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莫里哀先生传 [book_author]布尔加科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2244 [book_dec]伟大的喜剧往往包孕着悲剧的精神内核,而这内核就是一个喜剧作家最正直的良心。一如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所说:“有什么能妨碍我含笑谈真理呢?” 十七世纪法国伟大的喜剧作家莫里哀是布尔加科夫最喜欢的喜剧作家之一,布尔加科夫不仅改编过莫里哀的多部戏剧作品,还为他创作了传记体小 说,用生动而富幽默的笔触记录他如戏一样“含笑谈真理”的一生。两位深谙喜剧之最高精神的大师之间,虽然生活的年代相隔三百余年,相互之间却存在着一种情感的共鸣和精神的契合。他们操着讽刺、幽默、荒诞的喜剧语言,撕下了各自时代社会和体制最丑陋的外衣。 [book_img]Z_10668.jpg [book_title]楔子 我和助产妇的谈话 “有什么能妨碍我含笑谈真理呢?” ——贺拉斯(1) “莫里哀是路易十四王朝享有盛誉的法兰西喜剧作家。” ——康捷米尔(2) 她是一位在巴黎“慈善宫”产科医院,著名医生路易莎·布尔茹娅指导下的助产妇。1622年1月13日,她为可爱的波克兰太太(娘家姓克莱塞)接下了第一胎,一个早产的男婴。 我可以满有把握地说,假如我能够让这位可敬的助产妇知道,她接生的是一个什么人物,她很可能会激动得伤着婴儿,从而也使法国蒙受损失。 于是我穿上了有两个大口袋的长衫,手里拿的不是钢笔,而是一支鹅毛笔。 在我的面前蜡烛光亮耀眼,我的头脑也仿佛在燃烧。 “女士,”我说,“给婴儿翻身要当心点儿,别忘了他是不足月的。倘若这个孩子死了,对您的国家可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啊!” “我的天哪,波克兰太太还能再生一个!” “波克兰太太永远也不会再生出这样的孩子,而且在几百年内也不会有任何一位别的太太能生出这样的孩子来。” “您的话使我太震惊啦,先生!” “我也感到震惊。您要知道,再过三个世纪,在遥远的国度,我将能记起您来,只是因为您曾经亲手抱过波克兰先生的儿子。” “我的手抱过很多更高贵人物的孩子哩。” “您是怎么理解‘高贵’一词的?这个婴儿将来比当今你们的国王路易十三还要出名,比下一世国王也将更加显赫。女士,这位国王后来被人叫作路易亲王或是太阳王!善良的太太,有一个您不知道的遥远国度,也就是俄国,那里的居民操着您听来是奇特的语言。但是,您现在接生的这个婴儿说的话,很快就将传到那个国家。一个波兰人,沙皇彼得一世的侍从小丑,不是从你们的法语,而是从德语把它译成异邦的语言。 这个绰号叫萨莫耶德王的小丑,沙沙作响地挥动着笔,用七扭八歪的字体写出一行行: 高西布斯 真有那种需要,花很多的钱,为了你们漂亮的脸蛋。告诉我,你们为这两位先生干了什么,我看见他们从我的院子走出来,很害羞…… 俄国沙皇的译员写的这些古怪的词句,是想表达您接生的婴儿在他的喜剧《可笑的女才子》中的话: 高西布斯 真有那种需要,花那么多钱,往你们脸上抹油。你们最好还是说说,你们是怎样招待那两位先生的。他们从你们这里走出去时模样可冷淡啦…… 在《1709年5月30日国家外交事务机关涉及一些喜剧的文件》里,记载有这样几部剧本:滑稽戏《关于挨打的医生》(他的《屈打成医》)和另一部——《赫丘利的家族,其中第一个人物朱庇特》(《昂非特里翁》)。这些我们都知道。第一部《屈打成医》,就是您那婴儿写的喜剧。第二部《昂非特里翁》也是他写的。正是这出《昂非特里翁》,于1668年由莫里哀先生和他的喜剧演员们在巴黎演出时,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依洛维奇的使者彼得·伊万诺夫·波将金观看了。 由此您可见到,在十七世纪,俄国人就知道您所接生的这个人了。 噢,时代是相连的,文化是要交流的!这个孩子说的话将译成德语,译成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荷兰语,译成丹麦语、葡萄牙语、波兰语、土耳其语、俄语……” “这可能吗,先生!” “请不要打断我,太太!还译成希腊语!我想说的是现代希腊语,但也译成古希腊语,还译成匈牙利语、罗马尼亚语、捷克语、瑞典语、亚美尼亚语、阿拉伯语!” “先生,您的话使我万分惊讶!” “啊!这还不算奇怪呢。我可以给您举出几十位作家来,他们的作品译成多种语言,然而却不能用祖国的语言来出版。可是这位剧作家不仅将被译介到外国,而且还要编写关于他的剧本。光是您的同胞就要写几十部。这样的剧本意大利人也要写,其中之一就是哥尔多尼(3),传说他本人也是在缪斯的掌声中诞生的。写剧本的还有俄国人。 不仅在您的国家,而且在其他国家,人们将模仿他的戏剧去创作或改编他的剧本。各国的学者们将对他的作品进行详细研究,写出论著,一步步地努力探索他那带有神秘色彩的生活道路。他们会向您证明,这个人物,这个现在您怀抱中刚刚出世的孱弱生命,将要影响到未来好几个世纪的许多作家,其中包括那些您不知道,但我熟知的作家,例如我的同胞格里鲍耶陀夫(4)、普希金(5)和果戈理(6)。 你们是对的:谁要是和你们相处一天, 呼吸同样的空气, 而竟然神志清醒, 那他一定是个不怕火炼的金身。 离开莫斯科吧!我不再旧地重游。 我一去不回头,走遍天涯海角, 找一个能安慰我受损害的感情的安身之处。 这是我的同胞格里鲍耶陀夫的喜剧《聪明误》终场的几行诗。 我曾是奸计和背叛的牺牲品, 将永远离开那害人的围墙, 那地狱的深渊,那里道德沦丧, 那里亲朋之间不是兄弟而是仇敌! 我要到遥远的天涯海角, 寻找能做一个诚实人的地方! 这就是这位波克兰的喜剧《恨世者》终场的几行诗。这个剧本是1816年由俄国作家费奥多尔·科柯什金翻译的。 这两个终场之间有相似之处吗?啊,我的天哪!我不是内行,让学者们去分析研究吧!他们会给您讲述,格里鲍耶陀夫的恰茨基同恨世者阿尔赛斯特是多么相像!为什么哥尔多尼认为自己是这位波克兰的学生,还有少年时代的普希金是怎样模仿这位波克兰的。他们还会给您讲述许多其他内容丰富、饶有兴趣的东西。我对这些是不甚清楚的。 我关心的另一件事是,我的主人公写的剧本在世界各国舞台上演出长达三个世纪之久,而且不知哪一天才会停止。这是我最关心的。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就成了这样一个人。 是的,我想谈的是戏剧。十分值得尊敬的奥洛尔·杜班女士,不过用乔治·桑(7)这个名字就更为大家所知了,也是给我的主人公写剧本的作家之一。 这出戏的终场,莫里哀站起来说道: “是的,我想死在家里……我要为我的女儿祝福。” 接着孔德亲王走到他的跟前插口道: “莫里哀,您扶住我的身子吧!” 演员杜巴克(顺便提及,莫里哀逝世时他已不在人间)号啕着喊道: “啊!失去了我唯一曾经爱过的人!” 女人写的东西是感人的,这点无法否认。可是你,我可怜的血迹斑斑的大师啊!你在哪里也不愿死,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当你已经口吐鲜血时,未必还会表示为你那很少有人关心的女儿玛德莱娜祝福的愿望哩! 谁能比女人们写得更动人呢?难道是另外一些男人?俄国作家弗拉基米尔·拉法伊洛维奇·佐托夫写了一个同样多情善感的终场。 “国王来了。他想见见莫里哀。莫里哀!他怎么啦?” “他死了。” 于是亲王朝路易跑去,喊道: “陛下!莫里哀死了!” 路易十四摘下帽子说道: “莫里哀是不朽的!” 怎么能对最后这句话提出异议呢!是啊,确实如此。一个已经活了四个世纪的人,毫无疑问是不朽的。可是问题在于国王承认这一点吗? 在康布尔先生创作的歌剧《阿莱图扎》里是这样叙述的: “上帝统治着天,路易统治着地。” 统治大地的人,除了在女人面前,是从来不向任何人脱帽的,他不会去探望弥留之际的莫里哀。事实上他没有去,和其他亲王一样没有去。统治大地的人认为自己是不朽的,然而我以为他错了。他同所有的人一样也会死的,因此他是个瞎子。如果他不是瞎子,或许就会去探望那个即将去世的人了,因为他将看到非常有趣的戏剧,很可能他会祝愿他真正不死了。 在现在巴黎的黎塞留大街、特蕾莎大街和莫里哀大街交叉路口的拐角上,他会看到两个圆柱之间,巍然端坐着一尊人像。人像的下方,有两个手捧稿卷的淡色大理石女人雕像。再往下是两个狮子头像,最下边是干涸了的喷泉。 这就是他,一个狡黠而有魅力的法国人,国王的喜剧演员,剧作家。这就是他,头上戴着青铜的假发,鞋上打着青铜的花结。这就是他,法国戏剧之王! 哎呀,我的太太!您还对我说,您曾抱过什么高贵的婴儿。您要知道,您此刻在波克兰家接生的这个婴儿,不是别人,正是莫里哀先生!啊,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因此我请求您精心些!请告诉我,他哭出声了吗?他在呼吸吗?他活着! (1)贺拉斯(公元前65—公元前8):古罗马诗人。 (2)康捷米尔(1708—1744):俄国讽刺作家、外交家。 (3)哥尔多尼(1707—1793):意大利启蒙时期喜剧作家。 (4)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俄国剧作家。 (5)普希金(1799—1837):俄国诗人。 (6)果戈理(1809—1852):俄国作家。 (7)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作家。 [book_title]第一章 猴楼 1622年1月,大约是13日,在巴黎,让·巴蒂斯特·波克兰先生和夫人玛丽·波克兰克莱塞的瘦弱的长子诞生了。1月15日,在圣耶夫斯塔菲教堂给婴儿举行了洗礼。为纪念他的父亲,取名让·巴蒂斯特。邻人们向波克兰祝贺,室内装设商行会也都知道了,世间又出生了一个室内装设商,一个家具商。 每个建筑师都有自己的幻想。在圣安诺列大街和旧澡堂大街交叉的拐角处,有一座悦目的、两面斜坡尖顶的三层楼房。十五世纪的建筑师在房檐的四周装饰了一排枝杈修剪得很整齐的柑桔树木雕,在这排树上,是一串接连不断的正在采摘果实的小猴子。很自然,这幢房子在巴黎市民中得了个“猴楼”的绰号。这些长尾猴后来确实使喜剧演员莫里哀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好心的人们不止一次谈到,可敬的波克兰的长子干了这种职业,成为滑稽小丑,是不足为奇的。对一个在好做鬼脸的猴子群中长大的人来说,还能要求什么呢?而后来这位喜剧演员并未表示与他的这些猴子无关。在垂暮之年,他设计了一个不知作何用的标志,上面画的就是那些守卫在父亲房子上的长尾巴的朋友。 这所房子坐落在巴黎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离新桥不远。它是宫廷室内装设商和挂毯商让·巴蒂斯特的财产,他家住在这里,店铺也开在这里。 过了不久,室内装设商又获得了一个称号——法兰西国王陛下的侍从。他不仅光荣地享有这一称号,并且让他的长子让·巴蒂斯特世袭下来。 传说,老波克兰除了做安乐椅和糊墙纸的生意外,还放高利贷。对一个商人来说,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光彩。然而,搬弄是非的人却断言,老波克兰在索取利息上做得有些过分,还说剧作家莫里哀描绘的那个可憎的吝啬鬼阿巴贡似乎写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阿巴贡就是那个对主顾总想用各种破烂去抵钱的家伙。破烂中甚至有一个肚子里填满稻草的鳄鱼标本,按阿巴贡的意思,可以把它挂在屋顶当摆设。 我不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传言。剧作家莫里哀没有说过他父亲的不是,因此我也不愿指责他。 老波克兰是道地的商人,是他那可敬的行会里出众并受人尊敬的代表。他做生意,在猴子小店的入口处上方飘扬着一面小旗,旗上画着和木雕上一模一样的猴子。 在稍显昏暗的第一层店堂里,散发出油漆和毛皮的气味,账房里硬币叮当作响,这里整天都有人争先恐后地来挑选挂毯和壁纸。找老波克兰的有资本家,也有贵族。在窗口朝向庭院的作坊里,油烟、灰尘飞扬,到处堆满椅子,扔着零碎的木块、皮子和布料。波克兰的工匠和学徒们就在这乱糟糟中用榔头敲打着,用剪刀裁剪着。 小旗上面第二层的那些房间是母亲的天地。在这里常听到她不断的咳嗽声和她裙子的窸窣声。玛丽·波克兰是个富有的女人,她的柜子里放着贵重的衣服和佛罗伦萨的料子,细麻纱的内衣;箱子里收藏着宝石项链、宝石镯子、珍珠、翡翠戒指、金表和昂贵的银制餐具。玛丽作祈祷时,总是掐着珠母制的念珠。她读圣经,甚至读希腊作家普鲁塔克普(1)的节译本,这点我不太相信。她文静可爱,受过教育。她的祖辈大多是室内装设商,但其中也有一些人从事其他职业,例如音乐师和律师。 在猴楼楼上的房间里,常有一个淡黄头发、厚嘴唇的男孩子走来走去。这就是让·巴蒂斯特的大儿子。有时他到楼下店铺和作坊里来,搅扰徒工们干活,向他们问东问西,问这问那。工匠们拿他说话结巴取笑,不过都很喜欢他。他常常坐在窗前,用两个小拳头托着腮帮子,凝视着那熙熙攘攘的肮脏街道。 有一次母亲从他身旁走过,拍了他的脊背一下,说道: “你啊,真是个观察家!……” 这个观察家终于有一天也被送到教会小学校里。他在教会学校学到的不过是在这种学校里可以学到的那点东西,也就是学会了算数的加减乘除、流利的朗读,掌握拉丁文的初步知识,知道很多《圣者传》里的有趣故事。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流逝。老波克兰发了财,生养了四个儿女,然而不幸突然降临到这座猴楼。 1632年春天,贤慧的妈妈患病了。她的眼神变得熠熠发光和惊恐不安。一个月的时间,她就消瘦得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模样了,苍白的脸颊上长了许多难看的斑点。后来她开始咯血,一些骑着骡子、戴着不吉利的尖顶帽子的医生来到猴楼。5月15日那天,胖胖的观察家放声大哭,用肮脏的拳头抹着眼泪,全家人都和他一起痛哭失声。玛丽·波克兰安详地躺着一动不动,两只手交叉在胸前。 安葬了母亲之后,家里变得仿佛永远是阴暗的黄昏。父亲陷入忧郁中,精神恍惚。他的长子几次见父亲在夏天晚上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哭泣。这个小观察家也十分伤心难过,在房间里徘徊,不知干什么才好。后来父亲不哭了,开始经常到一个姓弗廖雷特的人家里做客。这时有人告诉十一岁的让·巴蒂斯特说,他将有个新妈妈了。很快,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这个新妈妈便出现在猴楼了。不过,这时全家人离开了猴楼,因为父亲买了另一所房子。 (1)鲁塔克(约46—约120):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代表作有《列传》,共五十篇。 [book_title]第二章 一对戏迷的故事 新房子坐落在大市场,也就是举办著名的圣日耳曼集市的那个区。在这个新地方,精明强干的波克兰把店铺里所有漂亮的货物都陈列出来招徕顾客。原先是玛丽·克莱塞当家作主、生儿育女,在新的家里换成了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关于这个妇女,怎么说好呢?依我看,没什么可说的,不能说坏也不能说好。但是由于她一进入这个家门就带着“后娘”的称呼,许多对我的主人公身世关心的人便断言,小巴蒂斯特在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当家时日子不好过,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后娘,说莫里哀在喜剧《无病呻吟》中刻画的那个名叫贝丽娜的奸诈的妻子就是她。 