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苦炼 [book_author]尤瑟纳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25566 [book_dec]《苦炼》从酝酿到成书历时四十余年,尤瑟纳尔漫长的创作过程也堪称一部人生的炼金术。十六世纪初的欧洲,泽农出生于布鲁日首屈一指的富商家庭。他从未谋面的生父是来自佛罗伦萨的一位年轻教士,为了远大前程的召唤,断然割舍北方水城的短暂恋情。身为私生子,泽农是为教会长大的。然而二十岁时,他决定离家出走,到大千世界去探寻知识。他在三十多年里游历了大 半个世界,然后隐名埋姓回到布鲁日,在济贫院里为穷人看病。一桩与他几乎无关的僧侣风化事件令他的真实身份暴露,经世俗司法当局与教会的联席审判,泽农被判火刑。1569年2月,寒冬将尽的时候,泽农在临刑前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他出生的城市里死去。 [book_img]Z_10638.jpg [book_title]第一部 漫游岁月 哦,亚当,我没有赋予你属于你自己的面孔和位置,也没有赋予你任何特别的天赋,以便由你自己去期望、获取和拥有你的面孔、你的位置和你的天赋。自然将另一些类别禁闭在由我订立的法令之内。然而,你不受任何界线的限制,我将你置于你自己的意志之手,你用它来确定自己。我将你置于世界的中央,以便让你更好地静观世间万物。我塑造的你既不属于天界,也不属于凡间,既非必死,也非永生,以便让你自己像一个好画家或者灵巧的雕塑家那样,自由地完成自己的形体。 皮科·德拉·米兰多拉《论人的尊严》 ✑皮科·德拉·米兰多拉(Pic de la Mirandole,1463-1494),康科迪亚伯爵,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思想家。皮科自幼接受完整的人文主义教育,曾在博洛尼亚大学学习宗教法规,在帕多瓦大学学习亚里士多德哲学,后来又在佛罗伦萨和巴黎学习了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皮科接触希伯来神秘哲学后,就借助它来解释基督教神学。皮科曾搜集900命题,试图发起一个由来自全欧洲学者参与的辩论。这一计划最终搁浅,但皮科在准备900命题的同时撰写了《论人的尊严》(1486)。皮科认为,人在“存在之链”中没有明确的位置,然而人可以通过学习、思考和运用知识的能力提升自己在“存在之链”中的位置,只有人类能够通过自身的自由意愿改变自己,而世上其他物种的改变皆是被动承受外部力量作用的结果。​ [book_title]大路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利格尔走走歇歇,行进在前往巴黎的路上。 对于国王与皇帝之间的争执,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持续了几个月的和平像一件穿得太久的衣服,已经变得松松垮垮。伐卢瓦的弗朗索瓦仍然觊觎着米兰地区,就像一个倒霉的情人还在偷窥他的美人儿,这已经是路人皆知的秘密;据可靠的消息,他正在萨伏依公爵的边境地带悄悄装备和集结一支新军,目的是拾回在帕维亚丢失的马刺。在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的脑子里,维吉尔零零碎碎的诗篇与他银行家父亲干巴巴的游记交织在一起,他想象在披着冰雪铠甲的群山的那一边,一队队骑兵驰向山下的广阔地带,那里如梦幻般美丽富饶:棕红色的平原,白色的羊群在翻腾的泉水边畅饮,城市像首饰匣一样精雕细琢,里面充斥着金子、香料和鞣过的皮革,它们富裕如同货仓,庄严如同教堂;雕像遍布花园,珍稀手稿堆满厅堂;身着绫罗绸缎的女人们对显赫的军官青眼相加;食物和放荡中处处透着考究,真材实料的银桌子上,马尔瓦齐葡萄酒在威尼斯玻璃瓶里闪耀着柔光。 几天前,他毫无遗憾地离开了布鲁日的祖宅,抛却了商人之子的前程。一天晚上,一个自吹查理八世时代曾经在意大利打过仗的瘸腿下士,绘声绘色地跟他讲述自己的战功,尤其是劫掠城市的时候如何趁机在姑娘们身上揩油,以及顺手牵羊拿走成袋的金子。亨利-马克西米利安替这位下士付了酒钱,报答他在小酒馆里吹的一席牛皮。回到家中,他心里想,这下子该轮到自己出去见识世界了。让这位未来的统帅拿不定主意的,是究竟应该加入皇帝的军队呢,还是应该为法国国王效力;最终他抛了一枚硬币来做出决定;皇帝输了。一个女佣走漏了他准备出发的风声。亨利-鞠斯特起先狠狠地揍了几下这个浪子,后来,看见穿着长裙用布条拴着在客厅的地毯上学步的小儿子,他的心又软了下来,语带讥诮地祝大儿子跟那些疯疯癫癫的法国人一路顺风。一部分出于慈父心肠,更多是出于虚荣心,为了显示自己长袖善舞,他打算在适当的时候写信给自己在里昂的代理人莫佐先生,让他向夏博·德·布里翁元帅举荐这位无法管教的儿子,元帅在利格尔银行欠了大笔债务。家族柜台上的尘土粘在脚上,亨利-马克西米利安想抖也抖落不掉,有一位能够控制食品行情涨落,能够借贷给王公贵族的父亲,非同小可。母亲在未来英雄的口袋里装满食物,还背地里塞给他一些盘缠。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的父亲在德拉努特有一处田庄,亨利路过那里的时候,他的马已经跛了,他说服总管,换到了银行家马厩里最漂亮的一头牲口。一到圣康坦他就卖掉马匹,一来这副华丽的鞍鞯会让小酒馆里他账单上的数字变戏法似地往上蹿,再说这套过于奢侈的行头也妨碍他尽情享受闯荡江湖的乐趣。钱从手指缝里溜走,比原先以为的要快得多。为了节省开销,他跟赶大车的车夫们一起,在寒碜的小旅店里吃带哈喇味的肥肉和鹰嘴豆,到了晚上,就躺在干草上过夜。这样节省下来的钱,他却心甘情愿用来请人在像样一点的客栈里喝酒,就算输在牌桌上也在所不惜。时不时,在一个偏远的农庄,他会碰到一个好心肠的寡妇,既请他吃饭,还请他上床。他不能忘怀文学,他在行囊里装了几本羊羔皮封面的小开本书籍,那是从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的书房里拿走的,权当从这位喜好藏书的舅父那里预支的遗产。正午时分,他躺在草地上,马提阿利斯的一则拉丁文笑话让他放声大笑,有时他神思恍惚,一边忧郁地往水塘里啐口水,一边遥想某位谨慎乖巧的贵妇,他想摹仿彼特拉克,在十四行诗里向她献上自己的灵魂和生命。半梦半醒之间,他的鞋子仿佛是刺向天空的教堂钟楼;高高的燕麦是一队穿着绿色破衣烂衫的雇佣兵;丽春花则是一位身着绉纱裙的漂亮姑娘。另一些时候,年轻的巨人趴在大地上。要么是一只苍蝇,要么是村子里教堂洪亮的钟声会将他惊醒;帽子歪戴在头上,麦秸散落在黄头发里,从侧面看去,他的大鼻子在长脸上显得格外突出,阳光和冷水将他的面孔变成了古铜色,亨利-马克西米利安朝着荣耀快乐地走去。 他跟过路人相互开玩笑,打听消息。从拉费尔开始,一位朝圣者走在他前面,保持着两百来米的距离。那人走得很快。亨利-马克西米利安正愁没有人说话,便加快了步伐。 “到了孔波斯特拉请替我祈祷”,快活的佛兰德斯人说。 那人答道:“你猜对了,我要去的正是那里。” 他戴着褐色的风帽,转过头来,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认出了泽农。 这是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脖子细长,自从上一年秋天他们在集市上胡闹以来,他似乎长高了一头。他英俊的面庞跟往常一样苍白,看上去忧心忡忡,步伐中有一种狂野的急促。 “你好啊,表兄!”亨利-马克西米利安高兴地招呼道,“康帕努斯议事司铎在布鲁日等了你整整一个冬天;鲁汶的大学校长因你的缺席气得吹胡子。这会儿你却出现在一条低洼路拐弯的地方,连我都差点儿认不出来。” “根特圣巴汶修道院的主教院长帮我找到了一个职位”,泽农谨慎地说,“这样一来,我不就有了一位可以公开承认的保护人吗?还是你跟我说说吧,为什么你要在法国的大路上装叫花子。” “这件事也许有你的一份功劳”,两个旅行者中年轻的一个回答道。“我将我父亲的柜台晾在一边,就像你对待神学院那样。你离开了大学校长,眼下却又落到了主教院长手中……” 读书人说道:“你简直在开玩笑。我们一开始总得做某个人的奴仆。” “那还不如去扛枪打仗”,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说。 泽农向他投去不屑的目光。 “如果你们父子俩都认为当兵是一桩体面的营生”,他说,“你老爹有足够的钱给你买下查理皇帝最好的一支雇佣军。” “假如我父亲买一支雇佣军给我,充其量我也不过像你得到修道院长给的薪俸一样开心”,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反驳道。“再说,只有在法国,人们才知道如何讨贵妇的欢心。” 这句玩笑话落了空。未来的军官停下来向一位农民买了一把樱桃。两人在一处斜坡边上坐下来吃。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好奇地打量朝圣者的衣服,说道:“你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傻瓜的样子。” “是的”,泽农说,“我厌倦了书本上的粮草。现在我更想拼读一本移动的书:上面有无数罗马和阿拉伯数字;字母有时从左写到右,就像在我们的抄写人笔下那样,有时又从右写到左,就像东方手稿上的文字。上面涂涂改改的地方是鼠疫和战争。有些章节还留下血红的痕迹。到处布满符号,这里,那里,还有比符号更奇怪的斑点……还有什么衣服更适合走在路上却不为人知呢?……我的双脚在世界上游荡,就像昆虫在圣诗集上爬行。” “太好了”,亨利-马克西米利安漫不经心地说。“但你为什么要去孔波斯特拉呢?我想象不出你坐在一群胖修士中间用鼻子哼哼。” “呸”,朝圣者说。“我拿这群懒鬼和笨蛋有什么办法?但莱昂的雅各比修道院院长喜欢炼金术。他跟议事司铎帕托洛梅·康帕努斯有过书信往来,我们的这位好舅父是个乏味的傻瓜,但稍不留神,他也会去禁区的边缘冒冒险。另外,圣巴汶的修道院长也写信给他,托他向我转告他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得赶紧,因为他老了。我担心他快要忘记自己的学问了,快要死了。” “他会让你吃生洋葱,还会熬撒硫磺粉的黄铜汤让你去撇沫子。多谢了!我打算少花一点钱去换取更好的食物。” 泽农站起来,没有回答。亨利-马克西米利安正将最后一口樱桃核吐到地上: “泽农老兄,和平摇摇欲坠。王公们争夺地盘,就像醉汉们在酒馆里抢夺盘子。这里,普罗旺斯是一块蜜糕;那里,米兰地区是一份鳗鱼酱。这里面总有一点荣耀的残渣会落到我的嘴里吧。” “无聊的虚荣”,年轻的读书人生硬地说了一句。“难道你还看重这些无稽之谈吗?” “我十六岁了”,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说。“再过十五年,看看我是不是有运气与亚历山大齐名。再过三十年,人们就会知道我是不是比得上死去的恺撒。难道我会在羊毛街上的店铺里,靠丈量布匹度过一生吗?要紧的是成为一个人。” “我二十岁了”,泽农在计算。“按最好的情况来估计,在这个脑袋变成死人头之前,我还有五十年时间可以用于求知。亨利兄弟,到普鲁塔克的书里去寻找你的野心和英雄吧。对我来说,要紧的是不仅仅成为一个人”。 “我要朝阿尔卑斯山这边走”,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说。 “我呢”,泽农说,“要去比利牛斯山那边。” 他们不说话了。道路平整,两旁种着杨树,将自由世界的一个碎片在他们面前延展开来。权力的冒险家和知识的冒险家并肩走着。 泽农接着说:“看,比这个村子更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些村子;比这个修道院更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些修道院;比这个城堡更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些城堡。在这些石头的城堡之上,重叠着思想的城堡;在木头的房子之上,重叠着见解的房子。在每一座这样的城堡和房子里,生活将疯子禁锢在墙内,却为智者打开出口。在阿尔卑斯山的那一边,是意大利。在比利牛斯山的那一边,是西班牙。一边是德拉·米兰多拉的故乡,另一边是阿维森纳的国度。更远的地方,是大海,在大海的另一边,在另一些广阔地带的边缘,是阿拉伯、摩里亚、印度和两个美洲。到处都有生长着草药的山谷,隐藏着金属的岩石,而每一种金属都象征着大功告成的一个时刻,到处都有放在死者牙齿之间难以辨认的天书,有许诺种种好处的神灵,还有芸芸众生,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如果一个人在死去之前连自己的牢狱都没有走上一圈,岂不荒唐?你看见了,亨利兄弟,我的确是一个朝圣者。路很长,但我还年轻。” “世界很大”,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说。 “世界很大”,泽农庄重地说,“但愿有神明,让人的心灵能够包容一切生命。” 又一次,他们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亨利-马克西米利安拍着自己的脑袋,大笑起来: “泽农,还记得你的同伴科拉斯·吉尔吗?那个啤酒杯不离手的人,跟你情同手足的兄弟?他离开了我父亲的作坊,何况,人在那儿简直要饿死;他回到布鲁日了;他在街上到处晃悠,手里还拿着一串念珠,嘟嘟囔囔为他那个托玛的灵魂念天主经。托玛被你的机器弄得神志不清,还骂你是魔鬼的帮凶、犹大、基督的敌人。至于那个贝洛丹,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早已被撒旦捉去了吧。” 年轻读书人的脸突然变了样,一下子显得又丑又老。他说: “全是瞎扯。让这些无知的家伙一边儿去吧。你早晚要继承的金子,就是你父亲用他们的血肉转化成的,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不要跟我提起机器,也不要提起被扭断的脖子,我也不会跟你提起那年夏天的事情,不管是从德拉努特的马贩子那里赊来的病马,还是跟你倒了霉的姑娘,还有你捅破的那些酒桶。”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一言不发,不成调地吹着一支冒险者的小曲。他们接下来的话题,不外乎道路的好坏和客栈的价钱。 他们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分手。亨利-马克西米利安选择走大路。泽农走上了一条岔路。突然,年纪小的一个折回来,赶上同伴;他将手放在朝圣者的肩上说: “兄弟,你记得维维安吧,就是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有一回在学校门口,我们这些坏小子揪她的屁股,你上来保护她?她爱着你;她还说已经发誓要跟你在一起;前不久,她拒绝了一个副镇长的求婚。她姨妈扇了她一个耳光,罚她只许吃面包喝白水,但她挺住了。她说会一直等着你,哪怕直到世界末日。” 泽农停下脚步。一丝捉摸不定的神情从眼中掠过,又消失在眼里,仿佛一小团水汽消失在火盆里。 “让她去吧”,他说,“我跟这个挨了耳光的小姑娘之间有什么关系?另一个人在别处等着我。我正朝他走去。” 他重新迈开了脚步。 “谁?”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吃了一惊,“是莱昂的修道院长,那个老掉牙的家伙吗?” 泽农转过身来,说道: “泽农在此。我自己。” ✑这里指康布雷和约。1529年,萨伏依的路易丝代表她的儿子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奥地利的玛格丽特代表其侄子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签署和约,故又史称“夫人和约”。根据和约,弗朗索瓦一世与哈布斯堡的埃莱奥诺联姻,同时放弃在意大利的所有权利,查理五世则放弃对勃艮地的土地要求。1539年,弗朗索瓦一世撕毁和约。