[book_name]苍穹微石
[book_author]阿西莫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4893
[book_dec]《苍穹一粟》(Pebble in the Sky),另译《苍穹微石》、《空中石子》,是美国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出版于1950年的长篇科幻小说,也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虽然最早出版,故事年代却是“银河帝国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集,此时整个银河系业已统一在“银河帝国”的旗帜下。一次意外,现代人史瓦兹穿越时空隧道来到若干万年后的银河帝国,地球因放射线而在帝国中地位低微。与此同时,天狼星区的著名考古学家艾伐丹为证实自己惊世骇俗的猜想——人类生命起源于地球,来到地球寻找证据。身处全新而陌生的世界的史瓦兹被当做“外星人”送去进行突触放大器手术。突触放大器是地球科学家谢克特研制出的一种能增进学习能力的装置。围绕这个装置。地球上暗流涌动:以教长和教长秘书为首的反动势力正在阴谋发动一场足以毁灭整个银河帝国的细菌战。为了捍卫银河帝国,为了芸芸众生免于浩劫,艾伐丹和谢克特父女说服手术后能感知别人心灵世界的史瓦兹加入他们的行列,共同阻止这个行动。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殊死较量展开了……
[book_img]Z_10632.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两步之间
比如说,当他较年轻的时候,曾经读过两遍罗勃·伯朗宁的长诗《宾·以斯拉博士》,所以当然印象深刻。虽然大部分内容已模糊不清,但是过去这几年来,开头的三句却一直徘徊不去,仿佛心脏的律动一般。
约瑟夫·史瓦兹从他熟悉的地球上永远消失之前两分钟,正在芝加哥市郊赏心悦目的街道上闲逛,心中默念着伯朗宁的诗句。
就某个角度而言,这是件颇为奇怪的事,因为在任何一位路过的行人看来,史瓦兹都不像那种会吟诵伯朗宁诗的人。他的外表与真实身份完全一致:一个退休的裁缝,从未受过当今文明人所谓的“正规教育”。然而,受到求知欲的驱策,他随兴读过许多东西。由于对知识饥不择食,他可说各种学问都稍有涉猎,且拜极佳的记忆力之赐,读过的东西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比如说,当他较年轻的时候,曾经读过两遍罗勃·伯朗宁的长诗《宾·以斯拉博士》,所以当然印象深刻。虽然大部分内容已模糊不清,但是过去这几年来,开头的三句却一直徘徊不去,仿佛心脏的律动一般。而今天,一九四九年的初夏,一个非常晴朗、非常明媚的日子,他又自言自语吟哦着,深深沉浸在宁静的心湖中:
与我共同老去!
良辰美景可期,
生命的终点,何尝不是源头的目的……
史瓦兹能充分体会这个意境。他少年时期在欧洲吃了许多苦,成年后来到美国,又为生存奋斗了半辈子,相较之下,一个平静、安逸的晚年算是很大的福气。他住着自己的房子,口袋里有积蓄,他已经可以退休,也的确这样做了。他的妻子身体健康,两个女儿婚姻美满,有个外孙陪伴他度过美好的晚年,还有什么值得他担心的?
当然,原子弹是个大问题。但史瓦兹始终深信人性本善,认为不会再有另一场大战发生;因原子弹怒爆而产生的炼狱,不会再在地球上出现。因此,他对路过的儿童投以宽容的微笑,并在心中暗自为他们祈福,愿他们能迅速顺利地度过少年期,将来的日子则是平安幸福的良辰美景。
前面走道中央躺着一个布娃娃“褴褛安妮”,正对他发出痴痴的微笑。他看到这个暂时的弃儿,便赶紧抬起脚来,不忍踩在它身上。当他的脚尚未完全着地时……
核能研究所坐落在芝加哥另一个角落,其中的成员掌握着有关人性的精粹理论,不过他们又有几分惭愧,因为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发明出定量测量人性的装置。每当他们想到所谓的人性时,常会祈望上天显灵,别让人性(与该死的天分)将每样无邪而有趣的发现,都转变成可怕的杀人武器。
然而,一名研究员,即使平日不会出于良知,中止足以毁灭半个地球的核能研究,但在危急的时刻,他却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一个普通同胞的性命。
最初引起史密斯博士注意的,是年轻化学家身后出现的一道蓝光。
当时他正经过那扇半掩着的门,立刻停下脚步向内望去。年轻开朗的化学家坚宁斯,正在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将量瓶中量妥的溶液倒出来。溶液中有些白色粉末,正在缓缓扩散,于各个不同时刻溶解成液体的一部分。一时之间虽看不出什么异状,但在下一刻,最初令史密斯博士驻足的直觉,却驱使他即时采取行动。
他急忙冲进实验室,抓起一把码尺,将实验台上的东西尽数扫落。有些熔融的金属洒在地板上,发出可怕的“嘶嘶”声。此时,史密斯博士感到一滴汗珠滑到鼻尖。
年轻化学家茫然地瞪着混凝土地板,原本飞溅开来的银色金属,这时已凝固成薄薄的斑痕,但仍辐射出极强的热量。
他含糊地问道:“怎么回事?”
史密斯博士耸了耸肩,自己也有点心神恍惚:“我不知道,你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年轻化学家喃喃抱怨,“那只不过是生铀的样品,我正要进行电解铜测定……我不知道能有什么事发生。”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年轻人,我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那个白金坩埚放出一道晕光,这就代表有强烈的放射线产生。铀,你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但只是生铀罢了,那并不危险。我的意思是,极高纯度是产生核分裂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对不对?”他很快舔了舔嘴唇,“你认为是核分裂吗,博士?它并不是钸,也没受到轰击。”
“此外,”史密斯博士深思熟虑地说,“即使它很纯,它也在临界质量之下。”他看了看皂石台,又看了看柜橱表面烧得起泡的油漆,以及混凝土地板上的银色斑纹。“可是铀大约在摄氏一一三○度时才会熔化,我们目前对核反应现象还不太了解,因此绝不能掉以轻心。总之,此地一定已经充满杂散的放射线。等这团金属冷却后,年轻人,你最好把它刮下来,搜集在一起,进行彻底的分析。”
他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然后走向另一侧的墙壁。墙上有个大约与肩头同高的斑点,这又令他感到不安。
“这是什么?”他对那位化学家说,“它一直在这里吗?”
“什么,博士?”年轻人紧张兮兮地向前走去,然后盯着博士所指的斑点。其实那是个小圆孔,有可能是将一根细铁钉敲进墙壁,再拔出来后所造成的结果。不过,那根钉子必定贯穿了水泥与红砖建成的墙壁,因为阳光能从那个小孔透进室内。
年轻化学家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见过,但我也从未仔细寻找,博士。”
史密斯博士什么也没说,他缓缓向后退去,退到了恒温器旁。恒温器是薄铁皮制成的平行六面体,借着电动机带动搅拌器转个不停,使内部的水永无休止地团团打转。而位于下方充作热源的电灯泡,则随着水银继电器一开一关的“喀哒”声,发出时明时灭、令人心神涣散的闪光。
“好的,那么,这个斑点以前就有吗?”说完,史密斯博士伸出手指,轻轻刮着位于恒温器侧面、接近顶端的那个斑点。事实上,那是个钻透铁皮的完美微小圆孔,它比恒温器的水面还要高出一点。
年轻化学家睁大了眼睛:“不,博士,它以前绝不在那里,这点我可以保证。”
“嗯,另一侧也有一个吗?”
“哼,没有才见鬼呢。我的意思是有,博士!”
“好吧,你过来这里,从这两个小孔看出去……把恒温器关上,拜托,就保持那个姿势。”他一根手指按在墙壁的小孔上,“你看到了什么?”他叫道。
“我看到你的手指,博士,那就是小孔的位置吗?”
史密斯博士并未回答,他故作冷静地说:“向另一个方向看去……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
“可是原来盛铀的那个坩埚,刚才正好就放在那里。你看到的正是那个位置,对不对?”
“我想是吧,博士。”回答得很勉强。
实验室的门始终没关上,史密斯博士瞥了一眼门上的门牌,再以冷漠的口气说:“坚宁斯先生,这绝对是最高机密,你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明白吗?”
“绝对不会,博士!”
“那么,让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们去请放射处理人员来检查这个地方,你我都得在医务室关上一阵子。”
“你的意思是,放射线灼伤?”年轻化学家脸色发青。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结果,两人都没有放射线灼伤的严重迹象。红血球数量正常,发根也未显出任何异状。恶心的感觉最后被诊断为心理作用,此外也没有其他症状出现。
而在整个研究所中,不论当时或是后来,始终没有任何人提出解释——坩埚中的生铀虽比临界量少很多,而且没有受到中子轰击,为何竟会突然熔化,并辐射出可怕而影响深远的晕光。
唯一的结论是,核物理学还有古怪而危险的漏洞存在。
史密斯博士最后虽然写了一份报告,却没有完全照实叙述。他未曾提到实验室中出现的小孔,更没有提到它们的大小——最接近坩埚原来位置的小孔几乎看不见;恒温器另一侧的小孔则稍微大些;而墙壁上的那个小孔——与那个可怕位置的距离是恒温器的三倍——却足以穿过一根铁钉。
一道循着直线扩散的光束,沿着地球表面行进数英里之后,地球的曲率才会使它充分偏离地表,而无法继续造成危害。但在此之前,它的截面已能有十英尺宽。等到偏离地球,进入虚无的太空后,它还会继续扩散,强度则不断减弱,成为宇宙结构中奇异的一环。
他从未将这个奇想告诉任何人。
他也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说事发后第二天,他人还在医务室中,就特地要来早报,仔细读着每一条新闻。至于想找什么消息,他心里完全有数。
可是在一个大都会中,每天都有许多民众失踪。并没有人带着一个荒诞的故事,大惊小怪地跑去找警察,说在他的眼前,有一个人突然消失。至少,报纸上没有这样的记载。
最后,史密斯博士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
对约瑟夫·史瓦兹而言,它则是发生于两步之间的变化。他当时正抬起右脚,想要跨过那个“褴褛安妮”,突然间却感到一阵昏眩。仿佛在这么短的时间中,一股旋风便将他举起来,使他感到内脏好像全部翻出体外。当他的右脚再度着地时,他重重吐了一大口气,觉得自己缓缓缩成一团,同时滑倒在草地上。
他闭着双眼,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睁开眼睛。
这是真的!他坐在一片草地上。可是在此之前,他正在混凝土的道路上行走。
所有的房舍都不见了!先前那些白色的房子,每一栋前面都有草坪,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现在全部不见了!
他坐的地方不是草坪,因为这片草地太过茂密,而且未经人工修剪。此外周围有不少树木,许许多多的树木,而远方地平线上还有更多。
当他看到那些树木时,他受到的惊吓达到了顶点,因为树上的叶子有些已经变成红色,而他的掌缘则摸到又干又脆的落叶。他虽然是城里人,可秋天的景致还是不会看走眼的。
秋天!可是,他刚才举起右脚时还是六月,四周都是充满生气的绿油油一片。
他刚想到这点,便自然而然望向双脚。接着他发出一声尖叫,伸手向前抓去……他原本想跨过的那个布娃娃,是真实的小小象征,是……
咦,不对!他以颤抖的双手抓住布娃娃,将它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它已不再完好,却没有坏得一塌糊涂,而是从中一剖为二。这不是很奇怪吗?从头到脚非常整齐地切开,里面填充的线头完全没有弄乱。只是每条线头都被切断,而且断口十分平整。
此时,左脚鞋子上的亮光吸引了史瓦兹的注意。他勉强将左脚抬到右膝上,双手仍抓着那个布娃娃。结果他发现鞋底的最前端,也就是比鞋帮还要突出的部位,同样被整整齐齐切掉。那样光滑的断口,世上没有任何鞋匠手中的刀割得出来。从这个难以置信的光滑切口上,闪耀出几乎可谓澄澈的光芒。
史瓦兹的困惑沿着脊髓上升,一直达到大脑,终于使他吓得全身僵硬。
最后,他开始大声说话,因为即使是自己的声音,也能为他带来安慰。除此之外,周围的世界已是全然的疯狂。他所听到的,则是低沉、紧张而带着喘息的声音。
他说:“首先我能确定,我没有发疯。我的感觉和过去一模一样……当然,假如我真疯了,我也不会知道,不是吗?不——”他感到体内歇斯底里的情绪开始上升,赶紧尽力将它压下去,“一定另有可能的解释。”
他寻思了一番,又说:“一个梦,也许吧?我又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梦呢?”他掐了自己一下,立刻感觉到疼痛,但他仍摇了摇头:“我总是能梦见自己感到被捏痛,这可不是什么证据。”
他绝望地四下张望。梦境能够这么清晰、这么详细、这么持久吗?他曾读过一篇文章,说大多数梦境顶多持续五秒钟,都是由睡眠中轻微的干扰诱发的,而人们感到梦境持续很久,则完全是一种假象。
这样子自我安慰,简直是弄巧成拙!他撩起衬衣的衣袖,盯着戴在腕上的手表。秒针不停地转了又转,转了又转。假如是一场梦,这五秒钟简直长得令人发疯。
他向远方望去,并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会不会是失忆症?”
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只是慢慢将头埋进双手之中。
假使当他抬起脚的时候,他的心灵从熟悉、长久以来忠实追随的轨道上滑开……假使三个月后,到了入秋时分,或是一年零三个月后,或是十年零三个月后,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迈出这个脚步之际,他的心灵恰好归来……啊,那就会好像只有一步,而这一切……那么,过去这段期间,他究竟在哪里,又做过些什么事?
“不!”他高声喊出这个字。不可能是这样!史瓦兹看了看身上的衬衣,正是他今天早晨穿上的那件,或者应该说想必是今天早晨,因为它现在还是一件干净的衬衣。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将手伸进外套口袋中,掏出了一个苹果。
他发狂地猛咬那个苹果,它非常新鲜,而且仍带一丝凉意,因为两小时前它还在冰箱里——或者说,应该是两小时前。
而那个小布娃娃,又该如何解释呢?
他感到自己快要疯狂了,这一定是一场梦,否则他就是真正的精神错乱。
他又注意到时辰也有了变化。现在已经接近黄昏,因为影子都拉长了。突然间,周遭的死寂与荒凉涌入他的脑海,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得去找人,任何人都好,这是很明显的一件事。他也得找到一间房子,这是同样明显的事。而想找到人家,最好的办法是先找到一条路。
他自然而然转向树木显得最稀疏的方向,迈步向前走去。
最后,他终于找到一条笔直而毫无特色的沥青碎石路,此时黄昏轻微的凉意已钻进他的外套,树梢变得暗淡而模糊不清。他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忙向那条路奔去,脚底下坚实的感觉实在太可爱了。
可是,前前后后都看不见任何东西,一时之间,他感到寒意再度袭上全身。他原本希望能遇到汽车,再向车中的人挥挥手,问道(他热切地大声喊了出来):“是不是要去芝加哥?”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假如他根本不在芝加哥附近,那该怎么办?没关系,任何一个大城市都好,只要能找到电话。他口袋里只有四元两角七分,但警察总该到处都有……
他沿着公路向前走,故意走在正中央,而且不断向前后张望。他并未注意到太阳下山了,也没注意到第一批星辰已出现在天际。
没有汽车,什么都没有!四周马上就要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这时,他以为原先的昏眩又回来了,因为左方的地平线竟然闪闪发光。从树林的隙缝间,可以看到蓝色的冷光。那不是森林火灾,在他的想像中,森林大火应该是跃动的红色火焰,他看到的却是幽暗、弥散的光芒。此外,脚下的碎石路似乎也微微发亮。他弯下腰摸了摸地面,感觉却很正常。但是,他的眼角的确能看见微弱的闪光。
他不知不觉开始在公路上狂奔,两脚踏出沉重而不规则的节奏。他发现手中还抓着那个破了的布娃娃,马上奋力将它抛到身后。
生命的残躯,还对他频送秋波……
他突然慌忙停下脚步。不论它是什么,总是他神智清醒的一个证明。他绝对需要它!于是他趴在地上,在黑暗中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布娃娃。在极度昏暗的光线中,它看来好像一团黑炭。填充物全掉了出来,他心不在焉地把它硬塞回去。
然后他再度上路。心情太坏了,根本跑不动,他对自己说。
他的肚子越来越饿,当看见右侧出现闪光时,他实实在在感到了惊讶。
显然,那是一栋房子。
他发狂地大叫,却得不到回答,但那的确是一栋房子。经过数小时的恐惧与无可言状的茫然,他终于看到真实的光芒。他立刻离开公路,朝那个方向奔去,跃过水沟,绕过树林,穿过矮树丛,还跨过一条小溪。
真奇怪!连小溪中也闪烁着磷光!不过,注意到这件事的,只有他心思中极小的一部分。
他总算来到那栋房舍前,伸手便能触及这座白色的坚实建筑。它的质料非砖非石,也不是由木材建成的,不过他丝毫未曾留意;它看来像是普通而结实的瓷质,但他也毫不在乎。他唯一的目的是要找一扇门,当他终于找到时,却发现根本没有门铃。于是他使劲踢着门,同时发出恶魔般的吼叫。
他听见屋内响起了一阵骚动,其中还夹杂着咒骂。那是人发出的声音,听来多么可爱,于是他再度大叫。
“嘿,在这里!”
