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莫普拉 [book_author]乔治·桑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96286 [book_dec]《莫普拉》是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发表于1846年。该小说描写一个封建家族的两个后代莫普拉和艾德梅的爱情故事。莫普拉在艾德梅的启迪下,改变了封建观念和流寇恶习,结成互敬互爱的夫妻。 该小说表达了对封建制度的讽刺和抨击。故事以莫普拉家族为背景,莫普拉家族中分长幼两支。长支中,孤儿贝尔纳由七个独身的叔叔看管。幼支的于贝尔骑士只有一个女儿爱德梅。双方已断绝来往。爱德梅被骗入莫普拉,贝尔纳爱上了她。骑上队围剿了莫普拉,贝尔纳的五个叔叔战死,两个逃跑。贝尔纳带爱德梅逃出。爱德梅把他带回家,并劝他改掉恶习。爱德梅与参加战争获得荣誉归来的贝尔纳在一起猎狐时遭到枪击,被误认为是凶手的贝尔纳被判了死刑。爱德梅在法庭上宣布了与贝尔纳的爱情。后来查出真凶原来是贝尔纳的两个叔叔。最终,于贝尔临终成全了两人的婚姻。 [book_img]Z_10664.jpg [book_title]原序 1846年①,当我在诺昂写《莫普拉》这部小说时,我记得,我刚刚为夫妇分居进行了辩护。在此之前,我曾同婚姻的弊端作过斗争,由于没有充分阐述自己的观点,也许让人以为我低估了婚姻的本质;然而在我看来,婚姻的道德原则恰恰是美好不过的—— ①原文如此,应为1836年。事实上,《莫普拉》这部小说由乔治-桑于1835年夏至1837年春写成,1837年4月至6月发表在《两世界杂志》上,同年出版单行本。 对善于思索的人来说,遭遇不幸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件好事。我越了解要断绝婚姻关系是何等艰难和痛苦,便越感到婚姻所缺少的正是公平和幸福的因素,而这对于我们目前的社会却是过高的要求,不会引起关注。相反,社会竭力贬低这种神圣的制度,把它与物质利益的契约相提并论,通过习俗精神,通过成见,通过虚伪的怀疑,从四面八方同时围攻。 就在我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干以消遣消遣而写起一部小说的时候,我萌发了描写结婚期间与前后的一种专一而又永恒的爱情的念头。因此,我让这部作品的主人公在八十岁高龄时表明他对自己惟一所爱的女子的忠诚。 爱的理想肯定是忠贞不渝。道德和宗教的信条企图牺牲这种理想;世俗的杂务扰乱这种理想;民法的制定往往害得这种理想不能实现,或化为泡影;但这儿不是论证的地方。《莫普拉》没有由于一味论证而变得累赘;只不过,在我写这部小说的那个时候,我将特别深有体会的感情归结为书末莫普拉所说的这句话:“她是我终生所爱的惟一女子;从来没有别的女子吸引过我的目光,感受过我的搂抱。” 乔治-桑 1857年6月5日 [book_title]楔子 在拉马尔什和贝里的接壤处,在称作瓦雷纳的地区,——这只不过是长着一片橡树林和栗树林的广阔荒原,在林木最茂密。也最荒凉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座倾圮的小宫堡,龟缩在洼地里;离主闸门约一百步,可以发现残缺不全的小塔楼。环抱宫堡的百年古树和凌驾其上的散乱峻岩,将宫堡掩映在常年的幽暗中,惟有在晌午,才能穿越通向宫堡的废弃小路,而不致撞上虬结的树干和步步都堵塞道路的瓦砾。这幽暗的洼地和这愁惨的小城堡,便是莫普拉岩宫堡。 不久前,继承了这块领地的莫普拉家族的末代子孙,叫人掀掉宫堡屋顶,卖掉所有房屋的木头;随后,仿佛要对祖先表示大不敬似的,他叫人把大梁推倒在地,洞穿北塔楼,从上至下劈开围墙,然后震落脚上的尘土,带着工人扬长而去,把他的领地摒弃给狐狸、白尾海雕和蝮蛇。打那以后,住在附近零落的茅屋里的樵夫和烧炭工,白天经过莫普拉岩洼地的高处时,便以不屑的神态吹着口哨,或者对这片废墟投以詈骂;不过,一旦白日将尽,夜莺开始在墙头的枪眼上啁啾,樵夫和烧炭工便默默地加快步伐走过,不时画个十字,谨防在废墟上肆虐的恶鬼。 实话说,我自己在夜晚沿着洼地走时,也总是感到惴惴不安;我不敢起誓,有时在风雨之夜,我没有用马刺踢我的坐骑,以便快点终止这附近的环境给我不快的印象。 这是因为我儿时把莫普拉的名字置于卡尔图什和蓝胡子①的名字之间,在噩梦中,我常常将吃人妖魔和妖怪的古老传说同新近的一些事实混淆起来,这些事实在我们省里给莫普拉家族提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解释—— ①卡尔图什(1963-1721),法国强盗头子,曾在巴黎及其郊区肆虐;蓝胡子系贝洛的童话中的人物,曾杀害他的六个妻子。 平素在打猎时,当我的同伴和我离开埋伏地点,到工人们通宵达旦照看的燃旺的炭堆去取暖时,我们一走近,我就听到工人们的嘴里说出这个不祥的名字。但是,等到他们认出我们,拿稳了那些强盗的幽灵没有一个隐藏在我们中间,他们便低声给我们叙述令人毛发倒竖的故事。我担心会糟践自己的记忆而痛苦难受,因此不便把这些故事告诉诸位。 并不是说我要给各位讲述的故事恰好是讨人喜欢和令人愉快的。相反,请原谅我要给你们提供一篇阴惨惨的故事;不过,这篇故事给我的印象掺杂了一些令人宽慰的东西,我敢说那是对心灵十分有益的东西,我希望由于结局的缘故,你们会原谅我。况且,这个故事我刚刚听过;你们要求我讲一讲:这个机会真是太好了,我再也不会没精打采或者无话可说了。 上星期我终于遇到贝尔纳-莫普拉,他是这一家族的末代子孙,早就跟他恶名昭著的家庭一刀两断,他想通过拆毁自己的邸宅,证明童年的回忆引起他惶惶不安。这个贝尔纳是当地最受人敬重的人物之一;他住在沙图鲁附近平原地带的一幢漂亮的乡下住宅里。我住在他附近,我的一个朋友又认识他,我表示很想拜访他;我的朋友许诺我会受到热情款待,立即带我前往。 我大略知晓这个老人传为美谈的故事;但我一心想知道详情,尤其想听他亲口叙述。对我来说,这个人奇特的命运犹如一个需要解决的哲学难题。我怀着特殊的兴趣观察他的脸容、举止和内心。 贝尔纳-莫普拉不止八十岁,尽管他健朗的身体,笔直的腰板,有力的姿态和不见一点虚弱,显出他要小十五或二十岁。我觉得他的脸孔极其俊秀,没有一丝使他先辈的身影由不得我的意志在我眼前掠过的冷峻的表情。我估摸他在体格上同他的先辈相像。这只有他一个人能告诉我们,因为我的朋友和我都不认识莫普拉家族的人;然而这也正是我们避免询问他的问题。 在我们看来,他的仆人伺候他动作迅捷,一丝不苟,这对贝里地区的仆人来说是出奇的。仆人稍有怠慢,他便提高嗓门,蹙紧在白发下显得格外黑的眉毛,咕啃几句不耐烦的话,这些话能使最笨重的人也添上翅膀。起初我几乎很反感;我感到这种举止太过莫普拉一家的味儿了。但是,过了一忽儿,他用温柔、几乎慈父般的态度对仆人们讲话,而他们的情绪看来与恐惧泅然不同,我很快便谅解他了。况且他对我们彬彬有利,字斟句酌。遗憾的是,晚餐结束时,没关好的一扇门将一股冷风吹到他苍老的脑袋上,他发出一声可怕的诅咒,我的朋友和我不禁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目光。他发觉了,对我们说: “对不起,先生们,我看出你们感到我有点喜怒无常;你们少见多怪;我像一根枯老的树枝,幸亏脱离了可恶的树干,移植到沃土里,不过这树枝多结、粗糙,像它根部的野拘骨叶冬青。我好不容易才达到如今你们所见的这种温和、平静的状态。唉!如果我有胆量的话,早就这样严厉责备上天了:这就是把我的生命估计得跟别人一样短促。为了从狼变成人,必须斗争四五十年,而为了享受自己的胜利,则必须活过一百岁。但这对我有什么用呢?”他用忧郁的声调添上说。“使我变形的仙女已不在这里欣赏她的作品。啊!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随后,他又转向我,用异常兴奋的大黑眼睛盯住我,对我说: “喂,小哥儿,我知道您来访的原因:您对我的生平感到好奇。请走近炉火旁,放心吧。尽管我就是莫普拉,但我决不会把您当作木柴扔进炉子。您只要静听我说话,就是给我莫大的愉快。您的朋友会告诉您,我不会轻易谈起自己,我往往担心跟蠢货打交道;我听人说起您,我知道您的性格和您的职业:您是一个观察家和叙述故事的能手,就是说——请原谅我,是一个好奇和喜欢闲谈的人。” 他朗声笑了起来,我也竭力在笑,一边开始担心他在嘲讽我们;我不由得想起他的祖父喜欢作弄那些贸然前来拜访的好奇者。他却友好地挽住我的手臂,让我坐在熊熊的炉火前,面对摆满茶杯的桌子。 “别恼火,”他对我说,“我这把年纪了,再也改不了这种祖传的爱嘲弄人的脾气;我的嘲弄可没有什么恶意。说正经话,我很乐意接待您,并把我的生平告诉您。像我这样遭逢不幸的人,值得找一个忠实的传记作家,让他替我的名誉洗尽一切污蔑之词。好吧,您这就听我说下去,喝点咖啡吧。” 我默默地递给他一杯咖啡;他做了一个手势拒绝了,脸上的微笑仿佛说:“这对你们柔弱的一代是有益的。” 于是,他打开话匣子,谈起这么一番经历: [book_title]第01节 您住在离莫普拉岩不太远的地方,大概您常常沿着废墟走过;我用不着给您描绘这片废墟了。我所能告诉您的是,这个地方从来不像眼下这么叫人看着顺眼。我打发人掀掉屋顶那天,太阳头一遭照亮潮湿的护壁板,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取代我的晰蝎在那儿居住,比我从前舒适得多。它们至少能瞻望日光,让正午的阳光晒热冰凉的肢体。 莫普拉家族分长支和幼支。我属于长支。我的祖父就是那个老特里斯唐-德-莫普拉,他挥霍家产,败坏名声,可恶极了,死后在人们的议论中成了个坏得出奇的凶神。老乡们到如今还说是看见他的鬼魂不是附在给那伙子坏蛋指引通往瓦雷纳村落的道路的一个巫师身上,就是附在一只向心怀鬼胎的人们显形的白色老野兔身上。当我出生时,幼支只剩下于贝尔-德-莫普拉先生一人,大家管他叫“骑士”,因为他属于马耳他骑士团,他的堂兄弟很恶毒,而他十分善良。他是家里的幼子,一直守着独身;几个兄弟姐妹中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终于改变初衷,在我出生前一年娶妻成家。在这样改变生活之前,据说他曾竭力在长房中寻找一个能重振家声,守得住幼房手里兴旺发达的家业的继承人。他千方百计料理堂兄弟特里斯唐的事务,多次使债主们平息下来。但看到自己的好心好意反而助长了家族的恶习丑行,他不但得不到尊敬和感激,反而招来暗暗的仇恨和粗鄙的嫉妒,他于是摈弃一切和睦相处的企图,跟堂兄弟们闹翻,不顾年事已高(六十多岁),毅然结婚,想得到继承人。他有一个女儿,他想传宗接代的期望只得就此终结;因为他妻子不久暴病而死,医生说是得了要命的肠绞痛。他离开当地,偶尔回来住在自己的领地里,离莫普拉岩有六法里①地,在瓦雷纳和弗罗芒塔尔的边缘上。他明智公正,十分开通,他的父亲并不排斥那个世纪的精神,请人教育他。他依然保持坚定的性格和敢闯的精神;同他的先辈一样,他以“大头棒”的骑士绰号作为自己的名字而洋洋自得,这绰号是从莫普拉家族的先祖一脉相传下来的。至于长房,则已变坏,毋宁说长房保留了封建劫掠的习惯,得到了“强盗”莫普拉的绰号。我的父亲是特里斯唐的长子,兄弟中只有他结了婚。我是他的独生子。有必要在这儿讲一件事,那是我很晚才知道的。于贝尔-莫普拉得知我出生后,向我的双亲要求过继我,如果让他全权安排对我的教育,他答应让我作他的继承人。当时,我父亲因打猎事故而丧命,我祖父拒绝了骑士的提议,宣称只有他的孩子们才是幼房的合法继承人,因此,他要全力反对转让给我的权利。这时于贝尔有了一个女儿。七年以后,他妻子辞世,给他留下这个独生女,那时的贵族传宗接代的愿望促使他重新向我的母亲提出他的要求。我不知道我母亲怎么回答的;她病倒后,长辞人世。乡下医生照旧说是得了要命的肠绞痛。她在这个世界上度过的最后两天,我祖父正待在她家里……—— ①每法国古里约合今四公里。 请给我倒一杯西班牙酒,我感到一股冷气袭上心头。不要紧的,我一开始讲述回忆,便会产生这种感觉。这会过去的。 一大杯酒他一饮而尽,我们也喝下一杯;因为我们看到他严峻的脸孔,听到他急促简短的话语,也觉得冷森森的。他继续说: 七岁上我便成了孤儿。我祖父把他能够带走的所有衣服和全部金钱,都从我母亲家里一掠而空;然后,丢下其余的东西,他说压根儿不想跟那些吃法律饭的人打交道,不等我母亲掩埋了,便揪住我的外衣领,将我扔到他的坐骑后臀上,对我说: “喂!归我监护的孩子,到我们那儿去吧,尽量别老是哭;因为我对小孩子可不大有耐心。”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狠狠抽了我几鞭子,我不再哭了,就像乌龟缩在壳里一样,一路上我连大气也不敢喘。 这是一个魁梧的老人,瘦骨嶙峋,患斜视症。他的模样我依然历历在目。那个晚上在我心头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母亲早先告诉我关于她可憎的公公和他的强盗儿子们的行径,使我产生的恐惧惊骇猝然成为现实。我记得,月亮不时透过森林的繁枝密叶洒落清辉。我祖父的坐骑像他一样干瘦、有力和强悍。一抽鞭子它便趵蹄子,它的主人总少不了抽打它。它像闪电一样飞快穿过洼地和纵横切割瓦雷纳的小溪。每一摇晃我都失去平衡,我心慌意乱地抓住奔马的后鞘或我祖父的衣服。他呢,他可不怎么考虑我,要是我摔下去,我真疑心他肯费心把我扶上马。待到发觉我的恐惧时,他便奚落我,为了使我更加害怕,他又让马儿蹦蹦跳跳。多少次我泄了气,险些仰翻下马,热爱生命的本能使我没有向绝望的瞬间屈服。临了,将近午夜时分,我们突然在一座尖顶的小门前停住,吊桥随即在我们身后升起。我浑身冷汗,祖父抓住我,扔给一个难看的高大的残废小伙子,他把我抱到屋里。这便是我的叔叔若望,我来到了莫普拉岩。 我祖父同他的八个儿子一直生活在一起,他们是我们省所保存的封建小暴君这一类人的最后残余。多少世纪以来,在法兰西,这一类人比比皆是,骚扰横行。文明大踏步迈向革命的大动荡,越来越多地消灭这些敲诈勒索和结伙的劫掠现象。教育的光芒,作为典雅宫廷的遥远反映的高雅趣味,或许还有对民众行将到来的可怕觉醒的预感,这些都渗透到古堡中,直至小贵族半带乡土气的庄园里。即使在中部景况最落后的省份,社会平等的思想也已经战胜了野蛮的习俗。不止一个无赖,即令有特权,也不得不改邪归正,有些地方的农民忍无可忍,摆脱了领主,而法庭并不想过问,领主亲属也不敢提出报仇。 纵然思想状态时过境迁,我祖父在当地仍然长时期保持地位,没有遭到反抗。他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而这大家子像他一样有许多恶习,他终于受到债主们的纠缠和烦扰,他的威胁已吓不倒他们,他们反过来威胁要算计他。必须考虑躲避执达吏的助理,同时回避随时发生的争吵,尽管莫普拉家人数众多,配合默契,膂力过人,名声却已黯淡无光,当地居民全都与侮辱莫普拉一家的人联合起来,要向他们家投掷石块。于是,特里斯唐联合他的家族,犹如野猪在狩猎以后纠集跑散的小野猪,龟缩在他的小城堡里,升起吊桥,城堡里有十到十二个乡下佬,他的这些仆人,不是偷猎者就是逃兵,全都像他一样有意避人遁世(这是他的说法),安全地躲在坚壁厚墙后面。平台上竖起一大束猎枪。打猎的武器、马枪、喇叭口火枪、木桩和大刀,门卫得到命令,不许让两个以上的人走近射程之内。 从这天起,莫普拉和他的孩子们同民法决绝,正如他们同道德法规决绝一样。他们结成冒险的匪帮。他们向偷猎的朋友供应野味,对周围的伯农提高不合法的租税。