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萍小姐的主意
[book_author]约瑟芬·铁伊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5690
[book_dec]研究心理学的露西·萍小姐,在一所女子学校的短暂访留期间,与一群性格各异的学生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一个女孩突如其来的“意外”死亡,打破了整个学校的宁静,而萍小姐不经意的发现,也让她陷入了理智与情感的抉择: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可以做出所谓“正确”的决定吗?
[book_img]Z_10676.jpg
[book_title]一
校铃叮咚叮咚响起,响亮刺耳的声音经久不息,令人抓狂。
寂静的走廊里回荡着校铃的响声,倒让清早的宁静显得突兀起来。校铃声自小方庭四边扇扇大开的窗户中传出,响彻整个静谧的花园,园内洒满阳光,枯草上还挂着露珠。
年轻的萍小姐(露西·萍)在床上微微扭动了一下,睁开一只迷蒙的灰色眼睛,伸手摸索着去拿她的手表,却没摸到。又睁开另一只眼睛继续摸索,发现床边似乎也没有床头柜。没有床头柜,当然没有,她现在清醒过来了。
她昨晚就知道没有床头柜,所以才把手表放在枕头下面,这么想着便又伸手往枕头底下摸去。老天啊,校铃实在太吵了!还是没摸到手表,枕头下面好像也没有,可是明明应该在那里的!她翻身掀开枕头,下面只有一条蓝白相间的亚麻小手帕。又放下枕头仔细盯着床头与墙壁的间隙,对,好像看到有个手表一样的东西。露西上半身直直地趴在床上,一只手伸进间隙,刚好能够到手表。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手表,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夹了上来。要是手表这时候掉了,她就得从床上起来,爬到床底下去捡了。拿到手表后露西翻身松了口气,志得意满地高高举着手表,脸上甚是得意。
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五点半。
五点半!
露西惊得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张大眼睛。不,不可能,无论多么热爱运动,多么热衷办学,都没有任何学校会在五点半就开始响铃。虽说在这个既没床头柜也没床头灯的地方,什么离谱事情都可能存在,但是五点半响铃也太不实际了!她把手表贴在她那粉红的小耳朵边,手表嘀嗒嘀嗒正常地响着。她眯着眼睛,顺着枕头的方向,透过床铺后方的窗户望向花园。没错,果然还很早!外面正是大清早万物沉寂静止的场景!
昨晚,亨丽艾塔(霍琪·亨丽艾塔)威严地站在房门口对她说:“晚安,亲爱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听你演讲,明天见。”但她并没有提到五点半响铃的事情。
噢,好吧。感谢上天,反正倒霉的又不是自己。曾几何时,露西也过着由各种铃声规范的生活,不过那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她只有在用她那精心修饰过的纤纤玉指按在门铃上时,才会听到铃声。校铃声由最初的嘈杂渐渐变得低沉,然后又恢复了寂静。露西翻过身朝向墙壁,幸福地把头埋进枕头底下,反正校铃声又不关自己什么事儿。草上挂着的露珠,还有外面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那些年轻人的——他们闪闪发光,正值灿烂年华,他们值得拥有这一切。而自己呢,还是再睡两个小时吧。
露西长得如孩童般纯真,粉红的小圆脸,纽扣粒似的小鼻子,以及用隐形卷发夹卷着固定住的棕色鬈发。就为了弄这些鬈发,她昨晚可把自己折腾坏了。
漫长的火车旅途,与亨丽艾塔的再次见面,接着又是讲课,这一连串事情让露西觉得十分疲累。她心里软弱起来:反正头发烫了才两个月,一晚上不用卷发器,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而且自己很可能隔天用过午餐就离开这里了。尽管这么想,露西晚上还是用了十四个卷发器,以确保头发的卷度,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还击心里那个经常软弱的自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尽心对待亨丽艾塔。此刻,露西不仅提醒自己要坚定信念(这抵消了她今早因放纵自己而产生的内疚情绪),并且对自己一直以来都不愿让亨丽艾塔失望的念头佩服不已。那时在学校,读四年级胆小稚嫩的她,就已经深深地崇拜着读六年级的亨丽艾塔。亨丽艾塔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她的天赋就在于懂得如何确保他人发挥所长。尽管她离校后接受的是秘书行政方面的训练,但正因为具有这一天赋,她才能在对体育领域一窍不通的情况下,担任体育学校的校长。在露西写“那本书”之前,亨丽艾塔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而她也完全遗忘了亨丽艾塔。
露西本人就是这样定义它的——“那本书”。
露西自己对“那本书”依然感到有些意外。一直以来,露西的天职就是在大学教女学生法语。然而四年前,父亲的辞世给她留下了每年二百五十英镑的年金,她一手擦干眼泪,一手便递交了辞呈。收到辞呈的校长尖酸刻薄地对她说,投资这东西变化无常,再者,对于像露西这样有教养有文化的体面人来说,二百五十英镑的年金实在不足以度日。不过,露西还是坚持辞职了,并且远远搬离了卡姆登镇,在摄政公园附近租了一套体面的公寓。每逢交煤气费的日子,她便拿出靠自己偶尔教法语挣来的钱支付费用,其余的时间则全部用来阅读心理书籍。
露西第一次看心理书籍纯粹是出于好奇,因为在她看来读心理书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而之所以选择继续阅读别的心理书籍,则是想知道这些书是否都写得一样无聊。
露西读完三十七本心理学书籍后,便对心理学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当然,她的见解与她看过的三十七本书上阐述的观点存在分歧。事实上,露西认为那三十七本书写得愚蠢至极,她看完之后气得一屁股坐下,把自己的驳斥意见洋洋洒洒全写了下来。由于谈论心理学必须用到专业术语,而大部分的专业术语又都是非英文的,所以露西写下的文章显得她学识渊博,造诣颇深。然而,要不是因为露西在一张废草稿(她的打字技巧并不十分娴熟)的背面写了下面一封短柬,她的稿子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亲爱的斯托拉德先生:
若您在晚间十一点后不再听无线收音机,我将甚为感激,因为它对我干扰实在太大了。
露西·萍敬上
露西对信上的斯托拉德先生一无所知,只见过楼下门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当晚,这位斯托拉德先生亲自造访了露西,手上还拿着摊开的短柬,这让露西觉得十分不妙,紧张得咽了好几次口水才说出话来。不过,斯托拉德先生对无线收音机一事毫不介怀,他似乎是某个出版社的审稿人,对露西不经意送给他的短柬背面的文章非常有兴趣。
通常情况来说,只要有人提议出版心理学方面的书,哪怕仅仅只是提议一下,出版商都会摇铃请人送来白兰地酒,与其从长计议。然而就在一年前,英国民众突然间厌倦了看小说,反而对一些深奥难解的主题很感兴趣,比如天狼星距离地球多远,贝专纳的原始舞蹈有何内在含义之类的,这种转变震撼了整个出版界。因此,出版商们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地去寻求新主题,以迎合读者对知识的这种异常的新渴求,而露西的观点恰逢其时地满足了这种渴求,因此大受出版商们的青睐。一位出版社的资深合伙人邀请露西共进午餐,并与她签下出版合约。虽说这只是露西幸运而已,然而上天注定,不仅民众们厌倦了小说,连知识分子们也烦透了弗洛伊德那帮人的学说,他们都渴求一些“新想法”,露西的观点又正好满足了这些人的需求。后来的某个早晨,露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但声名大振,写的书也最为畅销。震惊之下,她出了家门,一口气喝了三杯黑咖啡,然后整个上午就坐在公园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发呆。
一连好几个月,露西的书都稳居畅销榜,她也完全习惯了在各个学术团体中发表“她的心理研究”,就在此时,她收到了亨丽艾塔的来信。信中亨丽艾塔提到了当初她们同校时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并邀请露西去她的学校待段时间,给学生们做做演讲。事实上,露西已经有点厌倦了演讲,而且时隔多年,她对亨丽艾塔也没什么印象了。然而就在露西准备回信婉拒时,她突然想起自己读四年级时的某天,她的同学们发现了她还有个受洗名叫“莱堤西亚”,这可是她一直拼命隐瞒的耻辱啊。当时的四年级学生懂的都不少,露西那时就想,要是自己自杀,母亲会不会很伤心呢,不过就算伤心也是她自己的责任,谁让她给自己的女儿取个那么浮夸的名字!之后,多亏了亨丽艾塔,或明说或暗喻,狠狠把那些取笑者们教育了一顿。经过她的一番尖刻批评后,再没有人嘲笑过露西,也没有人再提起“莱堤西亚”这几个字了。露西这才得以回家,美美地享受果酱布丁卷,也不用因此再去投河自尽了。此时此刻,露西坐在自己舒适的客厅里,心里涌起一股浓烈的对亨丽艾塔的感激之情。于是她提笔写道,自己很高兴去学校待一晚(她天生慎重,并没有被感激之情完全左右),并且很乐意为学生们演讲心理学。
露西将薄被高高拱起,以遮住白天耀眼的强光。她想着,这次的演讲还是相当愉快的。台下一排排出色的学生是露西遇到过的最好的听众,她们让空空的教室看上去如花园般欣欣向荣,还有她们发自肺腑热诚的掌声。在学术社团听了好几个星期礼貌性的掌声后,能听到这样热情响亮的掌声真是犹如天籁!再者,学生们的提问也颇具水准。虽然大厅内的课程表显示,学校给学生们安排了心理学课程,但不知为何,露西并没有指望这些年轻女学生能真正欣赏她的演讲,她原以为她们成天就只会搞体育锻炼。当然,提问的毕竟是少数,不能排除其他人都只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可能。
好吧,今天晚上她就能躺进自己香甜的被窝,而这里的一切也将成为美好的回忆。亨丽艾塔一再劝她多留些时日,露西本来也有一点动摇,不过吃完晚餐她便坚定了要回去的意志。炎炎夏日的晚上,豆子和牛奶布丁这种饭食实在让人没什么胃口。没错,它们的确很饱肚子也很有营养,但吃过后让人绝对不想再吃。亨丽艾塔告诉她,教工席上总会摆上几样学生吃的食物。露西暗暗祈祷,亨丽艾塔这么说,该不是自己看豆子时露出的迟疑神情被她发现了吧,她已经尽力表现得对此欣然接受了,不过可能还是自己演技太差,被亨丽艾塔察觉到了吧。
“汤米!汤米!噢,汤米,亲爱的,快醒醒!我都要绝望了!”
露西顿然清醒,刚才那个绝望至极的喊声好像是从自己房里响起的。这时她才发现,房间的第二扇窗户正对庭院,由于庭院很小,房间与房间的对话声,自然而然就通过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她躺在床上,一边平复着自己怦怦跳的心脏,一边望向脚趾拱起处的被单褶皱方向,从她的角度看,窗户缩成了长方形,刚好框住了远处的一面墙。露西睡的床摆在房间角落处,她身后墙壁的右边有一扇窗,床脚远处的左边有一扇朝向庭院的窗,她睡在枕头上,透过细长的窗缝那点微光,只能看见庭院尽头那扇半开的窗户。
“汤米!汤米!”
露西看到一个脑袋瓜的黑影。
“老天啊,谁行行好,”黑色的脑袋瓜出声了,“快扔点什么东西把汤米弄醒吧,别让戴克丝再大声嚷嚷了!”
“噢,格林盖琪,你也太冷漠无情了。我的袜带弄破了,现在正不知道怎么办呢,我就只有一个扣针,昨天参加那个低级聚会时,又借给汤米当挑针挑田螺肉去了。她本该早些还给我的……汤米!汤米!”
“喂,你们别说了行吗?”又一个声音低声说,接着说话声便停了。露西感觉到,这些人静下来后在用手势交谈。
“你的那些手势都是什么意思啊?”那个黑色的脑袋瓜说。
“我说了,别出声!她在那边!”
“你说谁?”
“那个姓萍的女人!”
“亲爱的,你净胡说些什么呢!”戴克丝毫不顾忌地大声说,她的声音十分好听,“她住在前厅,其他老师都住那里。不过你说,要是我去问她的话,她会不会有个多余的扣针借我呢?”
“我觉得,她像是个拉链偏好者,不用扣针。”一个新的声音说。
“噢,你们能小点声吗!我说了,她就在班特丽的房间!”
这次是真的安静了下来,露西看到那个黑色的脑袋瓜猛地看向自己的窗户。
“你怎么知道的?”一个人问。
“昨晚乔丽给我送消夜时告诉我的。”露西记得,乔丽芙是学校的管家,她觉得“乔丽”这个称呼很不错,让不近人情的管家形象增添了些许人情味。
“那肯定错不了!”那个称露西是“拉链偏好者”的人说,声音显得很激动。
一片寂静中,校铃又响了,她们之前就是被这种催命似的铃声吵醒的。黑色的脑袋瓜一听到铃响便没了踪影,戴克丝的喊声则盖过了所有声音,她像个迷路人般,号啕痛诉着内心的绝望。学生们开始了忙碌的一天,一切失礼的行为都被抛诸脑后。铃响后,一连串的响声此起彼伏,砰砰的关门声,走廊上匆忙的脚步声,各种喊叫声。有人想到汤玛斯还没醒来,既然之前从附近窗户扔东西砸她都没砸醒,便只好重重地对她紧锁的房门一阵猛敲。接着是庭院草地小径上传来的奔跑脚步声,渐渐地,小径的脚步声越来越多,楼梯的脚步声则越来越少,叽叽喳喳的嘈杂声由强到弱逐渐减小了。当所有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演讲厅时,只听见某人飞奔穿过庭院小径,一步一句叫唤着:“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看样子,这应该就是那个睡得很熟的汤玛斯。
露西非常同情那位素未谋面的汤玛斯。虽说床在任何时候都让人贪恋,不过要是当一个人睡着时,嘈杂的铃声吵不醒她,就连同学的尖叫咆哮也叫不醒她,那起床对她而言一定是件备受煎熬的事。或许对威尔士人来说也很煎熬,因为威尔士的凯尔特人非常痛恨起床。所有像汤玛斯这样睡不醒的人都算威尔士人。可怜的汤玛斯啊,真是太让人心疼了,露西真想替可怜的汤玛斯找个可以睡到中午起的工作。
一阵阵倦意袭来,露西觉得越来越困了,她不知道那句“像个拉链偏好者”究竟是褒是贬,不过她想那些用扣针的人,并不见得多么令人赞赏,所以也许……
她又睡过去了。
[book_title]二
两名六英尺高、身穿哥萨克衣服的人正手拿鞭子使劲地抽她,理由是社会进步后法令规定人们应使用拉链,而她却坚持要用过时落伍的扣针,鲜血开始顺着背部往下流……露西猛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受到伤害的就只有自己的耳朵。校铃又响了。露西嘴里骂了几句粗俗的话,便从床上坐起身来。不行,绝对不能再待下去了!吃完中饭就走,一分钟都不多待!两点四十一分有趟车从拉博站开过来,到时候就坐那趟车回去。跟大家道个别,尽了朋友之谊后,她就能欢天喜地逃离此地了。等到了车站月台,她就买一盒半磅重的巧克力犒劳自己,庆祝她“回归外面的世界”。尽管周末等她站到浴室的磅秤上时,这半磅重的巧克力就会在她的体重上体现出来,不过,她才不管那么多呢!
说到浴室的磅秤,露西想起她有必要去洗个澡,这是体面之人该做的事。露西的房间离教工澡堂相距甚远,对此亨丽艾塔昨天已经向她表示了歉意,而且对把露西这位贵客安置在学生宿舍一事也深感抱歉。由于教员弗茹肯(弗茹肯·古斯塔维森)的母亲从瑞典过来,住了学校唯一的一间教工客房,并且还要住上好几周,一直到下个月月初举办的一年一度的汇报演出,看完她女儿的教学成果并点评一番之后才会离开。
露西十分怀疑自己能否顺利找到教工澡堂洗澡,据她朋友的说法,她辨别方向的能力实在太弱。一想到大白天自己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回游走,一个不留神还可能走到教室去,她就觉得:这简直糟透了!更要命的是,到时候还得到拥挤的走廊去求助,开口问那些早起的人,自己这么晚起可以去哪里洗个澡。
露西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光看到事情可怕的一方面还不够,还得看到另一个相对面的可怕之处。她坐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思索着那些可怕的事情,一边享受着此刻什么也不用做的惬意。然后,又一阵铃声响起,另一波脚步声、喊叫声也随之响起,宁静的早晨陷入一片嘈杂的混沌声中。露西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
她决定忽略“教养和文雅”,不洗澡直接穿上她女佣口中所谓的“皮囊”——毕竟,洗澡这种“浸在水里”的活动只不过是现代的一种潮流罢了,既然像查理二世这样的君主都可以浑身散发浓烈的臭味,她一介平民一次不洗澡又算得了什么呢?——就在这时,有人敲了她的房门。可以寻求帮助啦!啊,太好了,谢天谢地,她终于不再孤立无援了!