门打开了,伴随着一声微弱而滑润的转动声,屋内出现一名女子,双眼闪着警戒的目光。她长得又高又壮,在她身后还有一个瘦削的身形,那是个面容严肃的男子,身上穿着工作服……不,不是工作服。事实上,那种衣服是史瓦兹从未见过的,但就感觉而言,它的确像是工人穿的工作服。
史瓦兹却没心思分析这些。在他的眼中,他们以及他们的服装,看来实在漂亮极了。他就像一个孤独已久的人,突然看到老朋友一般兴奋。
那女子开口说了一句话,她的声音很悦耳,可是口气相当冰冷。史瓦兹连忙伸手抓住大门,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他开始蠕动嘴唇,却说不出任何话。突然之间,那些最骇人的恐惧感又向他袭来,掐住他的气管,捏紧他的心脏。
因为那女子说的语言,史瓦兹从来也没听过。
[book_title]第二章 处置陌生人的方法
这天傍晚,天气凉爽宜人,洛雅·玛伦与木讷的丈夫亚宾正在玩牌。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一名老者坐在电动轮椅上,一面愤愤地将报纸翻得沙沙作响,一面叫道:“亚宾!”
亚宾·玛伦没有立即答应,他仍仔细抚搓着又薄又滑的长方形纸牌,考虑下一张牌该怎么打。当他终于做出决定后,他以一句漫不经心的“你要什么,格鲁?”作为回答。
一头白发的格鲁将报纸拉下一点,凶巴巴地望着他的女婿,再次将报纸翻得沙沙作响。他感到那种噪音能为自己带来极大的解脱。倘若一个人精力充沛,却被迫钉在轮椅上,双腿成了两根没用的枯枝,太空在上,那么他一定会找到某种方式,来宣泄他心中的不满。而格鲁的道具便是报纸,他用力翻扯着,夸张地挥动着,在有必要的时候,还会拿起报纸敲敲打打一番。
格鲁知道,在地球以外的地方,家家户户都备有传讯机,它能将最新消息印在微缩胶卷上,使用标准的阅读机就能阅读。可是格鲁心中瞧不起这种东西,那是种无能而堕落的习惯!
格鲁说:“你有没有读到考古远征队要来地球的消息?”
“没有,我还没看到。”亚宾以平静的口气答道。
格鲁其实是明知故问,因为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人看过今天的报纸,而他们家去年便已不再接收超视。不过,反正他这句话只是用来当开场白。
他说:“嗯,有个考古队要来,而且是帝国资助的。你有何看法?”
他开始朗读报纸的内容,语调变得有些古怪,大多数人高声朗读时,都自然而然会改用这种不自然的语调。“贝尔·艾伐丹,帝国考古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在接受银河通讯社访问时,满怀信心地说明此次考古研究可预期的重大结果。这一次,他的研究对象是地球这颗行星,它位于天狼星区外缘(参考星图)。‘地球,’他说‘它的古老文明与独一无二的环境,孕育出一个畸形文化。长久以来,我们的社会科学家一直忽视它的重要性,只将它视为当地政府的一个棘手课题。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未来一两年内,借着对于地球的研究,将为社会演化与人类历史的某些既有基本观念,带来一次革命性的改变。’等等。”他以华丽的花腔结束了这段朗诵。
亚宾·玛伦没怎么注意听,他咕哝道:“他所谓的‘畸形文化’是什么意思?”
洛雅·玛伦则根本没听进去,她只是说:“轮到你了,亚宾。”
格鲁继续说:“咦,难道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论坛报》要刊登这篇报道?你知道如果没有一个好理由,即使付一百万帝国信用点,他们也不会刊登银河通讯社发布的新闻稿。”
他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任何回答,于是又说:“因为他们还附了一篇社论,整整一版的社论,把艾伐丹这家伙轰得天昏地暗。这个人想来这里进行科学研究,他们就使尽吃奶力气设法阻止。看看这种煽惑群众的言词,看看啊!”他将报纸拿在他们面前摇晃:“读一读啊,为什么不读呢?”
洛雅·玛伦放下手中的牌,紧紧抿起薄薄的嘴唇。“父亲,”她说,“我们辛苦了一整天,现在别再谈政治了。等会儿再说,好吗?拜托,父亲。”
格鲁面露不悦之色,模仿女儿的口气说:“‘拜托,父亲!拜托,父亲。’我看得出来,你一定对你这个老父亲厌烦透顶,甚至舍不得随便说两句,跟他讨论一下时事。我想是我连累了你们,我坐在这个角落,让你们两个人做三份的工作……这是谁的错?我还很强壮,我愿意工作。你也知道,我的腿只要接受治疗,就一定可以痊愈。”
他一面说话,一面拍打着那双腿。那是几下用力、粗暴、响亮的巴掌声,但他只能听见,却没丝毫感觉。“我无法接受治疗,唯一的原因是我太老了,已经不值得他们帮我医治。难道你不认为这就是‘畸形文化’吗?一个人明明可以工作,他们却不让他工作,这种世界你还能找出别的形容词吗?众星在上,所谓的‘特殊制度’实在荒谬绝伦,我认为现在该是我们中止的时候了。它们不只是特殊,简直就是疯狂!我认为……”
他奋力挥舞双臂,由于气血上涌,他的脸孔涨得通红。
亚宾却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紧紧抓住老人的肩头。他说:“有什么好心烦的呢,格鲁?等你看完报纸,我一定读一读那篇社论。”
“当然,但你会同意他们,所以说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一群软骨头,只不过是那些古人手中的海绵。”
此时洛雅厉声道:“好啦,父亲,别提那种事。”她坐在那里,静静听了一会儿,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做,可是……
每次只要提到古人教团,亚宾就会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这次也毫无例外。格鲁这样口没遮拦,实在是不安全的举动,他竟然嘲笑地球的古代文化,竟然……竟然……
啊,都是那个下贱的“同化主义”。他赶紧吞了一下口水,这个词汇实在丑恶,即使想一想都令人受不了。
当然,格鲁年轻的时候,曾经盛传一些放弃古代旧规的愚蠢言论,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格鲁应该知道这点——他也许知道,只不过身为一名禁锢在轮椅上的“囚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数着日子,等待下一次普查来临,因此很难保持一个理性与理智的头脑。
也许三人之中,要算格鲁最能处之泰然,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时间一点一滴地溜走,他变得越来越安静,报纸上的铅字则越来越模糊。他还没时间仔细阅读体育版,原本摇摇晃晃的脑袋便缓缓垂到胸前。他发出轻微的鼾声,报纸则从他的指缝溜到地下,发出最后一下无意的沙沙声。
然后,洛雅以忧心忡忡的口气,悄声道:“我们这样对他,也许不能算是仁慈,亚宾。像父亲这样的遭遇,过着这种生活实在非常痛苦。跟他以往熟悉的生活比较起来,这样活着简直生不如死。”
“好死不如赖活,洛雅。他现在有报纸和书籍跟他做伴,就让他闹吧!像这样一点点的激动,可令他精神振奋,他会有几天快乐安详的日子了。”
亚宾又开始研究手中那副牌,当他正要打出一张的时候,大门突然响起一阵敲击声。但随之而来的嘶哑叫喊,却听不出是在说些什么。
亚宾的手震了一下便僵住了。洛雅盯着她的丈夫,双眼透出恐惧的目光,下唇则不停在打战。
亚宾说:“把格鲁推走,快!”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洛雅已经来到轮椅旁边。她一面推着轮椅,一面轻声哄慰着老者。
但轮椅刚刚转动,格鲁便立即惊醒。他发出一声喘息,然后坐直身子,自然而然伸手摸索着报纸。
“怎么回事?”他气呼呼地质问,声音还特别大。
“嘘,没有关系。”洛雅含糊地说了一句,便将轮椅推到隔壁房间。然后她关起门来,背靠在门上,她平坦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眼睛却在寻找丈夫的目光。此时,又传来另一阵敲门声。
打开大门的时候,他们两人站得很近,几乎像是摆出一种防御姿势。而当他们面对这个矮胖的陌生男子,望着他脸上暧昧的微笑时,两人同时露出充满敌意的目光。
洛雅说:“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吗?”那纯粹只是礼貌性的问话。不料那名男子突然大口喘气,并且伸出一只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身躯,吓得她赶紧向后跳开。
“他生病了吗?”亚宾不知所措地问,“来,帮我扶他进去。”
几小时后,在他们宁静的卧房中,洛雅与亚宾慢吞吞地准备就寝。
“亚宾——”洛雅说。
“什么事?”
“这样做安全吗?”
“安全?”他似乎故意装作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把那个人带进屋来。他是谁?”
“我怎么知道?”他没好气地答道,“可是无论如何,遇到一个病人,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如果他没有身份证明,明天,我们就去通知地方安全局,那么这件事就结束了。”他转过头去,显然是想结束这段对话。
洛雅却打破沉默,她纤细的声音听来更加焦急:“你不会认为他可能是古人教团的特务吧?格鲁的事情,你也知道。”
“你的意思是,因为他今晚说的那些话?这实在是太荒唐的想法,我不予置评。”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非法收容格鲁,到现在已经两年了。而你也知道,我们这样做,触犯了最严重的‘俗例’。”
亚宾喃喃道:“我们没有危害任何人,我们完成了生产定额,对不对?即使那是三个人——三个人的工作量。既然我们做到了,他们为何还要怀疑什么呢?我们甚至不让他走出屋子。”
“他们可能循轮椅的线索追来,电动机和配件都是你在外面买的。”
“别再提这件事,洛雅。我已经解释过好多次,我买来拼装那个轮椅的机件,都是标准的厨房设备。此外,怀疑他是兄弟团契的间谍,根本一点道理也没有。你以为他们为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可怜老头,会策划这么周密的计谋吗?他们难道不能带着搜索许可状,大白天就闯进来吗?拜托,自己推想看看。”
“好吧,那么,亚宾,”她的双眼突然亮起来,“如果你真这么想,我也一直希望你会这么想。那么他一定是个外人,他不可能是地球人。”
“你说他不可能,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么说就更荒谬了。帝国的人哪里不好去,为什么偏偏来到地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我知道了,也许他在那边犯了罪。”她立刻陷进自己的幻想中,“有什么不对?这完全合情合理。地球是最好的选择,谁会想到来这里找他?”
“假如他是个外人,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一点?”
“他不会说我们的语言,对不对?这点你必须同意。你听得懂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吗?所以说,他一定是来自银河某个遥远的角落,那里的方言非常奇怪。我听人家说,住在富玛浩特上的人,想要在川陀的皇宫中开口说话,等于得从头学习一种新的语言……但是,难道你看不出这意味着什么吗?假如他是个陌生人,普查局里就没有他的档案,只要我们不去报告,他一定高兴都来不及。我们可以让他在农场工作,取代父亲的位置,这样一来,工作人口又成了三个,不再只有我们两个人,下一季的生产定额一定不成问题……甚至现在,他就可以帮忙收成。”
她焦虑地望着丈夫迟疑的脸孔。他考虑良久,然后说:“好啦,上床吧,洛雅。白天我们再继续讨论,那时候脑筋会清醒些。”
他们的对话就此结束,灯光也全部熄灭。终于,这间卧室与这栋房子都被浓浓的睡意笼罩。
第二天早上,轮到格鲁为这个难题伤脑筋了。亚宾满怀希望地去请教他,他对岳父很有信心,这种信心在他自己身上却找不到。
格鲁说:“你们那些问题,亚宾,显然源自将我登记为工作人口,因此生产定额定成三人份。我恨透了为你们制造麻烦,如今我已经多活了两年,实在也够本了。”
亚宾感到很尴尬:“根本不是这个问题,我没有暗示你是我们的麻烦。”
“嗯,总之,这又有什么分别。再过两年,就会有另一次普查,反正到时我也得走。”
“至少你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安心读书,好好休息。何必连这一点都要剥夺呢?”
“因为其他人都是这样。而你和洛雅又能怎么办?当他们来抓我的时候,会把你们一并带走。那样我还算是人吗?为了苟延残喘多活几年,竟然要牺牲……”
“好啦,格鲁,我不要听这些戏剧性的台词。我们准备怎么做,早就告诉过你许多次了。在普查的前一个星期,我们就会把你报上去。”
“并且瞒过医生,是吗?”
“我们自然会贿赂医生。”
“哼!而这个新来的人——他会让你们罪上加罪,你们也得把他藏起来。”
“到时候我们会放他走。看在地球的分上,现在何必操这个心?还有两年的时间。现在我们该怎么处置他?”
“一个陌生人,”格鲁沉思了一番,“他来敲我们的门,不知从何而来,他说的话我们完全听不懂……我不知道该给你们什么建议。”
亚宾答道:“他看起来很温顺,似乎吓得要死,不会对我们造成任何伤害。”
“吓得要死,啊?万一他是弱智,那又当如何?万一他的叽里呱啦根本不是什么方言,而是精神病人说的疯话,那又当如何?”
“听来不像。”亚宾虽然这样说,却开始变得坐立不安。
“你对自己这样说,是因为你想要用他……好吧,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带他进城去。”
“去芝加?”亚宾吓了一大跳,“那就完蛋了。”
“绝对不会,”格鲁以平静的口吻说,“你的问题就是不看报纸,所幸在这个家里,还有我负责这档子事。刚好核能研究所发明了一种装置,据说可以增进人类的学习效率。在周末附刊中,有整整一页的详细报道。他们在征求志愿者,你就把那个人带去,让他去当志愿者。”
亚宾坚决地摇了摇头:“你疯了,我绝不能这样做,格鲁。他们问的第一件事,一定就是他的登记号码。那等于请人前来调查,会把一切通通搞砸。然后,他们还会发现你的事。”
“不,他们不会的,你刚好完全搞错了,亚宾。研究所之所以征求志愿者,就是因为那个机器仍在实验阶段。它或许已经害死了几个人,因此我确定他们不会问任何问题。万一那个陌生人死了,跟现在的情况比较起来,他可能也没有什么损失……来,亚宾,把图书投影机递给我,定在六号卷轴上,等到报纸送来,就马上拿给我,好不好?”
史瓦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他立刻感到万分难过——醒来时妻子不在身旁,一个熟悉的世界就这样消失了。而且,这股锥心的痛苦还在不断滋长。
以前,他也曾感受过这种痛苦,那段短暂的记忆此时突然重现脑海,照亮早已尘封多年的场景。那里面有他自己,当时他还是个少年,在冰雪封冻的村庄里……有一副雪橇正准备出发……雪橇之旅的尽头是一列火车……然后,是一艘巨大的轮船……
此时,对于那个熟悉世界的渴盼与忧虑,将现在的他与二十岁的他——正准备移民美国的他联到了一起。
挫折感实在太真实了,这不可能是一个梦。
当房门上方的灯光开始闪烁,男主人毫无意义的男中音传来时,他猛然从床上跳起来。接着房门便被打开,早餐送到了他面前——除了牛奶,还有一碗糊状的粥,他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不过味道有点像是玉米浓粥,但更为可口。
他说了一声“谢谢”,同时猛点着头。
那个农夫回答了一些话,便从椅背上拿起史瓦兹的衬衣,从各个角度仔细检查一番,尤其对那些扣子特别留意。然后他又将衬衣挂回原处,再猛力推开一个柜橱的滑动门。直到这个时候,史瓦兹才看清墙壁是温暖的乳白色。
“塑胶的。”他喃喃自语,对于说不出所以然的材料,外行人最喜欢用这个万试万灵的字眼。他还注意到,整个房间内部没有任何棱角,所有的平面都以圆滑的曲面接合起来。
男主人拿出一些东西递给他,并且做了些不会让人产生误会的手势,意思显然是要史瓦兹去盥洗更衣。
靠着主人的帮助与指点,他乖乖地做着。只不过他找不到刮脸的用具,虽然他冲着下巴拼命比画,换来的却只是一阵听不懂的声音,以及对方脸上明显的嫌恶表情。史瓦兹只好摸摸灰白的短髭,轻轻叹了一口气。
接着,主人将他带到一辆细长的小型双轮车前,比画着命令他上车。地面立刻迅速向后退去,两侧空旷的道路也在不断变换着景致。最后,前方终于出现一群低矮的、闪闪发光的白色建筑,而在更远的地方,则是一片蓝色的汪洋。
他热切地指着外面:“芝加哥?”
