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草枕 [book_author]夏目漱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71914 [book_dec]《草枕》是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创作的中篇散文体小说。作品讲述一位青年画工为逃避现实世界,远离闹市隐居山村,追寻“非人情”美感而经历的一段旅程。 作者把《草枕》的主要舞台设在山中温泉即那古井温泉,并把它描绘成脱离尘俗的“非人情”的天地,如绕过好几道险峻的山道才能抵达的目的地,山道旁边散开着油菜花、蒲公英、山樱花,没有船无法到达的地方等等。这样的外部格局的设定,如同桃花源与世隔绝的世界,即夏目漱石的“非人情”天地。同时,作者还把“非人情”天地中所有登场人物都塑造成近似于“非人情”的人物形象。譬如,山崖茶馆的老太太、女主人公那美、观海寺的大辙法师、理发馆的师傅等等。作者如此处心积虑地设定与布置,其目的是把画家的“非人情”之旅描绘成“脱离世俗烦恼的超然心境”(《草枕》)的旅行。夏目漱石为了达到此目的,使用的最主要的手段之一就是引用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诗境。 该小说虽然以叙事为主,但意蕴深刻,对于研究日本唯美主义文学特色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book_img]Z_10654.jpg [book_title]一 一边在山路攀登,一边这样思忖。 发挥才智,则锋芒毕露;凭借感情,则流于世俗;坚持己见,则多方掣肘。总之,人世难居。 愈是难居,愈想迁移到安然的地方。当觉悟到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同样难居时,便产生诗,产生画。 创造人世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左邻右舍的芸芸众生。这些凡人创造的人世尚且难居,还有什么可以搬迁的去处?要有也只能是非人之国,而非人之国比起人世来恐怕更难久居吧。 人世难居而又不可迁离,那就只好于此难居之处尽量求得宽舒,以便使短暂的生命在短暂的时光里过得顺畅些。于是,诗人的天职产生了,画家的使命降临了。一切艺术之士之所以尊贵,正因为他们能使人世变得娴静,能使人心变得丰富。 从难居的人世剔除难居的烦恼,将可爱的大千世界如实抒写下来,就是诗,就是画,或者是音乐,是雕刻。详细地说,不写也可以。只要亲眼所见,就能产生诗,就会涌出歌。想象即使不落于纸墨,胸膛里自会响起璆锵[1]之音;丹青纵然不向画架涂抹,心目中自然映出绚烂之五彩。我观我所居之世,将其所得纳于灵台方寸的镜头中,将浇季溷浊[2]之俗界映照得清淳一些,也就满足了。故无声之诗人可以无一句之诗;无色之画家可以无尺幅之画,亦能如此观察人世,如此解脱烦恼,如此出入于清净之界,亦能如此建立独一无二之乾坤,扫荡一切私利私欲之羁绊。——正是在这些方面,他们要比千金之子、万乘之君,比所有的俗界的宠儿都要幸福。 居于此世凡二十年,乃知此世自有可居之处,过了二十五年,方觉悟到明暗一如表里,立于太阳之下,便肯定出现影子。至于三十年后的今天,我这样想——欢乐愈多则忧愁愈深;幸福愈大则痛苦愈剧。舍此则无法存身,舍此世界就不能成立。金钱是宝贵的,宝贵的金钱积攒多了,睡也睡不安稳。爱情是欢乐的,欢乐的爱情积聚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没有爱情的往昔更可怀念。阁僚的肩膀支撑着几百万人的足跟,背负着整个天下的重任。吃不到美味的食物会觉得遗憾,吃得少了不感到餍足,吃得多了其后也不会愉快…… 我的思绪漂流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右脚突然踏在一块很不牢靠的石头尖上,为了保持平衡,左脚猛地向前跨出了一步。虽然避免了跌跤,但我的屁股就势坐到了三尺宽的岩石之上,肩上的画具从腋下弹了出来,幸好没有出什么事。 站起身来向下一望,道路的左前方耸立着一座山峰,像倒扣着的铁桶。不知是杉树还是桧柏,从山脚一直生长到峰顶,郁郁苍苍的景色中点缀着淡红的山樱。山间烟雾沆荡,依稀难辨。前面有一座秃山,峭拔凌厉,直逼眉梢。光秃的山脊,像巨人用斧头劈开来一般,锐利的断面一直插进谷底。天边可以看到一棵树,那大概是红松。就连枝间的空隙也看得一清二楚。向前走还有二百米的路程,看到高处飘动着红毛毯子,再登上去,就会到达那里吧。道路颇为艰难。 单是开辟泥路,不须花费很多工夫,土中有大石块,泥土容易平整,但石块却不容易平整。石头虽然打碎了,但岩石却没办法收拾,悠然地耸峙在开辟出的道路上,毫无为我等让路的意思。既然对方无动于衷,要想过去就得翻越岩石,或者绕道而行。没有岩石的地方也不好走。两边高起,中间凹陷,简直就像把六尺宽的地面劈成三角形大沟,其顶点正好贯穿在大沟的中央。与其说是走路,不如说横渡河底更为适当。本来就不急于赶路,我脚步散漫地走上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忽然,脚下传来云雀的叫声。向山谷望去,无影无踪,不知云雀在哪里鸣叫,只是声音非常清脆,听起来一声连一声,非常急促。方圆数里以内的空气,宛如被跳蚤叮咬一般令人难以忍受。那鸟的鸣叫声没有瞬间的余裕。它在春日里鸣叫,叫来了黎明,叫来了黄昏。看来,它非用鸣声送走这优雅的春色不肯罢休。它一个劲儿飞升,无穷尽地飞升,云雀一定会死在云端里。飞升到至高点时,也许在随着流云飘浮的时候,形体消失了,只把声音留在空中。 绕过陡峭的岩石,向右拐过一个险要的地形——要是盲人,肯定会从这里倒栽葱掉下去——侧身向下一望,一片油菜花。我想,云雀大概落到那里去了吧。不,它是从那金黄的原野里飞来的。接着我又想,也许降落的云雀和飞升的云雀作十字形交叉而过的吧。最后我这样想,无论是在降落的时候,还是飞升的时候,或者交叉而过的时候,它们都在不住地高声鸣叫吧。 春,睡了。猫忘记了捕鼠。人忘掉了借债的事,有时会变得魂不守舍,忘其所在。只有远远望见菜花的时候,眼睛才苏醒过来。只有听到云雀鸣叫的时候,灵魂才分明有了着落。云雀鸣叫不是靠嘴,而是用整个灵魂鸣叫。灵魂的活动通过声音表达出来,当数云雀的鸣叫显得更有力量。啊,真愉快!这样思想,这样愉快,正是诗。 蓦然想起了雪莱的《致云雀》,便在嘴里吟诵着。只记住两三句。这两三句是这样的: We look before and after, And pine for what is not: Our sincerest laughter With some pain is fraught; 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 thought. “瞻前而顾后,人欲不知足:至诚之笑声,中有苦痛络,至甘之歌词,是部愁思史。”[3] 是啊,诗人不管如何幸福,他总不能像那云雀一样忘却周围的现状,执着地、专心地去歌唱自我的喜悦。西方的诗自不待言,就连中国的诗也时常有“万斛愁”之类的字眼。因为是诗人,愁有万斛之多,如果是一般人,也许只有一合吧。这样看来,诗人抑或比常人更加劳苦,他们的神经要比凡夫俗子锐敏一倍。他们既有超俗的喜悦,又有无量的悲愁。若是这样,作为一个诗人,倒是值得考虑的事。 山路暂时平坦些。右面是杂木丛生的山峦,左面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菜花。脚下时时踩着蒲公英,锯齿状的叶片毫无顾忌地向四方伸展开去,簇拥着中央一颗金黄的圆球儿。我被菜花吸引了,每当踩着蒲公英,便产生爱怜之情。回头一看,金黄的圆球儿依然安卧在锯齿状的叶片中间,多么优游自在。我又在继续思考着。 诗人也许常有忧愁缠绕心头,然而听到云雀的叫声,则不会感到有丝毫的痛苦。即使看着菜花,胸中也只是高兴地扑扑跳动。蒲公英也是一样,樱花——樱花不知不觉看不到了。这回来到山里,接触了自然景物,所见所闻都很有趣。只因为有趣,便不会产生别样的痛苦。即便有,也只是腿脚疲乏、吃不到美味的食物罢了。 那么为何不感到痛苦呢?因为我只把这景色当成一幅画来看,当作一卷诗来读。既然是画,是诗,便不会泛起如下的念头: 开拓出一片地皮,架起一道桥梁,赚一笔钱财。正是这样的景色——这种既不能饱腹又不能补足月薪的景色,它能使我心境快乐,没有劳苦,也没有忧虑。自然力的可贵正在于此。于顷刻之间陶冶吾人的性情,使之醉意朦胧地进入清醇的诗境,这就是自然。 恋爱是美的,孝行是美的,忠君爱国也是好的。然而,如果自己是当事者,也会卷入利害的旋风之中,被这些美的事物和好的事物弄得眼花缭乱。自己也不知道,诗究竟在哪里。 为了了解这一点,只能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这样才有可能弄个明白。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看戏有意思,读小说也有意思。看戏读小说觉得有兴趣的人,都把自己的利害束之高阁了。在这一看一读之间,便成为诗人。 不过,普通的戏剧和小说也是难免有人情的。苦恼,愤怒,喧闹,号哭。观众和读者也会随着一同苦恼,愤怒,喧闹,号哭。其可取之处,抑或在于不带有什么私欲。正因为没有私欲,其他的情绪就显得非常活跃。这倒是可厌的。 苦恼,愤怒,喧闹,号哭,这些都是人世不可缺少的东西。我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年,饱尝了这一切。既已腻烦,再从戏剧和小说里反复感受同样的刺激,实在受不了。我所希望的诗不是鼓舞那种世俗人情的东西,而是放弃俗念、使心情脱离尘界的诗,哪怕是暂时的也好。不管多么伟大的戏剧著作,都无法脱离人情。是非不清的小说也是绝少的。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永远不能脱离世界。尤其是西洋诗,吟咏人情世故是它的根本,因此,即使诗歌里的精华之作也无法从此种境遇中解脱出来。到处都是同情啦、爱啦、正义啦、自由啦,世上全是这些流行货色在起作用。即使那些堪称为诗的东西,也只能在地面上往来奔走,而无法忘却金钱上的交易。难怪雪莱听到云雀的叫声也只能叹息一番。 可喜的是,有的东方诗歌倒摆脱了这一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单从这两句诗里,就有完全忘却人世痛苦的意思。这里既没有邻家姑娘隔墙窥探,也没有亲戚朋友在南山供职。这是抛却一切利害得失,超然出世的心情。“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仅仅二十个字,就建立起别一个优雅的乾坤。这个乾坤的功德,并非《不如归》和《金色夜叉》那样的功德,而是对轮船、火车、权利、义务、道德、礼义感到腻烦以后,忘掉一切,沉睡未醒的功德。 如果说睡眠是二十世纪所需要的,那么这种含有出世意味的诗作,对于二十世纪来说也是宝贵的。遗憾的是,如今写诗和读诗的人,全都受到西洋人的影响,没有人愿意驾起扁舟,悠悠然去追溯桃花源的所在了。我本来不想以诗人为职业,所以无意将王维、陶渊明所追求的境界在当今的世界上推而广之。只是觉得对于自己来说,此种感受比起参加一次游艺会或舞会更加有用,比看一场《浮士德》或《哈姆雷特》更值得珍视。独自一人背负着画具和三脚架,盘桓于春天的山路上,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想直接从大自然中吸收陶渊明、王维的诗的意境,须臾间逍遥于非人情的天地之间。这是一种令人沉醉的雅兴。 诚然,作为人世上的一分子,尽管十分喜爱,也不会长久置身于非人情的环境之中。陶渊明不可能一年到头都盯着南山瞧个没完,王维也不愿意在竹林中连蚊帐都不挂一直睡下去。我想,他们会把多余的菊花卖给花店,把新生的竹笋送到菜市场去。我当然也是如此。不管对云雀和菜花如何中意,但我也不能野居山间,干出那种不合人情的事来。在这样的地方也能遇见人。有把衣服曳在腰间、用毛巾裹着头的老爷子;有穿着红围裙的大姐;有时还碰到面孔比人长得多的马。尽管受到千万棵桧树的包围,尽管呼吸着海拔几百米高的空气,仍然能够感受到人的气息。岂但如此,跨过山梁,前方就是今日寄宿的那古井温泉场了。 人对事物的看法是各种各样的,列奥纳多·达·芬奇曾经对弟子说过: 听听那钟声吧,同一口钟,各人听到的响声有时会不一样。即使对一个男人或女人,人们的评价也不会一致。因为是一次非人情意味的旅行,以此时此刻的心境看人,会同平素杂居于市井小民之间的时候各不相同。尽管不能完全摆脱人情的束缚,但至少像观看能乐表演时那样心性淡泊。能乐也表现人情。我不敢保证看了《七骑落》[4]和《隅田川》[5]之后不流眼泪,但是这种艺术只能以三分情和七分艺来表演的,我们从能乐所获得的艺术享受,并不是从下界人情中原封不动照录下来的,它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套装几层艺术的外衣,采用的完全是现实世界上所没有的悠远而娴静的动作。 如果把这次旅行中出现的事和所见到的人当成能乐当中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会怎么样呢?虽然不至于完全抛却人情,但归根结底这是一次诗的旅行,所以要尽量约束感情,向着非人情的方向努力。当然,人和“南山”呀、“幽篁”呀,肯定不是同一种性质;也不能和“云雀”呀、“菜花”呀相提并论。但是要尽量求其相接,努力争取用相同的观点看待人。芭蕉[6]这个人,看到马在枕头上撒尿也当成风雅之事摄入诗中,我也要把即将碰到的人物——农民、商人、村长、老翁、老媪——都当成大自然的点缀加以描绘,进行观察。当然,他们和画中人不同,他们各有各的行动。但是,如果像普通的小说家那样,去探索各种人物的行动的根源,研究他们的心理活动,陷进人情世故的纠葛之中,那就未免流于庸俗。他们纵然运动也无碍,可以看作是画中人在运动。画上的人物再怎么运动也不会跳出画面去。假如感觉他们跳到画面之外,活动变成了立体,就会和我等发生矛盾,产生利害冲突,引起麻烦。越是麻烦的事越不能认为是美的,我今后再碰到人,就用超然物外的观点对待,双方都极力避免情感上的交流。这样,不管对方如何活跃,都无法轻而易举地跳进我的胸怀。就像站在一幅画前,任凭画中人在画面上东闯西撞,吵闹不休,只要有三尺之隔,就可以平心静气地观看,毫无危机之感。换句话说,心情可以不受利害关系的约束,集中全力从艺术的角度观察他们的动作,专心致志去鉴别究竟美还是不美。 当我这样下决心的时候,天空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乌云翻滚,忽而低低地压在头顶上;忽而又飞散开去,四面八方一片云海。在我惊疑未定的当儿,簌簌地下起了春雨。菜花地带早已过去了,如今,我走在山和山之间,雨丝又细又密,胜过浓雾,看不清远近的距离。时时有风吹来,拂去高空的云朵,可以看到右边青黑色的山梁,隔着一条山谷,向远方伸延。左边的近处是山麓,松树深深笼罩在雨雾之中,不时显露出姿影,若隐若现。我的心情有些奇妙,不知是雨在动,还是树在动,还是梦在动。 山路变得开阔了,而且很平坦,走起来一点不费力。因为没有带雨具,只好加快脚步赶路。雨水从帽子上吧嗒吧嗒直往下掉。这时,前边两三丈处,响起了铃声。