“请进!”露西语调欢快,就像鲁滨孙在迎接登陆者一样。她暗自心想,亨丽艾塔当然会过来跟自己道早安,她怎么这么笨呢,连这个都没想到。露西觉得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当年那个胆小羞怯的小女孩,她没期望亨丽艾塔会把自己放在心上。不过说真的,她确实得养成一些名人的习惯,比如,也许她该去换个发型,或者练习怎么回应别人,每天优雅地说上二十次“请进”。
然而,来的人并不是亨丽艾塔,而是一位女神级别的美女。
女神一头金色的秀发,身穿宝蓝色的亚麻短上衣,一双海蓝色的眼睛,还有她纤长的双腿,简直让人艳羡至极!露西对自己的腿失望透顶,所以她总是会注意到其他女人的双腿。
“噢,真是抱歉,”女神说,“我忘了你可能还没起床,我们学校的作息确实很古怪。”
露西觉得很高兴,眼前的这位美丽可人儿把她的懒散归结为学校的错。
“我很抱歉,打扰到你更衣了。”女神看着摆在地板中间的拖鞋,饶有兴趣地盯着它看。那是一双浅蓝色的缎面拖鞋,女人味十足,极其奢侈,十分轻软。毫无疑问,这是双很不实用的鞋。
“不好意思,这双鞋是很傻气。”露西说。
“萍小姐,你也许无法体会这种看到一个并不完全实用的物品的感受!”然后她想起自己貌似光顾着看鞋,把正经事忘了,“我叫纳什,是高年级的级长。我代表高年级学生过来邀请你明天和我们一起喝下午茶,要是你能答应的话,我们一定会觉得荣幸之至。每周日,我们都会去外面的花园喝下午茶,这是高年级学生的一个优待。夏日午后在花园用茶非常舒心惬意,真心期望你能和我们一起用茶。”她微笑地看着露西,眼神里流露出善意和渴望。
露西解释道,她明天去不了那里,因为她今天下午就要离开学校了。
“噢,不要走!”这个姓纳什的女孩反对道,她语气中流露出的真挚感情,让露西心里猛地涌起一股暖流。“不,萍小姐,你不要走!你千万不要离开!你不知道你对我们来说多么意义非凡,你是上帝派来看望我们的。这个学校就像个女修道院,我们每天努力用功,都没顾得上想一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这是我们高年级学生的最后一学期了,接下来的所有事情既残酷又封闭,比如期末考试、汇报演出、工作分配等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完全乱了方寸。现在你来了,带来外界的资讯,又那么有涵养……”她暂停了一下,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
“不是每周五都有校外人士过来给你们演讲吗?”露西问道。生平第一次,有人把她形容成上天派来的人,露西决定对这种说法持保留态度,她一点都不喜欢自己被这种满足感左右情绪。
纳什有条不紊,不带半点苦涩情绪地向露西一一解说了前三位来校的演讲人:一位讲亚述碑文的八旬老人;一位讲中欧历史的捷克人;还有一位讲脊柱侧凸的接骨师。
“什么叫脊柱侧凸?”露西问。
“脊柱侧凸就是脊柱弯曲的意思。要是你觉得这些人能给校园增添新潮、具有启发性的氛围,那么你就想错了。尽管学校安排这些演讲的本意是让我们不至于和社会脱节,但是恕我直言,”——很明显,纳什喜欢直言不讳——“比起我们听过的所有讲座,你昨晚演讲时穿的衣服更让我们受益。”
那件衣服是露西在她第一本书畅销大卖时,花大价钱买下来的,至今依然是她的最爱。她昨天穿上它去见亨丽艾塔,想给她留个好印象。露西感觉这种被人夸赞的满足感进一步动摇了她要离开的决心。
但是这种满足感还是不足以摧毁露西的基本意识。她还记得晚餐的豆子,记得没有床头灯的房间,没有任何呼叫服务的按铃,有的只是吵醒人的绵延不绝的校铃。不能动摇,就算莱斯体育学院的全体学生躺在她的过道上,大声哭喊哀求她,她也要坐两点四十一分的火车回去。露西嘀嘀咕咕说了些关于安排方面的事宜——暗示纳什,她的备忘录上还有许多紧急重要的约会——其间她向纳什提出,让她领自己去教工澡堂。“我不想为了找个浴室在走廊上晃来晃去,而且我没找到按铃。”
“伊丽莎是学校里服务教员的女佣,她真该记得这里的房间是没有按铃的,她应该主动过来叫醒你。”纳什在服务不周这件事上对露西深表歉意,她提议,要是露西不介意的话,可以去学生澡堂洗澡,那里离这非常近。“当然,学生澡堂里都是很小的隔间,就是用一堵堵墙隔开的那种,地板是那种发绿的水泥地,不像教工澡堂,地上铺着青绿色的马赛克瓷砖,瓷砖上还有雅致的海豚图案。不过,洗澡的水都是一样的。”
露西很乐意去学生澡堂洗澡,她一边拾掇着洗澡要用的东西,脑子里一边不停思考,她觉得从纳什身上看不出那种学生对教师的绝对敬畏。这一点让她想起些事情。这时,露西总算记起来了——是玛丽·巴哈洛。那时候学习不规则法语动词,玛丽班上的其他学生都对讲课的年轻女老师十分顺从、充满钦佩。不过玛丽却没有,她学习上很用功,为人也友好和善,可对待那位法语老师的态度和她对其他人也并没什么不同,这都是因为巴哈洛的父亲“几乎是个百万富翁”。露西得出结论,从纳什的“外在行为”——用这个术语形容学生是有些奇怪——来看,她与人交往时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身上那种巴哈洛式的社交气质十分显著,因此她可能也有一位“百万富翁”的父亲。露西后来得知,人们在说起纳什时,最先提到的都是“帕米拉·纳什家超级有钱,你知道吗,她家还有男仆领班!”人们每次都不忘提到男仆领班这件事。在那些父母是辛苦讨生活的医生、律师、牙医、商人和农户的女学生眼里,男仆领班就像黑人奴隶一样稀奇少见。
“你不用去上课或是干点别的吗?”露西问,安静的走廊被阳光照得一片亮堂,像是把别处的光都吸收过来了似的,“我以为你们五点半起床,吃早餐前应该会上课。”
“噢,确实如此。夏季时,我们要上两节课才能吃早餐,一堂运动课,一堂理论课,比如打羽毛球、学习运动机能学,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课程。”
“运动——运动什么学——讲的是些什么东西?”
“你是说运动机能学吗?”纳什思索了一会儿,想着该如何解释给一个对此毫无所知的人听,她最后决定想个例子来讲解。“这么说吧,我通过抓住水罐的柄,将水罐从高架子上取下来,运动机能学讲的就是描述这个过程中所涉及的肌肉运动。”看到露西点头表示理解了之后,纳什接着开头的话说,“不过在冬季我们就和大家一样,七点半起床。通常来讲,现在这个时间段是用来获取外界证书的,比如公共卫生所、红十字会之类的机构。不过由于那些我们都已经完成了,所以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来准备下周的期末考试。能有一点时间来准备考试我们实在太满足了。”
“下午茶那会或者午茶之后,你们难道都不休息吗?”
纳什的表情像是露西讲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噢,没有,下午四点到六点我们有临床实习,病患都是些外面的人,你知道的,从扁平足到大腿伤残,什么样的病都有。晚上六点半到八点我们有舞蹈课,学跳芭蕾舞,民俗舞一般都在早上学,不过这都不是文艺活动,只能算是做锻炼而已。然后晚餐还没怎么吃就到八点半了,所以我们复习功课备考的时候都头昏脑涨,昏昏欲睡,睡觉还是准备考试,总免不了挣扎一番。”
露西和纳什走到通向楼梯的走廊时,碰到一个神色匆忙的低年级学生,她一只手臂紧紧夹住一具骨架模型的头部和胸部,另一只手臂则挟着模型的骨盆和双腿。
“茉莉斯,你拿着‘乔治’模型干吗?”三人走近时,纳什问道。
“噢,宝儿,不要阻拦我。”低年级学生吓坏了,气喘吁吁地说道。她把背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模型架构往身体右侧颠了颠,拴得更紧些,然后继续匆匆往前走去,“拜托就当没看见我!我是说你们就当没有看见‘乔治’,我本来想早点起床,在五点半铃响之前把它放回教室的,但是我却睡过头了!”
“那你拿着‘乔治’一整晚都没睡吗?”
“没有,只熬到了凌晨两点左右。我……”
“那你房间的灯是怎么不被发现的?”
“我把我的旅行毯钉在窗户上,当然不会有人发现亮灯啦。”那名低年级学生用解释一件显而易见的事的语气回答道。
“那还真是一个气氛美好的六月夜晚啊!”
“是很胆战心惊的夜晚!”茉莉斯直白地说,“没办法,这是我唯一能在考前抱抱佛脚,恶补‘肌肉附着’的法子了,所以拜托,宝儿,你就当不知道吧。我会在老师下楼吃早餐前把模型归还回去的。”
“搞不定的!你免不了还会遇到其他人!”
“噢,拜托,别再打击我了,我现在已经够害怕的了。而且我真不确定自己还记不记得怎么把‘乔治’的腰部挂上。”茉莉斯快步抢在露西和纳什之前下楼去了,消失在房间前面。
“我一定是在爱丽丝的幻境里,”露西看着茉莉斯离去的背影说道,“我一直以为‘穿插’[1]是跟针线活相关的事情呢。”
“你说的是‘肌肉附着’吗?肌肉附着指的是骨头上有肌肉附着的确切位置。与其光看书本,不如直接放一具骨架模型在面前,那样学习起来会容易得多,这也是茉莉斯偷拿‘乔治’模型的原因。”纳什纵情地哈哈大笑说,“茉莉斯真是非常大胆。虽然我读低年级的时候也从教室里偷拿过一些怪异的骨头,但我从没想过拿走‘乔治’。每个低年级学生的生活中都有一段挥之不去的可怕愁云,你知道的,就是期末解剖学考试,那真可谓是终极测试。学生们得对身体结构的所有细枝末节了如指掌,之后才能参加实习,所以期末解剖学不像其他期末考试,它是所有高年级学生的“背水一战”。到了,前面就是学生澡堂了。记得我读低年级时,每逢周日就有许多同级学生抱着《格雷氏解剖学》,躲在板球场边的长草坪看,所以草坪一到周日就变得硬巴巴的。学校严令禁止学生将书本带出学校,而且每个周日我们都要外出参加社交活动,比如喝下午茶,去教堂,或者去乡下之类的。然而,在低年级最后一个学期,所有低年级学生在周日都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偷偷看《格雷氏解剖学》,要知道,把课本从学校带出来可不是件易事。你知道《格雷氏解剖学》这本书吗?它就和那些放在客厅桌上的旧式家庭圣经差不多大小。事实上,曾有谣传说学校大半的女学生都怀孕了,其实那不过是她们把课本塞到衣服里给人们造成的错觉罢了。”
纳什弯腰拧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地流进浴盆。“由于学校每个人一天都要洗三四次澡,所以每分钟水龙头的出水量都得像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大才够用。”她提高嗓门以盖住水声道,“恐怕你吃早餐要迟到很长时间了!”露西听后做出沮丧的神情,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孩。“我用托盘带些东西上来给你吃吧!放心,一点也不麻烦,我很乐意去。不管怎么说,客人都没必要八点就出现在早餐桌上,你还是在房间悠闲地享用早餐吧。”纳什手扶在门上顿了顿接着说,“还有,请改变主意留下来吧!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你能留下来,你绝对无法想象那会带给我们多大的乐趣。”
纳什笑了笑便离开了。
露西躺在温暖舒适的浴盆里,愉快地想着自己的早餐。不用跟那些叽叽歪歪的人交谈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还有美丽的纳什主动给自己带早餐,真是个体贴善良的姑娘。也许在学校和这些年轻人再待个一两天也挺好……
这时,令人抓狂的校铃声在不远处再次响起,露西吓得险些从浴盆中跳了起来。今天就走,就这么定了!她站起身开始擦肥皂。就坐两点四十一分的车回去,一刻也不耽误!
露西推测刚才响的是八点开饭前五分钟的预备铃,铃声停止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狂乱的声音。她听到左边两扇门被人猛推开,水哗啦啦地流进浴盆,然后一个熟悉的尖叫高声响起:“噢,亲爱的,我早餐要迟到了,可我现在又全身是汗。我知道我应该安安静静地坐着,写那篇关于血浆的作文,可是我对血浆真是一窍不通啊,还有下周二就要物理期末考试了。可是今天早晨如此舒适宜人……咦,我的肥皂呢?”
露西听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没想到,在这个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八点才休息的学校,竟然还有人精力如此旺盛,一大早就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
“噢,唐妮,我忘了带肥皂过来了,把你的肥皂扔过来给我用吧!”
“你等会,我擦完了再给你。”一个文静的声音说道,这和戴克丝的尖叫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噢,我的小天使,你动作快点啊。我这周已经迟到两次了,霍琪老师上次还用十分怪异的眼神打量过我。对了,唐妮,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你能不能帮我看看那个‘肥胖症’患者呢?”
“不行。”
“其实那位患者真的没她看上去那么胖,你只要……”
“我要给自己的一位病人看病。”
“我知道,就是那个脚踝扭伤的小男孩嘛。卢卡斯可以帮你给他看病,她正好也有个‘斜颈’小女孩,可以一起……”
“那也不行。”
“好吧,我想你也不会答应。噢,亲爱的,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空去写那篇关于血浆的作文。还有那个胃膜的问题,真是把我给难住了,不管怎样,我真的不敢相信胃膜居然有四层,这简直就是一个圈套。勒珂丝老师让我去看看猪牛肚,但我看了之后觉得那根本说明不了任何东西。”
“给你肥皂,接着!”
“噢,太感谢了,你帮了我的大忙。这肥皂真好闻,肯定很贵吧。”戴克丝安静地擦着肥皂,这时她发现自己隔壁的浴室里有人。
“唐妮,隔壁浴室是谁呀?”
“不知道,可能是格林盖琪吧。”
“盖琪,是你在隔壁吗?”
露西吓了一跳,答道:“不是,我是萍小姐。”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会让人觉得一本正经。
“才不是,不过说真的,你是谁呀?”
“我是萍小姐。”
“不管你是谁,你模仿萍小姐模仿得确实很像样!”
“应该是利特蔷吧,她很擅长模仿。”唐妮说道。
露西默无声息地继续洗着澡。
突然,露西听到有人从浴盆中站起来,湿漉漉的脚稳稳地踩在浴盆边缘上,浴室隔间顶上露出了八根手指的指尖,一个人从隔间那边望过来。她的脸又长又白皙,很像可爱的小马脸,一头直直的秀发草草地用发夹绾成一个发髻。真是张怪异而又可爱的面孔。就在这一刻,露西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终于知道戴克丝是如何安然熬到最后一学期,没有被愤怒的同学砸脑袋了。
从浴室隔板那边探脸过来的人先是惊恐了一下,随即羞红了脸,立马消失不见。接着隔壁浴室传来一阵绝望的低吟。
“噢,萍小姐!亲爱的萍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我真是太不应该了,我从没想过隔壁竟然会是你……”
露西不禁觉得她很享受这种让别人觉得严重冒犯了自己的感觉。
“希望我的行为没有冒犯到你,我是说,至少没有太过冒犯。我们已经对人们的裸体非常习以为常了,所以,所以……”
露西知道戴克丝是想说,这种糗事发生在学校里,不会像发生在别的地方那么要紧。再说了,露西觉得自己那时候正优雅地用肥皂擦着大脚趾,所以对这件事也没什么感觉。她友好地表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她不该占用学生澡堂洗澡,并且要戴克丝不用觉得太过意不去。
“你知道我的名字?”
“是的,今天一大早我就听见你囔囔地喊着找扣针,我就是这样被弄醒的。”
“噢,我真该死!现在我再也没有脸面对你了!”
