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落洼物语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8591 [book_dec]日本古代中篇故事,作者不详。丰子恺译,该篇故事的成书年代不详,一般认为上限为村上天皇(946—967在位)时期,下限为一条天皇(986—1011在位)时期,即10世纪末。共4卷。写中纳言源忠赖的女儿在家里倍受继母的欺凌,被迫住在一间低洼的房间里,因而被称为“落洼姑娘”,故名《落洼物语》,即落洼姑娘的故事。“落洼”在侍女阿漕及阿漕的丈夫带刀的帮助下,落洼结识了道赖少将,躲开了典药助的纠缠,与少将结婚,过上了美满生活。少将开始对源中纳言一家进行种种报复。源忠赖故去后,继母被彻底整垮,并略有悔悟。于是落洼夫妇转而照顾娘家,举家合好。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劝善惩恶和宣扬贵族家庭的伦理道德。《落洼物语》是日本早期物语日趋成熟时的作品之一。 [book_img]Z_10679.jpg [book_title]卷一 从前有一位中纳言,名叫源忠赖。他家中有许多美貌的女儿。长女和次女,已经招进很漂亮的女婿,分别居住在东西两厢屋里。三女和四女年方及笄,娇养在身边。 此外还有一个女儿,是从前同中纳言常常有来往的一个王族血统的女子所生。这女儿的母亲早已死了。 忠赖的夫人,不知怎的,对这女儿比自己的女仆还看不起,叫她住在大厅会客室旁边一个像低落的洼地似的小房间里。 对于这女儿,当然不许像对别的女儿那样称“小姐”、“女公子”。然而像女仆一样直呼其名,则看她父亲面上,毕竟也不好意思。夫人就命令家中的人,称她为“落洼姑娘”。于是无论哪个,都称她为落洼姑娘。 她的父亲中纳言,对于这个女儿,也从小就感情淡薄,一向漠不关心。因此夫人更加看她不起,对她的不合情理的待遇,实在很多。 这姑娘没有靠山,连乳母也没有,只有她母亲生前使唤的一个很能干的少女,名叫“辅助”的,现在还在服侍她。二人情投意合,相依为命。 落洼姑娘的相貌非常美丽,比较起她继母所钟爱的几个女儿来,有胜之而无不及。然而因为被看不起,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落洼渐渐懂得人情世故,想起人世之无常和己身之不幸,随口吟出这样一首悲歌: 忧患日增心郁结, 人间何处可容身。 显然已尝到人世间辛酸的滋味了。 她非常聪明,学习弹琴,进步极快,不需要人指导。这是她五六岁以前母亲在世时教她的。她弹筝非常擅长。夫人的亲生子三郎君,年方十岁,喜爱弹筝。夫人对落洼姑娘说:“你教教这孩子吧。”她遵命常常教他。 落洼姑娘很空闲,便学习裁缝,学得非常精巧。夫人对她说:“你倒很有能耐。相貌不好的人,做点老老实实的生活,原是好的。”便把两个女婿的衣服都叫她裁缝,使她一点空闲也没有,几乎晚上不得睡觉。做得稍慢一点,夫人就责骂她:“叫你做这一点点活计,你就厌烦。活在世间做什么呢?”落洼只得偷偷地流泪,她不想活在这世间了。 三小姐及笄之后,不久就和一个藏人少将结婚,排场十分体面。家庭里人口多了,落洼的工作也多起来,她愈加辛苦了。 在这人家当差的人,大都是年轻爱漂亮的人,肯老老实实地做工作的人极少。粗细活计,都推给落洼。她含泪缝纫,信口吟诗: 愿奴早日离尘世, 忧患羁身不自由。 辅助生得相貌漂亮。夫人硬把她派给三小姐使唤。辅助很不愿意,和落洼姑娘分别时,哭着说道:“我只想待在你身边,他们要替我配亲,我都不去。怎么叫我去为仇人服役呢?” 落洼对她说道:“有什么呢?总是住在同一个家庭里,这边那边都是一样的。你的衣服也都破旧了,今后可以换些新的。我倒反而高兴呢。” 辅助觉得这主人的心地如此温良周谨,实在令人感佩。设想她今后一人独处,何等孤寂。