众所周知,我们的农民虽然并不怯懦(远非如此),却性情温和,由于懒散和不信任法律而胆小怕事;任何时候他们都不理解法律,直至今日他们还一知半解。法国任何省都没有保持更多的古老传统,更长久地忍受封建特权的滥用。兴许任何地方的人都不像我们这样,迄今在某些官堡仍保持村镇领主的头衔,任何地方也不会这么容易凭借关于某种胡编乱造和荒诞不经的政治事件的新闻使民众惊慌失措。我的故事发生的时代,莫普拉家在远离城市、同外界断绝交往的农村一带,是惟一有势力的家庭,不费什么力就能叫他家的附庸相信:农奴身份就要恢复,顽抗者就要受到惩戒。农民们徘徊观望,忐忑不安地倾听他们自己当中的某些人宣扬独立,沉吟思索,打定主意逆来顺受。莫普拉一家并不要钱。货币价值是这些村子的农民最难理解,并嗤之以异地加以摒弃的东西。“金钱是宝贵的”,这是农民的一句谚语,因为对农民来说,金钱代表的不是体力劳动,而是别的东西。这是跟事物和外人的交易,是预见或审慎的努力,是市场,是使农民摆脱疏忽习惯的一种智力斗争,总之,是一种智力劳动;对农民来说,这是最难以获得、最令人不安的东西。 莫普拉父子深谙这种情况,而且不怎么需要金钱,因为他们早已不再打算还债,仅仅要求农民缴来食品。这一个农民要缴阉鸡的附加税,那一个农民要缴小牛的附加税,第三个农民提供小麦,第四个农民缴来毛皮,其余类推。这一家很有心计,看准了去敲诈勒索,只求每一个农民不必多费周折便能缴纳东西;他们向农民们应承提供帮助和保护,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遵守诺言。莫普拉家消灭狼和狐狸,接待和隐藏逃兵,帮助别人欺骗国家,恫吓收税员和盐税局的职员。 他们殚精竭虑,使穷人在真正的利益上受骗,让普通人改变尊严和生来自由的原则,从而腐蚀这些人。他们使整村的人同法律分道扬镳,恫吓执法的官员,说是过不了几年,法律将会真正过时;因此,在离当地不远的地方,法兰西正大踏步走向穷苦阶级的解放,而瓦雷纳地区却在往后倒退,被套上颈圈,回复到土豪以往的暴虐下。莫普拉家轻而易举地使穷人堕落:他们装作深孚众望,同省里的其他贵族恰成对照;别的贵族举止中依旧保留昔日恒赫的倨傲。我的祖父不失时机,让农民一起憎恨他的堂兄弟于贝尔-德-莫普拉。于贝尔接待他的债主时,他本人坐在扶手椅里,而债主们脱帽伫立;但特里斯唐却让债主们坐在桌旁,同他们一起品味他们毕恭毕敬献给他的酒,半夜才吩咐仆人送走他们,他们个个烂醉如泥,手擎火炬,让森林回响起淫邪的老调。放荡最后使农民道德沦丧。莫普拉家不久便同各家各户串通一气,大家之所以容忍,是因为有利可图,况且,需要说穿吗?唉!虚荣心的满足嘛!居住分散有利于弊端蔓延。毫无丑闻可言,也毫无指责。最小的村庄已足以使公众舆论不胫而走,横行无阻;可是茅屋是分散的,田庄是孤立的,荒原和矮树林使各家各户相距遥远,彼此无法控制。羞耻心较之良心更起作用。用不着对你们说,在主奴之间形成了许多卑鄙的联系:挥霍、敲诈。使人破产是我年轻时代的榜样和信条;莫普拉家纵情享受;嘲弄一切平等,对债主既不还利息,也不还本金;殴打司法人员,因为他们大胆下达限令;还伏击骑警队,只要它挨近小塔楼;期望最高法院鼠疫肆虐,满脑子新哲学的人闹饥荒,莫普拉幼房的人都死光。他们尤其摆出12世纪显贵的神气。我的祖父津津乐道他的世系和祖先的骁勇;他怀念宫堡主人家里拥有折磨人的工具、地牢,特别是大炮的美好年代。而我们呢,我们只有叉子。棍棒、蹙脚的轻型长炮,我的叔叔若望倒是瞄得非常准,这种长炮足以使当地弱小的军事力量对我们恭而敬之。 [book_title]第02节 老莫普拉是头忘思负义、残忍嗜杀的野兽,介于猞猁与狐狸之间。他雄辩滔滔,口若悬河,倚仗受过良好教育,这有助于他的诡计多端。他佯装彬彬有礼,对复仇对象不乏蒙骗方法。他能吸引他们来到自己家里,让他们忍受可怕的待遇,又因缺乏目击者而无法申诉。他的恶行败德都带有诡诈刁滑的特点,当地人对此无不惊惧不已,简直到了近乎尊敬的程度。决不可能在他的巢穴之外抓住他,尽管他经常出来,表面上没有多少戒备。这个人有作恶的天才,他的几个儿子缺乏挚爱的感情,在他可惜的专横跋扈的威慑下,对他俯首贴耳,惟命是从。在一切绝境中,他都是他们的救星。待到隐居的厌烦开始笼罩在我们冰冷的拱顶之上时,他凶狠之中包含诙谐的头脑,便用盗贼老巢里才能见到的场景吸引他们,克服这种厌烦。他们常常恐吓和折磨可怜的托钵僧,以此取乐:烧这些僧侣的胡子,把他们降到井下,让他们悬在生死之间,直至他们唱起诲淫的歌,抑或说出渎神的话来。当地人都知道那个书记宫的故事,莫普拉家让他同四个执达吏进来,盛情接待,殷勤备至。我的祖父假装欣然同意执行他们的传票,客客气气地帮助他们作出家具的清单,因为已下令拍卖这些家具;然后,摆上晚宴,司法人员就席后,特里斯唐对书记官说: “咦!我的上帝,我忘了可怜的瘦马,拴在马厩里。这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您丢了它会受到责备的。我看您是个正直的人,我决不想让您犯错误。跟我来看看,这是一会儿的事。” 书记官毫无戒心地跟在老莫普拉后面,正当他俩一起走进马厩时,走在头里的老莫普拉告诉书记官,只要伸头进去就行了,书记宫竭力要在履行职责时宽宏忍让,不作细察。于是老莫普拉猛然推开门,把书记官的脖子紧紧夹在门扇与墙壁之间,害得这不幸的人连气都喘不过来。特里斯唐认为把书记宫惩罚够了,再打开门,温文尔雅地请求他原谅自己的疏忽大意,伸给他胳臂,要把他带回饭桌去,书记官偏又认为这不便拒绝。可是,他一回到他的同事所在的那间餐室,便扑在椅上,给他们看自己煞白的脸和夹伤的脖子,要求对他被人设下埋伏评评理。这时,我的祖父施展他的恶作剧手段,演出一幕大胆得出奇的喜剧。他严词责备书记官诬告他,仍然装出说话谦恭有礼的模样,他要别人为自己的行为作证,请求他们原谅,如果他拮据的处境不允许他更好地接待他们,并有幸更排场地宴请他们的话。可怜的书记官不敢再坚持,只得进餐,虽然半死不活。他的同僚完全被莫普拉的振振有词蒙蔽了,他们兴高采烈地又吃又喝,把书记官看成疯子和无礼的人。他们从莫普拉岩出来时已酩酊大醉,众口一词颂扬城堡主人,奚落书记宫;书记官一下马就倒下,死在家门口。 八个小伙子是老莫普拉的骄傲和力量所在,论体格的健壮,论性格的残忍,或多或少论精明与促狭,他们全都和他一模一样。还得说一句,他们是真正的无赖,无恶不作,面对崇高的思想或美好的感情完全是白痴;然而,他们身上有一种令人无可奈何的骁勇,对我来说,往往具有威严的外表。现在该轮到我谈谈自己了,我要讲述在这个污浊的泥淖里我的心灵的成长,感谢上帝趁我一离开摇篮就把我投到这个泥淖里。 假如为了博得您的同情,让您跟我回顾我童年那最初的岁月,我对您说:我生来体格健美,心灵纯洁,不可腐蚀,那么我就是言不由衷了。先生,这方面我一无所知。兴许没有不可腐蚀的心灵,兴许有的。无论您还是任何人都永远搞不清。下面这个问题才是需要解决的大问题:“我们身上有没有不可克服的倾向,是否只有教育才能改变或消除这种倾向?”我呢,我不敢妄谈;我既不是形而上学者,也不是心理学家和哲学家;但我有过可怕的生活经历,先生们;有的人竟然宣扬或写下人的机体是不可变更的,如同不能改变老虎的胃口,也不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倘使我是立法者,我也许就会让人拉掉他的舌头,或者割下他的手臂。上帝不许我相信他的话。 我所能对您说的是,我从母亲那里获得有益的基本知识,也许生来没有获得她的优秀品质。在她家里,我已经十分暴烈,那是一种阴沉沉的集中爆发的暴烈,恼怒时又盲目又粗野,疑虑重重,一走向危险就畏首畏尾,而同危险接触时却又大胆得发狂,这就是说,由于热爱生命,既胆怯又勇敢。我桀骛不驯,坚韧不拔,只有我母亲能制服我;我的智力发展得很迟,不用怎么说理,我便像服从磁力一样服从她。由于我至今记得的这惟一的影响,以及我后来受到的另一个女人的影响,我才一直朝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在我母亲能够给我一点严肃教诲之前,我就失去了她;待我移居到莫普拉岩后,我对那儿的恶行劣迹只能产生本能的反感,也许十分微弱,如果其中不掺杂恐惧的话。 可是,我从内心深处感谢上天使我在那里受到虐待,尤其是让我的叔叔若望对我怀有仇恨。由于不幸,我对恶行不会无动于衷,我的痛苦促使我憎恨那些劣迹昭著的人。 这个若望不消说是他那一类人中最可惜可恶的:自从摔下马来变成残废以后,由于不能像他的同伙一样干坏事,他的凶狠愈加发展。别人出发去掳掠,他被迫待在家里,因为他不能骑马,只有骑警队有时向宫堡发动无谓的小袭击,以便问心无愧时,他才有点乐趣。若望叫人按自己的要求筑起方石城墙,他躲在背后,安详地坐在轻型长炮旁边,不时打伤一个宪兵,据他说,突然重又感到睡意,恢复无所事事使他失去的食欲。甚至他等不到攻击到来时,便爬上他珍视的平台;像只埋伏的猫蹲在那里,一旦他看到有个行人出现在远处,不打信号,他便迅速瞄准,叫行人半路折回。他管这个叫作在大路上来一扫帚。 我太年幼,不能跟随叔叔们去打猎和劫掠,若望自然而然成了我的看守人和教师,也就是说,我的狱卒和刽子手。我就不对你们详叙这非人的生活了。十年左右,我忍受过寒冷、饥饿、侮辱、囚禁、殴打,随着这个魔鬼暴戾的脾气变化而定。他对我的深仇大恨来自他不能使我堕落;我粗扩、执著和野性不驯的性格使我不受他卑劣的引诱。或许我身上没有任何力量趋向美德,但我幸亏有力量孕育仇恨。我宁愿死一千次,也不肯取悦于我的暴君;我渐渐长大,对恶习毫无兴趣。然而,我对社会抱有非常古怪的看法,我叔叔们的职业本身并没有引起我任何反感。你们想,在莫普拉岩的围墙后面长大,在长年的围城状态中生活,我的观念恰如封建野蛮时期副炮手所抱有的想法。在我们的巢穴之外,别人称为杀人、抢劫、折磨人的那些事情,莫普拉家却教我称为战斗,取胜和使人屈服。我知道作为人类史一部分的骑士传说和谣曲,这是我的祖父有空想到对我的所谓教育时,在晚上讲给我听的。我向他提出几个关于当代的问题,他回答我,时代已经改变了,所有法国人都变成叛徒和卖国贼,他们令国王们害怕,而国王怯懦地抛弃了贵族,贵族也胆怯地放弃特权,让平民制定法律。我惊讶地几乎愤慨地听着他描画我生活的时代,我无法说清楚的时代。我祖父对编年史不在行:在莫普拉岩什么书都没有,除了埃蒙的几个儿子的故事①和几部同类的编年史,这是我们的仆人从当地集市上带回来的。从我一片混沌的无知头脑中,只浮现出三个名字:查理大帝、路易十一和路易十四,因为我祖父在他关于贵族被忽视的权利的评论中,常常提到他们。我呢,说实话,我仅仅知道王国和种族的区别;我简直不相信,我祖父居然没见过查理大帝,因为他比谈其他任何人都更经常、更乐意地提到这个皇帝—— ①指的是《埃蒙的四个儿子的故事》该书在18世纪很流行。 正当我出自本能,赞赏我的叔叔们的武功,并油然而生也去参加的愿望时,我看到他们战斗归来表现出的冷酷无情,以及他们把受骗的人拉到家里来敲诈勒索、百般折磨的卑鄙手腕,那种引起我古怪的难受的激动,眼下我十分坦率地承认,我还很难说清楚。我缺乏一切道德准则,自然而然地满足于最强者的权利的准则,我见过这种准则怎样付诸实行;但是,根据这种权利,我的叔叔若望强加于我的屈辱和痛苦,教会我不能就此满足。我理解最勇敢者的权利,我真心实意地蔑视那些本来可以一死,却以在莫普拉岩忍受耻辱的代价求生的人。这些强加给俘虏、妇女。孩子的凌辱和恐怖,我觉得只能以嗜血成性来解释。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接受美好的感情,从而产生对受害者的怜悯;可以肯定的是,我感觉到这种自私的恻隐之心,它存在于大自然中,完善和升华之后,变成文明人心中的仁慈心。不消说,看到酷刑,我的心在粗俗的外表下,便因恐惧和厌恶而战栗,随着压迫我的人的任意胡为,我随时随刻都忍受这种酷刑;若望看到我目睹这些可怖的景象便脸色苍白,往往用揶揄的神态对我说: “你不服从的话,我就这样对付你。” 我明白,面对这些卑劣行径,我感到可怕的不安;我的血在血管里凝结了,喉咙抽紧了,我赶快溜走,不让叫声在我耳畔反复鸣响。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有点自责产生这些可怕的印象。我的肌肉纤维变得坚韧了,久而久之产生了力量,能遮盖起所谓的怯懦。我对自己懦弱的表示感到羞赧,脸上竭力挂起狠毒的笑容,这是我从叔叔们的脸上看到的。我的四肢不时掠过痉挛性的抽动,每当这些烦人的场面重又出现时,一股死亡的冷气就降到我的血管中,我怎么也压抑不住这种抽动和冷意。半推半就地被拖到莫普拉岩城堡屋顶下的妇女,引起我难以想像的内心紊乱。我开始感到青春之火在我心中苏醒,朝我叔叔们的掳获物投去贪婪的一眼;但在这些初生的欲望中掺杂了难以形容的忧虑。对我周围的人来说,女人不过是贱货;我白白努力要把这种看法和撩拨我的作乐想法区别开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我受到刺激的神经使我所有的感官产生强烈而病态的欲望。 再说,我的脾气同我的伙伴一样缺乏教养;虽然我的心还不坏,但我的举止却很放肆,我的玩笑趣味也不高雅。我青年时期的凶狠的特点不必在此提及,因为这种行为的后果对我后来的生活产生了更大的影响。 [book_title]第03节 在离莫普拉岩三法里,接近弗罗芒塔尔的地方,你们大约看到过林木丛中有一座孤零零的古塔楼,它因一个俘虏的惨死而闻名,巡回到这里的刽子手觉得,一百多年前,不经审判地绞死他以取悦于他的领主、昔日的一个莫普拉,倒也不错。 在我向你谈起的那个时代,加佐塔楼已被废弃,濒于倒塌;它是国家的财产,人们更多是出于忽略而不是出于善心,容许一个老穷鬼在那里蛰居,他具有独特见解,孑然一身,在当地以“帕希昂斯①先生”的称号而驰名远近—— ①帕希昂斯在原文中意为耐心。 我接碴说:“我听我奶娘的祖母说过他;她把他看作巫师。” 正是如此;既然我们谈到这个话题,我必须准确告诉您,这个帕希昂斯是何许人;因为我会不止一次有机会在叙述时提到他,我也曾有过机会深入了解他。 帕希昂斯是个乡村哲学家。老天爷给了他高度的智慧,但他没受过什么教育,由于一种未知的命运,他的头脑连他当初能够接受的微不足道的教育都完全接受不了。他曾在某个地方上过加尔默罗会①教士的小学,非但没有感到并表现出才能,反而比其他同学从逃学中得到更多的乐趣。他的本性善于沉思,温和懒散,但是高傲,热爱独立到了狂放不羁的地步;虔诚,却敌视一切戒律;有点喜欢吹毛求疵,对伪君子嗤之以鼻,毫不宽容。修道院的清规奈何他不得,由于有一两次同僧侣畅谈过,他被逐出了学校。打那时起,他是所谓寺院生活的大敌,公开宣称支持被指责为冉森派②教徒的布里昂特的本堂神甫。但本堂神甫不比僧侣们更成功地教育帕希昂斯。这个年轻农民尽管有大力士的力气,对科学十分好奇,却对一切工作,无论是体力还是脑力的,都表现出不可抑制的反感。他宣扬一种自然哲学,本堂神甫对此很难回答什么。他说,不需要金钱,就不需要工作。只有适度的需要,就不需要金钱。帕希昂斯身体力行;在激情勃发的年龄,他清心寡欲,从来只喝清水,从不进小酒店,不会跳舞,对女人总是非常笨拙胆小,而他古怪的性格、严肃的面孔和有点玩世不恭的脾气又一点儿不讨女人喜欢。仿佛他爱用蔑视来报复这种不受欢迎,或者凭借智慧聊以自慰,他像从前的第欧根尼③一样,喜欢那种把别人贬抑得毫无用处的乐趣;要是有人看到他有时在节日里从树荫下经过,那是为了去说几句稚气的挖苦话——他毫不容情的见识的闪光。有时他事事不能容忍的品性也以尖酸刻薄的方式表现出来,在他背后给那些局促不安的良心留下一片愁云惨雾。这使他招来激烈的敌人;一种荒谬的仇恨的作祟,加上他怪僻的举止所引起的那种惊讶,给他招致巫师的名声—— ①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12世纪中叶创建于巴勒斯坦的加尔默罗山,主张刻苦修行,会内订有严密规戒,如禁止言语、与世隔绝等。 ②冉森派系17世纪天主教中一个教派,曾被罗马教皇斥为异端,下谕禁绝,但仍有不少人信从。 ③第欧根尼(公元前413公元前327),古希腊犬儒主义哲学家。 刚才我对您说帕希昂斯缺少教育,我表达得不确切。他的悟性热切地要了解大自然的高度奥秘,想一飞冲天;上了头几课,那个冉森派本堂神甫对他的学生的胆量感到不知所措,惶悚不安,为了使学生平静下来,听他的话,他得费尽唇舌,顶住大胆提问和出色诘难的猛攻,以致他没有时间教学生字母;经过十年随着任性和需要断断续续的学习,帕希昂斯仍然不会阅读。汗水落在书上,他好不容易才在两小时内看懂一页,依然不理解大部分表达抽象思想的词汇意义。不过,这些抽象思想却存留在他身上,别人看到他、听他说话时总感觉出这些思想;他能够使这些思想融会到他充满粗扩诗意的乡土语言中,这真是神奇的事;因此,听他说话,既很愉快,又会不由得赞赏。 他总是很持重,说一不二,不肯同任何辩证思想妥协。他在本性和原则上是苦行主义者,热烈地宣扬摆脱虚假利益的理论,在实行忍让上却不可动摇,以此攻开了可怜的本堂神甫的缺口;正像他晚年经常告诉我的那样,在这些讨论中,他获得了哲学上的知识。善良的冉森派教徒为了抵挡这种天然逻辑的猛攻,不得不援引所有教会神甫的著作来证明,以此颌顽,甚至以古代一切圣者和学者的学说来确证。帕希昂斯的圆眼在他的脑袋上睁大了(这是他的说法),话到嘴边欲言又止。他一个心眼儿地只想不用费劲就学到东西,让人给自己长时间解释那些伟人的学说,叙述他们的生平。对方看到他聚精会神,默然无声,以为胜利了;可是,正当认为战胜这个反叛的心灵时,帕希昂斯听到村里的大钟报了子夜时分,便站起身来,向主人亲切地告辞,神甫送他到门口,他简洁而犀利的思考将暂罗姆和柏拉图、欧塞布和塞内加。泰尔图连和亚里士多德①混同起来,害得神甫目瞪口呆—— ①哲罗姆(347-420),宗教理论家,当过教皇秘书;柏拉图(公元前428-公元前348),古希腊哲学家;欧塞布(265-340),宗教史家,任过主教;塞内加(公元前4-65),古罗马政治家、悲剧作家;泰尔图连(约155-约222),用拉丁语写作的宗教家;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古希腊哲学家。 本堂神甫不太承认这未开化的悟性高人一筹。多少冬夜,在炉火旁,他同这个农民一起度过,既不感到厌烦,也不感到疲倦,对此他非常惊讶;他很纳闷,那个乡村教师,甚至修道院长,尽管懂得希腊文和拉丁文,他却觉得在他们所有的谈话中一个令人生厌,另一个谬误百出。他了解帕希昂斯生活作风十分正派,他用美德在周围产生和发出的影响和魅力来解释学生思想的超尘拔俗。每晚,他面对上帝,谦卑地自责无法同学生争论一个道地的基督教观点。他向守护天使忏悔,他学问所引起的自豪,看到学生这样虔诚地倾听自己讲话所感到的乐趣,这些使他未免有点儿激动,简直超过了宗教教育的限度;他仔悔,自己过分喜欢引用世俗作品,同自己的门徒漫步在往昔的地域,他甚至感到一种危险的乐趣,这是由于采撷没被洗礼的圣水浇灌过的异教的花朵,而一个教士是不允许这样兴趣盎然地呼吸花香的。 至于帕希昂斯,却热爱本堂神甫。这是他惟一的朋友,他跟社会惟一的联系,也是他通过科学之光同上帝的惟一联系。这个农民过分夸大了他的指路人的学识。他不知道,即使最开通的文明人也常常倒退,或者根本不到人类知识那里追本溯源。帕希昂斯倘若摆脱重重忧思,准能发现他的老师往往搞错,是老师本人,而不是真理出错。他不知道这一点,又看到历代的经验同他固有的正义感相悖,于是陷入不断的遐想中;独自生活,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田野漫游,沉湎在像他这样的人从未经历过的忧虑中,他越来越相信那些低毁他会巫术的无稽之谈。 修道院不喜欢这个神甫。帕希昂斯揭露过的几个僧侣则憎恶帕希昂斯。神甫和门生都受到迫害。卑鄙的僧侣不放过机会,在主教那里控告本堂神甫致力于秘术,同巫师帕希昂斯沆瀣一气。在村里和附近,展开了一场宗教战争。凡是不支持修道院的人都支持本堂神甫,反之亦然。帕希昂斯不屑进入这场斗争。有天早上,他哭泣着拥抱朋友,对神甫说: “世上我只爱您,我不愿您成为受迫害对象;除您之外,我从不了解、也不爱任何人,我要到树林里,像原始人一样生活。我的产业有一块田,人息五十利佛尔;我的双手只摆弄过这块地,微薄收入的一半用来支付我欠领主的什一税;我宁愿死去,也不愿替别人于驮重牲畜的活计。如果有人中止您的职务,剥夺您的收入,您要耕耘一块田地,那么请让我说一句话,您会看到,我的手臂不会无所事事而变得麻木。” 神甫想反对这种决心也是徒然。帕希昂斯走了,随身的全部行李是搭在背上的一件外衣,还有埃皮克泰特①学说的纲要,他对这学说特别偏好,由于经常研究,他每天能看上三页,并不怎么疲惫。这个乡村隐士到荒野去生活。他先在树林里用砍下的枝叶搭了一间窝棚。但受到狼群包围,他退避到加佐塔楼的矮厅里,用苔薛和树干做了一张床,这是一件好看的家具,室内陈设着树根、野果、羊奶制品,日常伙食比起他以前在村里时的光景来并不太差。这一点儿没夸大。你得看见瓦雷纳某些地区的农民,才会形成让一个人能够在健康的情况下生活的一种朴素的观念。在这种苦行僧的习惯中,帕希昂斯仍然是个例外。酒从未沾红过他的嘴唇,对他来说,面包总像额外的。但他并不憎恶毕达哥拉斯②的学说。往后,他跟他的朋友见面很少,他对朋友说,他恰恰不信灵魂转生,也不强迫自己坚持素食,而能够素食并且不再会看到天天杀害无辜的牲畜,他不由自主地暗暗感到高兴—— ①埃皮克泰特(50-125或130),希腊苦行主义哲学家。 ②毕达哥拉斯,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 四十岁上,帕希昂斯才采取这个古怪的决定;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他六十岁了,体力不同寻常。每年他都有漫游的习惯;随着我向您叙述我的生平,我会详叙帕希昂斯的修士生活。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森林看守与其说出于怜悯,不如说由于担心自己被施魔法,经过许多次刁难,终于让了步,允许他自由居住在加佐塔楼,不过向他声明,一有暴风雨,塔楼可能在他头上倒塌;对此,帕希昂斯富有哲理地回答,如果他命该遭到厄运,森林里的第一棵树同加佐塔楼的顶部没有什么两样。 在让我的人物帕希昂斯上场之前,请您原谅开头这篇传记过于冗长乏味,我还要说,在这二十年中,神甫的思想已朝新的方向发展。他热爱哲学,这个可贵的人不由自主地让这种热爱遍及各种哲学,甚至最不正统的哲学上去。不管他内心如何反抗,让一雅克-卢梭的作品都把他带到新的领域;有天早上,他看望病人归来后,遇到帕希昂斯在克勒旺岩上为晚餐采集植物,便坐在他旁边的德洛伊教祭司的石头上,不知不觉地宣扬萨瓦人副本堂神甫的信条。帕希昂斯更能理解的正是这种富于诗意的宗教,而不是古老的正统宗教。他倾听新学说的概述所怀有的兴趣,促使本堂神甫私底下约他,在瓦雷纳几个偏僻的地点相会,他们要像偶然相见那样到那里去。帕希昂斯的想像力在孤独时依然是清新热烈的,在这些神秘的分裂教派会议上,并因受到当时在法国从凡尔赛宫廷到人烟稀少的灌木丛中酝酿着的思想和希望的全部魔力的感染而着狂。他迷上了让一雅克-卢梭,叫人把他听得懂而又不损害本堂神甫职责的所有东西念给他听。后来他搞到了一本《社会契约论》,在加佐塔楼不停歇地拼读。起先本堂神甫有节制地把这种吗哪①传达给他,让他欣赏哲学家的传大思想和崇高感情,以为能使他预防无政府主义的毒素。可是,这整个旧科学,所有这些恰到好处的语录,一句话,教士的全部神学像一座容易断裂的桥,被帕希昂斯在荒野中积聚的粗旷的雄辩和不可抑制的热情的激流冲走了。本堂神甫不得不让步,惊悸地退避三舍。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四处都有裂隙,正毕剥作响。新的太阳从政治地平线上升起,搅乱了大家的智慧,也使他的智慧消溶了,犹如融化于最初的春风下的薄雪。帕希昂斯的激昂,给他带来富有灵感的气息的他这奇异而充满诗情画意的生活的景象,他们的神秘关系所具有的浪漫的外表(修道院卑鄙的刁难使反抗精神变得更崇高),这一切强烈地攫住了教士,以致在1770年他已经远离冉森教派,在各种异教中徒劳地寻找一个支撑点,然后坠人哲学的深渊中,帕希昂斯经常在他面前展示这个深渊,而罗马天主教的驱魔法却往往白白地把它盖上—— ①《圣经》中古以色列人所获得的神赐食物。 [book_title]第04节 稍停,贝尔纳又说,帕希昂斯的哲学生涯的故事是由今人撰写的;对于那时的人遇到加佐塔楼的巫师时得到的截然不同的印象,我很难再去回想。不过,我要竭力忠实地重温我的记忆。 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好几个农民孩子陪伴我用诱鸟笛捕鸟,归来时我头一回经过加佐塔楼。当时我约莫十三岁,我与同伴相比个儿最大,身体最强健,我还对他们滥施领主特权的威势。私下里说说,这是一种亲切和相当古怪的礼仪的混合。有时,当他们打猎的兴趣和一天的疲劳超过了我时,我不得已向他们的意见让步,我已经学会像专制者那样相机行事,免得好像不得已而为之;但我看准机会报复,不久我便看到他们听到我家可恶的名字就怕得发抖。 夜幕降临,我们兴高采烈地走着,吹着口哨,用石块击落花揪,模仿鸟儿的叫声,这当儿,走在头里的人猛地站住,倒退几步,声称他不想走通往加佐塔楼的那条小路,而要穿过树林。其他两个表示附议。第三个人反对说,如果离开这条小路,会有迷路危险,黑夜已在眼前,狼群就要出没。 “啊,坏蛋!”我用王子的声调喊道,一面推搡向导,“沿着小路走,你别干蠢事了。” “我不,”孩子说,“刚才我看到巫师在他的门口念念有词,我不想整年发烧。” “得了!”另一个孩子说,“他对大家并不凶。他不对孩子们使坏;只要安安静静地经过,不对他说什么,他又会对我们怎样呢?” “噢!这不错,”第一个孩子说,“没有旁人就好了!……可是贝尔纳先生跟我们在一起,我们肯定要换上魔法。” “这是什么意思,傻瓜?”我举起拳头喊道。 “这不是我的过错,大人,”孩子又说。“这老瘦鬼不喜欢老爷先生,他说过,他希望看到特里斯唐先生和他所有的孩子被吊死在同一枝头上。” “他说过这话?好!”我说道,“往前走,你们看吧。谁爱我就跟我走;谁离开我就是胆小鬼。” 我的两个同伴出于虚荣心,愿意跟着走,其余的装出仿效他们,但走了几步,他们都溜了,钻进矮树林。我继续大模大样地往前走,由我的两个追随者护驾。小西尔万走在头里,从老远一看到帕希昂斯,便脱下帽子;我们走到帕希昂斯跟前时,尽管他低着头,好像压根儿没注意我们,这孩子却惊恐不已,用哆嗦的声音对他说: “晚安,帕希昂斯大爷!” 巫师从沉思中醒过来,就像惊醒的人那样战栗了一下。我看到他黧黑的脸半露在浓密的花白胡子中,流露出一丝激动。他的大头完全秃顶,光溜溜的脑门同浓密的眉毛恰成对照,眉下圆圆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闪闪发光,活像夏末透过泛白的叶子所见到的景象。他个子矮小,阔肩,身材长得像个角斗士。他穿着破衣烂衫,浑身污秽却显出傲气。那张脸又短又不起眼,活脱脱像苏格拉底的脸,即使天才的火花在他轮廓十分鲜明的脸上闪烁,我也不可能看出来。他在我眼里仿佛是一头猛兽,一个龌龊的动物。仇恨攫住了我,我决意要报复他对我的姓氏所作的冒犯,我把石块放在弹弓里,不作任何警告,便使劲弹了出去。 石块飞出去时,帕希昂斯正在回答孩子的致意。 “晚安,孩子们,上帝与你们同在……”他对我们说,这当儿,石块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击中帕希昂斯饲养的一只猎头鹰,它一直给帕希昂斯带来快乐,随着黑夜来临,总在爬满门楣的长春藤上醒来。 猫头鹰发出一声尖叫,血淋淋地跌落在主人脚下,他回以一声怒吼,愤怒和惊讶得愣了几秒钟。他陡地从地上捡起暴动着的受伤的鸟,提着鸟脚朝我们走来,用雷鸣般的嗓音叫道: “你们这些混蛋,是谁弹出这块石头?” 我那走在后面的同伴一阵风似地逃走了;但西尔万被巫师的大手抓住,双膝跪倒在地,以圣母和贝里的保护神圣女索朗日的名义赌咒,他对鸟儿的受害毫无责任。我承认,我非常想让他摆脱困境,跑进树林。我原本期待看到的是一个赢弱的老行吟歌手,没想到落在一个强壮的敌人手里;但骄傲留住了我。 “如果这是你,”帕希昂斯冲我瑟缩发抖的同伴说,“那就让不幸降临到你身上,因为你是一个可恶的孩子,你将成为一个心术不正的人!你干了一件坏事,你使一个从没损害过你的老人难过,却自得其乐,而且你干得卑鄙怯懦,偷偷摸摸,一面还对他彬彬有礼地道晚安。你是一个骗子,一个卑劣的家伙;你夺走了我与社会的惟一联系,我惟一的财富,却幸灾乐祸。愿上帝不让你活下去,如果你继续这样干的话。” “噢,帕希昂斯先生!”孩子一边合十一边叫道,“别诅咒我,别给我念魔法,别让我得病;这不是我干的!如果是我,那就让上帝毁灭我!……” “如果不是你,那么是这个!”帕希昂斯揪住我的衣领说,把我摇得像连根拔一株小树那样。 “是的,是我,”我傲岸地回答:“你要是想知道我的名字,那么记住,我叫贝尔纳-莫普拉;一个平民敢动一个贵族,那就该死。” “死!你,你居然要我死,莫普拉!”老人叫道,愤怒和惊讶得发愣。“如果像你这样一个毛孩子都有权威胁像我这把年纪的人,那么上帝是干吗的?死!啊!你真是一个莫普拉,果然是龙生龙,风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你这被诅咒的狗!说什么要别人的命,至少先生出这号人来!死,我的狼息子?你知道该死的正是你,并不是由于你刚才干的坏事,而是由于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和你叔叔们的侄子吗?啊!我很高兴把莫普拉家的一个人捏在手心里,而且知道一个贵族混蛋是否同一个基督教徒有同等分量。” 与此同时,他将我从地上提起,仿佛提一只野兔那样。 “小家伙,”他对我的同伴说,“回家去吧,别害怕。帕希昂斯对你这样的人不发火,他原谅他的兄弟们,因为他的兄弟们像他一样无知,不明白自己在干些什么;而一个莫普拉,你看,会读会写,却更加凶恶。走吧……不,你留下,我想让你平生有一次看到一个贵族换上一个平民的鞭子。你就会看到的,我请你不要忘掉,小家伙,而且告诉你的父母。” 我气得脸色刷白,牙齿在嘴里都要咬碎了;我作起绝望的抵抗。帕希昂斯以惊人的镇定,用一根枝条把我绑在树上。他只消用长满朕胆的大手摆弄我,便能把我像芦苇一样折弯,可是我虽然年幼,却非常坚强有力。他把猫头鹰挂在我头顶的一根树枝上,鸟血往我身上滴,恐惧袭上我心头;那时有一种常用的体罚,用咬惯猎获物的猎狗去执行,我的头脑被狂怒、绝望和我同伴的叫喊搅得乱糟糟,开始以为要施行可怕的巫术;不过,我想,倘若他把我变成一只猫头鹰,那么,我要忍受他加于我的体罚就会轻得多。我威胁恫吓他也是枉然,赌咒发誓要报仇同样无用,我的小伙伴白白地跪在那里苦苦哀求: “帕希昂斯先生,以上帝之爱和自珍自重的名义,别让他受苦了;莫普拉家的人会杀死您的。” 他耸耸肩笑了起来,抓起一把拘骨叶冬青抽打我,我得承认,打得并不狠,只是叫人丢脸;因为他一看到我流出几滴血,便住了手,扔掉树枝,我甚至从他的面容和声音里注意到一种突变,仿佛他后悔自己的严厉。 “莫普拉,”他对我说,双臂抱在胸前,盯着看我,“你受到了惩罚,你受到了侮辱,我的贵人,这对我已经够了。你看,我只要一动指头夺走你的呼吸,将你埋在我门口的石头下,便能阻止你损害我。谁会想到要来帕希昂斯先生家里寻找你这个漂亮的贵族子弟呢?你看,我不爱复仇,因为一听到你发出痛苦的喊声,我就住了手。