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茶花女 [book_author]小仲马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7153 [book_dec]《茶花女》是19世纪法国著名戏剧家、小说家亚历山大·小仲马的代表作。作品主人公玛格丽特在爱情与疾病折磨下离开了人世。她生前特别喜爱茶花,人们叫她茶花女。她死后,墓碑下也堆满了茶花,这是唯一获得她真正爱情的青年阿芒放置的。阿芒曾怀着纯洁的爱迷恋过堕入娼门、不能自拔的玛格丽特。他在玛格丽特生病时百般关照,充满怜惜,因此深深打动了一向被阔佬们当作玩物的玛格丽特。二人真诚地相爱后,供养玛格丽特的老公爵停止了供给她一切费用。债主们纷纷上门逼债,为了还债,她卖掉了马车、披肩、首饰,决心和风尘生涯一刀两断,过新的生活。阿芒的父亲闻讯而至,他责备阿芒玷辱了门楣,但阿芒拒绝了父亲要他丢弃玛格丽特的要求。此后,玛格丽特突然不辞而别,阿芒以为她贪恋富贵而变心,便千方百计羞辱她,写匿名信辱骂她。饱受精神苦痛的玛格丽特含恨而死。阿芒从她的遗笔中得知,是父亲为了自己家庭的体面硬逼玛格丽特重过卖笑生涯的。1848年小说《茶花女》问世,使小仲马一举成名。1852年他将小说改编成话剧搬上舞台,获得更大成功。此后,意大利著名歌剧作曲家威尔第和剧作家皮阿威又把《茶花女》改编成歌剧,至今仍在世界各地上演。小仲马作为法国现实主义戏剧先驱者,还创作有《半上流社会》、《私生子》、《放荡的父亲》等剧作,以其真切感人、结构严谨、语言流畅而著称于世。《茶花女》早在1898年就由林琴南介绍到中国,1980年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王振孙的中译本。 [book_img]Z_10650.jpg [book_title]译本序 巴黎,深秋季节。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我独自一人走进蒙马特公墓,沿着铺满枯黄落叶的小路,一直来到这片墓地的一个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座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坟墓,同它四周的那些设计精巧、风格别致的各式墓冢相比,这座墓的外观显得简朴而又单调。不过引人瞩目的是,在它的右侧上方镶嵌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束人工制作的茶花。墓的两侧刻着相同的一句碑文:“阿尔丰西娜·普莱西(1824.1.19—1847.2.3)安眠于此。深切怀念你”。 无论是在法国还是中国,如今知道阿尔丰西娜·普莱西这个名字的人也许为数并不太多,但是读过《茶花女》这部作品、了解《茶花女》这个故事的却大有人在。而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就是举世闻名的法国文学名著《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原型人物,那个动人的、催人泪下的茶花女的爱情故事,就是根据她的经历演化、创作出来的。我在这座墓前徘徊良久,浮想联翩,我想起了阿尔丰西娜·普莱西的一生命运,想起了法国著名作家小仲马以及他的那部不朽的作品:《茶花女》。一 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在这个世界上只生活了二十三个年头,但人们可以说她既尝遍了生活的辛酸凄苦,也享尽了人间的奢华逸乐。然而她却始终是一位不幸的姑娘,在她短短的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她从未得到过真正的幸福。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出身微贱,这位诺曼底姑娘家里祖祖辈辈都是贫苦的农民,她的母亲是一位心地善良、克勤克俭的农妇;父亲是一位不务正业的农村巫师。也许是由于生活的艰难,她的父亲性格古怪,脾气暴躁,在家里终日打骂妻子。妻子不堪忍受丈夫的虐待,被迫离家出走,去给一个有钱人家做帮工,后来又跟着这家主人离开了法国,到瑞士去谋生。而这时,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尚不满十岁,但是她的父亲已经让她到农庄里去干活了。 从现有的资料中,我们知道阿尔丰西娜大约在十五岁的时候离开故乡来到巴黎。有人说是她母亲的一位亲戚帮助她离开诺曼底的,也有人说是她的父亲把她卖给了一帮波希米亚人,而这帮四海为家的流浪汉又把她带到了巴黎。不管怎么说,阿尔丰西娜·普莱西来到了一个新的天地,开始了一种新的、却依然是不幸的生活。她起先在一些店铺里打工,过着清贫的日子。然而,聪明的阿尔丰西娜很快地发现,她虽然一贫如洗,却拥有一笔非常可观的、得天独厚的“资本”,那就是她的美貌。这位具有稀世姿容的少女开始涉足巴黎各大跳舞场,并立即成为那些公子哥儿、阔老阔少们竞相追逐的目标。她结识了不少男友,也做过普通商人的情妇,后来又同一位非常阔绰的时髦青年同居了一个时期。这位年轻人就是日后的德·格拉蒙公爵,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还曾一度出任外交大臣。虽然这位花花公子当时的地位尚未如此显赫,但他已经是巴黎社交界上的一位极为活跃的人物。正是靠着他以及像他这样一类人物的“提携”,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大踏步地跨进了巴黎的上流社会,并很快地成为巴黎社交场上的一颗耀眼的明星。那些王公贵族、百万富翁们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争先恐后地为她一掷千金,提供豪华住所,购买各色珠宝,并满足她的一切欲望。而她则来者不拒,巧为周旋,以她的容貌和肉体为代价,换来了无比奢华的生活。她不仅彻底摆脱了穷困,而且似乎也同贫贱的往昔一刀两断了,她改换了名字,昔日的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变成了如今的玛丽·杜普莱西。 玛丽·杜普莱西无疑是一位天资出众、聪颖过人的姑娘,她不仅具有艳丽的姿容和轻盈的体态,而且风度雍容大方,谈吐高雅不俗。凡是同她接触过的人,都惊奇地发现她在社交场合里始终表现得仪态庄重,对应机敏,从未流露出丝毫的庸俗和浮夸。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同社交场上的其他女性相比,玛丽·杜普莱西具有相当广博的知识和较深的艺术修养。她在同客人们谈古论今,点评某些文学、音乐、绘画以及其他门类的艺术作品时,往往会出人意料地发表出一些独到的见解。许多人对此感到困惑不解,像她这样一个出身贫寒、从未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正规的学校教育的风尘女子,何以会具有如此端庄凝重的气质和不同凡俗的教养?这个答案直到玛丽去世以后才为人们所发现。人们在清理她的财产时看到她的书房里摆满了诸如拉伯雷、莫里哀、卢梭、夏多布里昂、雨果、大仲马、拉马丁、缪塞以及塞万提斯、拜伦、司各特等许多著名作家的作品,可见玛丽·杜普莱西是一位勤于读书,善于思考的姑娘。倘若命运为她提供某种机遇的话,她是完全可能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成为一个颇有出息,颇有成就的新女性的。这也多少能够说明为什么当时法国的许多著名的作家、诗人、画家、音乐家都倾心仰慕她,并千方百计地设法同她交往,这些人在玛丽死后还写下了许多纪念的文章,其中充满了对她的赞美和怀念。可见,在玛丽·杜普莱西身上的确具有某种独特的魅力,而这种魅力是那些仅仅脸蛋漂亮的姑娘难以具备的。 但是玛丽·杜普莱西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她有过许多情人,其中有两个人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一个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俄国老人德·斯塔凯尔贝克伯爵,他是一位老外交官,曾经做过俄国驻维也纳大使。据说他之所以喜欢玛丽是因为后者很像他的一个去世不久的女儿,他是以父亲待女儿的深情去爱玛丽·杜普莱西的。这显然是无稽之谈,事实上这位伯爵是一位情场老手,他“爱”玛丽当然是为了她美貌。玛丽在巴黎豪华住宅区玛德莱娜大街上的那幢住房便是这位老外交官为她购置的,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玛丽过着贵妇人一般的奢华生活,她每天的大笔大笔的开销也大都是由这位老人支付的。另一个是一位年轻人,也是一位贵族,名叫德·贝雷戈伯爵,他也许是玛丽·杜普莱西生前最后一位关系密切的男友。他不仅成为玛丽的情人,而且甚至打算娶她为妻。一八四六年年初,他们两人一起前往伦敦,在那里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婚礼却迟迟没有举行。这可能是因为玛丽·杜普莱西的健康急剧恶化,但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由于玛丽的家庭背景。在当时的那种社会环境里,像玛丽这种出身卑微的“下贱女人”是不可能跨进贵族的家门,成为这类高贵门第中的家庭成员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后不久,关系便逐渐疏远了,但仍然保持往来。而且从现存资料来看,他们的婚约似乎也没有解除。 由于童年时代艰辛生活的折磨,再加上到巴黎之后纵情声色,追求享受,整日不分昼夜地沉湎于饮酒、跳舞、看戏和男欢女爱的逸乐中,玛丽的身体健康受到了严重的戕害。她染上了肺结核,经常发烧、咳嗽、吐血,即使在接待客人的时候也常常咯血不止。按照玛丽当时的经济条件,如果她对自己能够稍加节制,安心调养,她的健康也许会很快地恢复,至少她的病情可能得到适当的控制。但是她却没有这样做,也许她认为来日无多,应该抓紧时间寻欢作乐,所以她常常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男人,对待人生;也许她想尽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有意使用各种手段损害自己的健康,所以人们在她的微笑中,常常会发现一丝忧郁的阴影,其中蕴含着对生活的厌倦和感伤。总之,她的健康迅速恶化,终于在一八四七年二月三日不治而亡。她死后,贝雷戈伯爵在蒙马特公墓里为她买下一块地皮,她身后的葬事既简单又冷冷清清,一切事宜都是由贝雷戈伯爵和斯塔凯尔贝克伯爵两人操办的。一代佳丽,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阿尔丰西娜·普莱西——我们还是使用她的真实姓名吧——是一位不幸的姑娘,也是一个堕落的女人。关于她的不幸和堕落的原因,留待社会学家们分析探讨去吧。这里我想说的是,类似阿尔丰西娜·普莱西这样身世的女性,在古今中外的民间野史上是不乏其人的。在中国,人们往往会用“红颜薄命”这四个字来概括她们的命运,而一提起她们,便会情不自禁地洒下一掬同情之泪或感慨叹息一番。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们的姓名连同她们的花容月貌以及她们的悲惨身世都早已湮没在那些荒丘野蔓、黄土残碑之间了。谁还会再记起她们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同那许许多多沉殁在历史尘埃中的同命运人相比,阿尔丰西娜·普莱西毕竟又是一位幸运者。关于她的故事被演绎成小说,话剧和歌剧,她的一切都同一个举世闻名的艺术形象“茶花女”连在一起。这是因为她同法国文学史上一位重要的作家有过一段感情纠葛,这位作家便是亚历山大·仲马,而中国的读者更习惯于把他称作“小仲马”。二 小仲马这个名字,中国读者想必是不会感到陌生的,但是关于他的身世,人们也许不甚了了。这里我们把小仲马的生平做一点简单的介绍,这对于读者们认识《茶花女》这部作品的意义也许是不无裨益的。 小仲马的父亲大仲马是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中的一员骁将,他既是著名的戏剧家,也是杰出的历史小说家。但是在他成名之前,他只不过是巴黎某贵族家里的一名又穷又寒酸的抄写员,那时他刚刚从法国外省来到巴黎,即使连这个可怜巴巴的差事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八二三年,大仲马与社会地位同他一样卑微的缝衣女工卡特琳娜·拉贝相爱并同居,次年七月,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他就是小仲马。由于大仲马与拉贝从未履行过结婚手续,他们的儿子自然也就没有合法的身分,小仲马一直被人们视为私生子。 卡特琳娜·拉贝对大仲马始终一往情深,但随着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的改变,大仲马却逐渐看不起这位普通的缝衣女工了。这是因为大仲马的戏剧创作为他获得了很大的声誉,也给他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他开始出入巴黎的上流社会,整日同那些贵妇人、女演员厮混,而把卡特琳娜和小仲马母子两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卡特琳娜依靠自己缝补衣服得到的那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母子两人的生活。而小仲马则因为是一个私生子,常常受到他人的奚落和羞辱,这对于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来说,的确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和可怕的打击。而这种刺激和打击,直到小仲马的晚年还一直深刻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 一八三一年春天,大仲马与一位女演员同居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位女演员要求大仲马通过法律形式承认女儿的合法地位。直到此时,大仲马方才记起自己还有过一个儿子,于是他找到了小仲马,通过法律形式认领了他。小仲马能够回到父亲身边固然是件好事,但他却不得不与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的母亲分手。这位勤劳而又善良的缝衣女工在失去自己的同居的伴侣之后,又失去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她辛劳一生,最后却一无所获。当小仲马挥泪离开自己的母亲的时候,他深深地感到人世间的残酷和不平。 小仲马本来是一个在贫困屈辱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纯朴少年,但回到父亲身边之后,他的生活却逐渐发生了变化。他生活在一个人欲横流的社会里,特别是他父亲的那种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为这位涉世不深的青年树立了一种最现实的“榜样”。他终于学坏了,也开始尝试那种追逐声色犬马的荒唐生活。有一阵子,人们一提到大、小仲马,便会用“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来揶揄他们父子两人屡遭世人非议的生活方式。然而小仲马毕竟曾与卡特琳娜相依为命地度过七年的艰难岁月,他在童年时代曾经从母亲那里接受过良好、正直的教育。因此,比较客观地说,此时的小仲马是一位生活虽然放荡,但良知却尚未完全泯灭的青年。值得一提的是,小仲马很早便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不满二十岁便发表了小说和诗歌,但这些作品均未引起人们的注意。作为文学家的小仲马,真正使他能够在法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的,主要是那部脍炙人口的《茶花女》。然而,倘若命运没有安排他同阿尔丰西娜·普莱西相识,文学史上又怎么可能会留下这样一部佳作呢? 一八四四年九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小仲马同他娱乐场上的好友欧仁·德雅塞在巴黎圣日耳曼大道上跑马归来,然后便一起去著名的“杂耍剧院”观看戏剧演出。就在这天晚上,小仲马看见在靠近舞台的一个包厢里坐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他在回忆这次奇遇时曾经这样描写这位美人的容貌:“……她的个子高高的,身材苗条,乌黑的头发,面色白里透红。她的头生得小巧玲珑,一双细长的、像日本女人似的眼睛又黑又亮,顾盼自如,生出无限风情。她的嘴唇像鲜红的樱桃,再加上一口洁白的牙齿,使人联想起一尊雕像。”德雅塞对小仲马说,此人名叫玛丽·杜普莱西,是巴黎的名妓。小仲马呢,他当时便被这位美艳绝伦的女人迷住了,不知不觉间感到自己似乎堕入了情网。当天晚上演出结束以后,这一对好友便在一个自称名叫阿尔芒丝·布拉特的女人的引导下,登门拜访了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小姐。阿尔芒丝·布拉特是阿尔丰西娜的紧邻,她是一位帽店老板娘,据说她还为阿尔丰西娜介绍男友,并从中收取酬报。这天晚上,除了小仲马和德雅塞之外,阿尔丰西娜还接待了其他客人。她的心情似乎很愉快,高谈阔论,纵情大笑,但是她却咳嗽得很厉害。后来,当客人们谈兴正浓的时候,她却不声不响地走开了。