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英国特工 [book_author]毛姆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7362 [book_dec]毛姆著。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毛姆因其通晓多种语言、熟识欧陆各国,同时又身兼知名作家的优势,被英国秘密情报部门招募,成为一位货真价实的“英国间谍”,赴欧陆执行过多次重要任务。本书即以其切身经历为基础写成,被《泰晤士报》誉为“头一部由亲身经历并亲力亲为者创作的间谍小说”,也是毛姆一生当中创作的唯一一部间谍小说。虽系偶一为之,他却大大拓宽了原来仅属通俗娱乐形式的此类小说的写作疆界,让更多有雄心有野心的文学家注意到间谍小说的表现潜力,因而在间谍小说的发展史上占据了里程碑般的重要地位。 [book_img]Z_10642.jpg [book_title]一 R其人 战事初起时1,业已是职业作家一位的阿显顿却还淹留国外,而只是迟至金秋九月,方才风尘仆仆,赶回英国。不久,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上他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中等年纪的上校,但此人的姓名他并没记住。他与上校倒也攀谈了几句。临行时,这名军官又凑了过去,向他问道: “我说啊,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来我处一下,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 “当然肯的,”阿显顿答道。“而且时间由你。” “那就明天午前十一点如何?” “可以。” “我这就给你留个地址。带名片了吗?” 阿显顿递过名片,于是上校掏出支铅笔来在那上面匆匆记下了所住街道名称与门牌号数。次日当阿显顿如约前往时,他发现所去之地乃是一带略显俗气的红砖瓦房建筑,这里虽过去也属繁华地区,颇曾盛极一时,但如今早已风光不再。一些寻觅芳邻佳宅而栖的人是不大会再卜居这里的。就在阿显顿受邀去造访的这家宅院,那门边墙上便张有“出售”字样的招牌,其百叶窗也都紧闭,不像里面有人居住。他拉了下门铃,房门立即为一军士打开,但开启之速却令他吃了一惊。开门人一见到他,二话不说便把他一直引入到后面一个长条房间里去,而这里过去显然曾是间餐厅,其四壁间的华贵装饰似与其目前稀疏寒碜的办公桌椅太欠协调。“这地方八成是叫些掮客跑合的给占了,”阿显顿想。他一进门,那名上校立即起身相迎,与他握手。(顺便说一句,上校在情报部门素以R为其代号,这点阿显顿只是后来才知道的。)说到这位上校,其身材中等稍高,但偏瘦,肤色黄,皱纹深,稀疏的发鬓已显苍白,胡须则是毛刷般的。此人一见最引人注目的一点即是他那双蓝眼靠得过近,几乎快成斜眼。但眼神却凌厉冷酷而机敏,留给人的印象只会是狡猾多变。这副尊容初见之下是会让你喜不起来也信不过的。不过此刻他的态度倒是满客气的。 他向阿显顿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问毕,不容分说,当即宣称他特有资格进入情报这一行列。阿显顿通晓多种欧洲语言,其写作行业本身即是一种绝佳掩护:他尽可以著述为名自由出入于多个中立国家而不致过于招摇。于是就在谈到这一点时R发话道: “你晓得你还可以借此捞上一批材料,这对你写东西只有好处。” “这点我没意见,”阿显顿答道。 “我现在就讲件新闻给你听听,事情就发生在前几天,而且我敢保证此事不假。我当时就觉着这完全是本小说的绝佳材料。情况是,一名法国部长曾前往尼斯去治感冒,随身带有公文皮箱一只,内藏一些重要文件。不错,非常重要的文件。好了,抵达那里一两天后,他在某某旅店结识上了一名黄发女郎,是他在那里跳舞时认识的,而且很快谈得入港。长话短说吧,他把那女郎带回旅舍房间——当然此事做得过于失检——而当他次日清早一觉醒来时,这才发现他的公事箱与那女人早已不翼而飞。头天夜晚他曾与女郎在他房间共饮了几杯,而照他的说法是,他刚一转身,那女的就在他的杯里下了麻药。” 故事讲完,R的一对锐目炯炯有光地直盯着阿显顿。 “不乏戏剧性吧?”他问道。 “你刚才讲的事情就发生在前几天?” “就在上上星期。” “完全不对!”阿显顿高声道,“说实在,这个故事我们在舞台上至少也扮演过六十年了,另外还写进了上千部小说。难道你是想告诉人,生活只是直到最近才追赶上我们的步伐?” 听了这话R还有一两分不太自在。 “其实,如果必要,我连那些具体姓名与日期都可以不瞒你。协约国方面还真因为公文箱内文件的丢失而至今给弄得狼狈不堪。” “对不起,先生,如果你们特工人员对付的不过是这类勾当,我担心,对一名小说作者的灵感源泉来说,那会是等于零的。那类故事是再也不能去写了。” 必要的安排很快便办妥了。当阿显顿起身告辞时,他早已把种种指令牢记在心。他第二天就要去日内瓦。R最后对他讲的几句话(唯其因为说得轻松却给他的印象更为深刻)竟是: “在你担起这项职务之前,你必须搞清的只是一件,而且不得忘记。那就是,事情你干好了,也没人谢你;你干砸了,也没人救你。2这样你满意吗?” “完全满意。” “那就该向你说声再见了。” 1 指始于1914年6月的第一次世界大战。 2 这是个非常令人玩味的句子。在译者看来,这还是对英国人的习性、作风与精神的一个绝佳的经典表述。 [book_title]二 旅店风波 阿显顿正在返航日内瓦的舟中。是夕暴雨大作,山风凛冽,一艘负载沉重的小汽艇正在那滚动不定的湖面上艰难地破浪前行。飘风下的冻雨迅即转成雪霰,带着怨气似的不停地把甲板淋得湿漉漉的,仿佛一个饶舌女人,不论碰上什么都将唠叨个没完。阿显顿这是刚从法国回来,他去那里是为了草拟并递送一份情报。两三天前的一个上午,约五时许,他手下的一名印度人特工曾到他的房间去找过他;而碰巧他还没外出,因事先并未和他预约。按规定,此人只有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才能前来旅馆找他。据他汇报,一名受雇于德国情报部门的孟加拉人最近从柏林到来,所携一口籐箱内之文件英国政府极想得知。那时同盟国方面正竭力在印度制造事端引发动乱,以便拖住当地的英国驻军使之无法回调,甚至还得经由法境增派更多士兵前去弹压。上级意见,此刻自不愁寻一借口将此孟加拉人立即在伯尔尼拘捕,这样至少可以使此人不致继续为害。只是那口箱子却迄未找到。阿显顿的这名手下倒是个办事衙役,人既聪明,胆子也大,而且与其本国中对英势力不满的人们交往颇多。据他最新发现,此孟加拉人出于安全考虑,在前往伯尔尼之前已将此箱寄存苏黎世车站衣帽室,而此刻由于他正在监狱候审,无法将此公文转交其同伙之手。德国情报部门目前正迫不及待地企图截回这批文件。既然正常的方法无法获致,德方遂决定当夜袭击车站,以窃回文件。这不失为一条果敢妙计,而阿显顿闻后也不禁大为兴奋(他平日的工作也太枯燥乏味了)。他看得出,德国驻伯尔尼的情报头目的这一招有些肆无忌惮,但也着实厉害,但偷袭之事就定在次日凌晨两点,一刻也耽误不得。时间之紧迫使他想向驻伯尔尼的英国上级请示,但无论通过电讯电话都既不稳妥也不济事。而这印度人又去不成(他此番来见阿显顿已是一条性命捏在手心,而如果他离开此屋时再被人察觉,那么好吧,不出几天他即将被发现浮尸湖面,背上狠戳一刀),这时唯一的办法只有由他亲自去辛苦一趟。 有一辆开往伯尔尼的列车他刚好可以赶上。他穿戴好衣帽飞快跑下楼来。他跳上一辆出租马车。四小时后他才在驻瑞情报总部门的门首拉起门铃。在那地方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而他此次求见的也就是这个人。前来开门的是一名高个头面带倦容的人,以前他并未见过。这人见了他后二话没说便把他带进一间办公室。阿显顿向他说明了来意。高个子看了下表。 “我们方面要有所行动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我们不可能按时赶到苏黎世。” 他想了想。 “我们只能请瑞士当局接手这件事了。他们会用电话通知车站的。这样到时候当你的‘朋友们’前去遂行那桩小小的盗文件案时,我敢说他们准会发现车站早已戒备森严,无法下手了。对你来说,目前也只能打道回府,回日内瓦吧。” 然后便与阿显顿握手道别,将他送出门去。阿显顿此刻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嗣后所发生的种种他将再也无由得知。身为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器中的一枚小小螺丝钉,他是没有条件来观看到一个完整的行动的。他可能只牵涉到一件事的开头或者结尾,也或许只参与了这件事的中段,但他个人的行动所将导致的后果他却少有再看到的可能。这情形之难遂人意也正仿佛一些现代化的小说那样,它们交给你的只不过是一批批彼此毫无关联的零碎事件,而期望你自己去把它们一一连缀起来,以便最后在你的心目中构制出一篇完整的东西。 虽然毛皮大衣与围巾手套一样不缺,阿显顿还是觉着冷彻骨髓。船上的会客室里倒是非常暖和的,另外灯光明亮可以读书,但他认为还是不去那里为好,因为如果哪位常出门的旅客在那地方又碰上了他,难免不心中产生疑问,奇怪何以此人要不断往返于瑞士的日内瓦与法国的桑南之间;于是为了充分利用所可能觅到的掩护方式,他只得在光线暗淡的甲板上打发时光。他向日内瓦方向望了望,但见不到一点灯光,而原来的霰,此刻已转成了雪,使他辨不出界标。那莱蒙湖,平时晴和的天气那么光洁潋滟,精美得有如某座法国花园里的一泓水景,在如今这个雨狂风骤的一天阴霾下却仿佛怒海一般的谲诡可怖。他下定决心,一旦返回他的旅店房间,他一定得屋内有一炉旺火,一盆热水浴,然后一顿美餐舒舒服服地只穿睡衣和毛巾服在炉边去享用。一想到这一美妙的前景,整个夜晚有烟可抽,有书可读,一点不受干扰,这时眼前渡湖的艰苦也就全然算不得什么了。突然两名船员步履沉重地从他身旁过去,头部全都弯着,以防雨雪吹到脸上,其中一个向他喊了句:船到岸了;然后便走向船边撤去门杠,露出舷梯。阿显顿再次望了一眼,透过那天风呼啸的夜色,他已模糊看到了码头上的灯光。多么慰人的景象啊。不过三两分钟,船已系好,于是阿显顿立即加入进一小伙乘客中间,围巾几乎蒙到眼睛,只待依次上岸。虽说这种出行他已经历过多次——他的任务即是每周一次跨湖去法国递送报告与接受指令——每次混杂于人众当中等待从舷门登岸时,他还是难免多少会有点惴惴不安。护照上面没有丝毫迹象显示他进入过法国;不错,此游轮在沿湖绕行时会有两次与法境擦边,但其整个航行仍将是在瑞士国境之内进行,这样他的途程尽可以是去维委或者洛桑,而始终不出瑞士疆界。不过话虽如此,他仍然不敢保证这其间秘密警察没有注意到过他,而如果他竟被跟踪者看到进入过法国,那么他护照上没有法方戳记一事却将变得无法解释。当然他早已有了一套现成说辞,但他也明白他的那些话不是太有力的,另外虽说瑞士当局也很难确切证明他一定便不是一名普通旅客,但他却难免不会因此而在监狱里蹲上两三天,那可就不太妙了,而且事后又会被坚决遣送出境,那就更惨透了。瑞士政府十分清楚,他们这片国土历来就是一切阴谋诡计的兴风作浪之地;各式各类的特务密探、谍报人员、革命者与动乱分子早就麕集密布于其各大城市的不少旅店,然而出于对其中立立场的重视珍惜,他们对足以将其卷入与各交战国的纠纷的任何过激行为总是要极力避免的。 和往常一样,码头上照例有两名值勤警官在监护旅客下船登岸,而阿显顿,当他尽量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顺利通过时,这才算舒了口气。恶劣的天气仿佛在故意和人刁难,把个好端端的林荫道吹刮得乱糟糟的。店铺也都不再营业。返回途中他只遇见过一名过客,从他身旁走过时只见他一路总是侧着身子,缩着脑袋,仿佛在从一种莫名的狂怒中逃命出来。见此你定会大生感触:当此一切昏黑的凄苦夜晚,人类文明仿佛对自己的种种矫饰造作骤生羞愧,以致彻底拜服在自然力的盛怒面前。此刻打在阿显顿脸上的已不再是雪霰而是冰雹,脚下的路面也又湿又滑,行走起来不能不特别小心。他住的旅馆就正对湖面。到达后,一名门役立即将他迎入,当他步入大厅时,身后袭来的一股冷风几乎把柜台上的纸张吹飞。刺目的强光也使阿显顿感到眼晕。他停下脚步问了问那坐柜台的有没有他的信件。他被告知没有。当他正准备离开柜台走向电梯时,那坐柜台的补充了一句,有两位来客正在他的房间等他。可阿显顿在日内瓦并无熟人。 “是吗?”他回答道,不免相当吃惊。“他们是谁?” 他与这柜台上人一向注意搞好关系,因而但凡有所使唤差遣总是小费从优。坐柜台的对他报以审慎的一笑。 “这话告诉你也没啥。我看他们是从警局来的。” “那么他们的来意是什么?” “这个他们没说。他们只打听你去了哪儿啦。我回答说你外出散步去了。他们说他们要在这儿等你回来。” “他们来多久了?” “一个小时了。” 阿显顿心头咯噔了一下,但尽量使自己的心事不致外露。 “我现在就上楼去见他们,”他回答道。听见这话,开电梯的马上闪开,好让他进去,但阿显顿摇了摇头。“天太冷了,”他回答道,“我想锻炼发热,我自己跑上去吧。” 他其实是想给他自己多争取一点思考时间,可当他慢吞吞地走完三段楼梯时,他的一双腿脚却沉重得像灌了铅。那两名警官这次非要见着他不可的原因是明摆着的。他一下子突然感到疲倦极了。他深感他此刻简直应付不了那一连串的发问。如果他竟以间谍嫌疑而遭到拘留,那么至少这个夜晚就得在禁闭室里度过。想到这个,一盆热水澡与炉边的一顿美餐就越发成了强烈渴望。此刻他不是没心转身跑出旅店,把一切都置诸脑后;他的护照还在身上,他也清楚记得那开赴边界的车次时间:这样在瑞方当局还没来得及做出新的决定之前,他便已脱离险境了。不过话虽如此,他的一双脚还是在继续向上登攀。但就这么轻率地放弃职守的念头却是他无法接受的;他被派到日内瓦来干的这某种工作之中就含有一定的危险,这点他事先并不是不知道,因此他觉着还是坚持到底为好,当然在瑞士的监狱里蹲上两年决非是什么美事,但这类的不幸,也正如国王的遇刺,实际上也只是偶尔一见的事,虽说不能完全排除在这个行业之外。说话间他已登上了去四楼的平台,然后便向他的房间走去。阿显顿的身上似乎有着一股轻浮之气(为此,批评家们平时的确没少骂他),而正是这东西今晚帮了他忙。于是就在他面对房门准备进入的时候,他的窘境竟突然使他感到十分滑稽。他此刻但觉心气昂扬,完全有决心与困难周旋到底。门打开后只见他满面春风地笑对来人道: “晚上好,先生们。” 一室通明,灯全亮着,壁炉内一团炭火正燃得旺旺,但到处却给烟气熏成灰蒙蒙的。两名访客,坐等得极不耐烦,自然没少吸烟,而所吸的又属于劣质但浓烈的雪茄。他们仍然全副大衣礼帽一直穿着,仿佛刚刚进门;但桌几上的烟灰缸却早已尽泄了实情;他们进门的功夫已经很不短了,足够把室内的一切看个详细。两名客人均属健壮体型,都蓄着黑髭,魁梧结实而稍嫌臃肿。看到他们不禁使阿显顿联想起那传说里莱茵金园的两个巨人门卫——法夫纳与法骚特1;他们那种沉甸笨重的皮靴、那盘踞在座椅上的庞硕架式、那副笨实而机警的面部表情,都明显地告诉人们他们是从侦缉队来的。阿显顿向室内横扫了一眼。他乃是个有着整洁习惯的人。他一眼便看出自己的东西被人动了,虽然还不算乱,但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他猜得出来,他的个人财物已经遭到了一番搜查。这点倒没有给他造成不安,因为凡是可以给他招致麻烦的文件材料他都不曾留在房间;他的通讯密码他已牢记在心,早在离开英国之前便已毁掉,而那些来自德方的讯息只是经由那第三者方才能到达他手,而这些一经接到便立即转送至适当地区。