我不爱使人痛苦,我呀,我不是一个莫普拉。你亲身体验一下受害者的滋味,对你有好处。但愿这能使你厌恶你们家父子相传的刽子手职业!晚安,你走吧,我不再恨你,仁慈的上帝的正义得到了满足。你可以叫你的几个叔叔把我置于烤架上;他们会狠狠咬上一口,吞下一块肉,而肉会在他们的喉咙里复生,闷死他们。” 他捡起死猫头鹰,阴郁地注视着,说道: “一个农民的孩子不会干出这种事。这是贵族在寻欢作乐。” 他退到门口,发出节庆日子才发出的欢呼声,这正是他绰号的那两个字: “耐心,耐心! 据善良的妇女说,在他嘴里这是一种呼神唤鬼的咒语,每次听到他这样喊时,冒犯过他的人都遇到不幸。西尔万画个十字驱鬼。可怕的语声在帕希昂斯刚进入的塔楼穹顶下回响,门随即对着他砰然关上。 我的伙伴急于溜走,差点儿扔下我,不给我松绑。刚一走远,他便对我说: “画个十字,为了仁慈的上帝的爱,画个十字!如果您不愿画十字,您就得中邪:我们在路上会被狼群吃掉,或者会遇上猛兽。” “傻瓜!”我冲他说,“真有你说的!听着,你要是晦气,对不管是谁提起刚才发生的事,我就扼死你。” “唉!先生,干吗这样?”他又天真又狡黠地说,“巫师吩咐我,告诉我的父母。” 我举起胳臂要打他,可是我没有力气。我刚才的遭遇使我气愤得说不出话来,几乎晕倒在地,西尔万趁机溜走了。 待我恢复过来时,孑然一身,我不熟悉瓦雷纳这一带;我从没到过这儿,这一带荒凉得可怕。整个白天我曾看到沙土上有浪和野猪的足迹。如今黑夜已经笼罩大地;我还要走两法里,才能到达莫普拉岩。每扇门一定都关闭了,吊桥也已升起;倘使我九点以前到达不了,就会受到枪击。不消说,由于不认识路,我不可能一小时走两法里。可是,我宁愿死一千次,也不愿向加佐塔楼的居住者要求栖身之地,哪怕他会欣然同意。我的自尊比我的肉体受到更多的伤害。 我东奔西突。小径弯弯曲曲,纵横交错。我从一片围上篱笆的牧场来到平原。小径消失了。我随意穿过篱笆,来到一片田野。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令在白天,也没有办法穿过斜坡上围满荆棘的小田庄。临了,我见到灌木,然后是树林,我的恐惧已稍为平复,这时又升起;实话说,我吓得要死。我往常被训练得像条猎犬一样骁勇,在别人眼皮底下能泰然自若。我受到虚荣心的熏陶,有人在场时非常大胆;但独自待在漆黑的夜晚中,又累又饿,尽管一点儿不想吃,刚才的激动搅得我心烦意乱,确信回家时叔叔们会打我,却又一心想回家,仿佛在莫普拉岩能找到人间乐园,我在难以描述的烦恼中一直游荡到天明。狼嗥幸亏在遥远的地方,但不止一次震响我的耳鼓,使我的血冻结在血管里;似乎我的处境实际上还不够玄乎,我受到打击的想像力又对这种处境加上千百种怪诞的图景。帕希昂斯被人看作一个狩狼者。你们知道,这可是在任何地方都受到信任的通鬼神的专长。于是,我想像到这个恶魔般的小老头在一群饿狼的簇拥下出现,他本人的脸也扮成半个狼脸,穿过矮树林追逐我。好几次兔子从我胯下窜过去,我惊得险些翻倒在地。由于我拿准没有人看见,便拼命画十字;虽然我装出不信神,内心深处却必然因恐惧而变得十分迷信。 最后,天亮了,我才回到莫普拉岩。我在堑壕里等候大门打开,溜进房间,没让人看见。恰好大家并没有持续不断地关心我,我一夜不在没人注意到;我在楼梯上遇到若望叔叔,告诉他我刚刚起床;这一招成功了,我躲到马厩顶上投送饲料的洞口里去睡了整整一天。 [book_title]第05节 我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向我的仇敌报复轻而易举;各方面情况都促使我这样做。帕希昂斯对我家的恶言秽语已经足够了,甚至用不着提起对我人身的侮辱,而这一点我瞒着不敢实说。我只消一透露,七个莫普拉一刻钟后便会骑上马,沉醉于对这样的人杀一儆百的行动中:他没给他们缴纳过租金,吊死他以儆效尤,他们觉得再好不过。 事情并没有走得这么远,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要求八个人对一个人复仇,对此我感到难以抑制的反感。我正要这样做的时候(我恼怒时,曾经下过决心),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和解释不了的正直本能控制住我。或许帕希昂斯的话不知不觉在我脑子里产生一种有益的羞耻感。或许他对贵族正确的咒骂,使我看到某些正义的思想。一句话,或许我至今看作虚弱和怜悯的行动,自此暗暗地开始显得较为庄重,不那么可鄙。 不管怎样,我保持沉默。我仅仅殴打西尔万,惩罚他把我扔下,逼他对我的不幸遭遇守口如瓶。这痛苦的记忆蛰伏起来,将近秋末,有一次我同西尔万在树林里游荡。这个可怜的西尔万十分眷恋我;尽管我很粗暴,只要我一离开宫堡,他就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他保卫我,反对他所有的伙伴,认为我只不过有点爱冲动,却一点儿不凶。正是人民大众温和忍让的心灵造成大人物的傲慢和粗野。我们正在捕捉百灵鸟,我穿术展的侍臣总是在前边探望,这时朝我走来,这样说: “我瞧见驯狼的人同捕捉鼹鼠的人来了。” 这个警告使我浑身战栗。但我感到有种愤恨在我心里起反作用,我径直迎着巫师走去,兴许因为他的同伴在场而有点放心,这是莫普拉岩的一个常客,我设想他应该尊敬我和帮助我。 那个捕捉鼹鼠的人叫马尔卡斯,以捕捉石貂、黄鼠狼、老鼠和其他危害居民和当地农田的野兽为业。他的手艺不仅使贝里地区受益,每年,他都周游拉马尔什、尼韦尔内、利穆散和圣通日,独自一人行走在心地善良的人都欣赏他的才能的地方;无论在古堡,还是在茅屋,处处他都受到款待,因为这门职业总是卓有成效,在他的家族中,从父亲到儿子都以诚实为本,他的后代莫不如此。他有蛰居的地方,这门手艺一年到头都有保证。他走南闯北像地球旋转一样有规律,可以看到他在确定的时期重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前一年,他就是由同一条狗和同一把长剑陪伴在身,经过此地的。 这个人物就其类型来说,同巫师帕希昂斯一样令人感兴趣,而且更加滑稽。这个人爱发火,忧郁,高大,干瘦,骨骼突出,动作缓慢,举止庄重,喜欢思索。他沉默寡言,用单音节回答问题;可是,他从不逾越绳规尺矩,礼节周到,只说几句话,便将手举向帽尖,以表示谦恭。是他的性格使得他这样?还是在浪迹四方的生涯中,担心出言不慎而失去众多顾客中的几个,才使他采取这种明智的保留态度?别人一无所知。他能在家家户户留宿,白天能走进家家的谷仓,傍晚能在每家厨房的炉火旁占个位子。他无所不知,尤其因为他沉思凝想的神态使人在他面前十分随便,而且他从来不会将这一家的事搬到另一家去。 要是您想知道这个人物给了我多么强烈的印象,我会告诉您,我见过我的几个叔叔和我祖父煞费苦心才能让他说话。他们想从他那里知道他们仇恨和嫉羡的对象,圣赛韦尔堡中的于贝尔-德-莫普拉先生家中发生的事。尽管堂马尔卡斯(人们称他为“堂”,是觉得他的举动和傲气像个破产的西班牙贵族),我说,尽管堂马尔卡斯在各个方面都是难以捉摸的,但“强盗”莫普拉一家总是不放过机会,进一步哄骗他,希望从他那里掏出一些有关“大头棒”莫普拉的情况。 谁也无法知道马尔卡斯对任何一件事的态度;目光短浅的人设想他不屑有想法。而帕希昂斯却好像被他迷住,竟至于能陪伴他周游几星期,这就使人猜想,他神秘的模样中蕴含魔术,而不仅仅是他的长剑和灵活的狗神奇地使鼹鼠和黄鼠狼就范。人们悄声地谈论仙草,他用仙草使多疑的野兽出洞,落入陷阱;人们只觉得这种魔法不错,没去想他会用来犯罪。 我不知道您是否看过这类狩猎。它饶有兴味,尤其在放草料的阁楼里,人和狗一齐爬上楼梯,以惊人的迅速敏捷地在木板上奔跑;狗嗅着墙洞,司猫的职责,埋伏起来,追逐猎物,直到落入猎人的长剑下;猎人乱戳草捆,用长剑穿透敌人:这一切,堂马尔卡斯庄重地大模大样地指挥并完成,我敢担保,既很奇特,又饶有趣味。 待我看见这个忠实的朋友时,我以为可以冒犯一下巫师,便大胆走近去。西尔万赞赏地瞧着我,我注意到,帕希昂斯没料到我会如此大胆。我假装走近马尔卡斯,同他说话,以便冒犯我的敌人。他看到这情景,轻轻拉开捕捉鼹鼠的人;他将沉甸甸的手按在我头上,心平气和地对我说: “最近您长大了,我漂亮的先生!” 我的脸涨红了,我轻蔑地后退,冲他说: “小心你的所作所为,粗坯,你该记得,要是你还有两只耳朵,完全是因为我发慈悲。” “我的两只耳朵!”帕希昂斯苦笑着说。 他暗示我家族的绰号说: “您想说我的两个腿弯吧①?耐心!耐心!平民要割断的既不是贵族的腿弯,也不是他们的耳朵,而是他们的头颅和钱袋,这日子也许不远啦……”—— ①jarrets(腿弯)同coupe-jarrets(强盗)的后半个字相同。 “别说了,帕希昂斯先生,”捕捉鼹鼠的人用庄重的口吻说,“您不要用哲学家的口气说话。” “言之有理,”巫师回答,“说实在的,我不知为什么跟这个小男孩抢白。他本该叫他的叔叔们把我砸个稀巴烂;夏天我曾鞭打过他,因为他对我干了一件蠢事;我不知道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但莫普拉一家却失去了一个作践邻居的好机会。” “你这个乡下佬,”我冲他说,“要知道一个贵族总是光明磊落地复仇;我不愿让强过你的人惩罚你对我的侮辱;你等上两年,我许诺亲手将你吊在我认得的那棵树上,就是加佐塔楼门前那棵树。倘若我做不到,我情愿不做贵族;如果我轻饶了你,我愿意被人家喊做驯狼的人。” 帕希昂斯露出微笑,骤然间他变得严肃起来,对我深深瞥了一眼,这一眼使他的面容变得异常动人。然后,他转向捕捉黄鼠狼的人,说道: “真奇怪,这家人身上有某些东西。请看最凶狠的贵族:他比我们当中最勇敢的人在某些方面更有胆量。啊!这非常简单,”他自言自语地添上说,“他们从小这样长大,而我们呢,人们对我们说,我们生来是为了服从……要耐心!” 半晌他保持沉默,然后从沉思中醒过来,用又和蔼又挖苦的声调对我说: “您想吊死我吗,茅草老爷?多喝点汤吧,因为您还不够高,摸不到吊我的树枝;至今……也许日子还远着呢。” “说得不中听,说得不中听,”捕捉鼹鼠的人严肃地说,“得了,讲和吧。贝尔纳先生,原谅帕希昂斯吧;他是个老家伙,是个疯子。” “不,不,”帕希昂斯说,“我希望他吊死我;他有理由,我欠着他这一条,说实话,或许这会比预料的来得快。别太急于长大,先生,因为我急于比自己希望的老得快些;既然您十分勇敢,不愿攻击一个无法自卫的人。” 我叫道:“你对我可是使出了蛮力气!难道你没对我使过蛮吗?说呀!难道这不是怯懦的行为吗?” 他做了一个惊讶的手势,说道: “噢!孩子们,孩子们!瞧这议论是多好呀!真理出在孩子们口里。” 他沉思默想,念念有词,走开了,仿佛他有这种习惯。马尔卡斯冲我脱掉他的帽子,用冷漠的声调对我说: “他错了……得讲和……请原谅……休息吧……再见!” 他俩消失了,我跟帕希昂斯的交往到此为止,要等到很久以后才恢复。 [book_title]第06节 我十五岁上祖父去世了;他的死在莫普拉岩丝毫没有引起哀伤,却引起真正的沮丧。他是统治那里的一切坏事的主脑人物,不消说,在他身上有比他的儿子们更残忍,却没那么卑劣的东西。他死后,他的胆量使我们获得的那种光荣也随之消失。他的孩子们迄今为止遵守他的规矩,变得越来越纵酒堕落。而出门劫掠每天都变得更加危险重重。 除了同少数我们给以优待,对我们忠实的朋友来往以外,我们变得日益孤立,一筹莫展。由于我们的肆虐,周围一带满目荒凉。我们造成的恐怖日益扩大我们周围的破败景象。必须跑得更远,到平原边上去胡作非为。我们在那里没占到便宜,我的叔叔洛朗最为大胆,在一次小遭遇战中受了重伤。必须寻找其他办法。若望提出了建议。这就是乔装打扮,混进集市,巧妙地偷窃。我们从强盗变为小偷,臭名昭著的名声越来越坏。我们跟省里所有有污点的人建立了默契,通过彼此私下效力,我们又一次逃脱了贫困。 我说我们,是因为祖父死后,我开始属于这帮强盗中的一员。他曾向我的请求让步,让我参加他发起的最后几次行动。人对您实话实说,您面前是一个于过强盗勾当的人。对此的回忆人毫无悔恨,正如在将军麾下参加过战役的士兵那样。我觉得依然生活在中世纪。对我来说,成文法律的效力和智慧是一些缺乏意义的话。我感到自己勇敢有为;我参加战斗。说真的,我们的胜利成果常常使我脸红;我不享用这些战果,以此洗去罪责,至今我高兴地回想起,我帮助过不止一个倒地的受害者站起来逃走。 这种生活以其激烈、危险和疲乏使我目眩神迷,使我摆脱心中油然而生的痛苦沉思。此外,它使我免受若望随即而来的虐待。我祖父死后,我们这帮强盗因另一种武功变得等而下之,我又落入可憎可厌的统治之中。我生来不习惯欺骗讹诈。我不仅流露出憎恶,而且对这种新玩艺儿表现出毫无能耐。他们把我看作一个没用的成员,又开始用恶劣的手段对待我。倘若他们担心我归顺社会,变成一个危险的敌人,就会驱逐我。他们既抚养我,又担心我出事,他们常常故意(我早已觉察)向我寻衅,逼我署骂扭打,想以此摆脱我。这是若望的意见,而安托万还保留一点特里斯唐的毅力和家庭平等观念,发表意见说,我不是那么有害,而是有用。我是一个好士兵,到时候可能需要有人助他们一臂之力。我也可以学会欺骗;我很年轻,也很无知;要是若望愿意待我和气些,使我的命运不致那么不幸,特别是让我看清我真正的处境,告诉我,我归附社会便会完蛋,我一出现在大庭广众中,便会立即被处以绞刑,我的倔强和骄傲兴许会在获益和需要面前屈膝让步。在摆脱我之前,至少应尝试一下。安托万总结自己的长篇大论说: “因为我们去年是十个莫普拉;父亲死后,如果我们杀掉贝尔纳,我们就只剩八个人。” 这篇议论占了上风。他们把我从地牢里放出来,我在那里已经苦熬了几个月;他们给我新衣服;换掉我的旧枪,给我一直想要的漂亮马枪;给我说明我在社会上的处境;吃饭时给我倒上美酒。我答应思索一下,这期间,我因无所事事和以前打家劫舍时没有过的狂饮滥喝,变得有点更粗鄙了。 但是,囚禁使我留下阴郁的印象,我暗地里发誓,宁愿抛头露面,在法国国王的土地上迎接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也不再忍受虐待。惟有可恶的荣誉观使我留在莫普拉岩。显而易见,暴风雨聚集在我们头顶上。农民们满腹怨言,尽管我们竭尽所能,同他们拴在一起;独立的理论无声无息地潜入他们之中;我们最忠实的仆人倦于拥有面包和丰盛的食物,他们要钱,而我们没有。好几次法院严肃地勒令我们向国家交纳税金;我们的债主也同国王的差官和反抗的农民汇合到一起,这一切形成一种灾难,威胁着我们,恰似普勒马丹的领主不久前在当地成为受害者的那次灾祸。①—— ①普勒马丹的领主在当地留下了回忆,这回忆使莫普拉的故事不致招来夸大的责难。这里不必描述作为这个疯狂的人生活特点的淫邪凶残和折磨人的巧妙手段,它们把贝里地区封建的强盗传统延续到旧王朝的末日。人们围攻他的宫堡,经过顽强抵抗,他被抓住绞死了。好几位至今健在,年龄并不很老的人认识他——原注 我的叔叔们曾经长久谋划,加入到这个土豪的抢掠和抵抗行动中去。正当普勒马丹眼看就要落入他的敌人之手,他向我们许诺,如果我们去援助他的话,他就把我们当作朋友和同盟者接待,这时我们获悉他的败北和悲惨结局。我们时刻处于戒备之中。必须离开此地,或者设法度过这生死攸关的危机。有的建议采取前一个主意,另外的坚持遵循父亲临危时的嘱托,要埋身在塔楼的废墟之下。他们认为一切逃跑或妥协的主意都意味着胆小怯弱。担心遭到这样的谴责,或许有点本能地喜好危险,使我仍然呆下去;但我对这种可憎的生活的厌恶潜伏在心中,时刻准备猛烈地爆发出来。 有一晚,我们大吃一顿,一直留在席上,不断狂饮滥喝和闲聊,天知道谈的什么,用的何种污言秽语!天气恶劣,透过一个个隔开的窗户,传来大厅的石子地上潺潺的流水声,风雨摇撼着旧墙。夜晚的风透过穹顶的裂罅,呼呼地吹,使树脂火炬的火焰摇曳不定。席间,他们无情地取笑我的所谓美德,把我不与妇女接触的态度看作禁欲,尤其是这一点,他们利用我的难为情,把我往坏里去逼。