那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但是他现在看到的一切,与那个城市显然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那男人却根本没有回答。
他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book_title]第三章 单一世界众多世界
贝尔·艾伐丹刚刚举行过记者招待会,正准备前往地球进行远征。想到广阔无垠的银河帝国,以及其中上亿个恒星系,他就感到无比平静。如今,问题不再是他在这个星区是否家喻户晓,只要他有关地球的理论得以证实,那么在银河系每一颗住人行星——上万年的太空开拓史中,人类曾涉足的每一颗行星上——他的名声都能永垂不朽。
这些可预期的名望高峰,这些纯科学成就的顶点,很早以前便属于他,不过得来可不容易。如今他才三十五岁,他的学术生涯却已充满争议性。他引起的第一个震撼,是他以史无前例的二十三岁低龄,即自大角大学获得资深考古学者的学位,这震惊了该校每个角落。而另一个震撼——虽然没有实质的重要性,却也同样引人注目——《银河考古学会期刊》拒绝刊登他的高级学位论文。大角大学自成立以来,学生的高级学位论文被学术期刊拒绝,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此外,这也是那个颇具权威性的专业期刊,有史以来首度以粗鲁的字句解释拒绝刊登的理由。
在不懂考古学的人看来,这篇名为《天狼星区古代器物研究及其应用于人类起源扩散假说之探讨》只是几页难懂而枯燥的文章,它会引起这么大的火气,简直可说是个谜。然而,这个事件的背景,是艾伐丹从一开始就接受一个离经叛道的假说:人类最初起源于某颗行星,后来才逐渐扩散到整个银河。最早提出这个理论的人,是一些隶属于神秘主义学派的学者,那些人对形而上学思想的研究,要比对考古学还深得多。这种说法最受当今幻想小说家喜爱,可是帝国中每一位有地位的考古学家,都将其视同洪水猛兽。
不过,即使对最有地位的考古学家而言,今日的艾伐丹也代表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因为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他已成为举世公认的考古学大师,对于帝国前文化的遗迹——那些仍掩藏于银河偏远落后区域的遗物,他可算是权威中的权威。
譬如说,他曾写过一篇专题论文,探讨参宿七星区的机械文明。在那个星区中,机器人的发展创造了一个独特的文化,一直持续好几个世纪。最后,那些金属奴仆达到完美的境界,人类的进取心却因而丧失殆尽,以致一位名叫莫瑞的军阀,率领一支朝气蓬勃的舰队,轻易就征服了整个星区。
正统的考古学理论,坚信人类是在各行星上独立演化而成,至于那些特异的文化,例如“参宿七文化”,则被当作人种差异尚未被通婚消除的例子。
但艾伐丹一举推翻了这种观念,他提出有力的证据,证明参宿七星区产生的机器人文化,只不过是当时、当地的社会经济发展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此外,还有蛇夫座的那些野蛮世界,长久以来,正统学派一致认定其上居民是原始人类的范例,亦即尚未进化至星际旅行阶段的人类。在每本考古学教科书中,都会拿那些世界当“合并说”的最佳例证。这个理论认为,在任何一个饱含水分与氧气,且温度与重力适中的世界上,人类都是生物演化的一个自然顶峰;每个独立演化出来的人种,相互间都能婚配,而在星际旅行发明后,这种通婚的情形便开始发生。
然而,艾伐丹却在蛇夫座那些已有千年历史的蛮荒世界上,发掘到更早的文明遗迹,并证明在其中某颗行星上,最早一批记录记载着星际贸易活动。而最后的临门一脚,则是他以百分之百坚实的证据,证明人类是在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才移民到那个星域去的。
直到这个时候,《银河考古》(这是该期刊在学术界的简称)才决定刊载艾伐丹的高级学位论文,距离他提出这篇论文,已经超过十个年头。
如今,为了进一步探讨他的得意理论,艾伐丹来到一颗名叫地球的行星,它或许是帝国境内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世界。
艾伐丹降落的地点,是地球上唯一类似帝国领土的角落,它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北方荒凉的高原上,那里不存在任何放射性,自古以来始终没有。该处耸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它并非地球式建筑,而是处处模仿那些较富庶星球上的总督府邸。为舒适起见,周围特别建造了苍翠茂盛的庭院。碍眼的岩石全被表层土壤掩盖,由于勤加灌溉,整个庭院浸淫在人工大气与人工气候中。整整五平方英里的土地,遂被改造成一大片草坪与美丽的花园。
这项工程所花费的人力物力,就地球的标准而言实在吓人,但它有几千万颗行星上数不尽的资源做后盾。(根据估计,在银河纪元八二七年时,平均每天有五十颗行星改制为星省。想要获得这个高贵的地位,行星的人口必须达到五亿之众。)
在这个不像地球的角落,住着地球的行政官。身处在这个人工的奢侈环境中,他有时会忘记管辖的是个老鼠洞般的世界,只记得自己是一名贵族,出身于一个光荣而古老的家族。
而他的夫人比较不常自欺,尤其是在某些时候,例如当她站在一个布满芳草的小丘上,她能看见远方那条明显清晰的分界线,将这个庭院与地球的荒凉景象分隔开来。此时,那些七彩的喷泉(在晚间会放出冷光,形成一种液态火焰的效果)、花团锦簇的小径,以及充满田园风味的小树林,都无法使她忘怀遭到放逐的事实。
因此,艾伐丹所受到的欢迎,或许超出官方礼数的要求。对行政官而言,艾伐丹毕竟代表一丝帝国的气息,让他重新感受到帝国的广大无边。
至于艾伐丹自己,则对周遭许多事物赞誉有加。
他说:“实在了不起,而且很有品味。银河中央的文化,竟然渗透到我们帝国最偏远的区域,这实在令人相当讶异,恩尼亚斯大人。”
恩尼亚斯微微一笑:“对于这座地球行政官府邸,参观一下要比长期居住有趣得多。它只是虚有其表,没有什么真正用处。除了我自己、我的家人、我的手下、此地和行星各个重要据点的帝国驻军,以及偶尔到来的访客,比如说你,你就再也找不出什么中央文化的气息。在我看来,这根本不够。”
现在是午后与黄昏交接时分,他们正坐在一个柱廊里。包围在紫色雾气中的锯齿状地平线,辉映着渐渐西斜的阳光。空气中充满植物的芳香,微微的风仅仅像是轻声的叹息。
当然,对于一位客人的行动,即使身为行政官,显得过于好奇也不太合宜。不过有个例外,那就是行政官与帝国若隔绝得太久,即使他的问题过分了些,也该算是情有可原。
恩尼亚斯说:“你打算待些时日吗,艾伐丹博士?”
“这一点,恩尼亚斯大人,我也说不准。我比其他的考古队员早些抵达,是要先来熟悉一下地球的文化,并办好必要的法律手续。比方说,照例我必须得到您的正式批准,才能在适当的地点建立营地,诸如此类的事。”
“哦,批准,批准!但你准备何时动工?在这个卑贱的碎石堆上,你能指望发现些什么呢?”
“我希望,假如一切顺利,能在几个月内建好营地。至于这个世界——啊,绝不能称它为卑贱的碎石堆,它在银河中拥有绝对唯一的地位。”
“唯一?”行政官硬生生地说,“根本没这回事!它是个很普通的世界,简直可说是一个猪舍、一个可怕的洞穴、一个恶臭的粪坑,你几乎可用任何下贱的字眼形容它。不过,虽然它使人厌恶至极,但连它的恶行恶状也称不上唯一,它只能算是个普通的、野蛮的乡下世界。”
这番不搭调的话竟说得如此慷慨激昂,令艾伐丹感到有些惊讶。“可是,”他说,“这个世界具有放射性。”
“嗯,那又怎么样?银河中有好几千颗行星具有放射性,有些的放射性比地球还强得多。”
这个时候,一个活动酒柜开始轻巧地滑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它一直滑到伸手可及的地方,才缓缓停下来。
恩尼亚斯指着酒柜,对他的客人说:“你喜欢喝什么?”
“没什么特别喜好,来杯莱姆鸡尾酒吧。”
“这不成问题,酒柜会有那些配方……要不要加些陈萨水?”
“一点点就好。”艾伐丹一面说,一面伸出食指与拇指比了比,两根指头几乎要碰在一起。
“一会儿就好。”
在酒柜(这也许是最普遍、最受欢迎的一种机械产物)内部,一个酒保开始动作——那是个电子酒保,它调酒的工具并非量杯,而是以原子为计数单位,因此每次调制的比例都完美无缺。任何一个真人调酒师,不论技艺多么出神入化,与它比较都会相形见绌。
两人在一旁等了一会儿,酒柜中突然冒出两只高脚杯,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
艾伐丹拿起绿色的那杯,他先将酒杯贴在脸颊上,感受它的冰凉滋味。然后才将杯缘凑向唇边,开始细细品尝。
“恰到好处。”他将酒杯放到固定于座椅扶手的杯座中,又说,“具有放射性的行星有好几千,行政官,正如您所说的,可是其中只有一颗有人居住。就是这一颗,行政官。”
“这个嘛,”恩尼亚斯咂着嘴唇,经过柔滑的酒液滋润,他的口气似乎缓和许多,“也许它在这方面的确是唯一的,那却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特点。”
“但这并非只是统计上的唯一性,”艾伐丹一面浅尝着手中的美酒,一面从容不迫地说,“它还具有其他意义,潜在的重大意义。生物学家曾经证明,或声称曾经证明,假如在一颗行星的大气与海洋中,放射线强度超过某个定值,生命就无法繁衍……而地球的放射性,则远超过这个限度。”
“很有趣,这点我倒不知道。我想,这个事实就是个确切的证据,证明地球生命和银河其他的生命有本质的差异……这该使你满意,因为你是从天狼星区来的。”
对于自己这番话,他表现出嘲讽般的得意。接着,他又以亲昵的口气,说了一大串:“你可知道,统治这颗行星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是得对付天狼星区普遍存在的强烈反地球主义。而地球人呢,这种排外情绪更为严重。当然,我不是说银河其他许多地方没有反地球主义,可是没有一处像天狼星区那么激烈。”
艾伐丹的反应是激动且不耐烦:“恩尼亚斯大人,我反对这种推论,我绝不比世上任何人更褊狭。我相信人类是单一物种,就连地球人也包括在内,这是我自己科学信仰的核心。事实上,所有的生命基本上都是相同的,生命的基础一律是链状的核酸分子,以及形成胶体分散系的蛋白质结构。我刚才提到的放射性效应,不仅适用于人类某一部分,也不仅适用于任何生命的某一部分,而是所有的生命一律适用。因为它的理论基础,是主宰微观原子的量子力学。这个道理对您、对我、对地球人、对蜘蛛,甚至对细菌都成立。
“您想想看,蛋白质与核酸,也许我根本不必告诉您,分别是氨基酸与核苷酸的庞大而复杂的集合体,当然还有其他特殊的化合物。它们构成繁复的三维形状,不稳定的程度就像阴天的阳光。这种不稳定性正是生命的特性,因为它要永不止息地改变自己的位置,才得以保有自我的形态——就像耍特技的人,将一根长杆顶在鼻尖一样。
“可是这些神奇的生化分子,首先得由无机物质组合,然后生命方能存在。因此,在最初的时候,太阳辐射出的能量,作用在我们所谓的海洋——那些巨量溶液中,有机分子的复杂度才会渐渐增加。从甲烷变成甲醛,最后变成糖类和淀粉,这是一条途径;而从尿素变成核苷酸再变成核酸,又是另一条途径;此外,从尿素变成氨基酸再变成蛋白质,则是第三条可能的途径。当然,原子的这些组合与蜕变,全都是一些随机现象。在某个世界上,这个过程也许需要几百万年才能完成,而在另一个世界,也许只需要几百年的时间。当然,前者的可能性远大于后者。事实上,最可能的情形,是根本没有任何结果产生。
“如今,对于所有相关的反应链,有机物理化学家都已做出极精确的描述,尤其是其中的能量学,也就是说,每个原子转移所伴随的能量变化关系。现在我们几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生命建立过程中的几个关键性步骤,必须在没有辐射能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如果这点令您感到奇怪,行政官,那我只能说,光化学——它专门研究辐射能所引发的化学反应——已经是一门极成熟的科学。在光化学中,有无数非常简单的反应,在有光子存在的情况下,会朝某个固定方向进行,而在欠缺光子的时候,反应的方向却刚好相反。
“在普通的世界上,太阳是唯一的辐射能量源,至少是最主要的来源。当乌云遮日的时候,或者在晚间,碳与氮的化合物便会组合及重组。因为在这些情况下,太阳能的量子不会撞击在它们身上——像保龄球撞向无数个无限小的球瓶那样——所以那些反应才有可能发生。
“可是在具有放射性的世界上,不论有没有太阳,每一滴水中——即使在深夜时分,即使在五英里深的地底——都迸溅着强力的伽马射线,会将碳原子踢得飞来飞去——化学家的说法,是使它们活化——迫使某些关键反应只能朝某个方向进行,就是绝不会产生生命的方向。”
说到这里,艾伐丹的酒喝完了。他将空酒杯放回面前的酒柜上,酒杯立刻被收进特殊隔间中,自动洗净并完成杀菌程序,准备随时盛装下一杯酒。
“再来一杯?”恩尼亚斯问。
“晚餐后再说吧,”艾伐丹道,“现在我已经喝得够多了。”
恩尼亚斯一面用尖细的手指轻敲座椅扶手,一面说:“听你这么讲,这个过程的确相当吸引人,但若是一切如你所说,地球上的生命又做何解释?这些生命又是怎么发展出来的?”
“啊,您看,连您都开始感到好奇了。不过,我认为,答案其实非常简单。放射性即使超过阻止生命产生的最低限度,也不一定能摧毁业已形成的生命。放射线也许会改变它们,然而,除非强度实在太高,它不会毁灭既有的生命……您想想看,两者的化学反应并不相同。前者是阻止简单分子结合起来,至于后者,则是破坏已经形成的复杂分子,这根本是两码子事。”
“我实在看不出这种理论能用在哪里。”恩尼亚斯说。
“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地球生命起源于这颗行星尚未具有放射性的时代。亲爱的行政官,既要接受地球拥有生命这个事实,又不推翻众多的化学理论,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恩尼亚斯盯着对方,显得惊讶而难以置信:“但你不可能是认真的。”
“为什么?”
“因为一个世界怎么会‘变得’具有放射性?存在于行星地壳中的放射性元素,寿命都有好几亿年。我在大学的时候,读的虽然是法学预科,但这些我至少还学过。它们一定已经存在无限久远的时间。”
“别忘了还有所谓人工放射性,恩尼亚斯大人,即使大尺度上也有这种现象。已知有数千种核反应,拥有足以产生各种放射性同位素的足够能量。啊,如果我们假设,人类曾将某种核反应用于工业用途,可是没有妥善控制,甚至可能将它用在战争上——如果您能想像在一颗行星上所发生的战争,那么想必大多数的表层土壤,都会被转化成人工放射性物质。这种情形您又怎么看呢?”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将天际染成一片血红。在残阳映照下,恩尼亚斯瘦削的脸庞显得分外红润。傍晚的微风徐徐吹来;庭院中经过仔细挑选的各种昆虫,此刻的鸣叫则特别动听,几乎有催人入眠的力量。
恩尼亚斯又说:“在我听来十分牵强。举例来说,我无法想像将核反应用在战争中,或是在任何情况下,竟让它们失去控制到那种程度……”
“这是自然的事,尊驾,您很容易低估核反应的威力,因为您生长在这个时代,控制核反应已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如果某个人,或某支军队,在防护罩发明前使用这种武器,那又会怎么样?比方说,这就像在人类发现水或沙可以灭火前,使用燃烧弹当武器一样。”
“嗯——”恩尼亚斯说,“你这话的口气很像谢克特。”
“谢克特是谁?”艾伐丹立刻抬起头来。
“一个地球人,那种有教养的极少数——我的意思是,可以交谈的那种绅士。他是个物理学家,有一次他曾经对我说,地球也许并非一直具有放射性。”
“啊……这个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这个理论当然不是我首创的。它记载在《古人书》中,那本书收录了许多史前地球的传说或虚构的历史。其实可以说,我刚才说的就是它上面的话,只不过我将那些相当暧昧的语句,翻译成相对的科学性叙述。”
“《古人书》?”恩尼亚斯似乎很惊讶,而且有些坐立不安,“你从哪里找到的?”