这一搜查他根本无需担心,但此事带来的感觉却是,现已证明,他已被瑞士当局视作密探一名。 “请问二位光临有何贵干?”他彬彬有礼地向访客问道。“这里气温不低,所以是否请宽宽衣服——大衣和警帽?” 使他微感恼怒的是,这两名来客竟然当着他这主人的面而一直拒不脱帽。 “我们也是刚刚坐下不久,”其中一个说道。“我们是路经这里,看门的说你马上就会回来,所以我们觉着还是等等。” 可他还不脱帽。阿显顿取下围巾,把那沉重的大衣也扒了下来。 “来支雪茄如何?”说着把烟盒依次递到两名警探面前。 “来一支也行,”那第一个叫法夫纳的先取了一支,跟着那法骚特也取了一支,但话却没一句,连句客气话也没一句。 很有可能是那烟盒上的牌子起了神奇作用了,居然两人的态度均有所改变,帽子脱了! “你刚才在这种恶劣天气外出散步肯定会遭罪了吧,”法夫纳道,一边把那烟头一下咬下半吋,然后吐到壁炉里去。 说到回答问题,阿显顿有一项基本原则(而这个,不仅在情报部门,在一般生活当中也同样适用),那就是,但凡还有可能,总得多少讲点稍近真相的话;下面是他的答话: “你们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但凡稍有奈何,谁会在这种天气出门。我今天不能不到维委去看一个卧床的朋友,然后便乘船回来。湖上可是冷透人了。” “我们是警局的,”法夫纳丢下了这句。 阿显顿心想,如果他们觉着他竟一直还没猜出这个,那只能会把他当成一名十足的白痴看待了。不过你要是听到了这个后回答起话来就嘻嘻哈哈,那同样也是没有脑子。 “噢,真的,”他回答道。 “你身上带没带着护照?” “带着。在这种战争年月一个外国人护照不离身总不失为明智之举吧。” “相当明智之举。” 阿显顿把那精美崭新的护照递了过去,这本东西除了表明三个月前他曾从伦敦来到这里,并无其他迹象足以显示他去过任何边境。警探仔细看了一番后把它递到其同事手里。 “看起来一切倒还完全正常,”他评论道。 此刻正站在炉前烤火,嘴边还噙着支纸烟的阿显顿,听后没说什么。他细心打量着这两个警探,但脸上的一副表情,他敢自夸,还是挺友好而轻松的。法骚特把护照又递回给法夫纳,后者一边琢磨着一边在用那粗笨的指头敲打着护照本。“我们这次是奉局长之命而来的,”他干脆明说了来意,“来向你作点儿调查。”这时阿显顿已感觉到,两人的眼开始紧盯着他。 阿显顿明白这样一条道理,这就是,如果什么时候你找不到特别恰当的话好说,那就最好什么都别说;再有当一个人说了句话,而这话在他看来是要你句回话的,这时如果你还闷不作声,也会让他微感不安。所以阿显顿还是准备让警方先说。他自己也说不准,但他觉着对方这时稍显犹豫。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居民的不满投诉特别强烈,原因是,每晚那家赌场散场时候,赌客们从那里出来时往往过于吵嚷喧哗,以致弄得四邻不安。我们现在想知道,是否你个人也同样受到过惊扰。非常明显,由于你的房间就面向那湖水,这些寻欢作乐的家伙从你窗下经过时如果噪音过大,你是不可能听不见的。” 听到这个,阿显顿仿佛猛地吃了一下闷雷,半晌吭不出声。天哪,这个警探跟他讲的都是些什么胡言乱语(咚咚咚咚,这不就是戏台上的那个巨人在擂大鼓!),难道警局领导就为了这个而不惜派人专程登门问安,垂询他的美梦是否受到那些俗客的喧闹惊扰?看来这像是在套他的话。但是把一些实为浅薄的东西误为高深往往恰是最大的愚蠢;这正是不少老实的评论家难免坠入的真正陷阱:阿显顿对人之为人所具有的那种蠢性是从不存一毫奢望的,而这个在他一生行事当中确实没少帮他忙。他登时心中一亮。如其说警探竟向他发出这样的问题,那只能是因为他们还不曾拿到他参与过任何非法行动的丝毫证据。不错,告发的事确曾有之,可是证据却提不出,因此查房也就毫无结果。但是此番寻访所找的借口却够多愚蠢,那编造的本领又有多可怜!阿显顿立即对他们此次寻访所可能出示的理由替他们设想出好几条来,而且自信这些设想也是在与这类人混得熟透的基础上提出来的。这实在是对人的智力的一大亵渎。这些人比他原来想的还更愚蠢;但是他对愚蠢的人向来还是心存忠厚的,因而此刻望着他们时态度反而更亲切了。他简直有心过去拍拍他们的肩膀,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老实对你们讲吧,我这个人一向是能睡安稳觉的,这无疑也是心思纯净和毫无愧疚的必然结果吧,所以从没听到过什么响动。” 阿显顿望了望他们,想在他们的面孔上寻到他这句话理当引起的一丝浅笑微哂,但他们一副迟钝的脸上却毫无反应。但我们的阿显顿,不仅单是一名英政府雇下的谍报人员,他也还是个识趣解事的人,所以才能把那差点儿就要冒出的一声叹息给压了下去。他一改原来模样,面色显得更加凛然,语气也更加俨然。 “退一步讲,即使我的睡眠真的就让那些嘈杂的人众给吵醒了,我也决计不会考虑对他们采用投诉做法的。值此全世界饱经战乱、灾祸遍地、苦难重重的不幸岁月,我个人以为,横竖因为有少数人竟能苦中作乐,设法从中寻点排遣,便要对之强行干预,这实在是做得太过分了。” “En effet,2”警探说道,“但这却改变不了这样一个情况,就是居民确实受到了干扰,因而警局领导认为此事不容警方不加过问,不进行调查。” 他那同事,那位迄此为止还一直在保持缄默因而显得十分神秘的人,这时突然打破了沉寂。 “我从你的护照看到你还是位作家,先生。” 阿显顿此刻已经完全不再激动,而是感到异样的意泰神闲,于是从容不迫地好意答道: “是这样的。这是个充满苦痛与折磨的行业,但是也能不时地给人一点报偿。” “La gloire,”3法夫纳客气地讲道。 “也或许只能带来恶名。”阿显顿谦虚地应道。 “那么你现在在日内瓦有何贵干?” 问题问得相当轻松,这一来倒使阿显顿不能不对此稍加警惕。对一个有头脑的人,一名满面笑容的警官往往比一名其势汹汹的警官更加危险。 “我正在写一出戏。” 说着用手指了下桌上的那些纸张。两双眼睛也跟着向那里瞟了一下。一个偶尔的眼神透给了他这些警探也早就见着了和留意到了那些稿件。 “可你那出戏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写而不在你的本国写呢?” 听了这话,阿显顿望着他们的那副笑脸就笑得更可爱了,因为这是一个他早就备好了答案的问题,此时正乐得把它抛出去。现在他想知道的是这话听后的接受情况。 “Mais,monsier,4战争的原因嘛。敝国现在已经是遍地灾祸,非常混乱,所以无法静坐下来,安心写戏。” “你写的是出喜剧,还是悲剧?” “噢,是出喜剧,而且属于轻松的那种,”阿显顿回答道。“一个艺术家需要的是平静,是安宁。可你又如何能使他获得那种超然物外式的心境,而这个正是一切创造性的工作所必需的,除非他能享受到宁静?叨天之幸,瑞士正好有条件保持中立,所以对我来说,日内瓦恰恰是我所能觅到的理想环境。” 法夫纳轻轻向法骚特点了下头,但这个究竟是想要表示他认为阿显顿是个白痴,还是对此人想从那动乱的世界里逃避出来的那番渴望稍表同情,阿显顿便无从得知了。不管如何,这个警探显然已得出结论,他再也从阿显顿的口里问询不出什么,因而再谈无益;而他此刻的话语也越来越杂乱了。说着他便起身告辞。 当阿显顿和他们热烈握手,把这一对家伙关到门外之后,他着实舒了口长气。他马上打开水龙头准备洗澡,而水也放得尽可能地更热一些。脱衣工夫,他回想了一下这次的脱险。 前一两天,有件事情的发生使他不得不警惕起来。他手下的一名瑞士人,在情报部门里认可的名字为伯纳德,最近从德国到来,这人阿显顿想接见他,于是指令他在某一时刻前往某一咖啡店去晤面。因为这人他以前并未见过,为了保证不致产生差错,他曾对此次见面他所要问的问题以及对方所需回答的问题,通过一中间人传达给了对方。会面他选择了午餐时间,这工夫咖啡店里的顾客常常不多。实际的情况是,进得门来,他只见到了一名顾客,而此人年龄也正合乎他所要找的那个。他走上前去,若不经意地把那预先提出的问题又摆了出来。现成答案答复完毕,他便往这人的身边一坐,然后叫了一瓶杜彭涅酒。说到这名特工,这是个个矮体壮、衣着邋遢的人,肤色偏黄、发作浅棕,修剪得短短的,脑袋属那种炮弹形,另外生着一双蓝色而飘忽的眼睛。他不太像是那种见了让人放心的人,而且如果不是因为阿显顿凭其经验而早就知道,此刻要寻一名肯去德国的人会有多难,那么今天见到此人他一定会对他的“前任”竟觅得这种角色而大为诧怪。他是个瑞士籍德人,所讲法语德国腔调特重。他一回答完马上就开口要他的工钱;这个阿显顿用信封递了过去。是以瑞士法郎支付的。这时他又对自己留在德国的情况作了一番概述,并详细回答了几个阿显顿的具体问题。他在德国的职业是服务员,受雇于离莱茵桥不远的一家酒店,这就给了他机会去获取一些必要情报。他来瑞士小住几天的理由是站得住的,所以返回过境时也将不成问题。阿显顿对其行事表示满意,于是在对他作了一些指令后,即准备结束这次会见。 “一切正常,”伯纳德道,“但在返回德国之前我想索要两千法郎。” “你想要?” “不错,而且现在就要,在你离开咖啡店之前。这是一笔我不能不花的钱,所以不能不要。” “可这钱我恐怕给不了你。” 一张面孔顿时阴沉下来,那脸色比他原先还更难看。 “可你不给也得给。” “什么会使你这么认为?” 特工稍稍探身向前(声音不曾提高,但阿显顿能够听见),对他大发脾气。 “你难道认为我会只为了你发给我的那点可怜小钱就为你舍身卖命吗?十来天前美因兹5那里就拘捕和枪决了一名这种人员。那也是你们的人吧?” “我们在美因兹那里并没安置过人,”阿显顿若无其事地应道,但据他所知,伯纳德这话其实不假。他也纳闷过怎么他近来再没从那地方收到过什么讯息,而伯纳德的情报正好证实了这个问题。他接着道,“你当时接这活儿时并非不清楚你能挣多少,而且你如果感觉不满意,你那时就可以不揽这活计。我是一分钱也无权再多给你的。” “那你看看我这里带来的是什么?”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小型左轮,而且意味深长地在拨弄着。 “你这是要拿它做什么?拿去典当?” 他悻悻地耸了耸肩,把那家伙又放回衣袋里去。阿显顿心想,如果伯纳德稍懂一点儿舞台演技,他就会认识到,做一些并无更多深意的手势举动将会多么无聊。 “那么你拒绝给这笔钱?” “当然拒绝。” 这特工的态度,一开始还是那么恭顺听话,此刻却已变得敌意十足,不过他头脑还能保持冷静,嗓音也从没高起来。阿显顿看得出来,伯纳德虽说是恶棍一个,但是从当特工来说,还是可依靠的,所以也就决心请R把他的工钱再给涨上点。刚才发生的一幕让他感到滑稽。离他们不远,两名体胖又都蓄着黑须的日内瓦市民正在打着多米诺骨牌;他们对面架着眼镜的一名年轻人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一页页飞快地写着一封其长无比的长信;一个瑞士家庭(谁又说得准,或许其姓氏也就叫鲁滨孙6),成员包括老小六人,一对夫妇及其四个娃娃,正在津津有味地共享分尝着两小杯咖啡;柜台后面的女“收银员”,一位威风气派十足的棕发女性(此人丰乳肥腰,一身黑色绸衫紧绷绷的),也正在翻阅一份当地小报。周围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阿显顿在内,所构成的这幕“舞台场景”使得它看上去真个是有点假里假气,怪滑稽的。阿显顿觉着他自己剧作里的一些场面反倒会显得更真实些7。 伯纳德笑了笑。他的笑是不迷人的。 “你明白吗?我只要去趟警局,把你的情况告发给他们,就能把你拘捕?你知道一座瑞士监狱是个什么样子吗?” “并不知道。不过最近我倒是常常想过这个。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了?” “不错。你可能对它热爱不起来的。” 一件曾使阿显顿感到不安的事就是,别价他的剧本还没写完,就已经给拘捕了。他担心的正是这个。刚写了一半,那后一半就不知会给拖到何年何月了,这个他想起来可不会痛快。再有他弄不清这时他会不会受到政治犯的待遇,还是干脆只按一名普通的罪犯来对待,而且他真想问问伯纳德(此人所知不多,但这件事他倒有可能知道),如果遇上后一种情形,他是否可以被准许在那里享用纸笔等文具。当然他担心伯纳德会把这一询问看成是对他本人的一种嘲弄。不过他此刻还是能够心平气和而且不杂一丝火气地回复伯纳德的威胁。 “你当然可以让我判上两年监禁。” “那是至少。” “不对。而是最多。这个我懂。这时间就够不短的了。不瞒你说,我一定会觉得那里挺不好过的。可我的不好过跟你的不好过还不完全一样。” “那你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我们总是能把你抓住的。毕竟这仗总有打完的一天吧。你是个跑堂的,可行动自由你也不可能就不想要。我给你先撂下句话:我不出事就不说了,如果出了事,那你这辈子就休想再踏上协约国的任何一处国土8。我觉着,到那时你可是要寸步难行,太屈才了。” 伯纳德没有作答,只是悻悻地盯着那大理石的桌面。阿显顿觉得也到了该付账走人的时候了。 “再好好想想吧,伯纳德,”他最后道,“如果这活儿你还想干,那你已经得到了该怎么做的指令,你原来的工钱也还能按原来的渠道来付。” 特工耸了耸肩。至于阿显顿这方面,虽然他对此次谈话的结果将会如何心里还一点没底,但他觉得他还是理应理直气壮地走出门去。他也就是这么做的。 而此刻,当他把一只脚伸进盆里,试试那温度受不受得了时,他也在琢磨那个伯纳德最后是怎么决定的。那水温刚刚不太烫人了,他就慢慢把整个身体也都泡了进去。总的来说,他还是觉得那个特工会考虑还是走正道合算,另外,即使是要去告发,那缘由嘛也还得另寻。也或许就会寻到这旅店本身。阿显顿把背脊往后一靠,于是当他的身体已渐渐适应了水的温度,不禁露出了满意之色。 “一点不假,”他沉思着,“不管这个世上存在着多少数不清的乱乱哄哄,——从最原始的黏泥到我这微末的躯体,其中毕竟还有些时刻值得人一活。” 阿显顿此时不禁觉得,他总算万幸能从那晚上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如其不是这样而是受到拘捕,接着又遭到判刑,那R听到后,也只会耸耸肩膀,骂上他一句笨蛋,也就会开始物色新人去接替他了。阿显顿此刻对他的这位上级的脾性早已摸着了些,因而也就十分清楚,当他跟你讲你如出了问题不要去找他的时候,他那句话可不是信口一说的;他还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1 出自北欧传说《尼伯龙根之歌》,英雄尼伯龙根的宝物有两名巨人替他守卫。 2 法语:的确如此;一点不错。 3 法语:(这是一个)成名的事、光彩的事或荣誉的事,等等。 4 monsier就不必注了;至于Mais,这里相当于英文的“Why”“yes”,属口头语,也常相当于英文的“but”。 5 美因兹,德国城市名。 6 这里只不过是毛姆的一则戏笔,其实别无深意。或许是深受英国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的影响,瑞士一名作家曾追效其意而刊出了一本性质近似的儿童读物,甚至连书名也很相像,亦即《瑞士家庭鲁滨孙》。书出后,曾经风行一时,并因其内容还颇有可观,也渐渐成了一部(小型)名著。 7 毛姆除小说外还是一名剧坛能手,所著三十余部剧作在当日英国曾极负盛誉。 8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协约国方面前后共有25个国家加入。因而占地之广远非那些同盟国可比。 [book_title]三 哀密斯金 此刻仍然舒舒服服泡在澡盆里的阿显顿,心中高兴地想到,十有八九,他的那出戏是能够安安静静地脱手的。警局抽了个空签。虽说今后他们会对他监视得更加认真,但是在他至少草成那第三幕①之前是不大可能再有什么新的举动的。 