“我猜萍小姐是准备搭最早那趟火车回伦敦咯。”声音从另一个浴室传来,她的语气仿佛是在说,“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刚才说话的是奥唐纳,来自爱尔兰。”戴克丝说道。
“来自爱尔兰的阿尔斯特地区。”奥唐纳平静地补充道。
“奥唐纳,你好啊!”露西说。
“萍小姐,你一定觉得这里就像个疯人院吧,不过千万不要因为戴克丝的个人行为,就误会了我们大家所有人。事实上,我们中有些人相当成熟稳重,有些温文尔雅而又修养十足。等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喝下午茶就会知道了。”
露西本想说明自己明天不去参加下午的茶会,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浴室外面便传来一阵低沉的杂音,杂音越来越大,变成排山倒海的铃响。在这片喧闹中,戴克丝像遭遇了暴风雨的海鸥一样,拼命地鬼哭狼嚎。她一边担心着自己要迟到很久,一边又非常感激奥唐纳借她这块“救命”肥皂。咦,自己上衣的腰带去哪了?虽然亲爱的萍小姐对自己刚才的冒失行为已经不做追究,但她还是想向露西表现出她是个通情达理,彬彬有礼的成年人。而且,大家都很期待明天和萍小姐共进午茶。
戴克丝和奥唐纳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澡堂里只剩下露西一个人,连同那渐渐消退的校铃声和洗澡水流走的低沉声。
注释
[1] 穿插与“肌肉附着”的英语发音一样。
[book_title]三
周六下午两点四十一分,开往伦敦的火车马上就要从拉博站发车了,露西坐在草坪中一棵雪松树下,想着自己是不是很傻,不过不管怎样,她现在都释怀了,能坐在这样一个阳光普照的园子里实在是惬意极了,并且周围又非常宁静。正好今天下午学校安排了很多比赛,学生都聚集在草坪下面的板球场上与库姆学校竞赛。库姆学院位于村子的另一头,两个学校一直互相竞争。这群年轻学生们别的不说,个个都多才多艺,研究胃黏膜和打板球运动这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她们都能做得很好。
亨丽艾塔早餐后去露西的房间找过她,她告诉露西说要是她能在学校度过周末,一定会有一些全新的体验。“这些学生们各有各的特点,都十分可爱,跟这些年轻人在一起非常有趣。”毋庸置疑,亨丽艾塔说的话一直都很对,露西时时刻刻都能发现学校的一些新奇之处,她曾坐在教工餐厅与教员们共进午餐,一边吃着难以辨认的营养“均衡”饭食,一边借此机会进一步熟悉这些人。她发现午餐期间,亨丽艾塔独自坐在长桌的最前方,沉默不语,心不在焉地吞咽着饭菜;勒珂丝倒是很健谈,她虽身材瘦削、外貌平平,但却是个十分聪慧的理论家,和所有理论家一样,勒珂丝不仅有很多理论想法,而且也持有许多个人观点;相比之下,高大健壮、精力充沛的低年级体育老师蕾格(多琳·蕾格)则丝毫没有自己的想法,唯一说的几句话也只不过是附和一下勒费夫尔夫人罢了;勒费夫尔夫人教授芭蕾舞,她虽说话不多,但只要她那如深褐丝绒般有质感的声音一响起,就没有人会打断她说话;弗茹肯是高年级的体育老师,她坐在长桌的末端,旁边坐着她的母亲,整个用餐期间她都一言不发。
露西的目光一直在弗茹肯身上游移,她对那双瑞典式清澈的明眸所流露出的俏皮范完全无法抗拒。露西想着,胖重的亨丽艾塔,聪慧的勒珂丝,无知的蕾格,优雅的勒费夫尔——在这个高大白皙、像谜一般的瑞典女子眼中,她们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思索完了这位瑞典女子,露西现在开始期待着那位南美洲人的到来。“迪斯特罗不参加竞赛,”亨丽艾塔对露西说,“所以我会让她下午过去陪你。”露西原本不想有人来陪她,因为她已经习惯并乐于独处,但是一想到对方是在体育学院就读的南美人,便又有了兴趣。午餐后露西碰到了纳什,纳什对她说:“如果你对板球不怎么感兴趣的话,恐怕你下午就得落单了。”这时人群中另一个高年级学生对纳什说:“没关系的,宝儿,‘骚核桃’会陪萍小姐的。”“噢,那就好。”纳什答道,很明显,她对“宝儿”这个称呼已经习以为常,既不觉得有什么特殊含义也不觉得突兀怪异。
露西倒是很期待见到这个叫“骚核桃”的人,她坐在花园中,一边晒着太阳消化着中午的饭食,一边思考着这个外号的由来:“核桃”可能指的是巴西坚果,在一些相关的现代俚语里,也用来形容那些疯疯癫癫的人。不过“骚”是什么意思呢?核桃压根不可能用“骚”来形容啊!
一个低年级学生跑向自行车棚时从露西旁边经过,冲着露西微笑。露西想起她就是今早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个学生。“你把‘乔治’模型安然送回去了吗?”露西在后面问道。
“已经送回去了,谢谢你。”茉莉斯停住脚步,踮着脚尖微笑着答道,“不过现在我又遇到了些别的麻烦事,我今早把模型放回去后,为了让它平稳,便用手抱着模型的腰部,但是就在那个时候,勒珂丝老师走进教室看到了这一幕。恐怕这次我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生活就是这么不容易啊。”露西深表同情道。
“不过,我觉得我现在总算把‘肌肉附着’彻底弄明白了。”茉莉斯大声说道,一边快速跑过草坪。
露西心想,这真是一群好孩子,不仅心地善良、简单纯洁,而且也积极健康,待在这样一个地方确实很惬意。远处的地平线被拉博站火车排放的乌烟熏得一片模糊,等车子到了伦敦又会排放一缕缕类似的乌烟。还是坐在这里,享受着明媚的阳光,呼吸着浓郁的玫瑰花香,看着年轻孩子们友好的微笑舒服多了。露西将她那胖乎乎的小脚伸得更远了些,她很喜欢草坪对面那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乔治亚式大建筑物,看上去就像是很有古韵的“老房子”,可同时又觉得其两侧现代化的玛利安式建筑与之很不协调,不过要是把莱斯体育学院当作现代化建筑来看,两侧的建筑就相当赏心悦目了。屋子的安排分配非常得体,教室都安排在中间的“老房子”里,整齐的小型现代化卧室则设在两侧的建筑里,这样的布局十分合理。丑陋的体育馆恰到好处地隐藏在这些建筑物的后面。露西想着,在周一离开之前,她一定得去看看高年级学生的体育演练,那对她而言有着双重乐趣。一方面,她可以欣赏到训练有素的体育专才们完美的演练;另一方面,知道自己在有生之年永远都不用去跳马或者踏上平衡木,这对露西来说简直妙不可言。
露西看到从“老房子”拐角处走过来一个人,身穿花朵图案的丝绸裙子,头戴一顶宽边遮阳帽。这是一个身材苗条、姿态优雅的姑娘,露西看着她缓缓朝自己走来,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潜意识里已经刻板地以为南美洲人都肥胖老成。同时,露西也明白了“骚核桃”称呼中“骚”的来由,想到这她便笑了。在莱斯学校这样一个地方,朴素的学生们是不可能穿着印有花朵图案且裁剪适宜的裙子外出的,而且她们也更不可能会戴着这样的宽边遮阳帽。
“萍小姐,下午好。我叫特蕾莎·迪斯特罗,由于昨晚我去拉博镇教课去了,所以没能去听你演讲,实在是抱歉。”迪斯特罗说着,娴熟优雅地摘下了帽子,又顺势在露西身旁坐了下来,整个动作自然流畅,一气呵成。她的声音,她慢悠悠的语调,她的身材曲线,她的动作,她乌黑的秀发,还有她那棕色的双眸,迪斯特罗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地优雅迷人。
“教课?什么课呢?”露西问。
“给镇上商店的女店员们上舞蹈课。她们学得非常认真,对自己也很严格,但她们真的跳得很差劲。下周她们会赠送我一盒巧克力,或许是因为下周是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或许是因为她们喜欢我,又或许那只是一种传统惯例,可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骗子,一切都是虚伪的假象,没有人能教会她们跳舞的。”
“我觉得她们自己应该很享受学跳舞的过程,不过学生外出授课在这是常有的事吗?”
“那是当然啦,我们都会去外面授课,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去实践。我们会去学校、修道院、俱乐部或者其他之类的地方授课。对了,你不喜欢板球吗?”
面对话题的转变,露西想了想,然后解释说除非玩板球就有一袋樱桃,不然她是绝对不可能去玩板球的。“倒是你,你怎么不参加呢?”她问。
“我不参加任何球类运动,在我看来,一群人追着一个小球跑实在是滑稽可笑。我来这是为了学习舞蹈,这是个学舞蹈的好地方。”迪斯特罗回答说。
露西表示,在伦敦一定有更好的舞蹈学校,教学水准肯定比这所体育学院高很多个档次。
“噢,那类学校的学生都必须从小就开始学,而且将来以舞蹈为职业。而我,仅仅是纯粹地喜欢舞蹈而已。”
“那你会不会当舞蹈老师呢?我是说等你回……巴西之后,是巴西没错吧?”
“噢,不会,我得结婚。”迪斯特罗简明扼要地说,“我之所以来英国,就是因为我谈了一场不愉快的恋爱,尽管我非常迷恋他,可我们实在太不合适了。我来这里就是想忘掉那段恋情,从那段伤心事中恢复过来。”
“你的母亲是不是英国人呢?”
“不是,我母亲是法国人,我祖母才是英国人。我很喜欢英国人。”迪斯特罗优雅地抬起一只手,手腕适宜地摆动着,最后停在她的脖颈处,“以这里为界线,这里以下是英国人充满浪漫情怀的比例,这里以上则是他们缺乏常识的比例。我失恋后去找过我的祖母,坐在她的真丝椅上哭得死去活来,不停地问‘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你知道的,就是我该拿我的爱人怎么办。然后祖母就对我说,‘擦干眼泪,离开这里吧’。于是我便说去巴黎,住到一间阁楼,整天画些像眼睛、盘子里的贝壳之类的静物。可祖母听后却说,‘不要去法国,你去英国吧,去那里锻炼锻炼流点汗’。我一直都很听祖母的话,再加上我喜欢跳舞,而且跳得还不错,于是就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莱斯体育学院。一开始,大家听说我只想跳舞时,都觉得大为吃惊……”
露西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严肃保守的学校,怎么会接受迪斯特罗这样一个魅力十足的“骚核桃”呢?
“刚好这里有个学生中途退学,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你说怪不怪?于是便留下一个空缺,而那样对学校影响不太好,所以他们干脆就说:‘噢,好吧,就让这个从巴西来的疯狂女子住凯尼恩的房间,过来上课吧。这样就不会有什么损失,学校的账目也不受影响。’”迪斯特罗说。
“所以你是直接从高年级开始读的?”露西问。
“是的,舞蹈课是这样的,你知道,我已经是个专业舞者了。不过我还是跟低年级学生一起上解剖学,我觉得研究骨头很有趣。至于其他的课,我有兴趣就去上,所有的课我都去听过,除了‘水管工程’,我觉得这门课不太体面。”迪斯特罗答道。
露西把“水管工程”这门课理解为“下水道卫生”。她问迪斯特罗:“那么那些课你都喜欢听吗?”
“课程内容非常丰富。英国女孩都很天真幼稚,就跟九岁小男孩一样。”
露西听后笑了笑,心想:宝儿可不怎么天真幼稚。
迪斯特罗留意到露西脸上的表情,接着说:“或者说她们幼稚得跟十一岁的小女孩一样。一高兴就狂喊乱叫,你知道我说的‘狂喊乱叫’是什么意思吧?”
露西点了点头。“只要勒费夫尔老师对她们说几句好话,她们就狂喜得要昏过去一样。我也要昏过去,不过是被她们这种夸张行为惊得要昏过去。她们还存钱给弗茹肯老师买花,但弗茹肯老师满脑子想的就只有那位远在瑞典的海军军官。”
“你是怎么知道海军军官这件事的?”露西吃惊地问道。
“我在弗茹肯老师房间的桌上看到他了,我的意思是,我看到他的照片了。弗茹肯老师来自欧洲大陆(除英国外的欧洲领土),她不会狂喊乱叫。”迪斯特罗说。
“德国人也是欧陆人,但是他们经常狂喊乱叫。”露西说道,“而且他们还因为这点比较出名。”
“欧陆人是一个极不均衡的民族,”迪斯特罗随意地总结着日耳曼民族道,“比如瑞士和德国就不一样。”
“不管怎样,希望弗茹肯能喜欢她们送的花。”露西说。
“她肯定不喜欢,因为她把花都扔到窗外去了,而且我注意到她更喜欢那些没送她花的学生。”
“噢,是吗?那么还是有一些人不会激动得‘狂喊乱叫’咯?”露西问。
“是有,不过不多。比如苏格兰人就不会那样,我们学校就有两个。”迪斯特罗的语气好像是在说两只小兔子。“她们俩忙着吵架,没心情管其他的事。”
“吵架?我以为全世界的苏格兰人都团结一致呢。”露西说。
“那也得她们属于同种风才行。”迪斯特罗说道。
“你说的‘风’是什么意思呢?”露西问。
“它是一个跟气候有关的问题,我们生活在巴西的人对这点就非常清楚。风的声音分两种,一种是‘啊——啊’(她张开红润的双唇发出温柔的轻声),它代表一类人。另一种是‘咝——咝’(她故意将声音从牙缝中发出来),它代表另一类人。在巴西风声受纬度影响,而在苏格兰则因东西海岸的关系而不同。这是我复活节观察那两个苏格兰人得到的体会。坎贝尔属于‘啊——啊’风声,她具有这类人的综合特性,行为懒散、爱撒谎同时又极富魅力。斯图尔特则属于‘咝——咝’风声,她为人真诚,勤奋努力,而且非常耿直。”
露西听后笑了起来。“那按照你的说法,所有住在苏格兰东海岸的人,全部都是圣人咯?”
“就我所知,她们吵架也有一些私人原因,比如一方辜负另一方的热情招待这类事情。”
“你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去了另一个人家里度假,但却做出了行为不端的事?”露西的脑子里立马浮现出许多个画面:勾引爱人、偷窃餐具、烟头烧坏家具。
“噢,不是那样。其实我指的是两百年前,两个风声派别的人在雪地里互相厮杀。”迪斯特罗说“厮杀”时的语气非常严肃认真。
听到这里,露西真的大笑了起来。坎贝尔家族当年奉英王威廉三世之命在格伦科屠杀麦氏一族,露西一想到他们仍然无法摆脱其带来的恶名就觉得很好笑,凯尔特人还真是个心胸狭隘的民族啊!
露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想着凯尔特人的事情出了神。迪斯特罗转过身看着她问道:“萍小姐,你来这里是为了把我们当你的心理学研究对象吗?”
露西解释说,自己跟霍琪老师原本就是老朋友,这次过来看望她,也顺便度假。她温和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觉得研究体育学院学生的心理可能不怎么有趣。”
“是吗?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噢,因为这里的学生大多都是一个类型,都太平常、太单纯了。”
迪斯特罗脸上闪过一抹饶有意味的笑容,自两人见面以来,露西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而让露西始料未及的是,这个表情有点刺痛到她,让她觉得自己也位于其口中“太幼稚”的行列之内。
“你好像不赞同我说的话?”
“我只是想从高年级学生中找出一个我觉得平常的人,可是我发现太难找了。”
“噢,说说看!”
“你知道她们在这个学校的学习和生活方式,高年级学生们熬过常年的训练很不容易,到最后一学期还保持正常是不太可能的。”
“你是觉得纳什不正常吗?”露西问。
“噢,宝儿啊。她这人意志坚强,所以可能没受多少苦。但你觉得她跟茵内斯之间的友谊那叫很正常吗?当然,她们关系很好。”迪斯特罗连忙又说,“那关系简直是无可挑剔的好,但正常吗?肯定不正常。两人就跟大卫和乔纳森[1]一样。毫无疑问,这种情谊是极其幸福的,不过,”——迪斯特罗晃了晃手,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不过它将其他人都排除在外,就像耶稣的十二门徒一样,只不过她们是四个人。”
“你说的‘门徒’是哪些人呢?”
“马修、威马克、卢卡斯和利特蔷。一开始,由于名字跟十二门徒同姓氏,她们在学校玩到了一块。萍小姐,相信我,现在她们四个连想法都完全一致了。她们住在顶楼那四间房。”——迪斯特罗抬头朝着侧边建筑的楼顶示意道——“不管你问她们中任何一个人借扣针,她们都会异口同声地回答你‘我们没有扣针’。”
“好吧,那戴克丝呢,你觉得她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露西问。
“她心智发展不健全。”迪斯特罗冷淡地说道。
“胡说八道!”露西这回决定坚持自己的想法,她说,“戴克丝是个单纯快乐、没有心机的姑娘,她过得很开心,也热爱着生活。正常得不得了!”