我一面抵挡这些粗俗的嘲弄,以牙还牙,一面狂饮,我动辄便激动起来的想像力如醉如狂,我自诩在带到莫普拉岩的第一个女人身边,将比我任何一个叔叔都更加大胆,并得到成功。这个挑战在哈哈大笑中被接受了。电闪雷鸣回答了这魔鬼般的快乐。 骤然间,狼牙闸门处响起号角声。一切回复到静寂中。莫普拉家互相用号声呼应和打招呼。我的叔叔洛朗整天不在,他在要求进来。我们疑神疑鬼,以致都像是成了狱卒和我们堡垒的看守人似的。若望站起身,晃动着钥匙,但他旋即一动不动,倾听号角声,号角第二次响起,表明带回掳获物,必须前去迎接。一眨眼间,个个莫普拉都手擎火炬,来到狼牙闸门,除了我,我无动于衷,醉得腿都站不稳。 “如果这是一个女人,”安托万出去时大声说,“我以父亲的灵魂起誓,她就判给你,勇敢的年轻人!我们要看看你的胆量是不是符合你的企图。” 我双肘支在桌上,陷入痴呆和不安中。 待到门打开时,我看到一个举止果断、服装古怪的女人,走了进来。我不得不强自镇定,以免神思恍惚,终于听懂其中一个莫普拉过来在我耳畔所说的话。邻近的几个领主同他们的妻子一起,参加围猎狼群,这个年轻女人的马受了惊,把她带到远离打猎的地方。奔驰了一法里左右,马儿才平静下来,她想往回走,但不认识瓦雷纳这一带,这儿的景致处处雷同,她越来越偏离方向。风雨和黑夜使她完全陷入困境。洛朗遇上了她,提出将她送到罗什莫尔堡,实际上有六法里以上的路程,他却说就在邻近,假装是那个宫堡的猎场看守人。这位贵妇接受了他的邀请。她不认识罗什莫尔夫人,她们彼此有点亲戚关系,她夸口会受到盛情款待。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莫普拉的脸孔,没想到离他们的巢穴近在咫尺。她毫不怀疑地跟着向导,由于平生未见过莫普拉岩,不管是远是近,因此她被带进我们欢宴的大厅时,毫不疑心落入了陷阱。 我揉了揉沉甸甸的眼皮,瞅着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她的神态平静、坦率、正直,从别的女人的脸上,我还从未看到过(所有进入我们小城堡的狼牙闸门的女人,都是恬不知耻的妓女,或者是愚蠢的受害者),这时,我以为是在做梦。 我见过的仙女是在骑士传说中出现的。我几乎以为莫尔加娜和于尔阿德①来到我们家,惩恶扬善;我一时真想双膝跪地,抗议把我同我的叔叔们混在一起进行判决。洛朗对安托万迅速作了吩咐,安托万尽可能彬彬有礼地走近她,请她原谅他和他的朋友们穿着猎装。他们都是罗什莫尔夫人的侄子或堂弟,在席间等候这位非常虔诚的贵妇从礼拜堂出来,她在里面同她的传道师正在作教义探讨呢。陌生女人倾听这可笑的谎言时,天真和信赖的神态令我揪心,但我没意识到我的感受。我的叔叔若望始终是一副色迷迷的神情,待在她旁边;她对他说:—— ①莫尔加娜系中世纪神话故事中的仙女,于尔同德系中世纪骑士小说中的仙女。 “我不愿打搅这位夫人;我很担心,此刻我呆在这儿会引起我父亲和我的朋友们的不安。请告诉她,我请求她借给我一匹休息过的马和一个向导,让我回到我猜想他们在等待我的地方。” “夫人,”若望很有把握地回答,“这种天气您不能上路;这只不过推迟一会儿同寻找您的人会面。我们十个人骑术高明,备有火炬,立即分十条路线出发,跑遍瓦雷纳的各个地方。至多过两小时,您的双亲不可能不知道您的消息,过一会儿,您会看到他们到达这儿,他们会得到最好的安置。您休息一会儿,吃点滋补的东西,恢复过来;因为您浑身湿透,精疲力竭。” 她含笑回答:“如果我的不安消除了,我便会感到饿的。我会尽量吃点东西;不过用不着为我特别安排。你们已经太好了。” 她走近我支肘的那张桌子,拿起我旁边一只水果,却没看到我。我回过身来,粗鲁无耻地盯住她。她傲然地顶住我的目光。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并没有看我;原因是,她竭力显得平静,充满信心地对待别人的好客,只是不期然而然地面对这么多面目可憎,穿着粗俗的古怪男人,不免惶惶不安。可是她心里没产生任何狐疑。我听到我旁边的一个莫普拉对若望说: “好!一切顺利;她落入圈套了;让她喝酒,她会聊起来。” “等一等,”若望说,“监视着她,这事不是开玩笑的;最好在这儿进行,不要寻开心了。我去商量一下,有人来叫您,问您的意见;看着点贝尔纳。” “怎么啦?”我霍地对他回转身。“这个姑娘不属于我吗?大家不是以祖父的灵魂起过誓吗?……” “啊,这话不假,”安托万走近我们这边说,而其他莫普拉围住那位贵妇。“听着,贝尔纳,我遵守诺言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很简单;十分钟之内你别对这位轻佻的女人说,她不在年老的罗什莫尔夫人家里。” “您把我看作什么人啦?”我将帽子拉到眼睛上面,回答说。“您以为我是一头畜生?等一等,您要我去取楼上祖母的袍子,打扮成罗什莫尔老虔婆吗?” “好主意。”洛朗说。 “不过,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若望开口道。 他对另外几个莫普拉作了示意,把他们拉到外边。他们出去时,我相信看到若望想怂恿安托万监视我,而安托万以我不理解的固执,硬要跟他们走。只留下我跟陌生女人在一起。 一时之间我晕头转向,心慌意乱,对单独相处困惑多于满意;我竭力想弄清周围所发生的神秘莫测的事,透过氤氲的酒气,想像出某些相当逼真的事,尽管完全不是这样。 对于我刚看到和听到的一切,我以这样的设想来解释:一、这个如此镇静、穿着华丽的贵妇,是一个波希米亚姑娘,我有时在集市上见过她们;二、洛朗在田野里遇到她,把她带来是为了让大伙儿开开心;三、他们悄悄告诉他,我酒醉后口出狂言,他们把他拉走,是要考验一下我追逐女人的手段,他们会在锁孔里观察我。这个想法一袭上心头,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站起身,径直走向门边,紧紧锁上门,拉上门栓,然后向贵妇走去,决心不能让她有理由嘲笑我胆怯。 她坐在壁炉台下面,仿佛一心在烤干湿衣服,俯身对着炉火,没觉察到我的行动;可是,当我走近她时,我脸部古怪的表情令她不寒而栗。我决计一开始先抱吻她,但她一对我抬起眼睛,我就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奇怪,不能做出这种亲呢的举动。我只敢对她说: “说实话,小姐,您十分迷人,真叫我喜欢,这就像我叫做贝尔纳-莫普拉一样确实。” “贝尔纳-莫普拉!”她站起身叫道,“您是贝尔纳-莫普拉?这样的话,请放尊重些,您知道在对谁说话吗?别人没对您讲过?” “别人没对我讲过,不过我猜得出来,”我嘲弄地回答,竭力抗拒她突然脸色苍白,态度严峻起来使我产生的敬意。 “如果您猜得出来,”她说,“您又怎能像这样子对我说话?别人可是告诉过我,您受到坏教育,但我一直想见到您。” “当真?”我仍然嘲弄地说。“您是通衢大道上的公主,平生见过多少人!请让我的嘴唇接触到您的嘴唇,我的美人,您就会知道我跟我的叔叔们一样受到好教育,刚才您已经聆听过他们的讲话了。” “您的叔叔!”她叫起来,猛地抓住椅子,放在我们中间,仿佛出于自卫的本能。“噢,我的天!我的天!我不在罗什莫尔夫人家里!” “名字的开头都是一样的①,我们所居住的岩层跟任何地方的一样美好。”—— ①罗什莫尔(Rochemaure)的开首Roche意为岩石,同莫普拉岩(Roche-Man-Prat)的开首是一样的。 “莫普拉岩啊!……”她喃喃地说,从头到脚直打战,犹如牝鹿听见狼嗥一样。 她的嘴唇变得煞白。忧虑掠过她的脸。我出于不由自主的同情,也战栗起来,差点突然改变态度和语言。 “对她来说,这有什么值得惊慌的呢?”我在思忖,“她不是在演戏吧?如果莫普拉兄弟们没躲在护墙木板后面偷听,她不会把眼看就要发生的事一点不漏地告诉他们吧?可她像白杨树叶一样瑟缩发抖……如果这是一个演员呢?我看过一个女演员扮演布拉邦特的热纳维艾芙①,哭得像真的一样。”—— ①中世纪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是个美德的化身。 我手足无措,目光时而扫向她,时而扫向门口,我总以为门随时会在我的叔叔们的大笑声中敞开。 这个女子妍丽迷人。我不相信曾经有过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不仅仅我这样论断;她留下了美貌的声名,至今在当地还没有被忘却。她的身材高挑苗条,举止灵活,引人注目。黑眼珠,乌木般的头发,衬出她的白皙。目光和笑容有一种善良细腻的神情,合到一起令人不可捉摸;似乎上天给了她两个心灵,智慧的心灵和感情的心灵。她天生快活、大胆;这是一个天使,人类的烦恼还没敢光顾过她。什么也没使她难受过,什么也没使她学会怀疑和恐惧。这次是她生平的头一遭苦难,而且正是我这个粗人给她造成的。我把她当作一个吉卜赛女郎,而她却是一个纯洁的天使。 她是我的远房婶婶,名叫爱德梅-德-莫普拉,我的叔祖(也是远房)于贝尔先生的女儿,人们管我的叔祖叫骑士,他年纪很大才结婚,离开了马耳他骑士团;我这位婶婶和我,我们年纪一样,都是十七岁,只相差几个月;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本该冒着生命危险保护她,不让她受人伤害,她却在我面前瑟缩发抖,惶恐不安,就像一个受害者面对刽子手一样。 她强自振作起来,走近了我,我心事重重地在大厅走动。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又说: “您不可能像我刚才见到的那些强盗那样卑劣,我知道他们魔鬼般的生活。您很年轻,您的母亲善良聪慧。我父亲本想抚育您,收养您。至今他还后悔没能将您拖出您所堕入的深渊。您没收到他的几封信吗?贝尔纳,您是我的亲戚,想想血缘关系吧;为什么您想侮辱我?他们想在这里谋害我或折磨我吗?为什么他们骗我说,我在罗什莫尔堡?为什么他们神秘地退走?他们准备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她止住了话;外边适才传来一下枪声。轻型长炮发出一声回响,阴惨惨的报警喇叭声震动了塔楼凄凉的四壁。莫普拉小姐重新跌坐在椅子上。我一动也不动,不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用来取笑我的喜剧场面,我决计不理会这次警报,直至我确切证实,它不是假的。 我又走近她说:“喂,说实话,这是一场玩笑。您不是德-莫普拉小姐,您想了解我是不是能调情的新手。” “我以基督的名义起誓,”她回答,把我的手捏在她冰冷得像死人的手里,“我是爱德梅,您的亲戚,您的俘虏,您的朋友;因为我一直在关心您,一直哀求我父亲不要丢下您……听呀,贝尔纳,打起来了,正在枪战!不消说,是我父亲来找我,他们会打死他!啊!”她嚷道,跪在我面前,“快去阻拦,贝尔纳,我的孩子!告诉您的叔叔们,尊敬我的父亲,您要知道,他是最好的人!告诉他们,要是他们憎恨我,想叫人流血,那么,让他们杀了我,挖出我的心,但要尊敬我父亲……” 有人在外边声色俱厉地叫我。 “这胆小鬼在哪里?这扫帚星在哪里?”我的叔叔洛朗这样叫道。 人们摇撼厅门;我关得牢牢的,顶得住发狂的摇晃。 “这胆小鬼在别人卡我们脖子时,却在寻欢作乐!贝尔纳,骑警队在攻击我们。你的叔叔路易刚被打死。来吧,为了上帝,来吧,贝尔纳!” “你们都见鬼去吧!”我喊道,“统统死光吧,我不会这样轻信;我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蠢;只有说谎的人才是胆小鬼。我呀,我起过誓,我会获得这个女人,等到我高兴时才交出她来。” “你见鬼去吧!”洛朗回答,“你假装……” 火枪打得更密了,传来可怕的喊声。洛朗离开门口,朝嘈杂声那边跑去。他的焦急很说明问题,我忍不住了。他们会指责我是懦夫,这个想法占了上风;我朝门口走去。 “噢,贝尔纳!噢,德-莫普拉先生!”爱德梅跟在我身后,大声说,“让我跟您一起去;我要匍伏在您的几位叔叔脚下,让这场战斗停止,向他们让出我拥有的一切,我的生命,如果他们要的话……以便保全我父亲的生命。” “等一等,”我朝她回过身,对她说,“我无法知道他们会不会嘲笑我。我相信我的叔叔们躲在门后;我们的狗奴仆在院子里射击,他们却等着用一条毯子裹住我往上抛。您是我的亲戚,或者是一个……您要对我起誓,然后我也向您起誓。如果您是一个流浪的公主,我被您伪装的神态欺骗了,走出这个房间,那么您要起誓做我的情人,在我使用我的权利之前,您不能容忍别人同您待在一起;或者我对您赌咒,您要受到惩罚,如同今天上午我教训我那头有花斑的母狗弗洛尔那样。如果您是爱德梅,我向您起誓,我会隔开您父亲和想打死他的人,那么,您答应我什么,您怎么向我起誓?” “要是您救了我父亲,”她大声说,“我就向您起誓,我要嫁给您。” “好呀!”我对她说,她的热情使我变得大胆,而我并不理解这种热情的崇高。“请给我一个保证,无论如何我不能像个傻瓜那样从这里出去。” 她任我抱吻,不作抗拒;她的面颊冰凉。她木然地跟随我的步子走出去;我不得不推她一下。我推得并不猛,可是她像晕倒一样倒下去。我开始明白我的真实处境,因为走廊里没有人,外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我奔向我的武器,这时,她做了最后一个疑惧的动作,或许是另一种情感,使我又走回来,我把爱德梅留在大厅里,紧紧锁上门。我将钥匙挂在腰带上,一面跑一面给枪上子弹,奔往围墙那边。 这仅仅是骑警队的一次袭击,跟德-莫普拉小姐毫无关系。我们的债主获得拘提我们的判决。司法人员受到恶劣对待和挨打以后,让布尔日初级法院的王家律师提出公诉,发出传票,要求武装力量尽力执行,企图以夜间突袭轻巧地抓住我们。可是我们处于他们想像不到的最佳防卫状态;我们的人很勇敢,武器齐备,再说,我们是在作生死搏斗;我们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这是一种极大的优势。我们的队伍增加到二十四人,他们的武装人员却在五十人以上。二十来个农民在一边投掷石块,他们给同盟者而不是给我们制造了更多的麻烦。 激战了半个小时,我们的抵抗震慑住敌人,敌人只得堰旗息鼓,暂时收兵;但一会儿又卷土重来,重新带着损失被打退。剑拔夸张暂时停息。他们第三次硬要我们投降,答应保全我们的生命。安托万-莫普拉用脏话嘲弄来回答他们。他们犹豫不决,又不肯退走。 我勇敢地战斗,尽了我所谓的职责。停战在继续。我们无法判断敌人的距离,不敢朝黑暗中乱放枪,因为我们的弹药十分宝贵。我所有的叔叔都固守在围墙边,不知何时发动新袭击。路易叔叔受了重伤。我想起了我的女俘。战斗开始时,我听到有人对若望-莫普拉说,在溃败的情况下,要提出解围才能献出她,或者当着敌人把她吊死。我不再怀疑她的话的真实性。待到胜利好像属于我们时,大家忘掉了女俘。惟独狡猾的若望离开他非常喜爱瞄准的轻型长炮,像只猫一样溜进黑暗中。难以想像的嫉妒冲动攫住了我。我扔下枪,冲过去跟踪他,手里拿着刀,我相信,如果他碰一碰我看作属于自己的女囚,我就会坚决捅他一刀。我看见他挨近厅门,想开开它,通过锁孔仔细窥探,想确定他的捕获物有没有跑掉。枪声重新响起。他以他具有的惊人的灵活,掉转高低不一的鞋跟,奔向围墙那边。我藏在黑暗中,让他跑过去,没有跟随他。不同于哈杀的另一种本能,适才占据了我的心灵。嫉妒的闪光燃起我的情欲。硝烟,看到血,嘈杂声,危险,好几杯烧酒轮流一饮而尽以保持亢奋,这些都不同寻常地使我的头脑发热。我从腰带上摘下钥匙,猝然打开厅门,等我重新出现在女俘面前时,我已不再是她动摇过的多疑粗野的见习生;我是莫普拉岩凶狠的强盗,比第一次危险一百倍。她急匆匆向我跑来。