当然他理应行事审慎一些(仅仅两周之前他的一名同行就曾在洛桑被判入狱),但惊惶失措也是不明智的:他在日内瓦的一位前任,因为在思想上太夸大了他个人的重要性,总觉着自早至晚老是有人在监视跟踪,结果弄得神经过度紧张而不得不被撤换下来。阿显顿须要每周两次去集市接受指令,指令由一名前来卖鸡蛋与奶油的法国萨瓦的老农妇传递给他。她是随同其他农妇一起来的,而过境的检查也只是走走形式。天刚刚蒙蒙亮时,她们已经跨过边境,而这些值勤的警官巴不得赶紧把这些吵得人心烦的唠叨婆子打发完毕,也好早些返回屋去烤火抽烟。的确,我们这位上了些岁数的大娘看上去是那么和气善良,身体胖胖,面色红红,唇边堆着可爱的微笑,除非是遇上了一名特殊精明的警探,才或许会凭其想象,猛地察觉到,只需把他的一只手深深地探进那对饱满的丰乳之间,并从中抻出小小的纸片一张,就定能将这名忠厚的老妇人(她正是因为甘冒此险才救出了那本该去前线战壕的儿子),连同一位人近中年的英国作家双双送到被告席上。阿显顿去市场的时间一般为九时左右(这工夫绝大部分的日内瓦家庭主妇都已采购完毕),然后便在一只篮子前头停了下来,而这篮子旁边,风雨不误寒暑不误地总坐着一名雷打不动的坚强人物,于是便在那里买下半磅奶油。她也就把那纸条随着找回的零钱,比如十法郎,递给了他。他的唯一危险是在返回旅店的途中,口袋里有那物件嘛,而刚才的那点危险一过,他总是要尽量缩短这段行程以防止在这期间他被发现。 阿显顿叹了口气,因为水已经不太热了;这时用手去够,手够不到,用脚趾去拧,脚趾又不会拧(每个正式的水龙头总是得去拧的),而如果他完全坐起身来再去拧开热水,那还不如干脆爬出澡盆算了。另一方面,他既无法用脚指头把那塞子拔掉,以便放了水的空盆逼着他不得不跑出来,他身上又找不到足够的意志力来使自己像个男子汉那样地马上从盆里出来。他平时常听人夸他,说他这人很有性格。他心里想,人们对人的行事往往结论下得过于仓促,其判断的依据也常不足:他们就从没有见过他在一只浴盆——从热到不热了的浴盆——时的表现。不过他的一门心思又返回到他的那本戏里去,他向自己重述了里面的不少笑话与巧妙回答,可这些,据他的惨痛经验,在案头上不会再那么干净利落,在舞台上也不会再那么响亮动听。就在他正设法将他的思想从那已然快冷却下来的浴盆里转移开来的工夫,突然听到门边有敲门声。因为他不希望此刻有人前来,他倒还沉得住气,没有说出请进。可门还是在敲。 “谁?”他不耐烦地大声说道。1 “有您封信。” “那进来吧,可得等等。” 阿显顿听到他卧室的房门被打开了。他从浴盆一跃而起,抓了条毛巾往腰间一缠,就去了门边。一个小听差正手持一信在等他。信不必笔复,只要句回话。信来自一位住店的女士,邀请他饭后到她房间去打桥牌。信的签名是大陆式的:女男爵德·黑堇斯。阿显顿本来盼望能穿双拖鞋,在他自己的房间内吃顿可口晚饭,然后在灯前看上本书;正要开口回绝,但突然想到,在目前情况下,那天夜晚在餐厅里露一露面也许正是明智做法。应当能想得到,他受到警局登门查访的消息这时不可能不已经传播开了,所以最好还是在他的旅伴面前证明一下他没有丝毫不适之处才是。一个念头忽地掠过心头,没准那个告密者也就是这旅店里的人,而说实在,那位活泼好动的女男爵的芳名本身就难免会令人起这疑心。如果真的就是她告发的自己,那么一会儿再同她一桌玩上回牌一定会是个不小的乐子。他马上让那听差捎个口信说他愿意前去,然后便从容不迫地着上晚装。 女男爵冯·黑堇斯2为奥地利人,自开战的第一个冬天即寓居在日内瓦。她感到使自己的姓氏看上去尽量像个法国名字对她只会有利。她英语法语都讲得同样的好。她的姓氏一点都不像条顿(或日耳曼)人的,这个,可是托庇她祖父的余荫了,原因为她祖父本是约克郡3的一个小小马倌,后被一位名唤布兰肯斯坦的亲王看上,携往奥地利去,那已是十九世纪前期的事了。后来乃祖竟然风流韵事不断,官运亨通;原因是此公生得仪表非凡,容貌极美,很快便备受某大公夫人的青睐宠幸,加之他又极善于把握时机、利用条件,如此夤缘际会,最终竟受封男爵并累官至驻意大利某一宫廷4的全权公使。至于这位女男爵,亦即他身后唯一的一名继承人,在经历了一段不幸福的婚姻(关于此事的种种细节她都没少向些熟人讲过)之后,一直依旧使用着其未嫁时的名字如上。她对人没少提起过她祖父曾荣任过大使5,但对其马倌的出身却从来讳莫如深;这节趣闻阿显顿是从维也纳听说来的;而他既然已经与她惯熟了些,所以认为他有必要对她的过去稍知一二,而据他已查知的,她的个人进项似乎尚不足以开销她目前在日内瓦所过的那种相当奢侈浪费的排场生活。但既然她身上具有那么多适合于从事谍报行当的有利条件,所以不难想象某个活跃的情报机构早已经把她吸收过去,因而阿显顿可以相当肯定此刻她和他所从事的应可算作是同行。这点倒还多少促进了彼此间的一些过从交往。 当他步入餐厅时那里已经客满。但他还是坐进了他的老地方。由于刚才险渡难关后的一身轻快,他也不免稍奢侈了些,(用英政府的公款)给自己要了一瓶香槟。饭间,那女男爵也曾俊眼流波,向他粲然一笑。按此女实已年逾四旬,但若以俊洁光晶这一类型衡量,也仍称得上是美艳超群。这是一名气质格调十分成熟的西方美人,一头金发,盛有光泽,也很可爱,但还不够迷人,其实阿显顿自初见时便想过,它不是落在汤里你仍会珍爱的那种美发。她面容长相姣好端正,眼碧鼻直,肤色更是白里透红,只是皮骨之间微有一些紧蹙。上衣开口较低,袒露于外的一双丰满雪白酥胸颇予人以云石般的圆润之感。只可惜天生一副丽质当中,那种最能使多情之士为之痴迷的降心委身式的温柔品性,她却十分缺乏。在衣着上她可谓富丽堂皇,但佩戴上却非常有限,对此,阿显顿(他对这类事也略知一二)认定,可以想见,当年准有某位高人曾将她的一份委任状6递与其裁缝,嗣后对她只供服装而不供珠翠。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免过于招摇,因而除非是遇上R的故事里讲的那种特殊好色部长——阿显顿是这么想的——如其她对谁稍送秋波,只需一个眼神(而这即将是所施蛊惑的开始)就定会使那被施予者猛地醒悟,而不得不在行事上知所怵惕。 等着上菜的工夫,阿显顿用眼扫了一下周围,觉得多数食客也都还看着面熟。那个时期的日内瓦正是阴谋诡计的温床,而阿显顿所寄寓的这座旅店更是一切鬼蜮伎俩的故乡。住在这里的有法兰西人、意大利人、俄罗斯人、土耳其人、罗马尼亚人、希腊人以及埃及人不等。有的乃是逃离其故国,有的却无疑正代表着它。内中另有一保加利亚人,阿显顿手下的一名特工,但出于安全考虑,在日内瓦期间从未同他说过一句话;那天夜晚和他同桌进餐的只是两名本国同胞,而且三两天后,如果其间他还不曾死掉的话,准会渐渐谈得有趣起来。旁边还有一名小巧的德国娼妓,生着一双中国蓝的眼睛和一张娃娃相的脸蛋,经常绕行于湖面和穿梭于此地与伯尔尼之间,于是其皮肉生涯带给她的点滴讯息还真让柏林方面满当回事,对之反复作过思考。当然她与那女男爵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所追逐的猎物也更单纯简易得多。但是使他惊奇的是他竟瞥见了那个号称伯爵冯·赫尔兹明敦的,心想他可是来此何干。其实他乃是德国派赴维委的特务,只是偶尔才寻来此间。一次阿显顿在此地旧城区的僻静街舍角落见着他与某某人在交谈,而此人一眼便看出是个特务,所以当然极欲得知他俩间的那些鬼祟黑话。今晚在这里撞上了这位伯爵倒也是挺有趣的,因为战前在伦敦早就熟知他的不少情况。此人倒确实出身名门,与郝亨左伦斯家族有姻亲关系,另在倾向上偏爱英国。他舞跳得好,马术枪法也堪称俱佳;因而博来的美誉是,他比英人更像英人。相貌方面,他颀长清瘦,衣着也剪裁得宜,留着一头普鲁士式短发;再有即是总是照例微弓其身,仿佛时刻在准备着对某位御前殿下鞠躬如也,大行其礼 ,这个你在那些平生经常出入于宫廷的人士身上每每能够想见,即使不曾眼见。他的仪表风度也很迷人,并对高雅艺术极为倾心。但是此刻,他俩却佯作以前彼此从未见过。当然两人心里也都明白对方在干什么。阿显顿真的有心想调侃他一下——一个多少年来曾经没少同自己在一起吃过饭玩过牌的人居然装作素昧平生,根本不识,但还是忍住了没这么干,原因还是担心德国当局会以此为新证来奚落英方大战当前仍然举止轻浮,毫不严肃。7令阿显顿感到不解的是,在这以前赫尔兹明敦从不曾涉足此店,故今晚之行不可能没有相当原因。 阿显顿产生了一个疑问,是否赫的来此与阿里亲王在此餐厅的不寻常的出现有何内在关系。处此非常时刻,把任何眼前发生的事件,不管表面看上去多么像是纯偶然性的,仅仅视作碰巧凑到了一起的那种认识都是欠考虑的。亲王阿里为埃及人,凯迪夫总督8的一名近亲,当年凯被罢官后曾亡命国外。凯是英人的死敌,据说他一向没少在埃及到处煽风点火,制造动乱。就在前一周,凯还在防守极严的情况下在这旅店住过三天,其间这一对要人经常进行密谈,地点就在亲王的房间。亲王本人是个矮胖子,蓄着浓浓黑髭。随他一起的还有他的两个女儿,以及一位帕夏9,名叫穆斯塔发,时任其私人秘书。上述四位此刻正在一起进餐;香槟喝了不少,语言却无一句。两位公主都是解放型的年轻女郎,每晚都与当地不少纨绔子弟在各旅店内大跳其舞。两人的身材也都随了乃父,矮小粗胖,眼睛美好而黑,面色灰黄而深;至于所着衣衫,则阔气花哨,招眼俗艳,给人的联想是开罗的鱼市而不是巴黎的和平路。亲王殿下一般都只在楼上的房间内进食,而两位公主每晚却都在公共餐厅里用饭:但两人身边似仍另有一人在相跟,以便从旁服侍照拂,一名已经年迈、个头不高的英国女人,其名为密斯金,一直受雇于其家,充担幼儿教师兼保姆等家务;但她的饭桌只在一旁,两名小主人也似乎从不望她一眼。一次阿显顿在经过走廊时便撞上过一个场面:那两名胖公主中当姐姐的那个正在用法语劈头盖脸地训斥那个保姆,那暴虐之甚,几乎让阿显顿喘不过气。她真的是直着嗓子在喊,然后猛孤丁地狠批此女人之颊。当她瞥见阿显顿时汹汹地望了望他,便砰的一声关门进了屋里。阿显顿照直往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住进旅店之后,阿显顿也想跟密斯金套套近乎,成个熟人,但她对这些殷勤的反应不仅仅是冷冰冰的,而且就没给过他好脸子看。一开始见着她时他就脱帽致敬,但她只是死死地微欠下身;接着他又主动去找话说,但她却难得有半句答话。情形是明摆着的,人家就不想跟他有半点交道。可是干他这行是不能经受不住这点打击的,所以他还是得尽量树起信心,一遇机会就设法能和她谈到一块。这时只见她一副生硬态度,郑重其事地用那带英国味的法语回答他道: “我不想和不认识的人来往。”说罢便转身而去;下次再遇见他时,干脆就不睬他。 这是一名瘦小的年迈女人,生着皮包骨似的一副可怜身躯,表皮已经抽抽,脸上也皱纹很深。显然她的头发只是假发,为棕鼠色,做工考究,但有时却戴不太正。在装扮上她是下了功夫的,发皱的颊上胭脂片片,带褶的唇边口红亮晶。她的穿戴也够新鲜的,全是花哨衣服,见后给人的印象是,它们不是好好买来的,而只是从哪个旧衣店里胡乱抓来的。另外白天时间头上戴的也全是那种边沿特大式样最怪的女孩子的帽子,而走起路来脚下穿的也总是鞋面极窄,跟部极高。她的一身打扮实在是太古怪了,人们见后会只感惊奇,而忘了她的好笑。的确,街上行人遇见她时肯定会对她侧目而视,惊得合不拢嘴。 阿显顿听说,密斯金早自她被亲王母后雇用为保姆之后便再没返回过英国,因而不能不惊奇,在背后这么漫长的岁月当中,在开罗的后宫si处她都曾见过些什么。多少东方生灵在她眼睁睁下草草了结了其短暂的一生,又有多少暗室隐私宫闱诡秘她曾目睹耳闻!阿显顿实在猜不出她目前的确切年岁,同样弄不清其生地故里;既然这么多年长期流放于国外,她的故乡那里肯定再无亲友:他清楚在思想情绪上她是个反英分子,所以如果说她对自己一直粗暴无礼,他猜想那一定是有人提醒过她要提防他。她平日说话只讲法语。阿显顿也纳闷过,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当她悄悄坐在那里,当她在吃午饭晚餐,而且从来都是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搞不清她平时看不看书。每次饭一吃完,她二话不说便返回楼上房间;客厅里头是从不露面的。另外他还想知道她对那一对解放型的公主是怎样一种看法,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也是一身奇装异服,每晚都跟些二流咖啡馆里的陌生青年跳舞跳个没完。但是当她从餐厅出来走过阿显顿时,他感觉她那假面具般的一张面孔又忽地阴沉下来,她好像故意表示在厌烦他。她的眼神碰上了他的,并彼此对视了一下;他觉着他在那眼神里看到的是一种无言的侮辱,是她有意放进去的。这张全凭脂粉描画的衰老面孔看上去虽然荒唐得好笑,实际上却因另有苦衷而悲惨得出奇。 此刻那女男爵已用毕晚膳;她戴好围巾,拎上提包,然后便在两边侍者们的鞠躬欢送下,翩翩驶过广阔大厅,她在阿显顿的桌前停下步来。那风度,真是仪态万千。 “真高兴您晚上能来打牌,”她说道,操着一口十分纯正的英语,只是微露一丝德语腔调。“您一吃完就请来我房间吧!” “您的一身衣服够多漂亮,”阿显顿恭维道。 “太吓人了。可我没穿的。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既然现在去不了巴黎。那些要命的普鲁士人啊,”话音一高那里面的“r”音就颚化起来10,“他们为什么要把我那可怜的国家给拖进这场可怕的战争?” 她叹了口气,又嫣然一笑,便姗姗离去。 阿显顿是餐厅里最后的几位客人了,等他吃完,人已全部走光。当他走过赫尔兹明敦伯爵时,出于玩笑心理,竟向他仿佛递送了个飞眼。那德国间谍恐怕一下弄不准这到底什么意思,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就挖空心思也要去弄明白这里搞的什么鬼名堂。阿显顿上了三楼,敲了下女男爵的房门。 “Entrez,entrez,”11是她的话音,房门也应声而开。说着她热情地紧握了阿显顿的双手,将他引了进去。这时他看到那一桌牌的另外两位已经在座,这即是阿里亲王及其秘书。阿显顿不禁一惊。 “请允许我把阿显顿先生介绍给您殿下,”女男爵用她流利的法语讲道。 阿显顿欠身致意,一边握了握那伸向他的友谊之手。亲王迅疾地望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黑堇斯夫人接着说了下去: “我不清楚您见没见过帕夏。” “非常荣幸能和您认识,阿显顿先生,”亲王的秘书说道,同时热情地与他握手。“我们漂亮的女男爵就向我们夸奖过您的牌艺,我们殿下也向来热衷于此道。Nest ce pas,12阿尔台斯?” “Oui,Oui13,”亲王应道。 穆斯塔发帕夏是个肥胖的大个儿,年岁在四十四五左右,生着一双灵活大眼,须髭黑而浓重。此时仍穿着短晚礼服,胸前缀着巨型钻石一枚,头上戴着其本族的那种毡帽。这是一名话语极多的人,一张开口就滔滔不绝,其词句出来的方便就像解开口袋倒东西,倾囊而出,一泻无余。他此刻正竭力在阿显顿面前显示礼貌殷勤。亲王则默坐那里,只是从那厚重的眼皮底下偶尔偷看人家一眼。他好像生性腼腆。 “我从没在俱乐部里见到过您,先生,”帕夏讲道。您不喜欢打巴卡拉14? “我不常打。” “女男爵这位什么都读过的人就跟我讲过,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只可惜我念不了英文书。” 女男爵也对他进行了不少肉麻奉承,对此阿显顿也只能作谨愿状,恭听而已。继而向客人献上酒类咖啡,然后便取出牌来。阿显顿想不明白何以他也被邀请来凑这把手。他对他自己的长处(这点他倒认为算个长处)向来错觉不多,至于说到桥牌,就更可谓是绝无。他清楚他的打牌手气最多只是二流(二流偏前),但因为他同世上好手没少在一起耍过,他明白他还够不上人家的等级。