“到处搜集的,这可不简单,我手头上的也不过是些片段。当然,一切有关无放射性的传说资料,即使完全不符科学,对我的计划也非常重要……您为什么问这个呢?”
“因为那本书是地球上某个激进教派的圣典,他们严禁外人阅读。当你待在地球上的时候,我绝不会声张这件事。曾经有些非地球人,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外人,因为触犯更轻微的禁忌,就被他们处以私刑。”
“听您这么说,好像此地的帝国警力并不健全。”
“只有在发生亵渎行为的时候才发挥作用。这是我的忠告,艾伐丹博士!”
一阵优美的钟声突然响起,回荡的音符似乎与树木的飒飒声相互呼应。钟声久久未曾消逝,仿佛眷恋周遭的一切而流连忘返。
恩尼亚斯站起来:“晚餐时间到了。你愿意加入我们吗?博士,让住在帝国偏远角落的我们尽一点地主之谊?”
此地举行盛宴的机会实在很少,所以只要有任何名目,无论大小都不会轻易放过。菜肴十分丰盛,餐厅布置得极为奢华,男士刻意修饰一番,女士则打扮得艳光四射。此外必须一提的是,来自天狼星区拜隆星的贝·艾伐丹博士,几乎要醉倒在众人的奉承中。
在宴会后半段,艾伐丹趁机抓住出席晚宴的来宾,将刚才跟恩尼亚斯说的话几乎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次,他得到的反应显然令他大失所望。
一位穿着华丽制服的上校,以军人对待学者一贯的假惺惺态度向他凑来,说道:“假如我没弄错你的意思,艾伐丹博士,你是想告诉我们,这些地球贱种属于一个古老的种族,而这个种族有可能是所有人类的祖先?”
“上校,我不愿做这么直接的断言。不过我认为,这种有趣的可能性的确存在。一年以后,我有信心能做出明确的评断。”
“假如你发现事实的确如此,虽然我强烈质疑,博士,”上校回嘴道,“那我会被你吓得魂飞天外。如今,我在地球已经驻守四个年头,我的经验绝不算少。我发现地球人都是恶棍、无赖,没有一个例外。他们的智力绝对低我们一等;使人类征服整个银河的智慧火花,他们脑袋里面空空如也。他们懒惰、迷信、贪婪,没有一丝一毫高贵的灵魂。我向你或其他任何人挑战,谁要是能给我找个地球人来,只要他在任何方面称得上真正的男子汉——比如说,像你或是像我——那个时候,我才会姑且相信你的话,承认他或许和我们的祖先属于同一种族。可是,在此之前,请原谅我无法做出那种假设。”
坐在桌角的一个肥胖男子,此时突然道:“人们都说只有死的地球人才是好的地球人,不过即使死了,他们通常还不忘放出恶臭。”说完便放肆地哈哈大笑。
艾伐丹对着面前的菜肴猛皱眉头,低着头说:“我不想争论种族间的差异,尤其在这个问题上,它根本毫不相干,我讨论的是地球的史前史。那些人的后代,如今经过长期隔离,而且被困在最不寻常的环境中。即使如此,我仍不会太轻易妄下断语。”
他转向恩尼亚斯,又说:“大人,我记得在晚餐前,您曾经提到一个地球人。”
“有吗?我不记得了。”
“一名物理学家,谢克特。”
“哦,对,没错。”
“艾福瑞特·谢克特,是不是?”
“啊,没错,你听说过他吗?”
“我想我的确听过。由于您提到他,这顿晚餐从头到尾我都在动脑筋,不过我相信,现在我终于想了起来。他该不会是哪里的那个核能研究所——哦,那个该死的地方叫什么名字?”他用掌根敲了一两下额头,“芝加核能研究所的那个谢克特?”
“你刚好说对了,他怎么样?”
“是这样的,八月号的《物理评论》中,刊载了他的一篇文章。我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我正在搜集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而在面向全银河的学术期刊上,地球人发表的文章少之又少。无论如何,我想要说明的是,那人声称发展出一种装置,他称之为突触放大器,据说能增进哺乳动物神经系统的学习能力。”
“真的吗?”恩尼亚斯的声音太尖锐了些,“我没听过这回事。”
“我能帮您找来这篇文章,它实在相当有趣。不过,我不能假装了解其中的数学。然而,他只拿地球的某种特有动物做过实验——老鼠,我相信他们是这么叫的——利用突触放大器改造它们,再让它们穿越迷宫。您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就是在一个迷宫模型中,学习遵循正确的路径前进,终点处有食物作奖赏。他用未受改造的老鼠当对照组,发现在每次实验中,接受改造的老鼠走出迷宫的时间,不到正常老鼠的三分之一……你看出其中的意义了吗,上校?”
引发这场讨论的那位军人,以漠不关心的口气答道:“没有,博士,我没看出来。”
“那就让我来解释,我坚决相信,任何有能力完成这种工作的科学家,即使是个地球人,他的智力至少和我不相上下。如果你不介意我冒昧,我要说他的智力也不会比你差。”
此时恩尼亚斯突然打岔:“对不起,艾伐丹博士,我希望能回到突触放大器这个话题。谢克特有没有拿人类做过实验?”
艾伐丹马上哈哈大笑:“我相信还没有,恩尼亚斯大人。接受突触放大器改造的老鼠,十分之九都在改造过程中死去。在没有重大进展之前,想必他不敢拿人类做实验。”
听完这番话,恩尼亚斯深深沉入座椅中,额头微微皱起来。在晚餐结束前,他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吃任何东西。
不到午夜时分,行政官就悄悄离开众人。他只跟夫人说了一句话,便乘着他的私人飞艇,飞向两小时航程外的芝加市。他的额头始终微微皱着,心中则极其焦虑不安。
因此,那天下午,当亚宾·玛伦带着约瑟夫·史瓦兹来到芝加,想让他接受谢克特的突触放大器治疗时,谢克特本人已经跟地球行政官密谈了一个多小时。
[book_title]第四章 捷径
到了芝加后,亚宾浑身不自在,感到自己被不知名的恐怖包围着。芝加是地球上最大的城市之一,据说人口共有五万,而在芝加的某个角落,住着伟大帝国派来的重要官员。
事实上,他从未见过来自银河的人,而在这里,在芝加,他却不停扭转脖子,唯恐自己遇上一个。若是追根究底,他也无法说清即使真遇见外人,他又如何能从地球人中分辨出来。不过,他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觉得两者总会有些区别。
走进那个研究所的时候,他还不忘回头再望一眼。他已将双轮车停在一个露天广场,并买了一张六小时的停车券。这么奢侈的行为,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现在每样事物都令他害怕,空气中似乎处处是眼睛与耳朵。
但愿那个陌生人记得他的嘱咐,一直安分地藏在后座底部。他曾拼命点头,可是他真了解吗?亚宾突然对自己生起闷气,他为什么要被格鲁说服,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
面前的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他的思绪。
那声音说:“你有什么事吗?”
口气听来有些不耐烦,也许同样一个问题,那人已经问了他好几遍。
他则以嘶哑的声音回答,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挖出来的干粉:“这里是不是可以申请突触放大器实验的地方?”
接待员猛然抬起头,说了一句:“在这里签名。”
亚宾却将双手放到背后,继续以沙哑的声音说:“我在哪儿能先了解一下突触放大器?”格鲁曾经告诉他那个装置的名字,但他说起来仍然很奇怪,根本像是不知所云。
那个女接待员却以顽强的声音说:“除非你以访客的身份在这里签名,否则我无法帮你任何忙,这是规定。”
亚宾掉头就走,一句话也没再说。柜台后面的年轻小姐紧紧抿起嘴唇,同时猛踢座椅旁的讯号杆。
亚宾宁死不愿留下任何不良记录,可是在他看来,他的努力已遭到惨败。这名少女刚才一直盯着他,即使一千年后,她仍会记得自己。他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要立刻拔腿飞奔,跑回自己的车上,逃回自己的农场……
从另一个房间中,突然有个身穿实验袍的人匆匆走出来,那名接待员立刻指着亚宾说:“突触放大器的志愿者,谢克特小姐。”
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愿提供姓名。”
亚宾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另一个年轻少女。他显得十分惶恐,问道:“你就是那个机器的负责人吗,小姐?”
“不,你完全弄错了。”她露出非常友善的微笑,亚宾随即感到焦虑消退了些。
“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她又以热切的口吻问道,“你真的自愿接受突触放大器的实验?”
“我只想见负责人。”亚宾木然地答道。
“好吧。”对于他断然的不合作态度,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说完,她便消失在原来那扇门的后面。亚宾等了一会儿,然后,终于看到一根指头向他招呼……
他跟她走进了一间小型会客室,感到心脏不停怦怦乱跳。
她以轻柔的声音说:“你顶多等上半小时,谢克特博士就会来见你。他现在非常忙碌……如果你想要些胶卷书和阅读机打发时间,我马上帮你拿。”
亚宾却摇了摇头。小房间的四面墙壁似乎渐渐向他迫来,将他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他落入了陷阱吗?那些古人是不是马上要来抓他?
这是亚宾一生中最长的一次等待。
恩尼亚斯大人——地球的行政官,当他来找谢克特博士的时候,则未遇到类似的困难。不过,他的心情几乎与亚宾同样激动。他就任地球行政官已有四年,但访问芝加仍算一件大事。身为遥远的皇帝陛下的直接代表,就法理而言,他能跟银河各区的总督平起平坐,哪怕那些星区的领域横跨几百立方秒差距。然而,实际上,他的处境实在与流放无异。
他困在不毛而空旷的喜马拉雅山脉,并且夹在憎恨他的群众与他代表的帝国两者的冲突中。因此,即使是一趟芝加之旅,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事实上,他的解脱都很短暂。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在芝加,他必须随时穿着灌铅的服装,即使睡觉时也不能脱下。而更糟的是,他还得持续不断地服用代谢促进剂。
为此,他对谢克特大吐苦水。
“代谢促进剂,”他一面说,一面拿起朱红色的药丸仔细端详,“朋友,对我来说,它或许才是你们这颗行星的真正象征。它的功能是提高所有新陈代谢过程,因为我如今坐在这里,正被四周的放射性云雾包围,而你甚至无法察觉它的存在。”
他吞下药丸,又说:“好啦!现在我的心脏会跳得更快,我的呼吸会自动加速,我的肝脏会在这些化学合成物中溶解——医护人员告诉我,这会使它成为人体中最重要的工厂。而我付出的代价,则是事后剧烈的头痛和倦怠感。”
谢克特博士饶有兴味地聆听这番话。他给人一种患了近视的强烈印象,这并非因为他戴着眼镜,或是眼睛真有毛病,只是因为长久以来,他习惯下意识地仔细观察一切事物,而在开口说话之前,则会方方面面考虑周全。他的个子很高,已快要步入晚年,瘦长的身形有点轻微的伛偻。
他对银河文化相当精通,因此不像一般地球人那样,普遍对外人怀有的敌意与猜疑——甚至对恩尼亚斯这种以宇宙公民自诩的帝国人,都毫无例外地充满反感。
谢克特说:“我确定你不需要这种药丸。代谢促进剂只是你们的迷信之一,而你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假如我暗中将它们换成糖丸,你的身体绝不会因此而受损。而且,你还会由于心理作用,而在事后产生类似的头痛症状。”
“你生活在自己习惯的环境中,当然可以说这种风凉话。你能否认你的基础代谢率比我高吗?”
“我当然不能,不过这又怎么样?恩尼亚斯,我知道帝国有种迷信,认为我们地球上的人和其他人类不同,但其实根本没这回事。难道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宣传反地球分子的教条?”
恩尼亚斯哼了一声:“我可以向皇帝陛下起誓,你们地球上的人才是这种教条的最佳宣传家。他们住在这里,挤在这个要命的行星上,在自己的愤怒中溃烂,他们根本就是银河中的慢性溃疡。
“我是说真的,谢克特。哪颗行星有那么多日常的仪典,而且像重度被虐狂那样坚守不移?每一天,毫无例外,我都得接见些这个、那个统治团体派来的代表,要求我批准某个可怜鬼的死刑。他们唯一的罪行不过是闯入禁区、回避六十大限,或只是多吃了些不该吃的食物。”
“啊,但你总是批准这些死刑。你的理想主义衍生出来的嫌恶感,似乎并未让你严词拒绝这些要求。”
“众星是我的见证,我极力反对这些判决。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皇帝陛下有旨,帝国所有成员都应保有自己的惯例,绝不可强行干扰。这是正确而明智的决定,因为唯有这样,才能防止众人支持一些傻瓜,否则,那些傻瓜会三天两头煽起叛乱活动。此外,当你们的议会、议院、议厅代表坚持死罪的时候,我要是固执地反对,会立刻招来鬼哭狼号,以及对帝国政府的大肆抨击。这样一来,我宁可在一群恶魔中睡上二十年,也不愿再多面对地球十分钟。”
谢克特叹了一口气,又用手摸了摸后脑稀疏的头发:“对银河其他地区来说,如果他们知晓我们的存在,地球只是天空中一颗小石子。可是对我们而言,它是我们的家乡,我们唯一的家乡。然而,我们跟你们这些外世界人士并无不同,只是较为不幸罢了。我们挤在这个几乎死亡的世界上,放射线围墙将我们禁锢起来,周围庞大的银河全都排斥我们。那些折磨着我们的挫折感,我们又要怎样发泄?行政官,你是否愿意将我们多余的人口送到外星?”
恩尼亚斯耸了耸肩:“我会在乎吗?在乎的是其他世界的民众,他们可不愿成为地球疾病的受害者。”
“地球疾病!”谢克特面露不悦之色,“这是个荒谬的想法,应该尽快根除。我们不会传染致死的疾病,你跟我们在一起那么久,岂不是早就死了吗?”
“老实说,”恩尼亚斯微微一笑,“我尽一切可能预防不当的接触。”
“因为你自己对那些宣传也心存恐惧。无论如何,只有你们那些顽固分子的愚蠢头脑,才会幻想出这种事情来。”
“啊,谢克特,难道那些认为地球人带有放射性的理论,根本没有一点科学根据吗?”
“有的,我们当然有放射性,我们怎能避免?而你也一样,帝国上亿颗行星中的每个人都一样。我们所带的比较多,这点我承认,但绝不足以伤害任何人。”
“不过,只怕银河中一般人的想法刚好相反,而且不会希望借由实验证明这一点。此外……”
“此外,你要说我们与众不同——我们不是人类。拜放射线之赐,我们突变得比较快,因而在许多方面都产生了变化……这也是未经证实的理论。”
“却是大家都相信的理论。”
“只要大家一直相信,行政官,只要我们地球人一直被当成贱民,你们就能在我们身上,发现那些令你们反感的特质。假如你们将我们逼得走投无路,我们的反抗难道会很奇怪吗?你们如此憎恨我们,能抱怨我们回过头来恨你们吗?不,不,我们是被动的受迫害者,不能算是主动的一方。”
对于自己挑起的怒火,恩尼亚斯十分懊丧。即使最优秀的地球人,他想,也具有同样的盲点,觉得地球是整个宇宙的公敌。
他很技巧地说:“谢克特,原谅我的鲁莽,好吗?就算我太年轻、太无聊了。在你面前的是个可怜人,一个刚满四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在职业文官生涯中,四十岁只算婴儿的年龄——他正在地球上磨炼实习。也许还要好多年,外星省管理局的那些蠢材,才会想起我在此地待得太久,而提拔我转任比较不太要命的职务。所以说,我们都是关在地球上的囚犯,也都是心灵世界的公民,在伟大的心灵世界中,没有任何行星或任何有形特征的区别。伸出你的手来,让我们做个朋友吧。”
谢克特脸上的皱纹消失了,更准确地说,是被象征愉悦的皱纹取代。他开怀地哈哈大笑,然后说:“这番话的内容是恳求的言语,但语气仍属于帝国的职业外交官。你是个差劲的演员,行政官。”
“那就请你扮演一名出色的教师,向我说明有关你那个突触放大器的一切。”
谢克特明显地吃了一惊,再度皱起眉头:“什么,你听说过那个装置?这么说,你不但是一名行政官员,还是个物理学家?”