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赶马人。 “这儿有没有歇息的地方?” “再走三四里有一家茶馆。你浑身都湿透啦!” 还有三四里?回头一看,赶马人的身影包裹在雨雾里,像皮影戏一样,又忽地消失了。 米糠一般的雨珠渐渐变粗变长,一丝一丝随风飘卷着,映入眼帘。外套被雨淋得透湿,雨水浸在肌肤上,经体温一蒸,感到热乎乎的,心情有些烦闷,歪戴着帽子,急急忙忙赶路。 我在茫茫的青黑色的世界里,冒着几条银箭般斜飞的雨丝,水淋淋地埋头向前走去。当我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影像时,便成为诗,可以当作诗句吟咏。当我把有形的自己忘却尽净、用纯客观的眼光看待一切的时候,我才能作为一个画中人和自然景物保持着协调的美。但是在感到雨天的苦恼、两腿疲惫不堪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既不是诗中人,也不是画中人。只不过仍然是市井中一分子。眼不见云烟飞动之趣,心不怀落花啼鸟之情,身冒潇潇大雨在春山上踽踽而行,我还是不理解究竟美在何处。起初是倾斜着帽子行走,后来只是望着脚趾甲行走,最终缩着肩膀战战兢兢地行走。雨摇撼着满眼的树梢,从四方袭来,威逼着天涯孤客,这种非人情实在太过分了。 * * * [1] 美玉金属摩错之声,此处比喻诗歌的韵律美。 [2] 道德沦丧,时世混沌。 [3] 此处中文译文引自《沫若译诗集》。 [4] 能乐剧目之一,以源赖朝在石桥山战败为背景描写他的家臣土肥次郎实平和远平的骨肉情谊的故事。 [5] 能乐剧目之一,描写一位城市妇女,儿子被人劫掠后,她四处追寻,因之发狂,来到隅田川,最后惨死的故事。 [6] 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江户时代俳句诗人。他的游记《奥州小道》中有“虮虱生身上,马尿湿枕边”的句子。 [book_title]二 “喂!”我吆喝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从檐下向里面一瞧,煤烟熏黑的格子门紧闭着,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庇檐下面吊着五六双草鞋,不住地摇晃着,显得寂寞而又冷清。下面并排放着三只点心盒,旁边散乱地放着五厘和四文的铜钱。 “喂!”又是一声。土间角落里的石磨上蹲着几只鸡,吃惊地睁开了眼,咕咕咕地骚动起来。门槛外面的土灶被刚才的雨水打湿了,有一半变了颜色,上面坐着一口黑糊糊的煎茶锅,不知是陶瓷的还是银制的。幸好,下面正生着火。 因为听不到回答,我便一头闯进去,在板凳上坐下来。鸡扑啦啦拍击着翅膀,从石磨上飞舞下来,跑到门内的铺席上。格子门要是关不紧,也许会一直跑到里面去。公鸡喔喔喔大声高叫,母鸡咯咯咯叫得细声细气,简直把我当成狐狸或野狗了。另一条板凳上静静地放着一只大烟灰缸,里面盘着一卷线香,悠悠然吐着缕缕青烟,似乎没有觉出时间的流动。雨渐渐停了。 不多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声,熏黑的格子门哗啦打开了,走出一位老婆婆。 我想,总会有人出来的。灶膛里生着火,点心盒上散乱地摆着硬币,线香悠闲地吐着烟。肯定会有人出来的。不过,这里毫无顾忌地敞开着店面,看起来和城里有些不同。没有人答话,我便坐在板凳上一直等下去,这一点就不大像是二十世纪的人干的。这种非人情的地方倒很有趣,况且,出现的老婆婆的长相也能叫人满意。 两三年前,曾在宝生[1]的舞台上看过《高砂》[2]的表演,那时候觉得就像观赏活人雕塑一样。扛着扫帚的老翁在舞台上走了五六步,蓦然回过头来,和老婆子相向而立。这种一转身的姿势,至今仍历历在目。从我的座席上望过去,老婆子的面孔几乎同我正面相对。啊,真漂亮!那表情被我一下子摄入心灵的照片里了。这位茶馆老板娘的面色,同那照片上的人非常相似,好像是血性相通的两个人。 “老婆婆,借这地方歇一会儿。” “好的,我还一直不知道呢。” “雨很大啊。” “这天气真糟,您受苦啦。哎呀,都湿透啦,我马上生火给你烤一烤。” “把火燃得旺一点,我靠近些就能烤干,一停下脚来就发冷哩。” “哎,这就添柴。好,我给您沏茶。” 她说罢站起身,“嘘、嘘”了两声,把鸡撵走,有一对鸡夫妇咯咯咯从黄褐色的席子上跳下来,踩着点心盒子,飞向门外的路上。公的逃走时,在盒子上拉了一摊鸡屎。 “来,请用茶。” 老婆婆不知何时端出来一只镂空的茶盘,上面放着一只茶碗,透过焦黑色的茶液,可以看到碗底一笔画成的三朵梅花的花纹。 “请吃点心。”她又拿过来被鸡群踩过的芝麻糖和江米条。我瞧了半天,担心什么地方沾上原来掉在盒子里头的鸡屎。 老婆婆的坎肩上面攀着带子,站在锅灶前。我从怀里掏出写生本来,一边为她画侧影,一边聊天儿。 “这一带倒挺幽静哩!” “哎,您看到啦,这里是山村呀。” “有黄莺叫吗?” “有,每天都叫,这里夏天也叫呢。” “真想听听啊,越是一点听不到,就越是想听。” “今天真不凑巧,下了一场雨,不知逃到哪儿去啦。” 不一会儿,灶膛里毕毕剥剥地响起来,红红的火舌经风一吹,冒出一尺多高。 “好,请烤火,想必很冷吧?”她问。 一股股青烟冲上来,撞到屋檐上,随后散开了,只有淡淡的烟痕依然萦绕在檐板上。 “啊,真舒服,这下子暖和多啦!” “正好天也晴了,瞧,可以看到天狗岩啦!” 山风急不可耐地刮来,驱散了空中萦聚不开的阴云,春天明朗的晴空下豁然显露出前面的一角山峦。老婆婆指着那座岩攒簇、高耸如柱的山峰对我说,那就是天狗岩。 我先望望天狗岩,接着望望老婆婆,然后又把这两者对比地看了看。作为一个画家,印在我头脑里的老婆婆的面影,只有《高砂》里的老妪和芦雪[3]笔下的山妖。我看到芦雪的画,深感理想中的老太婆都是非常可怕的,应当把她置于红叶丛中或寒月之下。等到观看了宝生能乐的特别演出,才惊诧起来,原来老妇也有如此和悦的表情。那张假面具肯定是名人雕刻的。可惜我忘记打听作者的姓名了。经过这样的表演,老人形象就显得丰富、沉稳、温和。还可以配上金色的围屏、春风和樱花等道具。老婆婆穿着坎肩儿,挺着身子,用手搭着凉棚,指着远方。我想,她的这副身影恰好是春天山路上的一个景物。我掏出写生本,正要动手写生,这时老婆婆突然改变了姿势。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写生本放在火上面烤着,问道: “老婆婆,您挺健壮吧?” “哎,就靠这副身子骨啦——能做针线,能渍麻,还能磨团子粉。” 我想叫老婆婆推起石磨看看,可不好开口。 “这里离那古井还不到八里远吧?”我问起了别的事。 “嗯,五六里路。少爷要去温泉疗养吗?” “要是游客不多,我想多耽搁些日子,不知行不行?” “哪里,打起仗以后,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差不多快歇业啦。” “真没想到。那么也许不给留宿啰?” “哪里,只要您愿意,不论啥时候都可以。” “旅店只有一家吗?” “哎,到那里打听一下志保田先生就晓得啦。他是村里的大户人家,不知是属于温泉疗养所还是人家的闲居之处。” “那么说,即使没有游客也不要紧啰?” “少爷是初次来这里吗?” “不,很久以前来过一趟。” 谈话暂时中断了。我打开笔记本仍然专心为刚才的鸡群写生。等到一静下心来,耳边传来了叮叮的马铃声。这声音在头脑里自然形成了有节奏的音乐,就像在睡梦中听到邻家的杵臼声那般富有诱惑力。我停止为鸡写生,在这一页纸的旁边写道: 春风忆惟然[4],耳闻马铃声。 上山以后,遇到五六匹马。这五六匹马一律系着兜肚,挂着铃铛,很难想象是当今世上的马。 悠扬的赶马歌在春天的空山里回响,惊破行旅之人的梦境。哀怨的曲调里隐含着欢快的音韵。它确实像是画面的声音。 清歌唱宛转,春雨过铃鹿。[5] 这回写得有些歪斜,写下来一看,才发现并不是自己的诗[6]。 “又有人来啦。”老婆婆自言自语。 只有一条春之路,来往的人都看得很分明。最先碰到的那五六匹铃声叮的马,忽而下山,忽而上山,在老婆婆的心里,一概是认为又有客人来了吧。山路岑寂,春贯古今,厌花人无立足之地。老婆婆就是在这样的小村里,年年数落着叮叮当当的马铃声。时至今日,头发都白了。 马歌催白发,渗泊春已暮。 我把这诗写在另一页纸上,凝望着铅笔尖沉思,觉得仍有言犹未尽之意,还需稍加推敲。我想,无论如何得把白发写进去,把流逝的时光写进去,把赶马歌这个主题写进去,再把春季加进去,努力压缩成十七个字[7]。正在思考的时候,真正的赶马人来到店门口,高声喊道: “喂,您好啊?” “哎呀,是源哥儿,又要进城吗?” “要买什么东西,我给捎来吧。” “对啦,经过锻冶町时,请到云岩寺替我家女儿讨个签儿。” “好的,一定办,就要一支吗?——阿秋嫁了个好婆家,享福去啦,对吗,婶子?” “还好,眼下不发愁啦,这能算是有福气?” “当然啰!瞧,跟那古井的那位小姐比比看!” “那孩子真可怜,长着一副好人品。现在情况好些了吗?” “哪里,还是那样。” “真叫人着急。”老婆婆长叹了一声。 “可不嘛。”源哥儿抚摸着马鼻子。 枝条繁密的山樱,叶子和花上蓄满了高空落下的雨珠,这时经风一吹,再也承受不住了,从暂居之处簌簌滚落下来。马吃了一惊,上下抖动着长长的鬣毛。 “混账!”源哥儿的叫骂声和那叮叮 的铃声,打破了我的冥想。 老婆婆开口了:“源哥儿,她出嫁时的情景,还清楚地留在我眼前呢。穿着绣花滚边的长袖和服,梳着高岛田式的发型,骑着马……” “可不嘛,不是乘船,而是骑马。也是在这地方歇的脚,婶子。” 啊,一位姑娘骑着马,站在樱花树下,樱花片片飘落下来,姑娘的发髻上落英缤纷。——我又打开写生本。这景色既可入画,也可吟诗。我心目中浮现了一位新娘子的身影。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这样写道: 山前樱花路,马上新嫁娘。 奇怪的是,我眼前只能清楚地看到衣裳、发式、马、樱花,唯有新娘子的面庞,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头脑里一忽儿出现这种模样,一忽儿出现那种模样。想来想去忽然变成了米勒[8]笔下的奥菲莉亚[9],镶嵌在那副高岛田发型的下面了。这怎么行?我把画了好半天的底稿一把扯下来。顿时,衣着、发式、马和樱花从头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奥菲莉亚合掌在水上漂流的姿态却像轻烟一般朦胧地留在心底,即使用棕叶拂帚也拂拭不掉。我不由联想起空中拖着尾巴的彗星来。 “好吧,再见。”源哥儿打着招呼。 “回头再来吧。下了场雨,羊肠小路不好走啊!” “是啊,吃了点苦头。”源哥儿动身了,他的马也迈开了脚步,叮当,叮当。 “他是那古井人吗?” “是的,是那古井的源兵卫。” “他是为哪家媳妇儿赶马过岭的呢?” “志保田家小姐嫁到城里的时候,源兵卫牵着马缰绳打这儿经过。——时光过得真快,今年已经五年啦。” 老婆婆是个有福人,只有对着镜子时才悲叹自己生了白发。她掐指一算,觉得这五年的光阴就像车轮子一般迅速闪过去了。我觉得这个老人近似一位仙家。 “想必挺俊吧,要能看上一眼该多好。”我说。 “哈哈哈,现在也能见到。您只要到温泉疗养所,她一定会出来接您的。” “哦,眼下她在娘家吗?要是还穿着那件滚边绣花和服,梳着高岛田的发型就好啦。” “您求求她,让她穿上看看。” 我有点将信将疑。老婆婆的样子分外认真。在这种非人情的旅行里,非如此不足以显出风流来。 “小姐和长良姑娘十分相像。” “你是说脸型吗?” “不,我是指她的命运。” “哎,长良姑娘又是谁呢?” “长良姑娘从前就住在这个村里,她可是个有钱人家的漂亮小姐啊!” “噢。” “想不到,有两个男人倾心于她,少爷!” “是吗?” “那姑娘白天黑夜犯愁,是嫁给笹田还是嫁给笹部?到头来她一个也不中意。就唱着这样的歌儿跳河死啦:大地秋光冷,野芳迟未开。妾本花间露,此行不复来。” 我没想到,在这座山村里竟然听到这样的老婆婆用这样古雅的言语讲起这样古雅的故事。 “从这儿下山向东走半里远,路旁有一座五轮塔,那是长良姑娘的墓,您可以顺便去看看。” 我暗自打定主意,务必去看看。老婆婆接着说: “那古井家的小姐也有两个男人缠着她。一个是她在京都上学时结识的;另一个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 “那么,小姐喜欢哪一个呢?” “她自己一心想嫁给那位京都的公子,也许有种种缘由吧,父母却硬逼着她嫁给这家财主……” “总算没有投河寻死吧?” “不过——男家喜欢她的人品好,也许会疼她的。可终归是强扭的瓜儿不甜啊。亲戚们也都放心不下。这回打起仗来以后,那姑爷供职的银行倒闭了,小姐此后又回到那古井来了。外人议论纷纷,说小姐心狠啦、太薄情啦什么的。源兵卫每次来,总是说,心地和善的小姐,最近也变得暴躁多啦。真叫人有些担心……” 再向下一打听,结果大煞风景。其心情就好比刚刚想升空去做仙人,忽然有人来催还羽衣一般[10]。甘冒山路崎岖之险,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不想又忽儿堕身于俗界,失去了当初飘然出世的目的。一旦耽于这样的世俗故事而不能自拔,尘世的污垢就会渗入毛孔,致使身子变得污秽而又沉重。 “老婆婆,到那古井就一条道儿吗?”我把十文一枚的银币放在板凳上,站起身来。 “从长良姑娘墓旁的五轮塔向右走,抄近道儿也就一里多路。路很难走,您年轻力壮,难不倒。——这茶钱多付啦——路上请多加小心。” * * * [1] 即宝生流舞台,能乐五流之一,舞台位于神田猿乐町。 [2] 能乐剧目之一,描写九州阿苏神主赴京途中,于高砂听松树精讲述松树秘密的故事。 [3] 长泽芦雪(1755—1799),江户前期画家,名政胜,圆山应举的门人,以所绘严岛神社《山妖图》最为有名。 [4] 广濑惟然(?—1711),俳句诗人,松尾芭蕉的弟子。芭蕉卒,他口念其诗句,流浪各地。 [5] 铃鹿山,位于三重县铃鹿郡和滋贺县甲贺郡之间,赶马歌中有“斜坂日光灿,铃鹿雾蒙蒙”句。 [6] 正冈子规1892年发表的俳句。 [7] 俳句由五、七、五十七个音节字母组成。 [8] Jean-Francois Millet(1814—1875),法国画家,巴比松画派代表人物。 [9] 莎士比亚剧本《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 [10] 根据古典小说《竹取物语》改编的能乐,大意是:渔人伯龙,出渔至海滨,见羽衣悬于松上,取之,欲归。忽闻身后美女相唤,哀告曰:“此仙人羽衣,失之,则无以返天上矣!”伯龙遂授衣,女着衣升空而去…… [book_title]三 昨晚上产生一种奇妙的心情。 到达旅店是夜里八点钟光景。房间和庭院的格局固然没有看到,就连东西的位置也分辨不清。只是一味顺着回廊般的路径转来转去,最后被带进一间六铺席大的小房间,情况同上次来时所看到的完全不同。吃罢晚饭,洗了澡,回到房里喝着茶。这时走来一位小姑娘,问是否要铺床。 使入不解的是,到达旅舍后接待我,准备晚饭,陪我到温泉场去,以及铺床等活计,都由这位小姑娘一人承担。她很少言语,但并不显得土气。当她身子上束着朴素的红带子,点着一只古雅的纸烛[1],在不知是回廊还是楼梯的地方转来转去的时候,当她束着同样的带子,点着同样的纸烛,从又像走廊、又像楼梯的地方几次跑下来,领我去温泉场的时候,我感到仿佛来往于画图之中了。 吃饭时,她对我说,近来因为没有客人,其他房间都没有打扫,叫我在普通房间里委曲些。理好床铺以后,她俨然地说了声“请安歇吧”,就出去了。