细心的小仲马尾随着她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正在咯血,于是真诚地劝说阿尔丰西娜保重身体。阿尔丰西娜显然被他的关怀和同情感动了,也许过去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许那天晚上她对这位年轻人突然产生出一种奇特的好感,总之,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阿尔丰西娜答应同小仲马往来,做他的“好朋友”。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许诺,不久以后,阿尔丰西娜便成了小仲马的情人。 在大仲马的回忆录里,人们可以读到这样一段记载:当大仲马看到儿子与阿尔丰西娜的亲密关系时,曾经直截了当地问小仲马:“你同这位姑娘交往,究竟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同情她?”小仲马当即明确地回答说:“是出于同情和怜悯。”事实上,在小仲马与阿尔丰西娜交往的过程中,他的确常常劝她注意休息,劝她保养身体,并亲自陪她一起到乡间去进行短期的疗养。他们在一起曾经度过短暂的、但却是愉快的生活,象诗一样充满着激情和梦幻,致使他们两人在精神上都一度得到极大的满足。可见小仲马对阿尔丰西娜的同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当真挚的。 然而不容讳言,小仲马的性格中毕竟还有绔绔子弟的一面,他生活的环境是世风日下的巴黎,而阿尔丰西娜又是一位风尘女子,这一切都决定了小仲马对她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其中有同情、有爱恋,但也包含着一种猎艳、狎亵的心理。他虽然收入有限,但为了讨得阿尔丰西娜的欢心,也要充充阔佬,陪她跳舞、赴宴、看戏、跑马,在她身上花了大笔大笔的钱,最后负债累累。而这一切与人们所谓的真挚的爱情显然是毫不相干的。另外,小仲马对阿尔丰西娜有着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当她成为他的情妇之后,他不能容忍阿尔丰西娜再同其他的男友来往。这种感情固然可以理解,但无奈在阿尔丰西娜看来,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理由很简单,她无法改变自己的这种生活,她需要那些比小仲马更加富有的男人,没有他们,她将无法维持在她看来也许是灿烂的、令人目眩的生活。这正是小仲马与阿尔丰西娜最后分手的根本原因。终于有一天,小仲马发现了阿尔丰西娜与一位名叫爱德华的年轻人来往的书信,显然他们之间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这里应该说明的是,这位爱德华先生不是别人,就是我们在上文提到的贝雷戈子爵。他自然不是阿尔丰西娜一般意义上的男友。小仲马勃然大怒,多少日子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怒火爆发了,他责骂阿尔丰西娜对他撒谎,欺骗了他一片真情。而阿尔丰西娜平静的、若无其事的回答,不仅令小仲马不知所措,而且也可能使读者们大为惊异:“撒谎?经常撒谎的人牙齿不是更白吗?” 既然如此,小仲马与阿尔丰西娜的分手便是不可避免的了。一八四五年八月三十日深夜,小仲马给阿尔丰西娜写去一封表示绝交的信,这封信的全文如下:亲爱的玛丽:我希望自己能像一个百万富翁似地爱您,但是我力不从心,您希望我能像一个穷光蛋似地爱您,我却又不是那么一无所有。那么让我们大家都忘记了吧,对您来说是忘却一个几乎是无关紧要的名字,对我来说是忘却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没有必要告诉您我是何等悲伤,因为您完全知道我是多么地爱您。别了,玛丽!您感情丰富,不会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给您写这封信,您聪明绝顶,不会不原谅我的这一举动。永远怀念您的A.D.[A.D.是小仲马姓名(Alexandre Dumas)的法文缩写。]从这封信里,我们可以看出小仲马对阿尔丰西娜仍然怀着一定的感情,他作出分手的决定,心里是相当痛苦的。据我们所知,小仲马没有收到阿尔丰西娜的回信,而且从此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三个月后,小仲马有了新的女友,她是当时颇有名气的一位女演员,名叫阿娜伊丝·丽耶瓦娜。一八四六年十月初,小仲马同他的父亲一起去西班牙和北非地区旅行,十月十八日抵达马德里,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悉阿尔丰西娜病情恶化,便写了一封短函寄回巴黎,向她表示问候。小仲马在阿尔及利亚度过了整整一个冬骄,于次年二月十日返回巴黎,而这时阿尔丰西娜已经去世一个星期,她的遗体也早已安葬在蒙马特公墓里了。据说,小仲马曾经去过玛德莱娜大街阿尔丰西娜生前的住所,他看到的却是人们正在清点、拍卖阿尔丰西娜的遗物的场面。根据死者的遗嘱,拍卖所得的钱款除了偿还债务之外,余额全部赠给她的一位生活在诺曼底乡间的外甥女,但是这位接受遗产的外甥女必须遵守死者规定的条件:她永远也不能来巴黎。这个谜一般的遗嘱显然是发人深思的,其中似乎包含着无限的幽怨和深意。然而,对此感触最沉重,思索最深刻的也许不是别人,而是小仲马。三 在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去世之后,我们没有看到小仲马写过什么悼念性的文字,也没有听说这位多情的作家是否常常到蒙马特墓地去凭吊死者,然而,她的死深深地触动了小仲马,这一点应该是毫无疑问的。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小姐的去世虽然并不出人意外,但毕竟来得太快了。我们从小仲马同她分手之后的种种表现可以判断,至少,小仲马仍在时时眷恋着她,希望她能够早日恢复健康。而如今,当他结束了北非之旅,在返回巴黎之前却得悉她的死讯,心头的震痛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也许,当他看到阿尔丰西娜·普莱西的遗物被拍卖一空的场面之后独自一人在玛德莱娜大街上漫步的时候,心里便已经开始在酝酿《茶花女》这部小说的情节了。更耐人寻味的是,小仲马去世之后也安葬在蒙马特公墓里。这也许是一种巧合,但更可能是他本人生前有意识的安排。自然,这是后话了。 一八四七年六月,也就是在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去世四个月之后,小仲马又来到他曾与阿尔丰西娜一起度过一段愉快岁月的乡间,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唤起了他对往日的回忆,也激起了他创作的冲动。于是他闭门写作,花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写出了小说《茶花女》,因此,我们可以说这部小说是作者一气呵成的。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小说《茶花女》完成后没有立即发表,直到一八四八年,即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去世一周年后不久,才在巴黎出版,并立即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小仲马本人并没有陶醉在小说所取得的成功之中而忘乎所以。就在小说《茶花女》问世后不久,他立即尝试着手把它改编成话剧剧本。如果说小说《茶花女》的创作一帆风顺的话,那么话剧《茶花女》的问世却经历了许多阻力和波折,而且最使小仲马料想不到的,阻力首先来自他的父亲、剧作家大仲马。创作过许多话剧剧本的大仲马深知戏剧“这碗饭”不好吃,力劝儿子打消改编《茶花女》的念头,并断言这不是一个好的题材,没有观众会欢迎它。但是小仲马却不为所动,仍然一心一意改编创作剧本《茶花女》。而当大仲马读到他儿子写成的剧本《茶花女》时,不由得感动得热泪直流,并立即接受了它。然而,当时法国的书报检查部门却又以“该剧不符合道德规范”为借口,进行无理刁难,阻止话剧《茶花女》上演。为此,小仲马不屈不挠地进行了近三年的努力争斗,直到一八五二年二月二日,话剧《茶花女》才获准在巴黎杂耍剧院演出。而这一天,几乎正好是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去世的五周年纪念日。 至于歌剧《茶花女》的创作,它几乎是与话剧《茶花女》同步进行的,而且同小仲马本人毫不相干。当小说《茶花女》在巴黎引起轰动,人人竞相阅读的时候,意大利著名的音乐家威尔第正在巴黎。这位天才的作曲家立即从这部小说里获得了启迪和灵感,他敏锐地感受到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可以搬上歌剧舞台,并立即开始构思它的音乐主题。而当一八五二年二月话剧《茶花女》公演之后,威尔第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立即请他的好友皮阿威写出歌剧《茶花女》演出脚本,然后便以满腔热情投入了谱写工作。一八五三年三月六日,歌剧《茶花女》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的一家著名的剧院——菲尼斯剧场首次公演。 无论是小说,还是话剧或歌剧,《茶花女》的故事内容基本上没有多大的改变,它叙述的始终是男主人公阿尔芒与女主人公玛格丽特的爱情悲剧。我们已经比较详细地介绍了阿尔丰西娜·普莱西的一生以及她同小仲马的一段感情纠葛,尽管关于这段感情纠葛还有其他种种传说,但大致经历便是如此,读者们很容易便可以从小说或话剧《茶花女》的故事中发现哪些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哪些则是作者的加工和虚构。小仲马同阿尔丰西娜·普莱西一段交往只不过是这位著名作家的一段风流韵事,而阿尔芒与玛格丽特的爱情悲剧却蕴含着相当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普遍意义。这是因为,无论小仲马对阿尔丰西娜的感情如何,他敏锐地感受到这位不幸的风尘女子之死不是一桩孤立的事件,而是一种具有深刻含义的社会现象。他由此想到了自己的那位可怜的亲生母亲,想到了社会的种种残酷和不平。而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人世间的这些悲剧却往往又是在维护某种道德规范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下造成的。小仲马的创作观念因而出现了深刻的变化,他开始自觉地把完善道德、追求理想作为文学创作的原则,并意识到这是文学家的责任和义务。尽管人们并不十分清楚小仲马心目中的“道德”和“理想”的准确含义,但是读者们分明可以在《茶花女》中看到作者对那种压抑人性、摧残爱情的虚伪而又残酷的道德观念的批判和鞭挞,听到作者发自内心深处的痛楚的呐喊。《茶花女》这个爱情故事的真正意义和价值,也许主要就在这里。 作为成功的文学作品,小说和话剧《茶花女》为我们塑造了一些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而其中最突出、最令人难忘的自然是女主人公茶花女玛格丽特。读者们切莫把玛格丽特和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小姐混为一谈,阿尔丰西娜的身世固然值得同情,但她的的确确是个堕落的女人,用小仲马的话来说,她“既是一个纯洁无瑕的贞女,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娼妇”。但玛格丽特却不同,她美丽、聪明而又善良,虽然沦落风尘,但依旧保持着一颗纯洁、高尚的心灵。她充满热情和希望地去追求真正的爱情生活,而当这种希望破灭之后,又甘愿自我牺牲去成全他人。这一切都使这位为人们所不齿的烟花女子的形象闪烁着一种圣洁的光辉,以至于人们一提起“茶花女”这三个字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什么下贱的妓女,而是一位美丽、可爱而又值得同情的女性。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为人们留下了许许多多不朽的艺术形象,而玛格丽特则完全可以跻身其间而毫无愧色。 小说《茶花女》和话剧《茶花女》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关于这两部作品的优劣历来便存在着不同的意见。其实,在我看来,小说和话剧是两种不同的文学体裁,其表现手法自然就应该有所区别,因此很难对二者进行比较。小说《茶花女》是一气呵成的,看得出作者在情节的布局和剪裁方面并没有下很大的功夫,作者似乎是凭着一股激情,挥手之间便完成了这部作品。因此小说写得朴实动人,充满着一腔怨愤,洋溢着充沛的激情。虽然在小说《茶花女》问世的时候,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已经渐趋式微,但是这部小说仍然散发着一股颇为强烈的浪漫气息。尤其是小说的结尾部分,玛格丽特的日记和遗书一篇比一篇更加动人,这显然是作者有意识的安排。这批遗书读起来声声哀怨,字字血泪,回肠荡气,酣畅淋漓,致使整篇小说在感情奔放的高潮中结束,获得了极佳的艺术效果。而话剧《茶花女》固然也是一气呵成,但它毕竟是作者自己的再创造。小仲马不必再为构思故事情节而苦思冥想,而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剧情的安排和场次的衔接方面,即如何使戏剧冲突更加强烈,更加动人。这个目的小仲马显然是达到了。而且做得相当成功。话剧《茶花女》的第三幕演出了阿尔芒的父亲威胁利诱玛格丽特,迫使她同阿尔芒断绝关系的过程,而这一情节在小说里却没有直接的描写,它是通过玛格丽特的日记和书信间接加以说明的。话剧的这一处理是必要的,因而也是高明的,因为它把阿尔芒和玛格丽特的爱情悲剧的根本原因直接揭示出来。其戏剧效果之强烈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们却没有必要据此断言话剧《茶花女》的思想意义更深刻,对不平等的社会道德观念的批判更激烈。因为把阿尔芒的父亲粗暴干涉玛格丽特和阿尔芒爱情的无耻行为在舞台上直接表现出来,这是话剧在艺术处理上的需要。可以设想,倘若由阿尔芒本人在话剧结束之前涕泪交流地一封一封念出玛格丽特书信的内容,其艺术魅力肯定要大大地打折扣的。因此,从作品的风格来看,我以为比较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小说《茶花女》流畅而自然,但却略显松散,而话剧《茶花女》则更加强烈、紧凑,但不免微露斧凿的痕迹;两者可以说各具特色,各有千秋。至于歌剧《茶花女》的成就,那就请音乐界的专家们来做评价吧!不过我想,无论小说《茶花女》、话剧《茶花女》还是歌剧《茶花女》,它们都是成功的佳作。小说《茶花女》风靡整个世界,话剧《茶花女》历演不衰,而歌剧《茶花女》一直是世界各大歌剧院的保留剧目,这就是最有说服力的明证。值得一提的还有,自一九○九年以来,《茶花女》已经被搬上银幕多达二十余次,其中最著名的则是格丽泰·嘉宝主演的影片《茶花女》,它已经成为世界电影艺术宝库中的一部珍品。 而在中国,《茶花女》则可以说是读者最熟悉、也最喜爱的外国文学名著之一。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即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著名翻译家林纾便用文言体翻译、出版了小说《茶花女》(中文译本的书名是《巴黎茶花女遗事》)。林纾的译文虽然未必完全忠实于法文本原著,但他那生动传神、极富形象化的语言使小说《茶花女》的第一部中译本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后,人们又陆陆续续读到了刘半农等人翻译的话剧《茶花女》和夏康农等人翻译的小说《茶花女》。玛格丽特和阿尔芒的爱情故事能够在中国的读者群中迅速流传,深入人心,外国文学翻译界的这些前辈们的努力是功不可没的。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一九四九年至“文化革命”结束之后这长达三十年的历史时期内,《茶花女》却经历了一番曲曲折折的遭遇。这样一部重要的外国文学作品居然没有新译本奉献给新中国的读者,而旧译本的再版为数也极为有限,到了后来,《茶花女》干脆销声匿迹了,以至于在年轻一代的读者心目中,《茶花女》不仅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甚至还顶着种种不应该有的恶名。粉碎“四人帮”以后,大批外国文学名著终于重见天日,振孙先生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着手翻译小说《茶花女》的,并为此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他的新译本《茶花女》不仅忠实于法文原著,而且生动地表达了原作的感情色彩,因而受到了读者的喜爱和欢迎。小说《茶花女》新译本自一九八○年问世以来,一版再版,至今累计印数已达百万余册,可以说是这部作品影响最大,流行最广的一部中译本。 在中国的读者中间,读过小说《茶花女》的很多,而看过话剧《茶花女》和歌剧《茶花女》的却较少,对三部《茶花女》之间的差异所知则更少。这里奉献给读者的是将三种体裁的《茶花女》合在一起的译本,其中小说《茶花女》是一九八○年的译文,此次出版,译者又进行了精心的修改;而话剧《茶花女》和歌剧《茶花女》则是译者的新译作。值得一提的是歌剧《茶花女》是用诗体译出的,译文大体整齐,而且精练匀称,富有节奏感,很好地表现了原作的韵味。