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苏格拉底的申辩
[book_author]柏拉图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3751
[book_dec]古希腊柏拉图(Platon,前427~前347)著。该书记叙苏格拉底被美勒多等人指控不信国神、败坏青年等罪,在法庭受审并判处死刑的经过以及他在法庭上为自己所作的辩护。该书由自我申辩、定罪后的态度和定罪后的遗言3部分组成。在自我申辩中,苏格拉底首先简述其一生的业绩:为祖国而战,有功于国,充当民族的“牛虻”,随时披露弊端以激励祖国前进;力排众议,坚决反对判处十将军死刑;不屈服于三十僭主的权势与淫威,拒绝参与残害民主人士。其次,他列出理由以反驳诬告者:首先,原告肯定其不信神是无神论者,又说另立新神,前后自相矛盾;他宣称信奉神灵,而且是神派往雅典的“牛虻”。其次,原告诬陷其败坏青年,他辩护道:若我教人为坏,为何还受被害者及其家人之感谢和帮助?从逻辑上推论,同坏人接近将会危害于自身,若我引诱和败坏青年,岂不贻害自身?该书对于研究苏格拉底生平及其思想具有重要参考价值。该书见严群的中译本《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力同》,1983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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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苏格拉底的申辩》提要
《申辩》或《柏拉图为苏格拉底的辩护》分为三部分:第一,真正所谓辩护;第二,关于减轻刑罚较短的陈辞;第三,最后之预言性的责备与忠告。
第一部分,首先声明:用世俗谈话口吻,不加修饰;一向敌视修辞,不懂修辞,只知事实真相;不以辞令掩盖自己的性格。然后把原告们分成两批。第一批是无名氏的——大众意见。世人从早年起就听说他是诱惑青年的,都看过阿里司徒放内士的喜剧《云》对他的嘲弄。第二批是公开的,他们只是前一批的代言人。两批所告发的可以概括如下:第一批说,苏格拉底是作恶和好奇的人,追求地以下、天以上的东西;强词夺理、颠倒是非,并以此传授他人。第二批说,苏格拉底是作恶和蛊惑青年的人,不信国教的神,引进新神,后一批的话是实际公诉中的话。前一批的话,大众意见的概括,也成了同样的法律程式。
答辩从澄清混乱的误会下手。喜剧家的表演、大众的意见,都把他混同于自然界学问之师和智者们。这是错误的。……他不是这两类人之一。对自然哲学,他毫无所知;并非藐视这种探讨,事实是对这种探讨完全外行,在这方面从来不曾发过一句言论。另一误会是,他传授学问取酬;他没有东西可传授。他称赞叶卫偌士能以五个命那的廉价传授道德。这里,潜滋着麻醉群众听闻之嘲谑的惯技。
他进而说明得此恶名的原因。恶名起于他承担了一个特派的使命。虔敬的海勒丰曾到带勒弗伊去求谶,问:可有人智过于苏格拉底?谶语答曰:无也。这究竟什么意思,无所知而仅知其无所知者会被谶语宣称为最智的人?凝想着谶语,他下决心去寻智过于己者以反驳之。他先访政客,再访诗家,再访艺人,恒得同样结果:他们或是无所知,或是所知莫能过于他自己;他们在某些方面的小优点远被其自负抵消干净。他无所知,而自知其无所知;他们无所知或所知者微,却幻想无所不知。如此,他一生承担着侦察人间伪装智慧的使命;这个职业吸引着他,使他脱离了公、私事务。富裕的青年以此为消遣,有趣的消遣。于是结了不共戴天之仇;知识的业师对他报复,丑诋他为蛊惑青年的恶棍,并重复陈套的谰言,如智者、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对所有哲学家莫须有的现成的讼词。
对付第二批原告,他质问在场的迈雷托士:“他若是蛊惑青年者,那么谁是使青年进德修业的人?”“随地人人都是。”这是多么谬妄,这和事例的比拟多么不相容!他既不得不与国人相处,却使国人变成坏人,这也是多么不可想象的。这必然不是有意的;无意的,就只能受迈雷托士指教,不得被控于法庭。
公诉状另有一部分说他教人不承认国家崇奉的神,而别奉新神。这是否他被认为蛊惑青年之处?“是啊”,他只是崇奉新神,或是不信有神?“不信有神。”“什么,甚至不信日和月是神吗?”“可不,他说日是一块石,月是一团土。”苏格拉底答道,那是由来已久的与安那克萨哥拉士混为一谈。雅典人不至于无知到,把窜入舞台上戏剧中的想象情节滥归于苏格拉底的影响。苏格拉底着手指出,迈雷托士不合理地在诉状的这个部分造成一谜:“无神,而苏格拉底相信有神的子嗣,这是荒谬的。”
既质问了迈雷托士够多的话,撒开他,回到原始的控诉。可以问,他为什么要坚持会送命的职业?为什么?因为他必须坚守神所指定的岗位,正如他曾坚守统帅所指定在波剔泰阿、安弗亦波力斯、戴里恶斯等战场的岗位。此外,他并不过分聪明到能猜想死的境界是好或是坏;但他确信失职是坏事。安匿托士说得对:他们若有放过他的意思,就不会控诉他。因为,他必定服从神而不服从人,他要对千秋万代的人宣传道德和修身的必要,对不听从者他要坚持劝告并责备他们。这是他蛊惑青年的方式,他不会停止服从神的旨意,即使千割万剐等待他。
他希望他们让他活着,不是为自己,是为他们;因为他是天神赠予他们唯一无二的朋友,他用嘲谑的言语把自己说成马虻刺激肥大而迟钝的马使它奔驰。他为什么从不参与公务?因为惯听的神音阻止了他;他若任公职,就要仗义而与众争,便不能生存而做不成好事。曾两次在公务上为正义冒着性命危险:一次在审讯大将时,另一次是抗拒三十寡头的暴命。
他虽然不任公职,却消磨岁月于不取酬地教导邦人,这是他的使命。他的弟子变好变坏,没有理由他负责,因他向不应允传授任何东西。他们愿来便来,不来也罢;他们毕竟来了,因爱看伪装有智慧者被揭穿而以此取乐。他们若是被蛊惑了,本人不出面,其长辈尽可来法庭作证,此刻还有机会呢。可是,他们的父、兄都在法庭(包括在座的柏拉图),却为他作证;他们的子弟被蛊惑,他们本人没有被蛊惑吧,而他们倒是我的证人。这是因为他们确知我是说真话,迈雷托士是扯谎。
他需要说的几尽于此了。他不肯恳求审判官保全性命,也不肯摆出哭哭啼啼的儿女的可怜相,虽然他并不是铁石心肠。某些审判官对类似的案情或曾允许这样做法,他相信不至于因不如此行事而引起他们发怒。可是,他觉得这种行动有损雅典的名誉:他也晓得审判官曾发誓必须公正;他被控慢神的罪,不能求审判官背誓而自陷于慢神之罪。
如他所预料,或是所情愿,他被判定有罪。从此他的语气不但不较为妥协,调子却更多、更像居高临下了。安匿托士提议罚以死刑,他提什么惩罚以代死刑呢?他,雅典人民的恩人,耗其一生的精力造福于邦人,最低应得欧令皮亚体育场上比赛得胜者的酬报,受赡养于普吕坦内安。他为什么要提任何代替的惩罚,既是不知安匿托士所提的死刑究竟是好是坏,而且确信坐牢是坏的、流亡是坏的。花钱却无妨,但他没有钱花。也许出得起一个命那,就认此数吧;或者依朋友们的意愿,认三十命那,他们是极好的担保人。
〔他被判死刑〕