迪斯特罗突然笑了起来,笑容坦率而不做作。“好吧,萍小姐,关于戴克丝就算你说对了。但是我得告诉你,这是她们的最后一学期了,所以任何事情都会夸大很多,每个人也多多少少会有点不正常。真的,千真万确。要是一个学生生性畏惧害怕,那么在这最后一学期她的畏惧程度便会严重一千倍;要是一个学生雄心勃勃,那么在这学期她便会变得激情澎湃。所有事情都可以这样以此类推。”迪斯特罗坐直了身子,总结道,“这些学生过的本来就不是正常的生活,所以你别指望她们人都正常。”
注释
[1] 大卫和乔纳森是圣经故事里的两个男性角色,两人是莫逆之交。
[book_title]四
“你别指望她们人都正常。”周日下午,露西坐在和昨天相同的位置,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她看着草坪上聚在一起的学生们,一张张快乐而且再正常不过的年轻面孔,目光里满是愉悦。就算她们中没有卓越高贵的天才,至少也都不卑鄙低劣。从她们那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机敏的脸上,更是看不出一丝不健全或者筋疲力尽的迹象。这些年轻的女学生们是通过了严苛的考核才被亨丽艾塔录取进来的,露西不禁觉得,要是严格管教能培养出如此优秀的人才,那她或许也该认同这种教学方法。
露西饶有兴致地盯着“四大门徒”看,由于长期生活在一起,她们看上去还挺相像的——就像长期相处的夫妻,尽管各自特色不同,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一样——圆圆的脸蛋上都带着快乐期许的神情,只有观察了一会儿后才能发现她们体格和肤色上的差异。
露西又看向汤玛斯,就是那个最具有威尔士人特点的贪睡姑娘,她身材矮小,肤色很黑,是个土著居民。还有奥唐纳,现在她总算亲眼见到浴室里说话的“那个声音”了。奥唐纳是个标准的爱尔兰姑娘,细腻的皮肤,灰色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那两个苏格兰人在人群中相对来说不是很起眼,她们与整个团队相距甚远却又仍属于其间。斯图尔特一头红发,她正从摆在草坪上的一个盘子中切下一块蛋糕,一边用她那愉悦的爱丁堡语调说:“这蛋糕是从克劳福特店买来的,你们这些只知道便宜糕点的可怜人儿,可以换个口味尝尝真正的美味了!”坎贝尔双颊粉红,一头棕色的秀发,带有朦胧美。她正斜倚在杉木树干上,悠闲地享用着涂了黄油的面包。
所有的高年级学生都可以称得上是伊丽莎白女王口中的“纯英国人”,除了那个脸部扁平、神情沉着、长得像原始人的女学生,她叫哈瑟特,是个南非人。
在所有学生中,唯一让露西觉得不同寻常的是宝儿的密友玛丽·茵内斯,倒不是她长得多好看,而是她身上某种气质打动了露西。在露西看来,纳什本该找个既有能力又美貌的同学做朋友,那样和她才是最适宜的。也不是说茵内斯长相不够出众,只是茵内斯的眉毛以及她那低眉往下看的双眼,使得整张脸显得格外凝重,让人看了便觉得担忧,不免忽略了她那迷人而细致的脸部轮廓。她不像宝儿那么活泼爱笑,恰恰相反,她非常安静,尽管大家都说个不停,但露西到目前为止都没见她笑过。
昨晚露西和教员们吃过晚饭后便回房了,正更衣的时候有人敲了她的门,然后她听到门外的纳什说:“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顺便向你介绍一下住你隔壁的同学,她叫玛丽·茵内斯。不管你有什么需要,她都可以随时为你效劳。”纳什道了晚安后便离开了,留下茵内斯一人继续这段对话。露西觉得茵内斯十分迷人且相当聪慧,只是气氛让人觉得有点尴尬。她对自己觉得不好笑的事情统统都不屑一笑,即便态度友善,却并不会主动去活跃气氛。在露西近来活跃频繁的学术圈和文学圈内,这种态度十分普遍,可在这所到处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里,这种态度就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不过也只能说是绝大程度上,毕竟茵内斯对露西的书——“那本书”——以及她自己的事情肯定不会也是这个态度。
此时此刻,露西看着正坐在杉木树荫下的茵内斯,不禁想着,是不是茵内斯原本就觉得生活无趣呢?一直以来,露西都以自己善于读脸的能力为傲,并且现在更加倚重自己的这种分析能力。打个比方,如果一个人的眉毛低到鼻子处或高到额头处,那他一定是个诡计多端、与人共谋的人,露西遇到的情况无一例外。简·戈登还是谁曾经观察过,当一群人在公园里听公众演讲时,鼻子较长的人通常会坚持留下来听完演讲,而鼻子较短的人往往没听完就离开了。此刻,露西看着茵内斯的眉毛位置和那厚实的双唇,她怀疑任何笑容是不是都被这个专注的神情给屏蔽了。某种程度上来说,茵内斯长得一点都不像当代人,倒像——像什么呢?
像历史书里的插画人物,还是美术馆里的人物画像?
无论如何,反正都不像是某个女子体育学院的学生,完全不像。拥有茵内斯这样圆脸的人,通常都是历史创造者。
学生们总是不断转向露西,然后又转向别处聊天打趣,这其中只有两个人是无法让人一下子就心生喜欢的。一个是坎贝尔,她太百依百顺,言语过于轻柔,而且还竭力去讨好所有人。另一个则是满脸雀斑的劳斯,她双唇紧闭,一副无比警惕的神情。
劳斯来参加茶会时迟到了,她出现时,所有人突然都安静下来。这一幕让露西联想到老鹰飞过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上空时,周围鸦雀无声的场景。不过,这种沉默并不是大家蓄意为之,也不带有任何恶意。大家就像是注意到了劳斯的到来,然后暂停了交谈,可也并没有人特别喜欢她,喜欢到要邀她来自己的圈子玩。
“抱歉我迟到了。”劳斯说道。一片沉寂中,露西听到有人做了个简洁果断的评论:“书呆子!”估计她把劳斯迟到的原因归结为看书入迷忘了时间吧。纳什向露西介绍完劳斯后,劳斯便在草坪上和其他人坐到了一起,中断的谈话声再度响起。露西一向很同情那些与周围格格不入被排挤在外的人,于是便对这位迟来的女孩充满了同情,可进一步观察到劳斯那攻击性的神情后,露西觉得自己之前真是白费了感情。如果说坎贝尔是因为过于顺从而不讨人喜欢,那么劳斯不受喜欢的原因则正好与之相反。露西觉得,除非眼前开过一辆推土机,不然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入劳斯的眼了。
“萍小姐,你还没尝尝我做的蛋糕呢!”戴克丝把露西看作老朋友般毫不掩饰地说道。她坐着斜倚在露西椅子旁边,两条腿伸得直直的,像个洋娃娃一样。
“哪个蛋糕是你做的呢?”露西问道。她看着各式各样的点心盒,这些可比平日学校里的黄油面包好了几个档次,“周日”式的小圆面包都可以拿去乡村集市售卖了。戴克丝做的似乎是那个淋着奶油糖霜的巧克力三明治。露西决定,这一次看在友谊的分上(当然也有自己贪吃的因素),她就不去管自己的体重那么多了。
“你们经常自备蛋糕来参加周日的下午茶会吗?”露西问。
“噢,不会,这次是因为你来我们才会带。”
坐在露西另一边的纳什笑着说道:“萍小姐,坐在你眼前的这群人,都是天天到厨房偷吃的好吃鬼,没有哪个搞体能训练的学生不偷吃东西。”
“亲爱的同学们,在我整个学生生涯中,我无时无刻不是饿得头昏脑涨。每次吃早餐,只有吃到自己觉得羞愧的时候,我才会停下来,然而半小时过后,我又会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唯一的罪过是……”劳斯刚要说话,斯图尔特在她背后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害得她差点往前跌倒。
“我们梦寐以求的美食现在都铺在你的脚下了。”纳什打趣着说,盖住了劳斯未说完的话,“当然啦,我们还准备了一大堆碳酸饮料哦。”
“我们还郑重地开了个秘密小会,讨论应不应该为这次见面盛装打扮一番。”戴克丝一边说,一边切着巧克力三明治分给其他人,完全没察觉到自己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多么失敬。“不过后来我们觉得你看上去也没有多特别。”这话一说出来便引起了大家的大笑,于是戴克丝匆忙补充道,“我没有丝毫恶意,我的意思是说,大家都觉得你会喜欢我们本来的样子。”
她们的穿着五花八门,依据个人喜好或各自所需而定。有些穿着短裤,有些穿着蓝色的亚麻运动上衣,还有些穿着粉彩水洗丝质连衣裙。就是没有人穿花朵图案的丝质洋装,此时的迪斯特罗应该正在拉博镇陪修道院的修女喝茶。
“此外,”长得像荷兰洋娃娃的格林盖琪发话了,昨天早晨五点半庭院窗户出现的黑色脑袋瓜子,祈祷有人拿东西把汤玛斯砸醒以结束戴克丝哀号的人就是她,“此外,萍小姐,我们真的非常愿意为你换上盛装,可是期末考试迫在眉睫,而且一天天临近,即使是资深老练的变身演员,也需要花上整整五分钟才能穿出周日最佳状态的效果,所以要是你能接受我们现在一身破烂的话,就相当于贡献了”——她停顿了一下,默数着在场的人员,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你就贡献了一小时零二十分钟给我们大家学习知识。”
“你可以从中减掉我的五分钟,亲爱的。”戴克丝边说,边用舌头熟练地舔着一块蛋糕上流下的黄油和糖霜。“我整个下午都在研究大脑皮层,仅得出了唯一一个确定的结论,那就是我自己没有皮质层。”
“你肯定有皮质层的。”毫无新意的苏格兰人坎贝尔这么说道,她和格拉斯哥人一样说话慢吞吞的,就像糖浆从勺子上慢慢滑落的那种感觉,不过没人在意她这个显而易见的观点。
“我个人认为,生理学这门课最烦人的部分是绒毛。想象一下,在短得还不到一英寸的二十分之一的长度里,横截面就有七个不同的部分。”奥唐纳说。
“你们对人体结构的了解必须精确到这种细节吗?”露西问道。
“星期二早上我们必须记住,在那之后我们一辈子都可以不用再记得了。”贪睡的汤玛斯说。
露西想起自己曾承诺周一上午要去参观体育馆,便询问大家在期末考试那周,体育课程是否会中断。学生们告诉露西说学校不会中断课程,让她放心。只有到汇报演出的时候才会提前两周停课。露西这才知道,汇报演出原来是仅仅稍次于期末考试的“重头戏”。
“家长们都会来,”“四大门徒”中的一个人说,“而且……”
“她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的家长都会来。”另一个“门徒”接着说。
“……还有我们的竞争学校的人,以及所有的……”
“所有拉博镇的乡绅们都会来。”第三个“门徒”说道。她们四个人中,似乎只要一个开始说话,其他人就会自动地参与附和进来。
“还有所有的郡县权贵人士都会来。”第四个“门徒”总算把这句话讲完了。
“汇报演出就是场谋杀,简直要命。”第一个“门徒”又总结道。
“我就喜欢汇报演出。”劳斯说,话音刚落大家又是一片莫名的沉默。
没有人流露出任何敌意,纯粹只是孤立。大家都面无表情地看向劳斯,然后又转而看向别处。没有人理会她说的话,这种漠然的态度让劳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觉得向人们展示我们的能力是件有意思的事。”劳斯又加了一句,语气中带了一点自我防卫的味道。
大家还是不予理会,保持着沉默。露西从没见识过被动的英式沉默可以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此极致般的残忍,她开始因为同情而不那么讨厌劳斯了。
不过劳斯自己倒没有轻易退缩,她看着自己眼前的盘子,伸手去拿东西吃。“茶壶里还有茶吗?”她问。纳什弯腰向前去拿那只棕色的大水壶,斯图尔特则继续接着“门徒”说的话聊。
“真正要命的,是看自己抽的职位签。”斯图尔特说。
“职位?”露西问,“你是说工作吗?工作为什么要抽签决定呢?你们肯定都知道自己申请的是什么工作,对吧?”
“我们中很少有人需要去申请工作。”纳什边倒着浓茶边解释道,“学校通常都有足够的岗位分配,以前录用过莱斯学生的地方只要一有职位空缺,就会写信给霍琪老师,让她推荐学生过去。如果有些岗位需要高资历,或者说责任重大,那霍琪老师就会找那些想要跳槽的往届毕业生,不过通常来说,工作空缺都由应届毕业生来填补。”
“那些地方的人真是捡了大便宜。”一个“门徒”说。
“第一份工作大家普遍干得很卖力。”第二个接着说。
“而且不用给很高的薪水。”第三个人补充道。
“可能为了提升一点点个人魅力。”第四个人说道。
“所以你们看,”斯图尔特说,“整个学期下来最痛苦的时刻还是被霍琪老师叫到她房间,然后等着她说出自己的命运。”
“或者说是当你坐着火车离开拉博镇那一刻,因为霍琪老师压根都没有叫你去她房间!”汤玛斯补充道,很明显,她觉得自己找不到工作,已经想象过自己要重回老家的画面了。
纳什往后坐到了自己的脚跟上,笑着对露西说:“其实情况没有她们说的那么糟糕。我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找好了工作,因此不会占用岗位空缺名额。比方说哈瑟特,她会回南非去工作。还有‘四大门徒’,她们都会去从事医疗工作。”
“我们打算去曼彻斯特的一家诊所工作。”其中一个“门徒”说。
“那个地方患风湿病的人特别多。”
“畸形的人到处都是。”
“有钱人也多。”——剩余三个“门徒”异口同声地补充道。
纳什对她们四个慈爱地笑着,表示嘉许。“我打算回到我从前的学校当体育老师,至于骚核桃——迪斯特罗,她肯定不想找工作,所以我们当中真正缺工作的也没多少个。”
“我得赶紧回去研究肝脏了,不然连文凭都拿不到咯。”汤玛斯说道,她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研究肝脏还真是个度过夏夜的好方式啊!”
大家慵懒地挪了挪位置,像是不情愿似的,之后又继续接着闲聊了。不过,汤玛斯说的话让大家都心有余悸,于是一个接一个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就像恋恋不舍的孩童,拖着步子慢悠悠地穿过阳光照耀下的草坪走了。露西这时才发现偌大的花园里,除了芬芳的玫瑰花,吱吱作响的昆虫,以及强烈的阳光,只剩下自己一人。
露西又坐了半个小时,内心觉得极大的满足,她看着树荫慢慢从自己的脚边移开。接着,她又看到迪斯特罗从拉博镇回来了,她以一种巴黎式的优雅姿态慢慢地走在小径上,刚与一群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喝过午茶的露西倒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些突兀起来。这时迪斯特罗从远处看到了露西,便改变方向朝她走来。
“嗯,下午有没有什么收获呢?”迪斯特罗问道。
“我没打算要有什么收获,”露西淡淡地说,言辞尖刻,“这是我度过的最美好的一个下午。”
迪斯特罗听完后站在那里注视着露西。
“我觉得你是个非常和善的人。”她说了这句不太相关的话后,便悠闲自在地往宿舍方向走去了。
露西突然觉得自己幼稚透顶,而她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一个穿着花朵图案连衣裙的黄毛丫头竟然让她觉得自己毫无经验还愚蠢可笑!
她迅速站起身来去找亨丽艾塔,一面在心里提醒自己,她可是写了“那本书”的露西·萍啊!她可是曾在许多学会中发表演讲,名字被列入名人录中,并且还是大家公认的研究人类心理的权威人士啊!
[book_title]五
“什么算校园犯罪呢?”晚餐后一起上楼时,露西问亨丽艾塔道。她们走到敞开的扇形窗前停了下来,看着下面的小方院,腾出空间让给那些赶去教室的学生们。
“比如说从体育馆抄小路去校外的田间小径上。”亨丽艾塔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不,我指的是真正的犯罪。”露西说。
亨丽艾塔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露西。一会儿之后她才说:“亲爱的露西,要是哪个人像这些女孩们一样辛苦卖力地训练,他是不会有这个闲情去策划一桩案件,更加没那个精力去实施它的。你怎么会想到要问这种事情呢?”