我看这些都不真实。没有任何证据说叶卡捷琳娜虐待过让·巴蒂斯特,把她说成是贝丽娜就更没有根据了。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并不是个厉害的后娘,她完成了在尘世的使命:结婚后一年给波克兰生下女儿叶卡捷琳娜,过了两年又生下玛迦丽达。 这样,让·巴蒂斯特读完了教会学校的课程,终于毕业了。老波克兰认为他的长子的见识和阅历已经绰绰有余,便让他去照料店铺的生意了。于是让·巴蒂斯特开始丈量料子,用钉子钉个什么,和伙计们耍耍贫嘴,而在空闲时间就读那本玛丽·克莱塞留下来的、沾满油污的普鲁塔克写的小书。 你看,在烛光照耀下,在敞开的门口,一位资产阶级模样的先生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身穿一件朴素却很有风度的长衫,头戴假发,手拿文明杖,精神抖擞,显得比他的岁数要年轻。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副文质彬彬的仪表。他的名字叫路易,姓克莱塞,是已故玛丽的亲生父亲,也就是小巴蒂斯特的外祖父。 克莱塞先生的职业同他的女婿一样,也是室内装设商,不过克莱塞不是宫廷的装设商,而是私营的。他也在圣日耳曼集市上做生意。克莱塞住在巴黎附近的圣胡安,那里他有一幢设备齐全的漂亮房子。每逢星期日,波克兰全家通常到圣胡安外祖父那儿去做客。外祖父家给波克兰的孩子们留下愉快的印象。 就是这个外祖父克莱塞和小巴蒂斯特特别要好。是什么把老头子和小外孙联结在一起的呢?难道是神差鬼使?是啊!大概正是这样。但是他们的共同嗜好没有瞒住老波克兰多久,而且很快就使他感到吃惊和不满。原来,外祖父和小外孙都爱看戏,迷得发了疯! 外祖父在巴黎时,每逢晚间有空,这两个室内装设商,一老一少,就偷偷地递个眼色约好,一块走出家门。跟踪侦察他们的路线并不难,他们通常是去莫康谢尔大街和法兰西大街的交叉拐角处,在低矮昏暗的布高尼府剧场里,皇家演员剧团正在演出。可敬的外祖父与一个协会的头头是老熟人。这个协会旨在传教,同时也以营利为目的。它的名字叫基督受难协会*(1),享有在巴黎上演宗教神秘剧的特权。就是这个协会建立了布高尼府剧院,但是当让·巴蒂斯特还是小孩子时,宗教神秘剧已经不再上演,而把剧场租给了别的戏班。 这样,外祖父克莱塞去找到协会的头头,他们便给这位尊敬的室内装设商和他的小外孙在池子的散座中留了两个免费的位子。 在布高尼府剧团里,扮演主角的是当时最著名的演员贝尔洛斯。他们上演悲剧、悲喜剧、哑剧和闹剧。剧团最著名的剧作家要算让·德·罗特鲁了,他是个西班牙古典戏剧的热爱者。外祖父克莱塞对贝尔洛斯的演技非常欣赏,小外孙也跟着外祖父一块向贝尔洛斯鼓掌喝彩。然而,比起贝尔洛斯扮演主角的悲剧来,小外孙更喜欢布高尼府的粗俗轻松的闹剧。这些闹剧大部分是从意大利引进的,而在巴黎找到了优秀的扮演者。演员们在扮演滑稽角色时随意而巧妙地改动那些轰动一时的台词。 是的,外祖父克莱塞给外孙指明了一条通向布高尼府剧团的路。这对老波克兰是很不幸的。当让·巴蒂斯特还是小孩时,同外祖父一道去剧院,后来他长成了小伙子,便和同学一块去。他把布高尼府剧团的优秀剧目都看遍了。 在闹剧中担任角色的著名的格罗基廖姆,他戴着红色平底圆形软帽,身穿把大肚子绷得紧紧的白色短上衣,使让·巴蒂斯特惊叹不已。另一位名角,闹剧演员格迪埃加居勒,身穿黑色坎肩,然而却带两只红袖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特大的眼镜,手拿一根棍子。他让布高尼府的观众为之倾倒不亚于格罗基廖姆。使让·巴蒂斯特赞叹的还有噱头层出不穷的图留朋和扮演滑稽老太婆的阿里松。 在让·巴蒂斯特的眼里,这几年像旋转木马一样,掠过一个个形象:粉墨登场或戴着假面具的迂腐医生,吝啬的老头,好吹牛又胆小的上尉。在观众的大笑声中,轻浮的妻子蒙骗了好唠叨的傻丈夫,搞无耻把戏、撮合男女私通的长舌妇,像喜鹊一样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动作灵巧的狡黠仆人捉弄老头子高西布斯,用棍棒打了这个老家伙,并把他装进口袋里。布高尼府剧场的墙壁,简直被法国人的笑声震得摇晃了。看完布高尼府剧院的所有剧目后,两个戏迷又转到了另一个大剧院——沼泽剧院*。这里演的主要是悲剧和高雅的喜剧。主演悲剧的是著名演员蒙多利,而当时大名鼎鼎的剧作家皮埃尔·高乃依(2)则为剧院提供了优秀的、堪称典范的喜剧脚本。 路易·克莱塞的外孙真是什么样的戏都看过:打扮得像火鸡那样漂亮的布高尼府演员贝尔洛斯甜蜜而温柔。他转转眼珠,尔后两眼盯住莫名的远方,从容不迫地挥动着帽子,用嗥叫般的声音念着独白,因此简直不能分辨他是在念还是在唱。可是在沼泽剧院,蒙多利雷鸣般的嗓音震颤了整个大厅,又带着嘶哑的声音在悲剧中渐渐消失。 让·巴蒂斯特回到父亲家时激动得两眼发光,连夜里做梦都看见那些剧中的丑角:阿里松、雅克曼雅多、菲利宾和脸上扑着白粉的著名演员若德莱。 唉,布高尼府剧院和沼泽剧院,对于这些爱戏成癖的人来说,是远远不能满足要求的。 新桥附近和大市场区生意兴隆。巴黎由此而兴旺繁荣起来,向四周发展扩大。在店堂里和店铺门前,生活沸腾,令人耳际嗡鸣,眼花缭乱。而在圣日耳曼集市搭起帐篷的地方,真是一片混乱,喧哗!轰响!污秽!肮脏! “天哪,天哪!”有一次残废诗人斯卡隆说,“这些连衬裤都穿不起的穷鬼们,把到处都弄得脏透啦!” 整天人来人往,拥挤不堪,都是些男男女女的小市民!在理发店里理发刮脸,洗头,拔牙。在混杂的人群里,步行的人当中还可见到骑牲口的:骑骡子的是像乌鸦似的神气十足的医生们,披肩上有金色箭头标记的是国王近卫骑兵队在驰骋献技……世界的首都,吃吧,喝吧,做生意吧,发展吧!喂,你们这些连衬裤都穿不起的穷鬼们,到这里来吧,到新桥来吧!你们看,那里搭起临时戏台,挂满毯子。谁在那里吹笛似的尖声叫?这是揽生意的。先生们,别来晚啦,马上就要开演了!莫失良机,除了在我们这里,您上哪儿也看不着布里奥舍先生这样精彩的木偶戏。看,他们用线悬着,在台上晃来晃去的样子!您可以看到法哥廷训练的天才的、什么都会的猴子! 新桥一带临时搭起的棚里,有走街串巷的医生,还有拔牙的、修脚的和卖假药的。他们向老百姓兜售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为了吸引人们注意他们的药摊,他们和街头的流浪艺人,有时也和剧院的演员搭档一起,演出的全部节目都是吹捧假药的神奇作用的。 走过一列列庄严的游行队伍,喜剧演员们骑在马上,打扮得漂漂亮亮,身上戴满令人生疑的租来的贵重首饰。他们扯着嗓子呼喊着当广告,招徕人们。小孩们成群结队地跟在后头,吹着口哨,在他们脚下钻来钻去,这就更加拥挤了。 轰响吧,新桥!我听见,在你的喧闹声中,由招摇撞骗的父亲和作演员的母亲诞生了法国的喜剧,它刺耳地叫喊,它那粗糙的脸涂满了白粉! 一个叫克里斯朵夫·康图治的神秘、卓越的人物轰动了整个巴黎。他雇了一个剧团的全班人马,在临时戏棚演开了滑稽戏,靠了丑角演员们来兜售一种叫做“欧味丹”的包治百病的草药。 走遍整个王国, 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药! 欧味丹,欧味丹! 请买欧味丹! 戴着面具的丑角们,扯着喊得嘶哑的嗓子发誓般地保证,世界上没有什么病是这种神奇的欧味丹所不能治的。它治肺病,治鼠疫,还治疥疮! 一个骑马的贵族军人从戏台旁走过。他那匹良种的牡马斜着血红的眼睛,从马衔的铁嚼子喷着吐沫。那些连衬裤都穿不起的穷鬼们切断道路,拿着手枪用身体紧贴着马蹬。康图治的戏棚里发出凄楚的声音: 上尉大人, 请买欧味丹! “你得鼠疫去吧!让开路!”近卫军喊道。 “给我一盒欧味丹,”一个叫斯卡纳赖尔的上了当,说道,“多少钱一盒?” “先生,”卖假药的回答道,“欧味丹可是无价之宝!我不好意思向您要钱,先生!” “噢,先生,”斯卡纳赖尔说,“我明白,把巴黎所有的黄金都拿来也不够这盒药的价钱。可是我也不好意思白拿东西呀,这样吧,给你三十个苏苏:法国当时的一种辅币,1947年已停止流通。,你再找钱吧!” 夜晚巴黎的上空一片暗蓝,灯都亮了。临时游艺棚中点燃起冒烟的十字形大吊灯,脂油蜡烛熔化着,火苗缭绕缠成个尾巴。 斯卡纳赖尔急匆匆地回家去,朝着圣·但尼大街走。人们扯着他的衣襟,一个劲地要他买下能解世界上一切毒药的这种解毒剂。 轰鸣吧,新桥! 就在这混杂的人流中走过两个人:可尊敬的外祖父领着他那穿着带波纹褶领衣服的小伙伴。谁也不会知道,戏台上的演员也不曾料到,在江湖艺人帐篷旁的人群中,他们挤撞的是什么人。布高尼府戏院的若德莱还不知道,有朝一日他将在剧团里同这个孩子一块演戏。皮埃尔·高乃依也没有想到,在他晚年,当这个孩子采用了他的剧本演出并付给他稿酬时,这位逐渐穷困潦倒的剧作家是多么高兴。 “咱们不再看看下一个戏棚吗?”外孙讨好而有礼貌地问道。 天晚了,外祖父犹豫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坚持: “好吧!就这么着,走。” 在下一个戏棚里,有个演员拿着帽子表演魔术。他转动着帽子,把帽子叠得很别致,揉了揉,扔到空中…… 新桥已经一片灯火,整个城市只见行人手里的灯在晃动着,耳际还响彻着尖叫声:欧味丹! 很可能,夜晚在圣·但尼大街,一出未来的莫里哀喜剧的终场演得正起劲。这个斯卡纳赖尔或高西布斯,指望用欧味丹医治好他女儿柳新达因爱上克利汤德尔或克雷央特而得的相思病。当他去买欧味丹的时候,不言而喻,柳新达已经和这个克利汤德尔一块私奔并举行婚礼去了。 高西布斯大发雷霆。他受骗了。他有口难言!他把这讨厌的欧味丹朝女仆扔了过去!他恐吓着! 然而很快响起了欢快的提琴声,仆人沙潘跳起舞来。斯卡纳赖尔对刚才发生的事不再生气。因此莫里哀给这个灯火辉煌的夜晚写了一个幸福的结局。 轰鸣吧,新桥! (1)*见原注。 凡书中标有*标号,见本书后面所附“原注”。 (2)皮埃尔·高乃依(1606—1684):法国剧作家。 [book_title]第三章 不给外祖父吃点欧味丹吗? 一天晚上,克莱塞和外孙异常激动地回到家来,同往常一样,神色有些诡秘。老波克兰累了一整天,正坐在安乐椅上休息。他问了问外祖父带着他的宝贝儿到哪里去了。当然,他们是去布高尼府剧院看戏了。 “您怎么总是带他看戏呢?”老波克兰问道,“难道您要把他培养成戏子吗?” 外祖父放下帽子,把手杖立到屋角,沉默了片刻说道: “但愿上帝保佑他将来成为像贝尔洛斯那样的好演员。” 这位宫廷室内装设商开口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外祖父说话是否当真。可是克莱塞没有说话,于是波克兰自己展开了这个话题,而语气中带着讽刺。 照路易·克莱塞的意见,如果可以希望成为像贝尔洛斯那样的丑角,那么为什么不走得更远些呢?也可以步阿里松的后尘,在舞台上装腔作势,为了让市民们取乐开心,扮演可笑的做买卖的老太婆。何苦不像若德莱那样,用点什么乱七八糟的白色涂到脸上,再粘上怪模怪样的胡子呢? 总之不干别的事,去扮演傻瓜,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有什么呢,观众照样每个人给十五个苏! 对全巴黎都知道的这位宫廷室内装设商的长子来说,这可真是个不可思议的职业!有着国王侍从称号的小巴蒂斯特·波克兰先生,出现在临时搭的戏台上,邻居们看见了该哈哈笑了!装设商行会中的人也会笑破肚皮的! “对不起,”克莱塞轻轻地说,“照您看来,剧院不该存在啦?” 后来弄明白了,原来波克兰的话并没有这个意思。剧院应当存在。甚至国王陛下也承认这点,连上帝都会让剧院永存下去。布高尼府剧团被赐予了皇家剧团的称号,这一切都很好。他本人——波克兰在星期天也乐意去看戏。然而他应该这样说,戏剧是为了让·巴蒂斯特·波克兰而存在,却不是相反。 波克兰嚼着炸面包,喝着酒,数落着外祖父。 可以走得再远些。先生,要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贝尔洛斯,据说贝尔洛斯的一套西装就值两万利弗尔(1),如果不能安排在国王陛下的剧团里,何不到集市上去演呢?可以说些最淫秽下流的笑话,做些轻薄低级的动作,何苦不去,何苦不去呢?……整条大街的人都要用手指戳你的!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波克兰先生说道,“您当然也是说笑话吧?” 然而不晓得外祖父是不是开玩笑,就像父亲说这一大套时,不晓得小让·巴蒂斯特想些什么一样。 “克莱塞一家真是些怪人!”夜里,宫廷室内装设商在床上辗转不眠,他思索着,“怎能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呢!不过对外祖父不便说,然而又应当说,这玩笑太不高明了!” 睡不着。这位宫廷装设商兼侍从凝视着一片漆黑。哎呀,克莱塞一家人都是这样的!故去的第一个妻子也是那样充满幻想地迷恋戏剧。可是这个老鬼都六十岁了!说实在的,真可笑!他真该吃点欧味丹,他立刻就会返老还童的! 为子女操心。照料店铺。夜不能寐…… (1)利弗尔:法国旧时的货币。 [book_title]第四章 并非任何人都情愿当装设商 而我毕竟怜悯起不幸的波克兰!实际上为什么要攻击他呢!1636年11月,他的第二个妻子也死了。老波克兰又在黑暗中坐着发愁。他现在成了完全孤独的人。他有六个孩子,手下还有一个店铺,要把这一大群孩子都养大。孤身一人,永远孤身一人。不能再结第三次婚了…… 祸不单行。叶卡捷琳娜·弗廖雷特去世的时候,大儿子让·巴蒂斯特好像闹了场病似的。十五岁的小伙子变得萎靡不振。他仍在店铺干活,并不偷懒,所以对他也无可指责。可是他(本不该这样说),简直像个木偶戏人总在新桥一带转来转去。他消瘦得厉害,坐在窗前,两眼盯着大街,虽然街上什么新鲜有趣的事也没有,并且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终于非和他谈谈不可了。 “你说说,你怎么啦,”父亲说,声音喑哑地又补充一句: “你是不是有病了?” 巴蒂斯特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方头皮鞋,一声不响。 “你们真叫我发愁,”可怜的鳏夫说道,“我拿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办呢?你别折磨我了,说说吧。” 这时巴蒂斯特把目光转向父亲,尔后又望着窗子说道: “我不想当装设商。” 然后他思索片刻,显然是打算马上解开这个疙瘩,补充道: “我感到很讨厌。” 想了想又说: “我恨这个店铺。” 为了彻底驳倒父亲,他又加上一句: “从心里恨它!” 说罢就不再作声了。 这时他的神情变得有点呆傻。说实在的,他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很可能要挨父亲的耳光,可是父亲没有打他。 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有什么办法能帮助解决这种难题呢?打耳光吗?不,打耳光没有一点用处。对儿子说些什么?说他愚蠢?是啊,他像根木桩似的立在那里,此时他的脸是呆板的,然而眼睛似乎并不痴呆,而是像玛丽·克莱塞那样双眸炯炯发光。 不喜欢店铺吗,也许他只是这样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在他这种年龄是判断不出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的。可能他只是有点累了?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更劳累,并且没有任何人帮忙,他操心得头发都白了。 “你想干什么呢?”父亲问道。 “我想上学。”巴蒂斯特回答。 就在这时,有人用手杖轻轻地敲门,在昏暗中路易·克莱塞走了进来。 “好啊,”父亲指着波浪褶领说道,“您看,他不愿意帮助我照料店铺,打算上学去。” 外祖父委婉和蔼地开口了,他说,一切都会安排得很好的。既然小伙子苦闷,当然要想办法解决喽。 “想什么办法?”父亲问道。 “就真的送他上学去!”外祖父满心欢喜地叫道。 “对不起,他已经在教会学校读过书了。” “教会学校算什么!”外祖父说,“这孩子有很高的天分……” “让·巴蒂斯特,你出去,我和外公单独谈谈。” 让·巴蒂斯特走了出去,于是克莱塞和波克兰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谈话的内容我不想转达。只想高呼:路易·克莱塞永垂史册! [book_title]第五章 为了上帝更大的荣耀 著名的巴黎克莱蒙中学,后来叫做路易亲王学堂,确实一点儿也不像教会学校那样。这所中学由势力强大的耶稣会会员管理,耶稣会的神父们,“为了上帝更大的荣耀”,把学校的工作,像他们做的其他一切工作一样,应当说,搞得相当不错。 校长雅克布斯·迪耐神父领导的这所中学约有两千名儿童和少年,都是贵族和资产阶级子弟,其中有三百名住宿生,其余是走读生。耶稣会教的是法国的精英。 神父教授给克莱蒙中学的学生讲授历史、古代文学、法学、化学和物理、神学和哲学,还有希腊文。至于拉丁文更不在话下,因为克莱蒙的学生不仅要经常阅读和研究拉丁作家的作品,而且在课间休息时必须用拉丁语交谈。你们自会明白,在这种条件下是可以掌握好这种人类的基础语言的。 规定专门的时间上舞蹈课。在别的时间总可以听见击剑的声音,这是法国少年在学习掌握武器,为了在大规模战斗的战场上捍卫法兰西国王的荣誉,而在单独搏斗时则保卫自己。每逢举行庄严的开学典礼时,克莱蒙的住宿生演出一些古罗马作家的戏剧,大都是泰伦斯(1)和塞涅卡(2)的作品。 路易·克莱塞把外孙就是送到了这样一所学校里去。*老波克兰无论怎么也不能埋怨说,他的儿子,未来的国王侍从,沦入了下流社会。克莱蒙中学学生名册中有许多名门显姓。赫赫有名的贵族家庭,大都把子弟送到克莱蒙中学。当波克兰作为校外考生学习时,在克莱蒙中学读书的就有三位亲王。其中一个正是阿尔曼·德·波旁,即德·孔提亲王,另一个波旁的亲兄弟——路易·孔德,就是昂吉安公爵,后来又加封亲王。换句话说,波克兰是同皇亲国戚在一起上学的。仅仅从这一点就可见,克莱蒙中学的教学成绩斐然。 应当指出,贵族血统的少年与富有的资产阶级子弟是分开的,让·巴蒂斯特属于后者。公爵和侯爵是学校的寄宿生,有自己的仆人,自己的教员,有单独的上课时间,还有单独的客厅。 除此之外,还应该说,孔提亲王后来在我的不安分的主人公历险时起了重大作用。他比波克兰小七岁,到中学时还是个小孩子,当然,在学校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和我们的主人公碰过面。 这样,小波克兰就埋头阅读起来普拉图斯(3)、太伦斯和卢克莱修(4)的作品。他依照惯例留了披肩长发,在教室的长凳上磨蹭自己的肥大裤子,往脑袋里灌拉丁文。父亲的店铺渐渐模糊了,另一个世界在迎接我们的主人公。 “看来,这是命该如此。”老波克兰喃喃自语,“没办法,把产业交给二儿子吧!这个儿子也许会当上个律师,或是公证人,说不定能成个什么人物呢。” 很想知道,这个读死书的巴蒂斯特对戏剧的那种稚气的狂热是否已经消失?可惜,丝毫没有!只要能从拉丁文课重压下挤出点空闲时间来,他依然去新桥和剧院,不过已经不是和外祖父一块去,而是和几个克莱蒙中学的朋友结伴了。在中学读书的这几年当中,巴蒂斯特看遍了沼泽剧院和布高尼府剧院的演出。他看过皮埃尔·高乃依的戏《寡妇》《国王广场》《王宫走廊》和他那部使其名声大振,同时也让文学界同行忌妒的著名戏剧《熙德》。 不仅如此。快到中学毕业的时候,让·巴蒂斯特不但学会溜进剧院的池座和包厢,而且还溜到后台去,并在那儿结交了一个在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人。他认识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名叫玛德莱娜·贝扎尔,是个演员,曾在沼泽剧院干过一段。这个棕红色头发的玛德莱娜待人接物很讨人喜欢。大家公认她有出众的才华。玛德莱娜热烈崇拜剧作家罗特鲁。她人很聪明,具有敏锐的鉴赏力,而且文学素养很高,自己能写诗,这点当然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因此,这个迷人的巴黎女演员完全征服了比她小四岁的克莱蒙中学生就不足为奇了。有意思的是玛德莱娜对让·巴蒂斯特也报以同样的热情。 中学的课程长达五年,最后学的是哲学,可以说以此圆满结业。这五年间,让·巴蒂斯特学习很认真,同时也能挤出时间去看戏。 在这所中学里我的主人公成为有教养的人了吗?我以为任何学校里都培养不出来有教养的人,可是在一切办得好的学校里都能培养出守纪律的人,并且可以获得一定的能力。这种能力对一个人将来离开学校以后进行自我教育时是有用的。 是的,在克莱蒙中学让·巴蒂斯特养成了守纪律的习惯,教会他尊重科学,并向他展示了通向科学之路。当中学快毕业时,他的头脑中已经没有教会学校所教给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他的头脑,用靡菲斯特(5)的话来说,已经束缚在西班牙的长筒靴中。 在中学读书时,波克兰和一个叫夏佩尔的人交上了朋友,而且常到他家去。夏佩尔是重要的财政官员——富翁吕勒耶的私生子,就在我们的克莱蒙中学生毕业的那年,在吕勒耶家里来了个优秀人物,并作为贵客住了下来。他叫皮埃尔·伽桑狄(6)。 伽桑狄教授是布罗温斯人,学术造诣深湛,他的知识可以顶十个人。伽桑狄教授是善于演说的教师,卓越的历史学家,知识渊博的哲学家,物理学家和数学家。即使在数学方面,他的知识也相当丰富,所以被推荐到皇家中学去任教。 再重复一下,皮埃尔·伽桑狄的学问不光在数学方面。 他是个才思敏捷的人,他的研究是从学习古代最著名的逍遥派哲学家亚里士多德(7)开始。他对这位哲人进行了充分的钻研后,就彻底地憎恶起他来了。后来伽桑狄又探索了波兰人哥白尼(8)的伟大的异端邪说,哥白尼向全世界宣布说,古人认为的地球是一个静止的宇宙中心的说法是错误的。皮埃尔·伽桑狄衷心热爱哥白尼。 伽桑狄对伟大的思想家布鲁诺(9)佩服得五体投地。布鲁诺因证实宇宙是无限的,宇宙中存在很多世界,于1600年被处火刑。 伽桑狄全心全意同情天才的物理学家伽利略(10)。伽利略被迫去诵读福音书,放弃他认为地球是运动着的信念。 一切有胆量敢于攻击亚里士多德的学说或是追随这位逍遥派哲学家理论的人,都把伽桑狄看成是最忠实的同谋者。伽桑狄非常全面深入地研究了曾经抨击过亚里士多德并在巴托罗缪之夜(11)牺牲了的法国人皮埃尔·德·拉·拉麦的学说。他深刻理解粉碎了逍遥派哲学的西班牙人胡安·留易斯·维为斯,以及用自己的著作《伟大的复活》向亚里士多德发起对抗的英国人培根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就是那位维鲁兰斯基男爵。事例真是不胜枚举! 伽桑狄教授是个天生的革新者,崇拜思维清晰和单纯,无限信赖经验,尊重实验。 这一切都有他的哲学学说作坚实的基础。伽桑狄这个学说是得自远古(大约公元前三百年)的哲学家伊壁鸠鲁。(12) 如果问哲学家伊壁鸠鲁: “您的学说的公式是什么?” 可以预料,这位哲学家会回答说: “一切生物追求的是什么?一切生物追求的都是满足。为什么?因为满足是最高的幸福。明智地生活吧!去追求永恒的满足吧!” 伊壁鸠鲁的公式很合皮埃尔·伽桑狄的心意,后来他创建了自己的学说。 “人的唯一的天生禀性,”伽桑狄捋着他那尖尖的具有学者风度的大胡子对他的学生说道,“那就是钟爱自己。每一个人的生活目的都是幸福!而幸福是由哪些因素构成的呢?”这位哲学家两眼炯炯发光地问道,“幸福只是由两点构成,先生们,只有两点:心神安宁和身体健康。关于怎样保护健康,任何一位高明的医生都会告诉你们。然而怎样达到心神安宁,我可以对你们说:不要做违法的事,我的孩子们,你们就不会后悔,不会遗憾,只有犯罪行为才会使人不幸。” 伊壁鸠鲁学派的伽桑狄自从发表了证明亚里士多德的天文学和物理学完全无用,并捍卫我对你们讲过的那个哥白尼的理论的巨著以后才在学术上成名。但是这本非常有趣的著作没有最后完成。倘若问这位教授,原因何在?我很怀疑他会像后来莫里哀喜剧中的主人公克里扎德回答故作学者风度的女人非拉敏塔那样: 怎么?我们的驱体是废物? 你说得过于严重。 不,这个废物是我的伴侣, 我对它无限珍重。 “亲爱的先生们,我不想为了亚里士多德去坐牢。”伽桑狄会说。 事实上当这个废物,您的躯体被投入了牢房,试问还谈什么您的哲学的灵魂? 一言以蔽之,伽桑狄及时住手,不再继续写关于亚里士多德的著述,而从事别的工作去了。这位伊壁鸠鲁分子过于惜命,而1624年巴黎国会的决议墨迹未干。问题在于亚里士多德在当时的所有学科中,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已被认为是经典规范,在国会决议中非常明确地提到:任何胆敢抨击亚里士多德及其继承者的人都要被处以死刑。 因此,为了避免招惹更大的麻烦,伽桑狄到比利时、荷兰去旅行,写下很多重要的著作,然后来到巴黎,住在他的老熟人吕勒耶的家里。 吕勒耶是个聪明人,他向教授提出请求:作为私人邀请给他的儿子夏佩尔授课。因为吕勒耶不仅聪明,而且慷慨大方,他答应夏佩尔组织一伙青年和他一起听伽桑狄的课。 在这一伙里有夏佩尔,有我们的让·巴蒂斯特,后来又来了一个叫贝尔耐的,是个酷爱自然科学的年轻人,日后成为著名的东方旅行家。他在巴黎外号叫“大蒙古”,在这一伙人当中完全与众不同。他比别人年纪大些,不是克莱蒙的学生,而是近卫军军官,不久前在战争中负伤。他是个酒鬼,好色之徒,爱决斗,喜欢说俏皮话,还是个初学写作、并且成绩不错的剧作者。早在中学时代,在伯维城时,在修辞班里,他就写过一部有趣的剧本《受骗的学究》,剧中写的是他的校长让·格朗治。这个近卫军叫西兰诺·德·贝尔热拉克。 这样,这一伙人坐在吕勒耶豪华的房间里,聆听着皮埃尔·伽桑狄的热烈演说。正是伽桑狄使得我的主人公成器了,正是他,这个被折磨得满脸皱纹的布罗温斯人!从他那里,让·巴蒂斯特继承了胜利了的伊壁鸠鲁的哲学以及很多重要的自然科学知识。在迷人的烛光的照耀下,伽桑狄培养了他热爱鲜明而准确的推理的观念,憎恨逍遥派,尊重经验,蔑视虚伪和标新立异。 克莱蒙中学的学业和伽桑狄的课程结束的时刻到来了。我的主人公也已长大成人。* “到奥尔良去吧,”老波克兰对刚毕业的克莱蒙中学生说,“考法律系,得个学位。你要上心别落榜,在你身上花的钱够多了。” 为了拿到一张法律系的文凭,于是让·巴蒂斯特到奥尔良去了。我不很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去的,也不很清楚他在奥尔良是否呆了很久。看来,可能是在1641年年初我们的让·巴蒂斯特来到了奥尔良。 一个居心险恶、仇视我的主人公的人,在很多年后说什么,在奥尔良就是任何一头驴也能获得学位,只要这头驴有钱就行。这当然不是真的。笨蛋是得不到学位的,而且我的主人公一点儿也不像笨蛋。 确实,据一些到奥尔良参加过考试的活泼的年轻人讲,仿佛他们是晚上来到大学,把教授们叫醒的。那些教授打着哈欠,在油污的睡帽上再戴上博士帽,马上对他们进行考试,并发给了学位证书。或许这些年轻人也是胡说。 不管奥尔良的情况怎样,让·巴蒂斯特获得了硕士学位这是千真万确的。 从此,他不再是穿波纹褶领衫的小孩,也不是蓄着长发的逍遥派。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汉。头上总戴着浅色的假发。 我贪婪地仔细端详着这个人。 他中等身材,稍微有点驼背,胸脯塌陷,在颧骨突出的黝黑面庞上,两只眼睛距离很远,一撮山羊胡子,鼻子又宽又扁。一句话,其貌不扬。然而他的眼睛却极不寻常。从这双眼睛里我看到总是古怪的尖酸刻薄的嘲笑,同时还有一种对周围世界永远是惊异的神色。这双眼睛里有某种女性似的令人心荡神驰的东西,眼睛的深处却隐藏着病痛。相信我的话,这个二十岁的人身上有一种痛苦不安的东西正在折磨着他。 这个人结巴,说话的时候呼吸不均匀。 我看得出,他性格暴躁,情绪变化无常。这个年轻人很容易忽而高高兴兴,忽而心事重重。他善于发现人们身上的可笑之处,并好以此为题说俏皮话。 有时他大大咧咧的,很坦率,而有时又极为内向,耍耍心眼儿。在某些时候,他冒冒失失地蛮干,然而立刻又会变得优柔寡断和胆小怕事。噢,请相信我,在这种条件下,他的生活是很困难的,他结下了许多仇敌! 让他走向生活吧! (1)泰伦斯(约前190—前159):古罗马喜剧作家。奴隶出身。对莫里哀的喜剧创作和十八世纪欧洲喜剧作家有一定影响。 (2)塞涅卡(约前4—后65):古罗马哲学家、戏剧家。有悲剧《美狄亚》等九种传世。对法国十七世纪的戏剧作家影响极大。 (3)普拉图斯(约前254—前184):古罗马喜剧作家。 (4)卢克莱修(约前99—约前55):古罗马诗人、唯物主义哲学家。 (5)靡菲斯特:歌德写的《浮士德》中的恶魔。 (6)皮埃尔·伽桑狄(1592—1655):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 (7)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家、科学家。 (8)哥白尼(1473—1543):波兰天文学家、日心说的创立人。 (9)布鲁诺(1548—1600):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天文学家。 (10)伽利略(1564—1642):意大利物理学家、天文学家。 (11)1572年8月24日的前夜,巴黎天主教徒对新教徒的大屠杀。 (12)伊壁鸠鲁(前341—前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 [book_title]第六章 不足置信的奇遇 我们所描写的时间正值法国动荡的年代。只有在克莱蒙中学或是在父亲的店铺里才觉得生活平静。 国外的战争和国内的纷争震动了法兰西,这样延续了很多年。1642年年初,国王路易十三和法国实际上的掌权者——红衣主教阿尔曼·黎塞留公爵到南方去视察军队,为了从西班牙人手中夺回鲁西荣省。 国王的室内装设商(有好几个人)轮流侍奉国王,其中老波克兰的班是春季四、五、六三个月。由于老波克兰于1642年忙于营业事务耽搁在巴黎,他决定派大儿子作为代表去国王内室服务。毫无疑问,波克兰是想使让·巴蒂斯特熟悉宫廷生活。 儿子听从父亲的吩咐,在初春时节动身到法国南方去了。在这里,深深藏在内心的苦闷很快便占据了我的主人公的身心。谁也不知道他在南方到底出了什么事。然而据传说,好像让·巴蒂斯特经历了一次不寻常的冒险。 意志薄弱、才能平庸的国王路易十三,完全受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支配,黎塞留对很多法国贵族的代表人物都抱敌视态度。 1642年,有人组织了反对红衣主教黎塞留的密谋,这一密谋的主脑是年轻的侯爵圣·马尔斯。黎塞留是个老谋深算的政客,这次密谋被他察觉。尽管圣·马尔斯受到国王的袒护,但他仍被指控为勾结西班牙的叛国罪而被逮捕。 据说,6月12日至13日深夜,在南方的某个城市里,在圣·马尔斯面前出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并把一张纸条塞到他手里。圣·马尔斯躲开了其他的宫内官员,在颤抖的灯光下,读完这封短笺后就逃之夭夭了。纸条上写着:“您生命危险。”下面没有落款。 好像写这张纸条的人以及它的传送者就是年轻的国王侍从波克兰,他宽厚地希望拯救圣·马尔斯免于一死。然而这个字条只能使圣·马尔斯的死期延缓。他寻找避难之处已是徒劳,藏在情妇修扎克太太的被窝里也无济于事。第二天他便被捕。很快圣·马尔斯就被处决了,过了一百八十四年后,作家阿尔弗莱德·德·维尼在小说中才使得他流芳千古。在德·维尼之后又过了五十一年,著名的歌剧《浮士德》的作者、作曲家(1)古诺在歌剧中,再次使他名扬于世。 然而,有些人认为送纸条的事根本没有,让·巴蒂斯特与圣·马尔斯的案件无任何关系。他不曾参与任何他不该参与的事,只是不声不响、规规矩矩地作为国王奴仆在当差。但令人费解的是,又是谁并为了什么要杜撰出这段送纸条的故事来呢? 