她的脚步声在那曲折的回廊下渐去渐远,然后便是一片沉静,四周悄无人声。 有生以来,从未经过这种事儿。过去,我曾经从馆山经房州,又从上总沿海滨步行走到铫子。有一天晚上,我住在某地的一家旅馆里。我之所以说“某地”,是因为把那地方的名称和店名忘记了。首先是不是旅馆还大成问题。只记得宽大的房子里只有两个女人。我问留不留客,年长的说留;年轻的说了声“跟我来”,就领我去了。穿过好几栋荒凉破败的大屋子,来到最后一栋的小楼上。登上三段楼梯,从廊上走进屋内的时候,庇檐下一簇斜生的修竹,在晚风中袅娜地震颤着,抚弄着我的肩和头。我感到一阵凉意。椽板已经有些腐朽了。我说,来年竹笋说不定会穿透椽子,到那时,屋里到处都会长满了竹子的。那年轻女子一言未发,哧哧地笑着出去了。 当晚,那竹丛就在枕畔婆娑摇曳,使我夜不成寐。打开格子门,庭院里一片草地,在夏夜的明月下放眼望去,要是没有围墙遮挡,可以一直连接长满青草的大山。山的对面是茫茫的大海,滚滚的波涛不时威胁着人世。我终于一夜没有合眼,直到天明。我躺在那顶怪里怪气的蚊帐内忍耐着,觉得仿佛置身于传奇小说的故事里了。 其后,又做过多次旅行,也一直没有产生像今天寄宿那古井这样的心情。 我仰卧着,偶然睁开眼睛一看,天窗上悬着镶有朱红木框的匾额,虽然躺着,却也清晰地看到写着这样一行字:“竹影拂阶尘不动。”[2]落款明白地写着“大彻”二字。我对书法虽然毫无鉴赏的能力,但平生喜爱黄檗宗高泉和尚[3]的笔致。隐元[4]、即非[5]、木庵[6]虽然各有风韵,然而高泉的字最为苍劲、雅驯。看到这七个字,从笔势到运腕,都只能是出自高泉之手。如今既然写着“大彻”的字样,难道是别人?抑或黄檗宗里有一位名叫“大彻”的和尚也未可知。而且纸的颜色很新鲜,看来是近时所作。 我把脸转向旁边,挂在壁龛里的《鹤图》映入眼帘。本人是以画画为职业的,所以一进屋就看出是逸品。若冲[7]的画大多色彩精致,而这只鹤却是一气呵成的一笔画,笔墨潇洒,不拘一格。一只脚亭亭而立,椭圆形的身体飘忽欲飞,甚得吾意,连那副长喙也透露着骏逸之气。壁龛旁边没有装高低棚板,连着普通的壁橱,里边不知放些什么。 昏昏入睡。梦中。 长良姑娘穿着长袖和服,乘青骢马,越过山头。骤然间,笹田和笹部两个男人跳了出来,从两边强拉住她。少女蓦地化作奥菲莉亚,登上柳枝,坠到河里漂走了,一边唱起动听的歌。我想搭救她,拿着长竹竿,直奔向岛追去。少女毫无痛苦,且笑且歌,无目的地任其漂流而下。我扛着竹竿,“喂——喂——”地高声喧呼。 这时,我醒了,腋窝渗出了汗水。好一个奇怪的雅俗混淆的梦!昔日宋代大慧禅师[8],悟道之后万事如意,只是长期为在梦中出现俗念而感到苦恼。此事亦不足怪。视文艺为生命的人,不做一两次美梦,也就无所造就。这些梦大多既能入画,又能入诗。我想到这里,翻了个身儿,不觉之间,月光照在格子门上,二三枝条,疏影横斜。一个清雅的春夜! 也许是心有所感吧,仿佛有人低声哼着歌儿,是梦中的歌出现在尘世,还是尘世的声音飘向遥远的梦境?我侧耳倾听,确实有人在唱呢。声音既细微又低沉,仿佛为这睡意缠绵的春夜,增添一缕跳动的脉搏。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不光音调清越,本来难以听到的歌词——唱歌人不在枕边,本不容易听清楚内容——却也听得十分明了。那声音仿佛反复吟唱着长良少女的那首歌: 大地秋光冷,群芳迟未开。 妾本花间露,此行不复来。 起初,歌声接近于椽板,接着逐渐细弱,逐渐远去。戛然而止的事物,固然会给人以突然的感觉,但怜惜之情却是微薄的。人们听到奋然而起的歌声,心中也会激发奋然而起的感情。然而这歌声却没有停顿,而是自然地细弱下去,不知不觉就会消失尽净的。我的担心也一分一秒地随着平静了。宛如奄奄一息的病夫,宛如即将熄灭的灯火,这歌声仿佛把普天之下的春愁都凝聚在一种旋律里,若有若无,若断若续,不住撩拨着我的思绪。 我一直躺在床上平心静气地听着。歌声渐去渐远。我明知自己的耳朵被无端地引诱着,可很想去追寻那种声音。歌声越来越弱,只能微微听到一些,但仍想跟随歌声而去。后来,不管我如何焦灼不安,耳鼓却毫无反应了。刹那间,我有些忍不住了,下意识地撩开被子,哗啦一声打开格子门。月光斜映着我的膝下,睡衣上印着几株树影,飘摇不定。 拉开格子门时,我尚未注意到这样的情景。顺着耳朵听到的方向望去,声音就从那边传来。我望见一个朦胧的人影,背倚花树,淡淡的月色里,那花树像是海棠。就是她吗?当我刚刚意识到还未来得及细想的时候,那黑影已经踏碎花荫向右边走去了。我隔壁那栋建筑的角落蓦地闪过一个女人颀长的身影,立即又被遮挡住了。 我穿着从旅店借来的浴衣,扶着格子门,茫然良久。不一会儿,我清醒过来,才发觉山里的春夜是很寒冷的。我连忙回到我所舍弃的被窝里思索起来。我从枕头底下掏出怀表一看,一点过十分了。我把它重新放进枕头下面继续思量,我想那不是妖怪吧?既然不是妖怪,也就是人了。要是人,也只能是女的。抑或就是这户人家的小姐。然而,一个回头姑娘,半夜里跑到这座连结山野的庭院里来,总有些不大妥当。无论如何是睡不成了。枕下的怀表也在咔嚓咔嚓低语。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表针的声响,只是今夜,那怀表好像在催促我“想吧,想吧”,劝告我“不要睡,不要睡”。活见鬼! 可怖的事物,只要能如实地看到可怖的模样,就成为诗。惊人的事情,只要脱离自我,一心想到其惊人之处,就成为画。失恋是艺术的主题,就是这个道理。忘却失恋的痛苦,使那美好之处,充满同情之处,蕴蓄着忧愁之处,甚至流露着失恋的苦痛之处,客观地浮现在眼前,就会变成文学、美术的素材。世上有凭空制造失恋,自寻烦恼,贪求欢愉的人。常人谓之愚痴、疯癫。然而,必须指出,自动描写出不幸的轮廓而乐于起卧其中,和自动刻画乌有之山水,而陶醉于壶中之天地[9],这在获得艺术的立脚点上毫无二致。单从这一点说,世上许多艺术家(常人姑且不论)要比常人愚痴、疯癫。我们穿草鞋旅行的当儿,从早到晚叫苦连天,一直鸣不平;可是对别人讲述经过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到埋怨的样子。高兴的事、愉快的事自不必说,就连过去的不满,一旦讲述起来也是喋喋不休、得意忘形。这并非有意自欺欺人。旅行的时候,是一副常人的心境,讲述经历的时候,则已经是诗人的态度了。因而就产生了这样的矛盾。看来,在这个四角形的世界里,磨掉名为“常识”的这一角而居住在三角形里的人们,便可称为艺术家吧。 因此,不论是天然,还是人事,在众俗辟易而难于接近的地方,艺术家发现了无数的琳琅,认识了无上的宝璐。世俗名之曰美化。其实并不是什么美化。灿烂的光彩自古赫然存在于现象的世界。只是由于一翳在眼,空花乱坠,由于世俗的缧绁牢不可破,由于受到荣辱得失的逼迫而念念不忘,以至于造成了这样的结果:透纳[10]画火车时,不解火车之美;应举[11]绘幽灵时,不知幽灵之美。 我刚才看到人影,如果只是限于一种现象,那么谁见了,谁听了,都会觉得饶有诗趣。孤村温泉,春宵花影,月下低吟,胧夜清姿,——这些无不是艺术家的好题目。这些好题目,一起浮现在我的眼前,而我却作了不得要领的诠释,进行多余的探求,在难得的雅境里建立起理论的系统,用恶俗的情味践踏了求之不得的风流。这样一来,非人情也就失掉了标榜的价值。若不进行一点修养,诗人和画家就没有资格再向别人夸示了。我曾经听说,从前意大利画家萨尔瓦托·罗萨[12],一心想研究盗贼,便冒着生命危险加入一伙山贼之中。我既然挟着画具飘然走出了家门,要是缺乏他那样的勇气,太叫人惭愧了。 在这个时候,如何才能回到诗的立足点呢?可以留出余地来,将自我感觉和客观事物置于自己面前,离开感觉一步,静下心来,站在他人的角度检验一番。一个诗人有义务亲自动手解剖自己的尸骸,将病情公布于天下。其方式方法各种各样,最简便的莫过于将所见所闻全都写进十七字中去。作为一种诗体,十七字最为便当,洗脸、上厕所、乘电车都可以来上一首。如果认为我说的十七字诗容易写,就意味着诗人容易当,当了诗人就是一种彻悟,所以轻而易举。这种侮蔑实在没有必要。我以为,越是便当就越有功德,因而也就更应当受到尊重。比如发怒的时候,可以把发怒写入十七字诗。一旦变成了十七字诗,自己的怒气已经变成他人的了。又发怒,又作俳句,不是一个人同时所为。比如流泪,可以把流泪写入十七字诗。诗一旦作成,心中也就欢喜起来。将眼泪化为十七字诗的当儿,痛苦的泪水便离开了自己。这个时候的自己会因为曾经哭泣过而感到高兴。 这就是我平生的主张。今天夜里,我也要实行一下这个主张看看。我在被窝中试着将这些事件逐一构思成为诗句。要是想出来不马上记下,就会很快消散。鉴于这是一次极好的锻炼,我打开写生本放在枕畔。 “海棠花溅露,月夜人轻狂。”我最先写下这一联,读一读虽然觉得诗味不浓,但也不算低俗之作。接着又写下第二联:“花荫系香魂,欲辨影朦胧。”这句诗的“季语”重复了[13]。不过也无妨,只要沉稳、流畅就好。接着又写了一联:“狐狸化美女,春夜月溶溶。”显得有些粗俗,连我自己也觉得好笑。 就这样,可以放心地作下去。我把想好的句子全写下来了: 夜半簪花起,春星落天外。 春宵新浴罢,香发湿夜云。 今宵歌一曲,倩影寄深情。 月色迷离夜,惊动海棠魂。 且歌且徘徊,远近月下春。 恹恹春欲老,独去难复寻。 写着写着,不知不觉昏昏欲睡了。 我想“恍惚”二字,也许就是用在这种场合的形容词吧。熟睡之中,谁人都不能认清自我;清醒之时,谁人也不会忘记外界。只是两者之间存有幻想,细若丝缕。虽云清醒,尚余朦胧;虽云酣眠,仍少存生气。此种状态仿佛将起卧二界盛入同一瓶内,用诗歌之彩笔一味搅拌而得之。采撷自然之色溶于梦幻之境,截宇宙之实化入云霞之乡。借睡魔之妖腕,磨光一切实相之棱角。同时,使我将微微迟滞的脉搏通向和缓的乾坤。宛如掠地之烟想飞升而不能飞升;人之魂魄欲出窍又不能出窍。欲超脱而又逡巡,逡巡之后又想超脱,致使灵魂之物终将难留。晦冥之气氤氲不散,缠绵于四肢五体,依依恋恋,难以割舍。这就是我此时的心情。 我正逍遥于寤寐之境的时候,入口的纸门刷地拉开了。门口暮然出现了一个幻影般的女人。我既不惊奇,也不恐惧,只是和悦地眺望着她。说是眺望倒有点言过其实。而是幻影般的女人毫不客气地闯进我紧闭的双眼。幻影姗姗地走进屋子,像凌波的仙女,站在铺席之上,不出任何声息。闭目观望世界虽然看不分明,但她确实是一个皮肤洁白,黑发浓密,颈项长长的女子。我感到就像如今时兴将模糊的照片对着灯影瞧看一般。 幻影在橱柜前边停住了,橱柜打开了。洁白的玉臂从袖子里滑出来,在黑暗中明灭可睹。橱柜又关闭了。铺席荡起水波,自动载着幻影走出了屋子。入口的纸门自行关闭了。我的睡意也愈来愈浓。人死后尚未变牛变马的当儿,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我不知道在人和马之间睡了多长时间。耳畔听到女人咯咯的笑声方才醒来。一看,夜幕早已撤走,普天之下,一片光明。春天艳丽的太阳映照着圆窗上竹格子的黑影。看见这副光景,世界中哪里还有怪物藏身之地?神秘返回了极乐净土,已经抵达冥河[14]的彼岸了。 身穿着浴衣就进了澡堂。过五分钟才迷迷糊糊从浴槽里露出脸来。既不想继续洗下去,又不想立即上来。首先想到的是昨晚为何会有那样的心情。以昼夜作为分界的天地竟然如此颠倒,真是奇妙莫测。 我懒得揩拭身子,马马虎虎沾着一身水就上来了,从里边拉开浴室的门,又吃了一惊。 “您早,昨夜睡得可好?” 这声音几乎和开门声同时传来。事先没有想到会有人顶头打招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来,请穿上吧。”一个女人转到我的背后,向我的脊背披上一件柔软的和服。 “太感谢啦……”我好容易说出了这句话。当我转向她时,那女人突然后退了两三步。 历来的小说家,都是竭尽全力描写主人公的容貌,使用古今内外各种语言对佳人进行品评。要是把这些作品列举出来,其数量可以同《大藏经》[15]媲美。这个女子和我三步之隔,扭斜着身子安详地望着我那惊愕和惶惑的样子。要是从那些我所极力避忌的形容词里选择适合于描述她的词语,那真不知会有多少哩!说实在的,有生以来三十余年,直到今天,我还未曾见过这样的表情。根据美术家的评价,希腊雕刻的理想,可以归于“端肃”二字。所谓端肃,我以为是指人的活力将要发动而未发动时的姿态。如果发动会有怎样的变化,究竟会化成风云还是雷霆,在此种尚未可知之处,其余韵飘渺无穷,以含蓄之趣流传百世。世上多少尊严和威仪,都是隐伏在这种湛然的潜力之内的。一旦发动,即显现出来。一旦显现,必有一、二、三作为,此种一、二、三之作为,必然来自特殊的能力。然而一旦成为其一、其二、其三之际,就会不无遗憾地显现出拖泥带水之漏,无法恢复其本来的圆满之貌。故凡名为动者则必然卑俗。运庆[16]的金刚像和北斋[17]的漫画,均失败于一“动”字。是动,是静,此乃支配我们画家命运的重大问题。古来美人的形象,大体不出于这两种范畴。 然而这位女子的表情,我却判断不清究竟属于哪一种。沉静的小嘴抿成了“一”字,明眸善睐,秋波流转,脸的下部膨大,呈瓜子形,虽有几分丰腴和文静的姿质,但前额显得狭窄,局促,带有一种富士额[18]的俗臭。不仅如此,而且两边的眉毛过于逼近,中间像点缀几滴薄荷油一般,暗含着淡淡的焦愁。鼻端不尖不圆,既不显得轻薄,也不显得迟钝。画入图中也许是个美人儿。她的每一处,使人觉得都很特别。如此纷然杂沓跳进我的双眼,叫我如何不迷惘呢? 本来是静态的大地塌陷了一角,整体也不由得动摇了。动是违背本性的,一旦觉悟到这一点,便企图努力恢复往昔的面貌。但是由于受到失去平衡后的局势的牵制,只能身不由己地继续动着。事到如此,早已习以为常,即使不是心甘情愿,也只好一味动下去了。——如果存在着这种情况的话,那么将此比喻这位女子是最为合适的。 正因为如此,轻侮的表情下面略露缱绻之色;揶揄他人的态度里隐含矜持和审慎之意。恃才傲物,所有男子全不在她的眼中,然而在这种气势里又自然地流露出温和之情。总之,她的表情很不一致。醒悟和迷惘虽然时常争吵不休,却又能共处于一室。这女子脸上感觉的不统一,证明了她心地的不统一,而心地的不统一恰恰说明在这个女人的世界里没有统一的东西。这是一张在不幸的压抑下企图战胜这种不幸的脸。她一定是个命运不佳的女子吧。 “谢谢。”我重复着,略一施礼。 “呵呵呵呵,您的房间打扫好啦,去看看吧,回头再见。” 她说罢,扭着腰身翩然向廊下跑去。头上梳着银杏式[19]的发型,下面露出雪白的衣领。黑缎子腰带看来是单层的。 * * * [1] 江户时代带有手柄的小型灯笼。 [2] 中国明末儒者洪自诚所著《菜根谭》的句子:“竹影拂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 [3] 高泉性敦(1633—1695),福州人,1662年赴日本,为黄檗山万福寺第五世,著有《扶桑禅林僧宝传》。 [4] 隐元(1592—1673),日本黄檗宗开山祖,福州人,1654年赴日,于京都府宇治市开辟黄檗山万福寺。 [5] 即非(1616—1671),黄檗宗高僧,福州人,随隐元赴日。 [6] 木庵(1611—1684),黄檗宗高僧,泉州人,随隐元赴日。 [7] 伊藤若冲(1716—1800),江户中期画家。 [8] 大慧禅师(1089—1163),中国宋代杨岐派禅僧,常州人,名宋果。著有《大慧武库》、《大慧语录》等。 [9] 指仙境,别一世界。《汉书·方术传》载:“汝南费长房,在市上遇一卖药翁,请他一同进入药壶,在一座宫殿里品尝了美酒佳肴。” [10]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国画家,长于水彩风景。 [11] 圆山应举(1733—1795),日本江户时代中期写生画大师,圆山画派之祖。 [12] Salvator Rosa(1615—1673),意大利画家、诗人、音乐家。 [13] 俳句的“季语”是表明四时变化的,一般一首俳句只有一个“季语”。这里的“花荫”和“朦胧”都是春天的“季语”。 [14] 原文作“三途河”。佛教传说,人死之后第七天要渡过这条河。 [15] 佛教典籍,内容分类汇集了释迦牟尼及其弟子等人的言论。 [16] 镰仓时代(1192—1333)著名佛像雕刻家。生卒年不详。奈良东大寺南大门金刚为其杰作之一。 [17] 葛饰北斋(1760—1849),江户末期著名风俗画家。 [18] 美女前额的发际,状如富士山。 [19] 将头发分向两边,束扎成半圆形的发型。 [book_title]四 我茫然若失地回到房里一看,果然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有些放心不下,为了慎重起见,打开壁橱一看,下面还有一个小柜子,一条印花腰带从上面半垂下来。看来,是谁拿衣服太匆忙,把这腰带露在了外头。腰带的上半截夹在一件华丽的衣服里,看不到那一端。旁边塞满了书。最上头并排放着白隐和尚[1]的《远良天釜》和一卷《伊势物语》。看样子,昨夜的幻影也许就是事实。 我若无其事地打坐在座垫上,看见那本写生本方方正正摊在硬木桌上,中间夹着铅笔。我顺手拿起来,想看看梦中写下的诗究竟怎么样。 我发现“海棠花溅露,月夜人轻狂”下面,不知是谁写上了“海棠花溅露,月明惊朝鸟”一句。因为是铅笔,字迹不易辨认。若出自女人之手,则显得过于坚硬;若出自男人之手,则又显得过于柔弱。哦,我又大吃一惊。向下看,在“花荫系香魂,欲辨影朦胧”下面,又加了一行“花荫系香魂,人花影幢幢”。“狐狸化美女,春夜月溶溶”下面,则是“王孙[2]化美女,春夜月溶溶”。是有意摹仿,还是存心添削?是卖弄风流,还是嘲戏逗趣?我不由思索起来。 她说回头再见,眼下又到吃饭的时候了,也许她会再来。等她来,多少可以了解一些情况。我看看钟表想知道什么时候,谁知已经过了十一点。睡得真痛快!现在刚好赶上吃午饭,这对肚子大有好处。 打开右边的格子门,想眺望一下昨夜的风流韵事究竟发生在什么地方。我所鉴定为海棠的那棵树,现在看清了,果然是海棠。但庭院要比想象的狭小。五六块踏石上面,覆盖着一层青苔,要是光着脚走在上面,想必十分舒服。左面一段高崖连着远山,岩缝里长着一棵赤松,斜插到院子的上空。海棠后面是一片葱绿的树林,里面有一个大竹园,高大的翠竹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右首被屋顶遮住了,看不到那边的景色。从地势上推断,坡面定是越来越低,一直连接着浴场。 山岭的尽头是丘陵,丘陵的尽头是约莫半里多宽的平地。这片平地渐渐钻入海底,向前伸延一百三十多里,再度隆起,形成周长约四十八里的摩耶岛。这就是那古井的地势。温泉场穿过丘陵一直伸向山崖这边来。院子包围着这一带山景的一半。因此,前面是二层楼,后面是平房。从走廊向下面一伸脚,青苔立即粘到脚跟上。怪不得昨夜一个劲儿在梯子上跑上跑下的。这真是一座结构别致的房舍。 接着我又打开左面的窗户。一块两铺席大的岩石自然地凹陷下去,不知何时里面积聚着一潭春水,静静地映现出山樱的倩影。岩角上点缀着两三棵山白竹,稍远处似乎是一带长着枸杞的花墙。外面从海滨到丘陵有一条山路,不时传来喁喁人声。道路对面的地势逐渐向南低落下去,坡上种着橘树。山谷的尽头又是一大片竹园,闪闪发光。远望过去,竹叶泛着白色,这还是初次看到。竹林上面的山峦上,生长着许多松树,深红色的树干之间,露出五六段石磴,似乎伸手可接。那里大概是寺庙。 打开入口的格子门走到廊下,只见栏杆弯曲成方形。隔着院子有一座二层楼房,朝着那个方向该能望到海面。令人高兴的是,我住的房间,如果凭栏远眺,也位于相同高度的二层楼上。因为浴池设在地下,从入浴的地方算起,应当说是住在三层楼上。 房舍非常宽阔,除了对面楼上的一间,加上我这间有栏杆的,拐向右面的一间之外,称作客厅的房子一律关闭着,不知起居室和厨房怎么样。似乎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一个房客了。关着的房间,白天也不打开雨窗,一旦打开的,到夜间也不再关闭。我不知道大门是否也是这样。对于非人情的旅行来说,这里倒是个求之不得的理想天地。 时钟快到十二点了,丝毫看不出要开饭的光景。肚子越来越饿,这使我想起“空山不见人”的诗句。节约一顿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作画吧,嫌麻烦;创作俳句吧,因为已经深知俳句三昧,再作出来难免庸俗;读书吧,夹在三脚凳里的两三册书又懒得解开。这样,脊背沐浴着和煦的春晖,同花影一道横卧于廊下,此乃天下之至乐。思考容易堕入邪门歪道,动弹一下也是危险的。如果可能,甚至不想用鼻孔呼吸。我真希望成为一棵植物,在铺席上扎根,一动不动地度过两个星期的时光。 不一会儿,廊下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从下边渐渐上来。走近一听,是两个人。这两个人刚在房门口停了一下,其中的一个一言未发,循着原路回去了。格子门打开了,我还以为是今天早晨的那位,谁知竟是昨夜那个小姑娘。不知怎的,我有些失望。 “送来迟啦。”她把饭盘摆好。至于早饭的事,她什么也没有说。红烧鱼上撒了一些青菜。揭开碗盖来,嫩绿的蕨菜下面有红白相间的虾作为衬底。啊,真鲜艳!我注视着碗里。 “不喜欢吗?”女佣问道。 “不,这就吃。”我这样说,实际上是觉得吃了倒可惜。 我在一本书上曾经读过这样的轶事: 透纳在一次晚餐席上,瞅着盛沙拉的菜盘子,告诉旁边的人说,这正是我常用的冷色。我真想让透纳看看这种大虾和蕨菜的颜色。西洋菜肴是谈不上有什么色彩的,有的只是沙拉和红萝卜的颜色。从营养上我不敢说,单用画家的眼光看,那是很不先进的。到那些地方一看,方知日本菜单上罗列的汤类、茶点、生鱼片等,都是上好的东西。逢到会餐时,面前摆着丰富的菜肴,即使不动筷子,光是看看就回来也能尽饱眼福。因此,从眼的保健上来说,足抵得上进一次饭馆了。 “这家里有位年轻的女子吧?”我放下饭碗问道。 “是的。” “她是谁?” “她是少奶奶。” “这么说,还有一位老太太啰?” “去年过世啦。” “老爷呢?” “老爷还在。她是老爷的女儿。” “你是说那个年轻女子吗?” “是的。” “有客人吗?” “没有。” “就我一个人?” “是的。” “少奶奶每天都做什么来着?” “做针线活……” “还有呢?” “弹三弦琴。” 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感到很有趣,接着问: “还有呢?” “到寺院去。”女佣说。 又是一个意外。去寺院,弹三弦琴,真妙。 “到寺院上香吗?” “不,去找和尚师傅。” “和尚师傅也学弹琴吗?” “不。” “那她干什么去呢?” “去找大彻师傅。” 这下子明白了。那位大彻肯定就是书写匾额的人,从题诗上看,似乎是一位禅师。壁橱里的那卷《远良天釜》一定是那位女子所读的书了。 “这座房间平时有人住吗?” “少奶奶平素就在这里。” “那么昨晚我未来之前她一直住在这儿吗?” “是的。” “这真叫人难为情哩!她到大彻先生那里干什么呢?” “不知道。” “还有呢?” “什么还有呢? “就是说,此外她还干些什么?” “此外还有好多……” “究竟是些什么事呢?” “不知道。” 谈话就此打住了。午饭好容易才吃完。女佣来收拾碗筷的时候,把入口的格子门拉开。隔着庭院,我看到对面楼上一位束着银杏发型的女子,手托香腮,凭栏下望,宛如当世的杨柳观音[3]。和早晨简直两样,这时的身姿显得非常沉静。她低着眉,从这边看不到眼睛的流转,所以才会觉得有这样的变化吧。古人云:“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真正是“人焉廋哉”![4]人体上的东西,再没有比眼眸更宝贵的了。她寂然凭倚在那座“亞”字形的栏杆旁,一对蝴蝶飞上飞下。突然,我的房门打开了。随着开门的声音,女子的眼神由那双蝴蝶转移到这边来了。她的目光像穿过空中的毒剑,毫不留情地落到我的眉间。我不由一怔,女佣又哗啦一声关上了门。剩下的只有一个至为闲静的春天。 我又一骨碌躺倒了,心中骤然浮起下面的诗句: Sadder than is the moon’s lost light, Lost ere the kindling of dawn, To travellers journeying on, The shutting of thy fair face from my sight.[5] 假如我怀想那梳着银杏发型的女子,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见上一面的时候,忽然像刚才那样一见即别,我会感到又高兴又惆惘,以致使我魂系梦绕。那时,我必定会写出这样的诗来,也许还会加上这样两句: Might I look on thee in death, With bliss I would yield my breath.[6] 所幸,这种普通的恋呀、爱呀的境界已经过去,其中的苦味想感觉也感觉不到了。然而,刚从刹那间涌起的诗兴,却在这五六行文字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我和银杏髻之间纵然没有那样缠绵的情思,用此诗来形容我们两人的关系,也很有意思。或者用这诗的意思来解释我们的身世,也是一件愉快的事。两人之间的某种因果的细丝,已经将此诗之中表达的一部分境遇化为事实,而将我们联结起来。因果那样纤细并不为苦,况且它不是普通的丝。它是横贯空中的彩虹,飘浮野外的云霞,闪着露珠光辉的蛛网。它虽然一割即断,但当你尚能看到它时,总是那样绚丽多姿。万一这样的细丝看着看着变得粗大起来,成为一条坚硬的井绳,那将会怎么样呢?不过,不会有这样的危险。我是画家,对方也不是普通的女子。 突然,房门拉开了。我翻了个身儿朝门口一看,那个银杏髻小冤家手里捧着茶盘,里面放着青瓷茶碗,伫立在门槛上。 “还在睡呀?昨晚给您添麻烦啦。老是来打搅您。呵呵呵呵。” 她笑了。既不腼腆,也不掩饰——当然更看不出羞怯的样子。只是比我抢先了一步。 “早晨谢谢你啦。” 我又道了谢。细想起来,我已经郑重地谢过她三次了。不过,每次也仅仅说出“谢谢你”三个字罢了。 女子看到我要起床,很快走到枕畔坐下来,快活地说: “您躺着吧,躺着不是一样说话吗?” 我想倒也是,姑且俯着身子,两手撑着下巴颏,在铺席上支起两根柱子来。 “我看您有些寂寞,特来献茶的。” “谢谢你。” 又是一个“谢谢你”。 我一看果盘,里边盛着上好的羊羹。所有的点心里,我最喜欢羊羹。不过,我也不是特别想吃羊羹。那光滑、细腻的外表,在光线照射下形成半透明的色调,怎么看都宛如一件艺术品。尤其是那调制成的黛青的颜色,仿佛是把玉和蜡混合在一起,看起来赏心悦目。不仅如此,盛在青瓷盘里的炼羊羹,好像是从青瓷盘里生长出来一般,油润,光洁,使人不由地想伸手抚摩一番。西洋点心之中,没有一样能给人这样的快感。奶油的色调虽然柔和,可是略嫌暗淡;果子冻乍看起来像宝石,可老是抖抖索索,不像羊羹这般厚重。至于用白砂糖和牛奶制作的五重塔,那就更不值一提了。 “哦,真是太妙啦!” “方才源兵卫买回来的,这个您是喜欢吃的吧?” 看样子,源兵卫昨晚住在城里。我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望着羊羹。是谁从什么地方买来都无关紧要。只要漂亮,只要感到美丽,心中就十分满足了。 “这只青瓷盘的形状很好看,颜色也挺美,和这羊羹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 女子哧哧地笑了。口角边闪着一丝轻蔑的神色。也许她以为我是说俏皮话吧。倘若是俏皮话,那也活该受到轻蔑。缺乏智慧的男人想硬充风流,往往会讲出这种话来的。 “这是中国货吗?” “什么呀?”对方似乎根本不把这只青瓷盘放在眼里。 “看来很像中国货。”我举起茶盘,看了盘底一眼。 “这种东西您要是喜欢,就给您看吧。” “好,请让我看看。” “我父亲很喜欢古董,收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可以告诉父亲,找个时间请您品茶。” 一提起品茶,我就有些打怵。世界上再没有比茶人[7]更装模作样的风流之士了。他们把广大的诗界故意束缚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极其自专,极其造作,极其拘谨。无端地打躬作揖,喝着泡沫而自得其乐的人,就是所谓茶人。假若在这些烦琐的规矩里有什么雅兴的话,那么驻扎在麻布街的皇家仪仗队更应雅兴扑鼻了。那些“向右转”、“迈步走”的家伙们全都可以成为茶人。那些没有受过趣味教育的商人和市民们,不知风流为何物,由于生吞活剥机械地照搬利休[8]以来的规矩,以为这就算是风雅。实际上,这玩艺不过是对真正的风雅的亵渎。 “喝茶?就是那种循规蹈矩的茶道吗?” “不,没有任何规矩,是不想喝,也可以不喝的那种茶。” “这么说,可以随便喝一喝。” “呵呵呵呵,父亲最爱让人欣赏他的茶具……” “非称赞几句不行吗?” “他年岁大啦,喜欢听好话。” “那就说几句好听的吧。” “就请多称赞几句吧。” “哈哈哈哈,你说起话来有时不像乡下人哩!” “您看我是乡下人吗?” “还是乡下人好。” “这下子,我体面多啦!” “可是你在东京住过吧?” “是的,住过,在京都也住过。我是漂泊的人,各处都到过。” “这儿和城里哪个好?” “都一样。” “还是这种僻静的地方舒适些啦?” “舒适也罢,不舒适也罢,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到哪里心情都是一样的。住厌了跳蚤国,搬到蚊子国,还是一样叫人心烦。” “要是能搬到既没有跳蚤也没有蚊子的国度去就好啦。” “如果有那样的国度,就拿出来让我看看,快,快拿出来呀!”女子紧紧逼问着。 “你要是有兴趣,我就拿出来。” 我掏出写生本,在上面画了一个女人骑在马上,正高兴地观赏山樱。当然只是匆匆勾勒了几笔,尚未构成画面,只是想草草表现出那种心情罢了。 “看,请到这里面来吧,这里既没有跳蚤,也没有蚊子。” 我把写生本递到她鼻子前面。不知她是惊讶还是羞赧,但总不至于会感到痛苦吧。我一边想一边窥探她的神情。 “啊,多么狭小的世界,只有一幅之地呢,螃蟹才喜欢这样的地方。” 她说罢,倒退了一步。 “哇哈哈哈。”我笑起来。靠近屋檐正在啼叫的黄莺,突然停了下来,飞到远处的树枝上去了。两人暂时不再谈话,侧起耳朵倾听了好一阵子,一旦疲倦的歌喉,再也不容易张开了。 “您昨天在山上遇到源兵卫啦?” “嗯。” “看了长良姑娘的五轮塔?” “嗯。” “大地秋光冷,群芳迟未开。妾本花间露,一去不复来。” 女子不加说明地很快吟诵了这首歌。也不怎么注意它的节拍。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这首歌我在茶馆里听到过。” “是那老婆婆告诉您的吧?她本来在我身边做事儿,那时我还没出嫁哩……” 她说着倏忽瞟了瞟我的脸,我佯装不知。 “我年轻的时候,她每次来,就给我讲述长良姑娘的故事。只是这首歌我总是记不住,听得多了,终于也会背诵啦。” “这确实不容易啊,不过,这首歌听了叫人很伤心哩!” “伤心吗?我是不会唱它的。第一,投河自尽太没有出息啦,不是吗?” “是没有出息,要是你怎么办?” “怎么办?那还不容易吗?