“今天下午喝午茶时,有人讲了一句关于她们犯下的‘唯一罪过’的话,好像和她们经常饿肚子有关。”露西说道。
“噢,你说那个啊!”亨丽艾塔舒展开紧蹙的眉头,说道:“那指的是偷窃食物,在我们学校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任何一个像这样人多的地方,总有些难以抵御诱惑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去学校厨房偷吃东西吗?”露西问。
“不是,她们都是偷拿同学宿舍里的食物,都是些小毛病而已,后来自然而然地就会改掉了。这实在不是什么犯罪的先兆,顶多算她们意志力薄弱。即使一个学生不会想着偷钱,也不想着去拿任何物品,但她却无法抗拒一块蛋糕的诱惑,尤其当她面对的是一块甜甜的蛋糕。她们搞锻炼消耗了太多能量,身体需要补充大量糖分。尽管学校食堂对学生的吃食不作任何限制,可她们依然永远处在饥饿状态。”亨丽艾塔说。
“是的,她们训练的确非常辛苦。依你看,大约有多大比例的学生能够顺利完成学业呢?”露西问。
“这些学生里面,”——亨丽艾塔朝着楼下一群穿过庭院往草坪走去的高年级学生点点头——“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能结业,这是平均水平。有些学生在第一学期,或者是第二学期便半途而废退学了。”
“不过,一定不是所有人都半途而废才退学吧,肯定也会出些意外状况不是吗?”露西问。
“噢,是的,确实有意外状况。”亨丽艾塔说完转过身,继续沿着楼梯往上走。
“那迪斯特罗替补的那个女孩呢,也是因意外才退学的吗?”露西问。
“不是,”亨丽艾塔简短地回答道,“她是因为精神崩溃了。”
露西爬上浅色的楼梯,紧紧跟在亨丽艾塔后头。她听出了亨丽艾塔话中的语气,这种语气就跟亨丽艾塔小时候当班长常说“衣帽间地板上不准放拖鞋”时一样,容不得任何商量的余地。
要知道,在亨丽艾塔眼中,这所她钟爱的学校可不是年轻学子的祭坛,它是莘莘学子通往未来的光明大道。要是有人觉得学校对其而言是危害而不是机会的话,那么很遗憾只能说是志不同道不合,并不能怪罪于这所学校的缔造者。
“这里就像修道院一样,”昨天早晨纳什这样说,“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象外界的生活。”事实确实如此,露西已经见识了这里一天的日常生活。昨晚学生们去用餐时,露西在客厅也看了两份尚未批阅的学生日常报告。不过就算是在修道院,修女也该是平静温和、与世无争、舒心自信的,不会像这些学生过着焦虑过度、极其费劲的生活。学校和修道院的生活只有两个地方一样,那就是二者都自我专注、见识狭隘。
然而果真那么狭隘吗?露西思索着,她想着眼前这会客厅的小聚。要是这所学校是任何其他类别的专科院校,那么参加聚会的人就会是同一类型的人。比如说,如果是科学院校,参加聚会的人就会是科学家;如果是神学院校,参加聚会的人就会是神学家。但是在这间挂着极佳画作、铺着印花棉布装饰的漂亮长屋内,高高的窗户敞开着,温暖的夏夜青草玫瑰香味弥漫着整个屋子,就在这一间屋子内聚集了多个领域的人才。勒费夫尔夫人是戏剧界的代表,她优雅地靠在帝国主义式样的硬沙发上,用绿色滤嘴吸着一支黄色的香烟,代表着以油彩、艺术品和工艺品为主的领域;勒珂丝小姐是学术界的代表,她直直地端坐在硬椅子上,代表着以大学、教科书和学术讨论为主的领域;年轻的蕾格小姐是体育界的代表,她正忙着倒咖啡,代表着以身体锻炼、竞技和无须动脑为主的领域;还有今晚的客人伊妮德·奈特医生,客座教师之一,则是医学界的代表;弗茹肯小姐是异国世界的代表,她今晚没有出席,和她那不会说英语的母亲回房休息去了,那样她俩就能在屋里用瑞典话进行交谈了。
所有这些领域的代表们都一起参与培养了学校里的这些毕业生们,由此可见,至少学校的培养育人方式绝不狭隘。
“萍小姐,既然你已经和学生们相处了整整一个下午,你觉得她们怎么样呢?”勒费夫尔夫人问露西道,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望着露西。
真是个该死的蠢问题,露西心里想着,不知道一对值得敬重的英国中产阶级夫妇怎么生出了像勒费夫尔夫人这样狡猾的人来。“我觉得,”她很乐于能够说出实话,“每个学生都很优秀,都可以被当成莱斯学校的活广告。”说完,她看到亨丽艾塔沉重的脸色变得欢欣起来,对亨丽艾塔而言,学校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生活在这,一切活动都是围着学校的事务转,学校就好比她的亲人、她的爱人、她的孩子。
“他们确实都是善良的好孩子。”蕾格小姐高兴地赞同道,她自己结束学生时代还没多久,所以对待学生们很是关照。
“他们就跟饿得要死的猛兽似的,”勒珂丝小姐言辞犀利地说道,“居然认为波提切利[1]是某种意大利面。”她神情极其忧郁地审视着蕾格小姐递给她的咖啡,“说到这点,她们竟然也不知道意面是什么东西。不久前,戴克丝还在营养学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站起身,指责我毁了她的美好幻想。”
“我倒是很意外,没想到戴克丝还有能被毁坏的东西。”勒费夫尔夫人又用她那如棕色丝绒般有质感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
“你毁了她的什么幻想呢?”坐在窗户下的年轻医生问。
“我只是告诉她们说,意大利面之类的东西就是面团做成的,很显然,那话使戴克丝对意大利的幻想破灭了。”勒珂丝小姐说。
“戴克丝之前幻想的意大利是什么样的呢?”
“一大片朝她招手的通心粉,她是这么说的。”
亨丽艾塔往极小一杯咖啡里加了两块方糖(露西看后满怀渴望地想着,真好啊,身材都像一麻袋面粉了还能这样毫不介怀地吃糖),然后转过身说:“至少他们都没有犯罪。”
“犯罪?”大家疑惑不解地问道。
“萍小姐刚刚在问关于莱斯学校犯罪案件的事情,果然是个专业的心理学家啊。”
露西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那单纯的求知欲辩白一下,勒费夫尔夫人便开口说道:“那好,我们就遂了露西的愿,把那见不得人的羞耻过去都翻出来,说说我们学校曾经到底有些什么罪行。”
“去年圣诞节,法辛因为骑自行车没有开车灯而被起诉过。”蕾格小姐主动第一个说道。
“犯罪,我们说的是犯罪,不是那些琐碎的不端行为。”勒费夫尔夫人说。
“要是你指的是一般的小错事,还有那个丧心病狂的花痴,她每周六晚上都在拉博镇的军营大门口边晃荡。”
“是有这回事,后来被我们拽出来后她怎么样了呢,你们有人知道吗?”勒珂丝小姐边说边回忆着。
“她现在在普利茅斯的海员庇护所做些端茶倒水的工作。”亨丽艾塔说完大家便笑了起来,她睁大眼睛说道,“我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也很清楚,十年来,我们学校唯一算得上犯罪的就是那起手表事件了。而且即便是那件事,”她进一步解释道,生怕影响了其钟爱的学校的美誉,“也只能说是执迷不悟,不能说成盗窃罪。那人只偷过手表,其余什么东西都没拿,并且偷来了也没有使用,而是极其随意地将它们都放在书桌抽屉里。她总共偷拿了九块手表,就是死性不改,毫无疑问。”
“那根据以前的事例,我猜她现在应该跟金银匠一起共事咯。”勒费夫尔夫人说。
“这个我不清楚,”亨丽艾塔一脸严肃地说,“她家人应该把她留在家里吧,他们家境十分富裕。”
“好吧,萍小姐,看来我们学校的犯罪率不到百分之一。”勒费夫尔夫人摆了摆她那褐色的纤纤细手说,“我们都是些低调、不追求轰动的人。”
“校园里面正常得太过头了。”蕾格小姐主动说道,“要是时不时地发生点小丑闻,倒会有意思得多,就像从单手倒立到上翻运动,那就是个很好的改变。”
“我很想看看学生们表演单手倒立和上翻,明天早上我能去看看高年级学生们练习吗?”露西说。
亨丽艾塔表示,露西一定得去看看高年级学生,她们都忙着练习自己的汇报演出项目,所以这次体育演练可以说是专门为露西一个人举办的。她还说:“她们是学校最优秀的一届学生。”
“那等她们期末考试那天,我能先去体育馆提前练练手吗?她们是周二考试对吧?”蕾格小姐问道,然后大家便开始讨论期末考试的时间安排了。
露西走到靠窗的座位边,坐到奈特医生边上闲聊起来。
“你是不是负责教有关‘肠绒毛’横截面的课程呢?”露西问。
“噢,没有,那是学校基础的生理学课程,由勒珂丝负责。”
“那你教些什么呢?”
“嗯,不同年级所教的内容不一样。我教公共卫生学,讲的是关于人们所谓的‘社会’病症,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生活百态’吧,和你研究的主题差不多。”
“心理学吗?”
“对,虽然我的职责是教授公共卫生学,但我的专长却是心理学,我非常喜欢看你写的书,你写得非常通俗在理,我很欣赏这点。人们在理解一个抽象话题的时候,往往容易变得浮夸不切实际。”
露西的脸微微泛红,能得到一个心理学行家的夸赞,果真是心满意足。
“当然了,我还是学校的医学顾问。”奈特医生饶有趣味地继续说道,“不过这是个清闲的差事,因为这群学生个个都非常健康。”
“可是……”露西犹豫着说,她想到,坚持说学生们不正常的是迪斯特罗那个外来人,要是她说的情况属实,那这位同样来自外界,并且还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一定也能察觉出些异样。
“当然了,偶尔也会有意外情况。”医生说,她误解了露西说的“可是”二字的本意,“她们搞训练总免不了出些小意外,比如说摔伤、扭伤、指节脱臼等之类的状况,但确实极少出现什么重大事故。我来这里之后,只有班特丽——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个房间的学生——伤得最严重,摔断了一条腿,要到下学期才能返校。”
“可是……学生们的训练强度那么大,每天都筋疲力尽,她们在这种环境下难道就从未崩溃过吗?”
“你说得没错,训练确实很艰苦,大家都知道,最后一学期尤其难熬,对学生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各种考核课程,还有……”
“还有考核课程?”
“是的,每个学生都必须当着所有教工和同学的面,表演体育项目和一段舞蹈,再根据她们的表现进行评价考核,真是够令人紧张的。考核课程就是这些了,不过她们还有期末考试、汇报演出、工作分配以及离校事宜等。你说得对,对这群可怜的孩子们来说确实是很艰辛。但是她们却出乎意料地精力旺盛,不然也没法坚持到现在这么久。我要去倒点咖啡,顺便给你也倒点吧。”
奈特从露西手里拿过杯子往桌边走去,露西往后靠到卷起的窗帘上,朝下望着花园。太阳落下去了,远方地平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感觉到空气中的细小水珠拂过自己的面庞。房间另一边的某处(不知道是不是学生的公共休息室)传来弹钢琴的声音,还有女孩的唱歌声。女孩的声音悦耳动听,唱来自然不费力,音色纯净,迷人的四分音既没有那些专业的技巧,也没有流行的处理技能。此外,她唱的是一首民谣,古典中带着感性,但又不是那种自怜自哀的故作感伤。年轻清澈的声音唱着一首朴实的老歌。露西猛地意识到,她之前听的歌都是经过各种处理后的声音,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真切自然的声音了。这时候要是在伦敦,一定到处都是嘈杂的收音机响声,而在这清凉爽朗、花香四溢的花园里,却能听到一个女孩发自肺腑的歌唱声。
露西心里想着,自己在伦敦待得实在太久了,是时候做些改变了。或许自己可以去南海岸找个宾馆住下,要么出国去,人总是会忘记这个世界其实充满朝气。
“这是谁在唱歌呢?”露西接过奈特递给她的咖啡杯问道。
“应该是斯图尔特吧。”奈特医生漫不经心地答道,“萍小姐,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救我一命。”
露西表示,如若能挽救一个医生的命,那将会给她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我想去伦敦参加一个医学会议,”奈特医生压低声音悄悄说,“会议时间是星期四,那天我刚好有一堂心理学课要上。霍琪小姐觉得我总有开不完的会议,所以她是不会准许我走的。不过要是你愿意代我去上那节课,一切就都好办了。”
“可我打算明天中午吃完午餐就回伦敦了。”露西说。
“不!”奈特医生极其失望地说道,“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说来也奇怪得很,我刚刚还在想自己有多不想回伦敦去呢。”露西说。
“那就留下来别走了吧,在这再待个一两天,也能帮我个大忙。别走了吧,萍小姐。”
“那我帮你代课的话,亨丽艾塔会怎么想呢?”
“你这样谦逊地问我未免有些矫揉造作了,你得为此感到惭愧啊,我既不是名人,又不是畅销书作家,更不是心理学最新教材的编写者……”
露西做了个小手势表示自己刚才说错话了,眼睛却依旧看着窗外的花园。她为什么要回伦敦去呢?那边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回去吗?可事实是那边没有任何能吸引到她的人或事。她头一次觉得自己那美好、独立而又轻松的名人生活有些索然无味,而且狭隘怪异。是那样的吗?有没有可能自己一直以来颇为满意的生活其实是缺少温暖的呢?当然,她指的并不是缺少与他人的接触,她生活中有一大堆人要打交道,可是现在想来,与那些人的交集都是千篇一律。除了来自曼彻斯特郊外、每天来家里打理家务的蒙莫朗西太太,住在沃博威克镇、偶尔邀请她去共度周末的西莉娅阿姨以及一些小商贩之外,露西都没跟出版界和学术圈之外的人说过一句话。当然了,这两个领域的男男女女们既聪慧又有趣,尽管如此,依然无可否认他们的兴趣实在有限。比方说,你无法跟同一个人交流社会保险、乡间民谣和中奖这些事情,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项话题”。露西深有体会,那些人大多都只讨论跟稿酬有关的话题。而她自己对稿酬的概念极其模糊,对自己的稿酬问题更是不清不楚,因此在与那些人交谈时总是说不下去。
再说了,那些人一点也不年轻。
至少他们没有这里的孩子年轻,尽管有些人的年龄可能和这些学生们差不多,但他们却被社会的纷繁俗事和与自己利害攸关的事情压弯了腰,变得老成,所以在这里见到这些朝气蓬勃的年青一代可以说是个很好的改变。
再说了,在这里深受大家喜爱也是件不错的事。
露西决定不逼自己再去想她为什么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为什么她昨天早上准备放弃体面行为的乐趣,而那种乐趣似乎曾是她执意追求的,多想无益,反正被众人喜欢真好。
过去的年头里,她曾被忽视,遭人嫉妒,也曾受人欣赏,作为有教养的人被他人崇拜过,然而,自从有次得了第四名拿到一块手工抹笔布奖品并被某位同学真心夸赞一番后,露西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身边人真诚、温暖的喜爱了。能待在这样一个充满朝气、欢喜、温暖的地方,她愿意不去计较校铃、豆子和浴室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
“奈特,‘四大门徒’们有没有让你给她们介绍一些曼彻斯特的医生呢?”在他们身后聊天的年轻的蕾格小姐提高嗓音问道。
“嗯,她们一起来找我提过这事,我当然答应下来啦,说实话,我很乐意帮她们这个忙,我觉得她们将来会非常成功。”
“一个个来看的话,她们四个平淡无奇,没什么特殊之处。”勒珂丝小姐说,“但把她们四个看成一个整体的话,便有了四倍坚定的决心,而那将对她们以后在兰开夏郡的工作大有裨益。我从没遇到过像她们这样,四个人在一起形成的力量居然能抵得过六个半人。嗯,要是没人要看这本《周日时报》的话,我就拿去自己床上看咯。”
很明显,没人想看那本书,午餐后露西就看到它一直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而且到现在为止,也只有她和勒珂丝小姐翻看过。
“这一届的毕业生都把自己安排得非常好,基本上不需要我们插手帮忙。”勒费夫尔夫人说,“学生不用像往届那样心急如焚了。”她说心急如焚时的语气并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反而满是嘲讽。
“每年的学生们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岗位,这点一直都让我很是欣慰。”霍琪小姐说,她的语气不带丝毫嘲讽,“每次有了岗位空缺,我们的学生都能很好地去填补上,差不多就像是同一台机器的两个零部件,彼此配合得出奇完美。我在学校这些年来,还没遇到过不匹配的情况。对了,顺便说下,我收到科威勒斯学校的来信了,就是爱丁堡的那个科威勒斯学校,信中说玛卡斯特要结婚了,需要有人去填补她的空缺。玛丽,你还记得玛卡斯特吧?”霍琪小姐转过去对着勒费夫尔夫人说。学校里除亨丽艾塔外,资历最老的职工就是勒费夫尔夫人了,她的受洗名就叫玛丽亚。
“我当然记得她,就是那个长得像没有发酵的面团样的傻大个嘛。”勒费夫尔夫人说,她对任何人的评价都是根据其体型和力气来说的。
“玛卡斯特是个好女孩,”亨丽艾塔神色平静地说,“我觉得斯图尔特非常适合去填补她的岗位。”
“你跟斯图尔特说了这件事吗?”蕾格小姐问。
“噢,还没有,我一直都喜欢把事情先放一放。”亨丽艾塔说。
“放一放?你当孵小鸡啊。”勒费夫尔夫人说,“你一定昨天吃中饭前就知道了科威勒斯学校来信这件事,因为邮差最近一次送信就是那时候,可直到现在你才让我们知晓。”
“这事并不是很重要,”亨丽艾塔辩解道,然后又似笑非笑地加了句,“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个绝佳职位,对某些人来说那绝对是个大好机会。”
“跟我们说说啊。”大家齐声说道。
可亨丽艾塔不肯,她表示在没有接到正式通知或者确切消息之前,最好还是先不透露给大家,不过她的神情依旧神秘而欣喜。
“好吧,那我回房睡觉去了。”勒珂丝拿起那本杂志,没有理会亨丽艾塔刚才的一番闪烁其词,“萍小姐,你是明天中午吃完午餐再离开对吗?”
“这个,”露西突然在心里作了决定,她说,“我想在这再多留个一两天,你跟我说过,要我多留几天的。”她提醒亨丽艾塔说,“我在这儿看到了一片不一样的天地,这种感觉很美妙很有趣,而且,这里又是如此的迷人,如此的……”噢,天哪,露西觉得自己说的话听上去像个傻子一样,难道自己永远都学不会做个大名人露西·萍吗?