他已老了,剥夺他几年的寿命,雅典人毫无所得,唯有不光彩而已。或许他能避死,如果他肯屈膝乞命。但他对于自己申辩的态度毫不后悔;他宁愿按自己的方式而死,不愿按他们的方式而生。不义的惩罚速于死亡,他不久要被处死,原告们的惩罚即将接踵而至。
如人之将死的惯例,他对他们做预言式的赠言。他们把他处死,以免自供其生平的劣迹。但是,他的死对来者撒下了种子,他的许多门徒,因年轻、激进,会逼着他们确实承认自己的罪恶,谴责他们更加严厉。
尚还有余晷,他也想对要赦免他的人说几句话。希望他们晓得神的朕兆在他申辩的过程中从不加以干涉;他想不干涉的原因在于死并非坏的境界。死或是长眠,或是到另一世界,亡过的灵魂集聚的地方,那里能会见古英雄,那里也有公正的审判官;那里是不朽不灭的境界,其中没有因持不同意见而被处死刑的恐怖。无论生前死后,好人总不会遭祸;他的死是神之所许,因为脱离斯世对他更好。所以他原谅他的审判官们,因为他们害不到他,虽然绝不想做任何对他有利的事。
他对他们有个最后的要求:以他纠缠他们的办法纠缠他的儿子们,如果儿子们重钱财过于品德,或者毫无出息而自以为有出息。
[book_title]苏格拉底的申辩
〔一〕雅典人啊,你们如何受我的原告们影响,我不得而知;至于我,也几乎自忘其为我,他们的话说得娓娓动听,只是没有一句真话。他们许多假话中,最离奇的是警告你们要提防,免受我骗,因我是个可怕的雄辩家。无耻之极!他们无耻,因为事实就要证明,我丝毫不显得善辩,除非他们以说真话为善辩。他们若是以说真话为善辩,我还自认是演说家——不是他们那种演说家。他们的话全假,我说的句句是真;藉帝士的名义,雅典人啊,不像他们那样雕辞琢句、修饰铺张,只是随想随说未经组织的话。自信我说的全是公道话,你们不必多心,反求节外生枝之意;我这年纪的人绝不至于像小孩那样说谎。可是,雅典人啊,恳切求你们,在我的申辩中,若听到我平素在市场兑换摊旁或其他地方所惯用的言语,你们不要见怪而阻止我。我活了七十岁,这是第一次上法庭,对此地的辞令,我是个门外汉。我若真是一个外邦人,你们就会原谅我,准我说自幼学会的乡腔;现在我也如此要求,似乎不过分:不论辞令之优劣,只问话本身是否公正。这是审判官应有的品德,献辞者的本分在于说实话。
〔二〕第一步,雅典人啊,我应当先对第一批原告及其伪辞进行答辩,然后再对第二批的。在你们以前,积年累岁,已有许多对我的原告,说些毫无事实根据的假话。安匿托士等固然可怕,这批人更可怕,我怕他们过于安匿托士等,雅典人啊,你们多数人自幼就受他们影响,相信他们对我毫无事实的诬告。他们说:“有一个所谓智者苏格拉底,凡天上地下的一切无不钻研,辩才且能强词夺理。”雅典人啊,他们传播这种无稽之谈,他们是我凶恶的原告,因为听其宣传者往往以为,钻研这类事物的人必也不信神。这批原告人数既多,历时又久,他们早在你们幼年最易听信流言蜚语时向你们注入这种诬告之辞,当时你们或是尚在孩提,或是方及童年。他们单方挂了案,作为原告,从不到案,因为没有被告的另一造出来答辩。最荒唐的是,他们的姓名不可得而知而指,只知其中有一个喜剧作家。凡挟妒与包藏祸心向你们宣传的人,或本身受宣传再去宣传,这些人最难对付。既不可能传他们到此地来对质,我又不得不申辩,只是对影申辩,向无人处问话。请你们记住,如我所说,有两批原告,一批最近的,一批久远的;再请你们了解,我必须先对第一批答辩,因为他们先告我,并且远比第二批强有力。雅典人啊,我必须申辩,我必须设法以如此短暂的时间消除久据你们胸中的诬告之辞。但愿这做得到,如果对你、我更有利;也希望我的申辩能起更大作用。但我认为这是难的,我并不忽视事体之难易。没有别的,听神的旨意吧,现在我必须依法申辩。
〔三〕我们首先提个问题;引起对我攻击,激起迈雷托士对我起诉的诬告之罪是什么?攻击的人说些什么来攻击?他们的话需要重述一遍,仿佛原告自读宣誓过的讼词:“苏格拉底是无事忙的为非作恶的人,凡地下天上的一切无不钻研,能强词夺理,还把这些伎俩传授他人。”诬告的罪状如此。你们已于阿里司徒放内士的喜剧中见到一个苏格拉底,自命能排云乘雾,说些我毫不分晓的无稽之谈。我说这话并不是轻蔑那种知识,如有人是那方面的智者;我只是不甘心对迈雷托士诬告的如此大罪申辩,因为,我的雅典人啊,我与那种知识毫无干系。请你们之中的多数人为我作证。在座听我谈话的人很多,凡听过我谈话的人,我要求你们互相质问,究竟曾听多少我关于这方面的言论。你们由此可知,众口纷纷关于我的其他罪状大都是同此莫须有的。
〔四〕这些事无一真实;你们如果听说我教人,并且藉此得钱,这也不是事实。若能教人,对我却是妙事。如赖安庭偌斯的郜吉亚士、凯恶斯的普漏迪恪士、意类恶斯的希皮亚士,他们个个能周游各城,说其青年之能无代价地随意与本城的人同群者,弃其群而追随他们,送他们钱,而且感谢不尽。此地另有一位智者,是巴里安人,听说他还在本城。我偶然遇到一位在智者们身上花钱比所有人都多的,他是希朋匿苦士的公子卡利亚士。他有两个男儿,我问他:“卡利亚士,你的二子若是驹或犊,你会为他们雇看管人,使他们各尽其性,成有用之才;看管人不外一个马夫或牧人。然而你子是人,你意中想为他们物色一位什么看管人?关于人的本分和公民的天职,谁有这方面的知识?我想你留意物色,因你有二子。已物色一位,或犹未也?”当然有了,他说。“你所物色的是谁,何地来的,多少束修?”我这样问。他说:“从巴里安来的叶卫偌士,他要五个命那。”叶卫偌士煞有福气,如果真有这种技术,真会教得好。我若会这种技术,该多么自豪呢;可是我不会,雅典人啊。
〔五〕也许你们有人会问:“你怎么啦,苏格拉底?对你的诬告怎么来的?你如没有哗众骇俗的言行,这类谣传断不至于无端而起。请你原原本本诉说一遍,免得我们对你下鲁莽的判断”。我认为提出这个质问的人是说公道话,我要剖白我得此不虞之誉而致谤的缘由。请听。或者有人以为我说笑话,请相信,我对你们全盘托出事实。雅典人啊,我无非由于某种智慧而得此不虞之誉。何种智慧?也许只不过人的智慧。或者我真有这种智慧,方才我所提的那些人也许有过人的智慧。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们的智慧,因我对那种智慧一窍不通。说我有那种智慧的人是说谎,是对我伪作飞扬谤讪之语。雅典人啊,即使我对你们显得说大话,也不要高声阻挠我;我说的不是自己的话,是引证你们认为有分量的言语。我如果真有智慧,什么智慧、何种智慧,有带勒弗伊的神为证。你们认识海勒丰吧,他是我的总角之交,也是你们多数党的同志,和你们同被放逐、同回来的。你们了解他是何如人,对事何等激进热诚。有一次他竟敢去带勒弗伊求谶;诸位,不要截断我的话;他问神,有人智过于我者否?辟提亚的谶答曰“无也”。如今海勒丰已故,他的令弟在此,能对你们作证。
〔六〕你们想,我为什么提起这话,因为要告诉你们,对我的谤讪何从而起。我听了神的话,胸中怀此疑团:“神的话究竟何所指,他出了何谜?我自信毫无智慧,他说我最有智慧,究竟何所云?按其本性,神绝不会说谎。”神的话何所云,好久我的疑团不能解。后来用很大气力去探讨他的真意。