什么笹田也好,笹部也好,通通纳作男妾好啦。” “两个都要吗?” “是的。” “真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这是当然的事。” “对啦,这样就不用逃到蚊子国和跳蚤国去啦。” “不学螃蟹也能生活下去啦。” 啾啾,啾啾——早已忘却的黄莺仿佛又恢复了元气,开始鸣叫了。它叫得那样有力,那样高亢,一旦重新开口,声音就自然地流出来。它倒转着身子[9],鼓足的歌喉震颤着,张开的小嘴[10]鸣啭着。 啾啾,啾啾…… “这才是真正的歌呢。”女子对我说。 * * * [1] 白隐慧鹤(1685—1768),江户时代临济宗高僧,所著《远良天釜》一书,包括武士参禅,病中修业等。 [2] 原文作“御曹事”,一般称贵族家的男性,多指平安时期武将源义经,因他曾男扮女装至五条桥。 [3] 三十三观音之一。传说她大慈大悲,像杨柳春风一样倾听众生的祈愿。 [4] 语出《孟子·离娄篇》。廋,“隐藏”之意。这段话的意思是: 观察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观其眼睛。一切都由眼睛表现出来,哪里能隐藏得了呢? [5] 无限的悲愁,缠绕着漂泊的游子,曙光尚未来临,你那翩跹的倩影,早已随着明月,从我的眼睛里消逝。 [6] 如果死后能够见到你,我将幸福地死去。 [7] 从事茶道艺术的人。茶道是日本古典生活形式之一,通过品茶修养精神,学习人与人交际的礼仪法则。 [8] 利休千宗易(1521—1591),安土桃山时代茶人,千家流茶道的创始者。 [9] 语出宝井其角俳句:“莺身倒转声初闻。” [10] 语出与谢芜村俳句:“黄莺唱时小嘴开。” [book_title]五 “请问,少爷也是东京人吗?” “你看我像东京人吗?” “像不像,我一眼就看得出,从口音上就可以知道。” “你知道我是东京哪地方的吗?” “这个嘛,东京那么大,不好猜。不过您不像是下町,好像是山手[1]。山手的麹町吧?嗯,要不就是小石川,再不然就是牛込或四谷。” “猜得大致不差,你知道得很多呀!” “别小看,我也是老东京哩!” “怪不得这样聪明。” “哎嘿嘿……别逗啦!人到了这种地步实在可叹哪!” “为啥流落到乡下来啦?” “不错,正像少爷说的,完全是流落来的,吃不饱肚子呀……” “本来是剃头铺的老板吧?” “不是老板,是伙计。什么?地点?地点就是神田松永町。那是个巴掌大的又窄又脏的街道啊!少爷也许不知道,那里不是有座龙闲桥吗?啊?那里您也没听说过?龙闲桥,那可是座有名的桥哩!” “哎,再擦点肥皂,疼得难受啊!” “痛吗?我脾气急躁,像这样,不戗着胡碴儿,一根一根挖挖汗毛眼儿,我就于心不安哪。——当今的理发匠,不是剃,而是揉。马上就好,再忍一会儿吧。” “我从刚才就一直忍着哪,拜托你啦,抹点热水,擦点肥皂什么的。” “受不了了吗?不至于吧。不过,您的胡子长得太长了呀。” 剃头师傅本来拼命地捏着我面颊上的肌肉,这时不无遗憾地松开了。他从架上取下一块薄薄的红色的肥皂片儿,在水里浸了浸,朝我的脸上胡乱擦了一圈儿。我很少被人将肥皂直接擦在脸上。而且一想到那浸泡肥皂的水放置好几天了,实在叫人恶心。 既然是在理发店里,我作为顾客,只有对镜而坐的权利。不过,我从刚才开始,就想放弃这种权利。镜子这种东西是平的,照出的人像必须平稳才合乎情理。要是悬挂一面不具备此种性质的镜子,硬是让人照,那么强迫人家照镜子的人就如同蹩脚的摄影师,故意损害了对方的容颜。摒除虚荣心,也许是修养上的一种手段,但瞅着一副比自己更为低下的面孔,仿佛说:“这就是你呀。”也用不着这般辱没我啊!如今,我不得已耐着性子对镜而坐,的确,它一直都在辱没着我。向右转时,整个脸孔变成了鼻子;向左转时,嘴巴裂到了耳际;仰起头来,五官压挤到一处,像从正面看一只蛤蟆;稍微弯弯身子,脑袋变得又细又长,像个老寿星。面对这面镜子,你一个人同时扮演九妖十八怪的角色。且不说我在镜子里的脸孔够不上什么美术品,就是从镜子的构造,色彩,银箔的剥落,光线的通过等方面综合起来考虑,这物件本身是极为丑陋的。遭到一个小人辱骂时,其辱骂本身,不会使人感到痛痒,但要是在这样的小人面前行走起卧,谁都会觉得不快。 况且,这位剃头的老板不是一般的老板。起初从外面窥探时,他盘腿坐着,拖着长烟管,不住地往玩具般的日英同盟国旗上吐烟圈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等一进门,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了他,就使我大吃一惊了。刮胡子的当儿,他是那般鲁莽行事,甚至使我自己都产生了怀疑,这脑瓜子的所有权究竟是属于这位老板的,还是有一部分长在我的身上呢?即使我的脑袋牢固地钉在肩膀上,经他这样一折腾,也不会长久连在一起了。 他在挥动剃刀的时候,丝毫不懂得文明的法则。刮脸时哧哧啦啦地响,剃到鬓角时,动脉像撕裂般地直跳。当利刃在下巴上闪光的时候,好比踏在霜冻的地面上,不停发出“格呖、格呖”奇怪的叫声。这位老板竟然还以全日本第一把刀子而自许哩! 他到底是喝醉了。每唤一声少爷,便传来一股异样的气味,一种难闻的酒气不时扑向我的鼻端,真不知这剃刀何时会滑了手,飞到哪里。既然连操刀的主人都心中无数,那么将脸交出去的我更无法推测了。既然把这张脸豁出去了,即便受点轻伤,我绝不会叫苦的。不过我立时担心起来,要是喉咙管给割断了,该如何是好? “刮脸抹肥皂,那都是技术不佳的人干的。不过,少爷您这胡子确实难以整治,真叫人没办法哩。”说罢,老板将那光溜溜的肥皂扔到架上,谁知那肥皂却违背了他的命令,滑落到地面上了。 “少爷,不常见嘛,您是最近才来的吧。” “两三天前刚到。” “哦,住在哪儿?” “住在志保田家。” “唔,您是那里的房客?我已猜出了几分。说实在的,我也受过那家老太爷的关照。那家老太爷在东京的时候,我就住在他家旁边,所以很熟。他可是个好人哩,知书达理。去年死了夫人,如今成天摆弄着老古董——都是些好货色,听说能卖一笔大钱呢。” “他家不是有个漂亮的小姐吗?” “好怕人哩!” “什么?” “什么,不瞒少爷说,她可是个离了婚的人哟。” “是吗?”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她本来可以不回娘家的。觉得银行一倒闭,自己没法享福,就来了,真不顾情分啊。老太爷活着倒好说,等百年以后就再没办法可想啦!” “是吗?” “当然啰。老家里的哥哥对她不好啊。” “她有老家的吗?” “老家就在山冈上,您可以去逛逛,那里的风景可好啦。” “喂,再给我抹点肥皂,又疼起来了呀。” “您的胡子怎么老疼?这胡子也真够硬的。少爷的胡子非三天一刮不可。我给您刮还嫌疼,要是到别处您就更受不了啦。” “今后就这么办,每天来一趟也成。” “您能逗留那么久吗?危险哪!算了吧,那可没啥好处。要是招惹什么是非,说不定会多倒霉呢。” “为什么?” “少爷,那姑娘模样儿虽好,其实是个疯子。” “为什么?” “为什么,少爷,村上的人都管她叫疯子呢。” “恐怕误会了吧。” “哪里,有证据呀。您还是算了吧,那太危险啦!” “不怕,都有些什么证据?” “说起来好笑,呶,您抽支香烟,咱们慢慢聊。要洗头吗?” “不洗算啦。” “我给您去去头垢吧。” 老板将十个积满污垢的指甲,并排放在我的头盖骨上,毫不留情地前后猛烈地运动起来。这指甲将每一根头发分离开来,像巨人的钉耙进入不毛地带一般,疾风似的来来往往。我不知道自己的脑袋上生长着几十万根头发,只感到根根头发像被拔掉一般,整个头皮都肿胀起来。老板剧烈地抓搔着我的头颅,指甲所到之处,从头骨到脑浆都被震荡了。 “怎么样,挺舒服的吧?” “真有你的!” “哎,这样一来谁都会感到快活的。” “脑袋差点给揪下来啦。” “那么疲乏吗?完全是气候的关系。春天这家伙一来,身子懒得很哩。呶,歇一会儿吧,一个人呆在志保田家,挺寂寞的,咱们聊一聊吧。江户哥儿总得找江户哥儿才谈得来。怎么样?还是那位姑娘接待的吗?她是个没有头脑的女子,真难办。” “别管小姐如何了,头皮乱飞,脑袋都要掉下来啦!” “可不,一旦扯起来,空荡荡的,简直没完没了——于是,那个和尚迷上她啦……” “那个和尚?是哪个和尚呀?” “就是观海寺的火头僧呀……” “火头僧也好,住持和尚也好,你还没有提到过啊。” “是的,我太性急啦。那和尚相貌堂堂,长得挺帅。少爷您猜怎样,那家伙竟然给这位写了情书呢。——哎呀,等等,可能是亲自找上门的,不,是写信,肯定是写信。这样一来——这样——反正,情况有些不对头。嗯,是的,是这样的,结果那家伙吓了一跳……” “谁吓了一跳?” “那女的。” “女的收到情书吓了一跳吗?” “要是那个女的吓了一跳,该是个正经人了。她哪里会吓一跳呢?” “那么究竟是谁吓了一跳?” “当然是亲自求爱的那个人啰。” “他不是没有亲自上门吗?” “哎,我太性急,搞错啦,是接到信之后。” “那么说,还是那女的啰?” “哪里,是男的。” “男的?你是说那和尚?” “嗯,是那个和尚。” “和尚为啥吓一跳呢?” “为什么,和尚同师父正在金堂里念经,突然那女的跑来——哦呵呵呵,简直是个疯子哩!” “后来怎么样啦?” “那女子说:‘你那样喜欢我,那么咱们就在佛爷面前睡一觉吧!’说罢就搂住泰安先生的脖子。” “哦?” “泰安这下子慌了,他写给疯子的一封情书,使自己丧了廉耻。这天晚上,他就偷偷逃走寻死去啦。” “死啦?” “想是死了呗,他怎么还能活呢?” “这倒难说呀。” “是啊,那女人是疯子,犯不着寻死,他说不定还活着呢。” “这件事真有意思。” “不管有意思没意思,村里都当成了大笑话。可是她本人疯疯癫癫,毫不在乎。要都像您这位少爷一样正派倒也好说,不过那女子毕竟是个疯子,要是不小心逗她一下,说不定会倒大霉的呀!” “真的要小心些哩,啊哈哈哈哈。” 带有咸味的春风从温暖的海滩上拂拂地吹来,懒洋洋地掀动着门帘。燕子斜着身子从帘子下面钻过,那影像不时映在镜子里。对面人家一位六十岁光景的老爷子,蹲在屋檐下面,默默地剥海贝。每当小刀咔嚓割下去,鲜红的贝肉就掉进笊篱。那些贝壳闪着光亮,隔断了二尺多长白茫茫的水汽。堆积如山的贝壳,不知是牡蛎、马鹿贝,还是马刀贝。贝山有几处崩塌下来,沉入砂川的底部,离开尘世埋进黑暗的王国里了。老的贝壳被埋掉了,马上就有新的贝壳向柳树下集拢过来。老爷子无暇考虑贝壳的去向,只是一味将空贝壳抛进白茫茫的水汽里。他的笊篱似乎是无底的;他的春天似乎有着无限的雅趣。 砂川打一丈多宽的小桥下边流过,将一河春水注入大海。我怀疑: 在那春水、春海汇合之处,参差交互地晾晒着几丈高的大网,不时将温暖的水腥送给穿过网眼,吹向村庄的软风。海水在鱼网之间悠闲而自在地蠕动着,那浓重的水色似乎连钝刀也能溶化。 这景色和这剃头老板实在不协调。假如这位剃头老板给我的印象是强烈地同四周的风光相抗衡的话,那么,我居于这两者之间,就会产生方枘圆凿之感。所幸,这位老板不是那样伟大的豪杰。不管他如何自恃为江户哥儿,不管他如何侃侃而谈,都无法同这浑然骀荡的天地景象相匹敌。摇唇鼓舌想极力破坏这种景象的剃头老板,早已化作一芥微尘,浮游于怡怡春光之中。所谓矛盾,只能存在于力与量、精神与肉体等冰炭不相容,而又具备相同程度的物或人之间。两者悬殊甚大时,矛盾就会被渐渐砻磨,澌尽灰灭,甚至转变为优胜者一方的势力而起作用。才子作为大人物的手足而活动,愚者作为才子的股肱而活动,牛马作为愚者的心腹而活动,皆为此理。如今,我的这位老板正以无限的春光为背景,表演着一出滑稽戏。他的存在本该破坏着闲适的春景,现在反而刻意丰富了春的情韵。在这三月将半之时,我不由感到自己结识了一位无忧无虑的滑稽人物。这位极其廉价的吹牛家,同这充满着太平景象的春光,多么协调一致。 这样一想,便觉得这个老板既可入画,又能入诗了。本来早该回去了,但我却有意坐着不动,同他天南海北地聊起来。这时,门帘一滑,钻进一个小小的和尚头。 “对不起,给我剃剃头。” 小和尚穿着白棉布衣服,勒着同样质地的圆形腰带,外面罩着蚊帐一般粗糙的法衣,看上去十分活泼。 “了念哥儿,怎么样,上回在外头贪玩,被你的和尚师父好骂一顿吧?” “不,他表扬我啦。” “叫你去办事,你在半道上逮起鱼来了。师父说你很能干,对吗?” “师父夸我,说了念不像个孩子,很会玩,真能干。” “怪不得头上都起疙瘩了。这种不规则的头怎么剃?太费劲啦,今天算啦,下次一定要揉平了再来。” “要是能揉平,我早到本领强的剃头店去啦。” “哈哈哈哈,脑袋坑坑洼洼,嘴巴倒不饶人哩。” “你本事不高,倒挺会喝酒呢。” “混蛋,谁本事不高?” “这不是我说的,是师父说的,你不必那样发火,真是白活这么大了。” “唉,真晦气——您瞧,少爷。” “啊?” “和尚们住在高高的石阶上面,安闲舒适,嘴巴自然会讲了。连这个小东西也能说会道的。哎,把脑袋放平些!我叫你放平些嘛!你不听话,我就用刀割你。我割啦?哦,要淌血的!” “好疼呀,你怎么这样胡来?” “没有这点耐性还能当和尚?” “我已经是和尚啦。” “你还不像个和尚。喂,我说小和尚,泰安师父是怎么死的?” “泰安师父他没有死。” “没有死?真的?他死了吧?” “泰安师父打那以后发愤图强,到陆前[2]的大梅寺去专心修行,眼下已成为有才识的名僧了。这很好啊!” “有什么好?无论什么样的和尚,半夜出逃总是不好。你可得当心哪,不要被解雇了。毕竟是女人呀!说起女人,那个女疯子还到和尚那里去吗?” “没有听说什么女疯子。” “你这庙里的烧火棍,真讲不通!到底去了还是没去?” “女疯子没来,志保家的小姐倒来啦。” “光靠和尚念经,不会好的,先前那个少爷在作怪哩。” “那小姐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师父时常夸奖她呢。” “一登上那石阶,一切都颠倒啦,真叫人受不了。和尚不管说什么,疯子还是疯子。好,剃完啦,赶快回去挨师父的骂吧。” “不,我还要再玩一会儿,让他夸奖我。” “随你的便,嘴硬的调皮鬼!” “呸,你这干屎橛[3]!” “你说什么?” 那青亮的光头早已钻出门帘,沐浴在春风之中了。 * * * [1] 下町是旧东京下层人民和工商业者的居住区,山手则是高级职员和知识阶层的居住区。 [2] 宫城县旧称。 [3] 常用于禅宗的问答中,意思是粪便中亦可寻出真理。 [book_title]六 傍晚,面对桌子坐着,门窗开启。房客不多,屋子也相当宽阔。我的住房隔着几曲回廊,同那片有几个房客出入的地方相去较远,不会有什么声响惊扰我的思索。今日更加寂静。房东、姑娘、女佣、男仆,都不知不觉退避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说他们退避,并非退向普通的地方,是退到了红霞之国,或者白云之乡吧?他们或许浮于海上,连舵也懒得操,任其漂向云水相接之处,不知不觉之间,漂到白帆与云水难于分解的境界,到头来连白帆都不知怎样把自己同云水区别开来。——看来,他们正是退避到那样遥远的地方去了。再不然,就是猝然消泯于春光之中,过去的四大[1],如今已变成眼睛看不见的灵氛,在这广大的天地之间,即使借助显微镜也难找到一点残留的痕迹吧。抑或化成了云雀,啼尽菜花的金色之后,飞进夕暮幽深、紫霭氤氲的境地了。也许变成了花虻,劳劳碌碌送走漫长的春天之后,吸尽凝结在花蕊里的甘露,躺在凋落的茶花下面,香甜地睡着了。总之,一切都很宁静。 春风徒然吹过空寂的房舍,既不是对欢迎者的感谢,也不是对拒绝者的抱怨。它独来独往,这是公平的宇宙的意志。我的手掌支撑着下巴,我的心像我居住的房间一样空寂,春风没有受到招请,它毫无拘束地独自来去。 想起脚下踏的是地,便担心它会裂开;知道头上顶的是天,生怕闪电震破脑袋。与人无争,一分钟也无法自立。尘世如此相逼,人生不免当今之苦。住在有东西之分的乾坤,不得不通过利害之门。现实的恋人就是你的仇敌。眼见的财富,实为粪土;争得的名誉,犹如狡猾的黄蜂酿制的花蜜,看来甘甜,实在丢下针刺而去了。