这时他们玩的名叫“合约”15,对它的打法他并不太熟悉,而且赌注不低;但这种牌局只是个借口,是桌面上的东西,至于桌子底下正在玩的什么他可就猜不透了。也有可能是因为亲王及其秘书打听到他是个英国间谍,所以想会会他,以便探探他的虚实底细。这几天阿显顿已经嗅到了空中有点异味,这次会晤更证实了这种猜疑不错,只是它到底属于何种性质,他一时还一点摸不着边。他手下人最近传给他的那些东西丝毫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他此刻越发相信他受到瑞士警方走访的事正该感谢女男爵的善意干预,而当一发现警探对此无能为力时,便立即出现了这场牌戏部署。想到这点,这就不仅透着神秘,而且也很好玩。于是就在所谓的罗布16这么一盘盘地往下打着,而中间双方又没少谈话时,他对一方面他自己所讲的内容和另一方面别人的那好多谈吐,都没有一刻放松注意。这工夫战争问题谈得最多,女男爵与那帕夏都表达了相当强烈的反德情绪。女男爵的一颗赤心始终眷眷不离英国故土,那不正是她家族(按,那不正是约克郡的马倌!)17的发祥地吗,而那帕夏呢,则把巴黎视作他的精神家园。这样在帕夏谈说起蒙玛特尔18及其夜生活时,亲王这才如梦初醒,不再沉寂,开了金口: “Cest une bien belle ville,Paris,”19这是他的话。 “亲王在那里有所漂亮住房,”他的秘书接着道,“里面到处是精美的画幅和大型雕像。” 阿显顿也作了表示:他个人对埃及的民族独立渴望是深表同情的,另外也认为维也纳是全欧最可爱的城市。他对这几位完全是一副友好态度,正如人家对他那样。但是如果他们竟因此而认为他们将能从他的口中套出任何他们在瑞士报纸上看不到的东西,他敢说那他们可就错了。有那么一阵儿他甚至疑心这是不是在试探他有无可能会接受收买。一切都进行得那么聪明谨慎,他一时也不能十分肯定,但他总觉着周围气氛中飘动着这么一种暗示,其意若曰:一名聪明的作家完全能够做到,上为其国家立功,下使他个人发财,只要他肯加入进某一组织,如此必能给乱世带来和平,为黎民带来希望。显然第一天晚上是不会谈出太多东西来的,但阿显顿还是尽可能地以其隐约方式,亦即只凭表情而不靠言词,表示他乐意再多听听下文。就在他同帕夏以及那美丽的奥地利人还在扯淡的时候,他意识到阿里亲王的一双眼睛始终不离他身,因而顿感不安,担心他们对他的思想实在盯得过于紧了。他能感觉到,虽说并非了解到,亲王可是个精明干练的人。很有可能阿显顿离开屋,他就会告诉那两个人同阿显顿谈话只是浪费时间,目前也无可奈何他。 午夜过后不久,最后一盘罗布刚一打完,亲王便从桌边站起身来。 “时候不早了,”他道,“阿显顿先生明天肯定还有不少事务要忙。不能让人家再熬夜了。” 阿显顿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了。这之后的一番议论就完全是那三个人的事了。告辞出来,他自己也颇不无遭捉弄之感。他但愿对方的迷惑程度也不下于他。进得房间这才猛感自己是太累了。脱衣时他已睁不开眼,所以刚一上床就睡着了。 他敢发誓他还没有睡上五分钟就被门边的一声敲打给唤醒了。他听了一下。 “是谁?” “是服务员。请打开门。我有话要对您说。” 嘴里骂着,阿显顿打开了灯,一边顺手理了理他那稀疏的乱发(因为正像恺撒那样他不愿将他那不雅的秃顶暴露于人),然后便启锁开门。门外站立的是一名头发乱蓬的瑞士女侍,没穿平时的围裙,显然是慌忙中披上件外衣便跑过来了。 “那个上了岁数的英国女人,埃及公主的保姆,就要死了。她要见您。” “见我?这不可能。我并不认识她。她今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也乱了。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 “她要见您。大夫也说,不知您能不能来。她好像再活不了多久了。” “准是给闹错了。她不会要我去的。” “她报出了您的姓名,还有您的房间号码。她连说要快,快。” 阿显顿耸了耸肩。他返回里屋,穿上拖鞋,套上了件便服,接着又想到再往衣袋揣上支小手枪。阿显顿一般更相信的是自己的一副头脑而不是什么火器,那东西是会走火出拐的,来的完全不是时候,不过有时捏捏那把子也会使人信心倍增,更何况今夜事出非常,对他的确显得相当神秘。当然现在就想象那两位胖乎乎的友善埃及绅士已经设下陷阱等他上套,也是够可笑的,但是在阿显顿所从事的这个行业里面,其中那过多的刻板规章枯燥无聊确实也容易时不时地,甚至相当厚颜无耻地坠入六十年代那种热闹情节剧20的俗套孽障。正如热情一到什么陈词滥调也会翻腾出来,同样机会来时一切旧规陋习也都将再度流行。 密斯金的房间比阿显顿的又高了两层,于是当他在客房女侍的陪同下过楼道上楼梯的工夫,他问那女的密斯金出了什么问题。可她慌慌张张说不明白。 “她好像是中了风。我也说不清楚。那个值夜班的叫醒的我,说布里戴先生要我赶紧起来。” 布里戴先生是旅店副经理。 “现在有几点了?”阿显顿问道。 “该有三点了吧。” 他们到了密斯金的门前,女侍敲门。开门的正是那副经理。显然他也是被从床上唤起来的:光脚穿着拖鞋,睡衣上套了条灰裤子,披着件礼服上衣。样子怪透了。他的头发,平时靠了膏油贴在头上,这会儿全都竖着。此刻他正向来人道歉不迭。 “一千个对不住,就这么把您唤醒了,阿显顿先生,可那女的不停地要请您过来,所以大夫也就认为必须把您请来。” “这完全没有什么。” 阿显顿进了屋。那是一间不大的里屋,屋里的灯全都亮着。窗户紧闭,窗帘也都没打开。屋里的气温高极了。大夫正站立床边,一位须重肤灰的瑞士人。至于那布里戴先生,虽说也明显受扰和衣着不全,却仍能一副当经理的干练,礼貌不缺地向双方作了正式介绍。 “这位是阿显顿先生,密斯金所一直要请的那位。这位是阿尔勃博士,日内瓦医学院的大夫。” 大夫没说什么,只用手指了下床。床上正躺者密斯金。见后让他大吃一惊。她头上戴着一顶大型棉布睡帽(一进屋阿显顿就看到了她梳妆台发架上的那副棕色假发),用绳系在颏下,另外一件白色宽大的睡衣竟高可及颈。那种睡帽和睡衣早就是过去时代的旧物了,见后会让你联想起柯鲁珊克21为狄更斯小说所作的插图里的情景。她的面孔上还是油腻的,那是睡前涤去铅粉时所涂膏油的残余,但因去除不利,眉梢仍留有黑纹,颊边也微露红斑。现在躺在床上,个子就更显小了,比个幼儿也不大许多,另外也老得不成样了。 “她肯定早就过八十了,”阿显顿心里估量着。 她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一个活人,而只是玩偶一具,只是一名善戏谑的玩具师手下所雕塑出的借以自娱的一个老而又老的滑稽女巫。她纹丝不动地仰面躺在那里,那瘦小躯体上面的一条床毯看上去是平的,完全显不出半点起伏高低,脸也比平时更小,因她没戴假牙;看到这些你肯定认为她已经死掉,如若不是由于那双黑眼,在那副抽缩得厉害的仿佛面具上面的黑眼,依然目不稍瞬地在凝视着。阿显顿感到那眼神一见到他便起了变化。 “我说密斯金啊,我很难过见到你成了这样,”他道,说时尽量放轻松些。 “她说不了话了,”医生说,“她又发作了一回,就在女侍去寻你的工夫。我这里刚给她打了一针。也或许再过一会儿能部分地恢复舌头的功能。她有话要对你讲。” “我会耐心等的,”阿显顿说。 他觉着他在那炯炯双眼之中看到了一丝欣慰表情。一时间房中四人都环立床边,目光集注在这名垂毙女人身上。 “好了,如果我留在这儿也再帮不上忙,那还不如马上回去睡会儿,”布里戴接着道。 “Allez,mon ami,”22大夫道,“你确实帮不上忙。” 布里戴转身对阿显顿道: “我可以和您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 大夫注意到密斯金的眼里突然露出惧色。 “不要害怕,”他和气地对她说道。“阿显顿先生不会走掉的,你想让他呆上多久他就能呆上多久。” 副经理把他拉到门口,把门虚虚掩上,这时说话屋里就听不见了。 “在谨慎稳妥方面我肯定能信靠您的,阿显顿先生。旅馆里出现死人是件大不吉利的事。房客们对这个特别反感,所以我们一定要尽量设法使他们听说不到。我要叫人一有了可能就把这尸体即刻转移出去。我将对您感谢不尽,如果这件事您可以不说出去。” “这点您可以对我完全放心,”阿显顿答道。 “糟糕的是经理偏偏今晚不在。他会对此事大为不满的。当然,如果能行,我早就会叫上救护车把她送进医院了。可大夫坚决不准,说不等你抬下楼去她就已经死掉了。所以她如果死在旅馆里责任也不在我。” “死亡这事也就是往往不分时候,”阿显顿嘟囔道。 “不管怎么说她也就是太老了,她头好几年就该不在了。不明白这埃及亲王要留着这么大年纪的保姆干什么?他早就应该把她打发回国。这些东方人啊,只会给人制造麻烦。” “那么亲王这工夫在哪儿?”阿显顿问道。“她可是伺候他们家有年头了。不应该把他也叫起来吗?” “他现在不在旅馆。他跟他秘书外出了。也许是去打巴卡拉。我也说不清楚。我总不可能派人在日内瓦全城去寻找他吧。” “那公主们呢?” “她们还没回来。她们不到天亮是回不来的。她们跳舞跳疯了。我也不知道她们这会儿在哪儿,再说呢,搅了人家舞兴,把她们硬拽回来,只是因为她们的保姆中了点风,是决计落不着半点儿好的,这点我太了解她们了。等她们进门的时候,值夜班的会告诉她们的,这以后一切就听凭这小姑奶奶们的高兴了。何况病人也没要找她们。当值夜班的叫上了我,然后一同去了她房间时,我问过她那位殿下哪里去了,只见她拼了老命似的大叫道:不,不。” “那她那个时候还能说话?” “不错,还能稍说一点。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说起了英语。可她一向是只肯说法语的。你明白,她是仇视英国人的。” “那么她叫我来是什么意思?” “这点我可就无从奉告了。她说她有些话必须马上亲自对你讲。好笑的是,她居然还记得你的房号。一起初她要找你时我不答应派人。我不能让我的客人在半夜受到惊扰,只是因为某个发疯的老女人想要找他。你有你的睡觉权利,对吧?可大夫来后他坚持得找。她一直在闹腾这个。当我跟她讲,怎么也得等到天亮后再说,她就哭开了。” 阿显顿望了眼那副经理。副经理从他自己的这番叙述中竟然看不出半点足以引起他哀矜的东西。 “医生问过我你是何许人也,而当我回答了他之后他的看法是,也或许她要见你是因为你是同胞。” “也或许吧。”阿显顿冷冷答道。 “好了,我得回去再睡会儿了。我会通知那值夜班的等事情一过就叫醒我。幸好现在黑夜的时间长些,如果一切顺利,我们是有可能在天亮之前就把尸体运走的。” 阿显顿回了房间。登时垂死女人的一双乌黑眸子便又盯上了他。他感到这时讲几句话在他乃属义不容辞,但话一出口他已经意识到,他对一名病人的这种讲法很不对头。 “我担心你恐怕感到很不舒服,密斯金。” 他看出了,一股怒气马上掠过她的眼神。这使得他不能不认为,是他的浮泛空话激怒了她。 “你不怕在这儿等下去?”大夫问他。 “当然不怕。” 整个过程似乎是这样的。那值夜班的被响自密斯金房间的电话铃声给唤醒了,但拿起耳机却听不见有人讲话。可铃声一直在响,于是他便跑上楼来去敲那门。房门他是靠万能钥匙进去的。这时只见密斯金躺在地上。电话也跌了下来。看来好像是,因为突然感到不适,她伸手去拽耳机以便呼救,结果摔了下来。值夜班的匆忙跑去叫来了那副经理,两人这才把她抬回床上。接着就是去叫起女侍和请来医生。使阿显顿感到古怪的是,大夫给他说这些情况时都是当着密斯金的面讲的。好像她就听不懂他的法语。好像她已经就是死人一个。 接着大夫又讲道: “好了,现在我的确也再无能为力了。再呆下去没有用了。如又发生什么变化可以再打电话叫我。” “很好。” 大夫拍了拍她那抽抽了的面颊,就跟她是个孩子似的。 “你一定得尽量睡会儿。天亮我就回来。” 他收拾好药箱器材,洗手穿衣,大衣是件挺厚重的。阿显顿送他出门,握手之际,通过他那一口胡须的厚嘴唇,向阿作了“预后”。 阿显顿回屋后望了女侍一眼,这时她正坐在椅边,一副不自然的样子,仿佛值此重大生死关头,她完全不敢自作主张了。一副宽而丑的脸膛有点累得发肿。 “你守在这儿也用处不大了,”阿显顿对她说道。“为什么不回去睡?” “先生也许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总得有个人陪伴着他。” “天啊,这又是为的什么?你明天还有工作要做的。” “可我一般五点也就该起床了。” “那现在就尽量去迷糊会儿吧。你起身后倒不妨进来看看。Allez23。” 她沉重地站起身来。 “那就听从先生的好意吧。其实我倒也是甘愿留下来的。” 阿显顿苦笑了下,微摇其头。 “Bonsoir,ma pauvre mademoiselle,”24女侍说道。 她去了,只剩下阿显顿一人。他坐到了床边,不期又与密斯金四目相遇。面对那副目不稍瞬的凝注眼神实在不是件省心的事。 “不必过于苦恼,密斯金。你刚才只是轻微中风。我相信,不用多久你的语言能力就能恢复过来。” 他确切感到,他在那双黑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拼死拼活也要能讲出话来的痛苦挣扎。这点他错不了。人的心灵可以受到欲念的震动,但那垮掉了的躯体却办不到。她的失望呈露得太明显了,只见泪满眼眶,顺颊而下。阿显顿掏出手帕,替她揩净。 “不必太伤心了,密斯金。稍耐心等等你就准能说出你心里要说的话。” 他也闹不清这事的真假,这就是,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绝望的念头,她没时间再等了。也或许他只是把他自己的想法安在了别人的头上。梳妆台上摊放着这名保姆的那些可怜的脂粉油膏,一面银镜,一只银背雕花的发刷;屋角靠着一口烂黑皮箱,衣柜上面放着一个光亮的漆皮大帽盒。这一切在这间装饰精致四壁檀木家具的客房中实在显得太寒伧了,让人忍受不了。 “我把屋里的灯关掉一些你是不是会觉着舒服点儿?”阿显顿问道。 他把灯全关了,只留下了床头的那盏,然后就又坐下。这时他简直想要抽支烟。再一次他的眼睛又被另外的那双眼睛所吸住,那个在那老而又老的女人身上唯一还活着的东西。他敢肯定她确实有着一些她急不可待地要对他说的事情。但那却是些什么?是些什么?或许她要他来只不过是因为,自感死期将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渴望,渴望她这名长年流亡在外的人,临死的一刻身边能有一位她的同种的人,而这类人,久已被她忘掉,这个正是那位医生的认识。可她为何又非要他不可?旅馆里也还有些别的英国人。比如那里就有一对老人,一个从驻印部队退役下来的英国佬及其妻子,去找他们岂不显得更为自然?而阿显顿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个生人。 “您是有话要对我说吗,密斯金?” 他想竭力从她的眼神中寻到一个答案,那股眼神依旧那么带有示意地凝视着他,但究竟所示为何,他还是弄不明白。 没有,一点没有——那双乌黑的眼睛。而当他再看她时,那眼神逐渐变得诡秘起来,仿佛后面有一团火,并目不转睛地在继续求助于他。阿显顿于是又来了问题,她此次要他前来是否因为她认定他是一名英国间谍。是否也就有这种可能,即是在那最后的一刻,突然在感情上出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巨大转折,使她对多少年来一直以为对的东西骤生反感?或许即在她弥留之际,一种对其故国的眷恋之情,那种对她来说早已死去了半个世纪的东西,又在她的胸臆重被唤起——(“我脑子里又冒出了这些幼稚东西,实在未免犯傻,”阿显顿心想,“全是低级小说里的玩艺。”)——于是情不可遏地要对她的这个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父母之邦最后尽一把力。