六月底,国王到了离尼姆几里约(2)远的蒙弗伦,在那里发生了第二次意外的事。诚如读者将要见到的那样,这件事在我的主人公一生中,比起援救不幸的圣·马尔斯的冒险来,将起着大得多的作用。正是在蒙弗伦洗温泉浴时,正当即将结束或已经结束这一年服务期限之际,国王侍从遇到了分别已有一段时间的女友玛德莱娜·贝扎尔。这位女演员是随流浪剧团旅行演出到此地的。侍从是什么时候离开其岗位的,准确的日子不知道。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服务期满后,也就是1642年7月,他没有马上回巴黎,而是到南方旅行了一段时间。据一些关心他的人所说,他和贝扎尔女士的关系密切到令人怀疑的地步。不管怎样,1642年秋天,波克兰返回首都并向父亲报告说,他完成了自己的差事。 父亲询问他的继承人,今后打算做什么。让·巴蒂斯特回答说,他打算在法学方面进一步深造。据我所知,让·巴蒂斯特和父亲不住在一起。城里开始传言,波克兰的长子当了律师,或是打算当律师。 谁要是打算弄清楚,年轻的波克兰是怎样准备从事律师工作的,谁就会大吃一惊,没有人听说过,从新桥的江湖艺人中能培养出律师来!让·巴蒂斯特把法律学的书本放在家中,背着父亲偷偷地来到一个江湖戏班,要求在那里扮演随便一个角色,哪怕当个招徕观众在门口吆喝的人也行。原来法律学的课程竟是这样的! 后来,让·巴蒂斯特的敌人(他的敌人很多)恶毒地嘲笑说,我们的主人公像一个肮脏的、低级下流的丑角,在热闹的大街上装腔作势,为了供无知的人们取笑而表演吞蛇。他是不是吞过蛇我不敢肯定,但我知道他从这时起开始如饥似渴地研究悲剧,并在业余演出中担任角色。* 每天夜晚阅读高乃依的剧本点燃了我的主人公的激情,在街头演出时那些难忘的感受,那副只要一戴上就永远不愿摘下来的让人憋气的假面具的气味,终于毒害了这位不走运的法学家。一天早晨,他把阅读《熙德》时的蜡烛熄灭后,拿定主意:到了该使世界震惊的时刻了。 的确,他惊动了世界,而这种惊动的首当其冲的牺牲者就是多灾多难的老波克兰。 (1)古诺(1818—1893):法国作曲家。所作十二部歌剧,以《浮士德》及《罗密欧与朱丽叶》为最著名。 (2)法国旧长度单位,约等于4.5公里。 [book_title]第七章 杰出的一伙 1643年,这多事之年的一月初,让·巴蒂斯特去见父亲,告诉他说,所有的想法,包括让他加入律师行会完完全全都是梦呓。他不去当什么公证人,也不打算当学者,而最不愿干的就是经营店铺。他要从事自幼向往的事业——当演员。 我的笔不愿描绘家里发生的事。 当父亲有些明白过来时,依然试图说服儿子。他向儿子说了作为父亲有责任向儿子该说的一切。戏子这职业是所有人都瞧不起的职业,神圣的教会也往往把戏子驱逐出自己的怀抱,干这种职业只能是乞丐或流浪汉。 父亲又是吓唬,又是央求。 “我求你,去好好想想,然后再来见我!” 可是儿子断然拒绝了,他什么也不再想。这时父亲跑去找神父,痛哭流涕地哀求他去劝说让·巴蒂斯特。 这位神父按照尊敬的教民的请求前去劝说,然而劝说的结果甚至说起来都令人惊讶不已。在巴黎,人们明确肯定地说,这位神父和发了疯的小波克兰谈了两个小时的话以后,脱下了黑色的法衣,与小波克兰一道加入了小波克兰也想加入的那个戏班。 我直说吧,这一切不大可信。据我记得,没有什么神父到剧院去过,但是有个叫乔治·皮涅尔的确实和老波克兰一起搞了一出非常奇怪的把戏。 这个乔治·皮涅尔曾经一度应老波克兰之请,教让·巴蒂斯特商业簿记。除此之外皮涅尔与波克兰还有金钱上的来往,这一点表现在皮涅尔常常向波克兰借钱上。 老波克兰正陷于困境中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去找皮涅尔,求他去劝说他教过的学生。皮涅尔为人随和,真的同让·巴蒂斯特谈了话,接着便来见老波克兰,告诉他这次谈话的结果。用皮涅尔的话说,原来他被让·巴蒂斯特完全说服了,而且皮涅尔也将永远放弃他的会计工作,同让·巴蒂斯特一起登上舞台。 “这个该死的坏小子皮涅尔,真该死!我为了这件事还多借给了他四十利弗尔!”倒霉的父亲在皮涅尔走后说道。于是他把儿子叫了来。 1月6日是父亲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天。 “怎么,你还坚持自己的想法吗?”老波克兰问道。 “是的,我的决心不会改变。”儿子回答说。他血管里流的血显然是克莱塞家的,而不是波克兰家的。 “告诉你,”父亲说,“我将取消你的王室侍从称号,把它还给我。我后悔听从了你疯子外公的话,送你去上学。” 让·巴蒂斯特毫无悔改之意,回答说,他乐于放弃这个称号,而且对父亲把这个称号愿意给哪个儿子,他都没有任何意见。 父亲要他立下放弃称号的书面字据,让·巴蒂斯特毫不迟疑,在字据下面签了字。后来才清楚,这种字据毫无价值,也不起任何作用。 然后便分家了。让·巴蒂斯特从母亲的遗产中应分得大约五千利弗尔。父亲还像在大市场上那样做生意。他不想让金子落入流浪的喜剧演员的破钱包里。他想的是很对的。简而言之,他给了儿子六百三十利弗尔,儿子就带着这笔钱离开了父亲的家。 他径直向国王广场走去,来到一个在他内心感到无限可爱的人家,这就是贝扎尔家。 约瑟夫·贝扎尔,他就是贝利维尔,水源森林管理局的一个小官员,和妻子一起住在巴黎,妻子的娘家姓玛丽·艾尔维。他们有四个孩子。 这个家庭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全家人——从贝利维尔本人算起,都热爱戏剧。女儿玛德莱娜,我们已提到过她,是个职业的优秀演员。大儿子约瑟夫和玛德莱娜下面的十九岁的女儿日涅维耶娃,不仅在业余演出中担任角色,而且还幻想成立剧团。最小的儿子路易,当然也跟着哥哥姐姐去看戏,只是因为年纪小(他才十三岁)没有参加演出。贝扎尔贝利维尔对孩子们的活动完全赞同,因为他本人也想尝试尝试戏剧工作。而疼爱子女的母亲对他们的爱好毫不反对。 对于让·巴蒂斯特来说,能够找到这样合适的伙伴是太难得了。 但波克兰和贝扎尔的结合并非只是由于爱好戏剧。毫无疑问,玛德莱娜和波克兰已经彼此相爱而且关系很亲密了。 这里应当指出,贝扎尔一家人从1641年底就离开巴黎去旅行了,回巴黎的日期大约也正是我们的主人公回到巴黎的时候,即1643年初。 这样,1643年1月波克兰带着继承的这笔钱来到贝扎尔家,这时一项非凡的工作正在国王广场的这所房子里紧张地进行着。起初到贝扎尔这儿来的是一些不大像是从事戏剧工作的年轻人,后来,来的才是久经磨炼、富有经验的职业演员。 皮涅尔感到如鱼得水,在这些生活浪漫的艺术家当中他充分地显示了自己的才干。我担保,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做到皮涅尔所做到的事。他去找老波克兰,又花言巧语地为小波克兰弄来二百利弗尔,他还向宫廷装设商讲了关于他儿子的一些不足置信的事情。据说,他对付老波克兰,就像莫里哀的喜剧中史嘉本对付吉隆特那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1643年夏天酝酿成熟了。6月30日,在寡妇玛丽·艾尔维家里(贝利维尔已于这年三月故去),在巴黎国会的律师马来夏尔先生的参加下签订了庄严的合同,文件上面正式记录着,由十个人合伙组织一个新剧团。 六百三十利弗尔以及后来的二百利弗尔都用在这里了!除此之外,玛德莱娜也为建立剧团拿出了钱。她有一种非常节俭的美德,以前当演员时,她攒了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玛丽·艾尔维极端疼爱子女,拼凑了最后的一点点钱,也为这个事业做了投资。其他人都是穷光蛋,可以理解,他们只能付出自己的精力和天才,而皮涅尔则贡献自己的生活经验。 这个团体没有故作谦逊,把未来的剧团命名为“光耀剧团”。所有参加剧团的成员都自称是“家庭儿童剧团”。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这些新艺术家之间的关系是那样地和谐,靠了这种和谐,照亚里士多德看来,整个宇宙就是靠它支撑着。在“家庭儿童剧团”中,有贝扎尔家的三兄妹——约瑟夫,玛德莱娜和日涅维耶娃;还有两个年轻姑娘——马兰格尔和德絮丽;以及一个叫热尔曼·克莱兰的、年轻的抄写员博南方、有经验的职业演员但尼·贝伊斯和前面提到过的乔治·皮涅尔。最后就是这一伙人的热情领袖,我们的让·巴蒂斯特·波克兰。 其实,让·巴蒂斯特·波克兰的称呼从“光耀剧团”成立之日起就已不复存在,代之出现在世上的是让·巴蒂斯特·莫里哀。这个新姓氏是从何而来的呢?不清楚。有人解释说,它是波克兰在音乐戏剧界使用的流浪的艺名,也有人说,让·巴蒂斯特改名莫里哀乃是根据某一个地名……还有人说,他用的是1623年逝世的一位作家的姓……总之,他叫莫里哀了。 父亲听说这件事只是把手一挥,而乔治·皮涅尔为了不落在他的热情朋友之后,也起了一个新名——乔治·库图尔。 新剧团的成立在巴黎造成很大影响,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们马上称“家庭儿童剧团”这帮人为流浪汉的团伙。 该团伙对这种恼人的事毫不在意,而是全身心地投入了事业,莫里哀和贝伊斯担任领导,玛德莱娜分管财务。首先他们去找一个叫加卢阿·杜·梅塔耶的先生。他把在耐利塔附近的壕沟旁,属于他的一个弃置不用、破烂不堪、打棒球戏用的大厅租赁给这个团伙供演出使用。他们和加卢阿签订了合同,根据合同加卢阿应与木工工会的代表一起修理好大厅并搭上舞台。 请到四位乐师,他们是格达尔、蒂斯、勒菲弗尔和加布莱,每人每天二十索尔(1),随即开始排练了。“家庭儿童剧团”准备了几出戏,为了不耽误宝贵的时间,在修理大厅时,他们就乘马车到鲁昂的集市上演出悲剧。 他们在鲁昂给加卢阿写信催促他加快修理进度。在鲁昂,面对要求不高的集市观众,演出效果平平。回巴黎后他们就和列昂纳尔·奥勃里签订了合同,此人脾气极好,职业是道路建筑师。他答应在剧院前修一条漂亮的马路。 “您自会明白,轿式马车要来这里的,奥勃里先生,”莫里哀先生不安地搓着双手说道。 他使奥勃里先生也深感不安。奥勃里先生真没丢脸:马路修得又漂亮,又结实。 终于在1644年的新年之夜,剧团首次在自己的剧院演出了悲剧。说起后来发生的事情简直可怕。我不记得世界上哪一个剧团曾经有过这样的惨败! 最初几场演出过后,别的剧团的演员们幸灾乐祸地说,在耐利塔旁的壕沟里,即在光耀剧场,除了持有免费入场券的演员的爹妈以外,连条活狗都没有!可怕,这话说得近乎事实。奥勃里先生的全部努力都白费了:确确实实没有一辆轿式马车从他的大路上驶过! 起因是毗邻的圣苏尔皮齐教区跑出来一个传教士,他在剧团演出的同时大谈特谈什么魔鬼不仅会抓走可恶的滑稽演员,而且连看他们演戏的人也一块抓走。 每到夜晚,让·巴蒂斯特·莫里哀就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要是把这个传教士杀了该有多好! 这里我要为传教士辩护几句,也许这与他没有什么关系。难道医生治不好约瑟夫的结巴,而他却扮演情夫角色,这也是传教士的过错?难道演悲剧角色的莫里哀本人结巴也要怪罪传教士吗? 在潮湿阴暗的大厅里,破烂的铁皮吊灯上,油脂蜡烛淌着油在燃烧。四把提琴的吱呀声怎么也比不上大乐队的轰鸣。杰出的剧作家们对耐利塔旁的壕沟不屑一顾,即使他们瞧一眼,试问,抄写员博南方又怎么会表达出他们那铿锵有力的独白呢? 局面每况愈下。观众表现得不像样子,做一些令人极不愉快的越轨举动,例如,在演出过程中破口骂街…… 诚然,剧团里有玛德莱娜这样的优秀演员,但她一个人也不能包演全部悲剧啊!可爱的让·巴蒂斯特·莫里哀的女友啊!她尽了全部力量来拯救“光耀剧团”。当她的老情夫德·莫登伯爵经过妙趣横生的冒险和放逐之后又在巴黎露面时,她去找他,莫登便为耐利塔旁这个不走运的剧团奔走,争得了以加斯同·奥尔良亲王殿下名义命名的权利。 狡黠的让·莫里哀很快显示出他的确具有担当剧院经理的才能。他立即请来舞蹈演员,为亲王左右的心腹们排了很多芭蕾舞。然而这些人对芭蕾舞并不怎么感兴趣。 一天晚上,固执的让·巴蒂斯特对玛德莱娜说:关键在于上演的剧目。于是给剧团请来一位既是演员又是剧作家的尼古拉·德方丹。 “我们需要精彩的节目。”莫里哀对他说。 德方丹表示他理解莫里哀,并神速地给剧团提供了剧本。其中之一叫做《贝尔熙达,或杰出的巴萨的扈从》,另一个叫做《神圣的阿列克赛,或杰出的奥林匹亚》,第三个叫做《杰出的喜剧演员,或圣热耐的殉难者》。 然而巴黎的观众显然是中了传教士的魔法,既不愿看杰出的奥林匹亚,也不愿看杰出的巴萨。 作家特里斯坦·勒艾尔米特的悲剧《康斯坦丁的家庭灾难》缓和了一下困境。在这出戏中,玛德莱娜扮演艾皮哈莉丝这个角色,演得十分精彩。不过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 当玛德莱娜的积蓄花光了,“家庭儿童剧团”又去找玛丽·艾尔维,她一见到孩子们就哭了,把仅有的一点钱都给了他们。 后来他们到市场去找老波克兰,在店铺里的局面极为尴尬。对要钱的事波克兰起初避口不答。可是……信不信由您,他竟然给了些钱。我相信是皮涅尔去找他的。 之后,加卢阿来问演员们,他们到底打算不打算交租金,要他们给个明确的答复。 明确的答复他没有得到,得到的是含糊的回答,只是起誓和保证。 “你们滚蛋吧!”加卢阿吼道,“带着你们的提琴和红毛女戏子们滚吧!” 最后这句话是多余的,因为剧团里红头发的只有一个玛德莱娜。 “我早就打算离开这个肮脏的壕沟!”莫里哀喊道。不知不觉这可怕的一年就过去了,剧团跟着自己的经理奔到了圣保罗门前的一个场地,也是加卢阿先生那样的一个大厅。大厅的名字叫“黑十字”,这名字只是在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里是名副其实的。 当“光耀剧团”演完作家马尼昂的剧本《阿尔塔克塞尔克斯》以后,莫里哀先生在巴黎完全有理由被看作是剧团的领袖,被关押入狱了。他身后跟着的是高利贷者和保管员,还有一个名叫安图昂·弗赛的蜡烛商,他的蜡烛在莫里哀先生的“光耀剧团”的大烛台上淌油。 皮涅尔跑去找老波克兰。 “怎么?……您?……”让·巴蒂斯特·波克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您……这是您来了?又来找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坐牢了,”皮涅尔答道,“我什么也不再多说了,波克兰先生。他坐牢啦!” 老波克兰……又给了些钱。 这时,四面八方的债主都向让·巴蒂斯特·莫里哀扑来。假若不是那位在莫里哀的第一个剧场门前修了一条漂亮然而无用的马路的列昂纳尔·奥勃里为“光耀剧团”的债务出面作保的话,那么莫里哀一辈子也不能出狱。 我不知道乔治·皮涅尔给列昂纳尔·奥勃里灌了什么迷魂汤,然而列昂纳尔·奥勃里的大名却流传到了后世。 “光耀剧团”的全体成员在自己的领班出狱之后,向奥勃里先生作了庄严的承诺,保证他们以后一定偿还他作保的那些债务。 莫里哀回来后,恢复了演出。莫里哀找到亨利·德·基兹·洛塔林格当靠山,这位公爵慷慨地把自己的大量衣服送给了剧团。剧团穿上华丽讲究的服装,把金丝缝的绦带典当给了高利贷者。然而绦带也无济于事,剧团支持不住了。一些不祥的迹象开始显露出来,不得不离开圣保罗门和阴森的“黑十字”,转到新的剧场来。这个剧场的名字很吉祥,叫“白十字”。 唉!原来它一点也不比“黑十字”强。 由于忍受不了艰难困苦,首先跑了的有皮涅尔、博南方,接着是贝伊斯。“光耀剧团”痛苦挣扎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凡是可以变卖的东西都卖掉了:服装、布景、道具…… 1645年秋,“光耀剧团”永远销声匿迹了。 这是发生在秋天的事。在扎尔登·圣·波尔大街的一个狭窄的住宅里,傍晚,在烛光照耀下坐着一个女子,在她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痛苦的三年,债务,高利贷,监狱的屈辱使得他很明显地变了样。他的嘴角出现了尖酸刻薄的阅历皱纹,然而只要仔细端详一下他的脸就会明白,无论什么不幸都不能使他止步不前。这个人既不能当律师,也不能当公证人,更不能当家具商。