小说这一章里提到的国王即弗朗索瓦一世,而皇帝指的是查理五世。​✑1525年2月,神圣罗马帝国军队突袭入侵北意大利的法军,法军惨败。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率骑兵突围,因坐骑受伤而落马被俘。故有此说。​✑原文为拉丁文。​✑原文为拉丁文。​✑阿维森纳(Avicenne,980-1037),阿拉伯语原名伊本·西纳,中世纪阿拉伯最杰出的医生和哲学家。阿维森纳生活的时代,阿拉伯世界政治极为不稳定,他曾担任过宫廷医生和行政职务,但总的来说他的一生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阿维森纳在科学、哲学、文学、音乐上有多方面的成就,最重要的仍是医学方面的著作。他的《医典》不仅在东方影响深远,十二世纪译成拉丁文后,长达数世纪一直在欧洲被奉为经典。​✑即希腊南部的伯罗奔尼撒半岛。​✑泽农在这里所说的“大功告成”(Le Grand Œuvre)是炼金术的一个术语,指的是寻找点金石,将金属转化为金子的过程。​✑原文为拉丁文。​ [book_title]泽农的童年 二十年前,泽农降生在布鲁日亨利-鞠斯特的宅邸里。他的母亲名叫希尔宗德,父亲是阿尔贝里科·德·努米,一位年轻的高级教士,出生于佛罗伦萨的一个古老世家。 长发飘逸的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曾经满怀少年时代的热忱,在博尔吉亚的宫廷里容光焕发。在圣彼得广场上的两场斗牛之间,他兴高采烈地与时任国王工程师的列奥纳多·达芬奇谈论战马和战车;后来,在二十二岁的幽暗光芒之中,他和几个世家子弟一起追随米开朗基罗,拥有后者的友情不亚于拥有一个风光的头衔。他有过用匕首来了结的冒险经历;他尝试过收藏古董;与茱莉亚·法尔内塞之间的一段隐秘情缘无损于他的前程。在西尼加格里亚,他设计陷阱布下埋伏,让教皇的对手们一命呜呼,从此得到教皇父子的青睐;要不是教皇意外驾崩,他差一点就当上内尔皮的主教。不知是由于这次失意,还是一场永远无人知晓的恋情遭到挫折,他一度完全沉浸于修行和学习。 起先人们以为他在酝酿新的野心。然而,这位性情狂放的人这一次投身到了狂热的苦修中。有人说他去了格罗塔-费拉塔,那是拉丁姆地区最荒僻的地方之一,他跟圣尼鲁斯修会的希腊修士们一起住在修道院里,在沉思和祈祷之中着手将《荒漠教父生平》译成拉丁文;儒勒二世对他冷峻的才智颇为赏识,下了一道特别旨令,才让他答应以教廷秘书的身份参与到康布雷联盟的事务中来。初来乍到,他在谈判中显示的权威就超出了教皇特使本人。教廷能从肢解威尼斯当中得到什么好处,这个问题也许此前他很少想过,现在却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在联盟会议期间的筵席上,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身披紫红色长袍,俨然一位红衣主教,那种无法仿效的气度为他在罗马名妓中间赢得了“无双者”的绰号。在一场激烈的争辩中,是他以惊人的热忱和信心,并辅之以西塞罗式的雄辩,说服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大使们加入联盟。随后,他收到母亲的一封信,这位贪恋钱财的佛罗伦萨女人提醒他,在布鲁日还有阿多诺家族的几笔债款没有收回,他决定立即动身,去收取这笔日后成为教廷重臣必不可少的款项。 在布鲁日,他住在代理人鞠斯特·利格尔的家里,后者对他竭尽地主之谊。这位佛兰德斯胖子醉心于意大利式的风雅,他甚至想象自己的祖母,身为商人之妻常常苦于独守空房,曾在一次独居期间聆听过某个热那亚商人侃侃而谈。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只得到几张新票据,欠款人是奥格斯堡的赫瓦特家族,然而他的猎狗、鹰隼和随从等一应费用都由主人负担,他也就心平气和了。利格尔的府邸毗邻自家的货栈,日常用度如同公卿之家;在那里吃得好,喝得更好;尽管亨利-鞠斯特只翻看呢绒交易的账簿,却认为家里有藏书是体面攸关的事情。 亨利-鞠斯特常常翻山越岭,在图尔奈和梅赫伦,他借钱给女摄政王;在安特卫普,他刚刚和喜欢冒险的朗布莱西特·冯·雷希特海姆联手,买卖胡椒和其他海外货品;在里昂,他尽可能前往诸圣瞻礼节的集市,亲自处理银行交易。这时,他就将家中事务托付给妹妹希尔宗德照管。 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立即就迷上了这位胸脯纤细、脸颊瘦长的小姑娘。希尔宗德身着金银线刺绣的天鹅绒,她仿佛是被这挺括的衣服支撑住的,逢年过节,她佩戴的首饰连皇后也会艳羡。她的眼睑泛着贝壳的幽光,几乎呈粉红色,镶嵌着浅灰色的眼睛;嘴微微噘起,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叹息,或者一句祈祷、一支歌谣的第一个词。倘若有人想脱掉她的衣服,那也只是因为难以想象她赤裸的样子。 在一个飘雪的夜晚,天气让人更加向往紧闭的房间里温暖的床,一个被买通的女佣将阿尔贝里科先生带进了浴室,希尔宗德正在用麸皮洗头发,鬈曲的长发像袍子一样披散在她的身上。女孩子蒙住脸,却并不抗拒情人的眼睛、嘴唇和双手,交付出自己如同一粒去皮杏仁一样洁净和白皙的身体。那个夜晚,年轻的佛罗伦萨人啜饮禁泉,驯服了一对孪生的山羊羔,教会这张嘴爱情的游戏和呢喃。黎明时分,希尔宗德终于被征服,完全沉醉了。早上,她用指甲尖刮着结霜的玻璃窗,拿一枚钻戒在上面刻下自己和情人的名字,将两个名字的字母交缠在一起。她将自己的幸福刻在这纤薄而透明的材质上,这材质是脆弱的,固然如此,但也不比肉体和心灵更加脆弱。 他们的乐趣随着时间和地点的变换有增无已:希尔宗德在哥哥送给她的水力小风琴上演奏艰深的音乐,混合着种种香料的葡萄酒,温暖的房间,在漂浮着蓝色浮冰的运河上泛舟,在五月鲜花盛开的原野上骑马。阿尔贝里科先生喜欢在尼德兰宁静的修道院里寻找被遗忘的古代手稿,他在那里度过的时光也许比希尔宗德给予他的更加美妙;他跟意大利的学者们通信,向他们报告自己的发现,这些人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伟大的马西里奥的天才在重新绽放。晚上,两位情人坐在壁炉前,一起观赏来自意大利的一大块紫水晶,看见山羊神正在拥抱林中的仙女,这时佛罗伦萨人就告诉希尔宗德,在他的故乡用来指称爱情之物的那些词语。他还用托斯卡纳方言为她写了一首谣曲;他献给这位出身商人之家的女孩子的诗句,简直像在描绘《雅歌》中的书拉密。 春去夏来。一天,阿尔贝里科收到表兄让·德·美第奇的一封信,这封信一部分用暗语写成,一部分用的是让惯有的那种戏谑的语气,无论事关政治、学问还是爱情。信里告诉阿尔贝里科先生罗马教廷明争暗斗的一些细节,他身在佛兰德斯,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儒勒二世并非不老之身。尽管有些傻瓜和用钱收买的人已经投靠里亚里奥这位富有的笨蛋,但长期以来精明的让也在筹划,以便能在下一次教皇选举会议上当选。阿尔贝里科先生明白,在这位大主教眼里,他与皇帝的几位商人的接洽并不足以解释他在佛兰德斯不合常理的延宕;他的前程从此要仰赖这位极有可能成为教皇的表兄。他们曾经一同在卡莱吉的露台上玩耍;后来,让又领他进入自己那个精致的小集团,里面那些文人多少有点弄臣,也有点拉皮条的味道;让精细敏锐,却又像女孩子一样柔弱,阿尔贝里科先生最终控制了他,不免有些得意;他会帮助他登上圣彼得教堂的宝座;他将成为让统治期间的幕后发令官,一边等待更好的时机到来。他用了一个小时来准备出发。 也许他没有心肝。也许他突如其来的热情不过是体力过剩而已;也许,作为出色的演员,他在不停地尝试一种新的感觉方式;或者不如说,他只不过做出一系列强烈、美妙然而任意的姿态,就像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小教堂的穹顶上描画的那些形象。卢卡、乌尔比诺、费拉拉,他家族棋盘上的这些棋子,令眼前平淡的水乡绿茵黯然失色,而他一度还想过在此终老。他将古代手稿的残章和自己写的情诗的草稿塞进箱子。穿上靴子,装上马刺,戴上皮手套和毡帽,他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位骑士,也比任何时候更不像一位教士,他来到希尔宗德跟前向她告别。 她怀孕了。她自己知道。她没有跟他讲。她对他怀有太多柔情,不愿意阻碍他的野心;她也太骄傲,不愿意道出实情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因为她纤瘦的身材和扁平的腹部还不能证实她的表白。她不愿让他责备自己撒谎,也同样不愿让自己招人厌烦。然而事隔几个月,她生下一个男孩之后,她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向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隐瞒他们的儿子出生这件事。她不太会写字;她花了好几个钟头来写信,一边用手指擦掉无用的词语;这封书信终于写成,她将它交付给一位信得过的热那亚商人,那人要去罗马。阿尔贝里科先生始终没有回音。后来,尽管热那亚商人保证说信是由自己亲手转交的,希尔宗德还是宁肯相信她爱过的人从来没有收到过那封信。 短暂的爱情过后被突然抛弃,使这位年轻女人尝够了乐趣,也尝够了厌恶的滋味;她对自己的肉体和肉体的果实感到厌倦,似乎将暗中对自己的苛责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她懒洋洋地躺在产妇的床上,漠然地看着保姆们在炉膛炭火的微光下包裹这个淡褐色的小肉团。私生子算不上一桩罕见的意外,亨利-鞠斯特本可以轻轻松松地给妹妹安排一桩有利可图的婚事,但希尔宗德一回忆起她不再爱的那个人,再想到神圣的婚姻将会让某个愚笨的小市民分享她的羽绒被和枕头,这样的事情她连想也不愿多想。她的哥哥让人用最昂贵的面料为她裁剪华丽的衣服,她毫无兴致地套在身上,此外,与其说出于悔恨,倒不如说出于对自己的怨忿,她不再饮酒,不再吃精致的饭菜,不再烤火,也不再经常使用细致的织物。她准时参加教堂的祈祷;然而晚饭之后,如果碰上亨利-鞠斯特的某位客人声讨罗马人的荒淫和暴行,希尔宗德就会停下手中编织的花边仔细聆听,有时她不小心扯断一根线,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接上。然后,男人们惋惜布鲁日港口泥沙的淤积越来越严重,船只都去了其他更容易靠岸的地方;他们嘲笑工程师朗斯洛·布隆迪尔,此人居然声称可以通过开挖沟渠来解决航道淤塞的毛病。要不然,下流的笑话便陆续登场;某人滔滔不绝地讲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无非是贪婪的女人、受骗的丈夫和藏在酒桶里的引诱者,再不然就是奸商之间的尔虞我诈。这时希尔宗德就走去厨房照看收拾饭菜;而对于在女佣怀里津津有味地吃奶的儿子,她不过是瞥上一眼。 一天早上,出远门回来的亨利-鞠斯特向她介绍了一位新的客人。这是一个灰白胡须的男人,他那既简朴又庄重的样子,让人感到犹如一股有益健康的风掠过没有阳光的海面。西蒙·阿德里安森敬畏上帝。日渐增高的年事以及据说用诚实的方式获取的财富,赋予这位泽兰商人以族长般的尊严。他曾两度丧妻:两位善于持家的女人给他生育了好几个孩子,先后拥有他的房屋和床榻,最后并排躺在米德尔堡一座教堂围墙下面的家族墓地里;他的儿子们也都赚了大钱。西蒙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对女人的欲望表现为父亲一般的关切。希尔宗德的忧伤他看在眼里,于是常常走去坐在她的身边。 亨利-鞠斯特对他深怀感激。这个人的借款曾经助他渡过难关;他对西蒙敬重有加,甚至连在他面前喝酒都有所节制。然而,酒的诱惑还是很大。几杯黄汤落肚之后,他的话也就多了起来。客人很快就得知了希尔宗德的不幸遭遇。 一个冬日的早上,她坐在客厅的窗下做手工,西蒙·阿德里安森走到她旁边,庄严地说道: “总有一天,上帝会从人们心中抹去一切不属于爱的律法。” 她不明白。他继续说: “总有一天,上帝不会接受其他形式的洗礼,除非是精神的洗礼;上帝也不会接受其他形式的婚姻,除非是由身体亲密结合而成的婚姻。” 希尔宗德于是颤栗起来。但是这个严厉而又温和的男人开始对她说,一阵真诚的新风正在世上吹过,使上帝的事业变得复杂的任何律法都是谎言,简单的爱就等同于简单的信仰,这一天已经为时不远了。他活泼泼的话语就像《圣经》中的言语,充满比喻和对圣人的追忆,在他看来,圣人们已经挫败了罗马的暴政;他几乎没有降低声调,但还是看了一眼门有没有关上,他承认自己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应当公开宣布自己信仰再浸礼派,不过在私下里,他已经弃绝了过时的排场、虚妄的仪式以及骗人的圣事。据他说,一代又一代的正义者,无论他们是受迫害还是享有特权,已经形成一个小团体,他们不会沾染这个世界的罪行和疯狂;罪孽只存在于错误之中;只要心灵保持贞洁,肉体就是纯洁的。 然后,他又跟她谈起她的儿子。希尔宗德的孩子是在教会的律法之外孕育的,违背了这些律法,在他看来,某一天这个孩子比其他任何人更适合去接受和传播普通人和圣人的好消息。英俊的意大利恶魔长着一副大天使的面孔,很快将少女引诱上钩,在西蒙眼里,少女对他怀有的爱情具有一种神秘的寓意:罗马是巴比伦城里的娼妓,无辜的女孩子为她而可悲地牺牲了。时而,一丝通灵者轻信的微笑从这张坚毅的宽阔脸庞上掠过,这个平静的声音中有着一种过于不容置辩的语调,那种语调是执意要说服自己,也往往执意要欺骗自己的人所特有的。但希尔宗德注意到的,只是这个陌生人身上安详的善意。直到那时,这个年轻女人身边的所有人对她的态度不外乎嘲讽和怜悯,或者不过是一种好心然而粗俗的宽容,西蒙跟她谈起那个抛弃她的人时却说: “您的丈夫。” 他郑重提醒她,上帝面前的一切结合都是不可解除的。听着他说话,希尔宗德恢复了平静。她仍然是忧伤的,但重新变得骄傲起来。利格尔家族的族徽上有一艘大船,象征着他们引以为豪的海上贸易,西蒙对这所宅邸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家。希尔宗德的这位朋友每年都会来;她期盼着他,他们手拉着手,谈论着将替代教会的精神上的教会。 一个秋天的晚上,一位意大利商人给他们带来消息。三十岁就被任命为红衣主教的阿尔贝里科·德·努米先生,在罗马法尔内塞葡萄园的一场会饮中被人杀死了。坊间流传的打油诗指责红衣主教儒勒·德·美第奇是这场谋杀的元凶,他因这位亲戚对教皇施加的影响而心怀不满。 从罗马的藏污纳垢之所传来的这些似是而非的谣言,西蒙不过姑妄听之而已。但是,过了一个星期,亨利-鞠斯特收到的一份报告证实了这些传言。希尔宗德看上去十分平静,猜不透她内心究竟是为此感到高兴还是感到伤心。 “您现在成了寡妇”,西蒙·阿德里安森立即对她说,他的语气庄严而又温柔,他对她说话一向如此。 出乎亨利-鞠斯特的意料,西蒙第二天就离开了。 半年之后,到了跟往常一样的日子,他回来了,他向希尔宗德的哥哥提出求婚。 亨利-鞠斯特将他带到希尔宗德正在做手工的房间里。他坐在她身边,对她说: “上帝不允许我们让他创造的生灵受苦。” 希尔宗德停下正在编织的花边。她的双手还摊开在纱线上,细长的手指在没有织完的纹样上颤动,让人想起将会交织在一起的花体字。西蒙继续说: “上帝如何能够允许我们让自己受苦?” 美丽的少妇抬头望着他,面容像一个生病的孩子。他接着说: “在这所充满讪笑的房子里,您并不幸福。我自己的屋子充满宁静。来吧。” 她接受了。 亨利-鞠斯特满意地搓手。他亲爱的太太雅克琳是在希尔宗德遭遇不幸之后不久娶进门的,她一直大声抱怨,过门之前家里已经有了一个荡妇以及一个教士的私生子,而亨利-鞠斯特的岳丈,富有的图尔奈商人让·贝尔,也利用这些怨言迟迟不肯支付嫁妆。事实上,尽管希尔宗德对自己的儿子漫不经心,但合法出生的孩子哪怕得到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也会让两个女人大吵大闹一场。金发的雅克琳从此可以尽情挥霍,给她的孩子买绣花的软帽和围嘴,还有在节日里任凭胖乎乎的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爬上餐桌,双脚伸进菜盘子里。 尽管西蒙憎恶教会的繁文缛节,他还是赞同庆祝婚礼要有一定的排场,这是希尔宗德的愿望,旁人倒是没有想到。