到了这种关头一个人就会完全不由他自己地出现爱国主义(这个在平时往往是壮夫不为,而只是下述人的专业——政治骗子、搞宣传的以及愚人的一种姿态伎俩,但遇到黑暗的战争时期还真是会令人大动其心旌的),而爱国主义却能让人什么怪事都干得出来。她居然绝不想再见亲王及其女儿们就是够奇怪的。难道是她突然仇视起他们?难道是她感到她之成为叛徒全是他们给造成的,因而在这最后一刻决心做点补赎?(“这一切好像又都不太可能,她只不过是多少年前早就该死掉的一名愚蠢的老处女。”)可一个人不能忽视那“不太可能”。而阿显顿,觉着不合常情,还是坚信那女的是有桩秘密要透给他的。她所以要他来就是因为她既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准能利用上它。她已经是快死的人了,也就不再怕事。但那东西果真很重要吗?阿显顿把身子探得更向前些,竭力想从那眼睛里面窥出个究竟。也或许那只不过是这个老糊涂的头脑里的一些她自以为重要的无用琐细。阿显顿平时最见不得的就是那种遇事太好大惊小怪的人,他们把每个最平常的过路人也都看成是间谍特务,把随便几件毫不相干的小事的偶然巧合也都看成是图谋不轨。她如果再次恢复了语言能力,那时十有八九她也许只能告给他一些对谁也不会有半点用处的东西。 但那老女人的心里又必然会装着多少东西?就凭着她的那对锐利眼睛、那双灵敏耳朵,她必曾有机会窥见察觉到多少连若干并非无足轻重的人士也都被摈绝在外的隐情秘闻。阿显顿再次想到,他似乎总有这么一种感觉,即是一场后果确实堪虞的重大事件此刻正在他周围加紧策划着。赫尔兹明敦昨晚突来旅馆就是件怪事;再有亲王和他的帕夏,那种嗜赌如命的狂徒,为何肯浪费一个晚上的工夫来同他打合约牌?很有可能一项新的计谋正在筹划之中,很有可能一桩特大事件已在着手进行。而老妇人所要吐出的秘密将会使整个世界风云为之改观变色。它将关乎胜败兴亡。它将意味着一切可能。可她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完全说不出话。好长一段时间阿显顿也只能呆坐那里,默默空望着她。 “是不是这事与此次战争有关,密斯金?”他猛地冒出这句,声音挺大。 她的眼中似乎有物在动,一阵战栗迅速掠过那张老迈的面孔。这是个能看出来的动作。某种怪异而吓人的情况正在出现。阿显顿只能屏息以待。那瘦小虚弱的躯体在一阵突发的抽搐之后,仿佛纯凭意志力的发挥,竟做了最后一次殊绝的努力而霍地在床上坐了起来。阿显顿一跃而前去扶住她。 “英格兰,”她说出声来了,但就这一个词儿,嗓音粗厉嗄哑。然后就倒在他怀里。 当他再把她安放到枕边时,他看到,人已去了。 1 毛姆的剧本(乃至同时期英国剧作家的许多剧本)一般多为三幕剧。 2 读者大概还记得前面她签名的时候用的是“德”(de)而此处又成了“冯”(von);von是条顿族的,而de就成了法国味的了。请再联系随后的那句话——尽量使自己的名字像法国名字会对其有利,就会全明白了。至于“有利”何指,读下去将自明。 3 英国北部一郡名,地临北海。 4 当日意大利尚未全国统一,而仍属众公侯分治的混乱局面。 5 到了孙女嘴里,公使就成了大使! 6 carte blanche,法语:全权委任书。这里作者不过是戏用公文法律术语,大词小用,以逞其幽默。 7 请注意书中这句颇有分量的话:二次大战时,德方即曾以此书作为攻击英国的口实,而所用原话之一即引自此句。现照抄毛姆原文如下——“as further proof of the British frivolity in face of war. ” 8 凯迪夫(Khedive),埃及驻土耳其总督之官称;其使用期间为1867年至1914年。当年任此职位的人亦常以此词代替其姓名。 9 Pasha,土耳其等国的高级官衔。 10 在这句话的原文里——“Those horrible Prnssians”有好几个“r”音,而这些“r”音德国人念起来时就容易颚化(grow gutteral)。这话的意思是想说,女男爵的英语虽然不错,但毕竟因是奥人,所以仍脱不尽德语腔调。但这点在汉语译文中难以复制,也就不勉强硬做了。 11 法语:请进,请进。 12 法语,相当于英语的Is it not?亦即“不是吗?话不错吧?”等。至于阿尔台斯,很可能是亲王的名字。 13 法语,相当于英语的“yes”。 14 baccarat,欧洲流行的一种纸牌。 15 原文为contract,牌戏的一种。 16 rubber,一种纸牌名称。 17 此按语当然是作者他自己的。 18 Montmarte,法国巴黎北部一市区名,以其咖啡店与夜生活著称。 19 法语:真是个美丽的城市,巴黎。 20 这里的原文作“the melodrama of the Sixties”。按melodrama特指一些感情成分过高的情节戏,其特点主要为:悲欢离合的故事情节;旨在赚人眼泪的表演手法;惩恶扬善的道德题材;大团圆式的生硬结局,等等,故一向颇予人以浮夸浅薄之不佳印象。至于六十年代则指19世纪的六十年代,其时这种戏剧最为盛行。 21 George Gruikshank(1792-1878),英国著名漫画家与插画家,他为狄更斯小说所作的大量插图尤有名。 22 法语:那就走吧(就请便吧),我的朋友。 23 法语:去吧。 24 法语:晚安,我可怜的小姐。 [book_title]四 无毛墨西哥佬 “你喜欢玛卡罗尼吗?”R问道。 “你这个玛卡罗尼是什么意思?”阿显顿反问道。“这就正像你问我,我是不是喜欢诗歌。我喜欢济慈、华兹华斯、魏尔伦和歌德1。可是当你说起玛卡罗尼,你是指的斯帕盖蒂、塔里亚泰利,还是里加通尼、维米塞里、法突西尼、突法利、法尔法利,或者就只是玛卡罗尼?” “玛卡罗尼,”R回答道,这位一贯少言寡语的人。 “我喜欢一切简单的食品,比如煮鸡蛋、牡蛎、鱼子酱、炙蓝鳟、烤红鲑、烧嫩羔(里脊部位就更妙)、冷松鸡、蜜糖馅饼、糯米布丁,等等。但在这一切简单食品当中,如果说有哪一种我能天天早吃晚吃而仍然不感厌烦,而且每次兴味极佳,绝不因为吃得过多而觉得腻味,那就唯有玛卡罗尼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原因是我正要派你去意大利。” 阿显顿是从日内瓦来到里昂2这里来见R的。因为到的时间比R稍早,他曾利用下午在这座兴旺城市的枯燥繁忙的闹市街道上转了一遭。此刻这两人正坐在此地一家酒店里面,这地方是阿显顿在接到R后带他去的,而去此的目的是因为据说这里也算得上是法国菜的名馆之一。但因在这家人众杂沓的饭庄里(里昂人向来是贪图口腹的)难保不会有人正竖起其尖尖的耳朵来从你无心的言谈中窃取到有用讯息,所以他们这时也就只拉家常,不谈正事。不觉间一顿美餐已快入肚。 “再来上一杯白兰地?”R说道。 “不,谢谢,”阿显顿答道,他向来饮不过量。 “值此严酷的战争年月,还是大可借此缓和一下紧张心情吧,”说着取过瓶先给自己斟上一杯,又往阿显顿的杯里倒了一些。 阿显顿觉着硬要坚持不喝未免显得做作,也就不再作态,但是看到他上级握持酒瓶时的那种不雅姿态,决定还是不能不给他提提。 “我年轻时就受到过指教,伴女性时须揽其腰,拿酒瓶时须握其颈,”阿显顿嘟囔着。 “感谢不吝赐教,但积习难改,我还是会拿酒瓶时仍握其腰,而对女人嘛,那揽的范围倒可再放宽几分。” 阿显顿一时无言以对,也就不再吱声。他小口抿着那白兰地的工夫,R已唤人来结账。不错,眼前的这位先生可决不是个等闲之辈,他的权力之大往往足以决定其相当一批国人的成毁存亡,他的个人意见连那些操持国柄的帝国政要也都会认真听取;可是轮到付付小费这类细事,他却常觉力不胜任,一副窘况,每每见于形色。这当儿他常常会不胜其恐惧的折磨之苦,既怕因给得太多而被人当成傻瓜,又怕给得过少而遭人白眼。所以当账单送上来时,他马上把成百块法郎的一沓钞票递到阿显顿的手里,听凭他去处理。 “付钱吧,我永远也搞不清这些法国货币的算法。” 侍者携来他们的礼帽外衣。 “愿意步行回旅馆吗?”阿显顿问。 “完全可以。” 此刻虽尚属早春时节,但天气骤然回暖,所以一路上外衣只在臂间搭着未穿。知道R的住处想要间带起居室的,阿显顿也就投其所好,预先为他定下这么一套,于是一到旅馆他们就先进了这里。旅馆是老式的。这间起居室可地方不小,装饰亦豪奢,配置着成套红木家具,座面则一色绿天鹅绒,室中心为一巨桌,沿桌齐楚布满座椅。四壁墙纸已呈灰黯,上面饰物多金属浮雕,如拿破仑战役之类;屋顶悬垂特大吊灯一盏,以前系用煤气点燃,如今已改换成灯泡。打开电灯,一室寒光,顿使这凉寂房间也颇不乏其冷峻之趣。 “这很不错嘛,”进屋后R赞道。 “只是未必十分舒适,”阿显顿提出。 “还不至于,但看来总是此处的最好房间,对我已经是够好的了。” 说着他从桌边拉过一把绿丝绒椅,坐定后,燃起一支雪茄。他松了松腰带,脱下紧身外衣。 “过去我总认为我最钟情的是方头雪露3,”他接着道,“可自这次战争以来,我已越来越移爱于这哈瓦那。的确,什么爱好也不会永不变的。”这时他的嘴角闪动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什么恶风也不致吹坏一切。”4 阿显顿一下便拉出了两把椅子,其一用来坐人,另一则用来垫腿。R见后说道,“这倒是个不坏的办法,”说着也从桌边另滚转出一把,然后稍舒了口气,连那皮靴也放上去了。 “旁边的那间住的是谁?”他问。 “那就是你的卧室。” “那另一边呢?” “是宴会厅。” R立起身来,缓缓绕室一周,经过那些窗户时,仿佛纯出好奇,不时掀开那厚重的棱纹窗帘向外望望,然后就又回到其座椅,舒舒服服地把脚支上。 “实际上就连冒险也要适可而止,无需过分,”他发话道。 他满腔思绪地望了望阿显顿。那薄薄的唇边似仍残留着一丝浅笑,但那双灰色的眼睛,由于距离过近,却仍旧冷峻有余。R的那种凝视是会引起人不安的,如若不是阿显顿已经习以为常。他明白R此刻正在考虑如何把他心里要说的正事向阿显顿宣布出来。这缄默至少历时三五分钟。 “我正在等一个人今晚前来见我,”他终于开口言道,“他的车大约十点钟到。”他看了下表,“此人名唤无毛墨西哥佬。”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毛和因为他是个墨西哥佬。” “这倒不失为十足的妙解一条,”阿显顿赞道。 “他把他的一切都会告给你的。他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我当年遇上他正是在他最没落儿5的时候。他好像在墨西哥时曾经与那里的什么革命颇有过些牵扯,最后被赶出来时已经是光人一个,除了留给人遮羞的那身衣服,而这个,我见到他时,也已经破旧得快穿不出去了。如果你想讨他高兴,可以称呼他为将军。他自己也就声称曾经是韦尔塔6手下的一名将军,至少我记得好像说的就是韦尔塔;不管如何,反正他就说过。如果不走败运,他此刻早已会是作战部长一类高官,甚至更加前途无量,官运亨通。可我发现他还是个可用之材。他也并非恶人。我对他唯一的反感是他太好往身上喷香水。” “那么我在这件事情上能起什么作用?”阿显顿提出。 “此人就要去意大利。我要派他去办一件不太好办的事,同时要你从旁相助。我不想把大把的钱都交付到他手里,这个我不放心。他是个嗜赌之徒,另外也太好女色。你这次从日内瓦来,用的还是那本阿显顿护照?” “不错。” “我现在另给你备了一本新的,顺便说一句,还是外交官用的那种,上面的名字,索莫维尔,准入国,法兰西和意大利(带签证)。我看你们两个还是搭伴去好。他是个有趣的家伙,一旦谈开,好玩极了。我觉得你们两人该混得熟点。” “那么此行任务是什么?” “我还没完全想好在这件事上该让你知道多少才更合适。” 阿显顿闻之默然。两人面面相觑,忽又生疏起来。那情形正像列车上同一包厢里的两名乘客,谁也不清楚对方的姓氏与职业。 “从你这方面讲,我认为你该把要讲的话主要留给他去说。关于你个人的情况,我只准备告知他一些绝对必要的,此外再不多说。他也不会问你任何问题的,这点我敢向你保证。另外他倒也俨然一派绅士风度,按照他的方式。” “顺便问一句,他的真名是——?” “我总是管他叫曼纽,只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个名字,他的全称是曼纽·卡蒙纳。” “从你刚才的话音里听出,他恐怕正是不折不扣的大恶棍一个。” R淡蓝的眼角露出微哂。 “我也弄不清该不该把话说到那个分上。他没有条件受到公学7教育。他对比赛规则8的概念同你和我的不完全一样。我恐怕不会把一个金烟盒随手一丢,如果他正在旁边,但如果他打牌输给了你而同时又弄走了你那金烟盒,他会马上再当掉它来付你赌债。如果得手,他也会勾引你老婆的,但如果你倒了霉,他又会把他仅有的一块面包拿来和你分享。他会听着留声机唱片上古诺的《圣母颂》9而泪流满面,但如果你伤了他的自尊,他又会马上一枪把你击毙,就跟打死条狗似的。好像在墨西哥有一种忌讳,不能从一个饮酒人和他(前面柜台上)的饮料中间穿过,否则将被视作大不敬。他就亲口对我讲过,有一回一个不知底里的荷兰人就犯了这忌讳。他抽出枪来一下就要了他命。” “打死人就没事了?” “没事了。据说他出身豪门望族。事情就这么给压下去了。事后报上的说法是那人乃系自杀,实际上就是他本人干的。我看这个墨西哥佬是从不把人命当回事的。” 一直眼睁睁望着R的阿显顿闻后也不禁一惊。他加倍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他这位倦意十足的上级,那张皱纹道道的焦黄面孔。他心里明白,他讲这些话是有他的用意的。 “长期以来,关于何为生命价值的空论发表得还算少么?同样你不妨说,你牌桌上每个筹码也都个个有其内在价值;可实际上它们的价值都是你有意赋于它的。对于一名作战的将军,他手下的士兵也只不过是他的筹码;他决不会傻到因为大动其慈悲善心,就把这些士兵全都当成人看。” “但是这些筹码可都是有感觉有思想的吧,所以一旦认清他们这是在被人胡乱糟践,他们是会起来抗命的。” “不管如何,这话就扯得远了。现在回到正题。我们从刚刚接到的情报获悉,有一个名唤康斯坦丁·安德里亚底的,此刻已从君士坦丁堡10出发,身上所携文件正是我们想要截取的。这是个希腊人,安弗帕夏的一名间谍;安弗的重要心腹。经面授机宜,被派前去递送口信(因内容属于绝密,不便见诸文字)。更确切些说,他所乘的船只叫绮色佳,始发地为庇伊俄斯,目的地为布林迪西,是去罗马途中的一站。他的急件要交付德国驻意使馆,至于内容详情只能亲口奉告大使本人。” “我明白了。” 这个时期的意大利仍守中立;11轴心集团12正挖空心思使其保持这一立场;协约国方面则尽其可能促使它站到自己一方,对德奥宣战。 “我们不想与意大利当局涉入任何纠纷,那样后果将不堪设想,但我们却必须全力防止安德里亚底潜入罗马。” “不惜任何代价?”阿显顿问。 “花钱多少在所不计,”R答道,说时双唇已拧成一股狞笑。 “你准备如何动手?” “我认为你大可不必在这件事上太费心思。” “可我丰富的想象力不能闲着。” “我想让你和无毛墨西哥佬一道去那不勒斯13。现在他还急着要返回古巴。情况好像是,他的一些友人正在那里组织什么事业,而他想要去的地方离他们越近越好,这样时机一旦成熟,就能一跃而再回到墨西哥。他现在非常缺钱。我这次就是带钱来的,全是美金,这个今夜就交给你。你最好带在身上。” “数量大吧?” “有相当一笔。考虑到钱太多了不便携带,我已把它们换成了高面额的,全都千元一张。等他把安德里亚底的文件弄到手后,就拿这笔钱酬谢了人家。” 这时一个问题忽然冒上阿显顿的唇边,可他没有去问这个,而是问了另外一个。 “这人清楚他要去干的工作吗?” “一清二楚。” 话音刚落,就响起敲门声。门开了,无毛墨西哥佬已站在他们面前。 “我来了。晚上好,上校先生。又见到你高兴坏了。” R站起身来。 “一路顺利吧,曼纽?这位是索莫维尔先生,他将和你一道去那不勒斯,卡蒙纳将军。” “很高兴认识您,先生。” 他与阿显顿握手,但握力之大,让阿显顿直退缩。 “你的手简直跟把铁钳子似的,将军。”他低声道。 墨西哥佬看了下自己的手。“我的指甲今天上午才在店里修过,可手艺不行。我喜欢指甲涂染得再光亮些。” 这些指甲修剪得太溜尖了,涂染得也太鲜红太亮晶了,在阿显顿看来,个个都像面小镜子。虽然天并不冷,他还是穿着毛皮大衣,上着阿斯可汗14领口,而且只要身子一动,一股香水气味就会扑鼻而来。 “宽宽你的大衣吧,将军,再来支雪茄,”R道。 无毛墨西哥佬是个高个头,虽然人长得极瘦,可给人的印象却是颇有膂力。他一身藏青哔叽西装,漂亮入时,上衣口袋露着整洁丝巾,腕上一双黄金手镯。他眉眼长相不错,但却比常人大出一号,另外眼睛为棕色,大而有光。他真的是浑身无发无须无髭无毛,既无眉毛,也无睫毛。他的淡黄皮肤细腻光滑,有如妇人。他戴着一副长长的淡棕色假发,带着几分经过艺术处理的有意凌乱,这个,加上那张一条皱纹没有的灰黄大脸,再配上那身花里胡哨的俏皮服装,初见之下是会让人有些吃不消的。他会叫你产生反感和觉着好笑,可你见后还会对他照看不误,一再观瞧。可能怪异之中自有他的某种莫名的引人魅力。 他坐了下来,把裤腿稍抻起些,以免在膝头形成气囊。 “喂喂,曼纽,请问今天一天阁下又伤了几颗芳心?”R打起哈哈,纯粹一派捉弄胡调。 将军转向阿显顿道: “这是我们的好友,上校先生,在嫉妒我在异性中间的成功好运。我就告诉过他,他在这方面的机会丝毫也会不次于我,如果他能听取我的忠告。自信,你所需要的就是这么一条。永远不怕碰钉子,你也就永远不会碰钉子。” “说的轻巧!可谁又有你那套对付女孩子们的手段!太厉害了,人家抵挡不住的。” 墨西哥佬得意地笑了,而且丝毫不加掩饰。他的英国话说得不错,虽然带着西班牙口音和美国腔调。 “既然你问起我,我也不妨告诉你说,我确实在火车上和一个少妇没少攀谈,这女的是来里昂这里看她婆婆的。她已经不太年轻,人也比我喜欢的那种稍瘦了点,但还算可以,所以帮助我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好了,该回到正事了,”R道。 “我现在就等你吩咐,上校。”说着瞥了阿显顿一眼。“索莫维尔先生是名军人?” “不,”R道,“他是位作家。” “世界是由各式各类的人组成的,一点不假。我能和你结识,十分荣幸,索莫维尔先生。我能给你讲不少故事,会让你感兴趣的;我敢说我们准能相处得很好。你有着一种能同情人的气质。对于这个我特别敏感。跟你说实话吧,我只是一束神经。所以周围的人如果都跟我戗着来,那我可就要精神崩溃了。” “我相信我们会一路愉快的,”阿显顿道。 “什么时候我们那友人15会抵达布林迪西?”墨西哥佬问道,转向R。 “他十四号从庇伊俄斯乘上绮色佳出发的,或许只是条过时的旧艇了,但你们还是尽可能早到些好。” “我赞成。” R站起身来,双手插在衣袋里往桌边上一坐。穿着那身过旧的军装,背心又没扣上,和身边的那位衣冠楚楚的整洁墨西哥人一比,实在是显得太寒碜了。 “索莫维尔先生对你此行的任务目的几乎一点也不知道,另外我也不希望你告诉他什么。我认为一切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他的任务是提供你工作所需经费,至于行动步骤,那就全属你的范围。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当然也不妨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我很少征求他人的意见,更从不采纳它们。” “万一你把事情搞砸,我敢相信你是会使索莫维尔先生脱开干系的。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能给牵扯进去。” “我是一个讲荣誉的人,上校先生,”无毛墨西哥佬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即使我自己被千刀万剐,也绝不会出卖朋友。” “这一点我已经完全告给了索莫维尔先生。但另一方面,如果一切不出问题,完全OK,索莫维尔先生会遵照我们议定的条件将那笔钱款如数交付给你,以酬谢你所弄到的有关文件。至于你以何种方式获取到它,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那是不待言的。只一件事我希望能弄得相当明确;那就是,索莫维尔先生当然能理解到,我接受你委托的这项使命可不是为的金钱。” “那是,”R答道,一脸严肃态度,直勾勾地逼视着对方眼睛。 “我完全站在协约国的一边,全身心地。我无法原谅德国人对比利时中立的粗暴践踏。如果说我接受了你们提供给我的金钱,那是因为我主要和首先就是一名爱国者。我可以无条件地信任索莫维尔先生,对吧?” R点了点头。墨西哥佬又转向阿显顿。 “此刻一场旨在把我的祖国从剥削它毁灭它的暴政下解放出来的战斗正在组织起来,而我所接收到的每一分钱将全部进入到枪炮子弹中去。就我自己来说,金钱对我又有何需要?我是一名军人。一片面包,几枚橄榄,已足够养活我的啦。这世界上只有三件事配得上一名绅士去干:打仗、玩牌和谈情说爱。一杆来复枪往肩上一扛就进了山——这才真叫打仗,而不是你们的那种只会调兵遣将和放射大炮。玩牌么,我是一玩就赢。女人么,她们全都爱我。” 阿显顿觉得,眼前这个怪物的一切荒乎其唐,虚矫浮夸,再加上他的那好往手帕上喷香水和往手腕上戴金镯子,倒都挺能对他胃口。这可不是那种一抓就是一个的平庸之辈(这种人的飞扬跋扈我们也没少嘲笑,但到头来还是闹不过人家),至于对那些对人性中的巴罗克16成分有着酷嗜的业余研究者,见后必将为之狂喜,视同稀世之珍。这是造物者对两足动物的一件夸张作品。尽管那副假发,那张无毛的大脸,他却无疑有种派头;他荒谬可笑,但给你的印象则是,此人未可轻侮。他的那份沾沾自喜的确堪称一绝。 “你那小背包放在了哪里,曼纽?”R问他。 很有可能墨西哥佬的额头一时微蹙了下,心想他的一番高论竟因这点庸俗琐细而被满不当事地拨拉到了一边,但此外倒也再无更多的不满表示。阿显顿猜想,他心里一定认为上校是蛮子一个,根本不懂什么叫高雅情操。 “我把它存在了车站。” “索莫维尔先生携带的是外交护照,所以过境时行李可以享受到所谓的免检待遇。” “我的行李不多,几身衣服和些衬衫,但还是最好交由索莫维尔先生去代管。我离开巴黎前还买了半打丝绸睡衣。” “那么你呢?”R又问阿显顿。 “我就是一个旅行袋。在我房间。” “你们最好现在就叫人送到车站去,趁这会儿周围还有人的时候。你们的车今夜一点十分。” “噢?” 阿显顿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们今夜就要出发。 “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尽可能地早些赶到那不勒斯。” “完全正确。” R站起身来。 “我是要去睡了。你们还要去干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我要去里昂转上一遭,”无毛墨西哥佬道。“我对生活充满兴趣。借我一百块法郎吧,上校,我身上没带零钱。” R掏出皮夹,把钱给了这将军。接着转身问阿显顿: “那你呢?在这儿等着?” “不,”阿显顿答道,“我去车站看会儿书。” “你们两个出发前最好先喝点苏打威士忌,如何?你哪,曼纽?” “多承您的好意,可我要喝就只喝香槟和白兰地。” “兑起来的?”R干干地问他。 “这倒无需乎,”那一位郑重其事地回话道。 R叫了白兰地与苏打水;酒来后,他与阿显顿两样都喝了些,而无毛墨西哥佬,把那瓶纯白兰地往他那大杯里一下便几乎倒了个满,然后,只两大口,就忽拉地全灌了下去。他站起身来,披上绒领大衣,一只手抓起那顶大黑帽子;那另一只手嘛(正像戏里面某个被制服了的英雄,带着不得不把心爱的美人交到其情敌手里的那副架式),他把那另一只手交到了R那里。 “好了,上校,该向你说声晚安了,并祝你一夜美梦。我看短时期内我们是不会再见着了。” “千万别把事情给办砸了,另外还是少开些尊口为妙。” “我听说,在你们一所培养贵族子弟的海军学校里就有着用金字书成的校训:“不可能”一词不出现于英国海军。我同样也不理解,“失败”一词究竟有何意义。” “‘失败’一词的同义词可多着啦,”R反驳道。 “一会儿车站见吧,索莫维尔先生,”无毛墨西哥佬道,说着把手一挥,扬长而去。 R以他特有的一种浅笑望了眼阿显顿,这种笑脸常常透着一股奸猾,见之令人生怖。 “你对他是个什么看法?” “这你可难住我了,”阿显顿答道。“他该不会是个江湖骗子吧?就跟只大孔雀似的,不免炫耀自负过度。就凭那副可怕外貌,他就真的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女人一见就会爱上?他哪点儿让你觉着你能信得过他?” R一声细微呵呵,一双削瘦的老手不停地揉搓起来,仿佛在用肥皂洗手。 “我觉着你还是会习惯他的。他也算得上个人物吧?我想我们是能信靠他的,”他的眼睛突然趋黯。“如果他跟我们玩邪行的,我觉得这对他并不合算。”他沉吟了一晌。“不管如何,我们这回也只能冒下险了。我现在就把车票和钱款交付给你,然后就出发吧。我已经乏困透了,得马上去睡。” 十分钟后阿显顿动身去了车站,旅行袋扛在一名服务员肩上。 因为还得有将近两个小时要等,他先在候车室里安稳坐定。那里光线还不错,于是掏出本小说来读。等巴黎开往罗马的那趟车到站的时间近了而无毛墨西哥佬还没露面,阿显顿坐不住了,于是跑到站台去寻他。阿显顿也患有那种非常折磨人的所谓恐车症;每次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他已经就着怕起来,唯恐他会误车;他对那些不能把他旅店房间里的行李提前运到的行李工向来不满,他不明白旅店行李车为何总把时间掐得那么紧;街上的每次堵车都会把他气疯,车站行李工那不紧不慢的动作也常激怒了他。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密谋如何拖住他的脚步;通过每道关卡时总会有人挡在前面;再有一些人会在票房前另购其他车次,而他们数自己的找零时又会一张一张慢得让人太不耐烦;他的行李会老半天都登记不完;另外当他与友人们一道出行时,他们又会想去买报,要不然就又跑到站台去闲逛,而他敢肯定他们会赶不回来的;他们还会同哪个生人闲扯开了,或者突然心血来潮,想起要打电话,于是一路小跑就不见了影了。一点不假,全宇宙都在阴谋害他,让他每趟该坐的车都坐不上去。只有等到他已经安稳地坐在他的那个角落,东西也都上了头顶的行李架,而且还再有半个来钟头的富裕时间,这时他的一颗心才能放下。有的时候,因为他抵站的时间偏早,以致误上了另一趟车,但这事让人着急恼火的程度实在也不亚于几乎赶不上车。 开抵罗马的那趟快车已经亮起了信号牌,可还是不见墨西哥佬的影子;车进站了,可人不见。阿显顿越来越不安起来。他飞快地到站台上来回去找他,到各个候车室去找他,到托运寄存处去找他;可就是寻找不见。这趟车没有卧铺。此刻已从车上下来不少人。他赶紧在一个头等车里占了两个座位。他又跑到门边,望了望站台,又望了望那大钟;如果他的同伴不来,他也就不用走了。于是阿显顿决定把行李取出车厢,正在这时,列车员喊道en voiture17。但他发誓,见着那畜生时一定得让他滚蛋!只剩三分钟了,两分钟了,一分钟;在这最后时刻,车下已经快没人了,已上车的也已全都坐定。直到这时他才望见了墨西哥佬,正不慌不忙地登上站台,身后跟着两名替他扛行李的员工,身边还伴随着一位戴圆顶硬礼帽的人。当他瞥见阿显顿时挥手向他喊道: “啊,我亲爱的家伙,喂喂,你可好哇!” “我的天啊,快上吧,不然就误了车了。” “我从来就没误过车。你弄到好座位了?那chef de gare18今夜不在;这是他的副手。” 阿显顿向他点头示意,副手也立即脱帽还礼。 “可这是个普通车厢。我恐怕没法乘坐这个。”他笑着转向站长副手道。“你必须给我弄个更好点的,mon cher19。” “Certainement,mon général20,我把你们安排到一间salon-lit21吧。当然。” 副站长领着他们穿过列车进入了一个无人的单间包厢,里面有两个铺位。墨西哥佬见后感到满意,一面招呼列车员把行李放好。 “这就完全行了。真是感激不尽。”说着与副站长握手。“我不会忘记你的。下次再见到你们部长时我会告诉他,你曾以极高礼遇盛情相待。” “您太客气了,将军。” 一阵汽笛,火车开了。 “我看,这比一般的头等车厢高级多了,索莫维尔先生,”墨西哥佬道。“一个外出的人一定得学会,如何才能享尽旅途之福。” 但阿显顿还是怏怏不乐。 “我不明白,你非要把时间掐得这么紧紧的有何必要?如果我们真的误了车,我们可就傻了眼了。” “我亲爱的,从来就不会有半点儿这种可能。我一到站,就通报了站长,我是卡蒙纳将军,墨西哥军总司令;我要在里昂停留几小时,以便与英国陆军元帅举行要事商谈。我向他提出,万一我因公不能及时返回,希望他能暂时扣住此车不发,而且还提出敝国政府会为此而授予他某某勋章的,以表谢意,云云。里昂这地方我以前来过。我喜欢这里的女孩。时尚方面,她们当然逊于巴黎,可她们另有妙处。毫无疑问她们另有妙处。怎么样,入睡之前先来上口白兰地?” “不,谢谢,”阿显顿道,仍然不免悻悻。 “可我睡前总得来上一杯,它能安定人的神经。” 他翻了翻提包,一下便取出一瓶酒来。然后对着瓶子喝了半天,又用手背揩干,点起一支烟来。吸完脱下皮靴,躺到铺上。阿显顿把灯拧暗。 “我从来也没弄清,”无毛墨西哥人带着回味的意思说道,“睡觉前是嘴边带着漂亮女人的一吻,还是嘴里叼着支烟,哪个更美?你去过墨西哥吗?明天我会跟你讲点儿墨西哥的事儿的。好了,晚安。” 工夫不大阿显顿从他均匀的呼吸听出他已睡着,又过了一会他自己也迷糊过去了。可只一小会儿他又醒来。那墨西哥佬,睡得沉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大衣已经脱掉,当成了个盖的;但假发还在头上。突然间,车身一阵颠簸,带着刹车时的咔咔声,猛地停了下来;不过一眨眼工夫,还没等阿显顿反应过来,墨西哥佬已经立在地上,一只手在臀部。 “怎么回事?”他问道。 “没什么。最多是个不利信号。” 墨西哥佬又沉重地坐到了铺上。阿显顿打开了灯。 “睡觉这么沉的人,你醒得真够快的,”他道。 “也是行业练出来的吧。” 阿显顿想追问一句这行业究何所指:杀人、阴谋,还是指挥作战?但因弄不清这样去问是否合适也就没有提出。将军又打开提包把酒瓶取出。 “不也呷上一口?夜里你醒得猛了,就全靠这东西了。” 阿显顿表示拒绝后,他把瓶子对着嘴就喝开了,可说没少往嗓子里灌。他叹了口气,又燃起一支烟来。虽然阿显顿看到现在那瓶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而且刚才在城里转悠时更少喝不了,可这人现在还是满清醒的。无论其举止还是语言都显示不出他有醉酒迹象,仿佛整个晚上都只喝了点柠檬水。 列车又开动了。不久阿显顿也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已经天亮。懒散地转过身来,他看到墨西哥佬也醒了。他正在抽烟。他床边的地板上早已丢满烟蒂,空气灰蒙蒙沉甸甸的。他要求阿显顿不要开窗,他说夜风是最可怕的。 “我没起来是因为怕惊醒了你。盥洗的事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我不忙,”阿显顿答道。 “我是名老兵了,几下就完。你每天洗不洗牙?” “不错。” “我也是这样。这习惯我是在纽约养成的。我总觉着一副漂亮牙定能为一个人增光添彩。” 车厢里当然有脸盆的,在那里将军就刷开牙了,又是咕噜,又是呜咯,劲头十足。然后他从袋中取出一瓶科隆香水,往一条毛巾上洒了一些,接着就满脸满手地揉搓起来。