在红头发的玛德莱娜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深谋远虑、饱经世故的二十四岁的职业演员,他身披的破烂不堪的肥大长袍晃晃荡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口袋里仅有的几个苏叮当作响。 这位彻底垮台的“光耀剧团”领班走到窗前,用绝妙的言词诅咒遍巴黎及其郊区,“黑十字”和“白十字”以及耐利塔旁的壕沟,然后他又痛骂巴黎的观众对艺术一窍不通,对此他补充说,在巴黎只有一个正派人,那个人就是国王的修路匠师列昂纳尔·奥勃里。 他唠叨了很长时间,得不到回答,于是最后失望地问道: “现在当然连你也要离开我啦?好吧,你可以试试到布高尼府剧院去吧。” 接着又说布高尼府的演员都是无赖小人。 红发的玛德莱娜听罢这些胡言乱语,沉默了片刻,接着这对情人便说起悄悄话来了,直到天明。但是他们想出了什么主意,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1)索尔:秘鲁法币。 [book_title]第八章 流浪演员 糟糕的是,在这之后我的主人公跑到哪里去了,完全不得而知。他仿佛钻进了地下,在巴黎消失了。有一年时间他杳无音讯。后来一些不可置信的见证人说,似乎是1647年夏天,在意大利罗马的大街上,见到过一个长得和破产的经理莫里哀完全一样的人。他站在那儿,在灼热的阳光下,毕恭毕敬地和法国公使德·方丹·马来谈话。 同年秋天在意大利,在那波利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一个叫托马佐·安尼耶罗的勇敢渔夫,起义反对当时统治那波利的西班牙总督阿尔科斯公爵。城市的街道上响起了枪声,大街被鲜血染红。托马佐被捕后判处了死刑,他的头被长矛刺穿,但那波利人民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把剑和元帅杖放进他的棺木里。 在这之后,法国人插手了那波利人民的内争,基兹公爵——亨利·洛塔林格二世率领军队进驻了那波利。 基兹的随员中仿佛有那倒霉的“光耀剧团”原经理莫里哀。他为什么到了这个侍从队伍中来,他在那波利做了些什么,对此没有人能准确地解释。也有一些人说,让·巴蒂斯特一生从未到过罗马,也不曾去过那波利,大概是有人把另外一个具有好冒险气质的年轻人和他弄混了。 甚至有的见证人说得又不一样:1646年夏,从巴黎经过圣日耳曼郊区,一列寒酸的车队向法国南方驶去。车上装着一些家具什物。拉车的犍牛瘦骨嶙峋。第一辆车上坐着一个披裹着挡风沙的外衣的红发女人,这个女子不是别人,就是玛德莱娜·贝扎尔。如果确实如此,应当永远记住玛德莱娜的名字。这位迷人的女演员在困难时刻并没有离开自己那在巴黎首战失败的情人。她不打算去沼泽剧团或是布高尼府剧院,她也不再想狡猾的主意,怎样勾引第一个情夫德·莫登伯爵,使他落入情网从而与她结婚。她是个忠实坚强的女人,这是大家知道的! 在这辆车子旁边一瘸一拐地走着一个十六岁左右的男孩。迎面村子的小孩们逗他,又是吹口哨,又是喊叫: “瘸鬼!……” 他们仔细一瞧,又补充道: “还是个斜眼!是斜眼!……” 确实,路易·贝扎尔又瘸又斜眼。 当乌云一般的灰尘消散以后,才可以看清楚车上的另一些人。大部分人都是面熟的。那不是演情夫的结巴约瑟夫·贝扎尔吗,瞧,他的那个好争吵的妹妹日涅维耶娃…… 带领这个队伍的,不难猜出,是让·巴蒂斯特·莫里哀。 简而言之。当“光耀剧团”垮台以后,莫里哀从残存的人员中挑出了团中忠实的骨干,组成了这个班底。 这个人离开剧团一刻也不能生活,因此他在巴黎干了三年之后,转而沦落到流浪艺人的境地,这在他是有足够的力量来支持的。然而还不止于此。诚如您所见到的,他用炽烈的言词吸引了贝扎尔一家。由于他,贝扎尔全家才风尘仆仆地在法国的大路上流浪。和贝扎尔一家一起的还有一些新人,其中像职业的悲剧演员夏尔里·杜弗莱尼,他还是绘制布景的美术家和指挥,一度自己经营一个戏班;还有出色的职业滑稽演员雷纳·巴尔特洛,他就是杜巴克,由于总是扮演可笑的胖仆人的角色,很快就得了一个艺名叫格罗·雷纳,并且保持终生。 队长坐在车上,押着装在包裹里的特里斯坦、马尼昂和高乃依的剧本。 起初这些游牧人极度困难,常常只能睡在干草棚里。在乡村演出时是在板棚里,挂上一些肮脏的破布就算是幕布了。 有时,来到一些有钱人的城堡,如果城堡的高贵主人出于无聊,想看看喜剧,那么莫里哀剧团的那些满身污垢,散发着汗臭的演员们就在客厅里表演。 来到新的地方,演员们首先恭恭敬敬地摘下破烂不堪的帽子,去找地方官,要求允许为老百姓演出。 地方官们,正如他们习以为常的那样,对待喜剧演员们很坏,蛮横,毫无道理地刁难他们。 演员们表示,他们想演出令人敬重的高乃依先生的诗体悲剧…… 我想地方官可能一点儿也不懂高乃依的诗。但他们要求对这些诗剧先预演审查一下,而看过之后,往往是禁止上演,理由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 “我们的老百姓很穷,他们没有必要把钱花在看你们的演出上。” 也常有莫名其妙的答复: “怕你们的演出闹出什么乱子来……” 但也不时有让人快慰的答复——在这种流浪生活中什么事都会碰上。 各地的牧师对待演员持同样的仇视态度。这时就得耍点狡猾的手腕,例如提出将第一次的全部收入捐给寺院或满足慈善事业的需要。用这种办法常常可以使演出问题得到解决。 每到一个小城市,首先是寻找一个赌场或者法国人最喜欢的玩球戏的棚子。和主人谈妥后,围隔出一块地方当舞台,穿上简陋的服装就演起来。 在停放马车的旅店里过夜,有时得两个人合睡一张床。 就这样走呀,走呀,把整个法国转了一圈。传言,在游牧生活开始时,有人在芒斯见过莫里哀的喜剧演员们。 1647年喜剧演员们到了吉延省的波尔多市。这里是优质波尔多红葡萄酒的故乡,累瘦了的喜剧演员们第一次交上好运。原以为吉延是由贝尔那·德·诺加莱,德艾别尔侬公爵管辖。然而人所共知,这个省的真正省长是一个名叫那侬·德·拉尔吉格的夫人。吉延省在这个女人的统治下糟透了。 这里出现这样的事:德·拉尔吉格夫人由于管理省的工作搞得疲惫不堪,心情忧郁。德艾别尔侬公爵决定让他的情妇散散心,在加龙河畔为她举办了很多喜庆活动和戏剧演出。命运把莫里哀送到吉延真是巧合!公爵非常热情地接待喜剧演员们。所以这时他们的口袋里第一次听见令人欣慰的金币响声。 莫里哀带着他的剧团为公爵和他的情人演出了马尼昂的悲剧《约萨法特》和一些别的剧目。有消息说,除此以外,他在波尔多还演了一部艺术作品,这部作品很值一提。据说,这是莫里哀本人在旅行期间创作的悲剧《费瓦伊德》,也有人说,这部悲剧是极端拙劣的作品。* 1648年春,我们的流浪艺人已经在别的地方露面了,也就是在南特城。那里的正式文件上留下了他们的痕迹,从文件中可以看到有个“莫尔里哀”申请举行戏剧演出,并得到了准许。从文件中还知道,在南特莫里哀和来到该城的威尼斯人谢加尔的傀儡戏剧团相遇,莫里哀的剧团战胜了傀儡戏剧团,谢加尔不得不把南特城让给莫里哀演出。 1648年夏季和冬天,剧团是在南特附近的城市和小镇度过的。1649年春转移到里摩日。在这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莫里哀先生在他的悲剧中扮演一个角色时,遭到里摩日人无情地喝倒彩,他们还向莫里哀扔烤苹果。他们不喜欢他的表演到了如此地步。 咒骂了里摩日以后,莫里哀先生率领他的游牧式的剧团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到过昂古列姆、阿让、图卢兹。1650年1月到达纳尔榜。这年春天莫里哀先生曾一度离开剧团,偷偷地去了巴黎一趟。 毫无疑问,1650年冬天,莫里哀带领剧团转到了佩日纳斯城,在那里留下一张领取四千利弗尔的收条作为纪念。这笔钱是他根据在佩日纳斯开会讨论重要税收问题的代表议会成员们的决定,为他的喜剧演员们赢得的。收条证明莫里哀曾为代表议会成员们演出过。 1651年春,莫里哀又到了巴黎,向父亲借了一千九百七十五利弗尔。他说服父亲,没有这笔钱他就得上吊,因为他还要为“光耀剧团”偿还遗留的债务。他把在巴黎该还的债全部还清后,就又和他的剧团一起漫游去了。 这里弄清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原来莫里哀先生不仅爱演戏,而且喜欢亲自编写剧本。尽管辛苦劳累了一天,每逢夜晚莫里哀仍着手创作剧本一类的东西。使人感到奇怪的是,一个致力于悲剧研究并自认为是悲剧角色的人,在结局悲惨的《费瓦伊德》一剧之后,在自己的作品中再也没写悲剧,而是开始写起轻松愉快、无忧无虑的独幕闹剧来,在闹剧中模仿这种艺术形式的意大利大师们。莫里哀的伙伴们非常喜欢这些闹剧,把它们列入上演的剧目中。这些闹剧上演时,最受观众欢迎的是扮演滑稽角色、主要是扮演斯卡纳赖尔的莫里哀本人。 产生了一个问题:莫里哀在哪里学会在舞台上这样出色地扮演滑稽角色的呢?看来是这样的。当不走运的“光耀剧团”成立时,或是比这更早一些时候,许多意大利演员来到巴黎,其中有著名的、才华出众的提贝里奥·菲奥莱里。他扮演戴意大利斯卡拉穆齐或叫斯卡拉穆什定型假面的角色,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只是脖子上一条白色波纹皱褶的领子,照莫里哀的说法是“漆黑如夜”,斯卡拉穆什以其在闹剧中表达滑稽而轻松的意大利文台词时的高超技巧和精彩手法轰动了巴黎。 开始从事戏剧事业的喜剧演员让·巴蒂斯特曾去找斯卡拉穆什,请求给他上演剧艺术课。斯卡拉穆什答应了。无疑,从斯卡拉穆什那里莫里哀学到了喜剧的表演手法;斯卡拉穆什培养了他对闹剧的兴趣。 这样,流浪剧团的头头在别人写的悲剧中扮演悲剧角色,而在自己创作的喜剧中又扮演喜剧角色。这时出现了一种深深地触动了我们的主人公内心的局面:扮演悲剧角色时,最好的情况也只受到一般的欢迎,在坏的情况下就会彻底失败。应当伤心地说,后一种情况颇不少见。唉,不仅仅是在里摩日这一个地方,人们向扮演头戴桂冠的高贵人物这个悲剧角色的可怜悲剧演员投掷苹果啊! 然而只要悲剧结束再演闹剧,莫里哀一换衣服,由采扎尔变成斯卡纳赖尔,局面顿时改观。观众开始哈哈大笑,鼓掌,欢呼,以后演出时居民们都带着钱来了。 演出后在化妆室,卸妆或摘假面具时,莫里哀结结巴巴地说: “这些人,真该死!……我不懂……难道高乃依的戏不好?……” “不是的,”有人回答困惑不解的经理,“高乃依的戏很好……” “如果只是老百姓,我能理解……他们需要闹剧。可是贵族呢……他们中间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呀!我不明白,对这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有什么值得好笑的!要是我,一点也不会笑的!” “唉,莫里哀先生!”同伴们对他说,“人是渴望笑的,朝廷官员也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很容易把他们逗笑的。” “啊,他们需要闹剧吗?”以前的波克兰叫道,“好哇!咱们就拿闹剧让他们吃个够!” 之后,依然是成功与失败的交替:演悲剧就完全失败,演闹剧则大获成功。 这种现象怎么解释呢?为什么悲剧演员演悲剧失败,而演喜剧反而成功?对这个问题只有一种解释,而且很简单。不像自以为有眼力的莫里哀认为的那样,是大众瞎了眼。恰恰相反,大众看得很清楚,而瞎眼的倒是莫里哀先生。不管这有多么奇怪,很长时间在周围所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不明白,他碰上了斯卡拉穆什是最好不过的机遇,因为就天赋来说他是个天才的喜剧演员,而悲剧演员他是不配的。玛德莱娜温情的暗示也好,同伴们婉转的劝说也好,毫无作用,剧团领导者固执地非要演他不该演的角色。 这就是“光耀剧团”惨痛失败的原因之一!问题在莫里哀本人身上,根本不能怪圣苏尔皮齐的传教士。过错也不只是大家所强调的由于莫里哀说话结巴。通过顽强的练习,热情的喜剧演员可以几乎完全克服这个言语上的缺陷,就像矫正不正确的呼吸方法一样。关键是他完全没有表演悲剧的条件。 我们继续跟着莫里哀的队伍走吧。消息传遍了法国南方,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到处流传说,来了一个叫莫里哀的小伙子,他和他的剧团演出的滑稽戏精彩极啦。传言中只有说莫里哀是个小伙子这一点儿不对,流传这个消息时他已经满三十岁了。 年满三十,历尽沧桑,久经锻炼的演员兼剧作家,开始赢得剧团里人们对他的能力的信任。1652年底到里昂去时,在他的马车上除了带了几部闹剧以外,还带着一部大型喜剧《冒失鬼,或者阴错阳差》。 剧团的队伍精神饱满地向里昂进发。演员们已经相当成熟了。他们身上穿的是漂亮的衣服,马车上满满地装载着剧团和个人的家具什物。当演员们想起到了里昂后不知什么命运在等待着他们时,已经不用担惊受怕了。莫里哀闹剧的威力他们是深知的,而《冒失鬼》这出戏又是他们极为喜欢的。当这个大城市在冬天的浓雾中展现在面前时,他们并没有畏葸不前。 在一辆马车上坐着一个新人,她受到玛德莱娜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料。她是从尼姆城附近加入到这个车队里来的。这个人只有九岁,是个并不漂亮但很活泼、聪明和娇媚的小姑娘。 对小女孩的突然出现,玛德莱娜是这样向演员们解释的:这是她的小妹妹,由住在尼姆城郊一个庄园的一位熟识的太太收养,现在到了该由玛德莱娜领回来的时候了。莫里哀先生也很喜爱她,有意培养她。小姑娘要当演员,她将用麦努这个名字演戏。 演员们有些奇怪,他们的同伴、亲爱的玛德莱娜怎么突然出来了个小妹妹?对这个小妹妹为什么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外省长大的,人们议论纷纷,但很快就和小女孩搞熟了,麦努也就成为喜剧演员大家庭中的一员了。 至于谈到《冒失鬼》一剧,演员们没有估计错。该剧在1653年*1月上演,深受里昂居民不是一般的,而是极其热烈的欢迎。在里昂的球戏大厅前确实需要修一条像容易轻信人的列昂纳尔·奥勃里修的那样的马路!莫里哀先生由于年轻,在耐利塔旁的壕沟铺路是过于匆忙了。 初次上演之后,观众便蜂拥而至,奔向售票处。曾经有过这样的事:两个贵族在拥挤时吵了起来,吵得很凶,甚至进行了决斗。总之,观众涌向莫里哀剧团,以至使当时在该城的一个叫米塔拉的流浪剧团认为自己的好日子已经过去,彻底垮台了。 米塔拉疯狂地诅咒着莫里哀这个小子,解散了自己的剧团,他的一些优秀喜剧演员去找莫里哀,要求他收留他们。 莫里哀先生从被他用《冒失鬼》扼杀了的米塔拉先生那里得到一份贵重的礼物。投奔莫里哀的有叶卡捷琳娜·莱克赖尔·杜洛扎女士,她丈夫的姓是德·布里,她马上被录用担任情妇的角色。因为人们知道德·布里女士是个杰出的女演员。德·布里女士推荐自己的丈夫德·布里先生扮演好决斗的人的角色,于是他和妻子一块加入了莫里哀剧团。尽管他并非是得力的演员,但剧团为了得到叶卡捷琳娜·德·布里,搭上她的丈夫也是值得的。 在她之后来了个德·格尔拉女士,她虽然还很年轻,但无论她在哪里演出,哪里便轰动。她的名字是双名:苔莱扎·玛尔吉扎。她是民间艺人的女儿。从童年时代她就在临时戏棚中演出,到少年时已成为第一流的悲剧演员和无与伦比的舞蹈演员。 在莫里哀剧团里苔莱扎给人印象最深:她的美貌和舞姿使演员们惊叹不已。苔莱扎把男人们搞得晕头转向。 德·布里和德·格尔拉的到来对玛德莱娜是个沉重的打击。在此之前,她在团里没有竞争的对手,而到了里昂一下子出现了两个,并且这两个都很强。玛德莱娜明白,她将要把主要角色让给她们了。事情果然如此,从里昂的明星加入剧团时起,玛德莱娜就去扮演嬉皮笑脸的丫环角色了。情妇的角色由德·布里担任,悲剧里的女主角则归苔莱扎·玛尔吉扎了。 玛德莱娜的另一个创伤同样也很深重。让·巴蒂斯特是第一个被苔莱扎·玛尔吉扎的美貌弄得失魂落魄的。狂热占据了他整个身心,他渴求得到对方的回报。承受了游牧式生活全部重担的玛德莱娜,亲眼看着莫里哀演出了这段罗曼史。恋爱没有成功。这位大舞蹈家和演员拒绝了莫里哀,她的选择使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她嫁给了胖子杜巴克。