我访了一位以智慧著称的人。想在彼处反驳神谶,复谶语曰:“此人智过于我,你却说我最智慧”。我见了此人,——不必举其姓名,他是一个政治人物,——我对他的印象如此:和他交谈以后,觉得此人对他人,对许多人,尤其对自己,显得有智慧,可是不然。于是我设法向他指出,他自以为智,其实不智。结果,我被他恨,被在场的许多人恨。我离开后,自己盘算着:“我是智过此人,我与他同是一无所知,可是他以不知为知,我以不知为不知。我想,就在这细节上,我确实比他聪明:我不以所不知为知。”再访比他更以智慧著称的人,也发现了同样情况。于是除他以外,我又结怨于许多人。
〔七〕此后,我一一去访,明知会结怨,满腔苦恼、恐惧,可是必须把神的差事放在首要地位。为了探求神谶的真意,我必须出发去访以智慧著称的人。指犬为誓,雅典人啊,我必须对你们说实话;确实,我所得的经验如此:我秉神命出访时,发现名最高的人几乎最缺乏智慧,其他名较低的人却较近于有学识。我要对你们叙述我在出访中所做的苦工,以证明谶语之不可反驳。访政客们以后,访了各体——咏史、颂神以及其他——的诗人,想在现场证明我比他们不学无术。以其精心结构的作品质问他们其中的意义,本想同时能得到一些指教。诸位,我感觉难为情对你们说实话,可又不得不说。几乎所有在场的人讲他们的诗都比他们本人讲得好。因此我发现,诗人做诗不是出于智慧,其作品成于天机之灵感,如神巫和预言家之流常作机锋语而不自知其所云,我想诗人所感受亦复如此。同时我发现,诗人们因其会做诗,其他方面便自以为智在人人之上,成了出类拔萃人物,其实不然。我离开他们,心想,我超过他们,正如我超过政客们。
〔八〕最后去访手工艺人。自知对这方面一无所知,也相信会发现他们这方面的知识很丰富,确实我没有被欺,这方面我所不知的他们尽知,在这方面,他们智过于我。可是,雅典人啊,好艺人竟和诗人犯同样错误,因有一技之长,个个自以为一切都通,在其他绝大事业并居上智。这种错见反而掩盖了他们固有的智慧。因此,关于神的谶语,我扪心自问:保持自我的操守,不似彼辈之智,亦不似彼辈之愚呢?或是效他们之亦智亦愚?最终我自答并答谶语:还是保持故我好。
〔九〕由于这样的考察,雅典人啊,许多深仇劲敌指向我,对我散布了许多诬蔑宣传,于是我冒了智者的不虞之誉。在场的人见我揭穿了他人的愚昧,便以为他人所不知我知之;其实,诸君啊,唯有神真有智慧。神的谶语是说,人的智慧渺小,不算什么;并不是说苏格拉底最有智慧,不过藉我的名字,以我为例,提醒世人,仿佛是说:“世人啊,你们之中,唯有如苏格拉底这样的人最有智慧,因他自知其智实在不算什么。”
甚至如今,我仍然遵循神的旨意,到处察访我所认为有智慧的,不论邦人或异邦人;每见一人不智,便为神添个佐证,指出此人不智。为了这宗事业,我不暇顾及国事、家事;因为神服务,我竟至于一贫如洗。
〔十〕非但如此,有闲青年和富家子弟竟自动追随我。喜见许多人被我考问,时常模仿我,也去考问人家,我想,他们也发现许多人自以为智,其实寡智或不智。结果,被考问的人不恨他们,却埋怨我,骂道:“苏格拉底最可恶,他把青年引诱坏了。”若有人问:“如何引诱青年,做了什么,教了什么?”他们又说不出,他们茫然不知所以,偏要装明白,便信口说些易于中伤所有爱智求知者的话,如“天上地下无不钻研”啰、“不信神”、“强词夺理”等等。我认为,他们不愿说实话,他们假装有智慧,其实一无所知,——这已成为最明显不过的了。他们野心勃勃,既活跃,人数又多,异口同声协力攻击我,你们两耳久已塞满了对我恶毒诬蔑之词。他们之中出来了迈雷托士、安匿托士、吕康三个攻击我的人:迈雷托士为诗人们出气,安匿托士为艺人和政客们复仇,吕康为说客们抱不平,我起先说过,我若能在这样短时间内把你们之中如此根深蒂固的广泛的流言蜚语消除干净,那才是奇怪呢。雅典人啊,这就是事实,无论大小巨细,一一托出,对你们不欺不瞒。我知道很清楚,我以如此言语行为,结怨于人;他们的怨是我说实话的证据,他们对我的诬告在此,恨我的原因也在此。你们随时去考察,无论现在将来,都会发现同样事实。
〔十一〕关于第一批原告对我的诬告,我已向你们提出了充分的申辩,再则,对自命爱国志士的迈雷托士和其他二人,我要继此而提出申辩。这是另一批的原告,我们也要听其宣誓的讼词。他们的讼词大致如此:苏格拉底犯罪,他蛊惑青年,不信国教,崇奉新神。他们告发的罪状如此,我们逐一考察吧。他说我犯罪,蛊惑青年。雅典人啊,我倒说迈雷托士犯罪,把儿戏当正经事,轻易驱人上法庭,伪装关心向不注意的事。这是事实,我要向你们证明。
〔十二〕来,迈雷托士,请说,你是否认为使青年尽量学好是首要的事?
“是的。”
现在请向在座指出谁使青年学好,显然你知道,因为你关心此事。据你说,你发现了蛊惑青年的人,把我带到在座面前控告我;来向在座说,谁使青年学好,指出他是什么人?瞧,迈雷托士,你倒不做声了,说不出什么了吗?这对你岂不丢脸,岂不是充分证明了我的话:你对此事毫不关心?我的好人,还是请你说吧;谁使青年学好?
“法律。”
这不是我所问的,最好的人;我问的是什么人,什么人首先懂得这一行——法律。
“在座诸公——审判官。”
说什么,迈雷托士?他们能教诲青年,使青年学好?
“当然。”
“他们全会,或者也会有不会?全会。”
我的哈拉,世上有这许多有利于青年的人。听审的人呢,他们也使青年学学好吗?
“他们也使青年学好。”
元老院的元老们如何?
“他们也同样使青年学好?”
那么,迈雷托士,议会议员蛊惑青年,或者他们全体使青年学好?
“他们也使青年学好。”
这么说,除了我,全雅典人都使青年学好,唯我一人蛊惑青年。你是这么说的吗?
“对了,我确是这么说的。”
你注定我的悲惨命运呀!我问你一句:关于马,你是否这么想,举世的人对马都有益,唯有一人于马有损?或者相反,对马有益的只是一人或极少数人——马术师,而多数用马的人于马有损?不但马,所有其他畜生是否同此情况,迈雷托士?当然是,不管你和安匿托士承认与否。青年们福气真大,如果损他们的只有一人,益他们的举世皆是!迈雷托士,你已充分表明对青年漠不关心,你显然大意,对所控告我的事,自己毫不分晓。
〔十三〕再则,迈雷托士,藉帝士的名义,请告诉我们,和好人在一起好呢,同坏人在一起好?好朋友,请答复啊,我问的并不是难题。坏人是否总会随时为害于与之接近的人,好人是否总会随时使同群者受益?
“当然。”
有人情愿受害于同群者过于受益吗?答复吧,好人,法律要你答复啊。有人宁愿受害吗?
“当然没有。”
好了,你把我拖到此地,因我蛊惑青年、使之堕落。有意的或是无心的?
“我说有心的。”
什么,迈雷托士?你这年纪竟比我这年纪的人智慧得许多,晓得坏人总是为害于与之接近的人,好人总是使同群者受益;而我竟至于蠢到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不知道把所接近的人引诱坏了,自己也有受害的危险,反而如你所云,有意去引诱他们?这一点,我不信你的,迈雷托士,我想世上没有人会信。那么,我或是没有蛊惑青年,或是蛊惑出于无心;两方面你都是说谎。我若是无心地蛊惑了青年,那么,法律不为无心的罪过拖人来此地,只是把犯者私下告诫一番。显然,倘有人背地警告我,我会停止无心所做的事。可是你躲避我,不肯和我交接教导我,偏要拖我到此地;法律只要应当治罪的,不要应受告诫的人到此地。
〔十四〕雅典人啊,我所说的已经明显了:迈雷托士对此等事毫不注意。但是,迈雷托士,告诉我们,你说我是如何蛊惑青年的?按你提出的讼词,我教他们不信国教、崇奉新神,你不说这就是我蛊惑青年吗?