他又取出一把梳子,将那假发细心整理了一番,那东西或许夜间就没走样,也或许在阿显顿醒来之前已经放整齐了。他又从袋中取出一瓶带有喷雾器的香水,一捏那球就使他的衬衫外衣罩上一层濛濛香雾,跟着他往手帕上又喷洒了一通,这之后,他才仿佛带着一张对全世界都已尽到责任并因之而极感满意的熠熠生辉的云盘大脸,转向阿显顿道: “我这样就能够前去见人办事了。我把那些(化妆品)都留给你用。你用不着怕那科隆香水,那是你在巴黎能购到的最好品牌了。” “非常感谢,”阿显顿答道。“我只需要肥皂和水。” “水?我从不用水,除非是洗澡。水对皮肤的损害最严重了。” 列车快到边境时,阿显顿想起了这位将军夜间被惊醒时的那副手势22,对他说道: “如果你身上有枪,最好先交给我。我携带的是外交官员护照,所以他们一般不会搜我,可他们却会想起来去搜你的。我们可不想去找这麻烦。” “这很难说是什么武器,只能算是个玩具,”墨西哥佬答道。一边从裤兜后面掏出一把上满子弹的左轮来,其实个头还挺不小。“我不想跟它分手,即便只是一个小时,那会使我觉着我没正式穿好服装。但你是对的,我们不想去冒什么险;我把我的刀也一块给你。我平时更爱使刀;我觉得刀是更雅致的武器。” “我敢说这只是个习惯问题,”阿显顿回答道。“或许你对刀比对枪更加在行。” “人人会搂扳机,可会耍刀就得有点真本事了。” 撩起马甲,解开腰带,取出刀来,递给对方,这一连串动作,在阿显顿看来,简直就是一气呵成的。这是一口长刀,外貌好不怕人。他把刀交给阿显顿时那张又大又光的脸上没少带着得意之色。 “这可是件制作精良的物件,索莫维尔先生。我一生也没见过比这更好的钢了。那锋利比得上剃刀,可结实多了;你可以用它切卷烟纸,也可以用它砍倒橡树。砍切完了,刀刃不卷,关上之后拿给小学生在他们的课桌上划道道都行。” 他咔嗒一声关了。阿显顿把它连同那左轮一起装进袋里。 “还再有什么别的吗?” “就剩下这双手了,”墨西哥佬傲气十足地答道。“不过这东西海关官员是不会刁难我的。” 阿显顿还记得初次握手时那铁钳子似的一捏,不禁打起冷战。它们又大又长又光滑;手上腕上一根汗毛也见不着,再加上那溜尖的、涂满玫瑰红的和经过精心修剪过的指甲,这在人们的眼中的确不无几分不祥之兆。 1 怎么拿诗歌与玛卡罗尼比开了?这是因为正像诗歌那样,品种极多,类型也各式各样,不一而足,同样玛卡罗尼(通心粉中最著名的一种,因而几乎即是通心粉的统称与同义语)也是这样。下面的十来种名称都是通心粉的不同品种。阿显顿所以发这通议论,主要是因为他嫌R的问题笼统,不好回答。 2 法国城市名。 3 cheroot,一种雪茄名称。 4 英谚:什么坏事中也仍会有其好的一面。 5 “没落儿”在这里的读音显然只应是(meilào),而不是(mòluò),这两个词外形虽几乎相同(其一多了一个儿字)且意思较接近,实则无论在语义、语用还是在意味上均有着不小的差别。 6 Victoriano Huerta(1854-1916),墨西哥总统,因实行独裁统治引起国内起义及美国军事干涉,被迫辞职,逃亡至美国被捕,死于狱中。 7 public school,英国的贵族中学,特重希罗语言与社交礼仪。 8 原文作play the game,指行为规范;正确的行事原则,等于fair play。 9 法国名作曲家,诗人歌德《浮士德》的歌剧作者。所作《圣母颂》,曲调绝美,是历来罕见的动人乐曲。 10 土耳其港市名,伊斯坦布尔的旧称。 11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意大利的立场曾三变:始而站在协约国方面,继而保持中立,最后则倒向同盟国。 12 这里轴心国指同盟国,亦即德、奥、匈、土耳其与保加利亚等国。 13 意大利港市名。 14 指俄国该省产的一种卷毛羔皮。 15 当然这里是反语。 16 指盛行于17世纪西欧的一种建筑与文艺风格,其主要特征为:繁缛、复杂、雕饰、怪异、奇特等。 17 法语:请上车了。 18 法语:车站站长。 19 法语,相当于英语的my dear(我亲爱的)。 20 法语:一定(当然),我的将军。 21 法语:一处沙龙式套间;豪华包厢。 22 指前面提到的被惊醒后马上一手伸向裤后去掏枪的一幕。 [book_title]五 深肤女子 阿显顿与卡蒙纳将军在边境办理了过境手续后——手续是各自单独办的,便又回到车中,然后把枪支和刀还给他的同伴,同伴叹了口气。 “现在我觉着更安心了。玩上把牌如何?” “那好嘛,”阿显顿说。 无毛墨西哥佬打开了旅行袋,从袋的一角拽出一盒满是油腻的法国牌来。他问阿显顿玩没玩过埃卡台牌,而当阿显顿说没玩过时,提出了打皮克牌。对这种打法阿显顿倒还并不生疏,于是定下赌注,就打起来了。因为两人都想速战速决,所以每次都打四人的牌,从一开始就是这么个打法。阿显顿每次的牌都很不坏,可尽管如此,那将军的牌都好像更胜一筹。阿显顿把眼睛睁得大大,时刻提防着他的对手别设法把他的好机会给涂去抹掉,可他又查不出任何迹象足以说明对方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地方。他一局一局地连输下去。他可说是一筹莫展,陷入绝境。他的债台越筑越高,最后几乎高到上千法郎,这在当时可是笔数目了。这期间将军一直抽烟不断。但这烟全是他自制的,手指头一卷,舌尖尖一舔,就制出来了,而且速度神速。最后他一头靠在了椅背上。 “顺便问一句,我的朋友,英国政府对你们在出公差期间打牌输掉的钱给不给报销?” “当然不给。” “我看你已经输得够不少了。如果我知道这一切都得记在你自己的账上,那我在到达罗马之前是不会再提出玩牌的。但你对我还是非常同情的。如果这都是你的钱,我决不想再赢你了。” 他把纸牌收拾了起来,放到一边。阿显顿情绪低落地掏出不少票子,递到墨西哥佬手里。他数了数,非常利索地把它们仔细叠好,放到了皮夹子里去。接着身子往前一探,他简直非常亲热地拍了拍阿显顿的膝盖。 “我对你印象不错,你为人谦虚,不自以为是,没有你们国人的那副傲慢态度。我相信你会按我的原意接受我的一项劝告的:不要和你不熟悉的人打皮克。” 阿显顿此刻有些沮丧,可能他的脸上就露了出来,所以墨西哥佬伸过手来,向他安慰道: “我的亲密伙伴,我的话没有伤着你吧?我决不希望会是那样。其实你的皮克也并不打得比其他人坏。不是因为这个。如果我们能长期一道旅行,我是会教你几招赢钱的本领的。一个人打牌就是为了赢钱嘛,老输有何意义?” “我觉着只有在爱情上和在战争上才有公平可讲,”阿显顿道,说着呵呵一笑。 “啊,真高兴看到你又笑了。面对损失就该是这种态度。我看得出,你不只脾气好,而且很有头脑。你肯定会事业有成,前途无量的。将来我再回到墨西哥,重新拥有了我的财产,你一定得前去找我,和我住上一阵。我会像款待王公一般地款待你。我的马匹可由你随便去骑。我们可以一道去看斗牛。如果有哪个女孩你看上了,你只需吭个声,就可以想要谁要谁。” 他开始跟阿显顿讲起了墨西哥那里一望无际的辽阔,计数不清的各类hacienda1与矿山,他这么多东西全都被没收了。他还讲了不少他曾生活于其间的那个封建国家。且莫管他所讲的种种的真假虚实为如何,他的那些堂皇响亮的词语还是流溢散放着浪漫传奇的浓郁色彩香泽。他描绘了一幅幅似乎仅属于另一个世纪的广阔生活图景,他那挥舞不停的丰富手势又给人的心灵的眼睛携来了种种说不尽的事物:棕灰橙黄的莽莽原野、大片大片碧油油的种植园、漫山遍野的成群牛羊、月明之夜那凝入浩瀚夜空的盲乐师的片段歌声以及吉他的袅袅琴弦。 “可这一切全都没了,没了。在巴黎,我穷得不得不靠教教西班牙语来挣点小钱,或者靠拉拉洋片,关于美国佬的——Americanos del Norte2,我的意思是说——关于那里都市的夜生活。我这位在酒宴上一掷千金的人物如今竟被逼得像个印第安瞎子似的成天价靠沿街乞讨活命。我这名往那美女的腕上一扣就是一对钻石镯子而且以此为乐的阔少公子,竟混得不得不从一个年纪可以当他妈的老女人那里去接受一身穿的。忍耐啊。人天生就是忧患重重的,就像那不断升天的火花,但灾难不幸不会永远不变的。时机正在一步步成熟,不用多久我们就会奋其一击的。” 说着他又把那副油腻纸牌取了过来,摊成几个小摞。 “现在就让我们看看它们会说些什么。纸牌是从不骗人的。真的,如果我当年对它们的信仰再坚定一些,我就不至于因了我的一着失误而毁了我的全局,那本来是可以避免掉的。我自己倒也问心无愧。我已经尽了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该做的一切努力,我感到遗憾的只是,外界逼着我不得不干的那件事,我原本是可以想不干就不干的。” 他往那些牌里定睛细视了一会儿,然后把其中一些推到一边。再把剩下的重新洗过——所据原则我就不清楚了,最后又再次把它们摆成若干小摞。 “其实纸牌警告过我,这点不容我不承认,这警告还是清楚而确切的。爱情,深肤女子,危险,出卖与死亡。这事本来明显得就如同脸上长着鼻子那样。任何一个傻瓜都能看得出来那里面说的什么,更何况我这个一生都牌不离手的行家。我没有一件行动可以事先不去征求它们的意见。这是不能推脱的。我是叫爱给搅胡涂了。说真的,你们北方民族对爱这事是不理解的。你们不懂它会如何使你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于是仿佛染上了疟疾似的,消损得不成人形,你们不懂得什么是得了狂热病,结果一个人就跟个疯子似的,为了满足其私欲,他会不顾一切。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为了爱情,就会,Si,Seor,3什么也干得出来:蠢事,罪恶,甚至是壮烈举动。这时比珠穆朗玛峰更陡峻的峰顶,他也能攀登得上去,比大西洋再宽广的洋面他也能横渡得过去。他是神灵,他也是魔鬼。我的一生就毁在了女人手里。” 无毛墨西哥佬再一次凝注着这些牌,从各小摞里取出了一些,其余没动。他又洗了次牌。 “我曾经被成群成群的女人爱过。我说这话不是出于虚荣。我也不作任何解释。这只是实际情况。不信请到墨西哥城去一趟,问问他们了解不了解曼纽·卡蒙纳以及他的众多俘获。问问有多少女人曾拒绝过曼纽·卡蒙纳。” 阿显顿眉头微蹙,不无思虑地注视着他。他心下不解,R这位在选其工具上向来准确得若有神助的精明人,这一次怕不会也出了问题,并因此而颇感不安。难道这无毛墨西哥佬竟真的相信他自己是魅力无穷,战无不胜,还是他只是个大言不惭的骗子?在他将纸牌来回拨弄的过程中,他已经把牌全都取了出来,就只剩下四张,这四张全都是正面朝下,并排放着。可他不翻过来。 “有命运这回事啊,”他道,“世上没有一种力量能改变得了它。我往往犹豫开了。这是一个每次都使我非常害怕的时刻。我得铁了心才敢去翻这纸牌,因为很有可能它们会告诉我,等待我的将是一场灾难。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有的时候我也会达到这种地步,失去了去面对这四张命运之牌的全部勇气。” 的确,他此刻盯视着这四张牌的背面时的那副焦虑他也并不想去掩盖。 “我刚才和你讲什么了?” “你刚才只是跟我讲女人对你的魅力是无法抗拒的。”阿显顿冷冷地回答道。 “尽管如此,有一次我还是发现了一个拒不接受我的女人。一起初时我是在墨西哥城的一所房子,一所casa de mejeres4里见着她的,我正上楼的工夫她也正下楼。她看上去并不很美,我接触过上百个比她更美的女人,但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却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就通知了管这房子的那个老婆婆把她给我送来。如果你去了墨西哥城你会认得她的;人们都管她叫拉·玛卡匝。那女人讲,那女孩并不是这里的住户,只是不时地过来一下,就又走了。我跟那女的讲,我第二天晚上还要见她,另外我来之前不要让她走掉。可第二天我因有事耽误,去得晚了些,拉·玛卡匝告诉我,那女子说她不习惯等人,已经走了。我是个好脾气的人,另外我也不在乎女人好耍点小性子或折腾下人,这也是她们魅力的一部分嘛,于是我一脸笑容地掏给她一百杜鲁5的钞票一张,并允诺下一天我一定准时到达。但第二天晚上我去后,这次是分秒不差,拉·玛卡匝却把这一百元钱还了回来,声称那女孩子说她对我不感兴趣。我对她的傲气感到好笑。我当即摘下我手上的钻戒,并告诉老妇人把它交给那女孩子,看看见后能不能使她回心转意。第二天上午老妇人给我带来了一份回赠——一朵红的康乃馨花。接到花后,我真不知道是该笑该哭。我不习惯在自己火辣的兴头上屡受挫折。我也从来没有吝惜过金钱(因为金钱又有何用,如果不是花在美人身上?),于是我让那女人再去女孩子那里告诉她说,如果当晚她肯来与我共进晚餐,我愿意拿出一千杜鲁来酬谢。工夫不大她捎来回话,那女孩子愿意前来,但有一个条件:晚膳用毕便得准许她立即回家。我耸了耸肩,答应了这个条件。我认为她不会十分认真的。我以为她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吊人胃口。晚上她果然前来我家赴宴了。是我刚才说过她并不美吗?不。她实在是我一生所遇到过的最漂亮、最奇妙的女人了。我被她彻底迷住了。她是既有魅力,又有机智,她具有着安达卢西亚6人的全般韵味风情。一句话,她成了我的仰慕对象。我问她为什么对我一点也不客气,可她却当着我的面嘲笑开我了。我费尽心思去讨好对方。我使出了我的全般手段。我发挥得超越了我自己。但饭刚一吃完,她立即站起身来,向我问安告辞。我问她她又要去哪里。她回答道,我答应过她饭后就可以走;她相信我是个讲荣誉的人,所以会信守诺言。我又是争辩,又是理论,又是发疯,又是咆哮。可她就是拿那句诺言来堵我口。我能要求她做到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要她答应第二天晚上再以同样条件来和我一起用饭。 “你一定认为我对她会发怒的,因为一连七天我都是以千元的代价来要她和我吃顿饭的。每天夜晚等她来时,我的一颗心始终都是悬在嗓子眼上的,忐忑不安,那紧张程度实在不亚于斗牛场上的一名novillero7,而她每个晚上对我呢,不是耍弄,就是嘲笑,不是胡调,就是把我逼得发疯。我已经爱得中了魔了。我从来不曾,以后也更没有,这么狂恋过哪一个人。这时我什么也再不能想。我已经神志不清。我把一切都误下了。我是一名爱国者。我们一小撮人聚集到了一起,决心再不受那虐政统治,我们不想在那里继续受罪。一切肥差全给某些人抢去了,而我们只有纳税的份,仿佛我们不过是些商人。另外我们真是受尽小看,横遭污辱。可我们是有钱有人的,我们制订好了计划,我们眼看就要准备起事。这时我有说不尽的事情要干,会议要开,军火要购买,命令要发布;但我因为在这件事上陷溺太深,一件都无心去管。 “你也许以为我对这女人会发怒的,因为她确实把我耍弄够了,而我是谁啊?是个一星星的好奇也得给予满足的人。我不相信,她拒绝我只是为了煽起我的更大的欲火;我倒是更相信她讲过的一句更痛快的话,非等到她爱上了我,她是决不会委身于我。她说,能不能使她爱上我就全靠我了。我认为她是一名天使,我做好了耐心等待的准备。我胸中的一团烈火已经燃烧到了这样的程度,它迟早,我觉着,它最后总会把它传给她的;它正像燎原的烈火那样,周围的一切都将被它吞噬;而最后——最后她宣称她爱上了我。我的激情已达到了如此可怕的程度,我担心我真会登时栽倒毙命。啊,那是什么样的极乐狂喜,什么样的神魂颠倒!我会甘愿把我世上的一切全给了她,我简直会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去装饰她的美发;我要做出某种奇迹来证明我对她的爱是多么浩大无边,我要去做那根本办不到的,那没人能相信的,我要赠送给她我自己,我的灵魂,我的荣誉,赠送一切,一切我的财物和一切我的种种;所以那天夜晚当她就躺在我的怀抱里时,我把我们的那个造反阴谋,参加者都有谁谁等等,统统都透露给了她。