所谓欢乐,均来自对物的执着之念,因此包含着一切痛苦。然而诗人和画客,都能尽情咀嚼这个充满对立的世界的精华,彻底体会其中的雅趣。餐霞咽露,品紫评红,至死无悔。他们的欢乐不是来自对物的执着之念,而是与物同化一处。一旦化为物的时候,茫茫大地上再也找不到树立自我的余地。于是自由自在抛开泥团般的肉体,将无边熏风尽皆盛于破笠之中。我之所以一味想象此种世界,并非喜欢标新立异,借以恫吓市井铜臭小儿,仅仅为了陈述此中的福音,以招示有缘之众生。从实质上说,所谓诗境、画境,皆为人人具备之道。虽则阅尽春秋、白首呻吟之徒,当他回顾一生,顺次点检盛衰荣枯之经历的时候,也会从那老朽的躯体里发出一线微光,产生一种感兴,促使他忘情地拍手欢呼。倘若不能产生这样的感兴,那他就是没有生存价值的人。 然而,只即兴于一事,仅化为一物,尚不能称作诗人的感兴。有时化作一瓣花,有时化作一双蝶,有时像华兹华斯[2]那样化作一团水仙,让惠风任意拨撩着自己的心胸,这是常有的事。有时我的心被不可捉摸的四围的风光所占有,而又不能明确意识到夺取我的心的是什么东西。有人说,这是接触天地之耿气;有人说,这是于灵台上听无弦之琴;还有人或许会这般形容: 因为难知难解,故踟蹰于无限之域,彷徨于缥缈之路。无论如何说法,皆为各人的自由。我对着硬木桌而坐的茫然若失的心理状态正是如此。 我分明是没有思考任何事情,我也确实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的意识的舞台上,没有带着显著的色彩而活动的东西,所以我不能说已经和任何事情同化于一处。然而,我活动着。既不是在世上动,也不是在世外动,只是不知不觉地动。既不是为花而动,也不是为鸟而动,也不是对人而动,只觉得恍惚地动。 如果硬要我加以说明,我要说,我的心只是随春天一起活动;我要说,把所有的春色、春风、春物、春声打磨在一起,炼成仙丹,溶于蓬莱的灵液,用桃源的日光蒸发后所得的精气,不知不觉渗入我的毛孔,我的心于不知不觉之中达到了饱和。普通的同化带有刺激,有刺激就有愉快。我的同化因为不知道是与何物同化,故毫无刺激。因为没有刺激,故有一种昏昏然不可言状之乐。此乃不同于那种随风起浪、轻薄骚然之趣。它可以同那深不可测、在大陆与大陆之间沆荡而动、烟波浩瀚的沧海相媲美,只是没有那样的活力罢了。然而幸福正在于此。伟大活力的发现,同时伴随着一个悬念: 不知这活力何时会消耗殆尽。而寻常的状态中却没有这样的担心。我的心比寻常更淡,在眼下这种状态里,不仅没有巨大的活力行将消耗殆尽之忧,也摆脱了那种无可无不可的寻常的平凡心境。所谓淡,单单是难以捕捉之意,并不会有过分孱弱之虞。诗人所谓冲融和澹荡的语言,最确切地道出了此境之妙。 我想,将此种境界绘入画中会怎样呢?那肯定不是普通的图画。我等寻常所称为画者,只不过将眼前的人事风光原样照录,或经过我们审美之眼的过滤之后,移于画绢之上的东西。人们认为,花仍见之为花,水仍映之为水,人物仍作为人物而活动,便尽到绘画之能事了。倘若由此再进一步,便可将我所感觉的物象,溶进我所感到的情趣,在画布上淋漓挥洒,使其栩栩如生。此种艺术家的意图,就是将特别的感兴寄寓于自己捕捉的森罗万象之内。因此,他们如果不把所看到的物象的观感极为明了地迸发于笔端,就不能称为作画。我自己对纷纭的事物进行多方观察,有种种感想,而这些观点和感想既不落前人窠臼,也不受古来传统的支配,它最正确、最完美地表达了自己的主张。倘若不是这样的作品,就不能称为自己的创作。 这两种创作家也许有主客深浅的区别,但非有明了的刺激不能着手作画这一点,双方都是共同的。然而现在,我要描绘的题目,并不那么分明。这是我调动全部感觉,于心外物色到的,其形状或方或圆,其色彩是红是绿,固然无从知晓,就是阴影的浓淡,线条的粗细,也分辨不出。我的感觉不是从外界来的,即使是外界来的,也并非存在于我视野中的特定景物,所以无法明确地指出缘由而告示他人,有的只是心情所感,至于此种心情如何体现才能成为画——不,借助何种具体的事物表达这种心情方有可能得到别人的认可?这倒是个问题。 普通的画,没有情感,只要有物象就行。第二种画,只要物象和情感并存就行。至于第三种,存在着的只是一种心情。因此,要作画,必须选择切合表达这种心情的对象。然而,这种对象是不容易得到的,即使得到了也不容易纳入画图。即使纳入画图,有时又和存在于自然界的景物情趣各异。因此,普通人看来,不认为是画,就连作画人本身也不承认它是自然界局部的再现,只是感兴之余传达当时几分心情,为惝恍迷离的心境注入一些生趣,便以为是取得大的成功了。自古以来,在这种艰难的事业中,有否收到完美功绩的画家,则不得而知。假如要举出在某种程度可以进入此种流派的作品,那就是文与可[3]的竹子,云谷[4]门下的山水,其次是大雅堂[5]的景色,芜村[6]的人物。至于西洋画家,大都着眼于具体的世界,大多数人不能倾倒于神往的气韵。因此,真不知有几人能够运用此种笔墨传达出物外的神韵。 可惜的是,雪舟、芜村所着力描绘的一种气韵,过于单纯且缺乏变化。就笔力这一点而言,此等大家虽然不可企及,但我所要描画的心情要稍微复杂一些。正因为复杂,故难于将感情尽收尺幅之中。我不再用两手支颐,随将两腕相握,伏在桌上思考,依然不得其解。我想,必须打造这样一种境界: 在确定色彩、形状、情调之后,自己的心忽然认识了自己,叫一声:“原来在这儿!”好比为寻找生离死别的亲儿子,跑遍六十余州空手而归,正在朝夕悬想之际,忽一日在十字街头不期而遇,于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叫道:“哦,在这儿!”只有这样才行。这是困难的。只要具备这样的情韵,别人看了不论说什么都无伤大雅。即使被斥之为不是画也不耿耿于怀。但求色调能代表此种心情的一部分,线条的曲直可以表现几分气质,画面配置可以传达几分风韵,那么,纵然表现的形态是牛是马,或者非牛非马也不可厌。即使不可厌也还是画不出来。我把写生本置于桌上,两眼盯着它望,仔细思索,然而毫无所获。 我放下铅笔,想到将这种抽象的兴趣摄入画面,毕竟是一种错误。人的差别不会很大,故在许多人中也必定有和我具备同样感兴的人,并使用某种手段企图将此种感兴永久化。既然做了这种尝试,其手段是什么呢? 忽然,“音乐”二字蓦地映入眼帘。对,音乐正是在此种时候,应此时之需而被迫产生的自然之声。我现在才觉得,音乐是应该听应该学的,不幸的是,我对此道全然不懂。 其次,我又走进第三领域,将它写成诗如何呢?记得有个叫做莱辛[7]的人,他说,以时间经过为条件而产生的事情,皆属诗的领域。他把诗和画看成两种不相一致的东西。这样看来,如今我所急着要表现的境界,终究不是诗所能完成的。我感到高兴时的心理状态也许有时间的经过,但却没有随时间的流动渐次展开的事件内容。我并非为甲去乙来,乙灭丙生而高兴。我从一开始就是以窈然地把握住同一时间的情趣而感到高兴的。既然是把握同一时间的,那么翻译成普通语言时,没有必要一定要在时间上安排材料,仍然同绘画一样,从空间上配置景物就行了。问题仅在于将怎样的情景摄入诗中,是否反映出它那旷然无所依托的样子。既然抓住了这一点,那么即使不照莱辛的说法,也可以构成诗,不管荷马怎样,也不管维吉尔[8]怎样。我认为,如果诗适合于表示一种心境,那么,可以不必借助于受时间限制而顺次推移的事件,只要单单充分具备绘画上的空间要素,也是可以用语言描写出来的。 议论不管怎样都可以。我大概忘记了《拉奥孔》[9]之类的著作,所以仔细检点一番。我的想法也许有些古怪。总之,作不成画也要作诗试一试。我把铅笔对着写生本,前后晃动着身子。好半天,满心指望铅笔尖能运动起来,可丝毫也没有动一下。宛若忽然将朋友的名字忘记,这名字就在喉咙管里,只是一时说不出来,于是一断念,这个道不出的名字早已滑落到肚子里去了。 调拌葛粉汤时,起初筷子沙沙拉拉的,总不能得心应手。忍耐一会儿,渐渐有了黏性,搅拌起来手就得用力些。此时不管这些,将筷子继续不停搅拌下去,直到搅不动为止。结果锅里的葛粉不需强求,会争先恐后附着在筷子上,作诗也正是如此。 无所凭依的铅笔稍稍运动了,渐渐得势,过了二三十分钟,写下六句诗: 青春二三月,愁随芳草长。 闲花落空庭,素琴横虚堂。 蟏蛸挂不动,篆烟绕竹梁。[10] 试着读一读,都是可以作画的句子。心想,早知这样,开始就作画该多好。为什么作诗要比作画容易呢?作到这里,以下似乎不会太难了。我想吟咏几句不能入画的情况,思索再三,终于写出来了: 独坐无只语,方寸认微光。 人间徒多事,此境孰可忘。 会得一日静,正知百年忙。 遐怀寄何处,缅邈白云乡。[11] 再从头读一遍,觉得有点意思,然而要说写出了我刚才那种出神入化的境界,倒又深感索然无味了。我握着铅笔,想乘兴再写一首。无意中向门口一望,看见一个美丽的身影打敞开的格子门的三尺空间里倏忽一闪。哦,真奇怪! 我转眼注视门口,那倩影有一半已被门遮住了。这人影似乎在我看到之前就在那里闪动了,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舍掉诗专心望着门口。 不到一分钟,那人影又从相反的方向过来了。对面楼上的走廊里,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穿着长袖和服,悄无声息地行走着。我不由丢下铅笔,刚从鼻孔吸进的一口气也立时屏住了。 春阴的天空时时刻刻将浓云压向地面,眼看就要下雨了。黄昏里在栏杆旁悠然来去的长袖倩影,和我的房间相隔一座三四丈宽的庭院,在阴沉、寂寥的空气中时隐时现。 这女子缄口不语,目不旁顾。她静悄悄地行走着,廊上拖曳着她的长裙,听不到一点响动。因为太远,看不分明齐腰的裙裾上染着什么样的彩色花纹。只看见底子和花色相接之处混然一片,使人感到那是夜和昼的境界,这女子本是在夜和昼的境界里行走呢。 她穿着这长袖和服打算在长廊里来往多少次呢?我不知道。她从何时起穿上这奇妙的服装,作这种奇妙的散步呢?我不知道。至于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当然也不知道。这丽人倩影如此端庄,如此肃静,如此执着地反复进行这种无法理解的举动,在门口时来时往,时隐时现,这使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是倾诉对逝去的春天的怨恨吗?却为何又那样漫不经心?要说她真的是漫不经心,却为何又打扮得花枝招展? 天色向晚,春意婵媛,不一会儿,门外薄暮冥邈,迷离中但见五彩斑斓,她的衣带那般醒目,该是织金缎子吧?那艳丽的织物往还于苍茫的夕暮之中,正向着幽阒、辽远的境界消隐而去,宛若灿烂的春星,坠入黎明前紫色的苍穹。 太玄之门自动敞开,这华艳的姿影即将被吸入幽冥之府的时候,我产生了如下的感觉: 穿着这样的服饰,本该在金屏银烛之前欢度一刻千金的春宵,而现在却毫无怨色,毫不留连地离开色相世界而去。在某一点上看来,这属于超自然的情景。透过刻刻相逼的黑影,我仿佛看到那女子既不焦灼也不惊慌,始终用那相同的步调在同一地点肃然地徘徊着。倘若她不知有灾祸临头,可谓凄惨之至了。抑或那黑暗之所正是她本来的归宿,那短暂的幻影即将被收回原来的冥漠中去,所以她才带着那样闲静的态度,逍遥于似有若无之间吧。当女人长袖服饰上纷乱的花纹消失尽净、溶进墨黑的暗夜中时,就会显露出她的本来面目了。 我还这样想,一个美人儿甜美地睡着了,没等苏醒过来,就意识朦胧地停止了呼吸,离开了人世。那时,守护在枕畔的我们,心中一定很难过吧。倘若一个人历尽千辛万苦而死,他本人自会觉得没有生存的价值,守护在身旁的亲人也许觉得杀了他反而是慈悲的。然而,一个沉沉入睡的孩子有什么该死的罪过呢?于酣睡之中带他到冥府去,犹如在他没有意识到死的当儿给他突然一击,夺走他可爱的生命。倘或定要杀他,也应让他明白不可逃脱的罪孽,从此断了生的念头,再为他念几句佛。在死的条件尚未具备,死的事实已经明白确定的时候,有人念阿弥陀佛,为死者祈求冥福,那么,这阵阵诵经之声,就是硬要把一半跨进阴间的人呼唤回来。在从暂时的小睡不知不觉转入永眠的本人看来,唤他回来是迫使他重尝已经解脱的烦恼,反而感到痛苦。也许他想:“大慈大悲,请不要唤我回去,让我安静地沉睡吧!”可是我们仍然要唤他回来。我想,这女人的身影要是在门口再度出现,我要呼唤她,把她从梦幻里拯救出来。然而,当我看到从三尺宽的空间梦一般闪过的身影,不知为何又一下子噤住了。我下定决心务必叫她一声,谁知她又早已倏忽闪过了。我正在想,我为什么没有出声呢?这时,她又走回去了。看她那副样子,全然没有注意这里有人窥视她,有人多么地为她焦灼不安呢。尽管我为她操心,为她怜惜,可她根本没有理睬我这个人。我只想着下次一定叫她,不知不觉间,忍耐已久的云层将漫天雨丝簌簌洒落下来,把女子的身影封闭在潇潇细雨之中了。 * * * [1] 佛教用语,又称四大种,即地、水、火、风。 [2] 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湖畔派的代表,1843年封为桂冠诗人。代表长诗有《序曲》等。他曾写过一首名为《喇叭水仙》的诗。 [3] 文同(1018—1079),中国北宋画家,字与可,以擅长画竹而著名,有“湖州竹派”之称。 [4] 云谷等颜(1547—1618),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画家,云谷派始祖,效法雪舟,称雪舟三世。 [5] 池大雅(1723—1776),江户中期南画家,大雅堂是他的雅号。 [6] 与谢芜村(1716—1783),江户中期俳人,画家。 [7] Gotthold Ephraim Lessing (1729—1781),德国诗人,剧作家、评论家。 [8] Virgil(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代表作有史诗《伊尼特》。 [9] 莱辛的美学论著。 [10] 原文照录。 [11] 原文照录。 [book_title]七 天气寒冷。拎着毛巾到下面洗澡。 把衣服脱在三铺席的房间里,走下四段楼梯,进入八铺席大的浴室。这地方看起来石头有的是,地面一律铺着花岗石,正中凿出一个四尺多深的浴池,就像豆腐店的汤槽。虽然像槽,但也是用石头砌成的。既然名为矿泉,总该会有各种成分吧。只见水色纯净透明,洗起来非常舒适。我不时将水含进口里,觉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听说这水能治病,我没有打听,所以不知道究竟能治哪些病。我没有什么宿疾,从未想过它有什么实用价值。每次入浴时所想的只是白乐天的“温泉水滑洗凝脂”的诗句。一听到温泉这个词儿,就立刻想起这句诗,心情十分愉快。我认为,如果温泉不能使人产生此种心情,便没有作为温泉的价值。我对温泉只是抱着这样的向往,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把身子浸下去,泉水到达乳下。不知泉水从哪儿涌出,常常溢出浴槽,看上去非常洁净。春天石头没有干的时候,一直潮润润的,脚踏上去温暖,舒适。春夜细雨,润物无声。只有房檐上的雨滴,渐聚渐多,听起来滴答滴答地响。浴室里水汽弥漫,漫天铺地,仿佛只要有一点空隙也要拼命钻进去。 我把无常的身子寄托在秋雾凄冷、春霭融和、晚炊飘渺、人烟青青的广大空间,诸多景象情趣各异,而春夜温泉迷蒙的水汽如此温柔地包裹着浴客的肌肤,使我怀疑自己是否成了古人。这水汽并不浓密地缠绕着你,使你睁眼难辨一物;然而它也不像轻纱那样浅薄,使你一触即破,毫不费力地看清下界和自己。冲破一层,冲破两层,冲破许多层也不能冲开这团烟雾,那温馨的彩虹仿佛从四面八方一齐拥来,将我一个人埋没了。“醉酒”的说法是有的,但不曾听说过“醉烟”。