然而莫里哀也没有再同玛德莱娜言归于好。同苔莱扎的恋爱之后马上又闹出第二场罗曼史,是和德·布里女士,这次恋爱成功了。温柔顺从的德·布里与傲慢狡猾的苔莱扎·玛尔吉扎完全相反,很长时间她是让·巴蒂斯特·莫里哀的秘密情人。 当最初的激情平静下来时,当朝三暮四的恋爱告一段落时,当满腹委屈的玛德莱娜和莫里哀之间最初几夜争吵的苦恼被逐渐忘却了的时候,规模扩大了的剧团在里昂及其四郊广泛地展开了工作。《冒失鬼》的演出成功。其他几部戏里值得指出的是高乃依的《安德罗梅德》,在这出戏里小姑娘麦努首次登台,扮演艾菲尔这个小角色,有几段台词小姑娘表演得非常精彩。 [book_title]第九章 孔提亲王登场 正当我们的流浪剧团平平安安地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一个城市的时候,法国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大权在握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和受他支配的国王路易十三均已不在人世。黎塞留是在其亲信圣·马尔斯牺牲后不久,于1642年底逝世的。到了1643年5月国王路易十三也离开了人间。他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的生活使我的心灵痛苦。” 法国有个新国王,不过这个国王仅仅九岁。 路易十四生于1638年10月。巴黎的炮声和油烟袅袅的灯光向全世界宣布一个新的路易出世了。当父亲路易十三死后,年幼国王的母亲奥地利安娜王后管理国家。然而她只是个纸上的摄政女王,实际的统治者像红衣主教黎塞留一样,是另一个红衣主教,也就是法国的首相,西西里人,尤里·马扎尼,或称居里·马扎然。 这时历史仿佛在重演。法国的贵族上层代表原先是反对黎塞留的,现在又反对新的首相。反对派得了个诨名叫投石党*。反对政府的内乱持续了近五年之久。 孔德亲王当时已加冕,是唯一的统帅,在投石党里起着领导作用。为追求个人权益,他曾多次转到政府方面来。 五年斗争的结果是马扎然得胜,孔德失败。孔德离开法国,投靠西班牙人。红衣主教得意洋洋地进驻巴黎。 应当指出,不管路易年纪多么小,他深深懂得投石党运动时期所发生事件的意义,并且法国贵族险些丧失王位的回忆终生铭刻在他心中。关于孔德的历史还应补充一点:几年以后,他顺从了马扎然,因此得到赦免。 那个孔德的弟弟孔提亲王,我们知道他那时还是个小孩,在克莱蒙中学读书。投石党运动时期他已长成青年,准备从事宗教事业。然而,他没有放弃尘世的一切,打算求得更高的功名利禄。孔提的特点是喜怒无常,热情奔放。他追随哥哥加入了投石党,不但参加了流血战斗,甚至坐过牢。 1653年夏末,孔提安分地住在自己的城堡德·拉·格朗日,该城堡位于离佩日纳斯城不远的、富庶的朗格多克。孔提甚至一度担任了朗格多克省长的职务。 正当亲王在城堡歇息时,我们的喜剧演员没有受到席卷全国的投石党运动风暴的波及,他们离开里昂,但仍在朗格多克范围内活动,命运使得这两个克莱蒙中学的同学不期而遇。 事情是这样的。孔提的城堡正好来了一位叫德·卡尔维蒙女士的客人,一个绝色的女子。大家认为,这个女人出奇的愚蠢,她把自己毁了。这位德·卡尔维蒙女士在豪华的花园里散步时,看见八月的秋色一片萎黄,不禁有感于怀,向亲王抱怨说,在城堡里没有什么可消遣的。亲王回答她时说尽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的话,也就是说太太的愿望对他就是法律,于是马上叫来贴身的下属德·科兹纳克先生,这是一位极为可爱而文雅的人。 丹尼尔·德·科兹纳克知道了莫里哀来到朗格多克,又听说莫里哀大受欢迎。他马上派了急行使者,命令他去找剧团经理,递交给他亲王殿下的请帖,请他带领全团到德·拉·格朗日城堡来。 克莱蒙中学的老同学,现今的喜剧演员,自然不会让人一请再请,这还用说吗?他马上停止演出,全团人马,连同布景道具一齐装上了车。于是一行人向亲王的城堡进发。 而此时还有另一个谁也没有邀请的流浪剧团来到城堡。领班科尔米耶先生是个有经验的街头江湖艺人,又当牙医,又是演员,像其他的艺人一样,从前也在巴黎新桥活动。 当亲王听到报告说有个剧团来了,他惊喜之极,这下子德·卡尔维蒙夫人的愿望可以幻梦般地神速实现了。于是不等什么莫里哀,就命令请剧团到城堡来。 剧团在城堡里开始演出了。经验丰富的科尔米耶登时想到,他的全部成败取决于怎么能讨得德·卡尔维蒙的欢心,他在她跟前匍匐在地,甚至给她送了礼。 然而,科尔米耶在城堡还没有演够吃足,丹尼尔·科兹纳克就得到报告说,他邀请的莫里哀一行已经到了。科兹纳克去见亲王报告说,殿下请的经理带着剧团来了,并请示亲王如何吩咐。 亲王想了想说道,莫里哀先生可以听其自便,因为不再需要他演出了。 “可是,殿下,”科兹纳克脸色发白地回答“是我邀请他的啊……” “而我,你也清楚,”亲王答道,“邀请了科尔米耶,你一定也会这样认为,你说话不算数总比我食言更合适吧。” 科兹纳克迈着缓慢的脚步去向刚刚到达的莫里哀解释。 在城堡的大门前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厚厚的嘴唇,疲倦的眼睛。他的长筒皮靴都泛白了。 城堡大门外,可以见到长长的一列车队。但科兹纳克没有正眼看看来人,也没有看看车队,因为他不敢抬起眼皮。 “我是莫里哀,”来人一面脱帽,一面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遵照殿下吩咐我们来到了。” 科兹纳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舌头笨拙地说了这样的话: “亲王……吩咐……通知莫里哀先生……发生了有些令人遗憾的误会……另一个剧团已经在城堡里演出……亲王要你们……他要我说请您自便。” 于是双方都沉默不语。 来人后退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盯住科兹纳克,尔后戴上帽子。科兹纳克抬起眼睛才看到来人脸色发白。又沉默了片刻。 这时来人侧目斜视地开口了。 “我是你们邀请来的……我……”来人指着车辆,“我停止了演出,我运来了布景,妇女、演员都和我一块来了。” 科兹纳克一声不响。 “我要求,”来人开始结巴起来,“付给我一千艾叩(1),我受了很大损失,演出被破坏,人也都带来了。” 科兹纳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卑躬屈膝地恳求来人坐在长凳上,等待他去向亲王报告来人说的话。 莫里哀默默地让步了,坐在长凳上,俯视着地面。科兹纳克到亲王内室去了。 “他要求赔偿一千艾叩的损失。”科兹纳克说道。 “胡说八道!”亲王回答,“根本什么也不欠他!而且我请你不要跟我再谈这件事,我腻烦透了。” 科兹纳克从亲王那里出来,到自己房间,拿出自己的一千艾叩给了莫里哀。莫里哀道了谢就把钱放进皮口袋里。这时科兹纳克说道,他感到非常遗憾,事情搞得太难为情了……接着他突然灵机一动地建议莫里哀先生留在旁边的佩日纳斯城,在那里演出。他,科兹纳克一定尽力帮忙,找到剧场和取得许可…… 莫里莫先生想了想,表示同意。于是科兹纳克和车队一起驶向佩日纳斯,用亲王的名义搞到场地,得到许可。于是剧团在佩日纳斯演出了《冒失鬼》,该剧使佩日纳斯居民惊叹不止。 关于在佩日纳斯从未有过这种事的新闻很快传到省长的耳里。亲王马上表示,他要在自己的宅邸看看这些优秀的喜剧演员。喜剧演员应赶快忘却曾受过的委屈。于是克莱蒙中学的校友立刻带领剧团到了城堡。《冒失鬼》一剧演出时,亲王、他的侍从以及德·卡尔维蒙夫人都观看了。可怜的科尔米耶陷入了绝望。科尔米耶在这之后要站住脚那是谈不上了。他的演员们衣着难看,演技低劣,同经过里昂训练的、穿戴豪华的杜巴克、德·布里、玛德莱娜以及莫里哀本人去竞争,那简直是不可想象。 要知道,很有可能莫里哀还得离开城堡,而让科尔米耶留下来,因为大家虽然认为莫里哀的戏演得绝妙,但卡尔维蒙夫人一个人却是例外。幸好,聪明、有文化教养的亲王秘书、诗人萨拉桑挽救了这个局面。他表示对演员的表演和他们的服装非常喜欢,怂恿亲王,让莫里哀先生的剧团充当他宫廷的点缀。喜怒无常的亲王下令辞退不走运的卡尔米耶剧团,而邀请莫里哀剧团长期为亲王服务,并命名为阿尔曼·波旁·德·孔提亲王皇家剧团,不用说,也就给剧团规定了固定的俸禄。 需要补充的是,萨拉桑对莫里哀剧团说了这么多溢美之词,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从一见面就爱上了苔莱扎·玛尔吉扎。 可怜的科尔米耶带着他的喜剧演员,咒骂着莫里哀,离开了这里。对莫里哀和整个剧团来说,在朗格多克真是进入了黄金时代。 这个滑头的结巴仿佛使亲王着了魔。演出经常不断,各种富贵功名向莫里哀和他的喜剧演员们纷至沓来。如果需要到朗格多克各地去,亲王愿意征用马车为剧团拉东西和供演员们乘坐,亲王出钱,亲王给予各方面的优待。 1653年11月,亲王经过里昂去巴黎,同马扎然的侄女玛丽·安娜·玛尔提诺齐结婚。皇家剧团送亲王到里昂后就留在那里演出了。而亲王前往巴黎,在同玛尔提诺齐举行婚礼后,于1654年初回到朗格多克。 1654年12月,在蒙彼利埃城召开代表议会例会。贵族和宗教界人士云集此地,照例是与中央当局的代表讨论财政问题,同他们争吵,尽力捍卫外省的利益。代表们在开会期间可以得到一笔巨款,所以都很喜欢这种时候。总而言之,在这个城市召开代表议会,这个城市的生活就变得生气勃勃。莫里哀的剧团到蒙彼利埃为尊敬的贵族们演出是很自然的事。 亲王的随员中只有一个人对显赫的代表不以为然,对莫里哀先生的演出也不欣赏。这个人就是亲王的秘书萨拉桑先生。恰巧在1654年12月,他因患折磨人的疟疾逝世。萨拉桑的死使亲王向莫里哀提出一个令人惊异的建议:亲王命令他接替已故的萨拉桑的秘书职务。莫里哀费了很大的力气,以最委婉的方式,才摆脱掉这应引以为荣的建议。他推托说体力不能胜任秘书工作。他的谢绝被顺利通过了,于是剧团在蒙彼利埃展开了演出活动。 莫里哀对亲王了解得很清楚,他和约瑟夫·贝扎尔一起,编写了芭蕾舞脚本并带一些轻松的小节目,这场芭蕾舞在十二月为亲王和夫人演出,最成功的是这桩事的倡议者莫里哀先生,他在观众的哄堂大笑中扮演了余兴小节目里的一个卖咸鲱鱼的女人。 约瑟夫·贝扎尔除了编写讽刺歌获得成功外,还有一件事也很幸运。耐心仔细的约瑟夫爱好研究历史,编写了一部详细的徽章志,内容包括各种徽章的知识,还描述了1654年召开的朗格多克代表议会的贵族和地方首席教士的徽章和箴言。 贝扎尔把这个集子当然是献给了亲王,为此他从可敬的代表那里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款项。当然,这也顺便暗示说,如果贝扎尔编纂这类集子是他们选定的就更好了。 当代表议会在蒙彼利埃结束以后,莫里哀带领剧团到了里昂。这时在喜剧演员当中出现了一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名字叫夏尔利·库阿波·德阿苏希。他已有五十多岁。德阿苏希怀抱诗琴(2),由两个男孩陪伴着走遍法国。他和孩子们一起演唱他自己谱写的歌曲和诗篇,并自称是滑稽大王。这位流浪诗人和乐师把挣到的钱都送给了赌场和酒馆。 1655年夏天他特别不走运。一些赌棍使他输得精光,给他只剩下一把诗琴和两个男孩。德阿苏希困在里昂,就去找莫里哀。为了证实他与演员们相会的高兴心情,对他们进行了一次礼节性的短期拜访。这次拜访持续了将近十二个月。 我们感兴趣的是,德阿苏希是莫里哀剧团兴旺发达的热心见证人。剧团在受到孔提亲王保护的两年中,挣了一大笔钱,演员们分得的包银增加了,在干草棚过夜挨冻和向地方政府低三下四鞠躬磕头的情景已经淡忘了。莫里哀和他的伙伴、女友在里昂都有宽敞舒适的寓所。他们的酒有了储备,他们穿着讲究,充满自信,并显得无限宽厚。 滑稽大王很得喜剧演员的欢心,他就住在他们那里,像自己的家一样。为此,他在优美的散文和诗行中歌颂了他们。 “人们都说,”德阿苏希在各处的十字街头讲述着,“最好的弟兄养活自己的亲弟兄,一个月后也会厌烦的。然而这些哥儿们,我向你们保证,要比所有的弟兄加在一起,还要高尚得多!” 德阿苏希唱的诗中,“伙伴”与“和谐”两个词是合辙押韵的(3),他在诗中动情地指出,他,这个可怜的人在兄弟们的桌前,每天的午餐都要上七八道菜肴。吃午饭的最欢快时刻正是从上最后的第八道菜开始,这时精力充沛的滑稽大王,给大家的酒杯斟上酒,与莫里哀一块唱起欢快的歌或者讲笑话。一句话,在里昂的日子美妙极了! 1655年秋天,喜剧演员们到阿维尼翁去时,德阿苏希为他们送行是很自然的。剧团乘帆船沿罗纳河行驶,星光照耀着他们。德阿苏希坐在船尾,弹着多弦的诗琴直到深夜。在阿维尼翁呆了一个月,喜剧演员们被亲王召到佩日纳斯,还是为了代表议会的开会。 11月9日,代表们亲眼目睹了一桩非常事件。为孔提亲王殿下准备的住所是在一位叫德阿尔方斯先生的宅邸里。附近各城市的主教们穿着全套法衣、罩衫,和主教一起的是贵族代表,身穿节日盛装的男爵德·维尔涅夫和德·兰特。他们来到德阿尔方斯的宅邸欢迎亲王殿下。 亲王出来接见代表们,但只请他们站在前厅门口,表示抱歉并托辞说,很遗憾,他不能让他们到里面去,因为莫里哀先生演戏,房间里实在太乱。 很难形容代表们特别是主教们脸上的表情。然而不言而喻,对亲王推辞房间太乱谁也不会说一个字,于是说了些在代表会议开幕时对亲王照例该说的客气话后,代表们便默默地走了。 剧团在佩日纳斯演了几个月。这个城市给莫里哀留下的纪念,就是得了一笔由朗格多克代表议会出纳处拨给剧团的六千利弗尔。 莫里哀在佩日纳斯期间的有些行动让人觉得奇怪。他和当地一个可敬的优秀理发师傅约里交上了朋友。 这个师傅的店铺在佩日纳斯家喻户晓。尤其每逢星期六,理发店的门就无法关住。卖肉的、烤面包的、佩日纳斯的官吏们,以及各种各样的人纷纷前来。当约里的徒弟给人拔牙或刮脸时,排队等候的佩日纳斯居民便闲聊、闻鼻烟。常常跑来一个小姑娘,红着脸说,她收到在军队里的恋人的来信。大家都参与到这件事情来。按照不识字的姑娘的请求,他们把信念出声,信里有让人高兴的消息时就表示自己也很满意,或者相反,信里有什么悲伤的事便表示遗憾。总之,约里师傅那里简直像是店铺里的俱乐部。 莫里哀苦苦要求约里,让他每星期六去帮助计算账目。热情好客的约里在账房给莫里哀准备了一张木安乐椅,让他坐在那儿收点银币。但约里悄悄对别人说,此事与进款毫无关系,只是孔提剧团经理要搞别的活动的借口而已,经理的衣襟下面总带着几张白纸,他把理发店里人们闲扯的一切有趣东西都偷偷地记在纸上。然而经理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约里不得而知。 不管怎样,理发店的这张木安乐椅后来送到了博物馆。 在佩日纳斯逗留期间,剧团常常去邻近的村镇访问演出。1656年春到了纳尔榜城,在那里快乐的游吟诗人、歌唱家德阿苏希终于离开了剧团。后来喜剧演员们又回到他们的长期住地里昂,从里昂转到贝济耶城,为在那里召开的代表议会例会演出。 在贝济耶莫里哀首次上演他的新作,剧名叫《情怨》。这是一部明显地受西班牙和意大利剧作家影响写成的五幕剧,比喜剧《冒失鬼》更完善,但有些地方的诗句不够流畅,结尾显得混乱,不大自然。不过由于这些缺点淹没在大量巧妙而细腻的场面之内,喜剧演员们认为一定会大受欢迎,果然他们没有想错。 剧团经理一到贝济耶,先把首场演出的免费入场券分送给代表议会的全体代表,可是却碰了个大钉子,吝啬的代表们把票退还给了经理。原因很清楚,代表们知道,过不了多久随之而来的就是剧团申请资助,因此决定不搞文娱活动。经理感到,他大概不能再在代表议会出纳处拨给的几千利弗尔的收条上签字了,于是像往常一样,心里把代表们咒骂了一通便为普通观众演出去了。观众对《情怨》报以热烈的掌声,莫里哀在剧中扮演吕席耳的父亲阿耳贝尔的角色。 离开这不好客的贝济耶后,莫里哀回到里昂。在那里演出《情怨》非常成功,尔后又到了尼姆、奥朗日和阿维尼翁。 1657年,他在阿维尼翁遇见了两个人。经理见到他的老朋友、克莱蒙中学同学夏佩尔。这两个曾经一起听哲学家伽桑狄讲课的同学亲热地拥抱。