但是到了晚上,夫妇两人回到新房,他以自己的方式秘密地重新举行了圣事,他与他选择的女人一起掰开面包,饮了葡萄酒。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希尔宗德就像一只触礁的小船,被上涨的潮水裹挟着漂流。她毫不害羞地品尝合法的乐趣中包含的神秘,这个年老的男人朝她的肩头俯下身来,抚摸她的乳房,他做爱的方式似乎像在祝福。 西蒙·阿德里安森承担起抚养泽农的责任。但是,当希尔宗德将孩子推上前去时,泽农看见这张蓄着长须布满皱纹的脸,嘴唇上还有一颗疣子在颤动,就哭喊起来,他挣扎着,拼命从母亲手中挣脱出来,希尔宗德手上的戒指划伤了他的手指。他逃之夭夭。晚上,他被人发现藏在花园尽头的面包炉里,一个仆人笑着从劈柴堆后面钻出来抓他,他却张嘴就咬。西蒙驯服不了这只狼崽,只好将他留在佛兰德斯。再说,孩子在希尔宗德跟前,显然只会平添她的忧伤。 泽农是为教会长大的。对一个私生子而言,教士身份仍然是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甚至出人头地最稳妥的方式。此外,泽农很早就对知识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在他的舅父看来,只有一个未来的教士才配得上耗费那么多墨水和通宵达旦燃烧的蜡烛。亨利-鞠斯特将小学生托付给他的内兄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布鲁日圣多纳西安教堂的议事司铎。祈祷和研读文学耗尽了这位饱学之士的精力,他性格温和,竟至于显得像个老人。他教他的学生拉丁文,以及自己懂得的一点点希腊文和炼金术,还借助普林尼的《自然史》来激发孩子对科学的好奇心。议事司铎寒冷的学习室是这个男孩子的避难所,在那里他可以躲避掮客们议论英国呢料的声音,躲避亨利-鞠斯特平庸的处世之道,躲避对青涩的果子格外好奇的女佣的抚摸。在那里,他摆脱了童年的屈从和无聊;这些书和这位先生将他视为人。他喜欢这间四壁都是书籍的房间,这管鹅毛笔,这只牛角墨水瓶,还有获取新知识的工具。他喜欢知道更多的事情,比如红宝石来自印度,硫磺可以与水银混合,还有拉丁语中被称为lilium的花儿,在希腊语中叫作krinon,在希伯来语中又叫suannah。后来他发现书和人一样会胡言乱语和撒谎,还发现议事司铎经常就一些并不存在,因而也无需解释的事情,絮絮叨叨地解释个没完。 他的交游令人担忧:那段时期,他往来最多的人当中有剃头匠让·米耶,这个人手脚灵活,无论放血还是打磨石头都无人能比,但有人怀疑他解剖尸体。还有一个是名叫科拉斯·吉尔的纺织工,爱吹牛的好色之徒,泽农本该用于学习和祈祷的时间,却消磨在跟这个人一起组装滑轮和手柄上。这个胖胖的家伙既活跃又笨重,就算手里没钱也不会在乎花销,碰到村里的节日,他请学徒们吃吃喝喝,在这些人眼里他简直像个王子。他长着一身结实的肌肉,红棕色的毛发和淡黄色的皮肤,寄寓在这副皮囊里的是既耽于幻想又细致周密的头脑,这样的人随时都在考虑要磨砺或调整某一样东西,将它简单化或者复杂化。每年,城里都有作坊关门;亨利-鞠斯特自诩出于基督徒的善心才让自己的工厂继续开工,实际上却在利用失业的状况定期削减工资。他的工人们都担惊受怕,庆幸还有一个地方在敲钟招呼自己去上班,他们隐约听见工厂要关门的消息,带着一副可怜相说,乞丐的队伍不久又要扩大了,在眼下这个物价飞涨的世道,到处游荡的乞丐让城里人害怕不已。科拉斯梦想用机械织机来缓解工人的劳作和紧张,在根特、伊普雷和法国里昂,已经有人在偷偷试用这样的机器了。他见过一些图纸,还给泽农看过;年轻学生修正了几个数字,兴致勃勃地研究图样,将科拉斯对这些新机器的热情变成了两个人共同的狂热爱好。他们跪在地上,肩并肩俯在一堆破铜烂铁上,永不疲倦地互相帮忙悬挂平衡锤,调节杠杆,装配或者拆卸咬合在一起的轮子;没完没了地讨论该在什么地方安装一个螺钉,或者要不要给滑槽上油;泽农头脑敏捷,远远胜过脑筋迟缓的科拉斯·吉尔,但是手艺人厚实的双手轻巧灵活,令议事司铎的学生赞叹不已,这是他第一次和书本以外的东西打交道。 “干得漂亮,好小子,干得漂亮”,工头笨拙地说,一边将沉重的胳膊搭在读书人肩上。 晚上,念完书后,泽农悄悄跑去找他的伙伴。他抓一把砂砾扔在小酒馆的窗玻璃上,作坊师傅通常在那里捱到很晚。要不然,他几乎是背着人,溜到空荡荡的库房角落里,科拉斯和他的机器就住在那里。那间大屋子光线很暗;由于担心引起火灾,点燃的蜡烛放在桌子上面的一个水盆中央,仿佛是微缩的海面上一座小小的灯塔。帮作坊师傅打杂的学徒托玛·德·第克斯莫德出于好玩,像猫一样在摇摇晃晃的机器底座上跳来跳去,他走在黑漆漆的顶楼上,一只手还拿着灯笼或者大啤酒杯保持平衡。科拉斯·吉尔这时就放声大笑起来。他坐在木板上,眼睛滴溜溜地转,一边听着泽农高谈阔论,从伊壁鸠鲁的原子到立方体的复制,从金子的性质到证明上帝存在的蠢事,带着钦佩的轻轻的口哨声从他嘴里溜出来。泽农从这些穿皮外套的人身上看见的东西,就像豪门子弟在马夫或者饲养猎狗的人身上看到的:那是一个比自己的世界更粗糙也更自由的世界,因为它在更低的地方运动,远离概念和三段论,粗笨的活计和轻松的偷懒令人心安地相交替,那里有人的气味和热力,充满诅咒、影射和谚语的语言像行会的切口一样隐讳,那里的活动不仅仅限于手握鹅毛笔埋头读书。 年轻学生认为从作坊和工场里学到的东西可以推翻或者证实书本上的论断:无论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都被看作普通的商贩,需要复核一下他们的分量。李维不过是个饶舌的家伙;恺撒,无论他多么超凡卓越,已经死去了。至于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人物,他们的精髓连同福音书的乳汁一起养育了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但泽农从他们身上只记取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精神和肉体上的大胆将他们带往至远至高的境地,正如禁欲和禁食据说会将循规蹈矩的基督徒带往他们的天堂。在议事司铎看来,神圣的智慧及其世俗的姊妹是相辅相成的:有一天,他听见泽农取笑《西庇阿之梦》里那些虔敬的梦想时,他明白他的弟子已经暗自放弃了基督的安慰。 然而,泽农还是在鲁汶的神学院报了名。他的热情令人惊讶;这位刚刚入学的新生,无论碰到什么论题,都能够立即加以阐述,这使得他在同窗当中威望大增。大学生的生活放纵而快乐;有人请他赴宴,在筵席上他却只喝白水;他对妓女的兴趣只不过像一个讲究饮食的人面对一盘变质的肉。众人公认他相貌英俊,然而他不容置辩的声音令人生畏;他阴沉的目光中燃烧着火焰,既令人着迷又令人不快。关于他的身世有些离奇的蜚短流长,他并不加以驳斥。泽农总是坐在壁炉旁边读书,尼古拉·弗拉梅尔的信徒们很快就在这位怕冷的学生身上看出他对炼金术的关注:一个由一些好探究和不安分的人组成的小团体向他敞开大门。一个学期还没有结束,他已经居高临下地俯瞰那些穿着皮毛袍子的学究,这些人在食堂里弓着背吃盘子里堆得满满的食物,对自己笨重呆板的学问感到心满意足;他也看不起那些吵闹而粗野的学生,他们抱定主意只学习刚好能够谋取一份闲差的知识,在这些可怜人身上,心智的发育不过是一时头脑冲动而已,终将随着年轻时光一同逝去。渐渐地,这种轻蔑扩展到他身边的犹太教神秘派朋友们,他们头脑空洞,夸夸其谈,满肚子都是自己不理解的词语,然后又用套话反刍出来。他不无苦涩地看到,一开始他对这些人还抱有期望,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行为上,都没有走得比他更远,甚至还没有跟他一样远。 泽农住在一幢房子的顶楼,房子是由一位神甫管理的;楼梯上挂着一块告示牌,命令寄宿生要参加集体晚祷,禁止将妓女带进宿舍以及在茅坑以外的地方便溺,否则处以罚款。但是,无论各种气味还是炉膛的烟炱,还是女管家尖利的声音,还是从前的住客涂满墙壁的拉丁文玩笑和下流的图画,还是落在羊皮书页上的苍蝇,任何东西都不能打扰泽农的演算;对他而言,世上的任何物品都是某种现象或者符号。就在这个阁楼里,年轻学生有过怀疑和诱惑、胜利和失败、愤怒的眼泪和年轻人的快乐,人到中年以后不再能够或者不屑于体会的这一切,随后在他自己的记忆中也不免留下遗忘的斑点。泽农偏爱的那些感官的激情,是大多数人最难以体验或者最不情愿承认的,那样的激情迫使人保守秘密,往往还要撒谎,有时甚至要面临挑战。这位正在与化身为经院哲学的歌利亚搏斗的大卫,以为在一位懒洋洋的金发同窗身上找到了他的约拿单,但后者很快就离开他,抛下这位专制的同学,移情于其他对喝酒和玩骰子更在行的同伴了。这场秘密交往就像隐蔽的内脏和血液,尽管两人经常见面往来,表面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这件事情的结束,只不过让泽农比从前更加沉浸于学习。刺绣女工雅奈特·弗贡尼埃也是金发碧眼,这个不同凡响的姑娘像小厮一样大胆,常常有成群的大学生追随左右,泽农奚落和羞辱她整整一个晚上,却赢得了她的芳心。读书人夸口,只要他愿意,他将这个姑娘追到手的时间,比骑马从菜市场到圣彼得教堂还要快。他的话引起一场斗殴并升级为对阵战。俊俏的雅奈特本人,一心要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用嘴亲吻了她那受伤的羞辱者,用当时的行话来说,嘴叫作心灵的大门。最后,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泽农对这场打斗的回忆只剩下脸上的一条刀疤了,女诱惑者趁一个月明之夜溜进他的宿舍,轻手轻脚爬上容易吱吱作响的楼梯,钻到他的床上。泽农惊异于这个扭动的身体如此光滑、灵巧、老练,惊异于这个鸽子般的胸脯发出喁喁私语,惊异于她的笑声刚好及时止住,不至于惊醒住在隔壁阁楼的女管家。他只感觉在快活之中混杂着害怕,就像在一处清凉而不可靠的水里游泳。有几天时间,人们看见他不顾院长令人生厌的警告,跟这个不正经的姑娘一起招摇过市;他的欲望仿佛来自这个危险的、爱嘲讽的妖艳女人。然而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又完全回到了他的书本中。人们指责他过快地抛弃了这位姑娘,当初为了她,他还漫不经心地损害了整整一个学期以优等成绩结业的荣誉:他对女人表现出的轻蔑让人怀疑他夜间与女妖苟合。 ✑格罗塔-费拉塔(Grotta-Ferrata)的修道院于1004年由圣尼鲁斯创立。儒勒二世在1503年成为教皇之前,曾任当地的红衣主教。​✑康布雷联盟:1508年,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法国国王路易十二、阿拉贡国王费尔迪南二世和教皇儒勒二世组成,联合对抗威尼斯。但该联盟于1510年即告瓦解。​✑天主教节日,在11月1日。​✑帕多瓦的马西里奥(Marsile de Padouc,约1275-1342),意大利政治理论家。​✑书拉密(Sulamite),即《旧约·雅歌》中的“佳偶,美人”,《雅歌》中对她的美貌有详尽的描绘。​✑百合花。​✑原文为佛兰德斯语。​✑参看西塞罗,《国家篇》,第六卷。​✑尼古拉·弗拉梅尔(Nicolas Flamel,1330-1418)是一位富裕的巴黎市民,向医院和教堂捐赠了大量财产。传说他是炼金术士,并因此致富。​✑歌利亚是非利士人中的巨人,被牧羊少年大卫打败。后面提到的约拿单是大卫的朋友。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17至20章。​✑原文为拉丁文。​ [book_title]夏天的乐趣 那一年夏天,七月末,泽农和往年一样去银行家的乡间住宅消夏。但这次去的地方跟以往不同,不再是亨利-鞠斯特在布鲁日乡下的库伊邦一直拥有的那片地产:商人在奥登纳德和图尔奈之间的德拉努特购置了一处田庄,古老的大宅也在法国人离开后修缮一新。人们还按照时新的样式翻修了宅子,添了柱子的底座和石质的女像柱。胖子利格尔越来越喜欢购置土地,这些不动产几乎在傲慢地炫耀一个人的财富,再说一旦时局动荡,他可以成为不止一个城市的居民。在图尔奈地区,他逐步收购小片土地,扩大了他的太太雅克琳的地产;在安特卫普附近,他新近购买了加里福特田庄,这片豪华产业毗邻他位于圣雅克广场上的商号,从此他就在那里与拉扎鲁斯·杜切共同经营。除了佛兰德斯财政总管的身份,他还在马斯特里希特和加那利群岛分别拥有一家制糖厂,他是泽兰海关的包税人,还垄断了波罗的海地区的明矾生意,此外他和富格尔家族一起供给卡拉特拉瓦修会三分之一的收入,亨利-鞠斯特与这个世界上的权贵之间往来日益密切:女摄政王在梅赫伦亲手将祝圣过的面包递给他;克罗伊的爵爷欠他一万三千弗罗林,不久前答应为商人新出生的儿子当教父,庆祝洗礼的日子已经定下,将在这位大人的勒克斯城堡举行。大商人的两个女儿阿尔德贡德和康斯坦斯年纪尚幼,总有一天也会得到头衔,就像她们的裙子已经有了长长的后裾。 亨利-鞠斯特在布鲁日的呢绒厂只不过是一份过时的产业,面临他自己从里昂进口的锦缎和从德国进口的天鹅绒的竞争,他新近在德拉努特附近乡下,大平原的心脏地带,设立了几个车间,这样一来布鲁日的市政条例就不会再刁难他了。他命令在那里安装了二十来架机械织机,它们正是前一年夏天科拉斯·吉尔根据泽农设计的图纸制造的。商人心血来潮试用的这些木头和金属的工人既不吃喝,也不吵闹,十台机器就可以完成四十个工人的活计,而且也不会趁着物价上涨要求提高工资。 一天,凉爽的天气已经让人感觉到秋意,泽农徒步前往奥德诺弗的纺织厂。这个地区到处都是找工作的失业工人;奥德诺弗离德拉努特的奢华场面还不到十法里,但两地之间的距离不啻天堂和地狱。亨利-鞠斯特让人将村口的一所老房子稍加修缮,安置了几个手艺人和城里来的工头住在里面;这个宿舍很快变得又脏又乱。泽农只瞥见一眼科拉斯·吉尔,那天早上他又喝醉了,一个名叫贝洛丹的法国学徒,脸色苍白阴沉,一边帮他洗碗,一边照看炉火。托玛前不久娶了一个本地姑娘,此时正在广场上炫耀他的红色丝绸外套,那是婚礼当天收到的贺礼。一个干瘦精明的小个子,名叫蒂埃里·卢恩,由缫丝工摇身一变当上了工头,他指给泽农看那些终于安装好的机器,它们一安上就招来工人的怨恨。原先工人们竟然异想天开,以为机器能让他们多挣钱少干活。但是读书人从此关心的是另一些问题了;他对这些机器底座和平衡锤已经不再感兴趣。蒂埃里·卢恩带着卑躬屈膝的口吻谈起亨利-鞠斯特,却不正眼看着泽农,他抱怨食物不够,商人的代理人用木头和劣质灰泥草草搭建起来的破房子,工时比在布鲁日更长,以及市政府对他们已经鞭长莫及。小个子惋惜失去的好日子,从前的手艺人地位稳固,他们享有特权,不仅让临时工没有活路,在王公面前也不低头。他并不害怕新事物;他欣赏这些灵巧的匣子,每个工人都可以在上面手脚并用,同时操纵两只手柄和两块脚踏板,但是这样节奏太快,让人筋疲力尽,而且这样复杂的操作要求专心致志,手艺人的手指和脑瓜难以应付。泽农建议作一些改进,但新工头看来根本不以为然。这个蒂埃里肯定一心只想摆脱科拉斯·吉尔:他提到这块软软的蜂窝饼时耸耸肩膀,那些乱涂乱画的机械图纸,它们最终只会加重对工人劳动的盘剥,让失业状况变得更加严重。他还说,这个懒鬼自从不能再享受到布鲁日的清闲和消遣之后,就像染上疥疮一样变得虔诚起来,这个醉汉一旦酒醒之后,就像广场上的布道者一样换上一副悔过的腔调。这些斤斤计较的无知之徒令读书人反感;与他们相比,那些身穿镶白鼬皮的长袍、满腹逻辑的学究们重新获得了分量。 泽农在机械方面的才华在家里并没有得到器重,家里人瞧不起他这个贫寒的私生子,同时又因为他将来的教士身份而隐隐约约对他怀有尊重。晚餐时间,在饭厅里,读书人听着亨利-鞠斯特卖弄浮夸的处世格言。他说教的内容一成不变:不要招惹黄花女儿,以免有怀孕的麻烦;不要招惹有夫之妇,以免遭到匕首的暗算;也不要招惹寡妇,因为她们恨不得吃掉你;要懂得让自己的年金生息,还要向上帝祈祷。议事司铎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向心灵要求的东西素来极少,并不反对这一套粗俗的智慧。那天,正在地里收割的农夫们发现了一个巫婆,几场不同寻常的暴雨已经快让麦子腐烂了,她却不怀好意地还在田里撒尿求雨;他们不经任何形式的审判就将她扔进火里,还嘲笑说,这个女预言者自以为可以呼风唤雨,却不能让自己免遭火刑。议事司铎解释说,人们让作恶的人遭受火刑,这样的火刑只持续片刻,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不过在模仿上帝让他们遭受的同样刑罚,而上帝的刑罚是永恒的。