只因辅助长期无所顾忌地和落洼融洽相处,便引起了夫人的妒恨。她常常骂道:“那个落洼姑娘还在称她为辅助呢!”因此两人不敢随意谈笑。 当了三小姐的女仆之后,“辅助”这个名字不相宜了,便给她改名为“阿漕”。 且说三小姐的夫婿藏人少将有一个跟班,名叫“小带刀”,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子。他看中了这个阿漕。情书往来了好久,两人终于做了夫妻。 夫妻两人无话不谈。有一次阿漕告诉小带刀,夫人是个不通道理的人,常常虐待落洼姑娘;又说落洼姑娘性情多么温良,相貌多么漂亮。说时流下泪来。 小带刀心直口快,断然地说道:“这样吧,让我叫那个人去把她偷了来,请她过幸福的生活吧。” 原来小带刀的母亲,是左近卫大将的儿子左近卫少将道赖的乳母。这位贵公子尚未娶妻。他常常向小带刀探问这家那家贵族姑娘的情况。有一次,小带刀对他说起落洼姑娘。这位少将便记在心头,乘着左右无人的时候,详细地向他探问落洼姑娘的情况。 少将说:“可怜啊!她心里多么痛苦,到底是王族血统的人呀!让我悄悄地和她会会面吧。” 小带刀说:“在目前,这想法恐怕是不行的。且让我慢慢儿想办法吧。” 少将说:“无论如何,你要引导我到这位姑娘的房间里去。她住在偏僻的地方,我去访,不会有人知道的。” 小带刀把这事情告诉了阿漕。阿漕说:“这种事情,目前想也不必想它。况且,我听说这位公子非常好色,怎么能够去说合呢?”她决不答应。小带刀怨她毫无夫妻之情,于是她说:“那么,且等适当机会吧。” 依恋旧主人的阿漕,把落洼姑娘的房间隔壁的两间厢房,作为自己的住所。可和姑娘的房间相并,她又觉得不敢当,所以选取这地段稍低的两间,作为夫妇的寝室。 记得是八月初一日,落洼姑娘独眠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地吟道: 慈亲若肯垂怜我, 速请来迎赴九泉。 这是信口低吟,聊以遣怀而已。 次日早晨,阿漕和落洼姑娘谈话,便中对她说道:“带刀对我说起这样的一件事……小姐看怎么办?我想你总不能这样地度送一生吧。”她终于开了口。但落洼姑娘不答,阿漕也不能再说下去。此时外面在叫:“给三小姐打洗脸水呀!”阿漕立刻起身出去了。 落洼姑娘呢,实在想不出怎样才好。没有母亲,此身肯定是不幸的了。她真心地想寻死。然而又想,出家为尼,怎么样呢?但怎样能够离开这个家呢?还不如死了干净。 带刀来到大将府中,少将便问他:“那件事怎么样?”带刀就把情况告诉他:“还没有眉目呢。定亲这种事情,要有父母做主才行。但是那家的老大人完全受夫人操纵,所以我们无从着手。” 少将说:“所以我早就说过,叫你领我到她房间里去呀!做这人家的女婿,我也觉得没面子。如果我看了这姑娘觉得可爱,就把她迎接到我家来;如果不中意,只要说我并没有去,这是世人谣言,就没事了。” 带刀说:“这事情,先要征求女方的意见,才好定夺呢。” 少将说:“你这话没有道理,必须先看了人再说。不看到人是不能决定的。你办事要忠实,不能突然扔下不管啊!” 带刀苦笑着说:“什么突然扔下不管,太看我不起了。”说得少将也笑起来,说:“我准备长久用你的,这话说错了。”便拿出一封情书来交给他:“把这信送去。” 带刀勉勉强强地接了情书,回去交给阿漕。阿漕说:“啊呀,讨厌!怎么办呢?这种无聊的事情她是不要听的呀!”带刀反对她,说道:“不会的,你必须取得回音才好。因为这决不是对她不利的事情呀!” 阿漕接了情书,走到落洼姑娘那里,对她说道:“这个……这是以前说起的那个人的来信。” 落洼说:“为什么干这种事情?母亲知道了,是不会许可的。”阿漕强调地说:“以前几曾说过这种事情?对于夫人他们,你是不必顾虑的呀!”落洼姑娘不答。 阿漕点起纸烛来,把信读给她听,写着的只是两句诗: 闻道芳名心便醉, 未曾相见已相怜。 阿漕自言自语地说:“啊,写得真漂亮!”落洼姑娘一点反应也没有,把信卷起,塞在梳头箱子里了。