即使有,也不能用在雾上。用在霞上也嫌勉强,只能在一个“霭”字上冠以“春宵”二字方感妥当。 我仰起头靠在浴槽边上,在清澈透底的热水里将轻盈的身子尽量漂向没有抵抗力的地方。我的魂魄像水母一般漂游不定。人世如有这样的感觉该有多么快乐。打开是非之锁,拉开紧闭的门闩,将一切全抛开,既在温泉之中,且和温泉同化好了。生活在流水之中没有痛苦,倘若灵魂也能随波逐流,那比基督的弟子还要幸运。照这样看,土左卫门[1]毕竟是风流人物。记得待史文朋[2]曾经在诗里描写一个女人在水底溺水而死的欢欣之感。我平素认为米勒的奥菲莉亚最为痛苦,现在看来,她是多么美丽。我以前总不明白他如何要选择这个不愉快的题材,如今一想她确实是可以入画的。或浮于水面,或沉入水底,那种悠然漂荡的姿态一定是美的。两岸生长着奇花异草,只要能同水色、漂流着的人的脸色、衣服的颜色协调一致,那一定能摄入画图。然而,假如漂流着的人完全是一副和悦的神情,那简直成为神话或寓言了。僵直苦痛的形象会破坏整幅画面的精神,泰然自若、毫无欲望的面孔也不能反映人情。那么,画出怎样的相貌才算成功呢?米勒的奥菲莉亚也许是成功的,但不能确定他的精神是否和我一致。米勒是米勒,我是我,我想凭自己的兴趣画一个风流的土左卫门,但是我心里又一下子浮现不出我所着意追求的形象。 我把身子随意漂在热水里,作了一首土左卫门赞。 雨淋则湿,霜打则冷。 泥土之下,幽暗凄清。 浮则波上,沉则波底。 春水浩荡,何言苦寂? 我在嘴里低声吟哦着这首赞词,一边漫然浮在水中,忽然不知何处传来弹三弦的声音。我被人称作美术家尚且惶惑不安,至于对这样的乐器所知更少,令人可笑。不管它时而大弦嘈嘈,不管它时而小弦切切,我的耳朵都丝毫不会受到影响。但是在这个宁静的春夜,雨声尚可助兴,何况在这山乡的池中,连灵魂都漂荡于春天的泉水里,又能懒散地受用那远方的琴声,这实在是一大乐事!因为距离遥远,当然听不清唱的是什么歌,弹的是什么曲。只感到其中有一种情趣。从那沉稳的音色上可以推知,仿佛是京阪地方的盲官弹奏歌谣时使用的大三弦。 幼年时代,我家门前有一座名叫万屋的酒店。酒店里有个姑娘叫仓姐儿。这位仓姐儿每到娴静的春日下午,总要练习唱一大段谣曲。每当她一开始练习,我就走到院子里听。院子前面是一块十坪[3]大的菜园,三棵松树排列在客厅东侧。这些松树的树干有碗口粗细,三株连成一气,别有一番生趣盎然的姿态。我小时候一看到这些松树,心里就非常高兴。树底下有一个生了锈的铁灯笼装在一块无名的红石头上。这块石头不管何时见了,总像一个不通事理的倔强老头子坐在那里一样。我很喜欢盯着铁灯笼看。铁灯笼前面,不知名的春草穿过浓厚的青苔,不管尘世的风情变化怡然自得地散发着芳香。那时我有个习惯,总是爱到草地中寻一块容膝之地,蹲下来痴痴地呆上半天。我当时每天的活动,就是站在松树下观望铁灯笼,嗅嗅春草的香气,远远地倾听仓姐儿的歌声。 而今,仓姐儿早已过了婚嫁之年,背负着家庭生活的担子端坐在账桌前边了吧。不知道她和丈夫是否和谐,不知道燕子是否年年归来,殷勤地衔泥筑巢。燕子和酒香无论如何都不能从我的想象中分离开来。 不知三棵松树是否依然完好,铁灯笼一定被毁坏了,春草是否还记得往日那个蹲坐在这里的人呢?当时无言以对,眼下更不认识了吧?仓姐儿每天唱的“游子身穿悬铃衣”这句歌词,也记不清了吧? 三弦琴的声音在我眼前展开一幅意外的景象,我面对美好的往昔站立,回到二十年前的生活中了。我又变成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正在这时,浴室的门哗啦打开了。 有人来了。我依旧漂浮着身子,只把视线转向门口。我把头靠在离门最远的浴槽边上,所以可以看到门口两丈多长的倾斜的石阶。然而,当我抬起眼睛时,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时只听到雨点顺着屋檐下落的响声。三弦琴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不一会儿,石阶出现了一个东西。照亮这个浴室的只有一只小小的吊灯,相隔这样远,即使空气澄澈,也难于分辨东西的颜色。何况水汽迷蒙,雨雾浓密,当然很难认清是谁正向今宵这个无路可逃的浴室走来。走下一段,再走下一段,不到灯光照耀的地方我不敢断定是男是女。 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又向下移动了一步。脚下的石头看起来像天鹅绒一般轻柔。单凭脚步声判断,可以说这人是不动的。然而,轮廓稍微浮现出来了。我是画家,对于人体的骨骼,视觉非常敏锐。当这团奇妙的黑影走下一段的时候,我发现这浴室已经是我和一个女子两个人了。 我漂在水里正在思忖刚才是否注意还是没注意的时候,女人的身影早已毫无遗憾地出现在我眼前了。每一滴迷蒙的水汽里都回映着柔和的光线,在那淡红而温暖的水雾深处,流动着轻盈如云的黑发,出现了一个女子颀长的身姿。当我看到她时,一切礼仪、规范、风化之感全都从脑里消失了,只是一味想着,终于找到一个美好的画题。 古代希腊的雕刻如何,姑且不论,每当看到现代法国画家视作生命的裸体画时,觉得有明显的极端描绘肉体美的痕迹,因而感到缺乏气韵。这种心情一直在折磨着我。每次看到总评判它是下品,但不知为什么是下品。因为我不知道,所以不得其解,一直烦闷到今天。遮蔽肉体,美也就掩没了;如果不遮蔽,也就成了低劣。所谓现代裸体画只不过把技巧都用在不遮蔽的低劣上了。将剥光衣服的形象原样画出,这样还不满足,还要尽量把这裸体拼命塞到衣冠世界上来。他们忘记穿衣服是人间常态,试图把一切职能都归于赤裸裸的形象。本来十分已经足够,但他们硬要做到十二分,十五分,无穷无尽,一心一意想强烈描绘出那种裸体之感。技巧达到极端的时候,强加于观者,人们就给予鄙视。这是例子,说明善的东西,倘若不择手段过分加以强调,反而会使美减弱。有一句处世的谚语,叫做“满招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旷达和天真显现出余裕,而余裕之于画,之于诗,乃至于文章,皆为必备的条件。当今艺术的一个弊端就是所谓文明的潮流一味驱使艺术之士,使他们拘束于一格,随处做龌龊的表演。裸体画就是一个好的例证。都市里有叫艺妓的女人,以出卖色相,向人献媚为职业。她们接待嫖客时,只专心考虑自己的姿色如何映入对方的眼睛,此外再也不能发挥任何表情。年年看到的美术沙龙的目录中,充满着类似艺妓的裸体美人。这些裸体美人不但一分一秒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裸体,并且全身绷紧一种力量,努力把自己的裸体向观众显露出来。 如今在我面前娉婷出现的姿影,丝毫不带此种卑俗而有碍观瞻的样子。假若只是脱掉常人穿着的衣裳,那已经堕入人的世界了。然而她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应该穿衣服,应该挥动长衫。她一切是那样自然,仿佛是从云中呼唤来的女神。 浴室里弥漫的水雾,在达到饱和之后又不断涌上来,春夜的油灯变得半透明了。屋内彩虹的世界不停摇荡着,那朦胧可辨的黑发渐渐模糊了,雪白的体态从云层底下次第浮现,试看那轮廓吧: 沿着颈项有两条曲线,轻轻内向,从两边微微向两肩伸延,丰满而圆活地折向下方。线的末端将手分成五根手指。两只高耸的乳房下面暂时呈现波状,接着又圆滑的隆起,稳妥地描出丰腴的下腹。顺着饱胀之势向后延缓,于势尽之处分开。为保持平衡,肌肉略向前倾。两膝成反方向承受下来,再变成直线,一直伸向足踵,构成水平的足底线。一切葛藤便在两片脚掌下面汇集一处。世上没有这般错综复杂的配合,也没有这般协调一致的配合。世上也绝找不出如此自然,如此柔美,如此绝少抵抗,如此毫无阻滞的轮廓线。 而且这姿影不像裸体那样露骨地突现在我面前,一切都迷离地笼罩在幽玄的灵氛之中,眼里只是美妙地闪现出一种充盈之美罢了。犹如泼墨淋漓之间点染一鳞片爪,使人于纸笔之处想象虬龙的奇姿。用艺术眼光观察,无可厚非,因为空气、暖适的环境、幽邈的情调都具备了。将六六三十六片龙鳞仔细绘出,那样未免滑稽可笑,赤裸裸的肉体只有从远处粗粗一望,才会留有神往的余韵。这个轮廓进入我的眼睛时,其神态看起来就像逃离月宫的嫦娥,被彩虹这个追捕者包围起来,一时不知所措。 这轮廓次第变得白皙而清晰了。我想,再向前走一步,这位可怜的嫦娥就要堕入俗界了。就在这一刹那,那绿波似的头发宛如戏水的灵龟的尾巴飒然飘飞起来,雪白的姿影穿过蒸腾漫卷的水雾跳上了石阶。呵呵呵呵,廓下响起女人尖厉的笑声,离开宁静的浴室,渐去渐远。我蓦地含了一口泉水兀自站在浴槽里。震荡的水花拍打着我的胸脯,泉水从槽边溢出来,哗哗作响。 * * * [1] 日本古代力士,皮肤白皙,身体肥大。后来人们用这名字比拟溺死的人。 [2] 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 (1837—1909),英国诗人,评论家。其诗作极富韵律美。 [3] 坪为面积单位,一坪约合3.3平方米。 [book_title]八 主人请我品茶。同座的还有一僧一俗,僧者乃观海寺的和尚,名大彻;俗者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老人的居室位于我那条走廊右端向左拐弯的顶头处,大小约有六铺席,中央放着一张大紫檀桌子,比想象的要褊窄些。他请我坐,一看,地上铺的不是坐垫,而是花毯,不用说这是中国货。花毯正中围着一个六角形,织着奇妙的房舍和树影,周围是近似铁灰色的底子,四角是茶色,装饰着花草图案的圆环。我怀疑这花毯在中国是铺在客厅里的,现在用它代替坐垫倒也别有风味。印度的花布和波斯的挂毯,其价值在于古朴;这花毯也是如此,它的趣致在于泼辣大方。不仅花毯,大凡中国的器具都以古朴为特色。这只有那些稚拙憨厚、襟怀悠闲的人种才能发明出来。看着这些东西,会使人顿起尊敬之情。日本人用小心谨慎的态度制作美术品。西洋器物大而精细,但都带有庸俗之气,实不可取。我一边想,一边坐下来。那个青年和我并排而坐,占据着半边花毯。 和尚坐在虎皮之上。虎尾通过我的膝头,虎头垫在老人的臀部下面。老人长着浓密的白胡子,看起来似乎拔光了头发,然后移植到两腮和下巴上了。他小心地将茶托里的茶碗摆到桌面上。 “好久不见啦,今天家里来了客人,想请大家一道用茶……”主人对和尚说。 “啊,实在感谢,我也好久没来拜访,今天特来看看。”和尚说。 这和尚将近六十岁,那容貌好似寥寥几笔勾勒的圆脸达摩像。看样子,他和老人平时很亲密。 “这位就是客人吗?” 老人点点头,拿起紫砂茶壶向每只茶碗倒出两三滴带有琥珀绿的玉液。一阵清香直扑向我的鼻端。 “一个人呆在这乡下很寂寞吧?”和尚立即同我搭话。 “啊!”我作了不得要领的回答。要说寂寞,那是撒谎;要说不寂寞,又颇费口舌。 “哪里!老法师,这位先生是来画画的,所以很忙呀。” “哦,是吗?那太好啦,是南宗画派吗?” “不!”我明确地回答。但要讲起西洋画来,这和尚可能听不懂。 “哪里!就是那种西洋画啊。”老人以主人的身份,代我回答了下半句话。 “噢,洋画,就是久一君画的那种吗?上回我第一次看到,画得很不错呀!” “不,画得不好。”那青年此时倒开了口。 “你给老法师看过了吗?”老人问那青年。从他那言谈和表情上看,他们似乎是亲人。 “不,不是特别请他看的。我上次在镜池写生时被老法师看到啦。” “噢,是吗?来,茶已经沏好了,请喝一杯。” 老人把茶碗放到各人面前。茶的分量只不过三、四滴,茶碗却很大。青灰色的底子上绘着赭红、浅黄的纹路,不知是画面,还是图案,还是描着的鬼脸,只见那些花纹布满整个碗面。 “这是杢兵卫[1]的作品。”老人作了简单的说明。 “这很有意思。”我也赞赏了几句。 “杢兵卫的东西好多是伪作。请看这碗底,盖着款识哩。” 我端起茶碗,向格子门望去。门纸上映着一盆叶兰的影子。我转过头来,仔细一瞧,碗底印着很小的“杢”字。款识在鉴赏上并不那么重要,然而据说好事者对此都十分留意。我没有马上放下,顺势将茶碗凑到唇边,用舌尖一点一滴品尝这既浓且甜、不热不冷的琼浆玉液,堪称闲人雅士的风流韵事。普通人都以为茶是喝的,那就错了。应该把茶液放在舌头上,使它清香四散,而几乎不把它咽下去,只是让那馥郁的香味由食道向胃里沁透。倘用牙齿,那就太没意思了。水太轻,玉露太浓,这是一种超脱了淡水境界、不劳口唇费力的优良饮料。假若有人诉苦说吃茶睡不着觉,那么我将劝他,即使不睡觉也要吃茶。 不知何时老人拿出一个青玉果盘来。由一大块玉石雕成,通体薄匀,刀法严谨。匠人这种精雕细镂的手艺实在令人惊叹。当着亮处一照,春天的日影射进整个盘中,仿佛再也无路可逃了。玉盘内以不盛任何东西为宜。 “客人很喜欢鉴赏青瓷,今天特地搬来一些看看。” “什么青瓷?哦,是说那只果盘吗?我也喜欢呀。请教先生,西洋画可以装裱隔扇吗?如果能行,我想请先生画一幅呢。” 请我画画,当然不推辞,但不知这和尚是否中意。要是辛辛苦苦画了,他又说西洋画不好,那不是白费力气吗? “画在隔扇上不合适吧?” “不相宜吗?可也是呀,上次久一君画的那幅,也许太花哨了些。” “我的那个不行,那只是画着玩玩的。”那青年忙不迭谦逊一番,显得怪不好意思的。 “刚才说的那个什么池在哪儿?”我为保险些,特地问那青年。 “观海寺后面的山谷里,那里是个清幽的地方。——我读书的时候学过画画,无聊时画几笔解闷儿。” “观海寺是我居住的地方。那里很好,可以一眼看到海。你在这儿逗留期间去看看吧,很近,距这儿只有一里多路。瞧,站在走廊上就能望见庙前的石阶呢。” “哪天去打搅一下行吗?” “欢迎欢迎,什么时候都可以。这里的小姐也常去。——说到小姐……今天那美姑娘怎么没见到?她上哪儿去了,老先生?” “她不知上哪儿去了。久一,她没到你那里去吗?” “没有,她没有去。” “也许一个人散步去了。哈哈哈哈。那美姑娘很会跑路哩。上回我到砺并那地方去做法事,在姿见桥畔看到一个人很像那美姑娘。一看果然不错。她把裙子的下端掖在腰里,穿着草鞋,见到我就喊‘老法师,干吗磨磨蹭蹭的,到哪儿去呀?’我被她吓了一跳。哈哈哈哈。我问她:‘你这副打扮,到底上哪儿去啦?”她说:‘我去采了些芹菜回来,老法师,给您一些吧。’说完,就把沾满泥土的芹菜一个劲儿向我袖筒里塞。哈哈哈哈。” “实在是……”老人苦笑着说。他立时站起身来,“我想再请看看一样东西。”接着又把话题转到古董上来。 老人恭恭敬敬从紫檀书架上取下了一只花绸缎旧袋子,似乎沉甸甸的。 “老法师,你看过这件东西吗?” “那是什么呀?” “砚台。” “哦,什么砚台?” “听说是山阳[2]所珍藏……” “没有,我不曾见过。” “盖子是春水[3]换过的……” “这个似乎未曾见过,让我瞧瞧。” 老人小心翼翼将袋口解开,一块紫红色四方形石砚露出了一角。 “颜色很好,是端溪石吗?” “是端溪石,有九个鸲鹆眼呢。” “九个?”和尚显出大为感慨的样子。 “这是春水换的盖子。” 老人把一个用绫子裹着的薄盖打开来。上面有春水写的七言绝句。 “嗬,春水写得好,写得好。不过论书法,还是杏坪[4]为上乘。” “杏坪的书法当然好啊。” “山阳的功夫最差,虽说是个才子,总有些俗气,我一向不佩服。” “哈哈哈哈。老法师不喜欢山阳,所以我今天把山阳的立轴换去啦。” “真的?” 和尚回头张望。璧龛下面的平台打扫得像镜子一样,放置一个光亮的古铜瓶,里面插着二尺来高的木兰花。立轴是用带底光的古代织金精工装裱而成。这是一幅物徂徕[5]手法的大条幅。这条幅文字不是写在绢子上的,字的巧拙姑且不论,但因年代久远,纸的颜色和四周围的质地看上去极为协调。织金如果是新的倒也不算可贵,而这上面色彩消褪,金丝沉灭,华丽的气颜已经消失,显露了古朴的特色,所以恰到好处。白色的象牙画轴衬着灰褐的砂墙,十分显眼地伸向两边。条幅前面摆着那瓶生气蓬勃的木兰花。