“这确是我所说的。”
现在,迈雷托士,为当前辩论所维护的神,请你对我和在座表白更清楚些。我不能了解:到底你是说我主张有神,自己相信有神,不是无神论者,在这一点上可告无罪;而所信是国教以外的神,这一点是你所控告的,或者说我简直不信有神,并且宣传无神论?
“我说你简直不信有神。”
你吓我,迈雷托士;你这话哪里说起?我难道不信日、月是神,如他人所信?
“不,审判官,藉帝士的名义说,他不信,他说日是一块石,月是一团土。”
亲爱的迈雷托士,你认识到你是控告安那克萨哥拉士吧?你如此藐视在座,认为他们不学到连克拉德衬门耐的安那克萨哥拉士的书充满着这一类的话也不知道?青年们难道需要跟我学这套话,不会以至多一个都拉马的钱去看戏,听到同样的话,笑苏格拉底剽窃前人如此离奇的学说?藉帝士的名义说,你真以为我不信有神吗?
“对着帝士说,你丝毫不信。”
你的话不可信,迈雷托士,我想你自己也信不过。雅典人啊,我觉得此人太轻率、太鲁莽,他的讼词是少年猛闯的表现。他像是造谜来试探我,心想:“且看,智者苏格拉底能否察出我故意开玩笑、说矛盾话呢,或者他和在座的听众都被我瞒过了?”他在讼词中的话显得自相矛盾,就像说:“苏格拉底因不信神、因信神犯罪”,这岂不是开玩笑的口吻?
〔十五〕诸位,和我一起研究他如何显得是说矛盾话;迈雷托士,你答我们的问。诸位,莫忘我起初的恳求:我按平日习惯的态度说话,请你们不要喧哗。迈雷托士,有任何人相信有人的事物,而不相信有人吗?让他答,诸位,不要骚扰。有没有人不信有马,而信有马具;不信有吹箫的人,而信有吹箫的用具?没有的,我的好人;你不肯答,我对你和在座诸君答。可是你要答下一个问题:有没有人相信有鬼神的踪迹,而不信有鬼神?
“没有。”
难得你金玉之口被在座勉强逼出片言以答。你说我相信并传授有新或旧之鬼神的踪迹,那么,按你宣誓的讼词,我相信有鬼神的踪迹;我既相信有鬼神的踪迹,就必然相信有鬼神,不是吗?是的;你不答,我假设你同意。我们相信鬼神是神,或神的子女,同意不同意?
“当然是的。”
你原先说我不信有神,现在如你所云,承认我相信鬼神,相信鬼神是神的一种,——这就是我所说的你造谜为谑,说我不信有神又信有神。鬼神若是神的私生子,据说是和水仙姑或其他女神所生,世上任何人能信有神的子女而无神吗?其荒谬等于相信有马和驴所生之子——骡——而没有马和驴。迈雷托士,你提这个讼词,不是有意试探我们,便是茫不可得我的其实罪名。然而你想迷惑稍有脑筋的人,相信同一个人会信有鬼神踪迹而不信有神、有鬼、有英灵,世上无此骗人的机关。
〔十六〕雅典人啊,按迈雷托士的讼词,我之无罪,不必多申辩了,这些已经够了。你们尽可相信我前面所说是实话:多数人中有对我的深仇大恨,如果定我的罪,这就是定罪的原因,不是迈雷托士和安匿托士,倒是众人对我的中伤与嫉恨。已经陷害了多数好人,我想将来还要陷害许多,不愁到我为止。或者有人对我说:“苏格拉底,你因所从事,如今冒着死刑的危险,还不知惭恧吗?”我就答他一句正当的话:“足下说得不巧妙,你以为稍有价值的人只会计较生命的安危,他唯一顾虑的不在于行为之是非,善恶吗?按你的话,图垒阿之役丧生者的英灵皆不足道,尤其是特提士之子之不肯受辱而藐视性命危险的气概也不足贵了。当他迫不及待要杀赫克多拉,他的神母对他说,我记得,大致如下的话:‘吾儿,你为你友帕徒娄苦洛士之死复仇,杀了赫克多拉,自己也休想活,因为死的命运,赫克多拉之后,接着就到你!’他听了这话,藐视性命危险,只怕偷生而不能为友复仇;直截了当地答道:‘我宁死以惩作恶者,不愿偷生斯世,贻笑柄于满载苦恼的弓状巨舰之旁,为大地之累。’你想,他把性命和冒险放在心吗?”雅典人啊,这是实情:凡职位所在,无论出于自愿所择,或由于在上者委派,我想都必须坚守岗位,不辞行险,不顾一切,不计性命安危,宁死勿辱。
〔十七〕雅典人啊,你们以前选来指挥我的将官派我去浦提戴亚、安非朴里斯,和戴里恶斯等地,当时我能一如同列,冒死守职;现在,我相信,我了解,神派我一个职务,要我一生从事爱智之学,检查自己,检查他人,我却因怕死或顾虑其他,而擅离职守;这才荒谬,真正堪得抓我到法庭,告我不信有神,因我不遵神谕,怕死,无知而自命有知。诸位,怕死非他,只是不智而自命为智,因其以所不知为知。没有人知道死对人是否最好境界,而大家却怕死,一若确知死是最坏境界。以所不知为知,不是最可耻吗?诸位,这也许是我不同于多数人之处,我如自认智过于人,也就在此:不充分了解阴间情形,我不自命知之。然而我知道,行为不轨,不服从胜于己者,无论是神是人,这些都是坏事和可耻的事。我绝不恐怖、避免好坏尚未分晓的境界过于所明知是坏的境界。方才安匿托士说,不抓我来此地也罢,既抓我来此地,就不得不把我处死,如释放我,你们的子弟学会了我——苏格拉底所传授的,会彻底堕落。现在,你们如不听他的话,释放我,对我说:“苏格拉底,这次我们不听安匿托士的话,释放你,可是有个条件:以后不许如此探讨,不得从事爱智之学,如被我们查出依旧从事,你就必须死了”;雅典人啊,如果你们如此条件放我,我可要对你们说:“雅典人啊,我敬爱你们,可是我要服从神过于服从你们,我一息尚存而力所能及,总不会放弃爱智之学,总是劝告你们,向所接触到的你们之中的人,以习惯的口吻说:‘人中最高贵者,雅典人,最雄伟、最强大、最以智慧著称之城邦的公民,你们专注于尽量积聚钱财、猎取荣誉,而不在意、不想到智慧、真理和性灵的最高修养,你们不觉惭愧吗?’”如果你们有人反唇相讥,还说注意这些,我不轻易放过他,自己也不离开他,必对他接二连三盘问,如果发现他自称有德而实无,就指责他把最有价值的当作轻微的,把微末的视为重要的。我遇人就要这么做,无论对老幼、同胞或异邦人,尤其是对同胞,因为他们和我关系较为切近。你们要明白,这是神命我做的事,我认为,我为神办此差是本邦向所未有的好事。我巡游各处,一无所事,只是谆劝你们老幼不要顾虑身家财产在先而与性灵的最高修养并重;对你们说,德性不出于钱财,钱财以及其他一切公与私的利益却出于德性。说这个道理如果是蛊惑青年,这个道理就是有害的;如有人说我讲的是这个道理以外的什么,他就是说谎。所以,雅典人啊,关于这事,我要声明:你们听或是不听安匿托士的话,放我或是不放,我总不会改行易操,即使要死多次。
〔十八〕雅典人啊,不要骚扰,仍旧遵守我对你们的要求,不要搅乱我的话,请听吧;我相信听我的话能得益。我要对你们说一些别的话,你们听了或许会叫起来,可是千万不要叫。