我张开手臂抱住她;她非但不害怕,反而扑过来,高声问: “怎么!我的父亲呢?” “你的父亲,”我拥抱她说,“不在这里。眼下在激战,既谈不到他,也顾不到你。我们打倒了一打宪兵,如此而已。和往常一样,胜利属于我们。因此,你不用担心你的父亲;我呢,我也不再担心国王的人马。我们平安地生活,庆祝我们的爱情吧。” 说完,我把桌上的一壶酒举到唇边。而她从我手里夺了过去,那种专断的神态使我变得大胆了。 “别再喝酒,”她冲我说,“想想您说的话吧。您说的话当真?您肯以荣誉和您母亲的灵魂来负责吗?”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以您漂亮的粉红的嘴起誓。”我回答,一面又想抱吻她。 她可是惶恐地后退。 “噢,我的天!”她说,“他喝醉了!贝尔纳!贝尔纳!您记住自己许下的诺言吧,您要守约。您如今知道,我是您的亲戚,您的姐妹①”—— ①从这里开始,作者让男女主人公平了辈分。 “您不是我的情人就是我的妻子。”我回答她,一面去追她。 “您是一个卑劣的家伙!”她用马鞭子推开我说。“您做了什么事,让我欠下您的情分?您救了我父亲吗?” “我发过誓去救他,如果他在,我就会这样做;我等于做过了。您知道我要是这样做并且失败了,在莫普拉岩,会用残酷而缓慢的酷刑——文火烤炙来惩罚我的出卖吗?我起誓的声音很高,他们可能听见了。说实话,我毫不在乎,我并不在意多活两天或少活两天,但我看重您的恩惠,我的美人,而且坚持不要当一个受人嘲笑的颓丧的骑士。得,马上爱我吧,否则,说实话,我回到那边去,要是我被打死,您就活该倒霉了。您身边再也没有骑士,您还要对付七个莫普拉。我担心您的手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漂亮的小冒失鬼。” 我的这番话说得随随便便,没有别的用意,只想分她的心,好抓住她的手或搂住她的腰,却给她留下强烈的印象。她逃到大厅的另一头,设法打开窗户,然而她的小手连生锈的窗框也摇不动。她的企图令我发笑。她忧郁地合起双手,一动不动;她的脸色倏地改变;她好像打定了主意,张开手笑容可掬地朝我走来。她俏丽动人,一丝云翳掠过我的眼睛,一时之间,望着她,我却视而不见。 让我省略不讲我的幼稚行为吧。我得告诉你们,她是怎样穿戴的。这个古怪的夜晚之后,她再没穿过这套衣服,可我记得一清二楚。这已经是遥远的事了。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一个细节。那时,外界和我内心都动乱不安,子弹打在围墙上,闪光划过天空;我的血液卜卜地从心脏涌向脑袋,又从脑袋流回胸脯,我的印象何等强烈啊。 噢!她风姿绰约!眼下,我觉得她的幽灵依然掠过我的眼前。我要说,我相信看到她穿着当时流行的骑服。这套骑服是一条很宽的布裙;上身紧束在一件珍珠钮扣的灰缎背心里,身缠红饰带;罩了一件有肩饰的短猎装,胸前敞开;宽边灰毡帽翘起在脑门上,饰有六支红羽毛,帽子压住没扑粉的头发,头发在面孔周围梳起,像伯尔尼女人那样打成两条长辫拖在身后。爱德梅的辫子非常长,几乎一直拖到地上。 对我来说,这奇异的服装,这青春之花,她好像对我的企图表示的这种盛情迎迓,这些都足以使我因喜悦和爱而发狂。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一个俊俏女子不说粗话,不流羞耻的眼泪而委身,更使人美滋滋的了。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她抱在怀里;甚至在最粗野的人身上,标志着初恋的也是一种不可抑制的爱恋需要,我仿佛被这种需要征服,跪倒在她的膝下,把她的腿紧抱在我胸前;在我的假设中,这爱慕之情是向一个轻挑女人表达的。即使这样,我仍然几乎昏厥过去。 她把我的头抱在她漂亮的手中,大声说: “啊!我看得很清楚,我也很明白,您不是这些十恶不赦的人当中的一个;噢!您要救我。感谢上帝,祝福您,噢,上帝!我亲爱的孩子,您说打哪边走?我们快逃吧;该从窗户跳出去?噢!我不害怕,亲爱的先生,走吧!” 我如梦初醒,老实说,我觉得这极其令人不快。 “怎么说呢?”我重新站起来,这样回答她,“您在耍弄我?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吗?您以为我是一个孩子?” “我知道我在莫普拉岩,”她回答,又变得脸色苍白,“我就要受到侮辱,过两小时就会被害死,如果我始终无法引起您怜悯的话。但我会成功的,”她大声说,这回轮到她跪在我的脚下,“您不是那些人当中的一个。您很年轻,不会像他们那样是个魔鬼;刚才您好像可怜我,您会让我逃掉,对吗,对吗,我的心肝?” 她抓住我的手,热烈地吻着,为了使我心软;我听她讲话,瞅着她的神态直发愣,不能使她安下心来。我的心灵不能自动达到宽宏、同情这一步,这时,一股比其他一切更为强烈的激情,把她力图在我身上找到的感情压抑下来。我死盯住她,却毫不理解她的话。对我来说,全部问题在于知道我是否讨她喜欢,或者她是否愿意利用我来脱身。 “我看得一清二楚,您心里害怕,”我对她说,“您怕我是怕错了;我肯定不会伤害您。您太漂亮了,我不想别的,只想抚摩您。” “是的,您的叔叔们会杀死我,”她叫道,“您明白这点。您会愿意他们杀死我吗?既然您喜欢我,那就救救我,过后我会爱您的。” “噢,是的!过后,过后!”我回答她,痴呆地不信任地笑着,“在您让国王的人马吊死我之后,因为我刚刚狠狠地痛打了他们。得了,向我证明您爱我,过后我就救您;我也是过后。” 我满房间追逐她;她在逃来逃去。不过,她并没对我表现出愤怒,只用温和的话语推拒我。不幸的姑娘在我身上寄托了惟一的希望,生怕激怒我。啊!要是我能理解像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处境和我的处境,那就好了!我做不到,我只有一个固定想法,一只狼在同样场合下也会有的想法。 临了,对于她的一切哀求,我总是回答同一句话:“您是爱我还是嘲弄我?”她看出是在同一个粗鲁的人打交道,便打定主意,朝我转过身来,双臂搂住我的脖子,把脸藏在我的怀里,让我吻她的头发。然后,她轻轻推开我,对我说: “我的天!你没看出我爱你吗?你没看出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吗?你不明白我憎恶你的几位叔叔,我只愿属于你吗?” “明白,”我固执地回答,“因为您想,这是一个傻瓜,我对他说我爱他,说服他相信我愿意做的事;他会相信的,然后我把他拉去上绞刑架。得了,如果您爱我的话,管用的只有一句话。” 她用忧虑的神态看我,她不掉转头去,我便竭力去吻她的嘴唇。我捏住她的双手,她只能推迟她缴械的时刻。她苍白的脸蓦地变得绯红,露出微笑,带着天使般娇媚的神情说: “您呢,您爱我吗?” 打这时起,胜利属于她的了。我再没有力量去要求我渴望的东西;我猞猁般的头脑乱成一团,这正是一个男子的头脑;我相信,我生平头一遭喊出:“是的,我爱你!是的,我爱你!”的时候有了人的声调。 她带着疯狂的神态,用柔媚的声调说:“那么,我们相爱吧,我们逃走吧。” “是的,我们逃走吧,”我回答她,“我憎恨这个家和我的叔叔们。我早就想逃走。不过,你分明知道,你们的人会绞死我的。” “他们不会绞死你的,”她笑着说,“我的未婚夫是个少将。” “你的未婚夫!”我叫道,又一次起了嫉妒,比第一次更厉害,“你就要结婚?” “为什么不呢?”她回答,仔细打量我。 我脸色变白。咬紧牙齿。 “这样的话,”我对她说,想把她拖到怀里。 “这样的话,”她在我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我看你嫉妒了;不过,十点钟想占有她的情人,半夜再让给八个醉醺醺的人,他们第二天把脏得像道路烂泥的她还给他,这倒是一个古怪的爱嫉妒的人。” “啊!你说得对,”我大声说,“你走吧!你走吧!我会保护你,直到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会因寡不敌众而倒下,死时想到你仍然属于他们。多么可怕呀!你使我想到这上面去;瞧我多么忧虑。得,走吧!” “噢!是的!噢!是的!我的天使!”她叫道,冲动地吻着我的脸颊。 这种温存是我自童年以来,一个女人第一回给我的,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使我想起我母亲的最后一吻;它不但没给我愉快,反而引起我深深的悲哀。我感到泪水盈眶。哀求我的姑娘发觉了,吻着我的眼泪,一直重复: “救救我!救救我!” “但你的婚事呢?”我对她说,“噢!听着,向我发誓,我死之前你不能结婚;这不会很久,因为我的几个叔叔会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短时间作出合理的惩罚。” “你不跟我走?”她又说。 “跟你走?不,因为干了强盗的勾当在那边上绞刑架,因为放走你在这里被吊死,这本是一码事,至少我不必羞愧,被看作一个告密者,在公共广场上绞刑架。” “我不让你留在这里,”她大声说,“要不然我宁愿一死;跟我来吧,什么险你也不用冒,相信我的话。我在上帝面前担保你的安全。如果我说谎,那么你就杀死我吧;我们快走吧……我的天!我听到他们唱歌!他们来了!啊!如果你不想保护我,那就马上杀死我!” 她扑到我的怀里。爱情和嫉妒越来越在我身上占了上风;我确实有杀死她的念头,我听到大厅旁边的房间有嘈杂声和人声时,将手按在猎刀上。这是凯旋的呐喊。我诅咒上天让我的敌人胜利。我把爱德梅紧紧抱在胸前;我们彼此拥抱,一动不动,直至又一声枪响表明战斗重新开始。于是我满怀激情地把她抱在我的心口上,对她说: “你使我想起一只可怜的斑鸠,它被鹞鹰追逐,有一天扑到我的外衣里,一直钻进我的怀中。” “你没有把它出卖给鹞鹰,是不?”爱德梅说。 “没有,真见鬼!我也不会出卖你,你是树林里最美丽的鸟儿,我不会出卖给威胁着你的凶恶的夜鸟。” “我们怎么逃呢?”她恐惧地倾听着枪声,说道。 “很容易,”我说,“跟我来。” 我拿了一支火把,拉起翻板活门,让她跟我下到地窖去。从那里,我们来到从岩层中挖出的地道,从前,守卫的人数更多时,这地道用作自卫的重要方式;人们从与狼牙闸门相反的另一端来到田野,绕到正在交战的围攻者背后。如今,守卫莫普拉岩的人已不能分成两部分,况且,在夜晚,冒险走出城堡简直是发疯。我们毫无障碍地来到地道出口,末了,我一下发起火来,将火炬扔到地上,倚着门对瑟瑟发抖的爱德梅说: “你不属于我,你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我们待在黑暗中,战斗的响声已传不到我们这里。他们到这里抓住我们之前,我们有千百次逃跑的时间。一切都在鼓励我,爱德梅只能任凭我摆布。待她看到她的姿色的诱惑已对我起不了作用,无法使我激动不已,她便不再哀求我,在黑暗中倒退几步。“你打开门,”她对我说,“你先出去,否则我就自尽;因为我拿到了你的猎刀,你把它忘在翻板活门边上了,你要是想回到你的叔叔们那里,就不得不踩到我的血泊里。” 她的嗓音充满毅力,使我十分惶恐。 “将这把刀还给我,”我对她说,“否则我要冒一切危险夺过来。” “你以为我怕死?”她平静地说。“我在那边拿到了这把刀,就不会在你面前受辱。” “真倒霉!”我叫道,“您欺骗了我,您不爱我!您走吧,我看不起您,我不跟您走。” 我一面说,一面打开了门。 “您不走,我也不想走,”她说,“您不希望我们逃走时我是清清白白的。我们俩谁更豪爽?” “您疯了,”我对她说,“您欺骗了我,您耍弄我很有手腕。不过,您不起誓,您成为我的情人之前,不能与少将或别人结婚,那就别想从这儿出去。” “您的情人?”她说,“您居然这么想?难道您就不能收敛您的无礼,至少说您的妻子?” “我的几个叔叔处在我的地位,就会这样说,因为他们只关心您的嫁妆。我呢,我什么也不想,只歆羡您的美色。您发誓,您将先属于我,然后您才是自由的;我这样发誓:如果我嫉妒得太厉害,无法忍受下去,大丈夫说话算数,我会开枪自杀。” 爱德梅说:“我发誓属于您之前,不属于任何人。” “不是这样,要发誓属于任何人之前,先属于我。” “这是一码事,”她回答,“我这样发誓。” “以《福音书》的名义发誓?以基督的名字发誓?以您的灵魂得救发誓?以您母亲的灵柩发誓?” “以《福音书》的名义发誓,以基督的名字发誓,以我的灵魂得救发誓,以我母亲的灵柩发誓!” “很好。” “等一等,”她又说,“您要发誓,我的诺言和履行诺言将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我的父亲,包括会宣扬出去的任何人都绝对不能知道。” “不管世上什么人,都不会知道。只要这确定下来,我何苦要别人知道呢?” 她让我重复誓言,我们手拉手,作为互相信任的表示,然后冲到外面。 我们的逃跑困难重重。爱德梅既怕围攻者,又怕困守者。我们幸亏没遇到任何人,但不容易走快:夜色漆黑,我们撞在树上;道路很滑,我们站立不稳。一下意料不及的响声使我们哆嗦起来;随即听到脚上拖着的铁链声,我认出是我祖父的坐骑,它老掉了牙,却依然壮实暴烈:正是它十年前把我驮到莫普拉岩;它的脖子上只有一条缰绳。我打了个活结,套在它嘴上;我把外衣披在它的后臀上,将逃跑的姑娘扶上去,我去掉绊索,跳上了马,发狂地用鞋后跟踢它,让它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幸亏马儿比我认得路,不需要看清道路,便能绕来绕去,不撞在树上。可是,马儿经常滑蹄,为了站稳,它摇得我们多少次踩空马澄(马儿像我们全身装备好一样,也戴着鞍具),险而又险。在这样的情况下,偏是绝处逢生,上帝总保护被追逐的人。我们看来没有什么要害怕的了,这当儿,马儿突然撞在一个树根上,它因蹄子陷在齐地面的树根里而摔倒了。我们爬起来之前,它已经跑到黑暗中去,我听见急速的马蹄声愈来愈远。我把爱德梅抱在怀里,她没有摔伤,而我猛扭了一下,连一步路都走不动。爱德梅以为我大腿摔断了;我痛得要命,也以为是这样;可是,过了一会儿,我既想不到疼,也没想到不安。爱德梅对我温柔关切,使我忘却一切。我徒劳地催促她丢下我继续赶路,她现在可以逃跑了。我们走了很多路。不久就要破晓。她会找到居民点,到处有人保护她,不让她受莫普拉兄弟们的伤害。 “我不离开你,”她执拗地回答我,“你对我忠诚,我同样对你忠诚;我们一起逃走,或者死在一起。” “我没有搞错,”我大声说,“我从枝叶之间看到一缕光。有人住在那边。爱德梅,您去敲门吧。您把我留在这里,不必担心,您会找到一个向导,把您带回家去。” “不管怎样,我不离开您,”她说,“不过,我去看看是否有人能救您。” “不,”我对她说,“我不会让您独个儿去敲这家的门。黑夜里,树林深处的人家,那儿的灯光可能藏着圈套。” 我一直拖着脚,走到那家的门口。门冷得像金属做的;墙垣爬满长春藤。 “谁呀?”我们还没敲门,里边就有人喊起来。 “我们得救了,”爱德梅高声说,“这是帕希昂斯的嗓音。” “我们完蛋了,”我对她说,“他和我,我们是死冤家。” “不用害怕,”她说,“跟我来吧;是上帝把我们引到这儿来的。” “是的,正是上帝把你引到这儿,苍天的女儿和晨星,”帕希昂斯打开门说,“谁跟着你,谁在加佐塔楼就受到欢迎。” 我们进入一个极低的拱顶之下,屋子当中悬挂着一盏铁壳油灯。在这盏阴惨惨的油灯和在炉灶里燃烧的几根灌木的亮光下,我们惊异地看到,加佐塔楼里有几位罕见的客人光临。这一边,有个穿僧侣服装的人,苍白严肃的脸映出火焰的闪光;那一边,一顶宽边帽盖住一个椭圆形的头,末端是一部稀疏的胡子。墙壁映出一只削尖鼻子的影子,世上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拟,除了那把斜放在他膝盖上的长剑;墙上还映出一只小狗的脸,照这副脸的尖尖的形状,可以看作一只大老鼠的脸:因此,在堂马尔卡斯的鼻子、他的狗的头和他的长剑的锋刃这三个尖形物之间,笼罩着一种神秘的和谐。