他们回忆起伊壁鸠鲁分子,还谈到关于他死时的可怕情景:该死的医生给伽桑狄放血,让他送了命。 第二个会见在莫里哀后来的生活中起了极大的作用。著名画家皮埃尔·米雅尔从意大利归来正在阿维尼翁逗留。米雅尔和莫里哀相识后,两人志趣相投,成为莫逆之交,因此这位出众的肖像画家为莫里哀作了好几幅姿势不同的画像。 由于1657年的夏季天气奇热,剧团曾一度到了北方的迪戎,然后回里昂过冬。在里昂两个克莱蒙的老同学——孔提亲王和莫里哀又可以相会了。他们彼此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剧团经理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地址通知了亲王,然而没有见成面。亲王不但不愿见经理和他的喜剧演员,甚至下令取消授予剧团的孔提的名字。唉,在喜剧演员们的生活中不是只有蔷薇和桂冠啊!无端受辱的剧团经理指望搞清原因,而原因很快就弄明白了。原来,最近两年来殿下的心变了。当年的投石党运动参加者,后来的戏剧热爱者,如今已陷入僧侣的包围中,沉湎于宗教道德问题的研究上去了。 一个具有雄辩口才的主教,特别注意到亲王嗜好戏剧,就对他讲,一个人无论在世上有多高的地位,他仍然应当更多地想到拯救自己的灵魂。如果他已经想到这一点,那么首先应当像逃避火灾那样逃避喜剧演员们的演出,为的是今后不堕入地狱。主教在孔提心灵上播下的种子已经发芽。孔提接受了主教的训诫,向他左右的人宣称,今后他甚至害怕见到喜剧演员了。 “当今有钱有势的人是反复无常的,”莫里哀对玛德莱娜说,“我要劝所有的喜剧演员们,倘若你得到了宠爱,那么马上抓住应属于你的一切。莫失良机,趁热打铁。自己走吧,别等人家撵你!……总之,玛德莱娜,咱们该想想更重要的事了。我感到,咱们该离开朗格多克,咱们该……” 于是又像很久很久以前,在巴黎“光耀剧团”垮台后那样,这对过去的情侣又说起悄悄话来了。 (1)艾叩:法国十四至十七世纪的金币或银币。 (2)诗琴:古时像琵琶的一种弦乐器。 (3)原文是compagnie和harmonie。 [book_title]第十章 当心,布高尼府的演员们,莫里哀来了 总的说,1657年的冬天是剧团里气氛紧张的时刻,演员们彼此之间窃窃私语,莫里哀和剧团的财神玛德莱娜不断地商议。在这一时期,玛德莱娜多次同与巴黎有联系的各方面的能干的人进行谈判,然而谈的是什么,剧团里还无人知晓。 第二年,1658年初剧团到了格勒诺布尔,在那里狂欢节时作了演出。接着,最后一次到里昂。突然,莫里哀带领剧团横穿整个法国,哪儿也不停留地直奔鲁昂。他带领自己的队伍走过巴黎附近时,甚至没有朝巴黎的方向瞟一眼。他来到鲁昂。十五年前他率领着没有经验的“家庭儿童剧团”,为在鲁昂集市上演出曾到过这里。 现在情况完全变了。来的是一个三十七岁、经验丰富的演员,第一流的丑角,还有很多优秀演员陪同。在剧团的女角中有名副其实的明星:玛德莱娜·贝扎尔、德·布里和苔莱扎·杜巴克。可怜的剧团在南特险胜威尼斯人的倒霉的木偶戏班,如今走遍法国,用有歼灭力的宝剑可以击败任何一个与其相遇的流浪剧团。他们在南部的后方留下了被打倒的米塔拉和科尔米耶。而在北方,一个正在鲁昂演出的剧团经理菲利别尔·加索·杜克鲁阿西已经战栗地等待着正要到鲁昂来的莫里哀。 关于莫里哀要来的消息像烈火似的飞到鲁昂。莫里哀来到鲁昂后,租了摩尔大厅作剧场开始演出。莫里哀在这里首先同法国最杰出的剧作家皮埃尔·高乃依见面。莫里哀很早以前就上演过他的剧本。高乃依说,莫里哀剧团是个出色的剧团!至于高乃依爱上了苔莱扎·杜巴克我就不想多说了。 后来菲利别尔·杜克鲁阿西剧团,像米塔拉剧团一样地垮台了。杜克鲁阿西是个非常招人喜欢的人,第一流的多性格演员。他做得很对:他去见莫里哀,莫里哀马上请他到自己的剧团里来。 在摩尔大厅演出,不时为鲁昂的慈善宫募捐义演,莫里哀彻底征服了这座城市。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告诉剧团里的任何人,当然玛德莱娜是例外,一个夏天他三次秘密去巴黎。最末一次从首都回来后,莫里哀终于向剧团公开了他的计划。原来他靠某些人的美言举荐,打进了宫廷的圈子里,被推荐给现在当政的国王路易十四的唯一兄弟菲利浦·奥尔良殿下。 演员们鸦雀无声地听着经理讲话。 这样,莫里哀越说越多。他说,国王的唯一兄弟听到了很多关于他的剧团的情况,想把它接受过来由他保护,并很有可能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 顿时,演员们的心都扑腾起来,双手颤抖,两眼发光,“巴黎”这个词一下子响彻了摩尔大厅。 当演员们的哭喊声平息下去后,莫里哀便下令装车,动身启程开赴巴黎。 当剧团的带篷大车驶近首都时,已是1658年深秋。小树林中十月的树叶脱落了,远处房屋的尖顶,向上挺拔直立的教堂都可以看见了。使人觉得很近,近得似乎用手就能摸着,郊区也显现出来了。 莫里哀让大队人马停了下来,下车活动活动腿脚。他离开车队,仔细端详这座城市。十二年前在他破产和受辱时,这座城市把他赶了出去。缕缕思绪在他脑海中掠过,顷刻间他感到恐怖起来,于是产生了返回的念头,再回到温暖的罗纳。他听到船尾罗纳河波浪的拍水声和滑稽大王拨弄琴弦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老了。他浑身发冷,想到,他带来的除了闹剧和他的两部新喜剧以外什么也没有了;想到,在布高尼府剧团里担任角色的有最强的宫廷演员,在巴黎有他原来的老师、伟大的斯卡拉穆什,在巴黎有灿烂辉煌的芭蕾舞! 于是他想去里昂,回到过冬的老家去……而夏天则去地中海……突然,十二年前几乎吞没了他的潮湿龌龊的监狱的幻影吓坏了他。他翕动着嘴唇自言自语道: “回去吗?对,回去……” 他急转过身来,走到车队的前头,看见男女演员们一个个都从篷车里伸出头来,于是他对前面的人说道: “喂,向前进!”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勃鲁阿(一片喝彩声) 1658年10月20日以后几天,在老皇宫卢浮宫的近卫军大厅里(即卡里阿提德殿),出现了一番不同寻常的繁忙景象。剧场的工人吱吱地拉着锯,咚咚咚地用锤子敲打着,叫人难以忍受。近卫军大厅里搭起了舞台,安装布景。机械师擦着汗跑来跑去,导演的助手们在忙乱着。 在他们中间,有一个面貌丑陋、皱眉蹙额的人,他在忙乱中,把长袍的袖子沾满了颜料,显得很焦急,时而嚷嚷几声,时而向什么人问几句话。这个人由于激动,两手变得冰凉,甚至说话结结巴巴,最近的情况使他感到惶恐万分。有时,没有任何必要,他对演员们埋怨个没完,照他看来,这些演员们在那里无所事事,妨碍工作。 终于,一切规规矩矩地就绪了,在10月24日早晨,舞台上出现了高乃依的戏《尼高梅得》的布景。 需要说明的是,自从剧团经理来到巴黎的那一刹那起,他作为一个真正的滑稽喜剧演员,一举一动都很明智。他来到首都,手里拿着帽子,丰满的嘴唇上挂着卑躬屈节的微笑。谁帮助了他呢?不了解内情的人以为,是孔提亲王帮了他的忙。可是我们大家知道,敬神的孔提在这里并未出一分力。没有,没有!是皮埃尔·米尼亚尔帮助莫里哀走上艰难的宫廷道路;这个米尼亚尔在阿维尼翁用他那严肃的目光看透了莫里哀。米尼亚尔交游甚广,关系很多。莫里哀主要通过米尼亚尔的关系,找到了权势煊赫的红衣主教马扎然的路子,为了干好自己的事业,别的什么也不需要了。 现在,当他同菲利浦·奥尔良亲王谈话当中,举止行动得聪明一点,奥尔良亲王是国王唯一的兄弟。 这是一个宽敞的、金碧辉煌的大厅。莫里哀俯着脖颈,左手彬彬有礼地扶着系有宽带子的剑柄,站在那儿说道: “亲王殿下,自从我的‘光耀剧团’毁于‘白十字’以来,已经过了不少日子了。剧团的名称太率真了,是吧?啊,殿下,我向您保证,这个剧团当时没有一点光耀的影子!何况,那时候殿下才六岁。当时殿下还是一个小孩子。当然认不出现在的殿下!” 法兰西的菲利浦·奥尔良公爵,是国王唯一的弟弟;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倚着一只沉重的桌子站着,很有礼貌地在听剧团老板讲话。两个对话的人互相用眼睛打量着对方。 这个剧团老板的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整个面孔布满了谄媚的皱纹,然而他的眼睛显得警觉锐敏,炯炯有神。 菲利浦·奥尔良长着一张少年的面孔,但这张脸为蕴藏着的激情所打动。这个少年微微张开嘴,望着剧团经理。这个神秘的人物属于号称“演员世界”的奇怪世界。据说,这个此时穿着讲究的人曾经骑着牛旅行,并在牲口圈里过夜。此外,左右亲信都肯定地说,从这个人身上可望得到令人心旷神怡的乐趣。 菲利浦·奥尔良检验了自己的感觉。这个感觉是双重的:看起来,他可能最喜欢这个喜剧演员脸上的笑容和皱纹,而绝不是他的眼睛。也许他有一双阴沉的眼睛。菲利浦想使自己有那样一种心情,着意喜欢他脸上的皱纹;但不知为什么那双眼睛反而很吸引人。当剧团经理开口要说话的时候,菲利浦断言,他的声音很不中听,并且在说话的时候,会有点奇怪地喘着气,而这在宫廷是不容许的。然而,客人说完头几句话以后,不知怎地,他的声音却使菲利浦喜欢起来。 “亲王殿下,请允许我介绍……” 有人把沉重的大门打开了,照规矩,这个客人后退一步,就是说没有转过身去、背向着谈话人。他大概看到了什么景象! “诸位,请进来!”这个客人说,令菲利浦惊讶的是,他的声调完全不同了,是一种严厉的、有点粗野的声调;随后,他又用先前的声调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又用仿佛骑牛人说话那样断断续续的声音说:“玛德莱娜·贝扎尔小姐,……杜巴克小姐……德·布里小姐……” 菲利浦一看到妇女,便模仿哥哥的姿势,马上机械地脱下带有羽饰的帽子,注意听着。他看到这些不认识的妇女,只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些女子都是面色苍白的人,很少引起他的兴趣。随后,他又看见男人们,便戴上了帽子。他面前有一个在噗哧噗哧喘着气的、圆呼呼的、像个皮球一样翘鼻子的人笑起来,像太阳似的。这就是杜巴克先生,从他身上也可望得到很多东西。还有一个什么人,他是一个瘸子,年纪轻轻的——嘴上挂着笑,但由于惶悚而脸色发青。还有很多人。的确,这个客人带来了整个剧团。 后来他们都走了。菲利浦·奥尔良说,他非常高兴,他很喜欢看戏,他听到了许许多多剧团的情况……他很愉快,他乐意把这个剧团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不仅如此,他还确信,国王不会拒绝观看莫里哀先生的演员们的演出……他说的姓名准确吗? “完全正确,亲王殿下!” “是的,他确信,国王陛下不会拒绝观看莫里哀先生的演员们演出自己的戏。” 这位客人听到这句话,脸色苍白,说道: “啊,亲王殿下太仁慈了,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的信任……” 客人用第三种声音,似乎非常严厉而庄重的声音发出问询,并且希望陛下圣体安康,国母王太后圣安。 这次谈话的结果是,近卫军大厅里舞台上安置好了《尼高梅得》的布景。 这个人惊惶不安地望着舞台装置,又想起了罗纳和麝香葡萄酒,他感到恐惧……说实在的,在那里是自由的,没有那种压抑的责任感,但是晚了,朝哪儿跑都晚了! 卢浮宫是不是失火了?不是。这是近卫军大厅的枝形吊灯架上点燃的成千上万只蜡烛。在灯光下,不会动的女像柱子复活了。 莫里哀先生身着《尼高梅得》的衣服,冻得发僵,从幕缝里望着,看见大厅里坐得满满的。莫里哀先生觉得,他简直眼花缭乱了。人人的手上都闪耀着宝石的光芒,佩剑的柄上也闪闪发光……眼前展现出一大片羽饰和花边,军官的披肩上的标记时时映入眼帘,男伴的身上从佩尔德里然商店买来的奇妙的缎带,发出锃亮的光,太太小姐的头上发式千态百姿,轻轻浮动。 大厅里坐着宫廷的大小官员和近卫军。 而在最前排椅子上和菲利浦并排坐着一位二十岁的年轻人。剧团的经理一看到他,心便屏息不动了。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没有脱帽。莫里哀通过人们雾蒙蒙的哈气看清楚了这个年轻人:他有一副傲慢的面孔,眼睛凝然不动,下唇淘气似的凸起来。 然而,在远处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面孔。这些面孔也使莫里哀感到恐惧,其程度不亚于戴羽饰帽子的年轻人的高傲、冷酷的面孔。他通过大厅里迷蒙的哈气,看见了王室布高尼府剧团演员们的熟识面孔!“我早料到了!”经理悒郁地想到:“这就是他们,全体在场。”他认出了德泽耶女士,她以自己的貌丑和演悲剧在法国没有对手而著名于世。在德泽耶面孔的后面,浮现出了蒙弗廖里、鲍沙托、拉伊蒙、普阿松、奥特罗什、维利耶的面容……这正是他们,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们! 开幕的第一声铃响了,经理从幕边跳到一边。第二声铃又响了,大厅里鸦雀无声,幕落了,舞台上响起了女王劳季卡的话音:“先生,我对您说老实话,我很高兴看见……” 《尼高梅得》这出戏越往下演,大厅里人们越觉得莫名其妙。起初有一个人冒昧地咳嗽一声,接着有第二个人咳嗽,后来又有第三个人——剧团的人都明白,这是很坏的征兆。于是人们开始小声谈话起来,互相投送惊讶的目光。这是怎么回事?两个星期以来,莫里哀的姓名传遍了巴黎,轰动了全城和宫廷!……莫里哀在这里,莫里哀在那里……您听说了吗?是一个外地人?……据说,妙极了!况且,仿佛他自己写剧本?陛下24日要在近卫军大厅看他演出。您被邀请了吗?莫里哀,莫里哀,到处是莫里哀……先生们,这是怎么回事?布高尼府剧团演高乃依的这个剧本演得要好得多! 宫廷官员们的脸上蒙上一层百无聊赖的阴影。确实,杜巴克女士演得不错……至于莫里哀怎么样呢……他演得不坏,不过他念诗念得很怪,好像是在读散文一般。随您怎么说,这种念法很怪! 但是有一个观众的眼神,表现出的不是无聊,而是恶意的幸灾乐祸。这是一个肥胖、面孔浮肿的人。这个人就是扎哈里亚·蒙弗廖里,他是布高尼府剧团的一流演员。奥特罗什和维利耶坐在他身旁悄悄地庆幸着,低低地私语。 《尼高梅得》演完了,大厅里响了几下稀稀疏疏的掌声。 那个少年——奥尔良公爵极为高兴。他没有抬起眼睛,蜷曲在椅子里,缩着脖颈。在这个关键时刻,莫里哀来到舞台前端。就是这个莫里哀,由于满怀爱好演剧的倒霉激情,几乎是把留在巴黎演出问题作为孤注一掷,并且把伟大的法兰西喜剧今后是否能够存在作为赌注,他额角上浸出汗珠来。莫里哀深深一躬,魅人地微微一笑。他张开口,准备说话。 大厅里的谈话声静了下来。 莫里哀说,首先他要感谢王太后陛下(王太后奥地利安娜坐在大厅里)和国王陛下,以其仁慈和宽容,原谅我们明显的、不可原谅的缺点。 “又是他,那个该死的,还是用那种声调说话,”菲利浦·奥尔良想道,他除了懊恼和羞辱之外,不敢有什么奢望了,“这老牛破车来到巴黎,可叫我倒霉了……” 莫里哀先生继续说道: “不!我还要说:请两位陛下原谅我们的鲁莽无礼”。 “去你的吧,该死的,别装笑脸啦!”奥尔良心里说。 但是,这笑脸并没有引起别人不愉快的印象。相反,大家都很喜欢它。 莫里哀先生继续妙语连珠地说,只因为陛下抑制不住消遣消遣的愿望才来到这里,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和他的演员只是一些蹩脚的模仿者,而优秀的正规演员都坐在观众大厅里…… 于是,有好多人扭过脸去,看布高尼府的演员们。 “不过,陛下是否赏光让我们演一出小滑稽剧?当然这是一个小玩意儿,不值一顾。……可是,在外省,不知为什么,引起过哄堂大笑!……” 这时,戴羽饰帽子的傲慢的年轻人身子微微挪动一下,作了一个有礼貌的、肯定的手势。 于是,在幕后满身是汗的工作人员和演员们,在几分钟内改装好了舞台,演出了滑稽剧《多情的医生》,这个剧本是莫里哀先生在流浪中无数不眠之夜里创作的。 高乃依悲剧中庄严的、骄傲的人物从舞台上消失了,取代他们的是高西布斯、格罗雷纳、斯卡纳顿尔以及小滑稽剧中的其他人物。当多情的医生一登上舞台,大殿里人们顿时笑了起来,人们仔细看看才能认出这是刚才的尼高梅得。