这一席话没有中断晚间丰盛的点心;夏天让雅克琳燥热起来,她赏给泽农一番正经女人的饶舌。这个丰满的佛兰德斯女人,最近几次分娩使她变得越发美丽,她对自己的面色和白皙的双手颇为骄傲,保养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教士似乎没有注意到微微敞开的女上衣,也没有注意到掌灯之前,一绺金色头发从埋头读书的年轻人颈项上擦过,也没有注意到蔑视女人的读书人气愤地惊跳起来。在帕托洛梅·康帕努斯看来,每个女人都集马利亚和夏娃于一身,她为拯救世界抛洒自己的乳汁和眼泪,也听任蛇的诱惑。他垂下双眼不加评判。 泽农走出来,迈开大步。平坦的露台上有新近种植的树和夸张的假山石,不远处就是草场和耕地;一个房屋低矮的农庄隐蔽在层层叠叠的谷堆后面。但是天气转凉了,不能像前不久在库伊邦那样,在夏季来临之前清朗的夜晚里,跟农庄工人一起躺在圣约翰节的火堆旁。到了寒冷的晚上,铁匠铺里的人也不太会给他让出凳子上的座位,那里有几个粗汉,总是同样的几个人,被暖洋洋的炉火烤得头脑发胀,在最后一批苍蝇的嗡嗡声中交换着零零碎碎的消息。现在,一切都将他与这些人分开了:他们慢吞吞的乡下土话,跟说话差不多一样迟缓的头脑,一个懂拉丁文和会看天象的小伙子令他们感到害怕。这些夜间的游荡,有时他也带上表弟。他下楼来到院子里,轻轻吹一声口哨唤醒同伴。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跨过阳台,还带着少年人沉沉的睡意,他身上还闻得到前一天长时间游玩后留下的马匹和汗水的气味。想到或许可以在路边将一个轻佻的姑娘掀翻在地,或在客栈里跟赶大车的车夫一起大口喝酒,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了。两个伙伴从耕地里择路穿过,相互扶持着跳过沟渠,朝着波希米亚人营地点燃的篝火或者远处一家小酒馆红红的火光走去。回来的路上,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吹嘘他的战功;泽农对自己的事情却缄默不语。这些冒险中最愚蠢的一桩发生在一天夜里,利格尔家的继承人溜进德拉努特一个马贩子的牲口棚,将两匹牝马刷成粉红色,第二天早上主人看见时以为它们中了邪。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在一次游玩中花掉了几块从胖子鞠斯特那里偷来的金币,这件事有一天被发现了:一半开玩笑,一半也是较真儿,父子俩竟然动起手来,就像被困在农场院墙里的公牛和它的小牛扑向对方;人们好不容易才将两人拉开。 更多时候泽农独自一人出门,拂晓时分,手里拿着记事簿,躲到远远的乡下,到大千世界中去直接寻找无以名之的知识。他不厌其烦地掂量和好奇地细察石头,它们光滑或者粗糙的轮廓,铁锈或者霉斑的色调,都在讲述一段历史,显示出形成它们的金属以及水与火的痕迹,往昔的水与火将它们的质地沉淀下来,或者凝固了它们的外形。一些昆虫从石头下面爬出来,它们是动物地狱里奇怪的生灵。泽农坐在一个小丘上,看着灰色天空下绵延不断的平原,地面上东一处西一处鼓起一条条长长的沙丘,他想象这些如今生长着小麦的大片土地,过去曾经是大海,海水退去时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波浪的行迹和签名。因为一切都在变化,不管是世界的形状,还是大自然的产物,大自然本身在动,它的每一个时刻都需要成百上千年。有时候,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变得像偷猎者那样既专注又警觉,他想到了在奔跑,在飞翔,在林木深处爬行的动物,他感兴趣的是它们在身后留下的确切的痕迹,它们的发情,它们的交配,它们的食物,它们的信号和计谋,还有它们被棍棒击中之后死去的方式。他对爬行动物怀有好感,人类出于害怕或者迷信而诽谤它们,这些冰凉、谨慎、一半生活在地下的动物,在它们每一节爬行的圆环里,都包含着某种矿物的智慧。 一天晚上,正值最酷热的季节,泽农仗着从让·米耶那里学来的本事,决定亲自动手给一个中风的农民放血,而不是等待不一定能赶来的剃头匠。议事司铎帕托洛梅·康帕努斯为这桩不体面的事情唉声叹气;赶来救场的亨利-鞠斯特则高声惋惜,倘若外甥准备靠柳叶刀和小水盆谋生的话,他为他的学业支付的金币算是白花了。读书人默默承受这些指责,心怀仇恨。从这一天起,他在外面延宕的时间更长了。雅克琳以为他在跟农场里的一个姑娘往来。 有一次,他带上够吃几天的面包,冒险一直走到乌图斯特森林。这片树林是远古时代的大片乔木林的残余:奇怪的劝告从它们的树叶上掉下来。泽农抬起头,仰望这些浓密的绿荫和松针,重新陷入关于炼金术的冥想,这方面的知识有的在学校里接触过,有的则是学校所禁止的;在这些植物金字塔中的每一座里,他又看见上升的力量写下费解的天书,看见空气和火的符号,这些美丽的森林实体被空气浸润和滋养,它们自身包含着火的潜能,也许某一天也将毁于火。但是这些上升靠一种下降得到平衡:在他脚下,盲目而有知觉的根系在黑暗中模仿天上数不清的细小枝桠,小心翼翼地伸向不知何处的天底。时不时,一片过早变黄的树叶泄露了隐藏在绿色下面的金属,金属形成了它的本质,它又引起金属的衰变。强劲的风扭曲大树的树干,犹如人扭曲自己的命运。读书人感到自己像动物一样自由,也像动物一样受到威胁,像树一样在下面的世界和上面的世界之间得到平衡,同样也被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压弯,这些力量直到他死去才会停歇。然而,对于这个二十岁的人而言,死亡还仅仅是一个词而已。 黄昏时分,他注意到苔藓上有一辆运送木材的大车留下的车辙;夜色已经暗了,他循着烟雾的气味来到烧炭人的茅屋。父子三人,树木的刽子手,火的主人和仆人,迫使火慢慢地消耗它的受害者,潮湿的木材咝咝作响,颤动着,变成木炭,永久保留住它与火元素的亲缘关系。他们黝黑的身体上沾满烟炱和灰烬,几乎看不出破烂的衣衫。在黑色的脸庞周围,在裸露的黑色胸膛上,父亲的白色须发和儿子们的金色毛发令人惊异。这三个人,跟隐修士一样孤独,差不多已经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或者说,他们对这一切从来就一无所知。谁在统治佛兰德斯,这一年是不是基督降生后的1529年,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与其说他们在讲话,不如说他们在抖动身体,他们接待泽农就像森林里的动物接待另一只动物;读书人并非不知道,他们也有可能杀死他,夺走他的衣服,而不是接受他的一块面包,分给他一份他们的野菜汤。夜深了,茅屋里的烟雾令人透不过气来,他起身像往常那样去观察星宿,他走到外面,那片被烧焦的空地在夜里显得白茫茫的。烧炭人的柴堆在无声地熊熊燃烧,这个几何构造就像海狸的小堡垒和蜜蜂的蜂巢一样完美。一个影子在红色的旷野里晃动;两兄弟中年轻的一个在照看炽热的火堆。泽农帮他用铁钩分开那些燃烧得过快的圆木。天琴座和天鹅座的主星在树梢间闪烁;天幕上位置较低的星星被树枝和树干遮挡了。泽农想到毕达哥拉斯,想到尼古拉·德·库萨,想到一个叫作哥白尼的人,这个人最近发表的理论在学校里要么受到热情的接纳,要么遭到强烈的反对。他突然感到一阵骄傲,想到自己属于灵巧和不安的那一类人,他们驯服火,改变事物的质地,还观察星辰的轨迹。 他离开主人时没有多余的礼节,仿佛离开的是林中的狍子。他迫不及待地重新上路,仿佛他为自己的思想规定的目的地近在咫尺,但同时又必须加快步伐才能到达。他不是不知道,他在咀嚼自己最后剩下的一点自由,几天之后,他又要回到学校的凳子上去,为了日后谋到一个主教秘书的职位,负责润色优美的拉丁文句子,或者得到某个神学教席,只能对听众说出那些得到赞同或允许的话语。年轻不谙世事的他,想象直到那时为止,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心中充满对教士阶层的怨恨,也没有人像他那样在反抗或者虚伪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至于眼下,晨祷的内容只有松鸦报警的叫声和绿啄木鸟钻木的声音。一堆动物粪便在苔藓上袅袅冒着烟气,那是一只夜间动物经过的踪迹。 刚刚走上大路,他立即就听见了时代的噪音和喊叫。一群激动的乡下人手拿镰刀和长柄叉在奔跑:一个孤零零的大农庄着火了,纵火人是一个再浸礼派信徒,这些人如今越来越多,在他们对富人和权贵的仇恨中,交织着某种特殊形式的对上帝的爱。泽农倨傲地怜悯这些通灵者,他们从一只腐朽的船跳向另一只正在沉没的船,从一种古老的错乱跳向一种崭新的疯狂。但是,他厌恶自己身边那种粗俗的富足,这使他不由自主地站到穷人的一边。走不远,他碰到一位被辞退的纺织工,身上挎着乞丐的褡裢去别处寻找生计,他羡慕这个流浪汉比他少一些束缚。 ✑本章尾声提到当时是1529年夏天。此时康布雷和约正在酝酿之中,法国军队撤离佛兰德斯,将该地区归还查理五世。​✑卡拉特拉瓦修会(l'ordre de Calatrava)是一个宗教和军事组织,1523年起归属西班牙王室,由国王担任首领。​✑1古法里相当于4公里。​✑尼古拉·德·库萨(1401-1464),德国神学家、学者和哲学家,他也是颇具影响力的红衣主教。​ [book_title]德拉努特的节日 一天晚上,离家好几天之后,泽农回来了,像一条瘦骨嶙峋的狗。他远远看见宅子被无数火把照得通明,还以为又碰上了一场火灾。这时他才想起,几个星期以来,亨利-鞠斯特就在盼望和商谈接驾的事情。 康布雷和约刚刚签署。人们称之为“夫人和约”,因为两位贵夫人勉勉强强担当起了抚平时代创伤的使命,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在主日布道时将她们与《圣经》中的女圣人们相提并论。法国王太后起初害怕不吉利的天象而稍作停留,后来终于启程离开康布雷,返回她的卢浮宫了。尼德兰女摄政王回梅赫伦的路上在佛兰德斯财政总管的乡间别墅逗留一夜,亨利-鞠斯特早已邀请本地士绅,四处采购储备蜡烛和稀有的食物,还从图尔奈请来主教的乐师,准备了一场古装演出,穿戴锦缎的农牧神和身着绿色丝绸衬衫的仙女们将向玛格丽特夫人献上点心,其中有杏仁小甜饼、杏仁奶油和蜜饯。 泽农犹豫要不要到大厅里去,担心破旧肮脏的衣衫和没有洗澡的气味,会让自己在当今世界上的权贵面前失去出风头的机会;生平第一次,他觉得倘若擅长溜须拍马和勾心斗角的技艺,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私人秘书或者王子老师的职位总比学校里的学究或者乡村剃头匠要好得多。随后,二十岁年轻人的骄傲占了上风,他相信一个人的运气取决于自己的禀赋以及星辰的眷顾。他进去,紧靠有雕花边饰的壁炉坐下,环顾身边这座人间的奥林波斯山。 穿着古装的仙女和农牧神是富裕农民和乡绅们的子女,财政总管任由他们啄食冷藏柜里的东西;在假发和脂粉下面,泽农认出了他们的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在开衩或者撩起的皱泡镶边的长袍下面,泽农认出了女孩子们结实的大腿,其中有几个曾经在草垛的背荫处温存地撩拨过他。亨利-鞠斯特满脸涨得通红,举手投足比平日更加庄严,以商人的奢华竭尽地主之谊。女摄政王身着黑衣,娇小浑圆,有着寡妇忧伤苍白的脸色,抿紧的嘴唇显示出她是一个善于持家的主妇,她照管的不止是衣被饭菜,还有国家。她的颂扬者们吹嘘她的虔诚,她的见识,还说她为守节不愿再婚,宁愿过忧郁清苦的孀居生活;她的毁谤者们则低声指责她喜欢女人,但同时也承认,一位贵妇人有这样的趣味不算太出格,总比男人有相反的习性要好。这些人宣称,女人担当男人的角色比男人模仿女人要来得美。女摄政王的服饰华美而严肃,王室贵胄的装扮正该如此,她的穿戴理当体现自己高贵的身份,但又无需念及炫耀或者取悦他人。她一边小口品尝零食,一边和蔼地听亨利-鞠斯特说话,商人奉承王室的话中夹杂着轻浮的玩笑,女摄政王固然是虔敬的女人,但一点也不假正经,她懂得倾听男人们无拘无束的谈话而不流露怨言。 人们已经喝过了莱茵河地区、匈牙利和法国的葡萄酒;雅克琳解开银线呢绒上衣的纽扣,命人将她的小儿子抱来,婴儿离断奶还早,他也渴了。亨利-鞠斯特和太太喜欢展示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他让他们变得年轻了。 从细布内衣的褶皱里露出的乳房将客人们迷住了。 “我们不能否认”,玛格丽特夫人说,“这个孩子吮吸的是一位好母亲的乳汁。” 她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只接受了洗礼”,佛兰德斯女人说。 “那么”,玛格丽特夫人说,“就叫他菲利贝尔吧,跟已经去见上帝的我的主人一样。”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狂饮无度,正在对随从女侍们讲述他长大成人后将会建立的军功。 “在这个不幸的年代,他不会缺少打仗的机会”,玛格丽特夫人说。 她暗自寻思,不知财政总管是否会答应以三分利借钱给皇帝,富格尔家族的银行已经拒绝借钱,这笔钱要用来支付前一场战争的费用,也有可能用于后一场战争,因为人人都知道和约究竟价值几何。只要从这笔九万埃居的款项中拿出很小一部分,就足够让她在布雷斯的布鲁小教堂完工,总有一天她会去到那里,躺在她的君王身边直到世界末日。就在将一把镀金的银勺子放到唇边的工夫,玛格丽特夫人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赤裸身子的年轻人,他的头发被发烧淌出的汗水粘在一起,胸脯被胸膜炎的积水鼓胀起来,然而他还是像神话中的阿波罗那么英俊,她将他放入土中转眼已经二十多年了。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无论是她那可爱的印度鹦鹉“绿衣情人”,还是书籍,还是她温柔的伴侣拉奥达米夫人甜美的面容,无论是国家大事,还是王公们所倚靠和信赖的上帝。死者的形象重返回忆的宝库;勺子里糖霜的味道在女摄政王的舌头上蔓延开来;她回到自己一直未曾离开过的座位上来,又看见绯红的桌布上亨利-鞠斯特通红的双手,随从贵妇达鲁万夫人耀眼的首饰,躺在佛兰德斯女人胸前的乳儿,还有那边,在壁炉旁,一位表情傲慢的英俊小伙子,吃着东西,对宾客们毫不在意。 她问:“那个人,跟劈柴作伴的是谁?” “我的儿子们全都在这里”,银行家不满地说,一边指着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和包裹在绣花呢子里的婴儿。 帕托洛梅·康帕努斯低声告诉女摄政王希尔宗德的遭遇,顺便惋惜泽农的母亲误入歧途,走上了异端的歧路。玛格丽特夫人于是和议事司铎一起就信仰和行善谈开了,那个时代虔诚而有教养的人们每天都要谈论这些话题,但是这些空洞的议论从来不能解决问题,也从来不能证明这些话题的无聊。这时,门口传来吵闹声;人们怯生生地,但还是一下子涌了进来。 这些制呢工人带了一件华美的礼物来到德拉努特送给夫人,这是计划中庆典余兴节目的一部分。但是两天前,一个车间里突然发生了一场斗殴,工匠们的技术进步几乎演变成一场骚乱。科拉斯·吉尔宿舍里的全体工人都来了,他们要求赦免托玛·德·第克斯莫德。托玛用鎯头砸碎了不久前才安装好并最终投入运行的机械织机,他面临绞刑的惩罚。这支乱哄哄的队伍里有失业的临时工,也有沿途加入进来的流浪汉,从工厂到商人的乡间别墅之间的几法里路,他们走了两天时间。尽管科拉斯·吉尔在保护自己的机器时双手受伤,他仍然站在请愿者的最前面。他的嘴唇嘟嘟囔囔,泽农在这张脸上几乎认不出他十六岁时所熟悉的那个结实的科拉斯了。一个小厮送上糖衣杏仁,读书人拉住他的衣袖,打听到亨利-鞠斯特拒绝听那些心怀不满的人诉苦,这些人只好在草地上过夜,吃厨师随便扔给他们的东西。佣人们整夜看管着食品柜、银餐具、酒窖和麦堆。然而,这些不幸的人看上去却如同被带去剪羊毛的绵羊一般顺从;他们脱下便帽;最谦卑的那些人还下了跪。 “饶了托玛吧,他是我的兄弟!饶了托玛吧,是我的机器让他昏了头,”科拉斯·吉尔絮絮叨叨地说,“他还年轻,不能绞死他。” “什么?”泽农说,“你帮这个砸烂了我们作品的无赖说话?你那个漂亮的托玛喜欢跳舞:让他到天上跳去吧。” 他们之间用佛兰德斯语口角,让那一小群随从女侍笑出声来。科拉斯·吉尔不知所措,用白眼珠子扫视四周,认出了坐在炉膛下面的年轻读书人,他在胸前划一个十字,那是当年他称为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 手上缠着绷带的人哭着说:“上帝诱惑了我,我像一个孩子那样玩滑轮和手柄。