你们要知道,杀我这样的人,你们害我不如倒害自己之甚。迈雷托士或安匿托士都不能害我,他们不能害我,我相信,坏人害好人,是神所不许。他也许能杀我,或放逐我,或剥夺我的公民权,以为这就是对我的大祸害,他人也许同样想,我却不以为然,我想他谋杀无辜的罪孽重于所加于我的祸害。所以,雅典人啊,我此刻的申辩远不是为我自己,如有人之所想,乃是为你们,使你们不至于因处死我而辜负了神所赠的礼物。因为,你们如果杀了我,不易另找如我之与本邦结不解之缘的人,有粗鄙可笑的话说,像马虻粘在马身上,良种马因肥大而懒惰迟钝,需要马虻刺激;我想神把我绊在此邦,也是同此用意,让我到处追随你们,整天不停对你们个个唤醒、劝告、责备。诸位,这样的人不易并遇,你们若听我劝,留下我吧。像睡眠中被人唤醒,你们尽许会恼我、打我,听安匿托士的话,轻易杀我,从此你们余生可以过着昏昏沉沉的生活,除非神关切你们,另派一个人给你们。我这样的人是神送给此邦的礼物,在这方面你们可以见得:我自己身家的一切事务,多少年来经常抛之脑后,总是为你们忙,分别个个专访,如父兄之于子弟,劝你们修身进德,——这不像一般人情之所为。我若是有所图于此,或以劝善得钱,这还有可说;现在你们亲见,告我的人无耻地诬告了其他一切罪状,却不能无耻到伪造证据,说我要索报酬。我想,我有充分证据证明我说实话,那就是我的贫穷。
〔十九〕我到处巡游,席不暇暖,突不暇黔,私下劝告人家,而不敢上公庭对众讨论国事、发表政见,这也许显得离奇。其原因,你们听我随时随地说过,有神灵降临于我心,就是迈雷托士在讼词上所讽刺的。从幼年起,就有一种声音降临,每临必阻止我所想做的事,总是退我,从不进我。他反对我从事政治。我想反对得极好;雅典人啊,你们应知,我若从事政治,吾之死也久矣,于己于世两无益也。莫怪我说实话。凡真心为国维护法纪、主持公道,而与你们和大众相反对者,曾无一人能保首领。真心为正义而困斗的人,要想苟全性命于须臾,除非在野不可。
〔二十〕我要向你提供强有力的证据,不是空话,是你们所尊重的实际行为。听我的遭遇,便能见得我不肯背义而屈服于任何人,我不怕死,宁死不屈!我要对你们讲一件平凡而有关法律的事,可是真事。
雅典人啊,除当过元老院的元老之外,我不曾担任国家的其他官职。当时轮到我族的元老 (1) 组织理事团董理院务。你们要集体审理十大将海上班师时未收阵亡兵士之尸,——这是不合法的,你们后来都也承认。当时我是理事中唯一的人反对你们违法办事,虽然政论家宣称要弹劾我,拘拿我,你们也喧哗怂恿,我却拿定主意,必须为法律、为公道而冒一切险,不愿因畏缧绁、斧锯而附和你们于不义。这是本邦庶民政治尚存的事。嗣后寡头政体成立,三十巨头召我和其他四人同到圆宫,派去萨冷密斯逮捕当地人赖翁来伏诛;他们还派了多人去执行许多类似的命令,因为他们想加罪于人以多为妙。当时,我不徒以言语,以实际行动,如不嫌用粗鄙的话说,表示丝毫不怕死,可是我万分留心,不做任何背义慢神的事。当时的政府,淫威虽盛,却吓我不倒,不能强我作恶,我们离开圆宫,其他四人去萨冷密斯捉赖翁,我直溜回家。那政府若不是随即倒台,我也许为此事送命了。关于这几件事,有很多能对你们作证的人。
〔二一〕你想我能活到这年纪吗?如果我在朝任职,为正人君子之所应为,维持公道,并如所应为,以此为首要的事?差得远呢,雅典人;没有任何人具此本事。我一生,无论在朝在野,总是这样一个人,不曾背义而对任何人让步,不论诽谤我的人所指为我的弟子或其他人。我不曾为任何人之师;如有人,无论老少,愿听我谈论并执行使命,我不拒绝,我与人接谈不收费、不取酬,不论贫富,一体效劳;我发问,愿者答,听我讲。其中有人变好与否,不应要我负责,因为我不曾应许传授什么东西给任何人。如有人说从我处私下学会或听到他人所不曾学、不曾听的东西,请认清,他不是说实话。
〔二二〕然则何以有人乐于浪费时间和我相处?雅典人啊,此事的缘起你们早已听见,我把全部事实对你们说过了:他们乐于听我盘问不智而自以为智的人,此事确实有趣。我相信,此事是神之所命,神托梦启示我,用谶语差遣我,以种种神人相感的方式委派我。雅典人啊,此事是真,否则易驳。如果我蛊惑青年,以往受我蛊惑的如今年长了,回忆少年时受我引诱,必然会出来告我,对我报复。若是他们自己不愿出面,他们的父兄和其他亲属,回忆子弟或后辈亲属受我的害,也会把真相揭出。他们此刻在场的很多,我所看见的:第一是克力同在此,他与我同年同区,是这位克力透布洛士之父。其次是斯费托斯的吕桑尼亚士,这位埃斯幸内士之父。再次是开非索斯的安提丰在此,埃比更内士之父。此外还有别人,其兄或弟常和我一起消遣,如:匿寇斯徒拉托士,提坞肘提底士之子,提坞豆托士之兄(提坞豆托士已故,当然不能阻止乃兄告我);怕拉洛士,邓漠豆恪士之子,过去的提阿盖士之兄;阿逮满托士,阿力斯同之子,其弟柏拉图在此;埃安透都洛士,其弟阿普漏兜洛士也在此。我还能对你们举许多人,其中也有迈雷托士最宜引为其讼词作证的,他若是忘了,现在尚可提出,我避席,让他提,如果他有可提的这类的证人。可是,诸位,你们要发现完全与此相反的情形,他们反而极愿帮我,蛊惑青年者,迈雷托士和安匿托士所告发的,把他们的亲属带坏了的人。受我蛊惑的,本人帮我,犹有可说;至于他们的亲属,既不曾受我蛊惑,又是上了年纪的人,有什么理由帮我,除非那个真确的理由:深知迈雷托士说谎、我说实话?
〔二三〕诸位,这些和其他类似的话大致就是我所要申辩的了。或者你们之中有人会恼羞成怒,回忆自己以往为了一场小官司,涕泪满脸哀求审判官,还带了儿女和许多亲友来乞情;而我不做这种事,虽然明知自己到了极大危险的地步。也许有人怀此恼羞成怒之感,向我发泄,带怒气对我投一票。你们若是有人存此心——我估计不会有;如果真有,我想对他这样说不为过分:好朋友,我也有亲属,如贺梅洛士所说的,“我并不是出于木石”,也是人的父母所生;我也有亲属,雅典人啊,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几乎成人了,两个还小,但我不把任何一个带来求你们投票释放我。我为什么不这么做?雅典人啊,我不是有意拗强,也不是藐视你们。我对死有勇与否,是另一问题,为你、我和全国的名誉,我认为这样做无耻,我有这么大年纪、这样声望,——不论名与实相称与否,大家已经公认苏格拉底有过人处。你们之中,以智或勇或任何其他德性著称者,如果也这样做,岂不可耻?可是我常见过有声望的人受审时做出这种怪状,他们以为死是可怕的事,若许他们免死,似乎便能长生。我觉得这种人是邦国之耻,外邦人会议论说,雅典之德高望重,国民所称誉、拥戴而居官职的人,真无以异于妇人女子。雅典人啊,这种行为,我们有些声望的人都不宜做,你们也不可允许我们做;你们要明白表示:凡演这种可怜戏剧,贻邦国以笑柄的人,远比持镇静态度者易于判罪。
〔二四〕诸位,不名誉以外,我想,向审判官求情,乞怜释放,总不是正当的事,只可向他剖白,说服他。审判官坐在法庭上是要判断是非曲直,不能徇情枉法;他发誓不凭自己的好恶施恩报怨,只是依法判断。所以,我们不可使你们背誓成习,你们也不可自己背誓成习,否则你我双方都做了不敬的事。因此,雅典人啊,休想我肯向你们做这种事,我所认为不高尚、不正当、不虔敬的事,藉帝士的名义,姑不论他时,尤其当前迈雷托士正在此告我慢神。显然,我若对你们发过誓的人苦诉哀恳强求你们背誓,那就是教你们不信有神,我的申辩成了无神论者的自供。但是这和事实相差甚远;雅典人啊,我信神非任何告我的人之所能及,我委托你们和神,在最有利于你我双方的情况下,判断我的案。
〔苏格拉底的申辩至此结束,大家投票。结果以二百八十一票对二百二十票宣告有罪。以下他再发言〕