“所有消息都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可是说实在的,谢克特,我真希望知道。”
谢克特仔细打量着恩尼亚斯,似乎有些不大相信。然后他站了起来,将枯瘦的手掌举到嘴边,若有所思地掐着嘴唇:“我几乎不知道该打哪儿说起。”
“这个嘛,众星在上,如果你在考虑要从哪个数学理论说起,我就帮你省省事吧。那些全都别提,你那些函数、张量之类的东西,我根本一窍不通。”
谢克特的眼睛闪了一下:“好的,那么,如果仅做定性的描述,它就是用来增进人类学习能力的装置。”
“人类的学习能力?真的!有效吗?”
“但愿我知道,还需要做很多实验。我会把主要的原理告诉你,行政官,你就可以自行判断。人类的神经系统,动物的也一样,都是由神经蛋白组成。这种物质含有巨量的分子,处于很不安定的电力平衡状态。即使最轻微的刺激,也会扰动其中一个分子,那个分子为了回复平衡,就会将扰动传给另一个分子,如此循环不已,直到扰动到达脑部为止。
“脑部本身也是类似分子的庞大集合体,所有分子都以各种可能的方式互相联系。因为脑部差不多有十的二十次方——也就是说,一的后面加上二十个零——那么多的神经蛋白,它们可能的组合方式,数量级相当于十的二十次方阶乘。这个数目实在太大了,如果宇宙中所有的电子和质子,每个都变成另一个宇宙,而在这么多新宇宙中的电子和质子,每个又再变成另一个宇宙,那么,这样造出的宇宙中每个电子和质子加起来,跟那个数目相比仍趋近于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众星保佑,我一个字也不听懂。即使我只是试图理解,也会因为脑汁被榨干而像疯狗那般嗥叫。”
“嗯,好吧,总之,我们所谓的神经脉冲,只不过是渐进性的电子失衡,这种失衡状态沿着神经一直传到脑部,再从脑部传回神经系统。这个道理你懂吗?”
“懂的。”
“很好,这么说,你还真是天才。这种脉冲在神经细胞内传递时,行进一律相当迅速,因为神经蛋白有实质的接触。然而,神经细胞的分布有限,在两个神经细胞之间,存在着一层极薄的非神经组织间隔。换句话说,两个相邻的神经细胞实际上并不相连。”
“啊,”恩尼亚斯说,“所以神经脉冲必须跳过那道障碍。”
“正是如此!那个间隔使脉冲的强度减弱,并降低传输速率,减弱降低的程度和它的厚度平方成正比,而脑部也不例外。现在你想想看,若能找到一种方法,可以减低这种细胞间隔的介电常数……”
“什么常数?”
“这种间隔的绝缘强度,我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能令它降低,脉冲就较容易越过那道鸿沟,你的思考和学习速率便会增加。”
“好吧,那么,我回到原先那个问题,它有效吗?”
“我曾用动物做过实验。”
“结果如何?”
“啊,大多都因为脑蛋白变性而很快死去,换句话说,就是脑蛋白凝聚,好像鸡蛋被煮熟那样。”
恩尼亚斯怔了一怔:“科学有时冷酷残忍得无法形容,那些没死的又如何?”
“没有什么决定性的结论,因为它们不是人类。根据数据研判,对它们而言,似乎相当乐观……可是我需要人类做实验。你想想看,每个人脑部的电子性质都不尽相同,每个脑子都会产生特定的微电流,没有任何两组完全一样。它们就好像指纹,或视网膜的血管图样。照理说,它们其实更具特色。我相信,进行改造时应将这点纳入考虑。假如我是对的,就不会再有变性作用发生……问题是我找不到人类做实验,我征求志愿者,可是——”他无奈地摊开双手。
“我当然不会怪他们不敢来,老兄。”恩尼亚斯说,“可是说真的,若是这个装置研发成功了,你打算拿它来做什么?”
物理学家耸了耸肩:“这不是我能说的,当然得由大议会做决定。”
“你不考虑将这个发明献给帝国?”
“我?我一点也不反对。但只有大议会才有裁判权……”
“哦,”恩尼亚斯以不耐烦的口气说,“去他妈的大议会,我以前跟他们打过交道。在适当的时候,你愿意跟他们谈谈吗?”
“为什么,我能有什么影响力?”
“你可以告诉他们,地球上若能制造出一个适用于人类,而且百分之百安全的突触放大器,又如果这个装置能和全银河分享,那么,你们移民外星所受到的某些限制,就有可能被撤销。”
“什么,”谢克特以讽刺的口吻说,“现在又不怕我们的传染病、我们的差异,以及我们非人类的特质了?”
“你们甚至有可能,”恩尼亚斯心平气和地说,“整个被迁移到另一颗行星,考虑一下。”
此时房门突然打开,一位年轻少女走了进来,轻快地掠过放置胶卷书的书柜。她自然而然带来一股春天的气息,驱散了这个隐秘书房里的霉味。看到这个陌生人,她有点脸红,立刻转身准备离去。
“进来,波拉,”谢克特连忙叫道。“大人,”他又对恩尼亚斯说,“我相信您从未见过我女儿。波拉,这是恩尼亚斯大人,地球的行政官。”
她正要屈膝行礼的时候,行政官很快站起来,以相当绅士的手势示意她免礼。
“亲爱的谢克特小姐,”他说,“我真不敢相信,地球上能孕育出像你这样的明珠。其实,将你放在我想得到的任何世界上,你都会是一颗耀眼的明珠。”
他拉起波拉的手,她赶紧带点腼腆地伸手向前。一时之间,恩尼亚斯似乎准备遵循古代礼仪,低下头来亲吻那只玉手。不过即使他动过这个念头,最后也没有付诸实现。他将她的手举到一半便放开来,也许稍微太快了点。
波拉微微皱着眉头说:“大人,您对一名普通地球女子的亲切,实在令我受宠若惊。您竟然不畏惧传染病,敢亲自造访我们,可真是英勇无比、胆识过人。”
谢克特清了清喉咙,打岔道:“我这个女儿,行政官,正在芝加大学攻读学位。她每周有两天的时间,在我的实验室当技术员,以取得必要的实习学分。她是个能干的女孩,虽然我是她父亲,说话难免过分捧她,但我还是要说,她有一天可能取代我的位置。”
“父亲,”波拉柔声道,“我有个重要的消息告诉你。”她显得有些迟疑。
“我该离开吗?”恩尼亚斯客气地说。
“不,不,”谢克特说,“什么事,波拉?”
少女随即答道:“我们有了一个志愿者,父亲。”
谢克特瞪大眼睛,几乎愣在那里:“突触放大器的志愿者?”
“他是这么说的。”
“好啊,”恩尼亚斯说,“看来,我为你带来好运。”
“似乎的确如此。”谢克特又转身对女儿说,“告诉他等一下,把他带到丙室去,我很快会去见他。”
波拉离去后,他又转向恩尼亚斯说:“我失陪了,你不介意吧,行政官?”
“当然不介意,手术需要多久时间?”
“恐怕要几小时,你希望参观吗?”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骇人的事,亲爱的谢克特。我会在国宾馆一直待到明天,你会告诉我结果吗?”
谢克特似乎松了一口气:“会的,当然。”
“很好……考虑一下我刚才有关突触放大器的提议,那是你通往知识殿堂的一条新捷径。”
说完恩尼亚斯便走了,比来的时候内心更加不安。他没打听到什么,恐惧感却增加了许多。
[book_title]第五章 非自愿的志愿者
客人走后,谢克特博士轻轻地、谨慎地按下召唤钮。一位年轻技术员很快走进来,他穿着一身雪白的实验袍,棕色的长发仔细扎在脑后。
谢克特博士说:“波拉有没有告诉你——”
“有的,谢克特博士。我已经借着显像板观察过他,他无疑是一名真正的志愿者,绝非经由通常的途径送来的实验对象。”
“我应不应该通知议会一声,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该给你什么建议,议会不会受理普通的通讯。任何波束都能被人截听,您也知道。”然后,他又热心地说,“让我把他打发走吧。我可以告诉他,我们需要三十岁以下的人,这个对象少说也有三十五岁。”
“不,不,我最好见见他。”谢克特的思绪像是一股冰冷的漩涡。直到目前为止,每件事都处理得很明智,公开的消息刚好足以构成坦白的假象,一点也不多。而现在,却来了一个真正的志愿者,而且恰好在恩尼亚斯来访后。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在这个受到诅咒的地球表面,正开始涌起相互角力的巨大暗潮,谢克特自己却只有最模糊的概念。但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也知道得够多了。多得足以令他受他们摆布,而且绝对比任何一个古人想像中还要多。
可是他能怎么办?现在他的生命受到了双重威胁。
十分钟后,谢克特博士无奈地望着面前这个粗鲁的农夫。他将帽子抓在手上,脑袋转向一侧,仿佛想要避开过分仔细的端详。他的年纪,谢克特想,绝对在四十岁以下,但与土地搏斗的艰苦生活,当然不会让人养尊处优。这个人的面颊棕里透红,虽然室内温度不高,在他的发际与两侧太阳穴附近,却挂着几滴明显的汗珠,他一双手则不断在互相揉搓。
“好,亲爱的先生,”谢克特亲切地说,“我了解你拒绝提供姓名。”
亚宾的反应则是盲目的固执:“我听说如果来当志愿者,什么问题都不会问。”
“嗯,好吧,那究竟有没有什么你想说的事?或是你只想要立刻接受手术?”
“我?此时,此地?”他突然吓了一跳,“志愿者不是我自己,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不是你?你的意思是,志愿者另有其人?”
“当然,我怎么会想要……”
“我了解。这个实验对象,另外那个人,跟你在一块吗?”
“可以这么说。”亚宾谨慎地回答。
“好吧,听好,那就告诉我们你愿意说的事。你说的每句话,我们都会绝对保密,我们还会尽一切可能帮助你。同意吗?”
农夫忽然垂下头来,勉强可算是个表示敬意的动作:“谢谢你,事情是这样的,先生。我们农场里有个人,一个远——啊——远亲。他帮我们的忙,你该了解——”
亚宾困难地吞着口水,谢克特则严肃地点了点头。
亚宾继续说:“他是个非常勤奋的工人,也是个非常优秀的工人。我们曾经有个儿子,你知道吗,可是他死了,而我的好太太和我,你知道吗,我们需要帮手——她的身体不大好,没有他的话,我们几乎没法子应付。”他感觉这个故事好像乱成一团。
那位瘦削的物理学家却一直在点头:“而你这位亲戚,你就是要他来接受手术?”
“啊,没错,我以为我说过了。但我如果还没说到那里,也要请你原谅我。你知道吗,那可怜的家伙脑袋不——不完全正常。”然后,他慌慌张张地一口气说下去,“他没有生病,你了解吧。他没什么不对劲,还不至于被剔除。他只是动作迟缓,而且不说话,你懂了吧。”
“他不会说话?”谢克特似乎吃了一惊。
“哦——他会。只不过他不喜欢说,而且说得不好。”
物理学家看来有些犹豫:“而你想用突触放大器来增进他的智力,啊?”
亚宾缓缓点了点头:“假使他多懂点事,先生,啊,他就能做些我太太干不了的活,你懂了吧。”
“他也许会死,这点你可了解?”
亚宾一筹莫展地望着对方,十根指头猛力互相缠扭。
谢克特说:“我需要他的同意。”
农夫慢慢摇着头,表情十分倔强:“他不会了解的,”然后,他以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尽力劝道,“啊,你听我说,先生,我确定你会了解,你看来不像个不知道苦日子是什么的人。那个人上了年纪,不是六十大限的问题,你知道吧,可是如果说,下次普查的时候,他们认为他心智鲁钝,而——而把他带走呢?我们不想失去他,这就是我们带他来这里的原因。
“我会这样神秘兮兮,是因为也许——也许——”亚宾的双眼不自主地绕着墙壁打转,仿佛想要凭借意志力穿墙透壁,以便侦测可能藏在外面的监听者,“好吧,也许古人不会喜欢我的所作所为,也许试图拯救一个残废,会被判定是违反俗例的举动。可是生活很艰苦,先生……而且这对你也会有帮助,你们一直在征求志愿者。”
“我知道。你的亲戚在哪里?”
亚宾趁机赶紧说:“在外面我的双轮车中,只要还没被人发现。他不会照顾自己,万一什么人……”
“好吧,我们希望他平安无事。你和我现在就到外面去,把那辆车开到我们的地下停车场。除了我们两人和我的助手,我一定不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而且我向你保证,兄弟团契绝对不会找你麻烦。”
他伸出一只手臂友善地按在亚宾肩头。农夫咧嘴笑了笑,面颊不由自主地抽动,对他而言,就像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松开了。
谢克特低头望着躺在睡椅上那个肥胖、秃发的男子。这个病人已失去意识,呼吸深沉而有规律。刚才,他说的话完全不知所云,他自己什么都不懂。可是,又找不出任何弱智的生理征候。对一名老年人而言,他的反射机能相当正常。
老年人!嗯。
他抬头望向对面的亚宾,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切过程。
“你要不要我们做骨骼分析?”
“不!”亚宾叫道,然后又用较温和的口气说,“我不要任何能确认身份的检查。”
“那样做对我们有帮助。你懂吗,假如我们能知道他的年龄,那就会更安全。”谢克特说。
“他五十岁。”亚宾立刻回答。
物理学家耸了耸肩,这并不重要,于是他再度审视沉睡中的实验对象。刚才被带进来的时候,他显得很沮丧,完全封闭自己,对一切漠不关心,至少看来如此。即使那些安眠药丸,也没有引起他的疑心。当药丸递到他面前时,他露出个迅速而神经质的笑容,便一口吞了下去。
技术员正将最后一组机件推进来,这些机件看来相当粗陋,但凑在一起就成了一具突触放大器。按下某个按钮后,手术室的偏光玻璃窗便开始进行分子重排,一下子全部变成不透明,唯一的光线只有病人头上耀眼的冷光。病人已被移到手术台上,借着数十万瓦功率的反磁力场,他整个身子悬浮在手术台上方两英寸。
亚宾仍坐在黑暗的角落,他什么也看不懂,却偏偏认定只要他在场,就能阻止任何不利的行为。虽然他也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阻止。
物理学家对他视若无睹,只是细心地将电极接到病人的头颅。那是个冗长的工作,首先要利用乌斯特氏技术,仔细研究颅骨结构,将蜿蜒曲折、严丝合缝的裂隙全弄清楚。谢克特绷着脸对自己笑了笑——要定量测定一个人的年龄,颅骨裂隙虽不是无可取代的途径,但对这个手术而言,它已足够精确,这个人的年龄绝对不止五十。
过了一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反而皱起了眉头。裂隙结构有点不对劲,它们似乎很奇怪,不太……
一时之间,他已经可以发誓,这个颅骨结构相当原始,表现出一种返祖现象。可是嘛……嗯,此人的智力本就异常,又有何不可呢!
他突然惊叫道:“啊,我没注意到!这个人的脸上有毛发!”他转向亚宾:“他一向都有胡须吗?”
“胡须?”
“就是他脸上的毛发!过来这里!你没看到吗?”
“有的,先生。”亚宾迅速搜寻记忆,当天上午他的确注意到了,后来却忘得一干二净。“他生来就是那样,”接着,他又有所保留地补充一句,“我想的话。”
“好吧,我们把它除去。你不想让他像个野兽般到处招摇吧,是吗?”