一个魔鬼指给我看比例和数字,于是我就闭着眼睛安装了一台绞架,上面还吊着绳索。” 他退后一步,靠在瘦瘦的学徒贝洛丹肩上。 一个像水银一样钻动的小个子悄悄溜到夫人跟前,递上请愿书,泽农认出来他是蒂埃里·卢恩。夫人带着显然心不在焉的表情,将请愿书交给一位随行侍从。财政总管谄媚地促请她去隔壁的长廊,乐师们准备给贵夫人们献上一场有器乐演奏和唱歌的音乐会。 “任何背叛教会的人,迟早会起来反抗他的国王”,玛格丽特夫人站起身来时总结道,这句谴责宗教改革的话终于结束了她与议事司铎之间勉力进行的交谈。亨利-鞠斯特使了个眼色,纺织工们向高贵的寡妇恭恭敬敬地献上用她的名字首字母绣成的珍珠花结。她用戴满戒指的手指尖,优雅地接过工匠们的礼物。 “请看,夫人”,商人半开玩笑地说,“这就是完全出于慈悲心肠让工厂亏本开工得到的报答。这些乡下人在您面前吵吵闹闹,村里的法官原本用一句话就可以裁决。如果不是我惦记着向您展示我们的天鹅绒和锦缎的话……” 女摄政王充耳不闻,每当公共事务令她感到不胜重负时她就会这样,她郑重强调必须压制老百姓的反抗;王公之间的纷争,日渐强大的土耳其人,使教会四分五裂的异端,已经将这个世界搅得一塌糊涂了。泽农没有听见议事司铎低声唤他向夫人靠拢一点。一阵颤音和移动椅子的声音,已经跟制呢工人们的抱怨声混杂在一起了。 “不”,商人一边关上身后长廊的大门,一边像牧羊犬对着羊群那样,面对人群说,“托玛不会得到饶恕的,要拧断他的脖子,就像他砸毁了我的织机。你们愿意有人到你们家里,砸坏你们床上的木头吗?” 科拉斯·吉尔嚎叫起来,像一头正在放血的牛。 “闭嘴吧,我的朋友”,胖胖的商人轻蔑地说。“你的音乐糟蹋了为夫人们演奏的曲子。” “你有学问,泽农!你的拉丁文和法文比我们说的佛兰德斯话更讨人喜欢”,蒂埃里·卢恩说,他带着剩下的心怀不满的人,像一名好歌手带领着唱诗班。“跟他们解释说,我们的活计增加了,工资却减少了,从这些机器里钻出来的灰尘让我们吐血。” “如果平原上到处都安装这些机器,我们就完蛋了”,一个纺织工说,“我们可不能像关在笼子里的松鼠那样,在两个轮子之间跑来跑去。” “你们以为我跟法国人一样,迷恋新鲜玩意儿?”银行家说话时严厉中带着和善,如同在酸葡萄汁里掺点糖。“一切轮子和阀门都比不上老实人的一双胳膊。难道我是吃人的魔鬼?休要再威胁了,如果货品残缺或者线头打结挨了罚款,再也不要叽叽咕咕;再也不要提增加工资的愚蠢要求了,好像银子跟马粪一样不值钱,我会扔掉这些机床,让蜘蛛在上面织网!你们按去年价格签的合同,明年照样续签。” “按去年的价格”,一个声音激动地说,但已经弱下去了。“按去年的价格,如今一个鸡蛋比去年圣马丁节时的一只鸡还贵!还不如拿根棍子讨饭去。” “让托玛去死吧,雇佣我好了”,一个老短工喊道,一口口齿不清的法语让他显得格外野蛮。“农场里的人放狗咬我,城里人拿石头赶我们。我宁愿要宿舍里的一块草席,也不愿意躺在沟底过夜。” “你们瞧不起这些织机,它们本来可以让我的舅舅变成国王,让你们自己变成王侯”,读书人恼怒地说。“但我眼前只是一个粗野的富人和愚蠢的穷人。” 留下来的人群在院子里抬头看得见节日的火把和多层大蛋糕的顶端,这时院子里轰然一声巨响。一块石头击穿有纹章图案的彩绘玻璃上的天蓝色;商人灵巧地躲开落下来的蓝色碎片。 “把你们的石头留给这个做白日梦的家伙吧!一只线轴就可以干四双手的活儿,这个傻瓜让你们相信可以待在旁边偷懒”,胖子利格尔嘲笑道,一边用手指着缩在炉膛边上的外甥。“这件事让我亏了钱,还要让托玛丢脑袋。唉,一个书呆子的漂亮设想!” 炉火的同伴啐了一口,没有接话。 “托玛看见织机昼夜不停地干活,一台机器就能完成四个人的任务,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科拉斯·吉尔接着说,“但是他浑身颤抖,流汗,就像害怕一样。人们动手裁减我的学徒,最早被打发走的人中间就有他。磨坊一直在嘎吱作响,铁杆子照样自个儿织布。托玛跟他春天娶来的老婆一起,坐在宿舍紧里头,我听见他们像挨冻一样发抖。我明白了我们的机器是一场祸害,跟战争、昂贵的物价、外国的呢绒一样……我的双手活该受伤……我就说,人应该老老实实地干活,就像过去祖祖辈辈那样干活,满足于自己的两条胳膊和十个手指。” “你自己是什么东西?”泽农气愤地叫起来,“不就是一台没有好好上油、被人用坏了当作废料扔掉的机器吗?可惜的是你这台机器还会造出其他机器。科拉斯,从前我还以为你算个人,现在我看你不过是一只瞎了眼的鼹鼠!你们这些粗人,如果没有人为你们动脑子,你们连火、蜡烛、汤勺也不会有,如果有人第一次拿一只线轴给你们看,你们也会害怕!回你们的宿舍去吧,五六个人躺在一条床单下面腐烂,就像你们的祖祖辈辈那样,在饰带和羊毛绒上面死去!” 学徒贝洛丹抓起留在桌上的一只高脚杯,向泽农扑去。蒂埃里·卢恩抓住他的手腕;学徒尖叫着,用庇卡底土话吐出一连串威胁,一边像游蛇一样扭动。亨利-鞠斯特刚刚打发一个管家下楼,这时突然听见他声如洪钟地宣布,要在院子里打开酒桶为和约干杯。人潮卷走了科拉斯·吉尔,他缠了绷带的双手还在不停比划;贝洛丹一甩手,挣脱蒂埃里·卢恩,溜走了。只剩下几个倔强的人还留在那里,合计着如何在来年的合同里至少让工资增加可怜的几个苏。没有人还记得托玛和他的痛苦。也没有人还想得起来去请求舒舒服服安坐在隔壁大厅里的女摄政王。这些手艺人认识并畏惧的唯一的权威就是亨利-鞠斯特;他们只能远远地瞥见玛格丽特夫人,如同他们只能大致看见那些银餐具和首饰,以及在墙上和出席宴会的人们身上,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纺织的衣料和饰带。 亨利-鞠斯特微微笑着,他的高谈阔论和慷慨大方获得了成功。这些喧嚣持续的时间终究只不过跟一首经文歌一般长。他并不看重的这些机械织机,没有花费力气就成了讨价还价的一个筹码;这些机器也许还会派上用场,不过那是将来的事了,假如时运不济,人工又变得太贵或者人手不足的话。至于泽农,他出现在德拉努特就像谷仓里的火把一样令商人不安,他会去别的地方,带上他的梦想和令女人们心乱的火一般的眼睛;过会儿亨利-鞠斯特就可以在女摄政王面前吹嘘,自己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懂得如何统治乌合之众,看上去稍作让步,实际上却寸步不让。 从一扇窗框里,泽农看着下面衣衫褴褛的人群跟仆佣和夫人的卫兵们混在一起的黑影。插在墙上的火把照亮了这个节日。科拉斯·吉尔在人堆里,读书人认出了他的红头发和白衣服。他如同自己手上的绷带一样苍白,心灰意懒,靠在酒桶上贪婪地喝着一只大啤酒杯里的东西。 “他一个劲灌啤酒,而他的托玛正在监狱里焦虑不安地流汗”,读书人轻蔑地说。“我还爱过这个人……西蒙-皮埃尔之流!” “安静吧!”待在他旁边的蒂埃里·卢恩说。“你没有尝过害怕和饥饿的滋味。” 然后,用胳膊肘捅捅他说: “不要再想科拉斯和托玛了,从此以后想想我们吧。我们这些人会像线跟随梭子一样跟随你”,他低声说,“他们贫穷、无知、愚蠢,但为数众多,像蛆虫一样攒动,像嗅到奶酪的耗子一样贪婪……假如只有他们自己使用你的织机,他们也会高兴的。他们从烧掉一座别墅开始:最终将占领城市。” “跟其他人喝酒去吧,醉鬼!”泽农说。 他离开大厅,冲上空空荡荡的楼梯。楼梯平台上一片幽暗,他撞上了气喘吁吁往楼上走的雅克琳,她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我把储藏室的门锁上了”,她喘着气说。“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为了向泽农证明自己的心跳太快,她抓住他的手: “别走,泽农!我怕。” “让卫队的士兵来保护您吧”,年轻读书人生硬地说。 第二天,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来找他的学生,想告诉他玛格丽特夫人登上马车之前,还询问过年轻人在希腊文和希伯来文方面的知识,表示愿意将他收为侍从。但是泽农的房间空无一人。据仆人们说,他一大早就出门了。雨连续下了好几个小时,略微推迟了女摄政王出发的时间。纺织工们已经在返回奥德诺弗的路上了,不能说他们很不满意,因为他们最终从财政总管那里争取到了每利弗尔增加半个苏。科拉斯·吉尔躺在防雨篷下面醒酒。至于贝洛丹,天刚蒙蒙亮时就消失了。后来人们知道,那天夜里他散布了很多威胁泽农的话。他还吹牛说自己很会玩刀子。 ✑即萨伏依的路易丝(1476-1531),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母亲。​✑即奥地利的玛格丽特(1480-1530),哈布斯堡的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与勃艮第的玛丽的女儿。玛格丽特的第二任丈夫是萨伏依公爵菲利贝尔(1480-1504),即前注提到的路易丝的弟弟。菲利贝尔死后,1506年,玛格丽特的父亲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任命她为尼德兰总督,她将宫廷设立在梅赫伦。她的侄子查理五世即位后,继续由她统治尼德兰。​✑11月11日。​✑利弗尔为旧时的记账货币,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一个利弗尔相当于二十个苏。​ [book_title]离开布鲁日 维维安·考沃森的舅父是布鲁日耶路撒冷教堂的神甫,她在舅父家有一个小小的房间,四壁是光滑的橡木护墙板。房间里有一张白色小床,窗台上有一盆迷迭香,书架上有一本祈祷书:一切都干净,整洁,宁静。每天晨祷时分,这位不领报酬的圣器室小管理员比第一批虔婆还要来得早,连那个又来占据教堂门廊角落好位子的乞丐也落在她后面。她穿着毡鞋,在祭坛前面的石板地上碎步疾走,给花瓶换水,细心地将枝形大烛台和银质圣体盒擦得锃亮。她尖尖的鼻子,苍白的脸色,笨拙的动作,不像一位漂亮姑娘那样所到之处引起人们议论纷纷,但是她的姨妈戈德利埃芙怀着怜爱,将她的一头金发比作火候恰到好处的香料面包和圣餐面包上的金黄色,她的言行举止无不显示出她的虔诚和善于操持家务。她那些躺在教堂墙根下的铜棺里的祖先,看见她如此乖巧想必深感宽慰。 因为她家世颇好。她的父亲蒂博·考沃森从前是勃艮地的玛丽夫人的侍从,曾经抬着他受伤垂危的年轻女公爵的担架,在一片祈祷和悲泣声中回到布鲁日。这场致命的狩猎场景,他一直无法忘怀;整整一生,他对这位英年早逝的女主人始终怀有一份充满柔情的崇敬,几乎近于爱意。他旅行过;他在雷根斯堡为马克西米利安皇帝效过力;他回来终老于佛兰德斯。在维维安的记忆中,这是一个壮实的男人,让她坐在自己裹着皮革的膝盖上,粗声粗气地哼唱德国歌谣。克林威克姨妈将孤女抚养成人。这位过于丰满的好女人,是耶路撒冷教堂神甫的妹妹和女管家;她制作滋补的糖浆和美味的果酱。帕托洛梅·康帕努斯议事司铎乐意与这户人家往来,这所房子里充满基督徒的虔诚和美味佳肴的气息。他也带他的学生来。姨妈和外甥女两人不停地塞给学生刚刚出炉的滚烫的点心,为他擦洗由于跌跤或者在斗殴中蹭破了皮的膝盖和双手,怀着信任赞赏他在拉丁文上的进步。后来,年轻人到鲁汶念书去了,在他难得的几次回布鲁日期间,神甫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无神论和异端的怪味儿,对他关上了大门。然而一天早上,维维安从一位走街串巷的女商贩那里听说,刚才有人看见浑身湿透、溅满泥浆的泽农在雨中朝让·米耶的药房走去。于是她静静地等待他来教堂里看她。 他从侧门一声不响地进来。维维安向他跑过去,手里还拿着祭坛上的桌布,带着小女佣天真的关切。 “我要走了,维维安”,泽农说。“请将我藏在你的柜子里的笔记簿捆成一扎;天黑时我来取。” “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朋友”,她说。 他的鞋子和衣服下摆沾满泥块,一定是冒着大雨在大平原的泥泞地里走过。看上去又像有人向他扔过石块,要不然就是摔了跤,因为他的脸上尽是青肿,一只卷起的袖口上还有血迹。 “没什么”,他说,“打了一架。我已经不去想它了。” 但是他任由她用一块湿布尽力揩拭血迹和泥浆。维维安心慌意乱,发现他就像旁边的约柜里那个幽暗的彩绘木质基督卧像那样俊美,她在他身边忙来忙去,像一个纯真的小玛德莱娜。 她建议带他去戈德利埃芙姨妈的厨房,帮他洗干净衣服,还要给他吃热烘烘的蜂窝饼。 “我要走了,维维安”,泽农又说了一遍。“我要看看别处是不是和这里一样,到处盛行着无知,畏惧,麻木,还有对圣言的迷信。” 这种激愤的语言令她害怕:一切不习惯的东西都令她害怕。然而,她将这种成年人的愤怒与小学生的坏脾气看成一回事,就像泥浆和发黑的血迹让她回忆起当年泽农在街上打架后蓬头垢面回来的样子,在他们十岁左右的年纪上,他曾经是她亲密的朋友和温顺的兄弟。她语气温柔地责备他: “看你在教堂里说话的声音多大!” “上帝不太听得见”,泽农尖刻地答道。 他没有解释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没有解释自己从什么样的斗殴或者埋伏中脱身,也没有说他怀着厌恶离开了用白鼬皮和荣誉填塞起来的学者生涯,也没有说是什么秘密的意图让他毫无装备地走上危险重重的旅途,奔走在这些道路上的是从战场上返回的行人和衣食无着的流浪汉,神甫、戈德利埃芙姨妈和几个仆人去乡下访贫问苦后回家的路上,都会谨慎地避开这帮人。 “世道不好”,她说,重复着在家里和集市上常常听到的抱怨。“要是你又遇上坏人……” “谁告诉你制伏他不是我呢?”他厉声说道。“结果一个人并不困难……” “克雷蒂安·梅格林克和我的表兄让·德·贝哈盖尔在鲁汶念书,他们也准备动身回学校”,她坚持说。“如果你去天鹅客栈找他们的话……” “假如克雷蒂安和让愿意,就让他们在圣人的标志面前吓得煞白吧”,年轻读书人不屑地说。“神甫,你的舅父,怀疑我是无神论者,如果他还在为我的见解担忧的话,你就对他说,我信奉的神不是一位处女生的,也不在第三天上复活,但他的王国就在这个世界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会将你的原话转告他”,她柔声说道,并没有尝试去记住这些对她而言过于深奥的话。“戈德利埃芙姨妈一到熄灯时间就会上锁,将钥匙藏在她的床垫下面,我会把你的笔记簿连同路上的干粮放在挡雨披檐下面。” “不用”,他说。“对我来说,这段时间是瞻礼前夕的斋戒。” “为什么?”她说,想不起来日历上要纪念的是哪一位圣人。 “这是我为自己规定的”,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从来没有见过朝圣者如何准备出发吗?” “由你去吧”,她说,想到这次奇怪的旅行,声音里不禁带上了哭腔。“我会数着小时、日子和月份,就像你每次出门那样。” “你在对我背诵什么诗呢?”他淡淡地笑着说。“我要走的路永远不会再经过这里。我不是那种为了再见到一个姑娘从路上折回来的人。” “那么”,她说,冲着他抬起倔强的前额,“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而不是你回来找我。” “白费功夫”,他说,似乎在跟她进行对答游戏。“我会忘记你的。” “亲爱的大人”,维维安说,“我的先人都躺在这些石板下面,枕着他们的座右铭:你更强大。我更强大的地方就是不要忘记那个忘记我的人。” 她站在他面前,宛如一股细小的泉水,平淡而纯洁。他一点也不爱她;在他与自己短促的过去之间,这位头脑简单的女孩子无疑只是一种最无足轻重的联系。然而他心里生出一丝怜悯,与被人牵挂的骄傲交织在一起。突然,就像一个出发在即的人为了获得某种力量或者相反为了从中解脱出来,往往出于冲动而给予、抛弃或者献出某种东西,泽农退下自己细细的银指环,那是他在跟雅奈特·弗贡尼埃玩套环游戏时赢来的,他将指环像一枚铜板那样放在这只摊开的手里。他根本不打算回来。他施舍给这个小姑娘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梦。 入夜时分,他去挡雨披檐下面找到笔记簿,然后送去让·米耶家中。笔记中大部分是当年他在布鲁日时,在议事司铎监管下学习期间极其秘密地誊抄的一些异教哲学家的著作片断,其中包含某些会激起轩然大波的观点,比如关于灵魂的性质和上帝是否存在;还有一些是早期基督教教父攻击偶像崇拜的言论摘录,这些引文的原意被歪曲了,用来证明基督教的虔信和仪式毫无意义。泽农还年轻,还很看重这些学生时代最初的自由。他同让·米耶一起讨论未来的计划:米耶本人在巴黎医学院求过学,主张泽农到那里去学习,然而不必坚持到完成博士论文并戴上四方帽。