除此之外整个璧龛的情趣过于肃穆,反而显得阴森森的。 “是徂徕的吗?”和尚转过头来。 “恐怕你连徂徕的也不喜欢吧。我看他比山阳写得好。” “徂徕到底高明多了。享保年间学者的字即便不算好,也总含有一种品格。” “若把广译[6]称为日本书法之圣,则我乃汉人之拙劣者。——这话是徂徕说的吧,老法师?” “我不知道。总之,他那字吹不起来呀,哈哈哈哈。” “请问老法师,你是学的哪一位?” “我吗?我们禅僧不读书也不习字的呀。” “不过总是学过什么人吧?” “年轻时我曾练过高泉的字,别的没有了。不过,人家叫我写,我总有求必应。哈哈哈哈。来,我瞧瞧这端溪砚。”和尚催促道。 缎子口袋撤掉了,在座的视线全都落在砚台上。这块砚台厚二寸,比普通的砚台要厚一倍,宽四寸,长六寸,长宽和普通砚台大致一样。盖子是一块研磨成鳞片形的松树皮,上面用朱漆写着两个不认识的字。 “这盖子,”老人说,“这盖子不是一般的盖子,请看,这固然是松树皮做的……” 老人的眼睛望着我。然而,这松树皮不论有什么来历,我这个画家总是不大佩服。 “松树皮盖子有些俗气。”我说。 老人一声不吭地扬起手来。 “如果单是一个松树皮盖子当然俗气,不过,这个盖子是怎么回事?这是山阳住在广岛时剥下院中的松树皮亲手制作的啊!” 我想,对呀,山阳本来就是个俗气的人嘛。 “自己做就干脆做得笨拙些。不必特意制成鳞片形,磨得光溜溜的。” 我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哈哈哈哈。可不是嘛,这盖子太不值钱啦!”和尚忽然赞成我的意见了。 青年担心地望望老人的脸。老人有些不快地揭开了盖子,下面露出了砚台的本体。 如果说这砚台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奇异之点,那就是表面上工匠的雕刻艺术。正中央保留怀表一般大的“肉块”,高度和边缘相仿佛,象征蜘蛛的脊背,每只脚的尖端各抱一个鸲鹆眼。剩下的一个鸲鹆眼位于脊背正中,染成黄色,仿佛滴出来的黄汁。除了背、脚和边缘,其余部分刻着一寸多深的沟槽。这堑壕恐怕不是储墨的,即使倒进一勺水也填不满。想来是从水盂中用银勺舀出一滴水滴在蜘蛛背上,再用贵重的墨加以研磨吧。否则名为砚台其实只不过是文具中纯粹的装饰品罢了。 老人流着口涎说道: “请看这色泽和这些眼。” 是的,这砚台的色泽越看越美。假如在这光艳、清凉的表面呵一口热气,仿佛会马上凝成一朵云彩。特别惊人的是那些眼的颜色。眼和周围相交之处,色彩次第变化。我的眼睛仿佛受到欺骗,竟然看不出打何时起开始变化的。倘若形容一下,好比一颗芸豆嵌在紫色蒸羊羹里,透明,深沉。这样的眼有一两个就足够珍贵的了。这方砚竟有九个,真可谓盖世无双。而且,这九个眼排列整齐,间距相等,看起来简直像人工凿成的一般,故当称为稀世之珍。 “确实好,不仅看了心情舒适,这样摸一摸也很愉快。”我说着把砚台递给身旁的青年。 “久一懂得这种东西吗?”老人笑着问。 “不懂。” 久一君显得有些困惑不安,断然回答了一句,遂把这个不懂的砚台放在自己面前眺望了一阵。他似乎觉得这样有些不妥,拿起来又交给了我。我又仔细抚摩了一遍,然后恭恭敬敬再传给禅师。禅师把砚台托在掌上观看,这样还嫌不够,就用灰布衣袖狠狠擦了一下蜘蛛的脊背,频频观赏着擦得发亮的地方。 “老先生,这色泽实在好,用过没有呢?” “没有,从未轻易用过,还是买来时那副样子。” “本来嘛,这东西就是在中国也很稀奇,老先生!” “是的。” “我也想有这么一个。拜托久一君啦,怎么样?替我买一个来吧。” “嘿嘿嘿嘿。恐怕找不到这种砚台,人就死啦。” “可不,你哪里还有心思顾砚台的事。几时出发?” “两三天内就动身。” “老先生送他到吉田吗?” “要是在寻常,我年岁大也只好免啦。不过这回,他一走也许见不着啦,所以打算送送。” “你们就不要送啦。” 青年看样子是老人的侄儿,怪不得有些相像。 “不,还是送送的好。坐在船上倒没有什么,是吗,老先生?” “是啊,如果爬山就受不了,若是坐船即便绕些弯路……” 那青年不再推辞了,只是默默地坐着。 “到中国去吗?”我问了一声。 “嗯。” 听到这个“嗯”字,我还不满足,但又觉得没有必要继续追问,便忍住了。看看格子门上,兰花的影子已经稍微移动了位置。 “唉,您知道,就是为了这次打仗啊。——他本来是志愿兵,现在要应召入伍啦。” 老人代替青年给我讲述了他不久将出征满洲战场的命运。在这梦幻般富有诗意的春日的山乡,如果以为只有啼鸟、落花和奔涌的泉水那就错了。现实世界翻山过海逼近这平家[7]后裔居住的孤村,即将染遍朔北旷野的热血,其中的几万分之一,也许就是从这位青年的动脉里迸发出来的。这位青年腰中的长剑说不定会喷出烟火。而现在,他却坐在一个除了梦幻之外再不承认人生会有什么价值的画家身边。青年坐得很近,似乎听得见他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这心脏也许正迎来了席卷千里平野的高潮吧。命运使我们两个会于一堂,其他一概不提。 * * * [1] 日本古代著名制瓷工匠。 [2] 赖山阳(1780—1832),江户末期儒者,工书画。 [3] 赖春水(1746—1816),江户中后期儒者、诗人,山阳之父。 [4] 赖杏坪(1756—1834),春水之弟,儒者。 [5] 物徂徕,即荻生徂徕(1666—1728),江户中期儒者。 [6] 细井广译(1658—1735),江户中期儒者,攻朱子阳明之学,书体效法文征明。 [7] 日本古代家族。 [book_title]九 “您在用功呀?”女子说道。 我刚刚回到房间,从捆在三脚凳上的书籍中抽出一本阅读着。 “请进,不必客气。” 女子毫无顾忌飘然走了进来。暗淡的衣领里露出雪白而秀美的颈项。她坐在我面前时,这颈项和衣领形成的鲜明对照首先映入我的眼帘。 “是西洋书吗?尽是一些难懂的事吧?” “哪里!” “那么写些什么呢?”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 “呵呵呵呵,所以才这样用功,是吗?” “我没有用功,只是在桌上随便翻翻,翻到哪里就看一下。” “这样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小说嘛,这样读一读才有兴味。” “您这人真有些怪呢。” “嗯,是有些怪。” “从头读有什么不好呢?” “要是一定从头读起,那就变成非读完不行啦。” “这道理很稀奇,把它读完不是很好吗?” “那当然没有什么不好。要是只看情节,我也是那么干的。” “不想知道小说的情节,那么干吗读呢?除了情节之外还有什么值得读的呢?” 我想,这女子仍然不脱女人气,打算试探她一下。 “你喜欢小说吗?” “我吗?”女子停顿一会儿,含糊地回答,“这个嘛……”看样子她不太喜欢。 “是喜欢是讨厌连自己也不知道,对吗?” “小说这东西可读可不读……”她那眼神似乎完全不承认小说的存在。 “照这么说,不管从头读还是从末尾读,碰到哪里就读哪里,不是很好吗?那也用不着像你这样奇怪呀!” “不过,您和我不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 我盯着女子的眼睛看,我想现在正是试验的好时候。然而女子的眸子一动也不动。 “呵呵呵呵,您不懂吗?” “你年轻时一定读过很多吧?”我不再一追到底,稍微打了个迂回。 “现在我也觉得自己年轻啊。想想真可怜!”稍一放松她就要溜掉,丝毫马虎不得。 “能在男人面前讲这种话,就说明已经上岁数啦。”我又把话题硬拉了回来。 “说这话的您不也上了岁数吗?这么大年岁,还对那哥呀、妹呀、恋爱呀、相思呀之类的事感兴趣吗?” “嗯,感兴趣,到死也是感兴趣的。” “哎呀是吗?所以您可以成为画家呀。” “完全正确。画家没有必要把小说从头读到底。读到哪里都觉得有趣。同你谈话也觉得有趣,在这里逗留期间,真想每天都能同你交谈。爱上你也可以。这样就更有趣味啦。不过无论怎么爱你也没有做夫妻的必要。如果一爱上就要做夫妻,那就好比一读小说就非得从头读到底不行。” “这么说,搞不近人情之恋的就是画家啰?” “不是不近人情,是非人情之恋。读小说也是非人情的,所以不管情节如何,像抽签一样把书一打开就从那里漫然读下去,这才有意思哩!” “那样确实有意思。好吧,请您把刚才读过的地方给我讲讲,听听究竟如何有趣。” “光讲是不行的。画也一样,一讲就一文不值啦。” “呵呵呵。那就请念给我听听。” “用英语念吗?” “不,用日语。” “用日语念英文写的书,太费力啦。” “费什么力,非人情嘛!” 我想,这也是一种雅兴,便按照她的要求拿起那本书用日语断断续续念下去。如果说世界上有非人情的读书方法,那么现在正是这样的方法。那女子当然也是非人情地倾听着。 “多情的风从女人那里吹来。从声音,从眼睛,从肌肤吹来。女人由男人搀扶着来到船尾。她是为了眺望夕暮中的威尼斯吗?扶着她的男人是为了将闪电般的情感通向自己的脉管吗?——反正是非人情的读法,所以很随便,也许有些地方漏掉啦。” “很好,随您高兴,即使添上些也无妨。” “女人和男人并肩倚在船舷上,两人的距离比风吹拂着的彩带还要狭窄。女人和男人一同向威尼斯告别。威尼斯的多奇殿堂,如今正像第二个落日一般,逐渐变成淡红色而消逝……”[1] “多奇是什么?” “管它什么都没关系。是过去统治威尼斯的一个人的名字。曾经延续了好几代。这座殿堂到现在还留在威尼斯。” “那男人和那女人又是指的谁呢?” “我也不知道指的谁。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更有意思。不管他们以前的关系如何,只要像现在的你和我一样能在一起,那就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了。” “是这样的吗?好像是在船上吧?” “船上也好,山上也好,随他怎么写吧。如果硬要问为何这样写,那就成为侦探啦。” “呵呵呵呵。那么我不问了。” “普通的小说都是由侦探发明的,没有非人情的内容,所以没有一点趣味。” “好,我想继续听听这种非人情的故事。后来呢?” “威尼斯不断下沉,下沉,只在空中划出一抹淡淡的线。线断了,变成了小点。乳白色的天际这里那里直立着圆柱。接着,那座最高的钟楼也沉没了。女人说了声‘沉了’。女人离开威尼斯,她的心境像高天里的风那般自由。然而这女人去了还要归来的。渐次消隐的威尼斯在她心中留下了无法挣脱的羁绊之苦。男人和女人都一齐注视着黑暗的海湾。星星渐渐增多,缓缓摇荡的海面没有溅起白沫。男人握着女人的手,他仿佛感到握着一把震颤未息的弓弦……” “这有些不像非人情呢。” “你只管当非人情听好了,要是不喜欢,我就省略一些。” “不,我倒不在乎呢。” “我比你还要不在乎哩。——后来,后来,下面有些困难了,翻译起来,不,读起来够难的哩。” “要是难读就省略吧。” “嗯,就马虎点吧。——女人说:‘就这一夜啦!’男人问‘一夜?’只此一夜,太薄情啦,要一连几夜才好呀。” “这是男人说的,还是女人说的?” “是男人说的。也许这女人不愿再回威尼斯,男的特意拿话安慰她。——夜里,男人躺在甲板上,那一瞬间,那一滴热血似的一瞬间,像狂涛一般在他心中摇撼。他仰望漆黑的夜空,下决心一定要把女人从逼婚的苦海中拯救出来。男人拿定主意之后闭上了眼睛。” “女人呢?” “女人迷惘了,但她不知迷向了什么地方。似乎被人挟持着在空中飞行,只有无限个不可思议。——以下有些难,都是不成句子的话。——只有无限个不可思议——怎么没有动词呢?” “要动词干什么?这样就行啦!” “哎?” 轰隆隆,一阵巨响震动着山上的树林。两人不由面面相觑。霎时,桌上花瓶里的一朵茶花窸窸窣窣摇动起来。“地震!”女子低声惊叫了一声,盘腿坐定,靠在我的桌上。两人互相挨着身子。一只野鸡从树林中飞出来拍击着翅膀,发出尖厉的声音。 “野鸡。”我望着窗外说。 “哪里?”女子把身体紧挨过来,两人的面孔很靠近,只差没有碰在一块儿。她细细的鼻孔里喷出的气息吹动着我的口髭。 “真是非人情啊!”女人忽然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果断地说道。 “当然啰。”我紧接着回答。 积在石洼里的春水受到惊动,缓缓地蠕动着。这一泓清波受到来自地底下的震动,只在表面形成不规则的边线,并无一点破碎的部分。如果说有“圆满运动”这个词儿,用在这里倒很合适。山樱的树影沉浸在水里,和水一起时伸时缩,忽折忽直。然而不管如何变化,依旧明晰地保持着樱树的姿影,显得非常有趣。 “这景象看起来很是愉快。这样美,这样富于变化。倘若不这样动就没有意思啦。” “人要是能这样运动,不管怎么动都不要紧吧?” “若不是非人情的,就不能这样动。” “呵呵呵呵。看来您真喜欢非人情啊!” “你也不是不喜欢吧?昨天穿着长袖和服……” 我刚说到这里,那女子急忙撒起娇来。 “是想请您夸奖我。” “为什么?” “您说想看,我就特地请您看看,不是吗?” “想看?” “他们说了,翻山而来的画画的先生特地嘱咐过茶馆的老婆婆。” 我一时不知回答什么才好,没有吭声。 “对这种好忘事的人,不论怎样尽心都是枉费心机。” 她像嘲笑又像怨恨。她的话像从正面射过来的两支利箭。情况变得不妙了,何时能恢复当时的形势呢?一旦被她占了先,就很难寻找好时机了。 “那么昨夜在浴室里也完全出于你的一片热心啰?”关键时刻我好容易又争得了主动。 女子闷声不响。 “很对不起,我如何报答你才好呢?” 我尽量抢先说出来。然而不论我怎么主动还是毫不奏效。女子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眺望大彻和尚手书的那幅匾额。 “竹影拂阶尘不动。” 不一会儿,她在嘴里慢慢地读着,然后转向我,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故意大声问: “您说什么?” “刚才我见到那个和尚啦!” 我不吃她那一手,我的态度就像被地震摇撼的池水一样圆满地动作着。 “观海寺的和尚吗?他很胖吧?” “他要我为他画一幅西洋画装裱隔扇,禅宗和尚竟然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来。” “所以他才那么胖呀。” “我还见到一个年轻人哩。” “是久一吗?” “嗯,是久一君。” “您倒挺熟呀。” “哪里,光知道他叫久一君,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您太客气啦!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他不是同你一样大吗?” “呵呵呵呵,是吗?他是我的堂弟,不久要到战场上去,这回是特来告别的。” “住在这儿吗?” “不,住在哥哥家。” “这么说他是特来喝茶的?” “他不喜欢茶,喜欢喝白开水。父亲多此一举,把他叫过来,他想必闷得很难受哩。要是我在家,一定中途放他回去。” “你到哪儿去了?和尚问起过你哩,说你是不是又独自散步去啦。” “是的,我到镜池转了转。” “那镜池我也想去看看呢。” “那就请去吧。” “那地方画画很好吧?” “那地方投水也很好。” “我还不打算投水哩。” “我说不定最近要投水呢。” 一个女人竟然说出这样的玩笑话,口气显得很果决。我不由抬起头,看到她的表情十分严肃。 “请您把我投水时漂在水面上的情景——不是那种痛苦的样子,而是那种漂在水面从容快活步入泉下的情景——画成美丽的图画吧!” “什么?” “吃惊啦!吃惊啦!您吃惊啦!” 女子飘然站起,三步并成两步跨出了房门。这时,她回眸嫣然一笑,使我茫然多时。 * * * [1] 这两段文章均引自英国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