“不想,先生。”
技术员立刻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脱毛软膏涂在史瓦兹脸上,那些胡须随即尽数脱落。
技术员说:“他胸部也生有毛发,谢克特博士。”
“银河啊,”谢克特说,“让我看看!啊,这个人简直是一张活地毯!没关系,别管它,穿上衬衣就看不见了。我要开始安插电极,让我们在这里、这里和这里各插一根。”细如毛发的白金电极扎了进去,“这里和这里也要。”
共有十几根电极穿过皮肤刺入裂隙,透过紧密的裂隙,电极能感受到脑细胞间微电流的细微回波。
几个人仔细盯着安培计,当连接电极的电线接上再拉开时,安培计的指针出现了纤细的跳跃动作。微型的针尖记录器在绘图纸上画出不规则的波峰与波谷,最后的图形就像许多细致的蛛网。
然后,那些图形被放在发光的乳白色玻璃上,大家弯下腰来,围在图形旁边窃窃私语。
亚宾只听到断断续续的语句:“……实在太规则了……看看这个五阶峰值的高度……我想应加以分析……清楚得肉眼都能看出来……”
接着,他们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着手调整突触放大器。一面转动许多旋钮,一面盯着游标调节器,然后紧紧夹住,并将读数记录下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检查各种不同的电表,每次都得重新做些调整。
然后,谢克特对亚宾微微一笑,说道:“很快就会结束了。”
巨大的机器向沉睡的病人推进,像个动作迟缓的饥饿怪兽。四条长电线悬垂在他手脚上方;一个黑色的垫子,看来像是硬橡胶制成的,仔细地垫在他的后颈,并用夹子固定在他的双肩。最后,一对像是巨大鸟嘴的电极张了开来,咬在他灰白、圆胖的头颅上,两极各指着两侧太阳穴。
谢克特的眼睛紧盯着精密计时器,开关则握在他手中。他的拇指突然动了一下,却未发生任何可见的变化,就连被吓得神经过敏的亚宾,也没看出什么究竟。时间仿佛又过了几小时,实际上还不到三分钟,谢克特的拇指再度动了动。
助手连忙弯下腰来,检视了一下仍在熟睡的史瓦兹,然后抬起头来,得意洋洋地说:“他还活着。”
不过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好几个小时,记录报表逐渐堆积如山,大家几乎都兴奋得发狂。当皮下注射器将药剂打进史瓦兹体内,他的眼皮开始眨动的时候,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谢克特后退几步,脸色苍白但神情愉快。他一面用手背轻拍额头,一面说:“大功告成。”
他又转向亚宾,以坚决的口吻说:“他必须在这里待上几天,先生。”
亚宾眼中立刻射出万分惊慌的目光:“可是……可是……”
“不,不,你必须信任我。”他极力说服亚宾,“他会很安全,我可以拿性命担保,其实我已经把命赌进去了。将他留给我们,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会看到他。假如你现在把他带走,他也许就活不成,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如果他真死了,你还得向古人解释尸体是打哪儿来的。”
最后一句话发生了作用。亚宾吞了一口口水,然后说:“可是我问你,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接他?我才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
无论如何,他已经屈服了。谢克特说:“我没有问你的名字。从今天算起,一个星期后,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你再回到这里来。我会在停车场门口等你,就是我们把你的双轮车开进来的那道门。你必须相信我,老兄,你没什么好怕的。”
亚宾驾车冲出芝加的时候,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光景。从那个陌生人敲门算起,已经整整过了二十四小时。在这段时间中,他一再触犯俗例,可算是罪上加罪,今后他还能平安无事吗?
双轮车沿着空旷的道路飞驰,他不由自主地频频回首。会不会有什么人跟踪?一直跟到他家去?他的面容有没有被记录下来?现在,位于华盛的兄弟团契总部,是不是有人正在悠闲地比对着档案?在那里,所有活着的地球人,以及他们的统计资料全部记录在案,那主要是为了六十大限而准备的。
六十大限,所有的地球人最后都难逃这个劫数。还要再过四分之一世纪,他才会面对这一关。不过,由于格鲁的关系,他早已每天为这件事烦恼。如今,这个陌生人带来了同样的问题。
如果他再也不回芝加,会不会好一点?
不!他与洛雅无法长久维持三人的生产量。一旦他们撑不下去,他们最初的罪行——藏匿格鲁——就会被人发现。所以说,触犯俗例的罪行一旦开始,一定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亚宾知道自己会回来,不论有任何危险。
直到午夜过后,谢克特才想到该就寝了,这还是操心的波拉坚持之下的结果。即使如此,他并未入睡。枕头像是令人窒息的装置,裹在身上的床单则能使人疯狂。他站了起来,坐到靠窗的椅子上。现在整个城市一片漆黑,但在地平线上,在大湖的对岸,还映着象征死亡的暗淡蓝光。在地球表面,除了少数区域外,全都在这种蓝色光芒的笼罩下。
一整天处于兴奋状态的活动,仍在他心灵中疯狂地飞舞。劝走那个受惊的农夫之后,他第一个行动便是以视讯电话联络国宾馆。恩尼亚斯一定在等他的消息,因为接电话的正是他本人,他仍套在灌铅的厚重衣物内。
“啊,谢克特,晚安。你的实验做完了?”
“我的志愿者也差点完了,可怜的家伙。”
恩尼亚斯露出嫌恶的神情:“当我想到最好别再待下去时,我的决定果然没错。你们科学家跟杀人凶手几乎没什么分别,我有这种感觉。”
“他还没死,行政官,我们也许能把他救活,不过……”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
“我建议你,今后一律只拿老鼠做实验,谢克特……但你今天像是另一个人,朋友。虽然你对这种事一定早已麻木,但是我做不到这一点。”
“我上了年纪,大人。”谢克特随口说。
“在地球上,这可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他淡淡地答道“上床睡觉吧,谢克特。”
因此,谢克特此时坐在那里,凝望着垂死世界中一个黑暗的都市。
突触放大器的测验工作已进行了两年,在这两年中,他一直是古人教团的奴隶与玩弄的对象。古人教团就是兄弟团契,后者是他们自己的称呼。
他早已写成七八篇论文,本来可以发表在《天狼星区神经生理学期刊》上,真要那样的话,他就会因此在整个银河享有盛名,而他十分渴望这个荣誉。如今,这些论文锁在他的书桌里发霉,他却写了一篇词意晦涩又故意误导读者的文章,刊登在《物理评论》上。那就是兄弟团契的行事方法,一半的实话胜过全然的谎言。
而恩尼亚斯却认真追究起来。为什么呢?
这一点,跟他所知道的其他事情合拍吗?他所怀疑的事,难道帝国同样起了疑心?
过去两百年间,地球曾有过三次起义行动,每一次都打着所谓古代光荣的旗帜,以武力反抗帝国驻军。结果三次都失败了,这是当然的事。若非帝国本质上相当开明,银河议会大体而言也很有政治家风度,那么地球早被血洗一空,从住人行星的名单上除名了。
不过现在情势或许有所不同……真的不同了吗?一个垂死的疯子讲的话,四分之三都语无伦次,他又能听信多少?
那又有什么用?无论如何,他什么也不敢做,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他已上了年纪,正如恩尼亚斯所说,在地球上,这可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六十大限眼看就要来临,这个无所遁逃的死劫,只有极少数人能得以幸免。
即使生活在地球,在这个悲惨而不断燃烧的泥丸上,他也想要继续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又躺回床上,而在快要进入梦乡之际,他在心中暗自嘀咕:他打给恩尼亚斯的那通电话,不晓得有没有被古人窃听。这时,他还不知道古人另有其他情报来源。
直到第二天早上,那名年轻的技术员才完全下定决心。
他十分崇拜谢克特,可是他很明白,秘密地改造一名未经认可的志愿者,是违反兄弟团契直接命令的行为。而那个命令,曾被赋予等同于俗例的法律地位,违反这样的命令就是犯了死罪。
他翻来覆去地推想,接受改造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征求志愿者的行动进行得很小心,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透露一些有关突触放大器的消息,以消除帝国间谍潜在的疑心,并非真正鼓励志愿者前来。古人教团一直送他们自己的人来接受改造,这已经足够了。
那么,这个人是谁派来的?是古人教团暗中派来的吗?为了要检验谢克特的可靠程度?
或者,难道谢克特是一名叛徒吗?当天稍早的时候,他曾与某人密谈许久。那人穿着厚重的衣物,而外人为了防范放射线毒害,一律会穿上那种服装。
不论事情如何,谢克特都将注定灭亡,自己为什么也要被拖进棺材呢?他还是年轻人,还有将近四十年好活,为什么要提早进入六十大限呢?
此外,这还代表他能因此而晋升……反正谢克特老了,下次普查也许就会把他除掉,所以对他而言不会有什么损失。实际上,是一点损失也没有。
技术员终于做出决定。他的手伸向通话器,按下数个密码,这样便能直接接通地球教长的私人房间。教长的地位仅次于帝国皇帝与行政官,他掌握着地球上每个人的生杀大权。
第二天晚上,由于一阵剧烈的疼痛,史瓦兹脑中迷蒙的印象才开始明朗。他记起沿着湖边来到一堆低矮的建筑群中,又在车子后座伏着身子等了许久。
然后呢,是什么?是什么?他的心灵用力拉扯迟钝的思绪……对,他们来找他,将他带到一个房间,里面有许多仪器与仪表,此外还有两颗药丸……就是这些了。他们把药丸递给他,他高高兴兴接了过来。他有什么好怕的?即使是毒药,对他而言也甘之如饴。
接下来——什么都没有了。
慢着!还有些意识的片段……许多人俯下身来看他……突然间,他又记起冰冷的听诊器按在胸口的动作……还有个女孩喂过他一些食物。
他忽然恍然大悟,自己曾接受过什么手术。他感到惊慌失措,用力拉开被单,在床上坐了起来。
一名少女出现在他面前,双手按向他肩膀,坚决地将他按回枕头上。她以安抚的语气说了一些话,他却完全听不懂。他试图推开那双纤细的手臂,可是办不到,他没有一点力气。
他将两只手伸到面前,看来似乎没有异常。他又动了动双腿,立刻听见床单发出沙沙声,他的两只腿绝未被截掉。
他转向那名少女,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问道:“你听得懂我的话吗?你知道我在哪里吗?”他几乎连自己的声音都已无法分辨。
少女微微一笑,突然以流畅的声调,吐出一大串快速的言语。史瓦兹哼了一声,感到有些失望。然后,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走了进来,就是当初给他药丸的那个人。他跟那位少女交谈了一会儿,不久,少女又转身面对着他,并指着他的嘴唇,做出一个劝诱的小动作。
“什么?”他说。
她热切地点了点头,美丽的脸蛋露出喜悦的光彩。最后,连史瓦兹都不禁感到赏心悦目,浑然忘却其他的一切。
“你要我开口说话?”他问道。
那个男的坐到床缘,对史瓦兹做着手势,示意他张开嘴巴。他先说:“啊——”然后用手指轻抚史瓦兹的喉结,于是史瓦兹也跟着说:“啊——”
“怎么回事?”那人松开手后,史瓦兹不悦地说,“我能说话使你感到很惊讶吗?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几天后,史瓦兹知晓了一些事实。那个男的是谢克特博士——自从他跨过那个布娃娃,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某人的名字。那位少女则是他的女儿,名叫波拉。史瓦兹还发现自己再也不必刮胡子,脸上的胡须一直没再长出来。这点令他害怕,他以前真有胡须吗?
他的体力很快恢复。现在他们准许他穿上衣服,下床走动一会儿。除了浓粥外,也开始喂他一些别的食物。
那么,他的问题是失忆症吗?他们帮他治疗的就是这个毛病吗?这个世界是否一直都很正常、很自然,而他自以为记得的那个世界,难道只是一个失忆的头脑产生的幻想?
但他们从不准他踏出这个房间,连到走廊上也不准。这么说,他是一名囚犯吗?他是否犯了什么罪?
再可怕的迷途经验,也比不上迷失在自己孤寂的心灵中那么可怕——在那些庞大繁复的心灵回廊里,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抱不住。再也没有什么人,会比一个丧失记忆的人更加无助。
波拉以教他说话自娱。他学得很轻松,也都能记住,但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记得以前自己的记性就很好,至少,这项记忆似乎是正确的。只花了两天时间,他就学会了简单的句子,而在三天内,他就能让别人懂得自己的意思。
然而,第三天发生的事,则的确令他惊讶。谢克特开始教他算术,还出题目考他,史瓦兹每次都能说出正确答案。谢克特一面盯着计时装置,一面用铁笔迅速做记录。接着,谢克特又对他解释“对数”的定义,并问他二的对数是多少。
史瓦兹仔细选取所用的字眼,他学到的词汇仍然太少,因此特别利用手势强调“我——不——说,答案——不——数字。”
谢克特兴奋地猛点着头,然后说:“不是数字,不是××,不是××;一部分××,一部分××。”
史瓦兹十分明了谢克特的意思,他是在肯定自己的说法正确。那个答案并非整数,而是个小数。因此他又说:“○?三○一○三,还——多——数字。”
“够了!”
然后他开始感到讶异,他是怎么知道答案的?史瓦兹确定自己从未学过对数,却在听到问题之后,心中立刻冒出答案。至于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他一点概念也没有。仿佛他的心灵是个独立的个体,只是把他的身体当成一个传话筒而已。
或者,在他丧失记忆前,他曾经是个数学家?
他开始感到日子极难熬,觉得自己必须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想办法找出答案,而且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这样像囚犯一样被关在房间中,只不过是个医学实验品(他突然有了这个想法),他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到了第六天,机会终于来临。他们变得过分信任他,有一回谢克特离去后,竟然未将房门锁上。通常,房门锁得十分严密,连门缝都看不出来。这一次,却留下四分之一英寸的空隙。
他等了一会儿,以确定谢克特不会立即回来。然后,他模仿着他们开门的动作,慢慢将手按在一个小灯泡上。房门随即轻巧无声地滑开……走廊上没有人。
于是史瓦兹“逃走”了。
他又如何能知道,在这六天中,古人教团的特务一直在监视这间医院、这个房间,以及他自己?
[book_title]第六章 深夜的忧虑
入夜后,行政官的府邸几乎与仙境无异。夜花(并非地球土生土长的)绽开白色肥厚的花瓣,将淡雅的清香传遍府邸各个角落。府邸建筑采用不锈铝合金作材料,巧妙地掺入人造矽酸盐纤维。在经过偏振的月光照耀下,那些纤维闪着暗淡的紫光,与周围的金属光泽相映成趣。
恩尼亚斯凝望着天上的星辰。在他看来,众星才是真正的美,因为它们代表了帝国。
地球的夜空介于两个极端之间。它不像中央世界的夜空,有着无法逼视的壮观天象——灿烂的星辰挤成一团,竞相发出耀眼的光芒,在星光爆满的情况下,几乎见不到所谓的黑夜。它也不像外缘的夜空那般孤寂庄严——天球上只挂着几颗遥遥相对的暗淡孤星,勉强打破浓密的黑暗,银河则是横跨天际的乳白色透镜,也好像漂浮在天边的钻石粉末,完全看不出由无数恒星组成。
在地球上,随时能看见两千颗恒星。现在恩尼亚斯可以看到天狼星,而围绕着它的某颗行星,是帝国人口最多的十大行星之一。他也看得到大角,那是他故乡星区的首府所在地。至于帝国首都世界川陀的太阳,则隐藏在星河某个角落,即使利用望远镜,也无法从一片光海中分辨出来。
一只柔软的手掌突然按在他肩头,他也伸出手来握住了那只手。
“芙洛拉?”他悄声道。
“最好没错,”传来的是她半开玩笑的声音,“你可知道,你从芝加回来一直没合过眼?还有你可知道,现在已经接近清晨?……要不要我叫人把早餐送到这儿来?”
“有何不可?”他爱怜地抬头望着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她脸颊旁一绺棕发,然后紧紧抓在手中,“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守夜,模糊了这对银河中最美丽的眼睛?”
她拉回自己的头发,柔声答道:“而你,则想用甜言蜜语糊住我的眼睛。但我以前也看过你像这个样子,你的心事一点都瞒不了我。今晚什么事让你操心,亲爱的?”