不过好在她的结巴都被大家的欣然欢呼声掩盖了,露西看到连勒珂丝小姐听到自己留下来的消息时都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心里不禁觉得十分感动。
“那待到星期四吧,正好帮我代一下高年级的心理学课,这样我就能去参加伦敦的医学会议了。”奈特医生装作临时想到这件事的样子说。
“嗯,这个我不知道是否……”露西故意稍作停顿,看着亨丽艾塔。
“奈特医生总是离开学校,跑去参加各种会议,”霍琪小姐虽然心里不同意,但语气中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对,“不过当然啦,萍小姐,要是你愿意给学生们再讲一次课,我们都会觉得荣幸之至、欣喜无比。”
“我很愿意给孩子们讲课,而且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临时教师,而不仅仅是一个客人,那样我会觉得更加高兴,所以我非常乐意去代课。”露西起身对着紧紧抓着她手臂表示感激的奈特眨了眨眼,“现在我得回学生宿舍去了。”
露西向大家道过晚安后,便跟勒珂丝一同走出了会客厅。
两人一起往房间后方走去,勒珂丝边走边装作看着路边的样子,不过露西还是从勒珂丝那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友好和愉悦。
“你真的喜欢这个像动物园一样的地方吗?”勒珂丝问道,“还是你只是想从这里找些生活素材去做你的心理学研究呢?”
这个问题跟昨天下午迪斯特罗问她的“你来这里是为了找实验对象吗”如出一辙,好吧,露西决定对这个问题做出和昨天一样的回答,看看勒珂丝听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待在这里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不管怎么说,一所体育学院里也找不出什么不正常的事例来研究,你说是吗?”露西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用了肯定语气,而不是真的询问,然后等着勒珂丝的反应。
“为什么没有呢?”勒珂丝反问道,“虽然训练到大汗淋漓可能会让思维变得迟缓,但一个人的情绪还是会变化波动的。”
“会变化吗?”露西听后觉得很惊奇,说,“要是我训练得无比疲累,一定什么心情都没有,只想快点上床睡觉。”
“觉得疲累便上床睡觉,这不是什么问题,而且是正常、愉快和觉得安定的反应。要是有人疲累不堪却依然醒着不睡,那就有问题了。”
“有什么问题呢?”
“就是我们现在讨论的假设性问题咯。”勒珂丝很自然地回答说。
“那你觉得,疲累不堪却依然要醒着不睡这种情况常见吗?”露西问。
“这个嘛,我又不是学生的医疗顾问,没有拿着听诊器跟在她们后面转,向她们询问情况,不过我敢说在最后一学期,六个毕业生里面有五个会累到觉得早上起床就是一场噩梦。人在极度困倦的状态下便无法正常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走路碰到一点小障碍便觉得那是世界最高峰,听到某句无心之谈也要极度哀怨一番,遭遇一点小失意也能突然演变成一起自杀事件。”
露西脑海里浮现出喝下午茶时和学生们围坐成一圈的场景,想起她们一张张开心的棕色笑脸,无忧无虑,大多都自信满满。在这群轻松健康的学生身上,哪里看得出一丝压抑和坏脾气的迹象呢?完全看不出来。尽管她们确实抱怨过课业繁重,但那也只是一种自我调侃式的发牢骚而已。
学生们确实可能觉得疲累,事实上是一定会很疲累,这样训练不觉得疲累才怪呢,但说她们疲累到变得不正常的地步,那还是不会,反正露西觉得不可能。
“我的房间到了。”勒珂丝停下脚步说,“你有书看吗?我猜要是你本来打算昨天回伦敦的话,应该没有带什么书过来看吧,要不要我借点书给你看呢?”
勒珂丝推开房门,房间里面布置得整齐有序,装饰品不多,就只有一幅版画,一张相片,以及满满一壁柜的书籍。屋里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瑞典语的谈话声。
“可怜的弗茹肯。”露西正凑着耳朵去听时,勒珂丝出乎意料地说道。
“她一直都非常想家,能再度用自己的母语拉家常她一定觉得很高兴。”勒珂丝说完看到露西正盯着相片看,便告诉她说:“相片上是我的妹妹。”
“你妹妹真可爱。”露西说道,希望自己刚才的语气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惊奇。
“是啊。”勒珂丝边拉着窗帘边说,“我不喜欢飞蛾,你呢?其实我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有十多岁了,可以说她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现在在医学院读三年级。”她走过来和露西一起看了一会儿相片,“嗯,你想看些什么书呢?从美国的鲁尼恩到法国的普鲁斯特,他们的书我这都有。”
露西拿了本《年轻的来访者》,离她上次读这本书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不过她刚才一看到这本书时便忍不住嘴角上扬,可以说是某种条件反射,看到这本书便下意识地笑了。等露西抬起头时,她发现勒珂丝也正微笑着。
“嗯,我永远都做不来这种事。”露西表示遗憾地说。
“什么事呢?”勒珂丝问。
“写一本让世上所有人都为之开颜微笑的书。”露西答道。
“并不是所有人看了都会笑的,”勒珂丝笑得更明显了些,她说,“我有个表亲看到一半就没看了,我问她为什么不看完,她说‘写得太天马行空、太假了’。”
之后露西便拿着书微笑着往自己房间走去,她很高兴自己明天不用去赶火车,脑子里还挂念着那个相貌平平的勒珂丝,不仅爱着漂亮的妹妹,还喜欢看荒诞小说。当她走到楼房侧边的长廊时,看到宝儿正站在远处楼梯的拐角处,高高地举着个手铃,一秒后整个长廊便全是刺耳的响铃声。露西站在原地不动,用手捂着耳朵,远处的宝儿看到了,便故意摇着铃对着露西笑,她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个磨人的器具,可爱极了。
“高年级级长还要负责摇睡觉铃吗?”当宝儿总算停止了摇铃时露西问她。
“没有,我们高年级学生轮着摇铃,这周刚好轮到我了。由于名单是按姓氏排列,而我的名字比较靠后,所以一学期下来我只会轮到一次。”纳什看着露西,压低声音假正经地说,“对于只轮到一次这件事我其实是假装很高兴,因为大家都觉得对着手铃是件无聊透顶的事,不过说实话,我很喜欢摇铃。”
露西想想觉得也对,宝儿既不觉得焦躁,又没什么压力,身体状况也很好,她当然喜欢摇铃来制造响声了。接着,她脑子里又自动冒出了另一个想法:会不会宝儿其实喜欢的不是摇铃本身,而是喜欢权力在握的感觉呢?不,不是这样,她立马否定了这种想法。宝儿的人生一帆风顺,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只要开口伸手,便能得偿所愿,所以她没必要从这种事上寻求一种替代的满足感,她的生活本来也不缺什么。她只是单纯地喜欢摇铃罢了,仅此而已。
“总之,”纳什追上露西的步伐说道,“我刚刚打的不是睡觉铃,是熄灯铃。”
“我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那我也一样要熄灯吗?”露西说。
“你当然不用啦,你就是这里的神,想怎样就怎样。”纳什回答说。
“即使是外来神也可以随心所欲?”
“你的房间到了。”纳什说,她打开屋内的电灯,然后站到一边,好让露西走进明亮的小屋内,柔和的灯光下,房间看上去令人十分愉悦。在感受了夏夜的丝丝凉意和乔治亚风格的典雅会客厅之后,这小房间就像是用亮光纸印刷的美国杂志上的插图一样。“真高兴刚好碰到了你,因为我得跟你忏悔一件事,那个,明天我不能送早餐来你房里了。”
“噢,没关系的,我本来就该起床……”露西正准备说却被纳什打断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啊。是这样的,有个低年级学生叫茉莉,她请求要来给你送早餐,而且还……”纳什说。
“是那个拿了乔治模型的学生吗?”
“噢,对了,我忘了你当时也在场了。是的,就是她。茉莉斯觉得,要是她没能在你离开学校前的最后一个早上亲自给你送早餐,她便会抱憾终生,她的人生都不会完整了。所以我叮嘱她说,只要她不向你索要签名或者对你造成困扰,我就答应让她给你送早餐。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而且能给你送早餐真的能带给她极大的欢乐。”
露西才不在意谁来给自己送早餐呢,患白眼病的人也好,杀人狂也罢,只要她能一个人静静地待在房内吃着那硬邦邦的烤吐司就满足了。她对宝儿说,她很感激茉莉斯的好意,并表示无论如何,明天并不是自己待在这的最后一天,她会留下来并且周四还要给她们上课。
“你留下了!噢,真是太好了!我太开心了,大伙儿要是知道也会很高兴的,你简直就是我们的良药。”纳什说。
“你说我是药?”露西皱起鼻子抗议道。
“不不,是让我们精神振奋的大补药!”
“是某些人的糖浆吧。”露西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高兴。
露西真心觉得高兴,高兴得即使是整理头上小发夹这种平时让她懊恼抓狂的事,此刻也一点都不觉得厌烦。她往脸上抹着面霜,一边端详着自己的脸,在亮眼的强光照耀下她的素颜显得油光发亮。毫无疑问,小圆脸的人不容易有皱纹,要是一个人实在长着一张烤饼样的脸,那她至少也可以庆幸那是块光滑的烤饼。这时露西想到,其实每个人的脸都长得恰如其分。要是自己长着明星般秀挺的鼻子,她还得好好梳洗一番来与之相衬;要是像勒珂丝一样颧骨突出,她就得努力不辜负其背后的深意。而露西从没在任何事上达到自己的期望,即使是“那本书”也一样。
这时露西及时想起,房内是没有床头灯的,因为学校不提倡学生在床上看书学习,于是她便关了电灯,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到一边,看向窗外的园子。她站在大敞开的窗户边,呼吸着夏夜里凉爽的空气。此时的学校一片静谧,白天的谈话声、校铃声、嬉笑声、抗议声、鼓点般的脚步声、澡堂内放水声等各种人来人往的声响,在此刻的静寂中都归于平静,沉寂的校园里一片漆黑。
“萍小姐!”
露西对面的一个窗户传来一声低语。
那儿的学生们能看见自己吗?不,肯定看不到,一定是有人听到自己刚才拉窗帘的声响了。
“萍小姐,你能留下来我们真是太高兴啦!”
学校里的消息传得还真是快啊,距离她跟纳什道完晚安还不到十五分钟,而她留下不走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对面楼层了。
露西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此起彼伏的低语声便从小院子四周的看不见的窗户传来。
“对啊,萍小姐,我们都高兴极了!”
“萍小姐,真是太好了!”
“真的好开心啊,萍小姐!”
“大家睡吧,晚安。”露西说。
“嗯,晚安,太好了,萍小姐,晚安。”
露西给手表上好发条,然后拉过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将手表放在上面,这样她明天就不用在枕头下面翻找手表了。生活真是奇怪啊,她留下来不走了,而就在昨天早上,她还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地方呢。
而且,也许是因为作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学家,露西并不相信任何像预言这种过时的东西,所以也就没有那种所谓的热心小精灵飞到熟睡的露西的耳边说:“离开这里吧,趁现在一切都尚好赶紧离开吧,离开,离开这里。”
注释
[1] 波提切利是文艺复兴早期的著名意大利画家。
[book_title]六
屋内响起椅子在镶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跪着祷告的学生们都纷纷起身,等待晨祷结束的教师们一个个离开。成为临时教员的露西也来参加了这个八点四十五分的祷告活动,以弥补自己早上在床上吃早餐这种有失教员身份的过失。在祷告结束的前几分钟,她细细打量了跪在她前面的那一排学生的腿,并对每双腿的独特性感到很惊叹。此时此刻,学生们都统一穿着校服,把头虔诚地埋在双手中,但是露西发现,像凭人脸认人一样,靠腿也能辨认出人来。眼前的一排腿中,有固执的、轻佻的、小巧秀气的,也有毫无生气的、多疑的,只需要转下小腿看看她们的脚踝,她便能根据实际情况说出戴克丝、茵内斯、劳斯、宝儿等对应的名字来。从第一排跪在最后面那双优雅的腿来看,那应该是迪斯特罗,这样看来,难道英国修道院都不在乎她们的门徒应该听英国国教教徒的祷告吗?那双细得跟竹竿一样的腿应该是坎贝尔,还有那双……
“阿门!”亨丽艾塔十分虔诚地说道。
“阿门!”学生们也一齐跟着低声念道,然后在一片刮擦声中站起身来。露西和其他教员们一起一个个出了祷告室。
“进来等我一下,我先处理一下今天早上的信件,然后再带你去体育馆。”亨丽艾塔说,一边领着露西走进她的私人会客室,会客室内一个恭顺的兼职秘书正等着她的指示。露西在窗户边靠近电报机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随耳听着亨丽艾塔和秘书之间的公事对话:某夫人写信过来询问汇报演出的日期;某某夫人问学校附近有没有宾馆,她和她丈夫过来看女儿表演后可以留宿;肉铺老板要求再看一次他开的收据才肯放心,必须要把收据找出来;原定于本学期最后一个周五来讲课的特约讲师取消了计划;三位即将有孩子的准父母想要一些学校的详情资料。
“这些事情都很好办。”亨丽艾塔说。
“是啊,”恭顺的年轻秘书说,“我会立马处理好这些事的,之前有一封从亚林赫斯特寄过来的信,不过好像没放在这里了。”
“没在这里,那个可以在这星期晚点回复的。”亨丽艾塔说。
亚林赫斯特,露西在心里念叨着,亚林赫斯特指的肯定就是那个声名赫赫的亚林赫斯特女校,那可相当于女子学校里声名卓越的“伊顿公校”了。人们在外面只要说“我在亚林赫斯特待过”这句话,便一切都好办了。露西将注意力从电报的社论上移开,她心想着,要是亨丽艾塔之前提过的“绝佳职位”指的就是亚林赫斯特的话,那么势必会在那些有想法去这所学校的高年级学生中引起轩然大波。她正准备开口向亨丽艾塔求证自己的想法,却又立马停了下来,部分原因是因为小秘书在场,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注意到了亨丽艾塔脸上的表情。不可否认,亨丽艾塔看上去小心谨慎,面带愧色,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事情。
算了,露西想着,要是亨丽艾塔只是想一个人守着那个动人的秘密的话,那就如她所愿吧,我就不去坏她的好事了。她跟在亨丽艾塔后面走下长廊,穿过房子的侧边,经过廊道来到了通往体育馆的走廊上。体育馆的位置与房子的右侧平行,从天上俯瞰的话,几栋建筑刚好是个完整的英文字母“E”的形状:字母的三根横线分别是“老房子”、房子的右侧和体育馆;一根竖线则是建筑的连接处和通达的廊道。
廊道通往的大门敞开着,门那边的体育馆传来各种各样杂乱的声音:谈话声、说笑声和噔噔的脚踏声。亨丽艾塔在敞开的大门前停了下来,指着对面紧闭着的门。“那个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校园犯罪。”她说,“学生们不走指定的那条绕着体育馆的廊道出去,而是直接穿过体育馆从那扇门出去,所以我们才不得不把门锁了起来。谁会想到对这些一天奔走个不停的学生们来说,多走点路竟那么难!警告和批评也无济于事,所以我们索性把门给锁上了。”
亨丽艾塔穿过门领着露西来到了体育馆的另一头,这里有个小门廊,穿过它便是通向观众席的楼梯。她们正往上爬楼梯的时候,亨丽艾塔停顿了一下,指着低处推车上的一台机器说:“那个就是学校最大的特色,我们的真空吸尘器,享誉这里和新西兰的‘厌恶鬼’。”
“为什么是厌恶的呢?”露西问。
“它以前的全名是‘自然界的厌恶鬼’,后来人们简称它为厌恶鬼。你还记得上学时我们学过的‘自然厌恶真空’那句谚语吧。”亨丽艾塔说完又看了那个器械一会儿,目光里满是关切和怜爱,“我们花了一大笔钱才买来这个‘厌恶鬼’,不过也算是物有所值。过去不管我们把体育馆打扫得多么整洁干净,总还是会有些残留的灰尘,学生们在体育馆各处活动,一来二去灰尘便被扬到空中,来来往往的学生吸了这种带有扬尘的空气便可能得黏膜炎。当然啦,学校得这种病的情况并不普遍存在,不过一直也都没有个特定的时间,不同的季节都可能会发病。奈特医生来之前的那位医师曾表示,可能是空气中肉眼看不见的灰尘在作祟,现在看来她的猜想确实是对的。自从我们花大价钱买进了这个吸尘器后,学校就再也没有人得黏膜炎了。而且,”她高兴地继续说道,“到最后我们还省了一大笔。现在体育馆的卫生都由园丁吉迪负责,我们不用另外花钱请清洁工了。”
两人爬到了楼梯顶端,露西停住脚步透过楼梯扶手往下看着吸尘器说道:“我不怎么喜欢这台吸尘器,不过我觉得它的名字倒是取得非常好,就是觉得机器本身有些令人不悦。”
“吸尘器的功效出奇地好,而且操作起来极其简便。每天早上,吉迪只要花上二十分钟的时间就能打扫完,并且打扫完之后的体育馆极其干净,用吉迪的原话来说那叫一个‘纤尘不染’。他对吸尘器甚是得意,像驯养小动物般悉心照料那台机器。”亨丽艾塔说,边打开了楼梯顶端的门,然后和露西一同走进了观众席。
像体育馆这样的建筑物是不会讲究建筑设计和风格的,它只在乎其功能性。体育馆呈矩形盒子状,光线从屋顶或者墙壁高处的窗户射进屋内,这里的窗户都设在屋顶和墙壁的接合处,虽然毫无美感可言,但是通过高处窗户玻璃的折射,阳光的光线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直射学生的眼睛,也就避免了意外发生。矩形的体育馆内,各处都反射着夏日清晨的金色柔光,高年级学生们分散在地板各处,有的在热身,有的在练习,有的在点评,还有的在戏弄别人一起玩乐。
“学生们会介意我看她们吗?”露西坐下来问道。
“她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基本上每天都会有人来看她们练习。”亨丽艾塔回答说。
“观众席下面是什么呀?她们一直盯着什么看呢?”露西问。
“她们自己。”亨丽艾塔简明扼要地回答道,“观众席下方的墙壁上是一面长长的大镜子。”
露西很欣赏这些学生们看着镜中自己的动作时,脸上的那种客观专注,能以这样超然的态度严格审视自己的肢体动作,肯定不是什么坏事。
“手臂无法伸直真是我一生的苦恼。”长得像木头娃娃般的盖琪看着自己伸长的手臂说道。
“要是你能听取星期五来学校演讲那个人的意见,再加上你自己的意志力,现在一定能伸得直。”斯图尔特边做着柔韧运动边说。
“你试试看朝另一边伸!”屈身下蹲着的纳什取笑道。
露西猜测,她们说的星期五演讲的那个人应该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她的“同行”。她漫不经心地想着,那个人是把他的主题说成“信念”还是“人定胜天”来着?那话是出自卢尔德还是枯耶[1]呢?