阿漕只得离去。 带刀在那里等候阿漕,见她来了,便问:“怎么样?小姐看了么?”阿漕说:“没有,也没有回信,她把信搁起来了。”带刀说:“无论怎样,总比现在快活得多。况且,对我们两人也是有利的。”阿漕答道:“只要对前途有信心,这里自会有好的回音。” 有一天早上,落洼的父亲走出客堂去,顺便向落洼的房间里张望一下,但见这姑娘身穿破旧的衣裳,乌黑的头发美丽地披在肩上,实在非常可怜。便站定了,对她说道:“你的衣服为什么弄得这般模样!你娘虽然可怜你,但是别的孩子的事情太多,顾不到你。如果你需要什么,只管向她请求,不必顾忌。这样的生活是很可怜的。”这虽然是生身父亲,但落洼姑娘也觉得难为情,一句话也不回答。 父亲离开了她,径直走去对他的夫人说:“我刚才到落洼那里看过,看见她在这寒天只穿着一件破旧的夹衫,大概是别的孩子穿旧了的吧?应该给她些衣服。这几天夜里很冷呢。” 夫人答道:“啊呀!常常给她衣服的。难道没有了或是穿破了?还没有多久呢。” 父亲叹口气说:“唉!这讨厌的东西。早年死了娘,弄得不像个人了。” 夫人拿了女婿少将的一条裤裙去叫落洼缝,神气活现地对她说道:“这活计必须做得比平常更加讲究。如果做得好,赏赐你一件衣服。”落洼姑娘听了,觉得悲伤不堪。 不久,裤裙缝好了。夫人很满意,拿一件自己穿旧了的绸绵袄给了她。 晚秋时节,寒风凄厉。落洼姑娘穿着薄薄的夹衫,感到有点凉意。如今得到赏赐,心中很高兴。大概是因为她遭逢重大的不幸,意志消沉了的缘故吧。 这位女婿少将,一向多嘴多舌,但他的优点是喜欢夸奖。他看到这件裤裙,便极口称赞道:“这件衣服非常出色,缝得真好啊!” 侍女们把这话告诉了夫人。夫人说:“静些儿吧。这话不可以给落洼听见。防她骄傲起来。因为这种人,必须常常威吓她,才能使她有顾忌,可以给人派用场。” 侍女中有好些人私下同情落洼,她们说:“这真是太残酷了!这么可爱的姑娘!” 且说左近卫的少将,既已一度求爱,便写第二封情书给落洼姑娘,写的是一首诗: 芒穗花开深有韵, 心心盼待好风吹。 信封上插着一枝芒花。但是得不到回音。 一个冷雨霏霏的日子,他又写一封信,前面先写一段文字,意思是说:你这位小姐,和我以前所传闻的不同,是一个没有人情的人。后面附一首恋歌: 秋雨连绵云暗淡, 消沉好比恋人心。 落洼姑娘还是不给回信。少将再写一首恋歌送去: 情人虽似天河远, 不踏云桥誓不休。 如此寄送情书,虽非每日,却是不断。但落洼姑娘一个字也不回复。 少将把带刀唤来,对他说道:“我这几天心绪不好,写这许多情书,也是不习惯的。大概那人连应酬的回信也不会写吧。你说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怎么连简短的回信也不给我呢?” 带刀说:“哪里,我不会说这话。只是那位夫人,性情非常凶恶。凡是她所不许可的事,如果你稍稍染指,她就不放过你。我推想,近几天小姐大概已经被她吓坏了。” “就是为此呀!我不是说过,叫你悄悄地带我去吗?”少将狠狠地责骂他。带刀不好拒绝,只得等候适当的机会。 大约十天没有消息。少将又写情书:“近来是 几度寄诗音信绝, 怨情多似水中萍。 我想抑制我那消沉的心,不料总是被涌上心来的恋情所驱使,又要向你这个冷酷的人写这封信。被人知道了,我很可耻呢。”他把这封信交给带刀。 带刀把信交给阿漕,哭丧着脸说:“这回无论如何要讨回音。主子埋怨我不热心呢。”阿漕说:“小姐说还不知道回信怎样写法呢。看她的样子的确为难。怎么可以勉强她呢?”她把信送给落洼姑娘。但这时候,二小姐的丈夫右中将要落洼姑娘替他缝一件袍子,非常急迫,落洼姑娘很忙,又不写回信。 少将想,落洼竟是个完全无情的女子么?他很失望。但他曾听说这女子性情很沉着。这种谨慎小心的习气,反而称少将的心。因此他不管过去的失败,只管接二连三地催促带刀。 无奈这家庭很复杂,出入人多,带刀不易找得适当的机会。他正在用尽心计的时候,忽然听说中纳言大人为了还愿,要到石山寺去进香。 