泽农热切向往着更远的旅行。外科医生兼剃头匠将学生的笔记簿仔细放在他堆放瓶瓶罐罐和衣物的杂物间里。维维安在纸页中间夹了一枝小小的犬蔷薇,读书人没有发现。 ✑勃艮地的玛丽(1457-1482),二十岁时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为勃艮地女公爵,后坠马身亡。她的丈夫是奥地利大公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小说前面几章中提到的玛格丽特夫人即他们的女儿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大学教授的礼服上有白鼬皮饰带。​ [book_title]传闻 起先,人们得知他在根特待了一阵,投靠在热衷炼金术的圣巴汶修道院主教院长门下。后来,有人说在巴黎的劈柴街见过他,大学生们在那条街上偷偷解剖死人,空气中弥漫着怀疑论和异端的臭味儿。还有一些值得信赖的人,言之凿凿地说他在蒙彼利埃大学拿到了学位,对于这个说法,某些人则回应道,他只不过在这所著名学府注册过而已,他放弃了羊皮纸上的学位,宁愿一门心思进行实验,因为他对加利安和塞尔苏斯一样看不上。有人以为在朗格多克遇见的那个令女人们着迷的魔术师就是他。另外,差不多同一时期,有人说在加泰罗尼亚看见他,他身穿来自蒙特塞拉特的朝圣者的服装,由于在旅店里谋杀了一个年轻男孩而受到追捕;在那家旅店落脚的人多半来路不明,海员,马贩子,被怀疑信奉犹太教的高利贷者,还有勉强改宗的阿拉伯人。人们模模糊糊地知道,他对生理学和解剖学问题感兴趣,至于谋杀孩子的故事,在那些粗俗和轻信的人眼里只是一桩巫术和狠毒的放荡行为,到了更加博学的人们口中就变成了一例手术,目的是将新鲜血液输送到一位有钱的希伯来病人的血管里。再往后,有些远游回来的人带来了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谣言,他们声称在阿加蒂尔斯的国家,在柏柏尔人中间,甚至在大达伊尔的宫廷里见过他。1541年前后,红胡子帕夏凯尔丹在阿尔及尔使用一种希腊火硝的新配方,重创了一支西班牙小舰队;人们将这种伤天害理的发明也算到他的账上,还说他因此发了财。一位被派遣去匈牙利的方济各会修士在布德见到过一位佛兰德斯医生,此人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姓名,那大概就是他了。据可靠消息称,他很可能应总督的私人医生约瑟夫·哈-柯恩之请,前去热那亚为总督会诊,但在这位犹太医生遭到放逐之后,听说他无礼地拒绝了接替他的职位。既然肉体的大胆总是与头脑的大胆相伴随,这样的说法往往不无道理,人们相信他有过一些比他的成就更为大胆的欢愉。种种传闻不胫而走,讲述或者编造这些故事的人趣味各异,传闻的内容当然也有所出入。然而,在所有这些胆大妄为的举动中,也许最令人震惊的,据说,是他放弃了医生的体面职业,情愿沦落到外科手术的粗俗行当里,不惜用脓血玷污自己的双手。倘若一个不安分的人以这样的方式挑衅良好的秩序和习俗,那一切都难以为继了。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有人说黑死病流行期间在巴塞尔又看见过他:这些年里他治愈了不少已经无望的病人,因而赢得神医的声誉。然后,又一次,这个传闻沉寂下去了。这个人似乎怕出风头。 大约在1539年,人们在布鲁日收到一本用法文撰写的小册子,是由里昂的多莱印刷的,署名泽农。论文详尽描述了心脏的肌腱纤维和瓣膜环,书后附有一篇文章,研究迷走神经的左侧分支在心脏运动中的作用;泽农在论文里断言,心脏的搏动对应于心肌的每一次收缩,这种说法与大学里讲授的观点恰恰相反。他还论述了在由高龄导致的某些疾病中,动脉变窄和增厚的问题。议事司铎对这些学科知之甚少,将小册子读了又读,没有从中发现任何内容可以证实关于他从前的学生亵渎宗教的谣传,他几乎感到有些失望。在他看来,无论哪一个执业医生,都可以写出这样一本书来,其中甚至连一句漂亮的拉丁文引文都没有。帕托洛梅·康帕努斯经常在城里看见外科医生兼剃头匠让·米耶,骑在一头神气的骡子上,多年执业赢得的敬重让他越来越像个外科医生,越来越不像剃头匠。人们有理由猜测,在布鲁日的居民中,也许唯有这个米耶时不时得到一些泽农的消息,当年的学生如今已学有所成。议事司铎动过念头,去跟这个地位卑微的人攀谈,但由自己主动上前去打招呼,似乎不合体统,再说,这个家伙出了名的狡猾和爱嘲弄。 每次偶然听到有关他从前的学生的消息,议事司铎立刻就会去老朋友克林威克神甫家里。他们在一起议论一番,晚上,在神甫的会客室里,戈德利埃芙姨妈和她的外甥女有时进进出出,手里拿着一盏灯,或者一只盘子,但她们两人谁也不会留意他们在说些什么,她们没有侧耳倾听两位教会人士谈话的习惯。维维安已经过了少女怀春的年纪;她还保留着那枚刻有花叶饰的细细的戒指,跟玻璃珠子和针线一并放在一个盒子里,她并非不知道姨妈为她作了郑重其事的安排。女人们在一边叠桌布,收拾餐具,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就跟老神甫一起翻来覆去地议论他们听到的只言片语,这些消息对于泽农的全部生活而言,犹如指甲之于人的整个身体。神甫摇着头,认定这个焦躁不安的人一心追求虚妄的知识,骄傲自大,不会有好下场。议事司铎为自己培养的弟子无力地开脱。然而,渐渐地,对他们来说,泽农不再是一个人,一张面孔,一个灵魂,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的人;他变成了一个名字,甚至连名字也不如,只是一张贴在瓶子上的褪色的标签。他们对自己的过去怀有的一些残缺不全、毫无生气的回忆,正在瓶子里慢慢腐烂。他们还在谈论他。实际上,他们已经将他忘记了。 ✑即今天的布达佩斯。​ [book_title]明斯特之死 西蒙·阿德里安森老了。他不是从疲惫,更多是从某种与日俱增的安详中察觉到这一点。他像一名渐渐耳背的领航员,只能隐约听见风暴的声音,却依然能老练地判断水流、潮汐和风的力量。他的一生是财富不断增长的过程:金子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他的手中;他取得了在阿姆斯特丹港口经营香料的特许权之后,就离开米德尔堡的宅子,搬到阿姆斯特丹新修的运河边上他精心建造的房屋里。这所濒临泪塔的住宅,就像一个坚固的保险柜,来自海外的财宝聚集在一起,一切都井然有序。但是西蒙·阿德里安森和他的妻子与这种富丽堂皇完全隔绝开来,他们住在顶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四壁空无一物如同船舱,这一切奢华只用于抚慰穷人。 对这些人,他们的大门总是敞开着,总有烤好的面包,总有点亮的灯。在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当中,不仅有无力清偿债务的负债人,有人满为患的济贫院拒绝收治的病人,还有食不果腹的演员,酗酒的水手,从示众柱上松绑后肩头还带有鞭痕的囚犯。如同上帝希望所有人都在他的土地上行走,享受他的阳光,西蒙·阿德里安森不加选择地接受他们,或者不如说,他出于对人间律法的厌恶,选择那些被认为是最糟糕的人。这些流浪汉穿着主人亲手给他们披上的暖和的衣服,怯生生地坐在他的桌旁。走廊上看不见的音乐家向他们的耳朵里倾注天堂的前奏曲;希尔宗德用一只银质长柄汤勺分发食物,她为接待客人特意穿上华美的长袍,使她的施舍显得更加可贵。 西蒙和他的妻子,像亚伯拉罕和撒拉,像雅各和拉结,和谐地生活已有十二年。然而他们也有自己的痛楚。好几个新生儿尽管得到无微不至的疼爱和照料,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离他们而去了。每次,西蒙低下头说道: “天主是父亲。他知道孩子们需要的东西。” 这个真正虔诚的人教会希尔宗德在隐忍中体会甜蜜。但一丝忧伤留在他们的心底。终于,一个女儿出生并且活下来了。西蒙·阿德里安森从此像兄长一般跟希尔宗德生活在一起。 他的船只从世界各地的港口驶向阿姆斯特丹,但西蒙考虑的是我们每个人面临的大旅行,无论贵贱,人人都将遭遇海难,在一片陌生的沙滩上结束旅程。较之那些跟他一起俯身察看罗盘地图的航海家,或者为他绘制地图的地理学家,他更珍惜那些正朝着另一个世界走去的冒险者,衣着破烂的讲道者,在广场上被嘲笑和愚弄的预言家。一位扬·马蒂斯是通灵的面包师;一位汉斯·博克霍尔德是流浪艺人,一天晚上西蒙在小酒馆门口发现他时,他已经快要冻僵了,他那一套跑江湖的吹牛本事正好用来为精神世界效力。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比其他人更谦卑,他渊博的学识深藏不露,为了让神的启示畅通无阻地降临到自己心中,他还故意变得愚钝。人们从他身上穿着的旧皮毛大衣认出他就是贝尔纳德·罗特曼,路德从前最心爱的弟子,如今却破口大骂那个维滕贝格人,说他是假义人,一边在富人面前卖乖,一边讨好穷人,舒坦地坐在真理和谬误之间。 傲慢无礼的圣人们从市民手中夺取财物,从贵族手中夺取头衔,然后随心所欲地重新分配,这种蛮横的做法已经引起公众的愤怒;好人们冒着被判处死刑或立即遭到流放的危险,聚集在西蒙家里密谋,仿佛一艘正在沉没的大船上的海员。但是希望像帆船一样出现在远处:明斯特已经变成上帝之城,羔羊们第一次在尘世有了庇护所,扬·马蒂斯成功赶走主教和市政长官后,已经在那里站稳了脚跟。皇帝的军队企图消灭这座穷人的耶路撒冷,最终无功而返;普天下的穷人都将团结在他们的兄弟周围;人们将成群结队,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劫掠教会的不义之财,推翻圣像;还要将胖子马丁杀死在图林根的野猪巢里,将教皇杀死在他的罗马。西蒙听着这些话,一边捋着白色的胡须:他对风险习以为常,打算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桩虔诚的事业所蕴含的巨大危险;罗特曼的冷静和汉斯的调侃打消了他最后的疑虑,就像从前他的商船在暴风雨季节里起锚时,船长的镇定和水手的快活令他安心。一个晚上,他怀着一颗信任的心,看着这帮穷困潦倒的客人将帽子低低地压在眼睛上,或者将边缘已经磨损的羊毛围巾紧紧缠在脖子上,他目送他们肩并肩在泥泞的雪地里渐行渐远,步履艰难地一同前往他们梦中的明斯特。 终于有一天,更确切地说一个夜晚,在二月清冷的拂晓时分,他上楼走进希尔宗德的房间,她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盏微弱的灯照着她。他低声唤她,确定她没有睡觉,就在床边重重地坐下来,像一位商人跟妻子一起反复清点白天的账目,他跟她谈起在楼下小客厅里进行的密谋。在城里,金钱、肉欲和虚荣招摇过市,人们的痛苦似乎凝固成了砖石,凝固成了虚妄和笨重的物件,精神再也无法在这些东西上面呼吸,她不也厌倦了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吗?至于他,他建议抛下,最好是卖掉(为何要白白浪费一份属于上帝的财富呢?)阿姆斯特丹的房子和财产,趁现在还为时不晚,去明斯特寻找安身之所,那只方舟早已不胜负荷,但是他们的朋友罗特曼会帮助他们找到栖身之地和食物。他给希尔宗德十五天时间考虑这个计划,这条路的尽头是苦难,流放,甚至死亡,但他们也有可能跻身于最早迎来天国的人之列。 “十五天”,他重复道,“夫人。一个小时也不能再多了,时间紧迫。” 希尔宗德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盯着他说: “十五天已经过去了,我的丈夫”,她平静地说,仿佛对自己就这样留在身后的东西不屑一顾。 西蒙称赞她在朝上帝走去的路上不断向前迈进。他对这位伴侣的敬意没有因日常生活的琐碎而磨损。这个年老的男人在那些被他选中的人身上,故意忽视他们心灵表面显而易见的瑕疵、阴影和缺陷,他看见的也许只是他们自身最纯粹的部分,或者他们自己希望成为的样子。在他收留的那些预言家们可怜的外表下,他认出了圣人。自从第一次见到希尔宗德,他就被她纯净的目光所感动,他视而不见她忧伤的嘴唇上近乎阴郁的皱纹。在他眼里,这位瘦削而倦怠的女人始终是一位大天使。 出售房屋和家具是西蒙的最后一桩好买卖。跟以往一样,他在金钱事务上的漫不经心为他带来财富,使他避免了因害怕损失或者因贪心而操之过急所导致的失误。这些自愿走上流亡之路的人带着人们的敬意离开阿姆斯特丹,富人往往享有这种尊重,即便他们可耻地站在穷人一边。一艘驳船将他们带到德文特,在那里他们换乘四轮马车穿越落叶覆盖的盖尔德山丘。他们不时停下来,在威斯特伐利亚的客栈里品尝烟熏火腿;对这些城里人来说,通往明斯特的旅途如同一次郊游。一个名叫约翰娜的女佣陪伴希尔宗德和孩子,西蒙对她深怀敬重,因为她曾经由于再浸礼派信仰而遭受酷刑。 贝尔纳德·罗特曼在明斯特的城门口迎接他们,满载包袱和木桶的车辆来来往往,挤作一团。围城前的准备不由得让人想起某些节日前夕的忙乱。就在两个女人从车上卸下摇篮和衣物的时候,西蒙听着教会重建者的解释:罗特曼很平静;听从他教诲的民众在街上拖着来自周边农村的蔬菜和木材,他们跟他一样指望着上帝的帮助。然而,明斯特需要钱。它更需要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弱小者、不满者、义愤者的支援,一旦新基督获得第一次胜利,这些人就会摆脱一切偶像崇拜的枷锁。西蒙仍然是富有的;他在吕贝克,在埃尔宾,甚至在日德兰半岛和遥远的挪威都有可追回的债权;他理应去收回这些只属于天主的款项。他懂得一路上向虔诚的人们传达起来反抗的圣人们的讯息。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有钱人,他穿着上好的呢子和柔软的皮革,他的名声和装束会让他在一个衣着破烂的传道者根本无法涉足的地方赢得听众。这位皈依的富人是穷人议会最好的密使。 西蒙明白了眼前的形势。要赶快行动才能免遭权贵和教士们的伏击。匆匆拥抱了妻子和女儿,骑上刚刚将他带到方舟门口的骡子里最强壮的一头,他立刻动身了。几天后,德意志雇佣军的长矛就出现在地平线上;亲王兼主教的军队在城市外围驻扎下来,并不发起进攻,而是准备一直等待下去,直到饥饿将这些穷人歼灭。 贝尔纳德·罗特曼将希尔宗德和孩子安置在市长克尼佩多林家里,此人是纯洁者们在明斯特最早的保护人。这个胖胖的男人既热情又平和,将希尔宗德视如姐妹。扬·马蒂斯摆弄一个新世界就像从前在哈勒姆的地窖里揉面团,在他的影响下,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变得不同了,容易了,简化了。地上的果实像上帝的空气和光线一样属于所有人;凡是有衣物、餐具或者家具的人,都要拿到街上来与人分享。所有人都以严格的方式相爱着,他们相互帮助,相互指责,为了对别人的罪孽保持警觉而相互监视;世俗法律被取消了,圣事也被取消了;亵渎神明以及肉体的过失要遭受鞭刑;女人们蒙着面纱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仿佛是不安的大天使;人们还听见有人在广场上声泪俱下地当众忏悔。 这座被天主教军队包围的好人的堡垒,生活在对上帝的狂热之中。在露天进行的布道每天晚上重新唤起人们的勇气;最受爱戴的圣人博克霍尔德讨人喜欢,因为他在描绘世界末日的血腥景象时添加了演员的戏谑。温暖的夏夜,病人和围城的第一批伤员躺在广场周围的拱廊下呻吟,女人们在一边用尖利的声音祈求天父的帮助。希尔宗德是最狂热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站立着,瘦高的身子挺直如同一团火苗,泽农的母亲控诉罗马人的无耻行径。她泪眼模糊,充满可怖的幻象;犹如一根过于细长的大蜡烛突然折断,希尔宗德猛然倒下,痛哭流涕,怀着悔恨、柔情和求死的愿望。 第一次公共葬礼是为扬·马蒂斯举行的,他死于一次突围,他率领三十个人和一群天使试图突破主教的军队。汉斯·博克霍尔德头戴王冠,骑在搭着祭披的马上,在教堂前面的广场上突然被宣布为先知;人们支起一个台子,新大卫王每天早上就在上面主持朝政,不容辩驳地决定天上和尘世的一切事务。几次偷袭主教厨房得手,带回来一头猪和几只母鸡作为战利品,人们在台子上吹吹打打,大吃大喝;敌营的厨子成了俘虏,被迫烹煮菜肴,随后在人们的拳打脚踢中一命呜呼,希尔宗德看见这一幕,跟其他人一样放声大笑。 渐渐地,就像美梦在黑夜里不知不觉转变为噩梦,人们的内心起了变化。心醉神迷的状态让圣人们走起路来像醉汉一样晃晃悠悠。