〔二五〕雅典人啊,对你们投票定我罪,以及其他许多蝉联而发生的事,我并不恼,也不感觉意外;颇感诧异的是正反两方的票数,想不到反对票这么少,我所预料的要多,似乎两方票数只要对调三十,我就可以释放了。我想,就迈雷托士论,我现在已经释放了;不但释放了,对人人都清楚,如果没有安匿托士和吕康上前告我,他要罚款一千都拉马,因他没有得到五分之一的票数。
〔二六〕此人提议以死惩罚我,我要承认什么惩罚以代替死刑呢?显然要提我所应得的,是吗?我应受,应偿什么?我一生未尝宁息,不像众人之只顾家人生产、蓄积钱财,不求武职,不发政论,不做官,不参与国内阴谋和党派之争,自知过于刚直,与世征逐难于保全性命,便避开了对自己和你们都做不成有益之事的纷华之域,专去那对每个私人能得到我所认为最大益处的地方。劝你们个个对己应注意德与智之求全先于身外之物,对国当求立国之本先于谋国之利,对其他事要同样用先本后末的方法。像我这样的人应何所受、何所得?好处,雅典人啊,我应得好处,如果真正据功求赏,好处应是与我相称的。对你们的穷恩主相宜的是什么?他需要有闲劝导你们。雅典人啊,对此种人相宜的莫过于许他在普吕坦内安 (2) 就餐。这对我相称远过于对欧令皮亚场上赛马或赛车得胜的人,因为他造福于你们是表面的,我造福于你们是真实的,他生计无所需,我却需要。所以,若需正当依我所应得科罚,就罚我在普吕坦内安就餐吧。
〔二七〕我说这话,正如以前说不肯啼泣哀求的话,或许对你们显得有意拗强;其实不然,我说这话却是因为深信自己向不有意害人,可是不能使你们同样相信,因为说话的时间太短;我想,你们若有一条法律,如他邦的人所有,规定凡死刑案件不得一日里判决,必须经过好几天,那就能使你们相信;现在不易在短时间内肃清偌大诬陷蜚语。因我深信不曾害人,我也绝不肯害己,我不承认应当吃亏、堪得受罚。我何苦来?怕迈雷托士所提我认为所不知吉或凶的吗?选择所明知是凶的为代价吗?我要提议什么惩罚?监禁吗?何苦坐牢过着在职官吏的奴才生活?提议罚款,监禁以待付吗?这和我方才所说的长期监禁相同,因为我没有钱以付罚款。提议放逐吗?或许你们罚我放逐。我可未免过于贫生,甚至迷惑到不能估计:你们,我的邦人,尚且不耐我健谈、多话,厌其烦、恶其冗,要赶我走,异邦人反而易容我这一套吗?差得远呢,雅典人。像我这年纪的人离乡背井而投他邦,入复被逐,轮番更迭以延残喘,如此生涯岂不妙哉!我相信每到一处,青年们必如此地之聚聆我谈天。我若是赶他们走,他们必央其兄长来赶我;我不赶他们,其父和亲属们会为他们赶我。
〔二八〕或者有人说:“苏格拉底,你离开我们,不会缄默地过日子吗?”这最难使你们任何人相信:如果说,我不能缄默,缄默就是违背神的意旨,你们不会相信,以为我自我谦抑,如果再说,每日讨论道德与其他问题,你们听我省察自己和别人,是于人最有益的事;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这些话你们更不会相信。诸位,我说,事实确是如此,却不容易使你们相信。此外,我也不惯于设想自己应受任何损害。我若有钱,就自认所能付的罚款,这于我却无伤。可是我没有钱,除非你们肯按我支付的能力定罚款的数目。或者我付得起一个命那银币,我自认此数。雅典人啊,在座的柏拉图、克力同、克力透布洛士、阿普漏兜洛士,他们都劝我承认三十命那,肯为我担保;我就承认此数吧,他们对此款项担保得起。
〔审判官去判决,结果判他死刑。他再发言。〕
〔二九〕雅典人啊,过不多时,有意辱国之徒要骂你们,奉送戕杀智者苏格拉底之名;他们存心责难你们,称我智者,其实我并非智者。你们稍等些时,所期望的自然就会达到,瞧,我的年纪,生命途程已经走多远了,多么接近于死了。我说这话不是对你们全体,是对投票判我死刑的人。我还对同一批人说:诸位,你们或许以为,我被定罪,乃因我的辞令缺乏对你们的说服力,我若肯无所不说、不为,仅求一赦,那也不至于定罪。不,远非因此。我所缺的不是辞令,所缺的是厚颜无耻和不肯说你们最爱听的话。你们或许喜欢我哭哭啼啼,说许多可怜话,做许多可怜状,我所认为不值得我说我做、而在他人却是你们所惯闻、习见的。我当初在危险中绝不想做出卑躬屈膝的奴才相,现在也不追悔方才申辩的措辞,我宁愿因那样措辞而死,不愿以失节的言行而苟活。无论在法庭或战场,我或任何人都不应当不择手段以求免死。在战场上,往往弃甲曳兵而走,或向追者哀求,每当危险时,若肯无所不说、无所不为,其他逃死的方法还多着呢。诸位,逃死不难,逃罪恶却难得多,因此罪恶追人比死快。我又钝又老,所以被跑慢的追上,控我者既敏且捷,所以被跑快的——罪恶——追上。现在我被你们判处死刑,行将离世,控我者却被事实判明不公不义,欠下罪孽的债;我受我的惩罚,他们受他们的惩罚。或许这是合当如此,我想如此安排倒也妥当。
〔三十〕投票判我死刑的人们,我要对你们做预言,人之将死时最会预言,我已到其时了。我对你们说,杀我的人啊,帝士为证,我死之后,惩罚将立即及于你们,其残酷将远过于你们之处我死刑。现在你们行此事,以为借此可免暴露生平的隐匿,可是,我说,效果适得其反。将来强迫你们自供的人更要多,目前被我弹压住,你们还不知道呢。他们年轻,更苛刻,更使你们难堪。你们以为杀人能禁人指摘你们生平的过失,可想错了。这种止谤的方法绝不可能,又不光彩;最光彩、最容易的不在于禁止,却在于自己尽量做好人。这就是我临行对你们投票判我死刑者的预言。
〔三一〕趁官吏们正忙着、我尚未赴死所之前,愿和投票赦免我的人们谈谈此事的经过。朋友们,请等我,不会有人禁止,我们不妨尽所有时间彼此谈谈。你们是吾友,我想把此刻所感觉之意义揭示给你们。我的审判官啊,我称你们审判官,你们无愧此称呼;我遇一件灵异的事。经常降临的神的音旨以往每对我警告,甚至极小的事如不应做,都要阻止我做。你们眼见,当前发生于我的事,可以认为,任何人都认为最凶的;可是这次,我清晨离家,到法庭来,发言将要有所诉说,神的朕兆全不反对。可是,在其他场合我说话时,往往中途截断我的话。在当前场合,我的言语、行动,概不干涉;我想这是什么原因呢?告诉你们:神暗示所发生于我的好事,以死为苦境的人想错了。神已给我强有力的证据,我将要去的若不是好境界,经常暗示于我的朕兆必会阻我。
〔三二〕我们可如此着想,大有希望我此去是好境界。死的境界二者必居其一:或是全空,死者毫无知觉;或是,如世俗所云,灵魂由此界迁居彼界。死者若无知觉,如睡眠无梦,死之所得不亦妙哉!我想,任何人若记取酣睡无梦之夜,以与生平其他日、夜比较一番,计算此生有几个日夜比无梦之夜过得痛快,我想非但平民,甚至大王陛下也感易于屈指;为数无几。死若是如此,我认为有所得,因为死后绵绵的岁月不过一夜而已。
另一方面,死若是由此界迁居他界,如果传说可靠,所有亡过者全在彼处,那么何处能胜于彼,审判官啊?到阴间,脱离了此地伪装为审判官者,遇见真正的审判官,据说,在彼审理案件,如命诺士、呼拉大蛮叙士、埃阿恪士、徒力普透冷莫土,以及其他生前正直、死而神者,——这么这个转界岂同小可?