堂马尔卡斯慢腾腾地站起来,将手举到帽子上。冉森教派的本堂神甫就是这样做的。他的狗把头伸进主人的两腿中间,像他一样默然无声,露出牙齿,垂下双耳,不吠不叫。 “嘘!布莱罗!”马尔卡斯冲它喊了起来。 [book_title]第07节 本堂神甫一认出爱德梅,便退后三步,惊讶得叫出声来;而比起帕希昂斯的惊愕,这还算不了什么,当时他摇晃起当火炬用的燃烧中的木柴照照我的面孔。 “鸽子由小熊跟着!”他嚷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朋友,”爱德梅回答,连我也十分惊奇,她把白皙的手放在巫师粗糙的手里,“像接待我一样,好好接待他。我被囚禁在莫普拉岩,是他解救了我。” “但愿他那一类恶德败行因为这个行动而得到宽恕!”本堂神甫说。 帕希昂斯捏住我的手臂,一言不发,把我带到炉火边。大家让我坐到室内惟一的椅子上,本堂神甫关切地察看我的腿,爱德梅叙述我们的冒险经历,适可而止,又询问打猎和她父亲的情况。帕希昂斯无法告诉她任何消息。他听到过树林里响起号角声,猎狼的枪声几次扰乱他白天的休息。但是,雷雨来了,风声压过了其他声音,他对瓦雷纳那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马尔卡斯灵巧地爬上梯子,这梯子通到塔楼的上面几层,因为楼梯已经断裂;他的狗以非凡的敏捷跟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和狗又从楼上下来,我们得知,在莫普拉岩那边的天际,升起一片红光。尽管我痛恨这幢建筑和它的主人们,但听说据表面看,以我的姓氏命名的祖屋被夺取了,并付之一炬,我仍然禁不住十分惊骇;这是羞辱和失败,这场大火如同由我称之为平民和农民的人刻在我的盾徽上的臣属印章。我一跃而起,如果不是因为剧烈的脚痛将我拖住,我相信自己会冲到外面。 “您怎么啦?”爱德梅问我,这当儿她待在我身边。 我猝然回答:“我必须回到那边;因为我的职责是宁可被杀,也不能让我的叔叔们同下等人谈判。” “下等人!”帕希昂斯叫道,第一次同我说话,“谁在这里谈什么下等人?我就属于下等人;这是我的称号,我会让人尊敬它。” “说实话,这不会轮到我,”我说,一面推开本堂神甫,是他扶我坐下的。 “但这不会是第一回。”帕希昂斯带着轻蔑的笑容回答。 我冲他说:“您使我回想起,我们有旧账要一起了结。” 我克服扭伤的剧痛,又站起身来,堂马尔卡斯想接替本堂神甫的和事佬角色,却被我一扬手,推翻在灰堆里。我并不想伤害他,只是我的动作有点突兀;可怜的人非常羸弱,他在我手里的分量同黄鼠狼在他手里的分量一样。帕希昂斯站在我面前,抱起手臂,一副苦行主义哲学家的姿态;他阴沉的目光闪射出仇恨的光焰。很明显,受到他好客准则的约束,为了打垮我,他等待我先给他一拳。爱德梅不怕走近一个狂怒的人会遇到的危险,如果她没有抓住我的手臂,厉声对我说:“坐下,安静下来,我命令您这样做。”那么,我就不会让他等待了。 她如许的胆量和信赖吸引住我,讨我喜欢。她擅自施予我的权利如同批准我想获得对她的权利。 “不错。”我坐下回答,瞧着帕希昂斯又说: “后会有期。” “阿门。”他耸耸肩回答。 马尔卡斯镇定自若地爬起来,抖落满身的灰烬,他非但不责怪我,反而以他的方式竭力劝说帕希昂斯。这并非易事,不过,在抢白中这个单音节的指责发出的音符像在风暴中的回声一样,丝毫不会令人生气。 马尔卡斯对主人说:“在您这样的岁数,对什么事都没耐心!大错特错,是的,您错了!” 爱德梅用手按住我的肩膀说:“您真凶!别再这样,否则我要扔下您。” 我给她责备得乐滋滋的,没有发觉,曾几何时,我们调换了角色。现在是她在下命令和威胁;走进加佐塔楼的门坎,她又恢复了对我的全部真正的主宰权;而且这个荒僻的地方,这些在场的陌生人,这个易怒的主人,正代表我刚踏人、不久就要忍受磨难的社会。 “得啦,”她转向帕希昂斯说,“我们不在这里谈下去了,我为可怜的父亲焦虑万分,他在寻找我,眼下坐立不安。善良的帕希昂斯!替我想个办法,同这个不幸的孩子一起找到我父亲,我不能把这孩子留给你看管,因为你爱我爱得不够,做不到对他耐心和仁慈一点。” “您说什么来着?”帕希昂斯大声说,将手按在脑门上,如梦初醒一般。“是的,您说得对;我是又老又卤莽,又老又没有理智。上帝的女儿,对这个小伙子说……对这个贵人说,我请求他原谅过去的事,眼下,我把自己寒酸的单身房间给他使用;这样说行吗?” “行,帕希昂斯,”本堂神甫说,“况且一切都会安排好;我的坐骑温驯,结实,德-莫普拉小姐可以骑上去;您和马尔卡斯牵住辔头引路,我留下照顾扭伤的孩子。我担保料理好他,决不惹他着恼。对不,贝尔纳先生,您不讨厌我,您拿稳我不是您的敌人吧?” “我一无所知,”我回答,“随您的便。小心照顾我的堂妹,给她引路;我呢,我什么也不需要,也不牵挂任何人。一捆草和一杯酒,这就是我想要的,如果可能的话。” “两样您都会有的,”马尔卡斯说,把他的酒壶递给我,“先让您舒舒心;我到马厩去备马。” “不,我自己去,”帕希昂斯说,“您照料这个年轻人吧。” 他走到另一个矮厅里,本堂神甫造访时,这个厅用作马厩。他把马牵到我们所在的房间,将本堂神甫的披风铺在马鞍上,以慈父般的关切扶爱德梅上马。 “等一等,”她在出发之前说,“本堂神甫先生,您能以自己的灵魂得救的名义答应我,在我同我父亲一起来找我的堂兄之前,不丢下他不管吗?” “我起誓。”本堂神甫回答。 爱德梅说:“您呢,贝尔纳,您以荣誉起誓,您在这儿等我吗?” “我一无所知,”我回答,“这取决于时间和我的耐心;您知道,堂妹,我们无论如何会再见面的,至于我,越早越好。” 帕希昂斯拿燃烧着的木柴在她周围晃来晃去,察看马具,在亮光中,我看到她俊俏的脸红了又白,然后她抬起忧虑地耷拉着的头,神情古怪地凝视我。 “我们出发吧?”马尔卡斯打开门说。 “走吧,”帕希昂斯拉住辔头说,“我的孩子爱德梅,经过门口时低下头……” “怎么啦,布莱罗?”马尔卡斯在门口站住说,一面将剑尖往前伸出,这把剑在啮齿动物的血泊中光荣地染得生锈了。 布莱罗纹丝不动,如果它不像它主人所说的那样,是个天生哑巴,那么它一定会叫起来;但它有自己的警告方式:发出一种干咳,这是愤怒和不安的最大表示…… “下面有玩艺儿。”马尔卡斯说。 他非常大胆地冲到黑暗里,示意女骑手不要出来。火器一声响,使我们都颤抖起来。爱德梅轻捷地跳下马,出于本能的动作——我没放过,站到我的椅子后边。帕希昂斯冲出塔楼;本堂神甫奔向受惊的马,它昂立起来,退向我们;布莱罗终于叫起来。我忘了疼痛,一蹦冲到前面。 有个人浑身是伤,血往下淌,斜躺在门口。这是我的叔叔洛朗,他在莫普拉岩被围时受了致命伤,在我们眼底下就要咽气。同他一起的是他的兄弟莱奥纳,莱奥纳刚才乱放了最后一颗手枪子弹,幸好没伤着什么人。帕希昂斯的第一个动作是自卫;但落荒而逃的人认出马尔卡斯后,远没有表现出敌意,反而要求避难和救助。没有人认为应拒绝他们可怜的处境需要的援助。骑警队在追逐他们。莫普拉岩处在火焰吞噬中;路易和皮埃尔在城堡攻破时被打死了;安托万、若望和戈歇打另一边逃跑。或许他们已经当了俘虏。无法描绘洛朗临终时的恐惧。他死得很快,但非常可怕。他渎神的话使本堂神甫为之变色。大门刚一关上,垂危的人才被放在地上,他便喘气不止。莱奥纳不顾我们的劝告,只知道烧酒是药,从我的手里夺过马尔卡斯的酒壶(对我的逃跑骂了侮辱性的话),用猎刀的尖刃使劲撬开他兄弟咬紧的牙关,将壶里一半的酒倒了下去。倒霉的家伙蹦了一下,在绝望的痉挛中挥动双臂,站了起来,又颓然倒在血迹斑斑的方砖地上,直挺挺死去。我们没有时间念祭文;大门在新的不速之客急迫的捶击下震响起来。 “以国王的名义,开门!”好几个声音喊道,“给骑警队开门。” “快防守!”莱奥纳叫道,提起了刀,冲向门边。“你们这些农民,表现出一些贵族气概吧!你,贝尔纳,纠正你的错误,洗刷你的耻辱,别让一个莫普拉活生生落在宪兵手里!” 在勇敢和自尊本能的驱使下,我正要仿效他,这当儿,帕希昂斯冲向他,以海格立斯般的力气摔倒他,膝盖压在他的胸脯上,喊马尔卡斯去开门。我没来得及帮我的叔叔反抗无情的主人,门已经打开了。六个宪兵冲进塔楼,用枪抵住我们,使我们动弹不得。 “喂!诸位先生!”帕希昂斯说,“别伤人,捆走这个俘虏吧。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跟他在一起,我会保护他,或者放他逃掉;但是,这儿有几个好人,不应该替一个坏蛋付出代价,我不想把他们卷到麻烦里去。这就是莫普拉。记住,你们的职责是把他完好无缺地交给司法人员处理。这另一个莫普拉死了。” “先生,投降吧。”骑警队的下级军官抓住莱奥纳说。 “莫普拉家的人永远不会来到初级法院的长凳上通名报姓,”莱奥纳阴郁地回答,“我投降,但是你们只得到我的皮肉。” 他跌坐在一张椅子上,不作抵抗。 正当骑警队准备捆绑他时,他对本堂神甫说: “只行一次、最后一次好吧,神甫,请把壶里的剩酒都给我;我又渴又累,实在支持不住了。” 善良的本堂神甫递给他酒壶,他一饮而尽。他变了样的脸有一种可怕的平静神态。他好像怔怔的,十分惶恐,失去了抵抗力。可是,正当骑警队捆他的脚时,他从一个宪兵的腰带上夺过一把手枪,向脑袋开枪自尽了。 看到这幅惨象,我百感交集,沉浸在悲哀的痴呆中,对周围的一切简直莫名其妙,泥塑木雕一般,没有发觉,我早已成为骑警队和我的主人们认真争论的对象。有个宪兵宣称认出我就是强盗莫普拉中的一个。帕希昂斯否认说,我明明是于贝尔-德-莫普拉先生护送女儿的一名猎场看守人。我对这场争论感到腻烦,正要通名报姓,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我身旁。这是爱德梅,她紧贴在墙壁和本堂神甫可怜的惊马之间;本堂神甫双腿挺直,眼睛冒火,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她。她苍白得像死人,嘴唇因恐惧而痉挛,她起先千方百计想说话,却无法开口,只好示意。下级军官为她的年轻和处境所感动,恭敬地等待她开口。临了,她终于说服骑警队不把我当作俘虏,将我同她一起带回她父亲的宫堡,她保证说,宫堡的人关于我会作出满意的解释和担保。本堂神甫和另外两个见证人支持这个许诺,于是我们一起出发了。爱德梅骑在下级军官的马上,他则跨上手下人的一匹马,我骑在本堂神甫的马上,帕希昂斯和本堂神甫徒步走在我们中间,骑警队位于我们两侧,马尔卡斯走在前面,在惊恐不安中始终保持冷漠。两个宪兵留在塔楼,看守尸体,检查现场。 [book_title]第08节 我们在树林里走了约莫一法里,在每一个岔路口都停下来叫唤;因为爱德梅确信她的父亲找不到她是不会回家的,请求她的旅伴们帮助她找到父亲;宪兵很不愿意,生怕被莫普拉岩的小股逃跑的人发现和攻击。一路上,他们告诉我们,匪巢是在第三次攻击时夺取的。攻城堡的一方一直在准备力量。骑警队中尉希望夺取塔楼,而不要毁掉它,尤其是抓住守卫的人,而不要杀死他们;但是,由于后者顽抗,无法做到。攻城堡的人在第二次发动攻击时,受到猛烈的还击,他们没有别的办法,要么走极端,要么撤退。于是放火焚烧围墙建筑,在第三次进攻时,他们什么都在所不惜了。两个莫普拉在堡垒的废墟上毙命;其余五个消失不见了。六个宪兵急匆匆朝这一边追赶,六个朝另一边追赶;因为马上找到了逃跑者的足迹,向我们转述这些详情的人对洛朗和莱奥纳紧追不舍,离加佐塔楼不远处,有好几颗子弹打中了这两个晦气鬼中的头一个。他们听见他叫喊自己要死了,依表面情况来看,莱奥纳把他背到巫师的住处。只有这个莱奥纳多少值得怜悯;因为也许只有他才能选择更好的生活。在他的强盗生涯中,有时他是侠义的,他凶狠的心还能去爱。他的惨死深深触动了我,我机械地任人带路,沉浸在阴沉沉的思索中,倘若当局判决我接受他不愿忍受的屈辱,我就决意以同样方式结束生命。 蓦地,号角声和犬吠声向我们表明,一队猎人走近了。我们这边以呐喊声回答他们,而帕希昂斯跑去察看个明白。爱德梅急不可耐地要找到父亲,克服了这血腥的一夜的惊骇不安,扬鞭催马,第一个赶到猎人那边。我们同他们会合时,我看到爱德梅偎在一个身材魁梧、神情可敬的人的怀抱里。他衣着奢华,上身猎装在所有接缝处都镶上金线,一个管猎犬的仆人在他身后牵了一匹壮美的诺曼底马,这些使我产生强烈的印象,我以为面对一位亲王。他对女儿的慈爱在我是这样新鲜,我几乎以为是造作,跟一个男子的庄重不相称;与此同时,他们令我产生一种强烈的嫉妒,我没想到,一个衣装笔挺的男人会是我的叔叔。爱德梅对他悄声细语,情绪激动。他们商谈了不多一会儿,然后老人向我走来,热情地拥抱我。这些举止我都觉得十分新颖,以致面对对我的保证和温存,我保持一动不动,默然无声。一个伟岸的年轻人,面孔俊秀,穿着同于贝尔先生一样讲究,走过来同我握手,向我表示感谢,对此我莫名其妙。随后,他跟宪兵谈话,我明白他是本省的少将,他要求宪兵让我自由跟随我的叔叔骑士先生返回宫堡,他以自己的荣誉为我担保。宪兵们同我们告别;因为骑士和少将有足够的人护送,用不着害怕遇到歹徒。我又一次吃惊的是,我看到骑士向帕希昂斯和马尔卡斯作出热烈的友好表示。至于本堂神甫,他跟这两位老爷平起平坐。近几个月来,他是圣赛韦尔堡的布道神甫,教区的烦杂使他放弃了他的神职。 爱德梅得到的温存,我始料不及的这类家庭的挚爱,毕恭毕敬的平民和亲切和蔼的贵族之间这种热烈美好的关系,我耳闻目睹的一切简直像——个梦。我眼睁睁看着,对无论什么都无从评价。只是我的思想开始活动起来,这时,马队又上路了,我看到少将(德-拉马尔什先生)驱马来到我与爱德梅的坐骑之间,他的位置是理所当然的。我想起她在莫普拉岩告诉过我,他是她的未婚夫。仇恨和愤怒握住了我,爱德梅好像猪出我冥顽的灵魂深处所想的心事,如果她没对他说,她想跟我说话,让我的位置挨近她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蠢事。 “您要跟我说什么话?”我问她,殷切之情甚于礼貌。 “什么话也没有,”她小声回答我。“以后我有很多话要对您说;您肯一直按我的想法去做吗?” “见什么鬼我要按您的想法去做,堂妹?” 她迟疑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我,好不容易才说:“因为男人正是这样向女人证明爱着她的。” “您认为我不爱您?”我突然问。 “我怎么知道呢?”她说。 这一怀疑令我大为吃惊,我竭力以自己的方式去克服它。 “您不漂亮吗?”我对她说,“我不是小伙子吗?或许您认为我太年轻,觉察不出一个女人的美,眼下我头脑清醒,忧郁而严肃,我可以对您说,我比自己想像的更加钟情于您。我越看您,越觉得您漂亮。以前我没想到,我会觉得一个女人这样漂亮。真的,我会睡不着觉,只是……” “别说了。”她严厉地说。 “噢!您担心这位先生听见我的话,”我指着德-拉马尔什先生说,“放心吧,我会履行誓言的,我希望您作为一个出身高贵的姑娘,也能履行您的誓言。” 她默不作声。我们来到一条只能并排走两个人的小路上。夜晚漆黑,尽管骑士和少将紧跟在我们后边,我仍然想大胆用手臂去搂住她的腰,这时她用忧郁微弱的嗓音对我说: “堂兄,如果我不跟您说话,请您原谅。您对我说的话,我不明白。我感到精疲力竭,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幸亏我们到家了。向我发誓,您爱我的父亲,向他所有的建议让步,您不问问我,什么事也不要擅自决定。如果您想要我相信您的友谊,就向我起誓。” “噢!我的友谊,别相信这个,我是同意建立友谊的,”我回答,“但请相信我的爱情。凡是使您高兴的,我都发誓;您呢,您什么也不应允我吗,而且是真心诚意的?” “我不是属于您吗,还能应允您什么呢?”她用严肃的口吻说,“您救了我的名节,我的生命属于您。” 这时,曙光染白了地平线,我们来到圣赛韦尔村,不一会儿,我们进入宫堡的院子。