我以为,三部《茶花女》的合译本首次在我国出版,也算得上是外国文学翻译界的一件大好事,想必会受到广大读者、特别是专业文艺工作者的欢迎。 一九九二年的圣诞节前夕,寒流侵袭巴黎。我和妻子冒着凛冽的寒风又走进了蒙马特公墓,想在这万家欢乐的节日期间再一次到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小姐和葬在距她不远处的小仲马的墓前凭吊一番。空荡荡的墓园萧索凄冷,一个人影也不见,只有光裸的树枝在朔风中瑟瑟颤抖。但是,当我走到阿尔丰西娜·普莱西的墓前时,我惊异地发现,她的墓上放着一束茶花,花很新鲜,显然有人刚刚来过这里。再仔细一瞧,我更加大吃一惊,因为我分明看见在这束茶花旁边还放着一支口红。我想,也许这位凭吊者是希望死者在阴间也要好好打扮一番,不要辜负自己的花容月貌吧!尽管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小姐与茶花女玛格丽特绝非一人,但是前来敬献茶花的人显然还是把阿尔丰西娜当成了茶花女。看来茶花女果真没有死,她一直活在读者的心中。 我在阿尔丰西娜·普莱西和小仲马的墓前盘桓了一阵,心里默默地想着:茶花女玛格丽特不朽,《茶花女》不朽,《茶花女》的作者不朽! 王聿蔚 一九九三年元旦于巴黎 [book_title]一 我认为只有在深入地研究了人以后,才能创造人物,就像要讲一种语言就得先认真学习这种语言一样。 既然我还没到能够创造的年龄,那就只好满足于平铺直叙了。 因此,我请读者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故事中所有的人物,除女主人公以外,至今尚在人世。 此外,我记录在这里的大部分事实,在巴黎还有其他的见证人;如果光靠我说还不足为凭的话,他们也可以为我出面证实。由于一种特殊的机缘,只有我才能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因为唯独我洞悉这件事情的始末,除了我谁也不可能写出一篇完整、动人的故事来。 下面就来讲讲我是怎样知道这些详情细节的。 一八四七年三月十二日,我在拉菲特街看到一张黄色的巨幅广告,广告宣称将拍卖家具和大量珍玩。这次拍卖是在物主死后举行的。广告上没有提到死者的姓名,只是说拍卖将于十六日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五点在昂坦街九号举行。 广告上还附带通知,大家可以在十三日和十四日两天参观住宅和家具。 我向来是个珍玩爱好者。我心想,这一回可不能坐失良机,即使不买,也要去看看。 第二天,我就到昂坦街九号去了。 时间还早,可是房子里已经有参观的人了,甚至还有女人。虽然这些女宾穿的是天鹅绒服装,披的是开司米披肩,大门口还有华丽的四轮轿式马车在恭候,却都带着惊讶、甚至赞赏的眼神注视着展现在她们眼前的豪华陈设。 不久,我就懂得了她们赞赏和惊讶的原因了。我也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很快就看出了我正置身于一个高级妓女①的房间里。然而上流社会的女人——这里正有一些上流社会的女人——想看看的也就是这种女人的闺房。这种女人的穿着打扮往往使这些贵妇人相形见绌;这种女人在大歌剧院和意大利人歌剧院里,也像她们一样,拥有自己的包厢,并且就和她们并肩而坐;这种女人恬不知耻地在巴黎街头卖弄她们的姿色,炫耀她们的珠宝,播扬她们的“风流韵事”。 ①原文是指“由情人供养的女人”。 这个住宅里的妓女已经死了,因此现在连最最贞洁的女人都可以进入她的卧室。死亡已经净化了这个富丽而淫秽的场所的空气。再说,如果有必要,她们可以推托是为了拍卖才来的,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人家。她们看到了广告,想来见识一下广告上介绍的东西,预先挑选一番,没有比这更平常的事了;而这并不妨碍她们从这一切精致的陈设里面去探索这个妓女的生活痕迹。她们想必早就听到过一些有关妓女的非常离奇的故事。 不幸的是,那些神秘的事情已经随着这个绝代佳人一起 消逝了。不管这些贵妇人心里的期望有多大,她们也只能对着死者身后要拍卖的东西啧啧称羡,却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女房客在世时所操的神女生涯的痕迹。 不过,可以买的东西还真不少。房间陈设富丽堂皇,布尔①雕刻的和玫瑰木②的家具、塞弗尔③和中国的花瓶、萨克森④的小塑像、绸缎、天鹅绒和花边绣品;真是目不暇接,应有尽有。 我跟着那些比我先来的好奇的名媛淑女在住宅里漫步溜达。她们走进了一间张挂着波斯帷幕的房间,我正要跟着进去的当儿,她们却几乎马上笑着退了出来,仿佛对这次新的猎奇感到害臊,我倒反而更想进去看个究竟。原来这是一个梳妆间,里面摆满各种精致的梳妆用品,从这些用品里似乎可以看出死者生前的穷奢极侈。 靠墙放着一张三尺宽、六尺长的大桌子,奥科克和奥迪奥⑤制造的各种各样的珍宝在桌子上闪闪发光,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这上千件小玩意儿对于我们来参观的这家女主人来说,是梳妆打扮的必备之物,而且没有一件不是用黄金或者白银制成的。然而这一大堆物品只能是逐件逐件收罗起来的,而且也不可能是某个情夫一人所能办齐的。 ①布尔(1642—1732):法国有名的乌木雕刻家,擅长在木制家具上精工镶嵌。 ②玫瑰木产于巴西,因有玫瑰香味而得名。 ③塞弗尔:法国城市,有名的瓷器工业中心。 ④萨克森:德国一地区,瓷器工业中心。 ⑤奥科克和奥迪奥:十八、十九世纪时巴黎有名的金银器皿制造匠。奥科克擅长帝国风格,他最著名的作品有法国银行的茶炊和罗马王的摇篮。 我看到了一个妓女的梳妆间倒没有厌恶的心情,不管是什么东西,我都饶有兴趣地细细鉴赏一番。我发现所有这些雕刻精湛的用具上都镌刻着各种不同的人名首字母和五花八门的纹章①标记。 ①当时的贵族,多将其纹章镌刻于家用器物上,作为标记。 我瞧着所有这些东西,每一件都使我联想到那个可怜的姑娘的一次肉体买卖。我心想,天主对她尚算仁慈,没有让她遭受通常的那种惩罚,而是让她在晚年之前,带着她那花容月貌,死在穷奢极侈的豪华生活之中。对这些妓女来说,衰老就是她们的第一次死亡。 的确,还有什么比放荡生活的晚年——尤其是女人的放荡生活的晚年——更悲惨的呢?这种晚年没有一点点尊严,引不起别人的丝毫同情,这种抱恨终生的心情是我们所能听到的最悲惨的事情,因为她们并不是追悔过去的失足,而是悔恨错打了算盘,滥用了金钱。我认识一位曾经风流一时的老妇人,过去生活遗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女儿。据她同时代的人说,她女儿几乎同她母亲年轻时长得一样美丽。她母亲从来没对这可怜的孩子说过一句“你是我的女儿”,只是要她养老,就像她自己曾经把她从小养到大一样。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名叫路易丝。她违心地顺从了母亲的旨意,既无情欲又无乐趣地委身于人,就像是有人想要她去学一种职业,她就去从事这种职业一样。 长时期来耳濡目染的都是荒淫无耻的堕落生活,而且是从早年就开始了的堕落生活,加上这个女孩子长期来孱弱多病,抑制了她脑子里分辨是非的才智,这种才智天主可能也曾赋予她,但是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要去让它得到施展。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年轻的姑娘,她每天几乎总是在同一时刻走过大街。她的母亲每时每刻都陪着她,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陪伴她真正的女儿那般形影不离。那时候我还年轻,很容易沾染上那个时代道德观念淡薄的社会风尚,但是我还记得,一看到这种丑恶的监视行为,我从心底里感到轻蔑和厌恶。 没有一张处女的脸上会流露出这样一种天真无邪的感情和这样一种忧郁苦恼的表情。 这张脸就像委屈女郎①的头像一样。 ①委屈女郎:指巴黎圣厄斯塔什教堂里一座大理石雕成的神情哀怨的妇女头像。 一天,这个姑娘的脸突然变得容光焕发。在她母亲替她一手安排的堕落生涯里,天主似乎赐给了这个女罪人一点幸福。毕竟,天主已经赋予了她懦弱的性格,那么在她承受痛苦生活的重压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给她一点安慰呢?这一天,她发觉自己怀孕了,她身上还残存的那么一点纯洁的思想,使她开心得全身哆嗦。人的灵魂有它不可理解的寄托。路易丝急忙去把那个使她欣喜若狂的发现告诉她母亲。说起来也使人感到羞耻。但是,我们并不是在这里随意编造什么风流韵事,而是在讲一件真人真事。这种事,如果我们认为没有必要经常把这些女人的苦难公诸于世,那也许还是索性闭口不谈为好。人们谴责这种女人而又不听她们的申诉,人们蔑视她们而又不公正地评价她们,我们说这是可耻的。可是那位母亲答复女儿说,她们两个人生活已经不容易了,三个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再说,这样的孩子还是没有的好,而且大着肚子不做买卖也是浪费时间。 第二天,有一位助产婆——我们姑且把她当作那位母亲的一个朋友——来看望路易丝。路易丝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来下床了,但脸色比过去更苍白,身体比过去更虚弱。 三个月以后,有一个男人出于怜悯,设法医治她身心的创伤,但是那次的打击太厉害了,路易丝终究还是因为流产的后遗症而死了。 那母亲仍旧活着,生活得怎么样?天知道! 当我凝视着这些金银器皿的时候,这个故事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时光似乎随着我的沉思默想已悄然逝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一个看守人,他正站在门口严密地监视着我是不是在偷东西。 我走到这位看守人跟前,他已被我搞得心神不定了。 “先生,”我对他说,“您可以把原来住在这里的房客的姓名告诉我吗?” “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 我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也见到过她。 “怎么!”我对看守人说,“玛格丽特·戈蒂埃死了吗?” “是呀,先生。” “什么时候死的?” “有三个星期了吧。” “那为什么让人来参观她的住宅呢?” “债权人认为这样做可以抬高价钱。您知道,让大家预先看看这些织物和家具,这样可以招徕顾客。” “那么说,她还欠着债?” “哦,先生,她欠了好多哪!” “卖下来的钱大概可以付清了吧?” “还有得剩。” “那么,剩下来的钱给谁呢?” “给她家属。” “她还有家?” “好像有。” “谢谢您,先生。” 看守人摸清了我的来意后感到放心了,对我行了一个礼,我就走了出来。 “可怜的姑娘!”我在回家的时候心里想,“她一定死得很惨,因为在她这种生活圈子里,只有身体健康才会有朋友。” 我不由自主地对玛格丽特的命运产生了怜悯的心情。 很多人对此可能会觉得可笑,但是我对烟花女子总是无限宽容的,甚至也不想为这种宽容态度与人争辩。 一天,在我去警察局领取护照的时候,瞥见邻街有两个警察要押走一个姑娘。我不知道这个姑娘犯了什么罪,只见她痛哭流涕地抱着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亲吻,因为她被捕后,母子就要骨肉分离。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不轻易地蔑视一个女人了。 [book_title]二 拍卖定于十六日举行。 在参观和拍卖之间有一天空隙时间,这是留给地毯商拆卸帷幔、壁毯等墙上饰物用的。 那时候,我正好从外地旅游归来。当一个人回到消息灵通的首都时,别人总是要告诉他一些重要新闻的。但是没有人把玛格丽特的去世当作什么大事情来对我讲,这也是很自然的。玛格丽特长得很漂亮,但是,这些女人生前考究的生活越是闹得满城风雨,她们死后也就越是无声无息。她们就像某些星辰,陨落时和初升时一样黯淡无光。如果她们年纪轻轻就死了,那么她们所有的情人都会同时得到消息;因为在巴黎,一位名妓的所有情人彼此几乎都是密友。大家会相互回忆几件有关她过去的逸事,然后各人将依然故我,丝毫不受这事的影响,甚至谁也不会因此而掉一滴眼泪。 如今,人们到了二十五岁这年纪,眼泪就变得非常珍贵,决不能轻易乱流,充其量只对为他们花费过金钱的双亲才哭上几声,作为对过去为他们破费的报答。 而我呢,虽然玛格丽特任何一件用品上都没有我姓名的开头字母,可是我刚才承认过的那种出于本能的宽容和那种天生的怜悯,使我对她的死久久不能忘怀,虽说她也许并不值得我如此想念。 记得我过去经常在香榭丽舍大街遇到玛格丽特,她坐着一辆由两匹栗色骏马驾着的蓝色四轮轿式小马车,每天一准来到那儿。她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她那一类人的气质,而她那风致韵绝的姿色,又更衬托出了这种气质的与众不同。 这些不幸的人儿出门的时候,身边总是有个什么人陪着的。 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把他们和这种女人的暧昧关系公开化,而她们又不堪寂寞,因此总是随身带着女伴。这些陪客有些是因为境况不如她们,自己没有车子;有些是怎么打扮也好看不了的老妇人。如果有人要想知道她们陪同的那位马车女主人的任何私情秘事,那么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她们去请教。 玛格丽特却不落窠臼,她总是独个儿坐车到香榭丽舍大街去,尽量不招人注意。她冬天裹着一条开司米大披肩,夏天穿着十分淡雅的长裙。在这条她喜欢散步的大道上尽管有很多熟人,她偶尔也对他们微微一笑,但这是一种只有公爵夫人才有的微笑,而且也唯有他们自己才能觉察。 她也不像她所有那些同行一样,习惯在圆形广场和香榭丽舍大街街口之间散步,她的两匹马飞快地把她拉到郊外的布洛涅树林①,她在那里下车,漫步一个小时,然后重新登上马车,疾驰回家。 ①布洛涅树林:在巴黎近郊,是当时上流社会人物的游乐胜地。 所有这些我亲眼目睹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很惋惜这位姑娘的早逝,就像人们惋惜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被毁掉了一样。 的确,玛格丽特可真是个绝色女子。 她身材颀长苗条稍许过了点分,可她有一种非凡的才能,只要在穿着上稍稍花些功夫,就把这种造化的疏忽给掩饰过去了。她披着长可及地的开司米大披肩,两边露出绸子长裙的宽阔的镶边,她那紧贴在胸前藏手用的厚厚的暖手笼四周的褶裥都做得十分精巧,因此无论用什么挑剔的眼光来看,线条都是无可指摘的。 她的头样很美,是一件绝妙的珍品,它长得小巧玲珑,就像缪塞①所说的那样,她母亲好像是有意让它生得这么小巧,以便把它精心雕琢一番。 ①缪塞(1810—1857):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和戏剧家。 在一张流露着难以描绘其风韵的鹅蛋脸上,嵌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上面两道弯弯细长的眉毛,纯净得犹如人工画就的一般,眼睛上盖着浓密的睫毛,当眼帘低垂时,给玫瑰色的脸颊投去一抹淡淡的阴影;细巧而挺直的鼻子透出股灵气,鼻翼微鼓,像是对情欲生活的强烈渴望;一张端正的小嘴轮廓分明,柔唇微启,露出一口洁白如奶的牙齿;皮肤颜色就像未经人手触摸过的蜜桃上的绒衣:这些就是这张美丽的脸蛋给您的大致印象。 黑玉色的头发,不知是天然的还是梳理成的,像波浪一样地鬈曲着,在额前分梳成两大绺,一直拖到脑后,露出两个耳垂,耳垂上闪烁着两颗各值四五千法郎的钻石耳环。 玛格丽特过着热情纵欲的生活,但是她的脸上却呈现出处女般的神态,甚至还带着稚气的特征,这真使我们百思而不得其解。 玛格丽特有一幅她自己的画像,是维达尔①的杰作,也唯有他的画笔才能把玛格丽特画得如此惟妙惟肖。在她去世以后,有几天,这幅画在我手里。这幅画画得跟真人一样,它弥补了我记忆力的不足。 ①维达尔(1811—1887):法国著名肖像画家,是法国名画家保罗·德拉罗什的学生;善绘当时巴黎上流社会的人士。 这一章里叙述的情节,有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不过我现在就写下来,免得以后开始讲述这个女人的故事时再去重新提起。 每逢首场演出,玛格丽特必定光临。每天晚上,她都在剧场里或舞会上度过。只要有新剧本上演,准可以在剧场里看到她。她随身总带着三件东西:一副望远镜、一袋蜜饯和一束茶花,而且总是放在底层包厢的前栏上。 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玛格丽特带的茶花是白的,而另外五天她带的茶花却是红的,谁也摸不透茶花颜色变化的原因是什么,而我也无法解释其中的道理。在她常去的那几个剧院里,那些老观众和她的朋友们都像我一样注意到了这一现象。 除了茶花以外,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还带过别的花。因此,在她常去买花的巴尔戎夫人的花店里,有人替她取了一个外号,称她为茶花女,这个外号后来就这样给叫开了。 此外,就像所有生活在巴黎某一个圈子里的人一样,我知道玛格丽特曾经做过一些翩翩少年的情妇,她对此毫不隐讳,那些青年也以此为荣,说明情夫和情妇他们彼此都很满意。 然而,据说有一次从巴涅尔①旅行回来以后,有几乎三年时间她就只跟一个外国老公爵一起过日子了。这位老公爵是个百万富翁,他想尽方法要玛格丽特跟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而且,看来她也甘心情愿地顺从了。 ①巴涅尔:法国有名的温泉疗养地区。到这里来治病的大多是贫血症患者。 关于这件事别人是这样告诉我的: 一八四二年春天,玛格丽特身体非常虚弱,气色越来越不好,医生嘱咐她到温泉去疗养,她便到巴涅尔去了。 在巴涅尔的病人中间,有一位公爵的女儿,她不仅害着跟玛格丽特同样的病,而且长得跟玛格丽特一模一样,别人甚至会把她们看作是姐妹俩。