你们如有人得与欧尔费务士、母赛恶士、赫细欧铎士、贺梅洛士诸公相会,什么价值能过于此?我宁愿死几次;在那里过日子对我绝妙、能遇怕阑昧底士、泰拉孟之子爱伊阿士,以及其他死于不公平之判断的古人,把我的遭遇和他们相比,我想不至于无聊吧。最有趣的是,在那里,如在此处世,消磨光阴省察他人,看谁智、谁不智而自以为智。审判官啊,你们如有人能去省察图垒阿之役大军的统帅,或欧迪细务士,或薛叙弗恶士,或任何人所能举的无数男男女女,他将愿出多大代价?和他们相处,和他们交谈,向他们发问题,都是无限幸福。无论如何,那里的人绝不为这种事杀人;所传说的若是实情,那里的人在其他方面福气更大以外,他们岁月无穷,是永生的。
〔三三〕诸位审判官,你们也要对死抱着乐观的希望,并切记这个道理:好人无论生前死后都不至于受亏,神总是关怀他。所以,我的遭遇绝非偶然,这对我明显得很,此刻死去,摆脱俗累,是较好的事。神没有朕兆阻止我,原因在此。我并不恨告我和投票判我死刑的人。然而他们不是存心加惠于我,只是想害我,因此他们堪得谴责。我却要重托他们一件事:诸位,我子长大时,以我之道还治我子之身,如果发现他们注意钱财或其他东西先于德性,没有出息而自以为有出息,责备他们如我之责备你们,责备他们不注意所当注意的事、不成器而自以为成器。你们如果这样做,我父子算是得到了你们的公平待遇。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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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元前四〇六年,雅典海军战胜腊克带蒙(Λα εδαὶμων ),因战于阿尔尽牛西群岛附近故谓之阿吉牛西(Arginusae)之役。退兵时,海军十大将未收回阵亡兵士的尸首,雅典人民大怒而控告他们。十大将在法庭上申诉,曾派人收尸,因狂风突起而收不成。法庭上两造争论不休,法官宣布交元老院(Senate)规定审理的程序。元老院人数五百,由十族(the ten tribes)各以抓签方法推举五十人,共成五百人组成元老院。五百人按十族分为十班(每班五十人),轮流当理事团(Prytanis),每团任期三十五天。每团理事又分五组(每组十人),谓之主席团(Proedri or presidents),每团任期七天;每天一人值班,谓之总主席(Epistates)。当时的法庭是民庭(Assembly),由人民用抓签方法推举若干人组成。法庭审案由元老院监察,案的文件和手续等等先由院的主席团省察,合法才交法庭付议。案件提交法庭时,由元老院的总主席在庭上当主席。十大将的案,原告人民提议不必个别审判,要求笼统由人民投票表决,意在必置他们于死地。这不合雅典的法律,苏格拉底那天以元老院总主席的资格在法庭上当主席,他不肯把原告人民这种不合法的提议提交法庭付议,虽然恐吓万端,他全不顾。可惜按规定他只值班一天,第二天由另一人主持,那人屈服了,十大将终于含冤而死。
(2) Prytaneum的译音。雅典的公共食堂,特为元老院的理事、外国使者和有功于国的人所设的。
[book_title]译后话
西元前三九九年春,苏格拉底七十岁那年,被人控告。原告三人:迈雷托士、赖垦、安匿托士。迈氏在《游叙弗伦篇》曾提过,似乎就是阿里司徒放内士(Aristophanes)的《蛙》(Frog)中所说的斯叩里亚地方的诗人(Poet of skolia),因苏格拉底在本篇指出他是为诗人出气的。赖垦是修辞学家,并没有大名望。三人中,还是安匿托士最出风头,他的职业虽然是皮匠,在政治上却很活动,西元前四〇三年,雅典庶民政体光复,他很有功,据说还带过大兵。这场官司,名义上是迈雷托士带头,其实是安匿托士从中怂恿,苏格拉底在当时有智者(Sophists)嫌疑,其实他最恨智者,相传智者和他有私隙。
他们所告的罪状有二:(一)慢神,(二)蛊惑青年。二者是当时社会攻击一般哲学家的普遍口号,——第一是对自然哲学家(Physical Philosophers)的,第二是对智者的。他们极恨苏格拉底,却找不出什么特殊罪状,只好笼统地举出两条,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恨苏格拉底,却也不能无因;有远因和近因。远因代表当时一般社会的观感。苏氏是个思想家,思想家的惯技是批评现状。他虽不如前人之天上地下无所不谈,对人事方面的观察与批评,却非常敏锐。上自国家的政治法律,下及人民的道德宗教,一一重新评价,有流弊处,很不客气地指摘出来。雅典的国民性素来狭窄,他们把庶民政体视为天经地义,不许人批评。至于流行的道德、宗教,都是祖宗世世相传的衣钵,其威权和不成文法(unwritten law)相等,也是不许批评的。苏氏竟敢批评,真是以蛋触石。此外,当时的社会对他还有误会:(一)把他误认为智者一流。他是思想家,智者们也是思想家,只这一点已足以使一般群众分别不清。(二)苏氏常说有一种神的朕兆在心里监督他的行动,他也经常攻击当时的宗教神话,群众因此产生误会,以为他是引进新神,从事宗教革命。其实他虽然不满于当时的宗教太不道德化,却没有创立新教;他毕竟是哲学家,不是宗教家,对宗教只有消极的批评,不做积极的建设。至于“神兆”一语,只是一种“隐喻”借以形容良知的作用。柏氏著书爱用神话比衬正词,好处在于生动,但也有和神话分不清的缺点;这些地方,读者不可拘泥词句,否则反而以词害意。至于说苏格拉底是智者一流,以下事实足以证明他并不是:(一)不收费授徒,(二)不设科讲授,(三)不巡游卖技,(四)不做学业上的保证。这些事实证明他不以教授为生,他另有职业,就是家传的雕刻技术。得暇便在市井之间和大众闲谈,——不拘时,不择地,不论人。闲谈是他的嗜好,目的并不在于教人,只是与人共同寻求真理;有结论也罢,无结论也罢,于他都是津津有味。他与大众闲谈,若可称为聚徒讲学,也是出于纯粹“爱智”的动机,和智者们之以智慧为货物出卖迥然不同。
苏氏所以被控的远因既如上述,现在再看近因何在:前面说过,苏氏极爱批评现状,当时的政治和学术是当时现状的一部分,三个原告是当时政、学两界的人物,平日受过苏氏批评,怀恨刻骨,他们控告是报复的手段。他们非但不愿受苏氏批评,苏氏批评的方法,他们最恨不过。那种方法实在厉害得很。他并不直指人家的错处,他的态度很谦和,像是自己毫无成见,只是一步一步地向你请教,结果你的错误自己暴露出来,——这种情形最为狼狈难堪。