南非人哈瑟特相貌平平,长着一副土著人的脸,她正紧紧抓着练习倒立的茵内斯那悬在空中的脚踝。“茵茵茵内斯,靠靠靠你的双臂来支撑。”哈瑟特用一口瑞典腔说道,很明显她是在模仿弗茹肯说话,惹得茵内斯笑得倒了下来。露西看着台下的她们,双颊绯红地微笑起来,心想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茵内斯笑呢。她又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两个人穿得太不协调了。哈瑟特就好比穿着一条天蓝色的长裙,左耳上却配着印有小山丘、城堡和马路风景照的耳环。茵内斯的穿着则像某幅挂在走廊墙壁上的古画——像17世纪的画像?那又不像,那时候的画像风格太愉悦,人物太容易妥协,而且眉形也太拱了。还是更像16世纪的,相对而言比较内敛,态度强硬,无情冷漠。
劳斯一个人待在远处的角落里,边走边弯腰用手去碰双脚,费力地拉着筋。实际上,露西觉得她真的没必要再这样努力地去拉筋,毕竟已经拉了这么多年了,所以就当这只是个北部国家的人证明自己努力的例子吧。在劳斯的眼里,任何事情都马虎不得,要以真挚的态度去对待真实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要认真地做拉筋运动,然后毕业获得一个好职位。露西心里希望自己能够喜欢上劳斯,她环顾四周想找到戴克丝的身影,好调节一下心情,但人群中却看不到戴克丝那小马般的脸蛋。
突然间,所有断断续续的嘈杂声和谈话声都停了下来,一下子鸦雀无声。
毫无疑问,肯定是有人来了,远处敞开着的大门并没有人走进来,不过露西能感觉到,有人正穿过自己脚下的观众席走进来,她记得楼梯底部,就是放吸尘器的那个地方有个门,这人应该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就在之前一会儿,学生们还像散落的珠子般分散在地板的各个地方,而现在,没有听到任何的指令,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神奇般地站成整齐的队列。
弗茹肯小姐从观众席下方走了出来,审视着学生们。
“戴克丝人呢?”她冷冰冰地低声问道。话音刚落,慌慌张张的戴克丝便从大门跑了进来,停下的时候才发现大家都在等着她。
“呜呜,死定了!”戴克丝哀号着说,然后赶紧跑到某同学贴心为她留的空位中,“噢,老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因为……”
“演汇报演出那那天你也打算迟到吗?”弗茹肯问道,她的语气像是搞科学调查一样。
“不不不,当然不会,都是因为……”戴克丝说。
“我们知道,大家都知道她为什么迟到,不是掉东西就是什么东西坏了。即使是可以光着身子来这上课,戴克丝也一样会弄丢或者弄坏个什么东西。立正!”弗茹肯说道。
学生们全都立正站好,一动不动。
“要要是汤玛斯能收一下她的小腹,队伍就能更整齐了。”弗茹肯说。
汤玛斯立马收起了自己的小腹。
“阿普莱亚德的下巴不够收。”
脸颊红润的胖胖小女生把下巴往脖子里收了收。“好了!”
学生们统一向右转,列成一纵队,然后沿着体育馆往前行进,她们步履轻盈,踩在硬硬的木质地板上都几乎听不见响声。
“声音更小点,再小点。步子更轻些,再轻些!”弗茹肯命令道。
露西心想着,还可能更小更轻吗?
然而很显然,确实是可能的。此时那些训练有素的学生们的脚步声变得更小了,悄无声息地统一前进着,一群体重参差不齐、加起来少说也有十石[2]重的年轻女子,一同绕着体育馆行进却毫无声响,这简直太难以置信了!
露西偷瞄了一眼亨丽艾塔,然后又迅速把视线移开了。亨丽艾塔苍白的脸上正洋溢着骄傲的神情,让人惊讶,也让人有些不悦。有那么一瞬间,露西忘了看台下的学生,脑子里想的都是亨丽艾塔的事情:亨丽艾塔那如麻布袋般肥肿的身材和她认真尽责的精神;她父母年迈,没有姊妹,天性善良,总是关心他人冷暖;没有人会为了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也没有人会在黑暗中在她屋外踱来踱去,甚至都没有人送过她花。(这不禁让她想到了艾伦,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露西曾认真地考虑了好几个月时间,想着自己要不要接受艾伦,尽管她有些介意他的喉结。她那时觉得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让人喜爱呵护会是件很美妙的事。可后来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意识到喜爱呵护应该是相互的。比方说,要是她接受了艾伦,就得为他缝补袜子,但她不喜欢脚,即使是艾伦的脚也一样。)表面上看来,亨丽艾塔是个沉闷乏味的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就拿她现在脸上随意的神情来说,旁人是无法看出她心中的充实自豪和满足感的。亨丽艾塔第一次与自己重逢的时候曾说过,她十年前刚接管这里的时候,学校规模很小而且也没什么名气,十年来,她与学校共同成长。事实上,亨丽艾塔现在不仅是校长,也是学校的股东之一。直到刚才她惊奇地看到亨丽艾塔脸上的那个表情后,她才意识到她的老朋友亨丽艾塔是如此地在乎她的工作。露西之前就知道,对亨丽艾塔来说,学校就是她的全部,因为她基本上不说学校之外的事情。无论如何,露西觉得,亨丽艾塔对工作的投入是一回事,她脸上的表情则另当别论。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拖拉器械设备的声音,让露西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学生们不用再侧弯着身子去压腿,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跟轮船冒着蒸汽的船头一样,她们现在拉着杠木。露西想起过去的伤心事就觉得腿痛,她都记不清自己在那块坚硬的木头上撞痛了多少次,不过现在她已进入中年,而进入中年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必再做这些令人不舒服的事。
学生们把木柱摆在地板的正中央,两根杠木分别置于木柱两侧的凹槽内,位置大约在双手举高能够得着的地方;再将带有木制把手的铁插销穿过木柱上特定的孔,支撑着整个杠木,折磨人的器械就此安装完成。不过现在还没到她们把腿撞得脱皮的时候,要过一会儿才会有。此刻还只是“旋转”时间,学生们两两一组,各站一头,然后像猴子一样,双臂吊挂在杠木上往前行进。先侧转,再往后,然后慢慢便像个陀螺似的旋转起来。到目前为止大家都没有出错,练得相当完美。这时,轮到劳斯了,她屈膝跃上杠木,却突然放开手落下地来,满是雀斑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她仓皇失措地看着弗茹肯。
“噢,老师,我一定做不到的。”劳斯说。
“瞎说!”弗茹肯对劳斯的反应丝毫不觉得意外,很显然,之前她肯定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她鼓励劳斯说:“你还是低年级新生时就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你当然也能做好。”
劳斯沉默地压抑着自己内心的胆怯,跃上吊杠开始练习动作,动作的前半段她完成得很流畅,体现出了她专业选手的水平,然而突然不知怎的,她在转身时一只手失误没有抓到吊杠,只剩下另一只手吊住吊杆,身体悬在半空中晃荡着。她利用那只手的力量将身体往上拉,勉强做完了动作,然而整个动作的流畅度已经破坏,她双脚落地回到了地上。
“我就知道我做不到的。老师,我也会像凯尼恩一样,重蹈她的覆辙。”劳斯说。
“劳斯,你不会像任何人一样,纯粹只是技巧问题,而你刚才只是一时失手,仅此而已。来,再练一次!”弗茹肯说。
劳斯再次跃起攀上头上的杠。
“错了!”弗茹肯大声说道,劳斯听后重新回到地上,神情疑惑地看着弗茹肯。
“不要在心里说:天哪,我一定办不到!而是要暗示自己:这个动作我经常做,而且轻轻松松就能做好,所以这次我也一定能做好!去做吧!”
劳斯又尝试了两次,还是没能做好。
“做得很好,劳斯,按照我之前对你说的话,你就会做好的。晚上应该有一半的吊杆会被摆放好,就像现在这样,所以你明天早上早点过来这里练习,练到熟练为止。”弗茹肯说。
“可怜的劳斯。”露西说道。这时学生们将吊杆翻转了一面,平整的一面朝上,圆的那面朝下,开始进行平衡木练习。
“是啊,确实太可惜了。”亨丽艾塔说,“她可是我们学校最杰出的学生之一。”
“杰出的?”露西觉得很是惊讶,她可不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劳斯。
“总之,论体力,劳斯的表现最为杰出。对她来说,书面功课相对来说比较困难,不过勤能补拙,她通过努力也学得很好。她是模范好学生,也是学校的光荣和骄傲。只可惜刚才表现失误了,肯定是她太焦虑了。这样的情况在学生中时有发生,起因通常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来也真是令人费解。”
“劳斯刚刚说的‘像凯尼恩一样’是什么意思呢?凯尼恩就是迪斯特罗替代的那个学生,对吗?”露西问。
“对,没错!你真聪明,居然还记得。凯尼恩就是一个焦虑所致的典型范例。有一次,她突然认定自己无法保持平衡了。而在那之前,她的平衡性一直都好得出奇,大家也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毫无缘由地失去平衡了。她在练习动作时,一开始是身体摇晃不定,后来中途从杠上跳下来,跌坐在平衡木上,再也没能站起来。当时她就那样坐着,像个受惊的小孩一样紧紧抓着平衡木不放,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哭。”亨丽艾塔说道。
“她的恐惧来源于某种内心上的空虚。”露西说。
“确实如此,让凯尼恩觉得恐惧的并不是平衡木本身,不过我们还是得送她回家休养。我们都希望她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休息后,能重新再回来完成训练,她以前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亨丽艾塔说。
她开心吗?露西在心里想着,开心的话还会心理崩溃?一个原本擅长平衡木的女孩变成了抓着平衡木发抖大哭的可怜泪人儿,这背后究竟有什么原因呢?
眼前的学生们正在平衡木上练习,可怜的凯尼恩之前就是因为它跌入了人生低谷。露西换上一种新的心情来看学生练习,她们两两一组翻身跃上高高的平衡木,转身分坐两侧,然后从平衡木狭窄的边缘凸起处缓缓站起身来。先慢慢抬起一条腿,绷紧的腿部肌肉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各自的手臂做出特定的动作。她们的面孔冷静从容,专心致志,肢体不断调整着以维持平衡。平衡动作做完后,她们蹲下身来,上身挺直,放松地坐在脚踝处,随意伸手去抓平衡木,然后转身再次侧坐,身子往前翻了一个跟头,最后着地。
没人出错也没人失手,整个过程堪称完美,连弗茹肯都觉得找不出任何破绽。露西突然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她坐了回去,深呼吸了几下放松自己。
“她们表现得真棒。我们俩以前学校的平衡木比这个矮多了,是吧?所以那时并不觉得多刺激。”露西说。
亨丽艾塔看上去很高兴。“有时候我进来体育馆,就是专门来看平衡木练习的。好多人都喜欢看更加壮观、花样多点的项目,比如跳马这种类型的运动,不过我倒是觉得,看人们在平衡木上能精准地控制着平衡,让人觉得心满意足。”
说到跳马,那确实是相当精彩。在露西眼里,跳马器械是个令人心生畏惧的东西,她看到就觉得害怕。然而她不解地发现,学生们脸上却都是欢欣雀跃的神情,看来她们都喜欢跳马。她们喜欢把自己置身于虚无的状态,或翻转或跳跃地腾空越过跳马器械,最后平稳着地。那一刻,迄今为止所有束缚着她们的规矩似乎都消失了,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活力,个个都喜笑颜开,像是用肢体在诠释生命的美好和内心的喜悦。露西惊奇地看到,之前在简单的单杠项目中频频失手的劳斯,在这个需要极大勇气、超强控制力和娴熟技巧的跳马项目中,却表现得神乎其神,简直完美。(亨丽艾塔说得没错,劳斯在体力项目中果然很杰出。毋庸置疑,劳斯肯定也是个优秀的竞赛选手,她对时机把握得非常之好。然而,露西还是没法用“杰出”来形容劳斯,在她看来,“杰出”应该用来形容像宝儿这样肢体发达、心理健康、精神昂扬全面发展的学生。)
“戴克丝!把放在器械上的左手移开!你以为是在爬山吗?”弗茹肯教训道。
“我不是故意要放那么久的,老师,真的不是故意的。”戴克丝说。
“可以理解,但这并不代表你不用受到斥责,跟在玛修斯后面再跳一次。”弗茹肯说。
戴克丝又重新跳了一次,这次她总算能及时放开她那双不听使唤的手了。
“好耶!”戴克丝高兴地说,她对自己这次的成功表现甚是开心。
“确实很棒!”弗茹肯赞同地露出了微笑,“关键在于协调,所有动作要领都在于协调。”
“学生们都很喜欢弗茹肯呢。”露西对亨丽艾塔说道,学生们开始收拾着体育器械。
“所有教员都深受学生喜欢。”亨丽艾塔说,她的语气像是回到当年她担任级长的时候。“无论一个教员多么出色,如果她在学生中不受欢迎,那么学校都不会聘用她。另一方面,教员们也要让学生对自己有适度的敬畏之心。”她微笑着,做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要知道亨丽艾塔可是不轻易开玩笑的,“弗茹肯、勒珂丝和勒费夫尔夫人都以她们各自的方式,深得学生的敬畏。”
“你说勒费夫尔夫人?让学生见到就觉得两腿发抖那不叫敬畏,应该说是惧怕才对。”露西说。
“等你熟悉玛丽亚之后,就会发现她为人其实很和善,她喜欢把自己塑造成学院的传奇人物。”
露西心想着,勒费夫尔夫人和那个“厌恶鬼”吸尘器是学校的两大传奇,都有着各自显著的能力,既让人觉得惧怕又不禁为之着迷。
学生们站成一纵队,一边高高抬起手臂再放下,一边深呼吸放松。五十分钟的集中训练到此结束,她们一个个都面颊绯红,脸上都是充实、胜利的喜悦神情。
亨丽艾塔起身准备离开,露西也随之起身,她转身的时候发现弗茹肯的母亲就坐在她们的后排。这是位胖胖的妇人,头发全部绾在脑后,露西看到她便想起了诺亚方舟玩具模型上的那个诺亚夫人。她对着弗茹肯母亲弯腰致意,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由于语言不通,人们通常都会用这种笑容来缩短彼此的距离。这时露西想起,尽管这个妇人不会说英文,但也许她会说德语,于是她试着说了一句德语,妇人听后神情立马变得愉悦起来。
“萍小姐,能和你说话我真是太开心了,就算用德语跟你说我也乐意。我女儿跟我说,你十分优秀,是个声名显赫的人。”她说。
露西则用德语表示,她确实取得了一点小小成就,不过遗憾的是,她那点名声还算不上声名显赫,她告诉弗茹肯母亲,自己很欣赏弗茹肯的训练成果。亨丽艾塔由于念书的时候只学过些古代文字,不太知晓现代语言,所以插不上话,只能光听着露西她们用德语交流,然后领着她们下楼梯。露西和弗茹肯太太走出观众席来到体育馆外面时,学生们也正从对面的门出来,有的奔跑着,有的悠闲地踱着步,穿过廊道往宿舍走去。劳斯最后一个才出来,露西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算准了时间走出来,好与路过的亨丽艾塔偶遇,要不然的话,她干吗落在其他学生后面那么远。露西心想着,劳斯一定是瞥见了亨丽艾塔,知道亨丽艾塔正往门那边走去,要换成是她自己,一下课早就跑得没影了,而劳斯却还徘徊着不走。露西因此而越发不喜欢劳斯了。
亨丽艾塔追上劳斯,停下来和她说话。露西和弗茹肯太太经过她们身旁时,她看到劳斯仰着她那长满雀斑的脸,听取着亨丽艾塔的至理名言。她想起从前在学校时,大家管这种人叫作“谄媚奉承的马屁精”。而劳斯比马屁精还更会阿谀讨好,她在心里鄙夷地想着。
“我脸上也总是爱长雀斑。”露西遗憾地说。
“抱歉,你说什么?”弗茹肯太太用德语问道。
然而,雀斑这种话题没法恰如其分地用德语来讨论。露西想着,要真用德语来说雀斑,说出来的各种复合词及词组都够写本厚书叫《雀斑的含义》了。她觉得还是要用法语说才比较恰当,用法语里一些浮夸的溢美之词和友善的反讽说法来形容雀斑一定再合适不过了。
“这是你第一次来英国吗?”露西问。她们没有和其他人一同进入屋内,而是穿过花园朝前屋走去。
弗茹肯太太表示,这确实是她第一次来英国,而且她对人们把房子建在这么漂亮的花园中间感到大为惊奇。“当然,我指的不是这栋房子。”她说,“这栋旧式建筑非常好看,一定是鼎盛时期留下来的,对吗?不过,坐火车和出租车上看这些建筑的话,便觉得和瑞典建筑一比差远了。千万不要觉得我这种思维像俄国人,那个……”
“你说俄国人的思维吗?”露西问。
“是啊,俄国人愚昧无知,十分自大,觉得自己国家最好,任何国家都比不上他们。我刚刚说英国建筑不如瑞典建筑好看,只是因为我习惯了看赏心悦目的现代建筑而已。”弗茹肯太太说道。
“等你看到英国的膳食,可能也会对英式烹饪有同样的感慨。”露西说。
“那倒不会。”弗茹肯太太觉得惊奇地说道,“我对英国食物不是那样想的,我女儿跟我说过,学校里边的膳食都是按照健康养生法来做的,所以不算是正宗的英式食物。”——露西觉得用“依据健康养生法”这几个字来形容这里的饭菜,实在绝妙——“她还说,这里旅馆提供的伙食同样也不正宗。不过她假期的时候在当地人家里住过,觉得英国菜很美味,但也不是所有英国菜她都喜欢,就跟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吃我们瑞典的生鲱鱼片一样。总之,刚出炉的烤肉,涂了奶油的苹果馅饼,还有新鲜柔嫩的火腿冷盘,这些美食都是最让人喜爱的,简直欲罢不能!”