城里各处的地窖和谷仓都堆积着食物,为了节省,新基督国王不断发布禁食的命令;然而有时候,当一桶咸鲱鱼变得臭气熏天,或者圆圆的火腿上开始出现斑点,人们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贝尔纳德·罗特曼筋疲力尽,他病倒了不能出门,仍一言不发地执行新国王的决定,他只能向聚集在窗户下面的人群布道,宣讲仁爱将烧毁尘世的一切渣滓,天国将会降临。克尼佩多林被剥夺了市长头衔,但又被庄严地提升为刽子手;这位脖子红红的胖男人对自己的新职务颇感得心应手,似乎他一直以来就在暗自梦想屠夫的职业。很多人被处死;国王命令处决软弱和温和的人,以免他们传染其他人;再说,每死掉一个人就会省下一份口粮。人们在希尔宗德住的房子里谈论酷刑,就像以往在布鲁日议论羊毛的价格。 汉斯·博克霍尔德出于谦卑,同意人们用他出生的城市称他为莱顿的约翰,但这个名字仅限于在尘世的集会上使用;在忠实信徒面前,他另有一个不能言宣的名字,似乎自身包含一种超乎常人的力量和热情。十七位妻妾证明神有着永不枯竭的精力。市民们出于畏惧或者虚荣,将自己的妻子献给活着的基督,正如他们当初献出金币;来自社会底层的荡妇争相邀宠,以求满足国王的床笫之欢。他来到克尼佩多林家里跟希尔宗德说话。这个眼睛滴溜溜转的男人一碰到她,她立刻变得脸色煞白,他的双手摸摸索索,像裁缝那样解开她的上衣。她想起来,但她不愿想起来,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她餐桌上一个饥饿的江湖艺人,就趁她托着盘子俯身布菜之机摸过她的大腿。她怀着厌恶让这张湿漉漉的嘴亲吻,但厌恶随即就变为迷醉;生活中最后的体面像破旧的衣衫,或者像浴室里刮下的死皮一样脱落了;沉浸在这无味的、热乎乎的呼吸里,希尔宗德不复存在了,希尔宗德的恐惧、顾虑和不幸也连同她一起不复存在了。压在她上面的国王赞叹这个纤柔的身体,他说,在他看来,细瘦的身材让上帝塑造的形体显得更加突出,尤其是下垂的细长乳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这个习惯了与婊子和毫无韵致的村妇打交道的男人,对希尔宗德的精致惊叹不已:她那双放在自己维纳斯小丘柔软的茸毛上的纤手,不由得让他想到一位贵妇漫不经心地搭在手笼上或者卷毛狗身上的双手。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十六岁起,他就知道自己是神。但时运不济,他掉到一个裁缝铺里当学徒,还从那里被赶走;在喊叫和流涎中,他进入了天堂。他重又体验到那种颤动,就像当年在流动剧团扮演挨打的丑角时,他在后台感觉到自己是神;就像当年在谷仓里他得到平生第一个姑娘时,他明白了神就是这团蠕动的肉体,对赤裸的身体而言贫穷并不比富有更真切,神就是生命的大潮,它也会卷走死亡,它像天使的血液一样流淌。他用一位戏子浮夸做作的语言吐出的这番话,充满农民之子的语法错误。 连续几个晚上,他将她带到筵席上,坐在基督的妻妾们中间。人群挤在边上,几乎要将桌子压垮;饥饿的人们抓住国王开恩扔给他们的鸡脖子或爪子,还祈求他的祝福。年轻的先知们充当国王的保镖,他们在一团嘈杂中用拳头维护秩序。现任王后蒂瓦拉来自阿姆斯特丹的一个污秽场所,她沉着地大吃大嚼,每嚼一口便露出牙齿和舌头;她看上去就像一头懒散而健康的母牛。突然,国王举起双手祈祷,他在脸颊上扑了一点粉,这种舞台上的苍白让他的面容变得好看了。有时,他冲着一个来宾的面孔吹气,向他传达神圣的精神。一天夜里,他将希尔宗德引到后厅,撩起她的袍子向年轻的先知们展示教会赤裸的圣洁。新王后和蒂瓦拉相互叫骂厮打起来,后者仗着自己年方二十,将希尔宗德看成老太婆。两个女人在石板地上翻滚扭打,大把抓扯对方的头发;那天晚上,国王将她们俩一起搂在胸前抚慰,让她们达成和解。 有时,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情会让这些呆滞而疯狂的灵魂活跃起来。汉斯下令立即拆除高塔、钟楼以及那些傲慢地高出城里其他房屋的山墙,因为这些建筑无视在神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孩子们叽叽喳喳,跟在一队队男人和女人后面,挤进塔楼的楼梯;瓦片乱飞,砖头纷纷坠落,砸伤行人的脑袋和低矮房舍的屋顶;有人将圣莫里斯教堂顶上铜铸的圣人像拆下来,让它们歪歪斜斜地吊在天与地之间;还有人抽掉房梁,将从前富人的房屋弄得千疮百孔,任由雨雪飘落进来。一个老妪抱怨要被活活冻死在自己四面来风的房间里,于是被赶出城外;主教拒绝接纳她到自己的阵营里;好几天夜里,人们听见她在壕沟里哭叫。 傍晚时分,人们收工了,双腿悬在空中,伸长脖子,不耐烦地在天上寻找世界末日的信号。但是西天边的红色渐渐黯淡下来;又一个黄昏变成灰色,然后又变成黑色,拆毁房屋的人们疲惫不堪,回到自己的棚屋里,躺下,睡觉。 一种近乎快乐的担忧驱使人们在颓圮的街巷里游荡。他们从城墙的墙头好奇地张望空旷的、无法接近的田野,就像航行的人们张望环绕在自己小船四周的凶险的大海;饥饿引起的恶心如同在海上探险的人们感到晕浪。希尔宗德不停地走来走去,总是在那几条相同的街巷里,相同的廊道中,相同的通往角楼的楼梯上,有时独自一人,有时手里拉着她的孩子。饥荒的钟声在她空荡荡的脑子里回响;她感到自己轻巧灵活,就像在教堂的尖塔之间盘旋不已的鸟儿,她感到虚弱,但就像一个女人即将尽情享受之前的片刻。有时,她掰下一段悬挂在房梁上的冰凌,张开嘴,吮吸新鲜的感觉。她周围的人似乎也同样体会到这种冒险的愉悦;尽管人们会为一块面包、一棵腐烂的白菜争吵,但是某种发自内心的柔情将这些忍饥挨饿的穷人紧紧粘合在一起。然而,一段时间以来,不满者敢抬高嗓门说话了;温和派不再被处死:他们太多了。 约翰娜向女主人报告外面开始流传可怕的消息,分发给老百姓的肉是变质的。希尔宗德吃着饭,仿佛充耳不闻。有人吹嘘自己尝过刺猬肉、老鼠肉,甚至更不堪的东西,正如同那些看上去严肃刻板的市民要不是突然间夸耀起自己肉体的放纵,人们还以为这些骨瘦如柴的幽灵无此能力。人们也不再寻找隐蔽之处来舒解病体的排泄;人们出于疲乏也不再掩埋死者,但是冰冻的天气让堆放在院子里的尸体变得清洁,不会散发出臭味。没有人议论到了四月份一旦天气回暖很可能就会发生鼠疫;人们不指望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也没有人提及敌人的坑道工事正在逼近,他们正在紧张有序地填充护城河;也没有人提及敌人很快就会发起的进攻。忠实信徒们脸上阴郁的表情仿佛追逐猎物的猎狗,它们装着听不见身后抽动皮鞭的声音。 终于有一天,站在城墙上的希尔宗德看见旁边一个人伸出胳膊指指点点。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起伏的平原上蠕动;几列战马在融冰季节的泥泞地里行进。一声欢快的叫喊爆发出来;断断续续的赞歌从这些虚弱的胸膛里响起:这不就是从荷兰和盖尔德招募来的再浸礼派军队吗?贝尔纳德·罗特曼和汉斯·博克霍尔德不断宣布他们就要到来,他们不就是来解救自己弟兄的弟兄吗?但是,这些队伍很快就与包围明斯特的主教军队会合了;旌旗在三月的风中翻卷,有人认出其中有黑森亲王的旗帜;这位路德派信徒与偶像崇拜者们联合起来,要消灭这一群圣人。几个人想方设法将一块大石头从城头推下去,砸死了几个在一处棱堡脚下挖壕沟的工兵。一个哨兵放枪击中了黑森军队的一位传令兵。围城者以火枪射击来回敬,数人倒毙。随后,双方谁也不再尝试任何行动了。但是,期待中的进攻没有在这天夜里发起,也没有在接下来的几天夜里发起。五个星期就在嗜睡症的麻木状态中过去了。 贝尔纳德·罗特曼早已分发了自己最后储备的食物和瓶瓶罐罐里的药品;国王跟往常一样,从窗户向民众扔出来一把把谷物,却将剩余的物资藏在地板下面不肯拿出来。他很多时间都在睡觉。他像僵死了一样睡了三十六个小时,然后最后一次前往几乎空无一人的广场上布道。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再去希尔宗德的住处夜访了;他以屈辱的方式赶走了十七位妻妾,取代她们的是一位几乎还没有开始发育的少女,有点口吃,具有预言的天赋,他怜爱地称她为白色的小鸟,方舟上的白鸽。希尔宗德被国王抛弃,既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感到不满和意外;对她来说,发生过的事情和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之间,界限已逐渐消弭;她似乎已经想不起来曾经作过汉斯的情人。然而法律并没有禁止一切:有时她会在深更半夜等着克尼佩多林回来,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让这团行尸走肉动心;他从她身边走过,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边嘟嘟囔囔,让他操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而不是一个女人。 主教军队进城那天夜里,近午夜时分,一名哨兵被掐死,他发出的叫声惊醒了希尔宗德。一名变节者带领两百名雇佣兵,从一条暗道进入城内。贝尔纳德·罗特曼是最早得到通知的人之一,他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冲到街上,衬衫下摆粗暴地拍打着瘦弱的双腿;幸而他死在一个匈牙利人手中,这个士兵没有弄清楚主教要求活捉叛乱头目的命令。国王从梦中惊醒,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从一条走廊逃到另一条走廊,勇敢敏捷犹如一只被守门犬围捕的猫;破晓时分,希尔宗德看见他从广场上走过,已经脱下了那身俗丽的戏装,上身赤裸,在皮鞭抽打之下弯曲着脊背。人们几脚将他踹进一个大笼子里,从前那些不满者和温和派在被送交审判之前,就被他关在这个笼子里。克尼佩多林被打得半死,当作死人扔在长凳上。整整一天,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在城里回响;这种有节奏的声音,意味着秩序在这个疯狂的堡垒里重新恢复了统治。秩序体现在这些为了微薄的酬金而出卖性命的人身上,他们在固定的时间吃喝,碰到机会就抢劫奸淫,但在某个地方,他们有年迈的母亲,节俭的妻子和一爿小小的租地,他们年老瘸腿之后会回到那里生活,有人逼迫时也会去教堂望弥撒,将信将疑地信奉上帝。酷刑又开始了,但这次是由合法当局宣布的,并得到教皇和路德的同意。这些人衣衫褴褛,苍白消瘦,饥饿使他们牙床溃烂,在吃饱喝足的大兵们眼里,他们简直就是恶心的臭虫,消灭他们轻而易举,也理所应当。 最初的混乱过去之后,公判地点定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就在国王从前举行会议的台子下面。那些行将就死的人隐隐约约地明白先知的许诺就要在他们身上实现了,但实现的方式与他们曾经以为的不同,不过预言几乎总是这样的:他们历经磨难的世界即将完结;他们即将平等地跨进一大片绯红的天空。只有几个人诅咒将他们带进这场救赎闹剧的那个人。有些人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长时间以来就在期盼死亡,好比绷得太紧的绳子也许渴望折断。 一直到晚上,希尔宗德等待着轮到她的时候。她身着自己剩下的长裙中最好的一件;发辫上插着银别针。终于,四名士兵出现了;他们是些老老实实的粗人,不过尽其职责而已。小玛尔塔哭喊起来,希尔宗德抓住孩子的手说: “来,孩子,我们去上帝那儿。” 一个士兵从她手中夺过无辜的小姑娘,推给约翰娜,身穿黑色上衣的女仆将孩子紧紧抱在胸前。希尔宗德跟着士兵,再也没有说话。她走得很快,连行刑者也不得不加紧脚步。为了避免磕绊,她双手提起绿色丝绸长裙宽大的裙幅,看上去如同行走在波涛之上。到了台子上,她在死者中间模模糊糊地认出了一些熟识的人,还有一个从前的妃嫔。她随意倒在仍有余温的人堆上,伸出脖子。 西蒙的旅行变成了十字架之路。他主要的债务人害怕填满再浸礼派的口袋或行囊,没有付钱就将他打发走了;那些无赖和吝啬鬼还不免训斥他几句。他的内兄鞠斯特·利格尔则声称,无法尽快兑现西蒙存放在他安特卫普钱庄里的巨额款项;此外他还夸口说,跟一个与国家的敌人为伍的糊涂虫相比,他更爱惜希尔宗德和孩子的财产。西蒙像一个被赶出门的乞丐,脑袋低垂着走出那扇富丽堂皇的雕花大门,而这家商号的创办曾经仰赖过他的帮助。他募捐的使命也同样失败了:只有几个穷光蛋答应为他们的兄弟倾其所有。他两次遭到教会当局的盘查,花费了钱财才免于牢狱之灾。直到最后,他仍然是得到自己的金币保护的富人。他在吕贝克的一家客栈里中风倒下,一路积攒起来的微薄收入还被店家偷走一部分。 他的身体状况只允许他慢慢赶路,进攻开始前两天他才到达明斯特城外。想进入被围困的城市显然毫无希望。他在亲王兼主教的军营里受到冷遇,却也没有遭到棍棒的对待,因为他曾经帮助过这位大人。他设法在离护城河很近的一处农庄住下来,灰色的城墙让他看不见希尔宗德和孩子。在农庄主妇白色的木餐桌上跟他一同进餐的,有一位应召前来参加即将进行的教会审判的法官,一位主教属下的军官,还有好几个从明斯特城里逃出来的变节者,这些人永不厌倦地揭露忠实信徒们的疯狂和国王的罪行。叛徒们毁谤殉难者的闲言碎语,西蒙不过姑妄听之而已。明斯特攻陷后的第三天,他终于得到进城的许可。 他沿着有部队巡逻的街道艰难地行走,六月早晨的阳光和干燥的风迎面扑来,他在这个只是从道听途说中有所了解的城市里迷乱地找路。在大市场的一个拱廊下,他认出了坐在门口的约翰娜,她将孩子抱在膝盖上。小姑娘看见这个陌生人靠过来亲吻她,尖叫起来;约翰娜一言不发地行了女仆的屈膝礼。西蒙推开已经撬开锁的大门,跑遍底层空无一人的房间,然后又跑遍楼上的房间。 他又出来,到广场上,朝着行刑的空地走去。一幅绿色的织锦悬在台上;他从这片织物远远地认出了压在死人堆里的希尔宗德。他没有在这个灵魂已经释放的尸体旁好奇地盘桓,就回头去找女佣和孩子。 一个牛倌牵着牲口走过,带着一只桶和挤奶的凳子,沿街叫卖;对面的房子里,一家小酒馆重新开张了。约翰娜用西蒙给她的几个铜板,让人盛满了几只锡杯。火在炉膛里劈劈扑扑地燃起来;很快就听见小姑娘手里的勺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家庭生活又慢慢开始了,渐渐填充了这幢荒芜的房屋,就像一片沙滩,上面散落着海上漂流物、沉船上的珍宝和海底的螃蟹,又被上涨的潮水重新覆盖。女仆为主人铺好克尼佩多林的床,这样可以免却他上下楼梯的疲劳。老人慢吞吞地喝着热啤酒,对于他的问话女仆起先只报以怨愤的沉默。当她终于开口时,从她嘴里涌出的是一股污秽的激流,其中同时混杂着洗涤槽和《圣经》的气味。在这位信奉胡斯的老妪眼里,国王从来都只不过是一个叫花子,人们让他在厨房里吃饭,他却胆敢跟主人的妻子睡觉。一切都说出来之后,她开始擦拭地板,将刷子和木桶弄得震天响,还使劲摔打漂洗过的抹布。 那天夜里西蒙几乎没有睡着,然而与女仆以为的相反,令他揪心的既不是愤慨也不是羞惭,而是那种名为怜悯的更加温存的痛苦。西蒙在暖和的夜里感到憋闷,他想到希尔宗德,仿佛她是自己失去的女儿。他怨自己留下她独自一人穿越这段艰难的航道,随后又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生与死就像每个人分到的一份面包,也许希尔宗德按照自己的心愿在恰当的时间吃掉了自己的一份面包,那也未尝不可。这一次她又走在前面了;她在他之前经历了最后的苦难。他仍然认为,那些起来反抗教会和国家随后遭到镇压的忠实信徒是正确的;汉斯和克尼佩多林抛洒了鲜血;在一个血腥的世界里,难道还能期待别的东西吗?约翰、彼得和多马在世之日就应当亲眼看见上帝在人间的王国得到实现,然而一千五百多年来,这个愿望却被懦弱、冷漠和狡猾之徒怠惰地拖到世界末日。先知敢于宣布这个天上的王国就在这里。他指出了道路,即便他偶然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径。对于西蒙而言,汉斯仍然是一个基督,如同人人都有可能是一个基督。与法利赛人和贤哲们谨小慎微的罪过相比,他的疯狂并不更加可耻。鳏夫没有对希尔宗德在国王的怀抱里寻找欢愉感到愤慨,长久以来他已不能给她带来这种欢愉了:这些放纵自己的圣人毫无节制地享受了肉体结合带来的幸福,这些已然摆脱尘世束缚的肉体,已然对一切毫无知觉的肉体,想必它们曾经在拥抱之中体验到过一种更加温热的心灵结合的形式。