“啊,就是一向让我操心的那件事,就是我让你埋没在这里。其实,不论在银河哪个总督社会中,你都会是最出色的佳人。”
“还有别的吗?好啦,恩尼亚斯,我可不要被你愚弄。”
恩尼亚斯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又说:“我不知道。我想,是许多小难题累积在一起,终于使我吃不消了。谢克特和他的突触放大器是一桩;这个考古学家,艾伐丹,和他的那些理论又是一桩。还有其他的事,其他的事。哦,有什么用呢,芙洛拉,我在这里什么事都做不好。”
“今天清晨这个时候,当然不是测验自己士气的最佳时机。”
恩尼亚斯却咬牙切齿地说:“这些地球人!为何这么小的一群,会成为帝国这么大的负担?你记得吗,芙洛拉,我刚被指派接任行政官职位时,那个老法劳尔——前任的行政官——对我所做的警告,说这个职位有多难做?……他是对的。若说他说错了什么,就是他的警告还不够彻底。我当时却嘲笑他,私底下,我认为那是他年老力衰的结果。我却是个年轻、积极、勇敢的人,我会做得更好……”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等他再开口的时候,显然跳到了另一个话题。“然而,有这么多互相独立的证据,似乎都显示地球人又误入歧途,再度梦想要造反了。”
他抬起头来,望着他的妻子:“你可知道,古人教团的中心教条是什么?他们认为地球曾是人类唯一的故乡,所以地球注定是人类的中心、人类真正的代表。”
“啊,前天晚上艾伐丹就是这么说的,对不对?”在这种时候,让他一吐为快总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他的确说过。”恩尼亚斯以沮丧的口气说,“即使如此,他却仅提到过去,古人教团则同时谈论过去和未来。他们说,地球将再次成为人类的中心。他们甚至声称,这个虚幻的地球第二王国即将来临。他们发出警告,说帝国将毁于一场全面性灾难,而地球——”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一个落后、蛮荒、土地遭到污染的原始世界,最后将成为光荣的胜利者。过去,这种荒谬的教条曾挑起过三次叛乱,但地球因此遭致的破坏,却一点也没有动摇他们的愚蠢信念。”
“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可怜人,”芙洛拉说,“我是说这些地球人。除了那个信念,他们还能有什么呢?他们显然被剥夺了一切,包括一个像样的世界,一个像样的生活。他们甚至失去做人的尊严,因为银河的其他人类,都不能在平等的基础上接受他们。所以他们封闭在自己的梦想中,你能因此怪他们吗?”
“是的,我可以怪他们。”恩尼亚斯中气十足地叫道,“他们应该从梦中醒来,尽力和整个银河趋同。他们不否认与众不同,但他们只想用‘较佳的’取代‘较差的’,你不能指望其他人允许他们那样做。他们应当抛弃排外意识,以及那些过时而粗野的俗例。他们自己要像个人,别人才会把他们当人看待。要是他们非当地球佬不可,就只会被视为那种东西。
“不过别管这件事了。比方说,突触放大器的进展如何?就是像这种小问题,害我一直睡不着觉。”恩尼亚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东方的天际,漆黑的夜空已渐渐透出朦胧的曙光。
“突触放大器?……啊,不就是艾伐丹博士晚宴中提到的那个装置吗?你到芝加去,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
恩尼亚斯点了点头。
“你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现。”恩尼亚斯说,“我认识谢克特,对他非常熟悉。我看得出他什么时候悠然自在,什么时候忧心忡忡。我告诉你,芙洛拉,他这次跟我谈话,从头到尾忧虑得要死。当我离去时,他感激得差点痛哭流涕。这是个令人不快的谜,芙洛拉。”
“可是那个机器有效吗?”
“我是一名神经物理学家吗?谢克特说它没效。后来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一名志愿者差点被害死。但我可不相信,他太兴奋了!还不只如此,他简直得意万分!他的志愿者还活着,这就代表实验成功了。如果说他当时还不算快乐,我这辈子就从未见过快乐的人……好,你想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谎?你认为那个突触放大器开始运转了吗?你认为它能制造一群天才了吗?”
“但若是那样,为什么还要保密呢?”
“啊!为什么?你难道看不出这很明显吗?地球的叛乱为何总是失败?他们寡不敌众,根本没有胜算,对不对?如果能将地球人的智力普遍提升,成为原来的两倍、三倍,他们的胜算又会变成多少?”
“哦,恩尼亚斯。”
“那时我们的处境,也许会像人猿和人类对敌一样。人数的多寡又有什么用?”
“你实在是捕风捉影,他们不可能瞒得了这种事。你随时可以请外星省管理局派几个心理学家来,在地球上持续进行随机抽样测验。若有任何异常的智商增长,当然可以立即检查出来。”
“对,我想你说得没错……不过事情也许不是这样。我什么事也无法确定,芙洛拉,除了确定马上就要爆发一场叛乱。就像上次的那种叛乱,只不过也许要更糟。”
“我们有所准备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这么肯定……”
“准备?”恩尼亚斯的笑声好像狗叫,“我的确做了,驻军已经完成战备,装备补给一律齐全。在我能力范围内做得到的,我全都已经做了。可是,芙洛拉,我不希望发生叛乱,我不希望历史将我记载为镇压叛乱的行政官,我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和死亡、屠杀连在一块。我会因此获颁勋章,可是一个世纪后,历史课本却会称我血腥的暴君。六世纪时那个圣塔尼的总督,难道不是最好的例子吗?他令数百万民众丧生,但除了那样做,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当时他被大大表扬了一番,但现在谁还对他有一句好话?我倒宁愿让后人记得,我曾经阻止一场叛乱,拯救了两千万傻瓜不值钱的性命。”他的口气听来相当绝望。
“你确定无法做到吗,恩尼亚斯——即使现在?”她坐到他身边,用指尖轻抚他的下颚。
他抓住她的手指,紧紧握在手中:“我怎能做得到?每件事都和我作对。管理局本身也来凑热闹,还跟那群地球狂徒站在一边,竟然把那个艾伐丹送到这里来。”
“可是,亲爱的,我看这个考古学家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我承认他看来像个好奇心重的人,可是他会有什么害处呢?”
“啊,难道还不明显吗?他想证明地球的确是人类的发源地,想要为那种颠覆性的言论,提出一个科学证据。”
“那就赶紧阻止他。”
“我办不到,坦白说,你戳到我痛处了。有人认为总督无所不能,事实却并非如此。那个人,艾伐丹,拥有外星省管理局发给的许可令,那是由皇上亲自批准的。面对这一纸令状,我完全无可奈何。我什么事也不能做,除非先诉请中央议会批准,那得花上好几个月……而我又能给他们什么理由?另一方面,假如我强行阻止他,就等于我自己叛变,你也知道,自从八十年代发生内战后,对于那些他们认为越权的行政官员,中央议会一律毫不犹豫就立刻撤换。然后又会怎么样呢?会有另一个人接替我的职位,他对整个情况毫不知情,艾伐丹照样会如愿以偿。
“那还不是最糟的事,芙洛拉。你可知道,他准备如何证明地球的古老?你猜猜看。”
芙洛拉轻声笑了笑:“你是在跟我开玩笑,要我怎么猜呢?我又不是考古学家。我想,他会设法挖出古代的雕像或骨头,再用诸如放射性的方法,来测定它们的年代。”
“我倒希望真是这样。艾伐丹真正准备做的,他昨天告诉我,是进入地球的放射性地带。他想要在那里寻找人造器物,再用类似的定年方法,证明地球的土壤带有放射性前,那些器物就已经存在,因为他坚持地球的放射性是人为的结果。”
“但这跟我刚才说的几乎一样。”
“你可知道进入放射性地带代表了什么?那些地方都是禁区,这是地球人最严格的俗例之一。没有人能进入禁区,而所有的放射性地带都属于禁区。”
“可是这样好啊,艾伐丹会被地球人自己阻止。”
“哦,好啊,他会被教长阻止!然后,我们又如何能说服教长,让他相信整个计划并非政府资助,帝国并未纵容这种蓄意的亵渎行动?”
“教长不可能那么敏感。”
“他不会吗?”恩尼亚斯站起来,双眼盯着他的妻子。夜色已逐渐淡去,在灰蒙蒙的晨曦中,她的面容依稀可见。“你拥有最动人的纯真天性,他当然会那么敏感。你可知道,哦,大约五十年前,发生过一件什么事?让我告诉你,然后你可以自行判断。
“事情是这样的,地球人绝不允许在他们的世界上,出现任何帝国统治的标记。因为他们一向坚持,唯有地球才是银河的合法统治者。然而,年轻的斯达涅尔二世——就是那个有点精神错乱的娃娃皇帝,他在位两年就被暗杀了,你应该记得!——他却下令要将帝国的国徽,悬挂在位于华盛的地球议会厅中。这个命令本身不算无理要求,因为在银河各行星的议会厅中,全都悬挂有这个国徽,作为帝国一统银河的象征。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如何呢?国徽挂起来的那一天,整个城市立刻发生暴动。
“华盛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拆下国徽,并武装起来和驻军对抗。斯达涅尔二世也实在够疯狂,竟然坚持贯彻他的命令,即使杀光地球人也在所不惜。不过在大屠杀展开之前,他自己就遇刺身亡,继位者厄达德取消了原来的命令,才使一切重归太平。”
“华盛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拆下国徽,并武装起来和驻军对抗。斯达涅尔二世也实在够疯狂,竟然坚持贯彻他的命令,即使杀光地球人也在所不惜。不过在大屠杀展开之前,他自己就遇刺身亡,继位者厄达德取消了原来的命令,才使一切重归太平。”
“你的意思是,”芙洛拉以不敢置信的口吻说,“帝国国徽没有挂回去?”
“我正是那个意思。众星在上,在帝国亿万行星中,唯有地球议会厅内没有国徽,就是我们如今立足的这颗卑贱的行星。即使到了今天,假如我们想再试试,他们为了阻止我们,还是会奋战至最后一人。而你还问我他们是不是敏感,我告诉你,他们简直就是疯狂。”
在渐渐变作灰色的曙光中,两人维持了一阵沉默。然后芙洛拉才再度开口,她的声音细微而缺乏自信。
“恩尼亚斯?”
“嗯。”
“你所操心的事,不止是你预期中的叛乱会影响你的名誉。假使我不能读懂你一半心思,我就不配当你的妻子。在我的感觉中,你料到某种事物会对帝国构成真正的威胁……你不该对我隐瞒任何事,恩尼亚斯。你在害怕这些地球人会赢。”
“芙洛拉,我无法谈论这件事。”他的眼中露出痛苦的神情,“那甚至不算一种预感……也许在这个世界待上四年,对任何正常人而言都太长了。可是这些地球人为何如此自信?”
“你又怎么知道?”
“哦,绝对没错,我自己也有情报来源。毕竟,他们先后已被镇压三次,不可能再存有任何幻想。然而,他们面对着两亿个世界,任何一个都比地球强大,他们却仍信心十足。他们对于所谓的命运,或是某种超自然力量,某种对他们才有意义的东西,真有如此坚定的信念吗?也许……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恩尼亚斯?”
“也许他们拥有独门武器。”
“能让一个世界打败两亿个世界的武器?你紧张过度了,没有任何武器具有这种威力。”
“我已经提到过突触放大器。”
“我也告诉了你怎么对付它。你知道他们手上还有其他类型的武器吗?”
“没有了。”回答得很勉强。
“一点都没错,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武器。且让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亲爱的。你何不主动跟那个教长联络,以认真诚恳的态度,把艾伐丹的计划告诉他?再以旁敲侧击的方式,坚决主张不该让他获得批准。这样他们就不会——或说应该不会——怀疑帝国政府跟这桩触犯俗例的愚蠢行为有任何牵连。与此同时,你还得躲在幕后,不露痕迹地阻止艾伐丹的行动。然后,再让管理局派两名优秀的心理学家来——或者最好要四名,这样就能保证他们至少会派两名——让他们检查突触放大器改变智力的可能性……其他的事,我们的战士都能应付,至于未来的问题,就留给我们的后代解决吧。
“现在,你何不就在这里睡一会儿?我们可以把椅背放下,你可以用我的毛皮披肩当毯子。等你醒来后,我会叫下人把早餐推来。在阳光底下,每件事都会变得不一样。”
因此,彻夜未眠的恩尼亚斯,终于在日出前五分钟进入梦乡。
八小时后,教长第一次听到贝尔·艾伐丹这个名字,以及他身负的特殊任务,这都是行政官亲口告诉他的。
[book_title]第七章 与疯子聊天
至于艾伐丹,则只顾着尽情享受他的假期。他的飞艇“蛇夫号”至少还要一个月才能送达,也就是说,他有一个月的逍遥时光,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因此,在抵达埃佛勒斯峰六天后,贝尔·艾伐丹便向东道主告别,搭乘“地球空运公司”最大的一架平流层喷射机,从埃佛勒斯峰直飞地球上人口最多的芝加市。
至于他为何舍弃恩尼亚斯提供的私人快艇,搭乘商用班机旅行,答案其实很简单,他是故意这么做的。这是基于一个陌生人兼考古学家的合理好奇心——住在像地球这样一颗行星上的普通居民,他们的生活究竟如何?
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艾伐丹来自天狼星区,人人都知道,在整个银河中,该星区的反地球偏见最为强烈。然而,他总喜欢自认从未沾染这种恶习。身为一名科学家,尤其是一名考古学家,绝不允许他存有那样的心态。当然,他难免习惯成自然,将地球人想像成某些类型的漫画人物。即使到了今天,他仍觉得“地球人”是个丑恶的名词。纵然如此,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偏见。
至少,他自己不这么想。比如说,假如一个地球人希望加入他的考古队,或是为他个人工作,而且所受的训练与本身的能力都合格,那么他是不会拒绝的。不过,前提是的确要有工作机会。而且,还要考古队其他成员不至太在意,而这可就难了。通常,队员们会一致反对,那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继续思索这个问题。跟一个地球人一同进餐,这种事他当然不会介意。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分享一个卧铺也没关系——假设那个地球人足够干净,而且身体健康。事实上,不论在哪方面,他对待地球人都不会有任何差别,他这么想。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就是他总会意识到地球人就是地球人,他自己也无可奈何。这是童年浸淫在偏执气氛中的必然结果,那种气氛纯粹而彻底,因此使人几乎没有感觉,却会在你心中深深扎根。当你离开那个社会,再回头反省之际,才能真正看清它的本质。
可是在这里,他有了自我测验的机会。他坐在飞机上,周围全部是地球人,而他感到百分之百自然——几乎百分之百。好吧,只是有点心虚罢了。
艾伐丹看了看同行旅客的脸孔,每张脸都很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们应该有所不同,这些地球人,但若是在人群里无意间遇到他们,他有办法从普通人中分辨出他们来吗?他自认办不到。女性外貌并不难看……他的眉毛突然打了个结,当然,即使包容也该有明确的界线,比方说通婚就是无法想像的事。
在他的眼中,这架飞机只是个不完美的小玩具。它当然是核动力交通工具,但对核能的应用实在太欠缺效率。举例来说,动力系统的屏蔽就没做好。艾伐丹突然又想到,大气中若出现杂散伽马射线或高密度中子,一般人虽然会认为很严重,但地球人的感受很可能没有那么深刻。
这时,窗外的景观吸引了他的目光。从紫红色的平流层顶向下望去,地球呈现出难以置信的面貌。他可以望见下方广大迷蒙的陆地块(映着阳光的云朵零星散布,因此视线并不清楚),看得出是沙漠独有的橘红色。朦胧模糊的昼夜界线落在他们后方,渐渐远离飞驰的平流层班机。而在夜幕中,则有放射性地带散发出的闪耀光芒。
他突然听到许多人的笑声,便将注意力从窗外收回来。那阵笑声似乎围绕着一对老夫妇——两人都体态丰满,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
艾伐丹用手肘推了推邻座的旅客:“怎么回事?”
邻座那人止住了笑,对他说:“他们结婚满四十年了,正在进行他们的‘大旅游’。”
“大旅游?”
“你知道,就是环绕地球一周。”
老先生正兴高采烈、口若悬河地述说他的经历与观感。他的妻子偶尔会插一句嘴,细心地更正一些毫不重要的细节,两人的心情都好极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周围的人都听得极其专注。艾伐丹不禁感到地球人也很热情、很有人情味,与银河各个角落的人并无不同。
然后,有人问道:“你的六十大限定在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个月后,”回答得干脆而欣然,“十一月十六日。”
“很好,”刚才那人又说,“我希望你遇上一个好天气。我父亲的六十大限那天,碰到一场该死的倾盆大雨,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我陪他一起去——你也知道,像这种日子,谁都喜欢有个伴——他一面走一面抱怨,我们开的是敞篷双轮车,你懂了吧,两个人全身都湿透了。‘我跟你讲,’我说,‘你有什么好抱怨的,老爹?我还得回去呢。’”
机舱内掀起一阵哄堂大笑,老夫妇也毫无顾忌地随众人笑成一团。然而,艾伐丹心中却生出一种明显而不安的疑虑,令他陷入恐怖的情绪中。
他对旁边的乘客说:“这个六十大限,他们谈论的这个话题,我想他们指的是安乐死。我的意思是,你到六十岁生日那天,就会被送到另一个世界,对不对?”