不过公爵小姐的肺病已经到了第三期,玛格丽特来巴涅尔没几天,公爵小姐便离开了人间。 就像有些人不愿意离开埋葬着亲人的地方一样,公爵在女儿去世后仍旧留在巴涅尔。一天早上,公爵在一条小路的拐角处遇见了玛格丽特。 他仿佛看到他女儿的影子在眼前掠过,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老泪纵横地搂着她,甚至也不问问清楚她究竟是谁,就恳求她允许他去探望她,允许他像爱自己去世的女儿的替身那样爱她。 和玛格丽特一起到巴涅尔去的只有她的侍女,再说她也不怕名声会受到什么损害,就同意了公爵的请求。 在巴涅尔也有一些人认识玛格丽特,他们专诚拜访公爵,将戈蒂埃小姐的社会地位据实相告。这对这个老年人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这一下就再也谈不上他女儿与玛格丽特还有什么相似之处了,但为时已晚,这个少妇已经成了他精神上的安慰,简直成了他赖以生存下去的唯一的借口和托词。 他丝毫没有责备玛格丽特,他也没有权利责备她,但是他对玛格丽特说,如果她觉得可以改变一下她那种生活方式的话,那么作为她的这种牺牲的交换条件,他愿意提供她所需要的全部补偿。玛格丽特答应了。 必须说明的是,生性热情的玛格丽特当时正在病中,她认为过去的生活似乎是她害病的一个主要原因。出于一种迷信的想法,她希望天主会因为她的改悔和皈依而把美貌和健康留给她。 果然,到夏末秋初的时候,由于洗温泉澡、散步、自然的体力消耗和正常的睡眠,她几乎已恢复了健康。 公爵陪同玛格丽特回到了巴黎,他还是像在巴涅尔一样,经常来探望她。 他们这种关系,别人既不知道真正的缘由,也不知道确切的动机,所以在巴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因为公爵曾以他的万贯家财而著称,现在又以挥霍无度而闻名了。 大家把老公爵和玛格丽特的亲密关系归之于老年人贪淫好色,这是有钱的老头儿常犯的毛病,人们对他们的关系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就是未猜到真情。 其实这位父亲对玛格丽特产生这样的感情,原因十分纯洁,除了跟她有心灵上的交往之外,任何其他关系在公爵看来都意味着乱伦。他始终没有对她讲过一句不适宜给女儿听的话。 我们对我们的女主人公除了如实描写,根本没想要把她写成别的样子。我们只是说,当玛格丽特待在巴涅尔的时候,她还是能够遵守对公爵许下的诺言的,她也是遵守了的;但是一旦返回巴黎,这个惯于挥霍享乐、喝酒跳舞的姑娘似乎就耐不住了,这种唯有老公爵定期来访才可以解解闷的孤寂生活使她觉得百无聊赖,无以排遣,过去生活的热辣辣的气息一下子涌上了她的脑海和心头。 而且玛格丽特从这次旅行回来以后显得从未有过的妩媚娇艳,她正当二十妙龄,她的病看起来已大有起色,但实际上并未根除,因此激起了她狂热的情欲,这种情欲往往也就是肺病的症状。 公爵的朋友们总是说公爵和玛格丽特在一起有损公爵的名誉,他们不断地监视她的行动,想抓住她行为不端的证据。一天,他们来告诉公爵,并向他证实,玛格丽特在拿准公爵不会去看她的时候,接待了别人,而且这种接待往往一直要延续到第二天。公爵知道后心里非常痛苦。 玛格丽特在受到公爵盘问的时候承认了一切,还坦率地劝告他以后不要再关心她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已没有力量信守诺言,她也不愿意再接受一个被她欺骗的男人的好意了。 公爵有一个星期没有露面,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到了第八天,他就来恳求玛格丽特还是像过去一样跟他来往,只要能够见到玛格丽特,公爵同意完全让她自由行动,还向她发誓说,即使要了他的命,他也决不再说一句责备她的话。 这就是玛格丽特回到巴黎三个月以后,也就是一八四二年十一月或者十二月里的情况。 [book_title]三 十六日下午一点钟,我到昂坦街去了。 在大门口就能听到拍卖估价人的喊叫声。 房间里挤满了好奇的人。 所有花街柳巷的名媛都到场了,有几个贵妇人在偷偷打量她们。这一次她们又可以借着参加拍卖的名义,仔细瞧瞧那些她们从来没有机会与之共同相处的女人,也许她们私下还在暗暗羡慕这些女人自由放荡的享乐生活呢。 F公爵夫人的胳膊撞上了A小姐;A小姐是当今妓女圈子里一位典型的薄命红颜;T侯爵夫人正在犹豫要不要把D夫人一个劲儿在抬价的那件家具买下来;D夫人是当代最风流最有名的荡妇。那位Y公爵,在马德里风传他在巴黎破了产,而在巴黎又风传他在马德里破了产,而实际上连每年的年金都没有花完。这会儿他一面在跟M太太聊天,一面却在和N夫人眉来眼去调情。M太太是一位风趣诙谐的讲故事的好手,她常想把自己讲的东西写下来,并签上自己的大名。漂亮的N夫人经常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步,穿的衣衫离不了粉红和天蓝两种颜色,有两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为她驾车,这两匹马,托尼①向她要价一万法郎……她如数照付;最后还有R小姐,她靠自己的才能挣得的地位使那些靠嫁妆的上流社会妇人自愧勿如,那些靠爱情生活的女人更是望尘莫及。她不顾天气寒冷,赶来购买一些东西,也引来了人们的注目。 ①托尼:当时一位著名的马商。 我们还可以举出云集在这间屋里的很多人的姓氏起首字母,他们在这里相遇连他们自己也感到非常惊讶,不过为了不使读者感到厌烦,恕我不再一一介绍。 我必须一提的是,当时大家都兴高采烈。女人中间虽有很多人是死者生前的熟人,但这会儿似乎对死者毫无怀念之情。 大家高声谈笑,拍卖估价人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坐满在拍卖桌前板凳上的商人们拼命叫大家安静,好让他们稳稳当当做生意,但谁也不睬他们。像这样各色人等混杂,环境喧闹不堪的集会倒是从未见过。 我默默地混进了这堆纷乱的人群。我在想,这情景发生在这个可怜的女人咽气的卧室近旁,为的是拍卖她的家具来偿付她生前的债务,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感到无限惆怅。我与其说是来买东西的,倒不如说是来看热闹的,我望着几个拍卖商的脸,每当一件物品叫到他们意料不到的高价时,他们就喜笑颜开,心花怒放。 那些在这个女人的神女生涯上搞过投机买卖的人,那些在她身上发过大财的人,那些在她弥留之际拿着贴了印花的借据来和她纠缠不休的人,还有那些在她死后就来收取他们冠冕堂皇的帐款和卑鄙可耻的高额利息的人,所有那些人可全都是正人君子哪! 难怪古人说,商人和盗贼信的是同一个天主,说得何其正确! 长裙、开司米披肩、首饰,一下子都实完了,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没有一件东西是我用得着的,我一直在等待。 突然,我听到在喊叫: “精装书一册,装订考究,书边烫金,书名《玛侬·莱斯科》①,扉页上写着几个字,十法郎。” ①《玛侬·莱斯科》:十八世纪法国普莱服神父(1697—1763)写的一部著名恋爱小说。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冷场,以后,有一个人叫道: “十二法郎。” “十五法郎,”我说。 为什么我要出这个价钱呢?我自己也不清楚,大概是为了那上面写着的几个字吧。 “十五法郎,”拍卖估价人又叫了一次。 “三十法郎,”第一个出价的人又叫了,口气似乎是对别人加价感到恼火。 这下子就变成一场较量了。 “三十五法郎!”我用同样的口气叫道。 “四十法郎!” “五十法郎!” “六十法郎!” “一百法郎!” 我承认如果我是想要引人注意的话,那么我已经完全达到了目的,因为在这一次争着加码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瞅着我,想看看这位似乎一心要得到这本书的先生究竟是何等样人。 我最后一次叫价的口气似乎把我那位对手给镇住了,他想想还是退出这场角逐的好,这场角逐徒然使我要花十倍于原价的钱去买下这本书。于是,他向我弯了弯腰,非常客气地(尽管迟了些)对我说: “我让了,先生。” 那时也没有别人再抬价,书就归了我。 因为我怕我的自尊心会再一次激起我的倔脾气,而我身边又不宽裕,我请他们记下我的姓名,把书留在一边,就下了楼。那些目击者肯定对我作了种种猜测,他们一准会暗暗思忖,我花一百法郎的高价来买这么一本书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本书到处都可以买到,只要花上十个法郎,至多也不过十五个法郎。 一个小时以后,我派人把我买下的那本书取了回来。 扉页上是赠书人用钢笔写的两行秀丽的字迹: 玛侬对玛格丽特 惭愧 下面的署名是阿尔芒·迪瓦尔。 “惭愧”这两个字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根据阿尔芒·迪瓦尔先生的意见,玛侬是不是承认玛格丽特无论在生活放荡方面,还是在内心感情方面,都要比自己更胜一筹? 第二种在感情方面解释的可能性似乎要大一些,因为第一种解释是唐突无礼的,不管玛格丽特对自己有什么样的看法,她也是不会接受的。 我又出去了,一直到晚上睡觉时,我才想到那本书。 当然,《玛侬·莱斯科》是一个动人的故事,我虽然熟悉故事里每一个情节,可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手头有这本书,我对这本书的感情总是吸引着我,我打开书本,普莱服神父塑造的女主人公似乎又在眼前,这种情况几乎反复一百多次了。这位女主人公给描绘得那么栩栩如生,真切动人,仿佛我真的见过她似的。此时又出现了把玛侬和玛格丽特作比较这种新情况,更增添了这本书对我的意料不到的吸引力。出于对这个可怜的姑娘的怜悯,甚至可以说是喜爱,我对她愈加同情了,这本书就是我从她那里得到的遗物。诚然,玛侬是死在荒凉的沙漠里的,但是她是死在一个真心爱她的情人的怀抱里的。玛侬死后,这个情人为她挖了一个墓穴,他的眼泪洒落在她身上,并且连同他的心也一起埋葬在里面了。而玛格丽特呢,她像玛侬一样是个有罪的人,也有可能像玛侬一样弃邪归正了;但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样,她是死在富丽豪华的环境里的。她就死在她过去一直睡觉的床上,但在她的心里却是一片空虚,就像被埋葬在沙漠中一样,而且这个沙漠比埋葬玛侬的沙漠更干燥、更荒凉、更无情。 我从几个了解她临终情况的朋友那里听说,玛格丽特在她长达两个月的无比痛苦的病危期间,谁都没有到她床边给过她一点真正的安慰。 我从玛侬和玛格丽特,转而想到了我所认识的那些女人,我看着她们一边唱歌,一边走向那几乎总是千篇一律的最后归宿。 可怜的女人哪!如果说爱她们是一种过错,那么至少也应该同情她们。你们同情见不到阳光的瞎子,同情听不到大自然音响的聋子,同情不能用声音来表达自己思想的哑巴;但是,在一种虚假的所谓廉耻的借口之下,你们却不愿意同情这种心灵上的瞎子,灵魂上的聋子和良心上的哑巴。这些残疾逼得那个不幸的受苦的女人发疯,使她无可奈何地看不到善良,听不到天主的声音,也讲不出爱情、信仰的纯洁的语言。 雨果刻画了玛丽翁·德·萝尔姆;缪塞创作了贝尔娜雷特;大仲马塑造了费尔南特;①各个时期的思想家和诗人都把仁慈的怜悯心奉献给娼家女子。有时候一个伟人挺身而出,用他的爱情、甚至以他的姓氏来为她们恢复名誉。我之所以要再三强调这一点,因为在那些开始看我这本书的读者中间,恐怕有很多人已经准备把这本书抛开了,生怕这是一本专门为邪恶和淫欲辩护的书,而且作者的年龄想必更容易使人产生这种顾虑。希望这些人别这么想,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一点,那还是请继续看下去的好。 ①雨果、缪塞和大仲马都是法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玛丽翁·德·萝尔姆,贝尔娜雷特和费尔南特这三个人都是他们作品中写到的妓女。 我只信奉一个原则:没有受到过“善”的教育的女子,天主几乎总是向她们指出两条道路,让她们能殊途同归地走到他的跟前:一条是痛苦,一条是爱情。这两条路走起来都十分艰难。那些女人在上面走得两脚流血,两手破裂;但与此同时,她们把罪孽的盛装留在沿途的荆棘上,赤条条地抵达旅途的尽头,而这样全身赤裸地来到天主跟前,是用不着脸红的。 遇到这些勇敢的女旅客的人们都应该帮助她们,并且跟大家说他们曾经遇到过这些女人,因为在宣传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就是指出了道路。 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地在人生道路的入口处竖上两块牌子:一块是告示,写着“善之路”;另一块是警告,写着“恶之路”;并且向那些走来的人说:“选择吧!”而必须像基督那样,向那些受到环境诱惑的人指出从第二条路通往第一条路的途径;尤其是不能让这些途径的开头那一段太险峻,显得太不好走。 基督教关于浪子回头的动人的寓言,目的就是劝告我们对人要仁慈,要宽容。耶稣对那些深受情欲之害的灵魂充满了爱,他喜欢在包扎他们伤口的时候,从伤口本身取出治伤口的香膏敷在伤口上。因此,他对玛特莱娜说:“你将获得宽恕,因为你爱得多①,”这种崇高的宽恕行为自然唤起了一种崇高的信仰。 ①见《圣经·路加福音》第七章,第四十四至四十八节。 为什么我们要比基督严厉呢?这个世界为了要显示它的强大,故作严厉,我们也就顽固地接受了它的成见。为什么我们要和它一样丢弃那些伤口里流着血的灵魂呢?从这些伤口里,像病人渗出污血一样渗出了他们过去的罪恶。这些灵魂在等待着一只友谊的手来包扎他们的伤口,治愈他们心头的创伤。 我这是在向我同时代的人呼吁,向那些伏尔泰先生的理论幸而对之已经不起作用的人们呼吁,向那些像我一样地懂得十五年以来人道主义正在突飞猛进的人呼吁。善恶的学识已经得到公认,信仰又重新建立,我们对神圣的事物又重新开始尊敬。如果还不能说这个世界是十全十美的,至少可以说比以前大有改善。聪明人全都致力于同一个目的,一切伟大的意志都服从于同一个原则:我们要善良,要朝气蓬勃,要真实!邪恶只不过是一种空虚的东西,我们要为行善而感到骄傲,最重要的是,我们千万不要丧失信心。不要轻视那些既不是母亲、姐妹,又不是女儿、妻子的女人。不要减少对亲族的尊重,和对自私的宽容。既然上天对一个忏悔的罪人比对一百个从来没有犯过罪的正直的人更加喜欢,就让我们尽力讨上天的喜欢吧,上天会赐福给我们的。在我们行进的道路上,给那些被人间欲望所断送的人留下我们的宽恕吧,也许一种神圣的希望可以拯救他们,就像那些老婆子在劝人接受她们的治疗方法时所说的:即使没有什么好处,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当然,我想从细小的论题里面得出伟大的结论,似乎太狂妄、太大胆了。但是,一切都存在于渺小之中,我就是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孩子虽然幼小,但他是未来的成人;脑袋虽然狭窄,但它蕴藏着无限的思想;眼珠儿才不过一丁点儿大,它却可以看到广阔的天地。 [book_title]四 两天以后,拍卖全部结束,一共售得十五万法郎。 债主们拿走了三分之二,余下的由玛格丽特的家属继承,她的家属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小外甥。 这个姐姐一看到公证人写信通知她说可以继承到五万法郎的遗产时,惊得呆若木鸡。 这个年轻的姑娘已经有六、七年没有看见她的妹妹了。打从她妹妹失踪以后,不论是她还是别人,都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这个姐姐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巴黎。那些认识玛格丽特的人看到了她都感到惊诧不已,因为玛格丽特唯一的继承人居然是一个胖胖的美丽的乡下姑娘,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呢。 她顷刻间发了大财,也不知道这笔意外之财是从哪里来的。 后来有人告诉我,她回到村子里的时候,为她妹妹的死亡感到十分悲伤,然而她把这笔钱以四厘五的利息存了起来,使她的悲伤得到了补偿。 在巴黎这个谣诼纷纭的罪恶渊薮里,这些事情到处有人在议论,随着岁月的消逝,也就慢慢地被人遗忘了。要不是我忽然又遇上了一件事,我也几乎忘记了自己怎么会参与这些事情的。通过这件事,我知道了玛格丽特的身世,并且还知道了一些非常感人的详情细节。这使我产生了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的念头。现在我就来写这个故事。 家具售完后,那所空住宅重新出租了,在那以后三四天的一个早晨,有人拉我家的门铃。 我的仆人,也可以说我那兼做仆人的看门人去开了门,给我拿来一张名片,对我说来客要求见我。 我瞧了一下名片,看到上面写着:阿尔芒·迪瓦尔。 我在记忆里搜索自己曾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名字,我记起了《玛侬·莱斯科》这本书的扉页。 送这本书给玛格丽特的人要见我干什么呢?我吩咐立即请那个等着的人进来。 于是我看到了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他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穿着一身旅行服装,这套服装像已穿了好几天,甚至到了巴黎也没刷一下,因为上面满是尘土。 迪瓦尔先生非常激动,他也不想掩饰他的情绪,就这么眼泪汪汪地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 “先生,请原谅我这么衣冠不整、冒昧地来拜访您。不过年轻人是不大讲究这些俗套的,何况我又实在急于想在今天就见到您。因此我虽然已经把行李送到了旅馆,却没有时间到旅馆里去歇一下就马上赶到您这儿来了。尽管时间还早,我还是怕碰不上你。” 我请迪瓦尔先生在炉边坐下。他一面就坐,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把脸捂了一会儿。 “您一定不明白,”他唉声叹气地接着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这种时间,穿着这样的衣服,哭成这般模样地来拜访您,会向您提出什么样的请求。 “我的来意很简单,先生,是来请您帮忙的。” “请讲吧,先生,我愿意为您效劳。” “您参加了玛格丽特·戈蒂埃家里的拍卖吗?” 一讲到玛格丽特的名字,这个年轻人暂时克制住的激动情绪又控制不住了,他不得不用双手捂住眼睛。 “您一定会觉得我很可笑,”他又说,“请再一次原谅我这副失礼的模样。您这么耐心地听我说话,请相信,我是不会忘记您的这种好意的。” “先生,”我对他说,“如果我真的能为您效劳,能稍许减轻您一些痛苦的话,请快点告诉我,我能为您干些什么。您会知道我是一个非常乐意为您效劳的人。” 迪瓦尔先生的痛苦实在令人同情,我无论如何也要使他对我满意。 于是他对我说: “在拍卖玛格丽特财产的时候,您是不是买了什么东西?” “是的,先生,买了一本书。” “是《玛侬·莱斯科》吧?” “是啊!” “这本书还在您这儿吗?” “在我卧室里。” 阿尔芒·迪瓦尔听到这个消息,仿佛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立刻向我致了谢意,好像这本书仍在我这儿就已经是帮了他一点忙似的。 于是我站起来,走进卧室把书取来,交给了他。 “就是这本,”他说,一面瞧了瞧扉页上的题词就翻看起来,“就是这本。” 两颗大大的泪珠滴落在书页上。 “那么,先生,”他抬起头来对我说,这时候他根本顾不上去掩饰他曾经哭过,而且几乎又要出声哭泣了,“您很珍视这本书吗?” “先生,您为什么要这样问?” “因为我想请求您把它让给我。” “请原谅我的好奇,”这时我说,“把这本书送给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就是您吗?” “就是我。” “这本书归您啦,先生,您拿去吧,我很高兴能使这本书物归原主。” “但是,”迪瓦尔先生不好意思地说,“那么至少我也得把您付掉的书款还给您。” “请允许我把它奉赠给您吧。在这样一次拍卖中,区区一小本书的价钱是算不了什么的,这本书花了多少钱我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您花了一百法郎。” “是啊,”我说,这次轮到我觉得尴尬了,“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很简单,我原来想及时来到巴黎,赶上玛格丽特的遗物拍卖,但是直到今天早晨我才赶到。说什么我也要得到她一件遗物,我就赶到拍卖估价人那儿,请他让我查一查售出物品的买主名单。我查到这本书是您买的,就决定上这儿来请求您割爱,不过您出的价钱使我担心,您买这本书会不会也是为了某种纪念呢?” 阿尔芒说这话,很明显有一种担心的意思,他是怕我和玛格丽特之间也有他和她那样的交情。 我赶忙使他放心。 “我不过是见到过她罢了,”我对他说,“一个年轻人对一个他乐于遇见的漂亮女人的去世会产生的那种感受,也就是我的感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在那次拍卖中买些东西,后来有一位先生死命跟我抬价,似乎存心不让我买到这本书。我也是一时高兴,逗他发火,才一个劲儿地跟他争着买这本书。因此,我再跟您说一遍,先生,这本书现在归您了,并且我再一次请求您接受它,不要像我从拍卖估价人手里买到它那样从我手里买回去,我还希望这本书能有助于我们之间结成更深厚长久的友谊。” “太好了,先生,”阿尔芒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接受了。 您对我的好意,我铭诸肺腑,终身难忘。” 我非常想问问阿尔芒有关玛格丽特的事情,因为书上的题词,这位青年的长途跋涉和他想得到这本书的强烈愿望都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我又不敢贸然向我的客人提出这些问题,生怕他以为我不接受他的钱只是为了有权干预他的私事。 可能他猜出了我的心思,因为他对我说: “您看过这本书吗?” “全看过了。” “您对我写的两行题词有没有想过是什么意思?” “我一看这两行题词就知道,在您眼里,接受您赠书的那位可怜的姑娘确实是不同寻常的,因为我不愿意把这两行字看作是一般的恭维话。” “您说得对,先生,这位姑娘是一位天使,您看,”他对我说,“看看这封信!” 他递给我一张信纸,这封信显然已经被看过许多遍了。 我打开一看,上面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阿尔芒,收到了您的来信,您的心地还是像以前一样善良,我真要感谢天主。是的,我的朋友,我病了,而且是不治之症;但是您还是这样关心我,这就大大地减轻了我的痛苦。我恐怕活不长了。我刚才收到了您那封写得那么感人的信,可是我没福再握一握写信人的手了。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医好我的病,那么,这封信里的话就是。我不会再见到您了,您我之间远隔千里,而我又死在眼前。可怜的朋友!您的玛格丽特眼下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了。让您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还不如干脆不见的好。您问我能否宽恕您,我从心底里原谅您。朋友,因为您以前待我不好恰恰证明了您是爱我的。我卧床已经一个月了,我非常看重您对我的尊重,因此我每天都在写日记,从我们分离的时候开始一直写到我不能握笔为止。 如果您是真的关心我,阿尔芒,您回来以后,就到朱利·迪普拉那儿去。她会把这些日记交给您,您在里面会找到我们之间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以及我的解释。朱利待我非常好,我们经常在一起谈到您。收到您信的时候她也在旁边,我们看信的时候都哭了。 如果我们收不到您的回信,朱利负责在您回到法国的时候把这些日记交给您。不用感谢我写了这些日记,这些日记使我每天都能重温我一生中仅有的几天幸福日子,这对我是很有益的。如果您看了这些日记以后,能够对过去的事有所谅解的话,那么对我来说就是得到了永久的安慰。 我想给您留一些能够使您永远想着我的纪念品,但是我家里的东西已经全被查封了,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了。 我的朋友,您明白了吗?我眼看就要死了,在我的卧室里就能听到客厅里看守人的脚步声。他是我的债主们派来的,为的是不准别人拿走什么东西。即使我不死,也已经一无所有了。希望他们一定要等我断气以后再拍卖啊! 啊!人是多么残酷无情!不!更应该说天主是铁面无私的。 好吧,亲爱的,您来参加我财产的拍卖,这样您就可以买到一些东西。因为,如果我现在为您留下一件即使是最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要是给人知道了,别人就可能控告您侵吞查封的财产。 我要离开的生涯是多么凄凉啊! 如果我能在死前再见您一面,那么天主该有多好啊!照目前情况看,我们一定是永别了。朋友,请原谅我不能再写下去了。那些说要把我的病治好的人老是给我放血,我都精疲力竭了,我的手不听使唤了。 玛格丽特·戈蒂埃 的确,最后几个字写得十分模糊,几乎都无法辨认。 我把信还给了阿尔芒。他刚才一定在我看信的时候,又在心里把它背诵了一遍。因为他一面把信拿回去一面对我说: “谁能相信这是一个风尘女子的手笔!”他一下子勾起了旧日情思,心情显得很激动。他对着信上的字迹凝视了一会儿,最后把信拿到唇边吻着。 “当我想到,”他接着又说,“我不能在她死前再见她一面,而且再也看不到她;又想到她待我比亲姐妹还好,而我却让她这样死去时,我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 “死了!死了!她临死还在想着我,还在写信,喊着我的名字。可怜的,亲爱的玛格丽特啊!” 阿尔芒听任自己思绪翻腾,热泪纵横,一面把手伸给我,一面继续说道: “一个陌生人看到我为这样一个姑娘的死如此悲痛,可能会觉得我太傻,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我过去是怎样折磨这个女人的。那时候我是多么狠心啊!她又是多么温柔,受了多大委屈啊!我原来以为是我在饶恕她;而今天,我觉得是我根本不配接受她赐给我的宽恕。啊!要是能够在她脚下哭上一个小时,要我少活十年,我也心甘情愿。” 大凡不了解一个人痛苦的原因而要安慰他,那是不太容易的。然而我对这个年轻人却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他这么坦率地向我倾吐他的悲哀,不由使我相信,他对我的话也不会无动于衷。于是我对他说: “您有亲戚朋友吗?想开一些,去看看他们,他们会安慰您;因为我,我只能同情您。” “是啊,”他站起来说,一面在我的房间里跨着大步来回走着,“我让您讨厌了,请原谅我,我没有考虑到我的痛苦跟您并不相干,我没有考虑到我跟您唠叨的那件事,您根本不可能也不会感兴趣。” “您误会我的意思啦,我完全听从您的吩咐。可惜我无力减轻您的痛苦。如果我,或者我的朋友可以减轻您的苦恼,总之不管您在哪方面用得到我的话,我希望您知道我是非常乐意为您效劳的。” “请原谅,请原谅,”他对我说,“痛苦使人神经过敏,请让我再呆一会儿,好让我抹抹眼泪,免得街上的行人把我当成一个呆子,这么大一个人还哭鼻子。您刚才把这本书给了我,叫我很快活。我永远也无法报答您对我的好意。”“那么您就给我一点友谊,”我对阿尔芒说,“您就跟我谈谈您为什么这样伤心,把心里的痛苦讲出来,人就会感到轻松一些。” “您说得对,但是我今天直想哭。我只能跟您讲些没头没脑的话,改天我再把这件事讲给您听,您就会明白我为这个可怜的姑娘感到伤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而现在,”他最后一次擦了擦眼睛,一面照了照镜子对我说,“希望您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傻瓜,并且允许我再来拜访您。” 这个年轻人的眼光又善良,又温柔,我几乎想拥抱他。 而他呢,眼眶里又闪现出了泪花。他看到我已经发觉,便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 “好吧,”我对他说,“要振作起来。” “再见,”他对我说。 他拼命忍住泪水,从我家里逃了出去,因为很难说他是走出去的。 我撩起窗帘,看到他登上了在门口等着他的轻便双轮马车。一进车厢,他的眼泪就不听使唤了。他拿起手帕掩面痛哭起来。 [book_title]五 有很长一段时间阿尔芒杳无音讯,而玛格丽特倒经常有人提起。 我不知道您可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一个看来跟您素不相识或者至少是毫无关系的人,一旦有人在您面前提到他的姓名,跟这个人有关的各种琐闻就会慢慢地汇集拢来,您的三朋四友也都会来和您谈起他们从来也没有跟您谈过的事,您几乎就会觉得这个人仿佛就在您的身边。您会发现,在您的生活里,这个人曾屡次出现过,只不过没有引起您的注意罢了。您会在别人讲给您听的那些事情里面找到和您自己生活中的某些经历相吻合、相一致的东西。我跟玛格丽特倒并非如此,因为 曾经看见过她,遇到过她。我还记得她的容貌,知道她的习惯。不过,自从那次拍卖以后,我就经常听见有人提到她的名字。我在前一章中曾提到这种情况,这个名字与一个极其巨大的悲痛牵扯在一起。因此我越来越感到诧异,好奇心也越来越重了。 过去,我从来也没有跟朋友们谈到过玛格丽特;现在,我一碰到他们就问: “您认识一个名字叫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吗?” “茶花女吗?” “就是她。” “熟悉得很!” “熟悉得很!”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时脸上还带着那种含义显而易见的微笑。 “那么,这个姑娘怎么样?”我继续问道。 “一个好姑娘。” “就这些吗?” “我的天!是啊,比别的姑娘聪明一些,可能比她们更善良一些。” “您一点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她曾经使G男爵倾家荡产。” “就这一点吗?” “她还做过……老公爵的情妇。” “她真的是他的情妇吗?”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那老公爵给过她很多钱。” 听到的总是那一套泛泛之谈。 然而,我非常渴望知道一些关于玛格丽特和阿尔芒之间的事。 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和那些风月场中的名媛过从甚密。我问她: “您认识玛格丽特·戈蒂埃吗?” 回答又是“熟悉得很”。 “她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她死了,我挺难过。” “她有没有一个叫阿尔芒·迪瓦尔的情人?” “一个金黄头发的高个儿吗?” “是啊!” “有这么个人。” “阿尔芒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年轻人,我相信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儿钱和玛格丽特两人一起花光了,后来他不得不离开了她。据说他几乎为她发了疯。” “那么玛格丽特呢?” “她也非常爱他,大家一直这么说。不过这种爱就像那些姑娘们的爱一样,总不能向她们要求她们没法给的东西吧。” “后来阿尔芒怎么样了?” “我一无所知。我们跟他不熟。他和玛格丽特在乡下同居了五六个月。不过那是在乡下,她回到巴黎时,他就走了。” “以后您就没有看见过他吗?” “没有。” 我也没有再看见过阿尔芒。我甚至在寻思,他来我家,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玛格丽特刚才死去的消息而勾起了旧情,因此才格外悲伤。我思忖他也许早就把再来看我的诺言随同死者一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对别人来说很可能如此,可是阿尔芒不会。他当时那种悲痛欲绝的声调是非常真诚的。因此我从这一个极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极端,我想阿尔芒一定是哀伤成疾,我得不到他的消息,是因为他病了,兴许已经死了。 我不由自主地关心起这个年轻人来了。这种关心也许搀杂着某些私心,说不定在他这种痛苦下,我已揣测到有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可能我正是因为急于想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才对阿尔芒的销声匿迹感到如此不安的。 既然迪瓦尔先生没有再来看我,我就决意到他家里去。要找一个拜访他的借口并不难,可惜我不知道他的住址。我到处打听,但谁都没法告诉我。 我就到昂坦街去打听。玛格丽特的看门人可能知道阿尔芒住在哪儿。看门人已经换了一个新的,他跟我一样不知道阿尔芒的住址。于是我就问戈蒂埃小姐葬在哪里。在蒙马特公墓。 已经是四月份了,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坟墓不再像冬天时那样显得阴森凄凉了。总之,气候已经相当暖和,活着的人因此想起了死去的人,就到他们坟上去扫墓。我在去公墓的路上想着,我只要观察一下玛格丽特的坟墓,就可以看出阿尔芒是不是还在伤心,也许还会知道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我走进公墓看守的房间,我问他在二月二十二日那天,是不是有一个名叫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葬在蒙马特公墓里。 那个人翻阅一本厚厚的簿子,簿子上按号码顺序登记着所有来到这个最后归宿地的人的名字。接着他回答我说,二月二十二日中午,的确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女人在这里下葬。 我请他叫人把我带到她的坟上去,因为在这个死人的城市里,就像在活人的城市里一样,街道纵横交错,如果没有人指引,很难辨清方向。看守叫来一个园丁,并关照他一些必要的事情。园丁插嘴说:“我知道,我知道……”接着转身对我说,“啊!那个坟墓好认得很!” “为什么呢?”我问他。 “因为那上面的花和别的坟上的花完全不同。” “那个坟墓是您照管的吗?” “是的,是一个年轻人托我照管的。先生,但愿所有死者的亲属都能像他一样惦念死者就好了。” 拐了几个弯以后,园丁站住了,对我说: “我们到了。” 果然,一块方形花丛呈现在我眼前,如果没有一块刻着名字的白色大理石在那里作证的话,谁也认不出这是一个坟墓。 这块大理石笔直地竖在那儿,一圆铁栅栏把这块买下的坟地围了起来,坟地上铺满了白色的茶花。 “您觉得怎么样?”园丁问我。 “美极了。” “只要有一朵茶花枯萎了,我就按照吩咐另换新的。” “那么是谁吩咐您的呢?” “一个年轻人,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哭得很伤心,大概是死者的老相好,因为那个女的好像不是个规矩人。据说她过去长得很标致。先生,您认得她吗?” “认得。” “跟那位先生一样吧,”园丁带着狡黠的微笑对我说。 “不一样,我从来也没有跟她讲过话。” “而您倒来这里看她,那您心肠可真好!因为到这公墓里来看这个可怜的姑娘的可真是稀客呐!” “您是说从来没有人来过?” “除了那位年轻先生来过一次以外,没有别人来过。” “只来过一次?” “是的,先生。” “后来他没有来过吗?” “没有来过,但是他回来以后会来的。” “这么说他是出门去了?” “是的。” “您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我想他是到戈蒂埃小姐的姐姐那儿去了。” “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他去请求玛格丽特的姐姐同意把死者挪个地方,他要把玛格丽特葬到别处去。” “为什么不让她葬在这儿呢?” “您知道,先生,人们对死人有种种看法。