当他开始挤眉弄眼的时候——人们不觉失笑,在他做了第一次尾白之后——人们便哈哈大笑起来。几分钟之后,哈哈笑声变成哄堂大笑。人们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傲慢的人倒在椅背上笑不可抑,站起来,唏唏嘘嘘地擦眼泪。忽然,完全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坐在旁边的菲利浦·奥尔良也尖声大笑起来。 多情的医生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他明白,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在尾白之前,做了习惯上的停顿,以便放过大笑的轰鸣,这时候,他明白了,他听到了著名的、形容不出的、表明喜剧完全成功的那种大厅里的欢声雷动。这种情景在莫里哀剧团里叫做“勃鲁阿”(大声喝彩)。这时候,这位伟大的喜剧演员感到自己后脑勺上有一阵甜丝丝的凉意。他想到:“胜利啦!”于是又添加一些花招。在门口站岗的火枪兵最后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照规矩他们在任何情况下是不许纵声大笑的。 大殿里只有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们没有笑,但德泽耶和另一个演员除外。 “救救我们吧,圣洁的姑娘,”医生脑子里嗡嗡作响,“给你一手,再给你一手,再一手!救救我们吧,胖子杜巴克!” “魔鬼!魔鬼!多么棒的喜剧演员!”蒙弗廖里惊恐地想到。他用黯淡的目光环视一下周围的人群,看见附近龇着牙的维利耶,维利耶的后面稍远一点,一个布高尼府剧团演员闪着明亮的眼睛,真诚地哈哈大笑着。他穿着带花边和绦带的衣服,胯间挂一把长剑,他过去当过近卫军军官,他把原来复杂的贵族姓名改成了简短的演员艺名,叫做弗洛里多尔。这个瘦脸的、鹰钩鼻子的人是一个出色的悲剧演员,并且是法兰西扮演尼高梅得的最佳演员。 “然而,他干嘛要演尼高梅得,把自己弄垮呢?”弗洛里多尔笑得跌倒一边,想到:“他想同我一争高低吗?为什么?我们把舞台平分秋色好了:让我演悲剧,给你演喜剧!多么好的技巧!谁能同他竞争呢?也许只有斯卡拉穆什?即令他……” 《多情的医生》的终场被一片喝彩声所淹没,直震得卡里阿提德大殿地动山摇。 “谢谢奥尔良公爵,谢谢!”当工人们悬起了绳子,把幕拉起来,隔开舞台的时候,扎哈里亚·蒙弗廖里想到,“从外省给我们带来了魔鬼!” 随后幕落了下来,又升起,又落了。又升起,落下,落下。莫里哀站在舞台前沿,鞠躬,汗珠从额角滴到木板台上。 “他从哪里来的?……他是谁?所有其余的人也是他的人吗?这个胖胖的杜巴克呢?……这个女仆……谁教他们的?……各位,他们比意大利人还强!瞧瞧这个莫里哀的鬼脸,陛下……” “我跟您说过,陛下,”菲利浦·奥尔良用坚定的口吻对路易十四说。但他不去听菲利浦·奥尔良的话。他用手绢擦擦眼,仿佛是在哭什么亲人似的。 噢,亲爱的,去世的外祖父克莱塞!多么遗憾,1658年10月24日你不能到近卫军大厅来看看! 敕命将小波旁剧院授予菲利浦·奥尔良公爵殿下的剧团作演出之用。批准奥尔良公爵给他们规定的薪俸。核准他们与意大利喜剧团轮流演出,一天由意大利人演,另一天让法国人演。照此办理,钦此! [book_title]第十二章 小波旁剧院 字母颠倒法:哀里莫——莫里哀。 “全世界都感到吃惊, 哀里莫迁入了波旁。” ——谤书《哀里莫——疑病患者》1670年 根据国王的敕命,莫里哀先生进入小波旁宫,以便与意大利剧团友好地共用同一舞台。《多情的医生》深受国王喜爱,于是,他决定给莫里哀剧团颁发年俸一千五百利弗尔,但有一个条件,即莫里哀先生应付给意大利人一定数目的款项作为占用波旁剧院的补偿。莫里哀和意大利人(他们的领导是他的老师斯卡拉穆什)谈妥,他每年将付给他们同样的数目,即每年一千五百利弗尔。 莫里哀的剧团取得了国王“御弟剧团”的称号,御弟并颁赐莫里哀的演员每人每年三百利弗尔的俸禄。但是必须遗憾地指出,据当时人作证,这三百利弗尔实际上一个都未支付过。这个原因应当归结为:御弟的金库当时正处于悲惨的境地。 “不管怎样,御弟的好意是令人感激的。”演员们忧郁地说。 他们规定,所有的现金收入都按照演员们应得的份额分发给大家。此外,莫里哀另得一份剧本创作酬金。 演出日程同意大利人安排得很顺利。莫里哀在星期一、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演出。后来,意大利人离开了巴黎,这时莫里哀又得到了星期天、星期三和星期五的三天日程。 小波旁宫位于圣日耳曼·德奥克塞鲁阿教堂和卢浮宫之间。小波旁宫大门口悬着大字匾额:希望。但宫殿本身已破败不堪,宫里的纹饰和装潢都损坏了,或者完全破碎了,因为曾受到近年来内讧动乱的影响。波旁宫内有一个很大的演剧大厅,这座大厅两侧是楼座和多利斯柱子,柱子中间是包厢。大厅的天花板上绘着百合花,舞台上空悬着交叉十字枝形吊灯架,大厅的墙上是金属灯架。 大厅有着寥廓的过去。1614年,在这个大厅里曾召开最后几次的全体代表会议(175年后路易十六召开的一系列会议不计在内)。在这个大厅里巴黎商界耆宿,即第三阶级的代表,曾祈求国王“拯救穷人,因为他们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而自从1615年大厅表演皇家芭蕾舞以来,这里转为戏剧演出,并且往往是意大利人来这里演剧。法国人也在这里演过戏。波旁宫的演剧活动曾在“福隆德”(1)运动爆发以后,曾中断过一个时期,因为那时波旁曾用来囚禁被捕的冒犯国王的国家罪犯。正是他们毁坏了大厅的装饰。 “福隆德”运动过去之后,波旁宫曾上演过高乃依的《安德罗梅德》,布景装置复杂,并有音乐伴奏,《安德罗梅德》一剧配曲的作者就是我们熟悉的德阿苏希。他后来曾肯定地说,正是他赋予了高乃依的诗篇以生命。 最后,大厅固定归意大利人使用。巴黎人很喜爱他们的戏。不仅他们的演技出色,而且他们第一流的技师兼布景师托列利把舞台装饰得精巧别致,所以意大利人得以在自己的仙境中创造出神奇美妙的画面来。 当时的戏剧评论家洛列曾写过几行拙劣的歪诗,来表示自己对意大利人的舞台装饰的狂喜心情: 一个狰狞吓人的魔鬼, 在舞台上面飘然而起。 从巴黎到中国 从未见过这般奇迹! 洛列还描绘了意大利人独具匠心的优美芭蕾舞: 不管您怎么说, 这是莫大的幸福—— 看一眼意大利的 美不胜收的芭蕾舞。 就这样,莫里哀和他的演员同这个强大的意大利剧团搭伙使用这个剧场了。 让·巴蒂斯特十月份来到巴黎之后,便去他父亲家里,温存体贴地拥抱起老头子。当初大儿子放弃王室侍从称号和抛离手工作坊,不过是为了献身喜剧艺术罢了。现在儿子在生活道路上有了惊人的成就,这其中原委,老头子并不完全理解。但是豪华的佩剑,高贵的服饰,以及让·巴蒂斯特成为“御弟剧团”的经理这一事实,使老头子惊喜万分,因而同儿子和好了。 10月24日那个激动人心的日子过后,莫里哀在父亲家里喝完肉羹,稍事休息,开始在巴黎安顿下来,到小波旁剧院进行排练。 1658年11月2日,莫里哀在小波旁剧院上演的节目,仍然不是喜剧,而是高乃依的悲剧《赫拉克》。这个剧演得还使人满意,观众也很多,但当时巴黎人们对这个剧团的说法仍然纷纭不一。有一部分人坚持说,“这个莫里哀”剧团演得很精彩,而且还学着国王哈哈大笑的样子。这是在近卫军大厅看过《多情的医生》的那一部分人的说法。另一部分人说,莫里哀的剧团演得很平庸,他们不理解,为什么把小波旁剧院让给莫里哀使用,并使他享有这样大的名声。这是看过《赫拉克》的人说的。 群情如潮涌,以至造成巨大的浪潮冲击波旁剧院。人人都想亲自证实,这个新来的人——莫里哀究竟是何许人也。浪潮涌到了《尼高梅得》和《多情的医生》两剧,一批新的狂喜的观众分散在全巴黎。这些人很少谈起《尼高梅得》,而只是对杜巴克小姐的美貌、对“这个莫里哀”的极端可笑、对这滑稽剧的绝妙演技,欢呼喝彩。 下面的一批观众,很不走运。莫里哀连续上演了三个高乃依的剧本:《罗多古娜》、《庞贝》和《熙德》。这时候,观众骚动起来,幸而,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巴黎人,向饰演凯撒的莫里哀的头上扔了一个苹果,这个人在《庞贝》一剧枯燥无味的演出当中,他两腿站在剧场的池座上。这个粗野大胆的举动使得剧院经理灵机一动,于是他宣布演出《冒失鬼》。局面顿时改观:演出获得了完满的成功。 关于莫里哀表演悲剧失败的原因,在这里仍然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问题是:布高尼府剧团演悲剧演得好呢,还是莫里哀悲剧演得一团糟呢?两者都不是。首先,莫里哀表演悲剧的风格,与传统的演出完全不同。布高尼府剧团,和所有的剧团一样,有优秀的演员,如德泽耶夫人和弗洛里多尔先生,也有平庸的演员和蹩脚的演员。他们大多数都是贝尔洛斯流派的代表,这一流派曾受到外祖父克莱塞的喝彩。关于这一流派,有一个很有鉴赏力的巴黎人,作了这样的评价: “活见鬼!当他演戏的时候,看来,他嘴里说的话,他连一句也没有弄懂!” 当然,这个评语未免有点过分。但总得承认,贝尔洛斯是没有舞台生活经验的一个滥竽充数的演员。 肥胖的、过分贪婪的扎哈里亚·蒙弗廖里在巴黎享有赫赫盛名,然而有一个伊壁鸠鲁主义者西兰诺·德·贝尔热拉克却这样说他: “蒙弗廖里自以为,他之所以是一个大伟人,乃是因为一天之内不可能有好多棍棒揍他”。 总之,蒙弗廖里引起了那个内行的深谙舞台艺术的贝尔热拉克极大的憎恨,以至有一天喝醉了酒的贝尔热拉克竟然在剧场里胡闹起来:破口大骂蒙弗廖里,并把他赶下舞台。这说明什么?首先说明:贝尔热拉克先生,作为一个剧作家和伽桑狄的学生,他的这种行为是可耻的。虽然那个时代可以轻易地侮辱一个演员,但是这种行为毕竟没有什么高尚可言。这还说明:那冗长乏味的、古老的、带有笑腔的朗诵式表演风格,对于一个极其内行的革新者来说,简直是难以忍受的。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演戏都是这种风格——有些人演得还好,有些人演得很糟。 早在“光耀剧团”时代,莫里哀刚刚迈上舞台不久,就有心创造出一个自然的、在舞台上能完全正确表达剧本内在精神的流派。莫里哀从一开始就用这种风格进行工作,并用这种风格培养自己的喜剧演员。 问题在哪里呢?似乎,莫里哀理应取得胜利,他的演剧体系理应打动观众的心灵。遗憾的是,并非如此。问题在于,莫里哀将他的演剧体系首先应用于悲剧方面,而他却没有表演悲剧的天赋:他既没有演悲剧的气质,也没有相应的嗓音。所以,尽管他很懂得应当如何来演悲剧,但他演得并不出色。至于他的同事,其中很多人虽然具有演悲剧的好条件,但莫里哀的体系本身过于幼稚,它还不能一下子征服观众。 当然,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们,因为训练有素,他们在伪古典主义独白的尾声中,声腔豁亮激越(蒙弗廖里这方面的技艺特别高超),所以他们在巴黎演出非常成功。当时的巴黎人喜欢在舞台上看到威风凛凛的披甲英雄,看到声若洪钟的好汉,而不愿意看和日常生活中巴黎人一样的那些质朴无华的人物。这就是莫里哀剧团上演悲剧失败的原因所在。 他们在小波旁剧院继续演出《冒失鬼》之后,又上演了《情怨》一剧,也非常成功。菲利别尔·杜克鲁阿西进入这个剧团之后,担任可笑的学者麦塔弗拉斯特这一角色,他演得很出色,对此剧演出成功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在《情怨》上演之后,意大利剧团深感同莫里哀这个法国人同台演出的危险性。首都的观众,原来习惯于在意大利剧团演出的日子里,上波旁看戏,现在却成群结队地去看莫里哀的戏。金币源源流入了过去的流浪艺人,现今奥尔良亲王的有固定剧场的演员们的钱柜。演员们的份额收入增加了,莫里哀的名声轰动了巴黎。 然而,人们最早议论些什么呢?最初纷纷议论的,是说莫里哀恬不知耻地借用意大利剧作家的作品,进行模仿。久而久之,指摘莫里哀剽窃的说法那样流行,以至于即令说不出哪里是他抄袭人家的,却还振振有词地说,他“看来”不免有抄袭之嫌。如果再找不出直接的根据,就说,他“可能”抄自某处或某处……最后,人们给莫里哀编了一句响亮而轻率无礼的口号:“我在哪里找到了财宝,我就据为己有!”尽管莫里哀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他说的话完全是另一码事:“我归还我的财宝”——他用这句话暗示,他在作品中有借鉴别人的地方。 由于莫里哀不仅对古代的,而且对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戏剧十分熟悉,他确实经常借用前人的题材,移植过来写成自己的剧中人物,有时甚至一场一场地全部借用。对这种奇特的作风应不应当给予指摘?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说,根据大家共同的意见,莫里哀所借鉴的东西经过加工之后,实质上,高出原作甚多,难以估量。特别是在演出《情怨》之后,评论家指出:这个剧的基本内容是莫里哀采自意大利剧作家尼可罗·谢基的喜剧《雅兴》,该剧写作时间早于莫里哀的剧本达七十五年之久。此外,莫里哀也可能借鉴了另一个意大利剧本《爱情的蹉跎》。另外,莫里哀还可能采用了古典作家贺拉斯的一篇作品的思想内容。最后,他还可能借鉴了著名西班牙剧作家洛佩·费利克萨·德·维加·卡尔皮奥的《园丁之犬》的某些地方。这个卡尔皮奥死的时候,莫里哀正在父亲的店里当小伙计呢。模仿德·维加的作品是不难的,因为他写了约一千八百个剧本,无怪乎人们称之为西班牙的凤凰或大自然的魔鬼。 总而言之,可见我的主人公读了很多的书,包括西班牙文的作品。 这样一来,根据别人的作品写成的《情怨》一剧,非常成功,在巴黎人的鼓掌声中上演不衰,从而引起布高尼府剧团的特别关切和敌意。 1659年是个多事之年,主要是剧团的人员更迭。复活节那天,有一个年轻人来见莫里哀,他客客气气地作了自我介绍,请求参加剧团,他叫沙尔利·瓦尔列·斯约尔·德·拉格兰日。这个年轻人,有一张刚毅的、严肃的面孔,嘴上留着一小撮尖形的小胡子,他的专长是饰演剧中情夫一角。莫里哀很喜欢他,马上吸纳德·拉格兰日参加剧团。数百年以后,所有研究莫里哀生平的人,莫不认为此举十分高明。 德·拉格兰日先生从开始进入剧团之时,便自备一本厚练习簿,名曰“登记簿”,在上面逐日记载莫里哀剧团经历的事件。德·拉格兰日先生记下了演员们的死亡和婚事,离去和新聘的演员们,演出次数,上演剧目,金钱收入以及其他各项。如果没有拉格兰日先生记录的这本珍贵的“登记簿”和他在上面画的象形图画,那么,我们所能了解到的莫里哀的情况要比现在掌握的少得多,更正确地说,几乎一无所知。 拉格兰日进了剧团,但杜弗莱尼离开了首都,返回诺曼底故乡。沼泽剧团请走了杜巴克夫妇,他们因为与莫里哀有分歧,怫然离去。这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值得欣慰的是,沼泽剧团和布高尼府的最著名喜剧演员朱利安·别多,在《斯卡隆》剧中扮演喜剧角色,艺名叫作若德莱,参加了莫里哀的剧团,才算是很好地弥补了这个损失。遗憾的是,为时并不太久,他第二年便去世了。从沼泽剧团一起来的还有若德莱的弟弟——德·勒埃皮先生,他扮演滑稽剧中通常叫作高西布斯的滑稽老头的角色。 最后,应该提一提1659年5月末发生的一桩悲伤事件:莫里哀第一个战友约瑟夫·贝扎尔离开了剧团,溘然长逝了。他是“家庭儿童剧团”的一个成员,直到临终说话总是结结巴巴,通常在剧中扮演情夫的角色。全体演员为他到墓地送葬,剧团里一连好几天为他服丧。 这样,在紧张的工作、繁忙和焦虑中,在成功与沮丧交替拥来的情况下,1659年过去了,这年年终发生了一桩极不寻常的事件。 (1)“福隆德”运动,即“投石党”运动,法语Fronde,原指一种投石器,起义者曾用以射击路易十四摄政首相马扎然(1643—1661)的住宅。 [book_title]第十三章 受侮辱的天蓝色客厅 “小姐,那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