不过艾伐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邻座的男子硬生生咽下最后几下笑声,猛然转过头来,以狐疑的目光瞪视他良久。最后,那人终于开口道:“嗯,你又认为它是什么意思呢?”
艾伐丹做了个含糊的手势,傻傻地笑了笑。他早就听说过这个习俗,不过那只是一种学术问题,是书本上的记载,是科学论文讨论的题目。但他现在终于有了切身的感受,领悟到它真正用在活人身上。根据这个习俗,周围这些男女老幼全都只能活到六十岁。
旁边那个人仍在瞪着他:“嘿,老兄,你是打哪儿来的?在你家乡那个城市,他们不知道六十大限吗?”
“我们管它叫‘时辰’,”艾伐丹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从那里来的。”他伸出右手拇指,用力朝肩膀后面一甩。又过了十五秒钟,对方才收回质疑的锐利目光。
艾伐丹突然撅起嘴唇。这些人的疑心病可真重,至少,漫画人物的这项特征是真实的。
那位老先生又开始说话。“她要跟我一道去。”他一面说,一面冲着和蔼的老妇人点了点头,“她的期限比我大约晚三个月,但她认为等下去没什么意义,不如我们一道走还比较好。对不对,我的胖太太?”
“哦,没错。”她咯咯地笑得很开心,“我们的子女都已经结婚,有了他们自己的家庭,我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何况,老头不在了,我反正也没法享受剩余的时光,所以我们决定一道上路。”
于是,所有乘客似乎同时开始计算自己剩下的日子。这牵涉到了将月数转换成日数的公式,有几对夫妻还因此起了争执。
一个穿着紧身衣裳,一脸毅然表情的矮小男子,以激昂的口吻说:“我刚好还剩下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有人对这句话加了个合理的注脚:“要是你提早死了,自然另当别论。”
“胡说八道,”那人立刻回嘴,“我绝无意提早死去,我像是那种会提早死去的人吗?我还要活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这里谁也没有胆量否认这一点。”他的样子看来的确非常激昂。
有个瘦削的年轻男子,本来叼着一根高级长型香烟,此时他把香烟拿在手中,以阴沉的口吻说:“能把日子算得那么清楚实在不错,有很多人却活过了自己的时限。”
“啊,的确如此。”另一人附和道,大家也都点了点头,一股新鲜的愤慨气氛突然出现。
“不过,”那年轻人一面吞云吐雾,一面以夸张的动作弹掉烟灰,“一个男人,或是女人,想要活过六十岁生日,直到下个议会日来临,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好反对的,尤其是他们如果有事要交代清楚。可是某些卑鄙无耻的寄生虫,竟然想要活到下个普查日,白白消耗下一代的粮食……”对于这种事,他似乎有一肚子的牢骚。
艾伐丹轻声插嘴道:“不是每个人的年龄都登记在案吗?他们生日过后就不可能再活多久了,对不对?”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有些人则对这个愚蠢的理想主义言论嗤之以鼻。最后,终于有人再度开口,那人仿佛试图结束这个话题,以圆滑的外交辞令说:“反正,我想,活过六十大限也没什么意义。”
“如果你是农夫,当然没有意义。”另一个洪亮的声音回嘴道,“你在田里工作半个世纪后,要是不想结束这种生活,你就一定是疯了。可是,那些行政官员,还有生意人又如何呢?”
最后,那位老先生勇敢地提出自己的见解(这场讨论就是由他结婚四十周年纪念引起的),也许因为他的六十大限即将来临,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他才生出平常没有的勇气。
“这一点,”他说,“要看你认识些什么人。”他狡狯地眨了眨眼睛,显得若有所指。“我知道有个人,在八一年普查后年满六十,却一直活到八二年的普查才被抓到。他上路的时候已经六十九岁,六十九岁!想想看哪!”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有那么点钱,他的弟弟又是古人教团的成员。只要有这两个条件,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大家都表示颇有同感。
“我告诉你们,”抽烟的年轻人以激动的口气说“我有个伯父就多活了一年,只不过一年而已。他就是那种自私的家伙,不想到另一个世界去,懂了吧。他可真是关心我们这些家人啊……我当初却不知道,懂了吧,否则我就会告发他,相信我。因为一个人时候到了就该上路,唯有这样对下一代才算公平。反正,最后他还是被抓到了,然后我立刻倒霉,兄弟团契马上来找我和我哥哥,想知道我们为何不告发他。我说,我对这档子事毫不知情,我的家人也都被蒙在鼓里。我还说我们有十年没见过他了,我老头也支持我的说法。可是我们仍被罚款五百点,这就是没人照应你的结果。”
艾伐丹脸上烦乱的表情越来越明显。难道这些人都是疯子吗?竟然如此看待死亡,还对逃避死亡的亲友恨之入骨。他会不会在无意间,搭上一架运送精神病患到收容所(或去执行安乐死)的特别班机?或者说,地球人就是这个样子?
邻座那人对他仍没有好脸色,他的声音闯进艾伐丹的思绪:“嘿,老兄,‘那里’究竟是哪里?”
“什么?”
“我说,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刚才说‘从那里来’,‘那里’是什么意思?嘿?”
艾伐丹发现,众人的视线现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每双眼睛都在瞬间冒出怀疑的目光。他们以为自己是古人教团的一员吗?他提出那样的问题,像是个卧底的人施展的诡计吗?
因此,他突然以坦白的态度,诚恳地回答对方的问题:“我不是从地球上什么地方来的,我是来自天狼星区拜隆星的贝尔·艾伐丹。阁下尊姓大名?”说完,他便伸出右手。
他这句话一出口,简直就像在机舱中丢下一颗微型核弹。
每张脸孔随即现出无声的恐惧,又迅速转变成气愤、痛恨、充满敌意的表情。坐在他旁边的人僵硬地站起来,挤到另一组座位去,原来坐在那里的两个人则挤成一团,以便帮他腾出空位。
众人的脸一一转开,大家都用肩膀或后背对着他。一时之间,艾伐丹感到怒火中烧。地球人竟然这样对待他!地球人哪!他对他们伸出友谊之手,他,一个天狼星区居民,屈尊降贵向他们示好,他们却悍然拒绝。
然后,他勉强放松紧绷的情绪。根深蒂固的偏见显然不是单向的,恨意能滋生恨意!
他觉得又有人坐到他身边,于是转过头去,以愤怒的口气说:“什么事?”
来的正是那个抽烟的年轻人,他一面开口,一面点燃另一根香烟。“嗨,”他说,“我叫可伦……别让那些蠢材把你气坏了。”
“没人惹我生气。”艾伐丹不耐烦地说。他对身旁这个人没什么好感,现在也没那种心情向一个地球人示好。
但是可伦不善于察言观色,他使劲吸了一大口烟,再将香烟伸出座椅扶手,把烟灰弹到走道上。
“乡下土包子!”他轻蔑地悄声道,“只不过是一群农民……他们欠缺银河观。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你可以跟我做朋友,我的人生哲学不一样。将心比心,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我常这样说。我对外人毫无成见,只要他们对我友善,我就会对他们友善。有什么分别,他们身为外人不是自己的选择,就像我身为地球人一样无可奈何。你难道不认为我说得对吗?”他亲热地拍了拍艾伐丹的手腕。
艾伐丹点了点头,被那人拍了一下,令他有一种毛毛虫爬到身上的感觉。这个人由于错失机会,未能亲自将伯父送上死路,因而感到愤恨不已,跟这种人打交道绝不是愉快的事,这跟他的星籍可说毫无关系。
可伦上身靠向椅背,又说:“要去芝加吗?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阿巴丹?”
“艾伐丹。是的,我是要去芝加。”
“那是我的故乡,是地球上最好的该死城市。要待很久吗?”
“也许,我还没定好计划。”
“嗯……喂,我希望你不会怪我这么说,我一直在注意你的衬衣。介不介意我仔细看一看?天狼星区制品,啊?”
“是的,没错。”
“这是上好的质料,在地球上找不到这种货色……嘿,兄弟,你的行李箱里,应该还有像这样的衬衣吧?如果你想卖掉,我愿意跟你买,它穿起来可真潇洒。”
艾伐丹用力摇了摇头:“抱歉,可是我没带太多衣物,我还打算在地球上沿途添购些。”
“我付你五十点。”一阵沉默后,可伦带着一丝愤恨的语气,补充了一句,“那是个好价钱。”
“很好的价钱,”艾伐丹说,“可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没有多余的衬衣可卖。”
“好吧……”可伦耸了耸肩,“准备在地球待不少时日吧,是吗?”
“也许。”
“你是干哪行的?”
考古学家终于让心中的怒意浮出表面:“听我说,可伦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有点累了,想要小睡一会儿。你认为可以吗?”
可伦皱起眉头:“你怎么搞的?你们这些人不是认为对人应当文明吗?我只不过客客气气地问你一个问题,没有必要把我的耳朵咬掉。”
这段对话本来一直压低声音进行,现在突然变成近乎吼叫。许多充满敌意的面孔纷纷转向艾伐丹,他则紧紧抿起嘴唇。
这是他自找的,他愤愤地想道。若是他一开始就保持距离;若是他没想要夸耀自己的包容力,未曾将它强行加在不想要的人身上,他就不会惹上这种麻烦。
于是,他以平稳的口气说:“可伦先生,我没有要求你来陪我,也没有表现得不文明。我再说一遍,我有点累了,想要休息一下。我想,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劲。”
“听我说,”年轻人站了起来,以粗暴的动作丢开香烟,再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对方,“你别把我当成一条狗,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你们这些可恶的外人,带着优雅的谈吐和局外人的眼光来到这里,就以为你们有权践踏在我们身上。我们没必要吃这一套,懂了吧。假如你不喜欢这里,你大可回老家去。你只要再啰唆几句,我就会好好修理你一顿。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艾伐丹别过头去,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可伦不再说什么,默默回到原先的座位。机舱四处又响起热烈的谈话声,艾伐丹却充耳不闻。他感到——而不是看到——有许多凌厉恶毒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最后,那些目光终于渐渐消失,就像所有的事物一样。
剩下的那段旅程,他一直保持着孤独与沉默。
降落芝加机场的感觉真好。当他还在天空的时候,看到这个“地球上最好的该死城市”第一眼,艾伐丹就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发现由于这个城市的出现,机舱内凝重而不友善的气氛顿时改善了许多。
他指挥着搬运工人卸下行李,转运到一辆双轮计程车上。在计程车中,至少他将是唯一的乘客。因此,只要注意别跟司机做不必要的交谈,他就几乎不可能惹上麻烦。
“国宾馆。”他把目的地告诉司机,他们便上路了。
就这样,艾伐丹首度来到芝加市。也就在这一天,约瑟夫·史瓦兹从核能研究所逃了出来。
可伦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望着艾伐丹远去的背影。然后他掏出小笔记簿,一面抽着香烟,一面仔细研究其中的记载。虽然说了那个“伯父的故事”(过去他经常使用,而且成效卓著),但他并未从旅客身上打探出太多情报。其实,那老家伙的确说了些,他抱怨某人活过了自己的日子,并归咎于他跟古人教团有“关系”。光是这几句话,诋毁兄弟团契的罪名就能成立。可是,反正那老头的六十大限就在一个月后,把他的名字记下来也没用。
可是这个外人完全不同。他以愉悦的心情审视着这一条:“贝尔·艾伐丹,天狼星区拜隆星——对六十大限十分好奇——自己的事守口如瓶——十月十二日,芝加时间上午十一点,搭乘商用班机来到芝加——反地球倾向非常显著。”
这回,他也许有了真正重要的收获。揪出一些口没遮拦、胡乱发表叛逆言论的小角色,实在是一件无聊的工作。不过,像今天这种事则是最好的补偿。
半小时内,兄弟团契便会收到他的报告。想到这里,他便以悠闲的步伐走出机场。
[book_title]第八章 会师芝加
这是谢克特博士第二十次翻阅最近的研究笔记,当波拉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抬了一下头。而她刚刚套上实验袍,就立刻皱起眉头。
“哎呀,父亲,你还没吃呀?”
“啊?我当然吃过了……哦,这是什么?”
“这是午餐,或说曾经是顿午餐,你吃掉的一定是早餐。我特地去买这些食物,再送来这里,你要是不吃,我这样做一点意义也没有,以后我赶你回家吃饭就行了。”
“别激动,我马上吃。我不能因为每次你认为我该吃饭了,就中断某个重要的实验,你知道的。”
开始吃甜点的时候,他又变得兴高采烈。“你根本想像不到,”他说,“这个史瓦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有没有告诉你,他的颅骨骨缝怎么样?”
“它们很原始,你告诉过我。”
“可是还有别的。他有三十二颗牙齿,上、下、左、右各有三颗臼齿,其中一颗是假牙,而且一定是自制的。至少,我从没见过齿桥上有金属钩子,用来将假牙挂在两旁牙齿上,而不是将它融在颚骨中……可是,你看过什么人有三十二颗牙齿吗?”
“我不会无缘无故数别人的牙齿,父亲。正确的数目是多少——二十八颗?”
“当然……不过,我还没说完。昨天我们做了一次内科分析,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猜猜看!”
“肠子?”
“波拉,你故意要气我,可是我不在乎。你不必猜啦,让我来告诉你。史瓦兹有一条阑尾,长度是三英寸半,而且是开口的。银河啊,这真是史无前例!我曾向医学院查询——当然,我做得很谨慎——阑尾从来没有超过半英寸的,而且绝对没有开口。”
“这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
“啊,这是百分之百的返祖现象,他简直就是个活化石。”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墙边,又快步走回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宝拉,我认为我们不该放弃史瓦兹,他是个太珍贵的标本。”
“不,不,父亲。”波拉立刻说,“你不能那样做。你答应过那个农夫,说你会把史瓦兹还给他。为了史瓦兹自己,你也一定要这么做,他在这里并不快乐。”
“不快乐!哈,我们待他有如一个富贵的外人。”
“这又有什么分别?那个可怜人习惯了他的农场,还有他的家人,他一辈子都住在那里。现在,他有了一个可怕的经验——在我看来,还是个痛苦的经验——而且他的心灵运作方式改变了。你不能指望他有办法了解,我们必须考虑到他的人权,一定要把他送回家人身边。”
“可是,波拉,为了科学……”
“哦,得了吧!科学对我而言又值什么?万一兄弟团契听说你在进行未经批准的实验,你想他们会怎么说?你认为他们会关心科学吗?我的意思是,即使你不为史瓦兹着想,也得为你自己着想。你把他留得越久,被抓到的机会越大。明天晚上,你就把他送回家去,就用你原先计划的方式,你听到没有?……我现在下楼去,看看史瓦兹在晚饭前是否需要什么。”
但她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她的表情沮丧,脸色惨白:“父亲,他走了!”
“谁走了?”他吃了一惊。
“史瓦兹!”她叫道,眼泪已经快掉下来,“你离开他的时候,一定忘了把门锁上。”
谢克特猛然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稳住了身子:“多久了?”
“我不知道,但不可能太久。你最后在那里是什么时候?”
“不到十五分钟。你进来的时候,我在这里才待了一两分钟。”
“好吧,那么,”她突然下定决心,“我马上出去找他,也许他只是在附近乱逛。你,待在这里。如果别人发现他,绝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和你有牵连。明白了吗?”
谢克特只能拼命点头。
约瑟夫·史瓦兹在逃离医院的囚室,来到广阔的市区后,心中的大石头并没有落下。他未曾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已有一个行动计划。他明白,而且非常明白,他只是在见机行事而已。
若说有什么理性的冲动在指引他(而不是盲目地期望只要能有行动就好),那就是他希望借由不期而遇的事件,能帮助他寻回走失的记忆。如今,他已经百分之百相信,自己是一名失忆症患者。
然而,对这个城市的匆匆一瞥,却使他感到十分气馁。现在是午后近黄昏时分,芝加市在阳光下呈现一片乳白色。建筑物采用的可能都是瓷质材料,就像他最初碰到的那个农舍一样。
在他内心深处翻腾的印象,告诉他城市的色调应该是褐色与红色。而且它们应该脏得多,这点他绝对肯定。
他慢慢向前走。不知怎么回事,他感觉不会有组织化的搜捕行动。他知道这一点,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知道。事实上,过去这几天,他觉得自己对“气氛”,以及对周遭事物的“感觉”都变得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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