这种事,我们这些人每天都看得到。这块坟地的租用期才五年,而这个年轻人想要有一块永久性出让的、面积更大一点的坟地,最好是新区里的地。” “什么新区?” “就是现在正在出售的,靠左面的那些新坟地。如果这个公墓以前一直像现在那样管理,那么很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但是要使一切都做得那么十全十美,那还差得远呢。 再说人们又是那么可笑。”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人一直到了这里还要神气活现。就说这位戈蒂埃小姐,好像她生活有点儿放荡,请原谅我用了这个词。现在,这位可怜的小姐,她死了;而如今没有给人落下过什么话柄我们却天天在她们坟上浇花的女人不是同样有的是吗?但是,那些葬在她旁边的死者的亲属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亏他们想得出,说他们反对把她葬在这儿,还说这种女人应该像穷人一样,另外有个专门埋葬的地方。谁看见过这种事?我狠狠地把他们顶了回去:有些阔佬来看望他们死去的亲人,一年来不了四次,他们还自己带花束,看看都是些什么花!他们说要为死者哭泣,但却不肯花钱修理坟墓;他们在死者的墓碑上写得悲痛欲绝,却从未流过一滴眼泪,还要来跟他们亲属坟墓的邻居找麻烦。您信么?先生,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我也不知道她做过些什么事,但是我喜欢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我关心她,我给她拿来的茶花价格公道,她是我偏爱的死人。先生,我们这些人没有办法,只能爱死人,因为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去爱别的东西了。” 我望着这个人,用不着我多作解释,一些读者就会懂得,在我听他讲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内心有多么激动。 他可能也看出来了。因为他接着又说: “据说有些人为了这个姑娘倾家荡产,还说她有一些十分迷恋她的情人,嗨,当我想到竟然连买一朵花给她的人也没有,不免感到又是奇怪又是悲哀。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她总算还有一个坟墓吧,虽说只有一个人怀念她,这个人也已经替别人做了这些事。但是我们这里还有一些和她身世相同、年龄相仿的可怜的姑娘,她们被埋在公共墓地里。每当我听到她们可怜的尸体被扔进墓地的时候,我的心总像被撕碎了似地难受。只要她们一死,就谁也不管她们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尤其是如果还有些良心的话,有时是快活不起来的唷。您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无能为力的啊!我有一个二十岁的美丽的大姑娘,每当有人送来一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尸时,我就想到了她,不论送来的是一位阔小姐,还是一个流浪女,我都难免要动感情。 “这些罗唆事您一定听厌烦了吧,再说您也不是来听这些故事的。他们要我带您到戈蒂埃小姐的坟上来,这儿就是,您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您知不知道阿尔芒·迪瓦尔先生的住址?”我问这个园丁。 “我知道,他住在……街,您看见这些花了吧,买这些花的钱我就是到那儿去收的。” “谢谢您,我的朋友。” 我最后望了一眼这个铺满鲜花的坟墓,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探测一下坟墓有多深,好看看被丢在泥土里的那个漂亮的女人究竟怎么样了,然后,我心情忧郁地离开了玛格丽特的坟墓。 “先生是不是想去拜访迪瓦尔先生?”走在我旁边的园丁接着说。 “是的。” “我肯定他还没有回来,要不他早到这儿来了。” “那么您可以肯定他没有忘记玛格丽特吗?” “不但可以肯定,而且我可以打赌,他想替玛格丽特迁葬就是为了想再见她一面。” “这是怎么回事?” “上次他到公墓来时第一句话就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再见到她呢?’这样的事除非迁葬才办得到。我把迁葬需要办的手续一一告诉了他,因为您知道,要替死人迁葬,必须先验明尸身,而这要得到死者家属的许可才能做,而且还要由警长来主持。迪瓦尔先生去找戈蒂埃小姐的姐姐就是为了征得她的同意。他一回来肯定会先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们走到了公墓的门口,我又一次谢了园丁,给了他几个零钱,就向他告诉我的那个地址走去。 阿尔芒还没有回来。 我在他家里留了话,请他回来以后就来看我,或者通知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了迪瓦尔先生的一封信,他告诉我他已经回来了,请我到他家里去,还说他因为疲劳过度不能外出。 [book_title]六 我去看阿尔芒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 他一看见我,就向我伸出滚烫的手。 “您在发烧,”我对他说。 “没事,只是路上赶得太急,感到疲劳罢了。” “您从玛格丽特姐姐家里回来吗?” “是啊,谁告诉您的?” “我已经知道了,您想办的事谈成了吗?” “谈成了,但是,谁告诉您我出门了?谁告诉您我出门去干什么的?” “公墓的园丁。” “您看到那座坟墓了吗?” 我简直不敢回答,因为他讲这句话的声调说明他的心情还是非常痛苦,就像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样。每当他自己的思想或者别人的谈话触及这个使他伤心的话题时,他那激动的心情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自持。 因此我只是点点头,表示我已去过。 “坟墓照管得很好吧?”阿尔芒接着说。 两大滴泪珠顺着病人的脸颊滚落下来,他转过头去避开我,我装着没有看见,试着把话岔开,换一件别的事情谈谈。 “您出门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吧,”我对他说。 阿尔芒用手擦擦眼睛,回答我说:“整整三个星期。” “您的旅程很长哪。” “啊,我并不是一直在路上,我病了两个星期,否则我早就回来了,可是我一到那里就发起烧来,只好呆在房间里。” “您病还没有完全好就回来啦。” “如果再在那儿多待上一个星期,没准我就要死在那儿了。” “不过现在您已经回来了,那就应该好好保重身体,您的朋友们会来看望您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就算是第一个来看您的朋友吧。” “再过两小时,我就要起床。” “那您太冒失啦!” “我一定得起来。” “您有什么急事要办?” “我必须到警长那儿去一次。” “为什么您不委托别人去办这件事呢?您亲自去办会加重您的病的。” “只有办了这件事才能治好我的病,我非要见她一面不可。从我知道她死了以后,尤其是看到她的坟墓以后,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不能想象在我们分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姑娘竟然已经不在人世。我一定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我一定要看看天主把我这么心爱的人弄成了什么样子,也许这个使人恐惧的景象会治愈我那悲痛的思念之情。您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如果您不太讨厌这类事的话。” “她姐姐对您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她听到有一个陌生人要买一块地替玛格丽特造一座坟墓,感到非常惊奇,她马上就同意了我的要求,在授权书上签了名。” “听我的话,等您病完全好了以后再去办这件迁葬的事吧。” “唉,请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再说,如果我不趁现在有决心的时候,赶紧把这件事情办了,我可能会发疯的,办了这件事才能治愈我的痛苦。我向您发誓,只有在看一眼玛格丽特以后,我才会平静下来。这可能是发高烧时的渴念,不眠之夜的幻梦,谵妄发作时的反应;至于在看到她之后,我是不是会像朗塞①先生那样成为一个苦修士,那要等到以后再说了。” ①朗塞(1626—1700):年轻时生活放荡,在他的情妇蒙巴宗夫人死后,他就笃信宗教,成了一个苦修士。 “这我懂得,”我对阿尔芒说,“愿为您效劳;您看到朱利·迪普拉没有?” “看见了。啊!就在我上次回来的那一天看见她的。” “她把玛格丽特留在她那儿的日记交给您了吗?” “这就是。” 阿尔芒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卷纸,但立刻又把它放了回去。“这些日记里写的东西我都能背下来了,”他对我说,“三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要把这些日记念上十来遍。您以后也可以看看,但要再过几天,等我稍微平静一些,等我能够把这些日记里面写的有关爱情和内心的表白都解释给您听时,您再看吧。 “现在,我要请您办一件事。” “什么事?” “您有一辆车子停在下面吧?” “是啊。” “那么,能不能请您拿了我的护照到邮局去一次,问问有没有寄给我的留局待领的信件?我的父亲和妹妹给我的信一定都寄到巴黎来了,上次我离开巴黎的时候那么仓促,抽不出空在动身之前去打听一下。等您去邮局回来以后,我们再一起去把明天迁葬的事通知警长。” 阿尔芒把护照交给我,我就到让-雅克-卢梭大街去了。 那里有两封给迪瓦尔先生的信,我拿了就回来了。 我回到他家里的时候,阿尔芒已经穿着整齐,准备出门了。 “谢谢,”他接过信对我说,“是啊,”他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又接着说,“是啊,这是我父亲和我妹妹寄给我的。他们一定弄不懂我为什么没有回信。” 他打开了信,几乎没有看,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每封信都有四页,一会儿他就把信折了起来。 “我们走吧,”他对我说,“我明天再写回信。” 我们到了警长那儿,阿尔芒把玛格丽特姐姐的委托书交给了他。 警长收下委托书,换了一张给公墓看守人的通知书交给他;约定次日上午十点迁葬。我在事前一个小时去找阿尔芒,然后一起去公墓。 我对参加这样一次迁葬也很感兴趣,老实说,我一夜都没睡好。 连我的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可想而知这一夜对阿尔芒来说是多么漫长啊!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我到了他的家里,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神态还算安详。 他对我笑了笑,伸过手来。 几支蜡烛都点完了,在出门之前,阿尔芒拿了一封写给他父亲的厚厚的信,他一定在信里倾诉了他夜里的感想。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到达蒙马特公墓。 警长已经在等我们了。 大家慢慢地向玛格丽特的坟墓走去,警长走在前面,阿尔芒和我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我觉得我同伴的胳膊在不停地抽搐,像是有一股寒流突然穿过他的全身。因此,我瞧瞧他,他也懂得了我目光的含义,对我微笑了一下。可是从他家里出来后,我们连一句话也不曾交谈过。 快要走到坟前时,阿尔芒停了下来,抹了抹脸上豆大的汗珠。 我也利用这个机会舒了一口气,因为我自己的心也好像给虎钳紧紧地钳住了似的。 在这样痛苦的场合,难道还会有什么乐趣可言!我们来到坟前的时候,园丁已经把所有的花盆移开了,铁栅栏也搬开了,有两个人正在挖土。 阿尔芒靠在一棵树上望着。 仿佛他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他那两只眼睛里了。 突然,一把鹤嘴锄触到了石头,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一听到这个声音,阿尔芒像遭到电击似的往后一缩,并使劲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手也痛了。 一个掘墓人拿起一把巨大的铁铲,一点一点地清除墓穴里的积土;后来,墓穴里只剩下盖在棺材上面的石块,他就一块一块地往外扔。 我一直在观察阿尔芒,时刻担心他那明显克制着的感情会把他压垮;但是他一直在望着,两眼发直,瞪得大大的,像疯子一样,只有从他微微颤抖的脸颊和双唇上才看得出他的神经正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 至于我呢,我能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很后悔到这里来。 棺材全部露出来以后,警长对掘墓的工人们说: “打开!” 这些人就照办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棺材是橡木制的,他们开始旋取棺材盖上的螺钉,这些螺钉受了地下的潮气都锈住了。好不容易才把棺材打了开来,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尽管棺材四周都是芳香扑鼻的花草。 “啊,天哪!天哪!”阿尔芒喃喃地说,脸色雪白。 连掘墓人也向后退了。 一块巨大的白色裹尸布裹着尸体,从外面可以看出尸体的轮廓。尸布的一端几乎完全烂掉了,露出了死者的一只脚。 我差不多要晕过去了,就在我现在写到这几行的时候,这一幕景象似乎仍在眼前。 “我们快一点吧。”警长说。 两个工人中的一个动手拆开尸布,他抓住一头把尸布掀开,一下子露出了玛格丽特的脸庞。 那模样看着实在怕人,说起来也使人不寒而栗。 一对眼睛只剩下了两个窟窿,嘴唇烂掉了,雪白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干枯而黑乎乎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稀稀拉拉地掩盖着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面颊。不过,我还是能从这一张脸庞上认出我以前经常见到的那张白里透红、喜气洋洋的脸蛋。 阿尔芒死死地盯着这张脸,嘴里咬着他掏出来的手帕。 我仿佛有一只铁环紧箍在头上,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只能把我带在身边以防万一的一只嗅盐瓶打开,拼命地嗅着。 正在我头晕目眩的时候,听到警长在跟迪瓦尔先生说: “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年轻人声音喑哑地回答说。 “那就把棺材盖上搬走。”警长说。 掘墓工人把裹尸布扔在死人的脸上,盖上棺盖,一人一头把棺材抬起,向指定的那个方向走去。 阿尔芒木然不动,两眼凝视着这个已出空的墓穴;脸色就像刚才我们看见的死尸那样惨白……他似乎变成一块石头了。 我知道在这个场面过去,支持着他的那种痛苦缓解以后,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我走近警长。 “这位先生,”我指着阿尔芒对他说,“是不是还有必要留在这儿?” “不用了,”他对我说,“而且我还劝您把他带走,他好像不太舒服。” “走吧!”于是我挽着阿尔芒的胳膊,对他说。 “什么?”他瞧着我说,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事情办完了,”我接着又说,“您现在该走了,我的朋友,您脸色发白,浑身冰凉,您这样激动是会送命的。” “您说得对,我们走吧,”他下意识地回答,但是一步也没有挪动。 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走。 他像个孩子似的跟着走,嘴里不时地咕噜着: “您看到那双眼睛吗?” 说着,他回过头去,好像那个幻觉在召唤他。 他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向前移动着。他的牙齿格格作响,双手冰凉,全身的神经都在剧烈地颤动。 我跟他讲话,他一句也没有回答。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我带着走。 我们在门口找到了车子,正是时候。 他刚在车子里坐下,便抽搐得更厉害了,这是一次真正的全身痉挛。他怕我被吓着,就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喃喃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哭。” 我听到他在喘粗气,他的眼睛充血,眼泪却流不出来。 我让他闻了闻我刚才用过的嗅盐瓶。我们回到他家里时,看得出他还在哆嗦。 仆人帮助我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我把房里的炉火生得旺旺的,又连忙去找我的医生,把刚才的经过告诉了他。 他立刻就来了。 阿尔芒脸色绯红,神志昏迷,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些胡话,这些话里只有玛格丽特的名字才叫人听得清楚。 