爱德梅下马后,扑到她父亲的怀里;她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一般。拉马尔什先生喊了一声,帮着把她架走。她昏厥过去。本堂神甫照管我。我对自己的命运忐忑不安。我一旦不再受到使我离开巢穴的姑娘的迷惑,强盗固有的疑惑便苏醒过来。我如同一只受伤的狼,向周围投以阴沉沉的目光,准备扑向第一个做了个动作或者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的人。仆人把我带到一个华丽的套间,点心十分精致,我想也想不到,马上给我端了过来。本堂神甫对我非常关切,终于使我安心一点,他离开我去照顾他的朋友帕希昂斯。我的心烦意乱和少许不安挡不住年轻人具有的好胃口。仆人穿得比我好得多,站在我椅子后面,每当他赶过来满足我的愿望时,我就禁不住向他还礼;如果不是他殷勤备至,毕恭毕敬,我真会大嚼一顿;他的绿衣服和绸裤子我讨厌得很。当他跪下履行职责,给我脱鞋,送我上床时,情况更糟。当下我以为他在嘲笑我,我差点给他头上狠狠来一拳;但是,他事毕之后神态严肃,我瞧着他发愣。 上床之初,我手无寸铁,周围人来人往,踮起脚尖走路,于是我又做出不放心的动作来。我趁只剩下我一个人时爬了起来,在半撤去餐具的桌上拿了一把挑选得出的最长的刀,然后放心得多地躺下,紧紧把刀捏在手里,酣然入睡。 待我醒来,落日将我的红锦缎床帘柔和的反光款款地洒落在我的被褥上,使装饰靠垫四角的金色石榴闪闪烁烁,这张床非常漂亮,软绵绵的,睡在上面我几乎感到过意不去。我抬起身,看见一张和蔼、怀着敬意的脸撩开床幔一角,冲我微笑。这是骑士于贝尔-德-莫普拉,他关切地询问我的健康状况。我尽力彬彬有礼,表示谢意;但我做出的表情远不如他的,我诚惶诚恐,为自己不知不觉的粗野而难受。倒霉到顶点,我动了一下,我作为枕边同伴的那把刀落到莫普拉先生的脚下,他捡了起来,瞧了瞧,又惊异万分地看看我。我的脸变得火一样红,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我等待着责备,因为我侮辱了他的好客;而他非常有礼,对此没有乱加猜想。他平静地把刀放在壁炉上,回到我身边,这样对我说: “贝尔纳,现在我才知道,我在世上最宝贵的人的生命,全靠您才保全了下来。我的余生都会用来向您证明我的感激和敬意。我的女儿对您也有一笔神圣的债务。您对自己的前途不必有丝毫不安。我知道,您到我们这里来要受到怎样的迫害,要遭到怎样的报复;我也知道,我的友谊和忠诚能使您摆脱可怕的生活。您是孤儿,而我没有儿子。您愿意认我作父亲吗?” 我茫然地瞧着骑士。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由于惊愕和胆怯,我身上的一切感受都麻木了。我回答不出一个字;骑士本人也感到有点儿惊讶,他逆料不到会遇上这样冥顽不灵的人。 “啊,”他对我说,“但愿您能习惯我们的生活。您只消握一下我的手,向我证明您信赖我。我马上给您分派一个仆人,您想做什么,都可以吩咐他,他听您的调遣。我只有一件事求您,就是不要走出这个花园的围墙,我已经采取措施,使您不受司法的追究。对您的几个叔叔行为的指控,可能会牵涉到您。” “我的几个叔叔?”我双手抹一抹脑袋说,“我做了一个噩梦?他们在哪里?莫普拉岩变成什么样了?” “莫普拉岩没被大火焚毁,”他回答,“几座附属建筑毁掉了;我负责修复您的家,向债主们赎回您的封地,眼下这块封地成了他们争夺的对象。至于您的几个叔叔……可能只有您来恢复家族声誉,您成了惟一的家族继承人。” “惟一的!”我叫道,“昨晚四个莫普拉倒下了,但其余三个呢……” “第五个,戈歇,逃跑时毙命;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他在弗鲁瓦池塘里淹死了。人们找不到若望和安托万;但是,一个的坐骑和另一个的披风就在离戈歇尸体横躺处不远,这是类似事件的不祥征兆。如果有一个莫普拉逃走了,也不会再出现,因为他再没有什么希望;既然他们给自身招来不可避免的风暴,对他们和对我们(我们不幸姓氏相同)来说,他们不如手握武器,得到一个悲壮的结局,而不要在绞刑架上被可耻地处死。我们接受上帝给他们的安排。判决非常严厉。仅在一个夜里,七个精力充沛,青春焕发的人就被召去进行可怕的汇报!……为他们祈祷吧,贝尔纳,让我们尽力用义行善举去洗刷他们犯下的罪恶,抹掉他们印在我们徽号上的污点吧。” 最后几句话概括了骑士的品格。他虔诚,正直,充满仁爱;可是,在他身上,如同在大多数贵族身上,基督教忍辱负重的信条却在血统高傲感面前碰壁。他满心愿意让一个穷人坐到自己桌旁,每逢耶稣受难日①,他总给十二个乞丐洗脚;可是他仍然离不开我们阶级的一切偏见。他感到他的堂房亲戚们作为贵族,比他们作为平民更违反人的尊严,罪恶大得多。据他看,依后面这种假设,他们的罪责能减轻一半。我长久地赞同这种确信;这种确信溶化在我的血液里,如果我能这样表达出来的话。仅仅由于我命运严酷的教训,我才丢掉这种确信—— ①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接着,他向我证实他女儿对我说过的话。他在我一出生便渴望能负责教育我;但他的兄弟特里斯唐激烈反对。说到这里,骑士的脸阴沉下来,他说: “您不知道,我这样心血来潮,对我和对您产生了多么有害的后果。这大概一直被掩盖在神秘之中……可怕的神秘,阿特里德斯一家①的血统!—— ①希腊传说中阿特柔斯的儿子们,指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这一家族天性凶猛,灾祸不断。阿伽门农的曾祖父曾把自己的儿子剁成碎块给神吃,触怒主神宙斯。阿伽门农的父亲阿特柔斯又把企图篡位的兄弟堤厄斯忒斯的两个儿子杀了给他吃。后来阿伽门农又被自己的妻子和堤厄斯忒斯的儿子杀害。 他捏住我的手,难受地补充说: “贝尔纳,我们俩都是一个残忍家族的受害者。现在还不到时候,要对此刻去到上帝的可怕法庭上的人提出指责;他们对我造成的伤害不可补偿,他们使我心碎……他们对您的伤害会得到补偿,我以对您母亲的回忆起誓。他们使您缺乏教育,同他们的强盗生活拴在一起;但您的心灵仍然高尚纯洁,就像生下您的那个天使的心灵一样。您会纠正童年时期不自觉犯下的错误;您会得到符合您的地位的教育,恢复家庭的荣誉,您愿意不?我呢,我希望这样,我会跪在您的膝下以求得您的信任,我会得到的,因为上天注定您作我的儿子。啊!以前我梦想过更加完美的过继。如果我第二次提出要求时,他们肯让您得到我的钟爱,您也许就同我的女儿一起长大,准定会成为她的丈夫。只是上帝当初不愿这样做。现在您必须开始接受教育,而她的教育已经完成。她到了成家的年龄,况且她已作了选择;她爱德-拉马尔什先生,眼看就要嫁给他;她已对您说过了。” 我咕噜了几句含混的话。这个可敬的老人的温存和气度恢宏的话语令我非常感动,我觉得,似乎有一种新的品性在我心中苏醒。可是,当他说出他未来女婿的名字时,我所有粗野的本能苏醒了,我感到,任何社会正直感的原则都不会使我放弃占有我视作猎获物的女人。我脸色煞白,又转成通红,呼吸困难。幸亏奥贝尔神甫(冉森派本堂神甫)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来了解我摔伤的情况。当时只有骑士知道我扭伤,由于那么多更为严重的事件闹得动荡不安,他没有时间了解详情,便派人去找他的医生;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我都觉得殷勤得可笑,然而,出于感激的本能,我还是俯首听命。 我不敢向骑士问他女儿的消息。我同神甫在一起时更大胆些。他告诉我,她老是睡不醒,烦扰不安,令人担心;医生晚上回来给我作包扎,告诉我她发高烧,他担心她得了重病。 她确实病了几天,令人不安。在她经受的恐怖激动中,她耗费了大量精力,反应相当强烈。至于我,我也待在床上;我每走一步都忍受剧痛,医生吓我说,要是几天里不肯保持不动,我就得死守在床上几个月。由于我身体健壮,从来没得过病,好动的习惯转成这种软绵绵的囚禁生活,引起我的厌烦,那种百无聊赖简直无法描绘。必须在树林深处,经历过风餐露宿的困苦,才能理解我一个多星期内守在四面绸帘中感受到的这种恐惧与绝望。我的房间的奢华,我的床的漆金,仆人们的尽心尽力,直至好意供给我的食物,我头一天就相当敏感,认为好得过分,过了二十四小时之后,这一切对我未说部变得可恶了。骑士的看望亲切短促,因为他的心思全放在他疼爱的女儿的病上。神甫对我非常关心。我不敢对这一个和那一个说,我感到十分难受;我一人独处时,很想像笼中的狮子一样吼叫,夜晚,我做乱梦,梦见树林里的苔藓,森林中垂下的枝叶,直到莫普拉岩阴森森的雉堞,我都觉得是人间天堂。另外几回,伴随和紧接我逃跑之后的悲惨场面,在我的记忆中铭刻至深,甚至醒来时,我仍然被一种狂乱所折磨。 德-拉马尔什先生的看望使我的思路变得更加混乱和激奋。他非常关心我,几次握住我的手,要求获得我的友谊,多少次大声说,他愿为我献出生命,不知道还有多少别的保证,我都没有听见;因为他对我讲话时,我的耳朵里像有股急流似的,如果我的猎刀在手,我相信我会扑向他。我凶蛮的举止和阴沉的目光令他十分惊讶,但是,神甫对他说过,我的理智受到家里突然发生的可怕事件的打击,于是他越发加强他的保证,以极其亲呢和典雅的方式向我告辞。 这种礼节我在所有人,从这里的主人到最微贱的仆人身上都看得到,引起我从未有过的不适,虽然它使我赞叹不已;因为这种礼节哪怕是人们对我的照顾所产生的,我也不可能理解,它明显是一种好意。它可不像莫普拉家族的爱夸口、爱嘲讽和喋喋不休,对我来说,它像一种全新的语言,我虽理解,但不会说。 待到神甫向我宣布,他负责教育我,问我情况,打听我的文化程度,我总算又能回答他了。我的无知远远超过他的想像,我羞于向他袒露,而且我粗犷的自尊心又占了上风,我向他宣称,我是贵族,我决不想变成一个教士。他对我报以一阵哈哈大笑,大大刺伤了我。他友好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看法,却又说我是个滑稽的角色。骑士进来时,我气得脸通红。神甫把我们的谈话和我的回答告诉了他。于贝尔先生忍住微笑。 “我的孩子,”他亲切地对我说,“我不愿因为您的缘故而生气,即使是出于友谊。今天不谈学习了。在产生兴趣之前,您得明白必要性。您的思想合情合理,因为您有高尚的心;受教育的愿望会自动来的。吃晚饭吧。您饿了吗?您喜欢好酒吗?” “远远胜过喜爱拉丁文。”我回答。 “那么,神甫,为了惩罚您摆出学究的样子,”于贝尔先生愉快地说,“您得跟我们一起喝酒。爱德梅已经完全脱离险情。医生同意贝尔纳起床,散散步。我们就在他的房间里吃晚饭吧。” 晚饭和酒果然是佳肴美味,我按莫普拉岩的习惯,喝得有点儿醉。我相信他们两位有意让我这样,好叫我说话,以便了解和他们打交道的是怎样的村夫俗汉。我的缺乏教育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不消说,他们预计我有好底子,因为他们没有对我撒手不管,而是满怀着希望,热情地千方百计要雕琢我这块顽石。一旦我可以走出房间,我的厌烦便烟消云散。头一天,神甫和我形影不离。第二个漫长的日子,由于期望第二天能看到爱德梅,又由于受到盛情款待而变得好过些;随着我渐渐习惯于不再表示惊讶,我开始觉得这样款待令人舒服。骑士的一举一动无比善良,也正是为了战胜我的粗野;这种善良很快征服了我的心灵。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次敬慕之情。它占据着我的心,与我对他女儿强烈的爱情并行不悖,我一次也没想过,让这两种感情互相搏斗。这都是我的需要,这都是我的本能,这都是我的欲望。在一个孩子的心灵里,我怀有一个成年人的激情。 [book_title]第09节 末了,有天上午吃完早饭,于贝尔先生把我带到他女儿那里。她的房门打开时,香喷喷的热气扑向我的脸,几乎使我透不过气来。这间卧房布置得朴素而雅致,墙壁和家具蒙上白底的波斯布,中国的大花瓶插满鲜花,芬芳扑鼻。非洲的鸟雀在一只金丝笼里跳跃,用柔和的情意绵绵的歌喉啼鸣。地毯在脚下软过3月树林里的苔藓。我异常激动,我的目光不时模糊起来;我的脚笨拙地互相磕碰,我撞在每件家具上,止步不前。爱德梅躺在一条长椅上,手中懒洋洋地把玩一把镶嵌着螺钿的扇子。我觉得她比我见到她时格外俏丽,而且迥然不同,我在激动之中惶恐得浑身冰凉。她朝我伸出手,我不知道在她父亲面前,能不能吻她的手。我听不见她对我说的话;我相信这些话是情真意切的。随后,她仿佛精疲力尽,头仰倒在枕上,半闭起眼睛。 “我有事要办,”骑士对我说,“您给她作伴吧;但不要让她多说话,因为她还很虚弱。” 这个嘱托酷似嘲弄;爱德梅佯装打盹,兴许想掩盖内心的一点困窘;至于我呢,我无法抗拒这种约束,嘱咐我别说话真叫我作难。 骑士打开套间里面的一扇门,回身再关上;听到他不时咳嗽,我明白他的书房同他女儿的闺房只有一墙之隔。我单独跟她在一起,即使她好像在睡觉,我仍然十分快意。她看不到我,而我却能随意瞧她;她脸色苍白,像她的细布梳装衣和绣有天鹅的缎子高跟拖鞋一样白;,她纤细透明的手在我眼里有如未曾见识过的首饰。我从来不曾留心过一个女人是怎样的;在我看来,迄今为止,美就是青春与健康,再带上一种男性的大胆。爱德梅穿上骑服,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点这种模样,我能很好理解;如今,我重新细察她,我不能想像,我在莫普拉岩怀里抱过这个女子。我的思想开始从外部摄人一丝微弱的光线,还有地方和处境,这一切都促使第二次单独见面与第一次迥异其趣。 我端详她时所感到的古怪而不安的乐趣,由于一个女仆的到来而打乱了,大家管她叫勒布朗小姐,她在爱德梅的闺房里担任贴身女仆的职务,在客厅内则充当女伴。也许女主人吩咐过她,不要离开我们;不用说,她坐在长椅旁边,干瘪的长背挡住我的目光,使我看不见爱德梅俊俏的脸;然后她从兜里掏出活计,开始安闲地编织。其间,雀儿叽叽喳喳,骑士咳嗽,爱德梅睡觉,或者假装睡着,而我待在套房的另一头,脑袋俯向反拿着的一本书的版画。 半晌,我发觉爱德梅没睡着,在低声跟她的女仆说话;我相信看到女仆不时瞥我一眼,好像在偷看似的。为了避免这种观察下的尴尬,同时也出于我并不外行的狡黠本能,我把脸埋在书上,而把书放在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桌子上,我这种姿态活像打盹或全神贯注。于是她逐渐提高嗓音,我听见她们在谈论我。 “这没关系,小姐要了个很逗的侍从。” “勒布朗,你说什么侍从,使我好笑。眼下还有侍从吗?你总是以为跟我祖母待在一起。我对你说,他是我父亲的义子。” “当然,骑士先生过继一个儿子实在做得很对;可他从什么鬼地方弄来这样的人呢?” 我斜睨了一眼,看见爱德梅躲在扇于底下窃笑;她跟这个老姑娘闲聊解闷儿,老姑娘被公认为很幽默,大家给她权利,说话百无禁忌。我看到堂妹取笑我,大为扫兴。 “他的模样像头熊,像只獾,像只狼,像只茑,就是不像个人!”那个勒布朗继续说,“多难看的手!多难看的腿!眼下他干净一点了,还是不像样。那天他穿着小孩罩衫和皮护腿套来到时,够好看的;真叫人打颤!” “你感到这样?”爱德梅说,“我呢,我更喜欢他穿上偷猎者的服装,这更适合他的脸和身材。” “他的模样像强盗;小姐难道瞧不出来?” “瞧得出来。” 她说这“瞧得出来”的口吻叫我打了个哆嗦,不知怎么回事,她在莫普拉岩给我的一吻,这印象又回到我的嘴唇上。 “他要梳头就好了,”女仆又说,“可是没法让他同意头上扑粉。圣约翰①对我说过,正当粉扑挨近他的头时,他愤怒地站起来说:‘啊!您干什么都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