此时此刻,两人正漫步穿过夏日花园。露西发现自己脑子里想的全是吃的:蘸着麦片的油炸鲱鱼片、麦片姜饼、德文郡的开花面包、火锅、细薄肉片还有其他各个地方的美食。她故意略过了猪肉馅饼,因为在她看来,猪肉馅饼有点野蛮暴力的味道。
她们拐弯往前门走去的时候,经过一扇敞开的教室窗下,里面的高年级学生们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勒珂丝讲课。教室窗户开得很大,从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教室里面的一举一动。露西随意地瞥了一眼里面的学生。
露西将目光收了回来,这才意识到,教室里的学生们完全换了一副神情,和她十分钟前在体育馆看到的大不一样!她又往里面看了一眼,觉得十分震惊。学生们都疲累不堪,无精打采,之前脸上那种兴奋激动、因运动而泛起的红润、还有满足的成就感全都荡然无存,就连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青春朝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不是所有学生都这样低迷。哈瑟特依然保持着她惯有的从容淡定,宝儿纳什好看的脸上依旧神采飞扬。然而,大多数的学生看上去都状态不佳,极其困倦。露西看到,座位最靠窗的茵内斯的脸上有一条明显的印子,从鼻尖一直延伸到下巴,那条印子实在没必要留着。
刚才教室的一幕让露西觉得有些沮丧不适,就像一个沉浸在喜悦中的人突然遇到了一件不快的事一样。她转过头,最后路过教室的时候看到了劳斯。露西看到劳斯脸上的神情后觉得非常吃惊,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华博维克阿姨来。
为什么自己会想到华博维克阿姨呢?
劳斯脸上长满雀斑,而她那令人畏惧的阿姨一点雀斑也没长。
所以肯定不是因为这样!
那她为什么……等等!露西明白了!她想到的不是她阿姨,而是她阿姨家的猫!她刚才看到的劳斯的神情,跟她在阿姨家里用装牛奶的小碟子装满奶油时,看到的猫的神情一模一样。那种神情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自鸣得意!
露西想着,一个刚才连常规体育项目都做不好的学生,有什么值得她自鸣得意的。此刻,露西心里对劳斯的最后一丁点好感都烟消云散了。
注释
[1] 卢尔德和枯耶都是著名的心理学家。
[2] 1英石=14磅,1磅=0.45359237千克。
[book_title]七
“萍小姐,”迪斯特罗突然出现在露西的旁边说道,“我们一起跑走吧!”
星期三的早晨,整个学校笼罩在一片期末考试的沉寂当中。露西斜靠在一扇五栅门上,盯着外头满田野的金凤花。这里是莱斯学校花园和乡村的交界处,这个乡村完全独立于拉博镇之外,称得上是真正的乡村,没有受到任何污染和侵扰。田野那头是条小溪,再过去是个板球场,然后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风景,矮篱、树丛和牧草,黄白绿相间其中,在清晨的阳光中静谧沉睡着。
露西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黄灿灿的金凤花田野中移开,然后想着这个巴西女孩究竟有多少条丝质印花连衣裙。现在迪斯特罗身上又换了另一条裙子,鲜艳亮丽得让保守的英式花色显得暗淡无光。
“你打算要跑去哪里呢?”露西问。
“我们跑到村子里去。”迪斯特罗答道。
“这里有村庄吗?”露西问。
“在英国这样的国家,村庄无处不在。不过比较有特色的是,这里有个毕灵顿镇。只要穿过教堂那边的树林,就可以看到教堂顶上那个气象指标了。”迪斯特罗说道。
“看上去很远,毕灵顿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吗?”露西说。她不喜欢走路,而且她觉得待在这里非常惬意。她已经好久没像现在这样,有着充裕的时间,欣赏眼前满田野的金凤花了。
“是啊!毕灵顿镇上有两个小酒馆。”迪斯特罗对此如数家珍,“而且,英国村庄该有的一切镇上都一应俱全。伊丽莎白女王曾在镇上住过,查理二世君主曾在那里藏身过,十字军战士的遗骸也埋在镇上的教堂下面——镇上有个人长得很像我巴西家里的农场主——商店售卖的明信片上的村舍都可以在镇上亲眼见到,还有些书里的插画,这个小镇……”
“你说的书是指旅游指南书吗?”露西问道。
“不不不,是那种专门描写毕灵顿镇的作家写的书。我刚来莱斯学校时,看过一本这种类型的书,书名叫作《漫天的雨》,里面写的尽是些乱伦的性关系。镇上还有毕灵顿镇烈士公墓,所谓的烈士就是指上世纪时六个朝警察局扔石头的男子,他们后来被抓入狱处死了。一个国家的政府连人们扔石头都记仇!换了在我们国家,人们肯定用刀砍,因为也买不起手枪!后来人们大声痛哭,用鲜花掩埋了那六个烈士的尸体,一周后便完全忘记了这件事。”迪斯特罗说。
“嗯……”
“我们可以去镇上的‘小茶壶’茶馆喝咖啡。”迪斯特罗说。
“其实是那种爱尔兰风味的茶对不对?”露西问。
然而,再聪明的外地人来到一个新地方都有太多东西要了解。“不是茶,是真的咖啡,不管是从香味还是口感来看,我都可以告诉你那是真的咖啡。一起去嘛,萍小姐,那离这不远,只要走十五分钟的路就到了。再说了,现在都还不到十点钟,在下午一点我们被叫去吃煮豆子之前,待在学校也无事可做。”迪斯特罗说。
“你不用参加任何考试吗?”露西问,然后恭顺地穿过迪斯特罗为她打开的栅门,和她一起去毕灵顿镇。
“我应该会去参加解剖学考试,如你说的,就当去玩玩嘛!解剖学的每一堂课我都上了,所以去考试一下应该会很有意思,也看看自己究竟学到了多少。学点解剖学知识还是挺值得的,虽然学的时候很吃力。尽管这门课程不太注重想象力,不过还是值得一学。”迪斯特罗回答说。
“我觉得也是,要是能懂点这方面的知识,人们在遇到突发状况时就不至于像个傻瓜一样手足无措了。”露西说。
“突发状况?”迪斯特罗说,显然她的心思没放在这上面,“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我要表达的是,解剖学这门科目不会过气,但你研究的心理学,恕我直言,就会不间断地、越来越过气,不是吗?尽管心理学这门课听着很有趣,但以其为终身职业就太傻了。在心理学领域,今天的独到见解也许到明天就变成了一派胡言,但锁骨就永远是锁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露西明白了迪斯特罗的想法,并为其精打细算的想法所折服。
“明天,低年级学生们考解剖学期末考试,我也会去一起考。这是件值得赞赏的事,祖母也一定会赞同我这样做的。不过现在他们都忙着解答难题,而我呢,我可以和迷人的萍小姐走路到毕灵顿镇去喝咖啡。”
“什么难题呢?”露西问。
迪斯特罗从连衣裙的小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叠的试卷,然后摊开试卷念道:“如果球在越线出界但尚未着地时,场内的球员拍打或抓住这只球并将其带回场内,你会如何判定呢?”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将那张模板印刷出来的试卷折了起来,重新放回口袋。
“既然她们都还在忙着准备体育比赛的理论考试,那你是从哪里得到这张试卷的呢?”露西问。
“蕾格老师给我的,她说我看了应该会很高兴,我看了确实很高兴。”迪斯特罗说。
在黄色的金凤花田野和白色的山楂树篱间有条小径通到小溪边。她们走到小桥上停顿下来,看着垂柳荫下的水流。
“那里就是比赛馆。”迪斯特罗指着溪水那头的地面说,“到了冬天,那里会有很深的淤泥,学生们便在鞋上穿上一根防滑条以免滑倒。”露西感觉迪斯特罗刚刚的语气就像是在说“她们戴上鼻环以变得更有魅力”一样。
“我们现在沿着下游走到下一座小桥,然后从桥那边的马路去镇上。也不算是马路,应该说是小路吧。”迪斯特罗说,她默默地走到林荫小路上,看上去就像一只色彩亮丽的蜻蜓,优雅且充满异域风情。露西对她能默不作声,丝毫不去破坏这片宁静,感到十分惊奇。
她们过了小桥走上小路,这时迪斯特罗终于开口说话了:“萍小姐,你有没有带钱呢?”
“没有,”露西沮丧地停下脚步。
“我也没有,不过没关系,奈薇尔小姐会资助我们的。”迪斯特罗说。
“奈薇尔小姐是谁呢?”露西问。
“她是经营茶馆的老板娘。”迪斯特罗回答说。
“出门不带钱真是太不寻常了,是吗?”露西说。
“对我来说倒是很寻常,因为我经常忘记带钱。不过奈薇尔小姐人很好,亲爱的萍小姐,你别觉得沮丧啦,我在镇上的声誉很好的,你等下就知道了。”迪斯特罗说。
毕灵顿镇和迪斯特罗之前描述的完全一样,奈薇尔小姐人也确实很好,“小茶壶”茶馆更是深受露西喜欢。“小茶壶”茶馆属于那种旧式茶馆,那些喜欢面包、奶酪和啤酒的人是非常鄙视这种地方的,然而对于那些喜欢喝茶,并对乡下面包店后面苍蝇横飞的小房间、放有像死虫样的葡萄干的粗糙面包、没洗净的有裂纹的茶杯及黑浓的茶水仍记忆犹新的一代人来说,简直是如获至宝。
常住乡间旅馆的作家们所抹黑的小镇物品在这个茶馆里都应有尽有:绘着印度树木图案的瓷器;黑色的橡木桌子;詹姆斯风格花色的亚麻窗帘;插在没上釉的棕色罐子中的花草;连装饰窗户艺术贴画和手工艺品这里都有。虽然露西以前跟艾伦在一起的时候,曾见识过一尘不染的雅室,但说实话,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小茶馆十分迷人。烤箱中传来浓郁的香草蛋糕香味,茶馆外有两个窗户,一个是朝向街道的长窗,另一个窗户则可以看到五彩缤纷的花园,茶馆内的气氛宁静和谐,很是友善。
奈薇尔小姐是个胖女人,她戴着印花棉布围裙,像迎接珍贵的老朋友一样接待了迪斯特罗,并问她是不是“逃学了呀,就像你在大西洋彼岸说的”。在布鲁克林的街头小巷,人们经常这样问,迪斯特罗对此没有理会。“这位是萍小姐,她写了些心理学的书籍,是我们莱斯学校邀请来的客人。”她礼貌地介绍露西说,“我跟她说来这里可以喝到真正的咖啡,而且这里是个很文艺的地方。虽然我们两个现在身上毫无分文,不过我们想先好好享受一顿,日后再来给你付钱。”
迪斯特罗的提议在奈薇尔小姐看来,就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欣然平静地走去厨房取咖啡。上午的这个时候,茶馆还空无一人,露西在屋内随意走动着,看着古老的版画和全新的工艺品——她欣喜地发现,奈薇尔小姐杜绝赝品,店里摆设的铜制门环都是真的,尽管有些匣子是用棕榈叶编织而成——然后与迪斯特罗一同在桌前坐下,看着窗外的村镇小路。她们的咖啡还没煮好,这时,两人看到茶馆外面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开着车过来的,像是一路在找着什么地方。车子是典型的乡镇医师开的那种车,耗油量低,从新旧程度上看应该开了三四年了。不过那个从副驾驶下来,对着丈夫有说有笑的妇人倒不像那种典型的医师太太。妇人一头灰发,身材苗条,双腿细长,细小的两只脚穿着上好的鞋子。露西愉悦地欣赏着妇人,现在这样骨架良好、干净利落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在我们那里,这样的妇人都会带有专门的司机和男仆。”迪斯特罗一面打量着妇人,一面轻蔑地看着车子。
露西看着那对夫妇朝茶馆走来,心想着,一对中年夫妇还能如此甜蜜,这种画面现在也不常见了,他们看上去像是在度假。夫妇俩走进了茶馆,神情疑惑又充满期待地环顾着店内。
“没错,就是这里了!”妇人说道,“那就是她说的对着花园的窗户,而且这里还有旧伦敦大桥的版画。”
他们在茶馆内走动着,安静地不自觉地看着店里的摆设,然后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露西开心地发现,要是由她来为这个妇人挑选丈夫,她也会选这个男人的。尽管这位丈夫略显忧郁,比妇人更为内敛,但却十分讨人喜欢,他让露西联想起某个人,一个她相当赞赏的人,却又记不起名字了。她注意到,丈夫的两道眉毛非常浓密,低低垂至双眼,他穿着十分陈旧的西装,尽管整烫笔挺,但依然可以看得出年代久远了。妇人穿着破旧的粗花呢大衣,袜子上工工整整地打着补丁。她的双手看上去像是常年累月地做着家务活,一头灰发应该是自己在家里洗的,没有用卷发棒弄卷。是什么让这位生活拮据的妇人看上去如此高兴呢?就是因为能跟心爱的丈夫一起出来度假吗?就因为那样,她灰色的双眸中才会流露出那种孩童般的欣喜吗?
这时,奈薇尔小姐端着咖啡和一大盘新鲜出炉的香草蛋糕走了进来,蛋糕的边缘处看上去松脆爽口。露西决定就此一次,不去考虑体重问题,好好地享受一番,她倒是经常做这样的决定。
露西倒咖啡的时候,听到那个男人说:“你好,我们从英国西部远道而来,就是为了尝尝你们这的煎饼,你现在能给我们做些煎饼吗,是不是早上这个时候太忙做不了呢?”
“如果你太忙也没关系,我们可以点些那样的蛋糕,闻起来很香。”那位妇人说。
奈薇尔小姐表示,她无法立马给他们做出煎饼,因为做煎饼要先和好面糊,再将面糊静置一段时间,要是现在和面糊来做,做出的煎饼就不会很好吃。而且,夏季很少有人点煎饼吃。
“我想也是,只是我们有个女儿在这里的莱斯学校念书,她经常跟我们提起你这里的煎饼,而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能有机会品尝到她说的煎饼啦。”妇人说完便笑了,一半是因为想起了他们的女儿,另一半则是笑自己幼稚的愿望。
如此说来,这对夫妇是学生家长。
那么他们是谁的家长呢?露西想着,从咖啡杯的上缘看着那对夫妇。
也许是宝儿的家长,噢,肯定不是,宝儿家很有钱。那么究竟是谁的家长呢?
露西想到了戴克丝,但是也觉得不对劲。戴克丝那颗亚麻色的脑袋瓜不可能遗传自深发色的男子,而且这个稳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