医生检查过病人以后,我问医生说:“怎么样?”“是这样,算他运气,他得的是脑膜炎,不是什么别的病,天主饶恕我,我还以为他疯了呢!幸而他肉体上的病将压倒他精神上的病。一个月以后,兴许他两种病都能治好。” [book_title]七 有些疾病干脆爽快,不是一下子送了人的命,便是过不了几天就痊愈,阿尔芒患的正是这一类病。 在我刚才叙述的事情过去半个月以后,阿尔芒已经完全康复,我们彼此已经成为好友。在他整个患病期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 春天到了,繁花似锦,百鸟和鸣,我朋友房间里的窗户欢乐地打开了,窗户朝着花园,花园里清新的气息一阵阵向他袭来。 医生已经允许他起床,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阳光最暖和的时候,窗子是开着的,我们经常坐在窗边聊天。 我一直留意着不要扯到玛格丽特,生怕一提起这个名字会使得情绪已安定下来的病人重新想起他过去的伤心事;阿尔芒却相反,他似乎很乐意谈到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谈起她就眼泪汪汪的,而是带着一脸柔和的微笑,这种微笑使我对他心灵的健康感到放心。 我注意到,自从上次去公墓看到了那个使他突然发病的场面以来,他精神上的痛苦仿佛已被疾病替代了,对于玛格丽特的死,他的想法和过去不一样了。他对玛格丽特的死已经确信无疑,心中反而感到轻松,为了驱走经常出现在他眼前的阴暗的形象,他一直在追忆跟玛格丽特交往时最幸福的时刻,似乎他也只愿意回忆这些事情。 阿尔芒大病初愈,高烧乍退,身体还极度虚弱,在精神上不能让他过于激动。春天大自然欣欣向荣的景象围绕着阿尔芒,使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过去那些欢乐的景象。 他一直固执地不肯把病危的情况告诉家里,一直到他脱离险境以后,他父亲还蒙在鼓里。 一天傍晚,我们坐在窗前,比平时坐得晚了一些,那天天气非常好,太阳在闪耀着蔚蓝和金黄两色的薄暮中入睡了。虽说我们身在巴黎,但四周的一片翠绿色仿佛把我们与世界隔绝了,除了偶尔传来的街车辚辚声,没有其他声音来打扰我们的谈话。 “差不多就像这么个季节,这么个傍晚,我认识了玛格丽特。”阿尔芒对我说。他陷入了遐想,我对他说话他是听不见的。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于是,他转过头来对我说: “我总得把这个故事讲给您听;您可以把它写成一本书,别人未必相信,但这本书写起来也许会很有趣的。”“过几天您再给我讲吧,我的朋友。”我对他说,“您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呢。” “今天晚上很暖和,鸡脯肉我也吃过了①,”他微笑着对我说,“我不发烧了,我们也没有什么事要干,我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吧。” ①法国习惯病后调养时以鸡脯肉滋补,与我国习惯相似。 “既然您一定要讲,那我就洗耳恭听。”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故事,”于是他接着说,“我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给您讲,如果您以后要用这个故事写点什么东西,随您怎么写都可以。” 下面就是他跟我讲话的内容,这个故事非常生动,我几乎没有作什么改动。 是啊,——阿尔芒把头靠在椅背上,接着说道,——是啊,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我跟我的朋友R·加斯东在乡下玩了一天,傍晚我们回到巴黎,因为困得无聊,我们就去杂耍剧院看戏。 在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们到走廊里休息,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女人走过,我朋友向她打了个招呼。 “您在跟谁打招呼?”我问他。 “玛格丽特·戈蒂埃。”他对我说。 “她的模样变得好厉害,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我激动地说。我为什么激动,等会儿您就明白了。 “她生过一场病,看来这个可怜的姑娘是活不长了。” 这些话,我记忆犹新,就像我昨天听到的一样。 您要知道,我的朋友,两年以来,每当我遇见这个姑娘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会莫名其妙地脸色泛白,心头狂跳。我有一个朋友是研究秘术的,他把我这种感觉称为“流体的亲力”;而我却很简单地相信我命中注定要爱上玛格丽特,我预感到了这点。 她经常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几位朋友是亲眼目睹的,当他们知道我这种印象是从谁那儿来的时候,总是大笑不止。 我第一次是在交易所广场絮斯商店①门口遇到她的。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停在那儿,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走进商店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低低的赞叹声。而我却像被钉在地上似的,从她进去一直到她出来,一动都没有动。我隔着橱窗望着她在店铺里选购东西。我原来也可以进去,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我怕她猜出我走进店铺的用意而生气。然而那时候,我也没有想到以后还会见到她。 ①絮斯商店:当时一家有名的时装商店。 她服饰典雅,穿着一条镶满花边的细纱长裙,肩上披一块印度方巾,四角全是金镶边和丝绣的花朵,戴着一顶意大利草帽,还戴着一只手镯,那是当时刚刚时行的一种粗金链子。 她又登上她的敞篷马车走了。 店铺里一个小伙计站在门口,目送这位穿着高雅的漂亮女顾客的车子远去。我走到他身边,请他把这个女人的名字告诉我。 “她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他回答我说。 我不敢问她的地址就离开了。 我以前有过很多幻觉,过后也都忘了;但是这一次是真人真事,因此这个印象就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到处去寻找这个穿白衣服的绝代佳人。 几天以后,喜剧歌剧院有一次盛大的演出,我去了。我在台前旁侧的包厢里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 我那位年轻的同伴也认识她,因为他叫着她的名字对我说: “您看!这个漂亮的姑娘!” 正在这时,玛格丽特拿起望远镜朝着我们这边望,她看到了我的朋友,便对他莞尔一笑,做手势要他过去看她。 “我去跟她问个好,”他对我说,“一会儿我就回来。” 我情不自禁地说:“您真幸福!” “幸福什么?” “因为您能去拜访这个女人。” “您是不是爱上她了?” “不。”我涨红了脸说,因为这一下我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但是我很想认识她。” “跟我来,我替您介绍。” “先去征得她同意吧。” “啊!真是的,跟她是不用拘束的,来吧。” 他这句话使我心里很难过,我害怕由此而证实玛格丽特不值得我对她这么动情。 阿尔封斯·卡尔①在一本书名为《烟雾》的小说里说:一天晚上,有一个男人尾随着一个非常俊俏的女人;她体态优美,容貌艳丽,使他一见倾心。为了吻吻这个女人的手,他觉得就有了从事一切的力量,战胜一切的意志和克服一切的勇气。这个女人怕她的衣服沾上泥,撩了一下裙子,露出了一段迷人的小腿,他都几乎不敢望一眼。正当他梦想着怎样才能得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她却在一个街角留住了他,问他是不是愿意上楼到她家里去。他回头就走,穿过大街,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里。 ①阿尔封斯·卡尔(1808—1890):法国新闻记者兼作家。 我记起了这段描述。本来我很想为这个女人受苦,我担心她过快地接受我,怕她过于匆忙地爱上我;我宁愿经过长期等待,历尽艰辛以后才得到这种爱情。我们这些男人就是这种脾气;如果能使我们头脑里的想象赋有一点诗意,灵魂里的幻想高于肉欲,那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总之,如果有人对我说:“今天晚上您可以得到这个女人,但是明天您就会被人杀死。”我会接受的。如果有人对我说:“花上十个路易①,您就可以做她的情夫。”我会拒绝的,而且会痛哭一场,就像一个孩子在醒来时发现夜里梦见的宫殿城堡化为乌有一样。 ①路易:法国从前使用的金币,每枚值二十法郎。 可是,我想认识她;这是要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的方法,而且还是唯一的方法。 于是我对朋友说,我一定要他先征得玛格丽特的同意以后,再把我介绍给她。我独自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脑子里在想着,她就要看到我了,而我还不知道在她的注视之下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我尽量把我要对她说的话事先考虑好。 爱情是多么纯洁,多么天真无邪啊! 过不多久,我的朋友下来了。 “她等着我们,”他对我说。 “她只有一个人吗?”我问道。 “有一个女伴。” “没有男人吗?” “没有。” “我们去吧。” 我的朋友向剧场的大门走去。 “喂,不是从那儿走的呀,”我对他说。 “我们去买些蜜饯,是玛格丽特刚才向我要的。” 我们走进了开设在剧场过道上的一个糖果铺。 我真想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正在我观看可以买些什么东西装进袋子的时候,我的朋友开口了: “糖渍葡萄一斤。” “您知道她爱吃这个吗?” “她从来不吃别的蜜饯,这是出了名的。” “啊!”当我们走出店铺时他接着说,“您知道我要把您介绍给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您别以为是把您介绍给一位公爵夫人,她不过是一个妓女罢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妓女。亲爱的,您不必拘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啦。” “好吧,好吧,”我嘟嘟囔囔地说。我跟在朋友的后面走着,心里却在想,我的热情看来要冷下去了。 当我走进包厢的时候,玛格丽特放声大笑。 我倒是愿意看到她愁眉苦脸。 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她,玛格丽特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就说: “那么我的蜜饯呢?” “在这儿。” 在拿蜜饯的时候,她对我望了望,我垂下眼睛,脸涨得绯红。 她俯身在她邻座那个女人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随后两个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不用说是我成了她们的笑柄;我发窘的模样更加让她们笑个不停。那时我本来就有一个情妇,她是一个小家碧玉,温柔而多情。她那多情的性格和她伤感的情书经常使我发笑。由于我这时的感受,我终于懂得了我从前对她的态度一定使她非常痛苦,因此有五分钟之久我爱她就像一个从未爱过任何女人的人一样。 玛格丽特吃着糖渍葡萄不再理我了。 我的介绍人不愿意让我陷于这种尴尬可笑的境地。“玛格丽特,”他说,“如果迪瓦尔先生没有跟您讲话,您也不必感到奇怪。您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他连该说什么话也不知道了。” “我看您是因为一个人来觉得无聊才请这位先生陪来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开口说话了,“那么我就不会请欧内斯特来,要求您同意把我介绍给您了。” “这很可能是一种拖延这个倒霉时刻的办法。” 谁要是曾经跟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稍许有过一点往来,谁就会知道她们喜欢装疯卖傻,喜欢跟她们初次见面的人恶作剧。她们不得不忍受那些每天跟她们见面的人的侮辱,这无疑是对那些侮辱的一种报复。 因此要对付她们,也要用她们圈内人的某种习惯,而这种习惯我是没有的;再说,我对玛格丽特原有的看法,使我对她的玩笑看得过于认真了,对这个女人的任何方面,我都不能无动于衷。因此我站了起来,带着一种难于掩饰的沮丧声调对她说: “如果您认为我是这样一个人的话,夫人,那么我只能请您原谅我的冒失,我不得不向您告辞,并向您保证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卤莽了。” 说完,我行了一个礼就出来了。 我刚一关上包厢的门,就听到了第三次哄笑声。这时候我真希望有人来撞我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座位上。 这时候开幕锤敲响了。 欧内斯特回到了我的身边。 “您是怎么搞的!”他一面坐下来一面对我说,“她们以为您疯了。” “我走了以后,玛格丽特说什么来着?” “她笑了,她对我说,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您那样滑稽的人;但是您决不要以为您失败了,对这些姑娘您不必那么认真。她们不懂得什么是风度,什么是礼貌;这就像替狗洒香水一样,它们总觉得味道难闻,要跑到水沟里去打滚洗掉。” “总之,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尽量装得毫不介意似地说,“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人了,如果说在我认识她以前我对她有好感;现在认识她以后,情况却大不相同了。” “算了吧!总有一天我会看见您坐在她的包厢里,也会听到您为她倾家荡产的消息。不过,即便那样也不能怪您,她没有教养,但她是一个值得弄到手的漂亮的情妇哪!” 幸好启幕了,我的朋友没有再讲下去。要告诉您那天舞台上演了些什么是不可能的。我所能记得起来的,就是我不时地抬起眼睛望着我刚才匆匆离开的包厢,那里新的来访者川流不息。 但是,我根本就忘不了玛格丽特,另外一种想法在我脑子里翻腾。我觉得我不应该念念不忘她对我的侮辱和我自己的笨拙可笑。我暗自说道,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得到这个姑娘,占有那个我刚才一下子就放弃了的位置。 戏还没有结束,玛格丽特和她的朋友就离开了包厢。 我身不由己地也离开了我的座位。 “您这就走吗?”欧内斯特问我。 “是的。” “为什么?” 这时候,他发现那个包厢空了。 “走吧,走吧,”他说,“祝您好运气,祝您万事顺利。” 我走出了场子。 我听到楼梯上有窸窣的衣裙声和谈话声。我闪在一旁不让人看到,只见两个青年陪着这两个女人走过。在剧场的圆柱走廊里有一个小厮向她们迎上前来。 “去跟车夫讲,要他到英国咖啡馆门口等我,”玛格丽特说,“我们步行到那里去。” 几分钟以后,我在林荫大道上踯躅的时候,看到在那个咖啡馆的一间大房间的窗口,玛格丽特正靠着窗栏,一瓣一瓣地摘下她那束茶花的花瓣。 两个青年中有一个俯首在她肩后跟她窃窃私语。 我走进了附近的金屋咖啡馆,坐在二楼的楼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窗口。 深夜一点钟,玛格丽特跟她三个朋友一起登上了马车。 我也跳上一辆轻便马车尾随着她。 她的车子驶到昂坦街九号门前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回到家里。 她一个人回家可能是偶然的,但是这个偶然使我觉得非常幸福。 从此以后,我经常在剧院里,在香榭丽舍大街遇见玛格丽特,她一直是那样快活;而我始终是那样激动。 然而,一连有两个星期我在哪儿都没有遇到她。在碰见加斯东的时候,我就向他打听她的消息。 “可怜的姑娘病得很重,”他回答我说。 “她生的什么病?” “她生的是肺病,再说,她过的那种生活对治好她的病是毫无好处的,她正躺在床上等死呢。” 人心真是不可捉摸;我听到她的病情几乎感到很高兴。 我每天去打听她的病况,不过我既不让人家记下我的名字,也没有留下我的名片。我就是通过这种方法知道了她已病愈,后来又去了巴涅尔的消息。 随着时光的流逝,如果不能说是我逐渐地忘了她,那就是她给我的印象慢慢地淡薄了。我外出旅游,和亲友往来,生活琐事和日常工作冲淡了我对她的思念。即使我回忆起那次邂逅,也不过把它当作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这种事在年幼无知的青年中是常有的,一般都事过境迁,一笑了之。 再说,我能够忘却前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自从玛格丽特离开巴黎之后,我就见不到她了,因此,就像我刚才跟您说的那样,当她在杂耍剧院的走廊里,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已经认不出她了。 固然那时她戴着面纱,但换了在两年以前,尽管她戴着面纱,我都能一眼认出她来,就是猜也把她猜出来了。 尽管如此,当我知道她就是玛格丽特的时候,心里还是怦怦乱跳。由于两年不见她面而在逐渐淡漠下去的感情,一看到她的衣衫,刹那间便又重新燃烧起来了。 [book_title]八 可是,——阿尔芒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方面我明白我仍然爱着玛格丽特,一方面又觉得我比以前要坚强些了,我希望再次跟玛格丽特见面,还想让她看看我现在比她优越得多。 为了要实现心中的愿望该想出多少办法,编出多少理由啊! 因此,我在走廊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回到正厅就坐,一面飞快地朝大厅里扫了一眼,想看看她坐在哪个包厢里。 她独自一人坐在底层台前包厢里。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她变了,嘴上已不再带有那种满不在乎的微笑。她生过一场病,而且病还没有完全好。 尽管已经是四月份的天气了,她穿得还是像在冬天里一样,全身衣裳都是天鹅绒的。 我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终于把她的眼光给吸引过来了。 她对我端详了一会儿,又拿起望远镜想仔细瞧瞧我,她肯定觉得我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我是谁。因为当她放下望远镜的时候,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是女人用来致意的一种非常妩媚的笑容,显然她在准备回答我即将向她表示的敬意。但是我对她的致意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故意要显得比她高贵,我装出一副她记起了我,我倒已经把她忘掉了的神气。 她以为认错了人,把头掉了过去。 启幕了。 在演戏的时候,我向玛格丽特看了好几次,可是我从未见到她认认真真地在看戏。 就我来说,对演出同样也是心不在焉的,我光关心着她,但又尽量不让她觉察到。 我看到她在和她对面包厢里的人交换眼色,便向那个包厢望去,我认出了坐在里面的是一个跟我相当熟悉的女人。 这个女人过去也做过妓女,曾经打算进戏班子,但是没有成功。后来靠了她和巴黎那些时髦女子的关系,做起生意来了,开了一家妇女时装铺子。 我从她身上找到了一个跟玛格丽特会面的办法,趁她往我这边瞧的时候,我用手势和眼色向她问了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招呼我到她包厢里去。 那位妇女时装铺老板娘的芳名叫普律当丝·迪韦尔诺瓦,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要从她们这样的人那里打听些什么事是用不到多费周折的,何况我要向她打听的事又是那么平常。 我趁她又要跟玛格丽特打招呼的时候问她说: “您是在看谁啊?” “玛格丽特·戈蒂埃。” “您认识她吗?” “认识,她是我铺子里的主顾,而且也是我的邻居。” “那么您也住在昂坦街?” “七号,她梳妆间的窗户和我梳妆间的窗正好对着。” “据说她是一个很迷人的姑娘。” “您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但是我很想认识她。” “您要我叫她到我们的包厢里来吗?” “不要,最好还是您把我介绍给她。” “到她家里去吗?” “是的。” “这不太好办。” “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嫉妒心很重的老公爵监护着她。” “监护,那真太妙了!” “是啊,她是受到监护的,”普律当丝接着说,“可怜的老头儿,做她的情夫真够麻烦的呢。” 于是普律当丝对我讲了玛格丽特在巴涅尔认识公爵的经过。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继续说,“她才一个人上这儿来的吗?” “完全正确。” “但是谁来陪她回去呢?” “就是他。” “那么他是要来陪她回去的罗,是吗?” “过一会儿他就会来的。” “那么您呢,谁来陪您回去呢?” “没有人。” “我来陪您回去吧!” “可是我想您还有一位朋友吧。” “那么我们一起陪您回去好啦。” “您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非常漂亮和聪明的小伙子,他认识您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那么,就这样吧,等这幕戏完了以后我们三人①一起走,最后一幕我已经看过了。” ①原文为四人,似误,现改为三人。——译者 “好吧,我去通知我的朋友。” “您去吧。” “喂!”我正要出去的时候,普律当丝对我说,“您看,走进玛格丽特包厢的就是那位公爵。” 我朝那边望去。 果然,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儿刚刚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后坐下来,还递给她一袋蜜饯,她赶紧笑眯眯地从纸袋里掏出蜜饯,然后又把那袋蜜饯递送到包厢前面,向普律当丝扬了扬,意思是说: “您要来一点吗?” “不要,”普律当丝说。 玛格丽特拿起那袋蜜饯,转过身去,开始和公爵聊天。 把这些琐事都讲出来似乎有些孩子气,但是与这个姑娘有关的一切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今天我还是禁不住一一地想起来了。 我下楼告诉加斯东我刚才为我们两人所作的安排。 他同意了。 我们离开座位想到楼上迪韦尔诺瓦夫人的包厢里去。 刚一打开正厅的门,我们就不得不站住,让玛格丽特和公爵走出去。 我真情愿少活十年来换得这个老头儿的位置。 到了街上,公爵扶玛格丽特坐上一辆四轮敞篷马车,自己驾着那辆车子,两匹骏马拉着他们得得地远去了。 我们走进了普律当丝的包厢。 这一出戏结束后,我们下楼走出剧院,雇了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车子把我们送到了昂坦街七号。到了普律当丝家门口,她邀请我们上楼到她家里去参观她引以自豪的那些商品,让我们开开眼界。可想而知我是多么心急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我仿佛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地向玛格丽特靠拢,不多会儿,我就把话题转到玛格丽特身上。 “那个老公爵这会儿在您女邻居家里吗?”我对普律当丝说。 “不在,她肯定一个人在家。” “那她一定会感到非常寂寞的,”加斯东说。 “我们每天晚上几乎都是在一起消磨时间的,不然就是她从外面回来以后再叫我过去。她在夜里两点以前是从不睡觉的,早了她睡不着。” “为什么?” “因为她有肺病,她差不多一直在发烧。” “她没有情人吗?”我问。 “每次我去她家的时候,从未看见有人留在她那儿,但是我不能担保就没有人等我走了以后再回去。晚上我在她家里经常遇到一位N伯爵,这位伯爵自以为只要经常在晚上十一时去拜访她,她要多少首饰就给她多少首饰,这样就能渐渐地得到她的好感。但是她看见他就讨厌。她错了,他是一个阔少爷。我经常对她说:‘亲爱的孩子,他是您需要的男人!’但是毫无用处。她平时很听我的话,但一听到我讲这句话时就转过脸去,回答我说这个人太蠢了。说他蠢,我也承认,但是对她来说,总算是有了一个着落吧,那个老公爵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归天的。老公爵什么也不会留给玛格丽特的,这有两个原因:这些老头子个个都是自私的,再加他家里人一直反对他对玛格丽特的钟爱。我和她讲道理,想说服她,她总是回答我说,等公爵死了,再跟伯爵好也来得及。” 普律当丝继续说:“像她这样的生活并不总是很有趣的,这我是很清楚的。这种生活我就受不了,我会很快把这个老家伙撵跑的。这个老头儿简直叫人腻烦死了;他把玛格丽特称作他的女儿,把她当成孩子似的照顾她,他一直在监视她,我可以肯定眼下就有他的一个仆人在街上走来走去,看看有谁从她屋里出来,尤其是看看有谁走进她的家里。”“啊,可怜的玛格丽特!”加斯东说,一面在钢琴前坐下,弹起了一首圆舞曲,“这些事我不知道,不过最近我发现这一阵她不如以前那么快乐了。” “嘘,别作声!”普律当丝侧着耳朵听着。 加斯东停下不弹了。 “好像她在叫我。” 我们一起侧耳静听。 果然,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普律当丝。 “那么,先生们,你们走吧,”迪韦尔诺瓦夫人对我们说。 “啊!您是这样款待客人的吗?”加斯东笑着说,“我们要到想走的时候才走呢。” “为什么我们要走?” “我要到玛格丽特家里去。” “我们在这儿等吧。” “那不行。” “那我们跟您一起去。” “那更不行。” “我认识玛格丽特,”加斯东说,“我当然可以去拜访她。” “但是阿尔芒不认识她呀!” “我替他介绍。” “那怎么行呢?” 我们又听到玛格丽特的叫声,她一直在叫普律当丝。 普律当丝跑进她的梳妆间,我和加斯东也跟了进去,她打开了窗户。 我们两人躲了起来,不让外面的人看见。 “我叫了您有十分钟了,”玛格丽特在窗口说,口气几乎有些生硬。 “您叫我干吗?” “我要您马上就来。” “为什么?” “因为N伯爵还赖在这儿,我简直被他烦死了。” “我现在走不开。” “有谁拦着您啦?” “我家里有两个年轻人,他们不肯走。” “对他们讲您非出去不可。” “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 “那么,就让他们留在您家里好啦;他们看见您出去以后,就会走的。” “他们会把我家里搞翻天的!” “那么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想来看您。” “他们叫什么名字?” “有一位是您认识的,他叫R·加斯东先生。” “啊!是的,我认识他;另一位呢?” “阿尔芒·迪瓦尔先生。您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过您带他们一起来吧,他们总比伯爵好些。 我等着您,快来吧。” 玛格丽特又关上窗户,普律当丝也把窗户闭上了。 玛格丽特刚才曾一度记起了我的面貌,但这会儿却记不起我的名字。我倒宁愿她还记得我,哪怕对我印象不好也没有关系,但不愿意她就这样把我忘了。 加斯东说:“我早知道她会高兴见到我们的。” “高兴?恐怕未必。”普律当丝一面披上披肩,戴上帽子,一面回答说,“她接待你们两位是为了赶走伯爵,你们要尽量比伯爵知趣一些,否则的话,我是知道玛格丽特这个人的,她会跟我闹别扭的。” 我们跟着普律当丝一起下了楼。 我浑身哆嗦,仿佛预感到这次拜访会在我的一生中产生巨大的影响。 我很激动,比那次在喜剧歌剧院包厢里被介绍给她的时候还要激动。 当走到您已认得的那座房子门前时,我的心怦怦直跳,脑子里已经糊里糊涂了。 我们听到传来几下钢琴和音的声音。 普律当丝伸手去拉门铃。 琴声顿时停了下来。 一个女人出来开门,这个女人看上去与其说像一个女用人,倒不如说更像一个雇来的女伴。 我们穿过大客厅,来到小客厅,就是您后来看到的那间小客厅。 一个年轻人靠着壁炉站在那里。 玛格丽特坐在钢琴前面,懒洋洋地在琴键上一遍又一遍地弹着她那弹不下去的曲子。 房间里的气氛很沉闷,男的是因为自己一筹莫展而局促不安,女的是因为这个讨厌的家伙的来访而心情烦躁。 一听到普律当丝的声音,玛格丽特站起身来,向她投去一个表示感谢的眼色,她向我们迎上前来,对我们说: “请进,先生们,欢迎光临。” [book_title]九 “晚上好,亲爱的加斯东,”玛格丽特对我的同伴说,“看到您很高兴,在杂耍剧院,您为什么不到我包厢里来?” “我怕有点冒昧。” “作为朋友来说,永远也谈不上冒昧。”玛格丽特着重地说了朋友这两个字,仿佛她要使在场的人了解,尽管她接待加斯东的样子很亲热,但加斯东不论过去和现在都只不过是一个朋友而已。 “那么,您允许我向您介绍阿尔芒·迪瓦尔先生吗?” “我已经答应普律当丝给我介绍了。” “不过,夫人,”我弯了弯腰,好不容易讲了一句勉强听得清的话,“我有幸早已被人介绍给您过了。” 从玛格丽特迷人的眼睛里似乎看得出她在回忆,但是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或者是,看起来似乎她想不起来。 “夫人,”接着我又说,“我很感激您已经忘记了第一次的介绍,因为那时我很可笑,一定惹您生气了。那是两年前,在喜剧歌剧院,跟我在一起的是欧内斯特·德……” “唷!我记起来了!”玛格丽特微笑着说,“那时候不是您可笑,而是我爱捉弄人,就像现在一样,不过我现在比过去好些了。您已经原谅我了吧,先生?” 她把手递给我,我吻了一下。 “真是这样,”她又说,“您想象得到我的脾气有多坏,我老是喜欢捉弄初次见面的人,使他们难堪,这样做其实是很傻的。我的医生对我说,这是因为我有些神经质,并且总是觉得不舒服的缘故,请相信我医生的话吧。” “但是现在看来您的身体很健康。” “啊!我生过一场大病。” “这我知道。” “是谁对您说的?” “您生病大家都知道,我经常来打听您的病情,后来我很高兴地知道您的病好了。”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您的名片。” “我从来不留名片。” “据说在我生病的时候,有一个青年每天都来打听我的病情,但一直不愿留下姓名,这个年轻人难道就是您吗?” “就是我。” “那么,您不仅宽宏大量,而且心肠挺好。”她向我望了一眼。女人们在给一个男人作评价感到用语言不足以表达时,常用这种眼光来补充。随后她转身向N伯爵说:“伯爵,换了您就不会这样做了吧。” “我认识您才不过两个月呀,”伯爵辩解说。 “而这位先生认识我才不过五分钟呢,您尽讲些蠢话。” 女人们对她们不喜欢的人是冷酷无情的。 伯爵满脸通红,咬着嘴唇。 我有些可怜他,看来他似乎像我一样爱上了她,而玛格丽特毫不掩饰的生硬态度一定使他很难堪,尤其是在两个陌生人面前。 “我们进来的时候,您正在弹琴,”我想把话扯开去,就说道,“请您把我当老朋友看待,继续弹下去好吗?” “啊!”她一面对我们做手势要我们坐下,一面倒在长沙发上说,“加斯东知道我弹些什么。如果我只是跟伯爵在一起弹弹倒还凑合,但是我可不愿意让你们两位遭这份罪。” “您对我居然这么偏爱?”N伯爵聊以解嘲地微笑着说。 “您这就错怪我了;我指的仅仅是这一件事罢了。” 这个可怜的青年注定只能一言不发了,他简直像哀求似地向那个姑娘望了一眼。 “那么,普律当丝,”她接着说,“我托您的事办好了吗?” “办好了。” “那好,过一会儿告诉我好了。我们有些事要谈谈,在我没有跟您谈之前,您先别走呀。” “我们也许来得不是时候,”于是我说,“现在我们,还不如说是我,已经得到了第二次介绍,这样就可以把第一次介绍忘掉。我们,加斯东和我,少陪了。”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话不是说给你们听的,恰恰相反,我倒希望你们留下来。” 伯爵掏出一块非常精致的表,看了看时间。 “是我去俱乐部的时间了,”他说。 玛格丽特一声也不吭。 于是伯爵离开了壁炉,走到她面前说: “再见,夫人。” 玛格丽特站了起来。 “再见,亲爱的伯爵,您这就走吗?” “是的,恐怕我使您感到讨厌了。” “今天您也并不比往常更使我讨厌。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您啊?” “等您愿意的时候。” “那么就再见吧!” 您得承认,她这一招可真厉害! 幸好伯爵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很有涵养。他只是握着玛格丽特漫不经心地向他伸过去的手吻了吻,向我们行了个礼就走了。 在他正要踏出房门的时候,他望了望普律当丝。 普律当丝耸了耸肩膀,那副神气似乎在说: “您要我怎么办呢,我能做的事我都做了。” “纳尼娜!”玛格丽特大声嚷道,“替伯爵照个亮。” 我们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总算走了!”玛格丽特嚷着回进来,“这个年轻人使我浑身难受。” “亲爱的孩子,”普律当丝说,“您对他真是太狠心了,他对您有多好,有多体贴。您看壁炉架上还有他送给您的一块表,我可以肯定这块表至少花了他三千个法郎。” 迪韦尔诺瓦夫人走近壁炉,拿起她刚讲到的那件首饰把玩着,并用贪婪的眼光盯着它。 “亲爱的,”玛格丽特坐到钢琴前说,“我把他送给我的东西放在天平的这一边,把他对我说的话放在另一边,这样一称,我觉得接受他来访还是太便宜了他。” “这个可怜的青年爱您。” “如果一定要我听所有爱我的人说话,我也许连吃饭的工夫也没有了。” 接着她随手弹了一会,然后转身对我们说: “你们想吃点什么吗?我呢,我很想喝一点儿潘趣酒①。” ①潘趣酒:一种用烧酒或果子酒掺上糖、红茶、柠檬等的英国式饮料。 “而我,我很想来一点儿鸡,”普律当丝说,“我们吃夜宵好不好?” “好啊,我们出去吃夜宵,”加斯东说。 “不,我们就在这里吃。” 她拉了铃,纳尼娜进来了。 “吩咐准备夜宵!” “吃些什么呢?” “随您的便,但是要快,马上就要。” 纳尼娜出去了。 “好啦,”玛格丽特像个孩子似的跳着说,“我们要吃夜宵啦。那个笨蛋伯爵真讨厌!” 这个女人我越看越入迷。她美得令人心醉。甚至连她的瘦削也成了一种风韵。 我陷入了遐想。 我究竟怎么啦?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对她的生活满怀同情,对她的美貌赞赏不已。她不愿接受一个漂亮、富有、准备为她倾家荡产的年轻人,这种冷漠的神态使我原谅了她过去所有的过失。 在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单纯的东西。 可以看出她虽然过着放荡的生活,但内心还是纯洁的。她举止稳重,体态婀娜,玫瑰色的鼻翅微微张翕着,大大的眼睛四周有一圈淡蓝色,表明她是一种天性热情的人,在这样的人周围,总是散发着一股逗人情欲的香味;就像一些东方的香水瓶一样,不管盖子盖得多严,里面香水的味儿仍然不免要泄漏出来。 不知是由于她的气质,还是由于她疾病的症状,在这个女人的眼里不时闪烁着一种希冀的光芒,这种现象对她曾经爱过的人来说,也许等于是一种天启。但是那些爱过玛格丽特的人是不计其数的,而被她爱过的人则还没有计算呢。 总之,这个姑娘似乎是一个失足成为妓女的童贞女,又仿佛是一个很容易成为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