苏氏被控的始末,我们已知其大概了,以下再谈他受审的经过。按法律,凡关于宗教的案件都要提讼于国王,迈雷托士告苏格拉底的状就是送到王宫(见《游叙弗伦篇》首),然后交法庭审理。法庭的审判官人数六千,由公民抓签选出,当时雅典人民共有十族,每族选六百人。但审判时,审判官未必全体出席。出席人数自四五百以至上千不等;出席若是偶数,就要另加一人使成奇数,以免投票不能表决。审苏格拉底案件的共五百零一人。审理程序分为三段:第一段由原告提出讼词。第二段由被告提出辩护,然后审判官投票表决有罪无罪。第三段先由原告提议他所认为相当的刑罚,并说明理由;然后由被告提议所愿受的较轻刑罚,也说明理由,同时,按惯例,被告的妻子以及其他亲属出来哀求审判官从轻定罪。双方提议了以后,审判官必须由所提的两种刑罚任择其一,也是用投票决定。这次以二八一票对二二〇票表决苏格拉底有罪。原告所提的是死刑,苏氏所提的是罚款,——起先认罚一个命那,后来受在场朋友的怂恿,加到三十命那。结果审判官决定用原告的提议,判他死刑。其实他本可免死,免死的方法很多,如(一)未审之前逃亡境外,这是当时常见的事;(二)辩护措辞稍软,说些悔改的话,或追述以往战功,请求将功赎罪;(三)自认充分的罚款;(四)坐监一个月之间设法逃亡。罚款或逃监所需款项很大,非他本人所能办,然而许多富裕的朋友情愿为他负担一切,前后都有人苦劝他承认充分的罚款或逃监,他始终不依。况且审判官们并不一定要判他死刑,正反两面的票数相差那么少,便可见得。再忖度原告的心理,他们虽然提议死刑,其实目的在报复,报复心理最痛快的是眼见对方屈服;他们故意造成紧张形势,要逼得苏氏向他们乞命,这就满足了他们的报复心理,无奈苏氏偏不肯屈服。其次,他们实际上只要拔去眼中钉,苏氏若离雅典,他们目的便已达到,并不一定要他死。至于审判官,他们也不过故装威风、执法森严,等你再三苦求,然后放松,以显恩威并济;这是作伪的心理,苏氏早已看穿(本篇38D—39B),偏不给他们机会作伪。苏氏这种行为纯出于烈士气概,烈士之所以为烈士,就是临难之际,生路排在面前,只要稍屈,尽可免死,然而烈士宁死不屈。
本篇内容天然分成为三段:第一段,辩护;第二段,宣布有罪之后,提议以罚款代死刑的话;第三段,定死刑以后,向审判官与听众留别之辞。前两段是依法律所应说的,后一段或许是特准说的。
第一段的辩护又分三段:(一)声明自己说话的态度与习惯,解释一向大家对他的成见与误解(17A—24B);(二)直接答驳迈雷托士的讼词(24C—27E);(三)剖白自己生平的事迹与行为(28A—35D)。一、二两段是绪论,答驳所谓两批原告,第三段才是正面的辩护。他驳答原告时,态度不大认真,略带滑稽口吻;驳迈雷托士的话固然滑稽,就是叙述神谶的一段也带滑稽风趣,总而言之,原告不值得驳,他早晓得自己的致命伤乃在平时做人的方式,所以极力在这方面剖白。
第一段和第一小段:(一)声明自己不是老于官司的人,不习惯于法庭上的言语,请求审判官允许他按平日的口气说朴质的话。(二)解释大家对他两层的误解;(甲)把他误认为自然哲学家,(乙)把他误认为智者之流。关于第一层,他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大家只是把他和安那克萨哥拉士(Anaxagoras)等人混为一谈;关于第二层,他并不会传授什么,自然不敢以教授为业;智者却一切都能教,他们以教授为业。他更进一步而叙述带勒弗伊神谶的故事,以说明他所以招怨的原因:他因为要了解谶语的真意,才去考察人家,结果被人家恨;非但如此,还有许多青年看见觉得有趣,便学他的办法,出去考察人家,结果大家一概归怨于他。
第一段的第二小段专门答驳迈雷托士的话。苏氏发三问把他驳倒:(一)你说我蛊惑青年,然则谁辅益青年?他答道:除你以外,人人都会辅益青年。苏氏用马夫与马的比喻指出他的话荒谬,因为教育是一种专门技术,不能人人都有这种技术,正如不能人人都当马夫。(二)你说我蛊惑青年是有意的,或是无意的?答道:有意。人人晓得和坏人接近会受害,那么,把自己所接近的人引诱坏了,岂不等于自己情愿受害?世上没有这种人,那么,我若蛊惑青年,也是无意的过错;无意的过错,法律不治罪,只是警戒一番。(三)我如何蛊惑青年?不信国教,引进新神。这是什么意思?这表明你是无神论者。无神论者任何神都不信,你说我引进新神,岂不是矛盾?
第一段的第三小段可分八层:(一)宣布自己立身的规则,简约来说,只是“忠于所业”四个字。(二)表白以前当兵时,曾按这条规则做长官所指派的职事。现在神也派他一个职事,就是考究哲学,难道可以不守这条规则吗?不守就是不服从神的命令,这才是无神论者的行为呢!(三)不服从神的命令是可见的罪恶,死是不可知的痛苦,躲避可见的罪恶比不可知的痛苦迫切得多。(四)声明法庭若以抛弃哲学为条件赦他的罪,他绝不干:神的命令重于法庭的命令,他不得不服从。所以郑重声明:他一息尚存,必是仍旧做他的工作。(五)声明他此刻的申辩不是为己,是为雅典的群众;保全他,就是保全神所送给雅典的礼物,——不可再得的礼物。(六)说明他所以不当公务员的理由:因为神的朕兆在他心中禁止他。看来神的旨意是对的,因为做官和做正人君子两不相容,结果必把性命送掉,于己于世俱无益处。(七)解释他一向对青年的态度:不收青年为弟子,也不拒绝和他们谈话;不用什么教他们,和他们谈话也不取酬。所以对他们的行为无责可负。(八)说明他何以不带妻子和亲属向法官求情:(甲)这种行为不是他这种人所应做的,非但自己丢脸,也是国家的耻辱;(乙)向法官求情就是让法官徇私,这是不虔敬的行为。
第二段的话可分以下三层:(一)严格说,他不必认罚,倒要请赏,因为他有功于国。(二)坐监和流放都是他所不愿的,因为,一则犯不着受点狱吏的臭气,二则“滔滔者天下皆是”,到其他地方恐怕也是和雅典一样。(三)罚款倒是于他无伤,可是他没有钱,他只出得起一个命那;在场朋友劝他认三十命那,就认此数吧,好在他们肯作保。
第三段:(一)对判他死刑的人,(甲)声明他原有很多免死的方法,他都不肯用,因为他不肯不择手段以求生;(乙)发个预言。(二)对投票赦免他的人,(甲)说明这次的遭遇是神的意旨;(乙)安慰他们,说明死不见得可怕,还许是极乐境界;(丙)赠言:做好人总不至于吃亏。(三)托孤。他托孤的方法也怪得很:不托朋友,反托仇人;不托他们加惠孤儿,倒托他们处罚孤儿,如果孤儿没有出息。
本篇的史实与内容既如上述,我们也要注意其价值如何。本篇在历史上,是人类最光荣的历史一页;在艺术上,是一幅绝技的烈士图像;在文学上,是一篇第一流的传记;在伦理学上,是一种道德的基型(moral form)。
最后有个问题,是本篇忠实程度的问题,换句话说,本篇的话有多少成分是出于苏氏之口,有多少成分是作者所加的?这个问题,西洋学者讨论不休,至今没有一个定论。他们的论调大约可分两极端与中和三种:第一极端是主张本篇十分忠实,至少也有八九分忠实,有人甚至认为是当场记下来的。这一派的理由是:作者目的既在为老师留下万世不磨的事迹,当然不能捏造事实、杜撰言辞,因为,倘若如此,立即会被当时明了真相的人揭穿。这话固然是纯粹的揣度,然而还有几分理由;至于说本篇是当场记下来的,未免太无根据了。第二极端是把本篇看作纯粹的艺术作品,是作者根据苏氏的精神所构造的。他们的理由是:克任诺冯(Xenophon)的苏格拉底回忆录(Memorabilia of Socrates)说苏氏不曾事前预备一篇诉辞,然而从本篇的文字上看,却是精心结构,可见全是作者所杜撰的。其实未必然,本篇开端也有一段苏氏自己声明不娴熟辞令的话,然而不娴熟辞令未必就要东扯西拉,语无伦次。苏氏脑筋那样清楚,问答本领那么大,难道在这么关键时刻,叙述自己生平事迹,反而不会说得有条有理?况且他的生平事迹本是有条理的,只是说老实话,条理自在,何必事前预备?中和派的主张是:本篇确是记录苏氏的话,只是经过了记录者润色。其理由有二:(一)本篇发表的年月虽不能确定,距苏氏死后总是不远,当时在场的人关于此事的记忆尚未泯灭,万不能容作者杜撰一切。(二)引文的惯例,口语写成文字,必须经过润色,不能因此就说是杜撰、是不忠实。译者认为此派的主张比较近理。还有一点,这三派主张无论如何不同,最低限度都要承认本篇是代表苏氏的精神,柏拉图的艺术无论怎么高,总不能不根据苏氏的精神来写,他当时的心愿至少要办到这一步,这是可以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