啤酒让老人感觉胸口不那么憋闷了,从他心中油然而生的宽厚交织着疲惫,以及一种既令人陶醉又令人心碎的善良。至少希尔宗德得到安宁了。借助床头蜡烛的微光,西蒙看见眼下在明斯特泛滥的苍蝇在床上游荡;它们也许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上逗留过;他感到自己同那具腐烂的尸体呼吸与共。他突然想起来,新基督的肉身每天早上都要遭受钳子和烙铁的酷刑,这个念头攫住他,令他肝肠寸断;他与可笑的受难者感同身受,他痛苦地想到肉体注定只能享受如此少的欢愉,却要承受如此多的苦难;他与汉斯一同受苦,如同希尔宗德曾经与他一同享乐。整个夜晚,躺在被子下面,在这个仅有最起码的舒适的房间里,他一想到在广场上被活活关在笼子里的国王,就像一个脚上有溃烂的人不小心踢到了自己的痛处。一阵疼痛使他的心渐渐抽紧,牵动从肩头直到左手手腕的神经,他祈祷,但再也分不清是为了自己的痛楚,还是为了扎进汉斯肥胖的胳膊和胸脯周围的铁钩。 他一旦有了走几步路的力气,就拖着身子走到国王的笼子前。明斯特的人们已经厌倦了这个场面,但是孩子们紧靠着栅栏,继续朝里面扔别针、马粪、尖利的骨头,囚笼里的人不得不赤脚踩在这些东西上面。卫兵们跟以往在节日大厅里一样,懒洋洋地推开这帮顽童:国王的死刑预计最早于仲夏时节执行,冯·瓦尔代克大人坚持要让他活到那个时候。 囚犯刚刚经受了一场酷刑被送回笼子;他蜷缩在角落里,还在颤抖。他的衣服和伤口散发出一股恶臭。但这个小个子男人仍然有着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和一副演员的动人嗓音。 “我缝,我裁,我绗”,受尽折磨的人低声哼唱道。“我只不过是个裁缝学徒……皮毛外套……给长袍缫边不留痕迹……不要在衣服上开衩……” 他突然停下来,偷偷瞟一眼四周,似乎既想保住自己的秘密,同时又想泄露一点风声。西蒙·阿德里安森拨开看守,设法将双臂伸进栅栏。 “上帝保佑你,汉斯”,他一边说,一边将手向他伸去。 西蒙回到家里,仿佛长途旅行归来一样疲惫不堪。自从他前一次出门以来,城里已经发生了一些重大变化,明斯特逐渐恢复了往常平淡无奇的样子。大教堂里充满唱诗班的声音。主教将他的情妇重新安置在距离他的府邸仅两步之遥的地方,这位美丽的茱莉亚·阿尔特生性谨慎,并不招摇。西蒙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好比一个人即将离开一个城市,那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与他无关。但是,他从前的善良像一股泉水那样枯竭了。他一回到家就冲着约翰娜大发雷霆,因为女佣忘记照他的吩咐备好笔墨纸张。当这些东西齐备后,他就开始给他的妹妹写信。 他已经有差不多十五年没有跟她联系了。好心的萨洛美嫁给了有钱有势的银行家富格尔家族的一位幼子。马丁虽不能继承家族的财产,却靠自己的本领积累了一笔财富;他从世纪初年起就在科隆定居下来。西蒙将孩子托付给他们。 萨洛美在鲁尔斯多夫乡下的宅子里收到这封信时,正在亲自监管晾晒衣被。她将床单和细布衣物扔下让女佣们去照管,家事由她作主,她连银行家的意见也没有征询就吩咐套上马车,满载食物和被褥,穿过一片满目疮痍的地区,向明斯特驶去。 她看见西蒙时,他躺在床上,脑袋下面垫着一件对折了两下的旧大衣,她立刻换成一个靠枕。她凭着一股女人倔强的善意,设法将疾病和死亡缩减为一系列轻微和细小的不适,用母亲般的关怀让病痛得到缓解。访客向女仆询问起有关饮食起居和大小便的情况。垂危病人冷漠的目光认出了妹妹,但是西蒙借故有病在身,过了一会儿才费力地按惯例表示欢迎。他终于坐起身来,与萨洛美客套地拥抱。随后他恢复了商人清晰的头脑,列数属于玛尔塔名下的财产,还指出哪些有必要为她尽早收回。契据包裹在一块漆布里,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儿子们已经成家立业,有的在里斯本,有的在伦敦,有的在阿姆斯特丹拥有印刷厂,他们既不需要他在尘世残留的财产,也不需要他的祝福;西蒙将一切都留给了希尔宗德的孩子。老人似乎忘记了他对教会重建者的许诺,重又认同了这个他即将离开也不再试图改革的人世的习俗。或者,也许以这样的方式放弃比生命本身还要珍贵的原则,他直到最后仍在品味从一切中超脱出来的苦涩的愉悦。 萨洛美看见孩子瘦瘦的小腿肚不禁心生怜爱,百般抚弄。她三句话不离呼唤圣母以及科隆各位圣人的帮助——玛尔塔将由偶像崇拜者抚养成人。这未免严酷,但并不比一些人的愤怒和另一些人的麻木更加严酷,不比衰老使丈夫不再能满足妻子更加严酷,不比看见分别时还活着的人已经死去更加严酷。西蒙尽力去想关在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国王,但是汉斯遭受的折磨在今天已经不再具有与昨天同样的意义;它们变得可以忍受,就像西蒙胸口的疼痛一样变得可以忍受,并将随他一同死去。他祈祷,但某种东西告诉他,上帝不再要求他祈祷了。他挣扎了一下,想再看看希尔宗德,然而死者的面孔已经模糊了。他的回忆想必上溯到了更远,直到在布鲁日举行神秘婚礼的时期,秘密分享的面包和葡萄酒,低领内衣下面隐约可见的细长而纯洁的乳房。这一切也渐渐模糊了;他看见他的发妻,他跟这个好心的女人在弗莱辛根的花园里纳凉。一声沉重的叹息让萨洛美和约翰娜吓了一跳,她们扑过去。举行完一场唱经弥撒之后,人们将他安葬在圣-朗普雷希特的教堂里。 ✑泪塔(Schreijerstoren)是阿姆斯特丹一地名,相传是水手的妻子们含泪等待丈夫归来的地方,实际上是一座军事堡垒。​✑指路德。维滕贝格是路德的活动中心,他在那里的修道院和大学任职,并于1517年在维滕贝格就赎罪券问题发表著名的《九十五条论纲》,揭开了宗教改革的序幕。​✑马丁·路德是图林根人。​✑指贝尔纳德·罗特曼。​✑吕贝克、埃尔宾和日德兰半岛分别在今天的德国、波兰和丹麦境内。​✑十字架之路(Chemin de la Croix)又称作苦路,指的是耶稣从被判钉十字架死刑到下葬的整个受难期间走过的道路,喻痛苦的历程。苦路祈祷后来成为纪念耶稣受难的一种仪式:人们在复活节游行路线上,放置十四处十字架和再现耶稣受难过程的画像,供信徒沿途祈祷。​✑胡斯(Jan Hus,1371-1415),15世纪捷克的宗教改革家。​ [book_title]科隆的富格尔家族 富格尔一家住在科隆的圣热雷翁教堂广场上的一所小房子里,他们居家不事奢华,一切都为了舒适和安宁。屋子里始终漂浮着点心和樱桃烧酒的香味。 萨洛美慢慢用完烹调考究的饭菜后,喜欢在桌上多待一会儿,用锦缎花纹的餐巾擦擦嘴;她喜欢在粗壮的腰身和肥胖粉嫩的脖子上系一条金链子;喜欢穿质地上好的衣料,精心梳理和纺织的羊毛还保留着绵羊活着时柔软的温暖。她的胸衣小心地护住前胸,证明她是一个朴实而不生硬的正派女人。她结实的手指弹奏安放在会客室里的便携小管风琴;年轻时,她曾经舒展过美妙婉转的歌喉,咏唱牧歌和教堂里的经文歌;她喜欢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就像她喜欢刺绣。不过饮馔仍然是头等大事:宗教仪式所规定的年节得到虔诚地遵守,同时也与饮食上的年节相伴随,按照时令吃黄瓜或者果酱,吃新鲜奶酪或者新鲜鲱鱼。但是太太的烹饪养不胖瘦小的马丁。这只在生意场上令人生畏的看门犬,回到家中就变成了不会伤人的长毛狗。他最大的胆量也不过是在饭桌上对女仆们说些轻薄的闲话。夫妻俩有一个儿子西吉斯蒙德,十六岁时跟随贡扎洛·皮萨罗乘船去了秘鲁,银行家在那里有大笔投资。近来利马的局势不好,他们不指望能再见到他了。一个年纪尚幼的女儿多少弥补了一点他们的失落;说起这次姗姗来迟的怀孕,萨洛美不免觉得好笑,其中既有念九日经的回报,也有刺山柑花蕾酱的功效。这个小姑娘跟玛尔塔差不多一般年纪;表姐妹睡同一张床,玩一样的玩具,一样被不痛不痒地打屁股,后来,她们一起上歌唱课,得到一样的衣服首饰。 胖子鞠斯特·利格尔和瘦子马丁,时而是对手,时而是伙伴。三十多年来,佛兰德斯的野猪仔和莱茵河畔的黄鼠狼远远地相互监督,相互建议,相互帮助,或者相互损害。他们知己知彼,惺惺相惜,无论是惊羡他们财富的旁观者,还是他们为之效劳也加以利用的王公将相,都无法做到这一点。倘若要将亨利-鞠斯特投入到他那些工厂、作坊、船坞和领主庄园般的田庄里的金子折算成现金,马丁几乎毫厘不差地知道价值几何;佛兰德斯人笨重的奢华为他提供了笑料,同样被他笑话的,还有老鞠斯特用来摆脱困境的那两三种一成不变的蹩脚伎俩。而在亨利-鞠斯特这方面,作为一位好仆从,他恭恭敬敬地向尼德兰女摄政王奉上她需要的款项,以便她购买意大利绘画和完成善举,当他听说巴拉丁选帝侯或者巴伐利亚公爵将首饰抵押给马丁时,不禁得意地搓搓手,他还得知这两位王公央求马丁借钱,利率堪比犹太人的高利贷;他带着一丝嘲弄的怜悯,称赞这只老鼠不是大口地撕咬而是悄悄地啮食世界的养分,这个病秧子蔑视看得见、摸得着、会被充公的财富,然而他在一页纸下面的签名抵得过查理五世。假如有人对这些在权贵面前毕恭毕敬的人宣称,他们对现有秩序而言比异教徒土耳其人或者反叛的农民更加危险,他们自己想必会大吃一惊;以这类人特有的对眼前事物和细节的专注,他们料想不到自己成袋的金子和账簿所具有的破坏力量。然而,他们坐在柜台后面,看着背光处一位骑士僵硬的形体,他用装阔来掩饰被打发走的担忧,或者看着一位主教优美的侧影,他想不花太多钱就建成教堂的钟楼,这时他们不由得微笑起来。有些人喜欢的是钟声或爆炸声、骏马、赤裸的或者裹着绸缎的女人,而他们喜欢的则是那种可耻而又崇高的物质,被大声羞辱却在背地里受到膜拜或关切的物质,就像某些隐秘的部位,人们极少谈及却始终不能释怀,那黄灿灿的东西,没有它,安佩莉娅夫人不会在王公的床上分开双腿,大人也不能支付主教冠上的宝石。黄金,它的多寡决定十字架是否要对新月开战。这些出资者感到自己是现实世界的主人。 正如马丁对西吉斯蒙德,胖子利格尔也对他的长子失望了。十年之间,除了几封要钱的信以及一册法文诗,家里没有收到过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的任何音讯,那些诗大概是在意大利的两次战役之间酝酿而成的。从他那里只能传来令人气恼的消息。商人密切关注幼子的成长,以免再次失算。他视如心肝的菲利贝尔刚到可以勉强拨弄算盘珠子的年纪,他就将他送去从不失手的马丁那里学习银行的技巧。菲利贝尔二十岁时已经发胖了;在他精心学来的举止背后流露出一种天生的乡土气;灰色的小眼睛在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皮缝隙里闪光。梅赫伦宫廷的这位财政总管的儿子原本可以过上王子般的生活;相反,他却擅长发现伙计们算账的差错;从早到晚,他坐在一间没有光线、损害抄写员视力的后厅里,核对字母组合数字,因为马丁不屑于使用阿拉伯数字,尽管需要做比较长的加法时也不否认它们的用处。银行家渐渐习惯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后生。当他为哮喘或痛风所折磨,想到自己的末日时,人们听见他对太太说: “这个胖傻瓜会取代我的。” 菲利贝尔看上去沉浸在他的账簿和刮字刀当中。但在他的眼皮底下透出一丝讥讽;有时,他一边审核老板的生意,不免在心里想,在亨利-鞠斯特和马丁之后,他比一个精明,比另一个凶猛,有一天将是干练的菲利贝尔的天下。葡萄牙的债务以每利弗尔四分的薄利,按季度在四次大集市上支付,这样的事情他可不会答应。 他来参加星期天的聚会,夏天在葡萄架下,冬天在会客室里。一位教士用拉丁文引经据典;萨洛美在跟一位女邻居玩双六棋,每下一着好棋必有一句莱茵地区的古谚加以解释;马丁请人教会了两个姑娘说法语,这是一门十分适合女人的语言,当他自己想表达比平日更加细腻或高雅的想法时也会说上几句。他们议论萨克斯战争及其对贴现的影响,异端的扩张,还有视季节而定,谈论葡萄的收成或者狂欢节的情形。泽贝德·克雷,一个好说教的日内瓦人,是银行家的得力帮手,他由于惧怕烟酒而遭到责备。这位泽贝德并不完全否认离开日内瓦是因为一桩经营赌场和非法制造纸牌的案子,他将自己违法犯纪归咎于一帮浪荡朋友,这些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并不隐瞒自己终归有一天想回到宗教改革的故乡。教士晃动着戴紫色戒指的手指表示反对;有人开玩笑地念几句泰奥多尔·德·贝兹的打油诗,这位俊俏的少年得到无可指责的加尔文的宠爱。随后他们讨论枢机主教会议是否不利于商人的特权,但是,市民要遵守自己的好城市的市政官员颁布的律令,这一点每个人内心都觉得理所应当。吃过晚饭,马丁将一位宫廷阁员或者法王的一位密使带到窗前。但殷勤的巴黎人很快提议回到女士们的身边。 菲利贝尔弹拨着鲁特琴;贝内迪克特和玛尔塔手牵手站起来。《情人之书》里选取的牧歌谈的是羔羊、鲜花和维纳斯,但这些时兴的曲调却被再浸礼派和路德派用来伴奏赞美诗的词句,教士刚才布道时还对这些乌合之众严加申斥。贝内迪克特不经意间将一节圣诗唱成了一首情歌中的句子。玛尔塔不安地示意她闭嘴;两个姑娘又肩并肩地坐下来,这时除了圣热雷翁教堂敲响的晚祷钟声,再也听不见其他曲子了。胖胖的菲利贝尔颇有舞蹈天分,有时他主动提议要向贝内迪克特展示几种新的舞步;起先她表示拒绝,然后像孩子一样高兴地跳起舞来。 两个表姐妹像天使一样纯洁地相爱。萨洛美不忍心夺走玛尔塔的保姆约翰娜,这个信奉胡斯派的老妇人将自己的敬畏和严苛传给了西蒙的孩子。约翰娜有所畏惧;这种畏惧使她外表看上去跟其他老妇人全都一个样,她也在教堂里沾沾圣水,亲吻天主羔羊白蜡像。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残存着对披锦缎长袍的魔鬼,对金牛犊和肉体偶像的仇恨。银行家没有将这位虚弱的老妪放在眼里,以为她跟楼下那些洗刷碗碟的牙齿掉光了的老妇人没有区别,她对一切都永远只咕哝一声不。按照她的说法,罪恶潜伏在这所充满安逸和舒适的屋子里,就像一窝老鼠藏在压脚被软绵绵的羽绒里。罪恶同样藏在萨洛美夫人的橱柜和马丁的保险柜里,在地窖的大酒桶里和锅底的果酱里,在星期天音乐会轻浮的噪音里,在药剂师的糖锭里,在医治牙病的圣女阿波利纳的圣骨里。老妇人不敢公开抨击楼梯上神龛里的圣母,但人们听见她低声抱怨,说在这些石头玩偶面前焚烧香油简直是白白浪费。 萨洛美警觉起来,她看见十六岁的玛尔塔教贝内迪克特对针线盒不屑一顾,那些盒子里装满从巴黎或佛罗伦萨带回来的昂贵的小玩意儿,玛尔塔对圣诞节连同节日期间的音乐、新衣服和块菰鹅肉也嗤之以鼻。对这位好女人来说,天和地都是不成问题的。弥撒是受感化的机会,是看热闹,是冬天穿皮毛斗篷,夏天穿丝绸短外套的借口。马利亚和圣婴,十字架上的耶稣,云端的上帝在天堂里和教堂的墙壁上君临一切;她从经验得知,何种情况下向哪一位圣母求助最灵验。家中起纷争时,圣于尔絮勒修道院院长乐意出面调解,而且往往有好主意,但这并不妨碍马丁公开嘲笑修女。的确,出售免罪符让教皇的腰包不正当地鼓了起来,但是开票据请圣母和圣人们补偿罪人们的亏空,这样的做法跟银行家的交易是一个道理。玛尔塔的奇怪举动被看作是性格乖戾所致;如果一个精心喂养的孩子诱惑自己温柔的同伴堕落,跟她一起去与那些被剁去手脚和受火刑的异教徒为伍,扔下女孩子应有的恬静而掺和到教会的纷争之中,那简直是匪夷所思。 约翰娜除了用她那略微疯狂的声音提醒年轻的女主人们不要误入歧途,此外她也无能为力;她是圣洁的,但愚昧无知,她无法向《圣经》求助,只会用尼德兰土话念叨自己熟记的片言只语,她不能指出正确的道路在哪里。马丁请人对她们进行的人文教育刚刚让她们开了窍,玛尔塔就秘密地一头扎进那些谈论上帝的书籍里。 西蒙的女儿在各种宗派之间迷失了方向,她惊恐地发现没有人为她指路,她害怕放弃旧的迷惘又陷入新的错误。约翰娜没有向她隐瞒她母亲的无耻行为,也没有隐瞒她父亲遭到愚弄和背叛后的可悲结局。孤女明白,她的双亲避开了罗马的谬误,却只不过率先走上了一条并不通往天堂的道路。这个在精心呵护下长大,从未在没有女仆陪伴下出过门的纯洁姑娘,想象那些哀哭着被流放的人,那些心醉神迷的叫花子,他们从一个城市游荡到另一个城市,被体面人羞辱,在黑牢和火刑堆的干草上了此一生,她想到要去加入这些人的行列不禁战栗起来。偶像崇拜是卡里布迪斯,然而反抗、贫困、危险和卑鄙则是锡拉。虔诚的泽贝德小心翼翼地带她走出这种绝境:在她答应严守秘密的情况下,这位审慎的瑞士人借给她一本让·加尔文的书,夜里她在蜡烛的微光下小心谨慎地读这本书,就像别的姑娘悄悄辨认一封情书,这本书让西蒙的女儿看到一种清除了一切谬误、排除了一切弱点的信仰,这种信仰在自由中包含着严格,是一种转变为律法的反叛。听泽贝德说,在日内瓦,福音的纯洁与市民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