我觉察到,她因听得用心身体僵直起来,我还觉出她的眼皮忽闪了一下,那肯定意味着点什么,只是我弄不清,另外那抚摸着我脸的手也忽然变凉变干;我猛地疑窦大生,那纸牌上对我的训示忽地又全想了起来:爱情,深肤女子,危险,背叛与出卖。前后三次我见到过这个训示,可三次我都没有注意。不过我没有露出我窥察到了什么。她贴着我的胸脯跟我说,这些事可把她给吓坏了,不过某某人是否也牵涉在内。我据实回答了她,以再次作个试探。就这样,凭着她那无限的招数伎俩,就在这又吻又亲的不知觉间,她已把那个阴谋的桩桩件件一个不落地全部从我的口里给勾了出来。这一下,我算是完全明白过来了,原来她是个特务。她是总统派下来的,以便利用她那魔鬼般的身段来引诱我,而现在我们的一切秘密已经全给她套了出来。我们现在的每条人命全都捏在了她的手心,所以只要她一走出这个房间,不出二十四个小时,我们就各个全都见鬼去吧。可我又爱她,我又爱她;语言无法形容燃烧在我心头的那股欲火的痛楚;爱到了这个地步就已经不再是乐,它只是痛,痛,但痛得那么微妙,它又超越了一切的乐。这正是一些圣贤所常说的那种灵界的痛楚,当他们沉陷在圣洁的狂喜之中。不过我明白她不能再活着走出这间屋的。另外我还担心,再稍有耽搁我就会丧失了下手的勇气。 “‘我觉着我该睡了,’她道。 “‘睡吧,我的小鸽子,’我回答道。 “‘Alma de mi corazon,’8她向我称呼道。‘我这颗心的灵魂。’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那沉甸甸的眼皮,黑得像葡萄似的,又有点湿润,那眼睛上覆盖着的沉重眼皮——于是工夫不大,从紧贴着我的那副酥胸的均匀活动来判断,此刻她已经睡着了。你看,我是舍不得她的,我没法忍心去让她受死,她是特务,这事不假,但我的一颗心还是让我避免让她知道后的恐惧。奇怪的是,我并不曾因为她出卖了我而发怒。我本应恨她,恨她的阴险邪恶,可我恨不起来,我只感到我的灵魂被包裹在夜幕里面。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啊,我简直快要呼吁对她的赦免了。我把手臂轻轻地从她的腰下抽了出来,那是我的左手,但右手却是自由的,于是靠它把身体支撑起来。可她实在是太美了,当我竭尽全力一刀切在她颈上时,我不能不掉转我的面孔。就这样,她眼都没眨就一命归阴了。” 他停了下来。他眉头紧蹙,继续盯视着那四张牌,此刻仍然正面朝下,没翻过来。 “本来全在那些牌里。为什么我就没有接受它们的警告?我不想再看它们了。滚它们的蛋吧。把它们全都赶走。” 接着啪的一声,他把整副纸牌全拨拉到了地下。 “虽然我也是一名自由思想者,我还是出资为她的亡灵做了台弥撒。”说着他往椅背上一靠,吸起自制的卷烟。他长长地吸了一大口烟。又耸了耸肩膀。“上校说你是一名作家。你都写了些什么?” “小说,”阿显顿回答道。 “侦探小说?” “不。” “为什么不?只有侦探小说我才看。如果我也是一名作家,那我一定要写侦探小说的。” “那可是难写了。要写这种东西,你得具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编造构制本领。我也曾编过一个谋杀故事,但由于这谋杀干得太天衣无缝了,结果再也想不出一条办法能够破案,以证明某某罪正是某某人犯的。可这种小说的一个传统写法便是,最终总得让那奸人伏法,正义得伸吧。” “如果你那凶杀真像你想的那么天衣无缝,这时你能定那恶人的罪的唯一办法就是你得找出他的作案动机。这样一旦你找到了那个动机,以前一直都从你视线中滑掉的证据也就会全在你手里了。反过来说,如果动机不明,最了不起的证据也会使你难以定案。举例来说,你设想一下吧,假如你在一条荒凉的街道上,又是一个无月的夜晚,你走上前去朝着某个人的心脏处就是一刀,这时谁会想得到那凶犯就会是你?但如果那遇害者恰巧是你妻子的相好,或者是你的弟兄,或者曾经欺骗或侮辱过你,这时一张纸片、一段绳子或一句闲言碎语都可以成为判你绞刑的证据。在他被杀死的那一刻你都有过哪些行动?难道在这事的前后不是有不少的人都看见过你吗?但如果他对你只是陌生人一个,那么谁又会怀疑你?所以那个开膛手杰克9最终肯定会逃脱的,除非是当场捕获,抓个现行。” 阿显顿有不止一个理由该换换话题了。他们即将在罗马分手,因而对彼此的行动应与他的同伴有个共识。墨西哥佬将去布林迪西,而他自己将去那不勒斯。他准备去住的地方叫贝尔法斯特旅店,一处离港口不远的大型二等旅店,是个普通行商和节约的旅游者经常光顾之地。房间号码最好让将军知道,这样遇有急事,可以不必问询门房直接进来找他。所以下一站时阿显顿就在车站小卖部购了一个信封,并让墨西哥佬在布林迪西邮局亲笔给自己发上封信。那时阿显顿只需把自己的房间号码寄给他就行了。 墨西哥佬听了只是耸肩。 “在我看来这些防范措施都只是幼稚可笑的。根本就不存在着什么危险。不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完全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到牵连。” “这种工作我不熟悉,所以事事只能遵照上校的指示来做,并对我不该知道的事情不多过问。” “一点不错。万一情况紧急,使我在不得不采取强烈手段时陷入麻烦,我仍然肯定会被当成一名政治犯来对待。意大利参加到协约国这方面来作战只是个迟早的事,那时我也就没事了。这一切我全都早考虑过了。所以我这里十分认真地请求你,对这事的后果你不必要有一丝担心,那事的轻松就如同你去泰晤士河上吃顿野餐似的。” 当最后他们终于分手,阿显顿发现在去那不勒斯的路上车厢里只有他一个时,他确实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真高兴他总算甩掉了那个唠里唠叨、面目可憎、行为荒唐的家伙。他已前往布林迪西去会那康斯坦丁·安德里亚底了。如果他跟阿显顿讲的话里有一半是真的,那阿显顿可就要谢天谢地他总不致再步那位希腊客的后尘了吧。他心里也在琢磨,那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他又将怎么去会那面带愁容的爱奥尼亚人10,身携密件,内藏奸宄,但一丝也不晓得他此刻已经一步步把头颈伸向人家早已为他设下的圈套。这事一想起来,也真会叫人不寒而栗!可这是在作战啊,只有愚人才会认为作战是可以戴着羔皮手套去进行的。 1 指西班牙与中南美洲的农庄。此词的含义极广,约可包括种植园、庄园、农场、牧场,甚至工厂、矿山等。 2 西班牙语:北部的美国人。 3 西班牙语,相当于英语的Yes,Sir(是的,先生)。 4 西班牙语:有宅院的房子。 5 西班牙语为duro,为西班牙与西属中南美洲的一种银元。 6 Andalusia,地区名,过去西班牙南部的一个省份。 7 西班牙语:新手。 8 西班牙语,其意思见下面那句。(书的作者已代为译出) 9 19世纪英国伦敦的一个杀人犯,绰号“开膛手杰克”。这里系指一般凶手。 10 爱奥尼亚,希腊部族之一,这里仅为希腊人的代名词。 [book_title]六 希腊密使 阿显顿抵达那不勒斯。在前面提到的旅馆定下房间后,马上将其房号用印刷体写下寄给无毛墨西哥佬。接着他去了英国领事馆,以了解R为他布置下的一些指示,这时他发现馆里人员对他的情况并不陌生,另外一切也都正常无误。这样他也就放下心来,可以外出好好游逛一番。这时的南国已经是春深季节,繁忙的街道上艳阳高照,相当炎热。阿显顿对那不勒斯是很熟悉的。那人声喧嚣的圣菲迪南广场,拥有着那么优美的教堂的公民投票广场,这地方一见就会在心头勾起无限愉悦的回忆。希阿依亚滨海路还是和过去一样热闹。他站立在街角,仰视着那些危险万状地蜿蜒曲折于崎岖山路的弄堂窄巷;那些在窗外晾着衣服的高处房屋,它们那一道道晒洗的衣物迎风招展在街头,就像在庆祝节日的无数旗帜似的。接着他又沿着海滩漫游起来,一面望望那锃亮得如同金属一般的海水,这时卡普里岛1的山峦背着阳光正隐隐可见,就这样走着走着,他已彳亍至一个名叫巴塞里波的市镇,在那里的一处古老散漫甚至遍地是泥泞的破败宫殿里他曾经消磨过多少浪漫的时光。他注意到,那些往事的回忆至今仍使他大动心旌,隐隐产生微痛。接着他雇了一辆出租马车,由一匹瘦小短毛的幼马拉着,踏着石路返回到美术馆去,一边喝着美式咖啡,一边观瞧着逗留在那里的闲人。这些人嘛,真是口不停说手不停挥,话语不断,手势极多,因而不禁牵动人的想象,很想透过这些表面来了解更多的真实。 就这样,一连三天阿显顿都过着这种懒散的生活,这倒与这座古怪、邋遢但又好客的可爱城市的气氛挺相适应。从早到晚,他都一事不做,而只是游呀游呀,而只是看呀看呀,不过这种看,并不是一名旅游者的那种看法,只是去看那应该看的,也不是一般作家的那种看法,只是去寻那些对他自己有用的(从某个日落里看到一个好听的词语,或是在一张面孔上觑出一副性格的端倪),而只不过是那流浪汉的水平; 不论发生什么,都有看头。他去了博物馆再次看看阿格里帕娜(少者)雕像2,这个在他的记忆中是饶有感情的,另外他还抓住机会再次到美术馆里去观赏一下提香3与布鲁盖耳4的作品。但在情感上他还是更倾向于希阿依亚教堂。它的那种雅致、那种欢快、那种飘逸的轻佻,而这个,似乎既是它对待宗教的态度,又是透过背里,对它自己的感官生活的一种宣泄;再有它的那浮夸的铺张,那线条的绰约,这一切,对阿显顿所表达的,如果缩成一个荒诞而虚矫的比喻,那就是眼前的这座头顶炎天、脚踏尘埃的可爱城市,就是这喧嚣熙攘的芸芸众生。人们常讲,生活是迷人的,但也是悲惨的,他们手里往往没钱,可金钱也并不是一切,而且不管怎么说吧,又何必为此而自寻烦恼,既然我们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一切又都那么精彩喜人,所以我们还是要抓紧眼前充分享受吧:facciamo una piccola combinazione.5 但是到了第四天一早,当阿显顿刚刚出了浴缸,在一条已经不能再吸水的毛巾上擦身体时,房间却被忽地打开,一个人溜了进来。 “什么事?”阿显顿问道。 “没事没事。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天哪,是你墨西哥佬。你这身上是怎么搞的?” 他的假发已经换了,现在戴的是个黑色的,后面剪得短短,就跟戴着顶便帽似的。这一来,他的外形完全变了,尽管仍较古怪,但比起以往已经大为改观。他身上穿的是一套旧灰色西装。 “我只能在这儿待一小会儿。他正在刮胡子呢。” 阿显顿发现他的双颊突然红了起来。 “那你找到他了?” “这并不难,船上就他一个是希腊人。船一靠岸,我就上了甲板,声称要找一位从庇伊俄斯来的朋友。我说我是来接一位名叫乔治·底奥廑尼狄斯的。我装作对他的不曾到来非常迷惑不解的样子,于是便和安德里亚底攀谈了起来。他给出的是个假名——伦巴多斯。他一登岸我就跟上了他。你知道他第一件事做的是什么吗?他去了一家理发店刮胡子。你对此怎么认识?” “这没什么。任何人都有可能去刮刮胡子。” “我可不这么想。他的目的是去改变外貌。他是够狡猾的。我对那些德国人是心服口服的。他们办事一切全靠设计,不凭机会,样样在他们都周密得严丝合缝的。这个我一会儿再说。” “顺便问一句,你不是也改容了?” “我戴的还是个假发;可样子不同了吧?” “我会永远认不出来的。” “一个人总得采取点防范措施。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了。那天我们就得在布林迪西过了。他不会说意大利话。他很高兴有我来帮助他。于是我们就一块行动了。我已经把他带到了这座旅馆。他说他明天就去罗马。我不能让他从我的视线消失;我不能让他趁我不备时悄悄溜掉。他说他想观光一下那不勒斯,我跟他说我会带他把一切值得看的地方都好好看看的。” “他为什么今天不去罗马?” “这也是我该说的一点。他冒充是个商人,开战以来发了笔财。他曾拥有过两艘沿海游轮,现在刚刚卖掉。现在他想去巴黎,在那里好好游乐享受一番。他说他一生都渴望能去巴黎,最后总将能如愿以偿。不过他的嘴很紧。我尽量设法让他多开些口。我跟他讲,我是个西班牙人,曾经来过布林迪西这里与土耳其方面商谈运送军火器材。他注意听了。我看得出他感到兴趣,可还是一字不透。当然硬逼他讲肯定不是办法。他的文件就带在他的身上。”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那旅行包什么的他一点也不操心,可时不时地总好往腰部摸摸,所以它们不是在他腰带里就是在背心的衬里里头。” “你怎么非要把他弄到这个店里?” “我考虑这会有利工作。我们很可能要搜查一下他的行李。” “那么你也住进这里来了?” “没有。我还不至于傻到那个程度。我跟他讲,我今晚就要坐夜车去罗马,所以就不定房间了。可我该走了。我答应他一刻钟后在那理发店门前碰面。” “好吧。” “如果我今晚要见你在哪儿找你?” 阿显顿看了无毛墨西哥佬一眼,然后带着微蹙没再看他。 “我今晚还在我这屋里。” “很好。你能不能先替我看看楼道里有没有人?” 阿显顿打开房门,巡视了一下,没看见人。事实上旅店在这个季节也几乎就是空的。那不勒斯这里的外国人极少。生意十分萧条。 “没事,”阿显顿道。 无毛墨西哥佬勇敢地走了出去。阿显顿关好门,开始剃须着装。广场上还是像往常一样,艳阳高照,街上的来往过客,以及他们的瘦马破车,也和平时没有不同,但这些已经不再能给阿显顿带来任何欢快。他感到身心不畅。他走出房门,照例先去了英领馆,问询一下有无他的电报。没有。接着他又去了库克旅行社6,查查去罗马的车次时间:发现有两趟去罗马的列车,第一趟午夜过后不久,再一趟凌晨五时。他希望他能乘上第一趟车。他不清楚墨西哥佬的计划是什么;如果他真想马上返回古巴,那他最好先借道西班牙,于是查了一下办公室的通告,阿显顿看到次日有一趟自那不勒斯驶往巴塞罗那的航班。 阿显顿已经对那不勒斯感到厌倦。街道上的强烈光照使他睁不开眼,灰尘使他无法忍受,那喧嚣也吵得他不得安宁。他去了商业街廊,在那里喝了点酒和饮料。下午他去看了一场电影。然后他回了旅馆,对管事人讲,因为他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他认为最好此刻就先结了账,行李也马上送去火车站,只将一只公事包留在他的室内(其中除其密码的铅印部分外,另有三四本书)。他出去吃了顿晚餐。然后又返回旅馆,坐待无毛墨西哥佬的到来。他无法向自己掩盖这样一个事实,即他的神经极度紧张。他抓起本书来读,但这书令他厌烦,他换了一本:他的注意力还是集中不起来,眼睛又转到他的表上。时间早得让人气恼;他又把书拾起,下定决心不读完三十页就不再看表。但他的眼睛虽然一页页地认真读着,书中讲的什么他仍然相当模糊。他又看了下表。天啊,才刚刚十点半。他纳闷儿这工夫那无毛墨西哥佬会在哪儿呢,他正在干些什么;他担心那家伙会不会把事情完全搞砸。那可是桩可怕营生。接着他又想起是不是最好先把窗户关好,把窗帘拉上。他抽了数不清的纸烟。又看了看表,时间十一时一刻。他又想起了什么,这时但觉一颗心在撞击着胸膛;出于好奇心,他数起了脉搏,可奇怪的是,脉搏竟完全正常。虽然这是一个温和的夜晚,室内甚至比较闷热,他的手脚却是冰凉的。这是一件多么恼人的事啊,他烦躁地想着,因为生着一副活跃的想象力而不得不去面对许许多多它编造出来的可怖幻象,而这些本来是决不想一顾的!从一名作家的观点,他曾对凶杀现象作过不止一次的考虑,而此刻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罪与罚》7中那可怖的凶杀描写上去。他并不打算去想这个题目,可它逼上头来,不由你不去想。他的书掉在了膝上。一边呆望着面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