大家都希望跟去。连那些老太婆,也以不能同行为耻。但落洼姑娘是轮不着参加的。有一个叫做弁的侍女,看她可怜,对夫人说:“也带落洼姑娘去吧。年纪轻轻,独自住在家里,怪可怜的。” 但夫人说:“那个东西么?她何曾出门过?况且路上又没有要裁缝的东西。游玩等事,不要让她知道,关她在这里好了。”她完全不答应。 阿漕是三小姐的侍女,打扮得很漂亮,准备同去。但她想起了自己的主人落洼姑娘一个人留在家里,心里很难过,便对夫人说:“我忽然月经来了。”想以此为借口,留在家里。 夫人怒气冲冲地说:“哼哼!恐怕不是吧。你是因为落洼姑娘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可怜她,所以说这话吧。” 阿漕说:“实在是不凑巧,我很懊恼呢!如果身体不洁净是不要紧的,那么就请带我去吧。这样快乐的旅行,哪有人不愿去的呢!老婆子们都要跟去呐。” 夫人信以为真,便叫另一个婢女梳妆打扮,跟三小姐去,而让阿漕留下来。 大群人马出门以后,屋里肃静无声。阿漕便和寂寞无聊的落洼姑娘亲密地谈起话来。此时带刀在外面叫她:“听说你不跟他们同去。如果真的,我们现在就走吧。”阿漕回答说:“小姐留在这里,心绪不好,我怎么能走呢?少将在那里厌烦了,你去慰问他吧。前回说起的画册,你就带了来!”便给他一封信。 少将的妹妹,已经入宫当了女御的,有许多图画。带刀曾经说过,如果少将和落洼姑娘通了,他就去拿图画来给落洼姑娘看。 带刀立刻拿了这信去给少将看。少将看了信,说:“这是你妻子的手笔么?写得很出色呢。机会很好,我就去,你去叫她们作准备吧。” 带刀说:“那末,请给我一卷图画。”少将说:“不行,预先讲好的,等事情成功了才给图画呢。”带刀答道:“现在正是好时机了。” 少将笑着,走进自己的房间里,用手指蘸了些墨,在一张白纸上画一个小嘴巴的男子,在上面写道:“你爱图画,只是 恨汝无情心戚戚, 愁颜不似画中人。” 叫带刀把这信带给落洼姑娘。 带刀便去找他的母亲,即少将的乳母,对她说道:“快给我准备一包美味的果物,我马上来拿。”说过之后就出去。 带刀把阿漕叫出来。阿漕急忙问道:“图画呢?怎么样了?”带刀说:“这便是。把这封信交给小姐,便知道了。”阿漕说:“又是撒谎吧。”便接了信。 落洼姑娘正在纳闷,读了这封情书,问道:“为什么这里说有图画呢?”阿漕答道:“是我写信把这事告诉带刀,大概这信被少将看到了吧。” 落洼姑娘说:“真讨厌啊!我心中的事似乎被人看透了。像我这种不能见世面的人,最好是什么都不懂。”她今天特别不高兴。 带刀叫阿漕,阿漕就出去。带刀出其不意地问道:“留着看家的,有哪些人?”问明之后,便走进去找这些人,对他们说:“你们很寂寞吧。这袋里的果物,拿些来吃吧。”叫一个人去告诉大家:“无论何人都可以吃。”便把整整两袋果子都送给他们。 一只大袋里,盛着各种果物,各种糕饼,红白相间。白纸隔开的地方,盛些烤饭团。又写一张字放在里头:“这些东西,在我家里,也是奇异的不足取的食物。住在这府里的诸君,不屑吃这种东西吧。这些烤饭团,可以送给那个名叫露的粗工。”他知道他们都寂寞,所以装出精神勃勃的样子给他们看。 阿漕看了,皱着眉头说道:“呀!好古怪!这些烤饭团和果子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你玩弄的花样么?” 带刀笑着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弄这种不三不四的花样!喏,是我母亲瞎讨好呀。露!把这个拿去吧。”就把那些食物交给他了。夫妻两人就同平日一样互相谈谈各人的主人的性情。带刀独自想道:今夜天下雨,少将大概不会出门的吧。便放心地就寝了。 此时无所顾忌,落洼小姐便独坐弹筝,音调优美可爱。带刀听了很感动,说道:“小姐原来有这样高明的一手!”阿漕说:“是呀!这是她已故的母亲教她的。小姐六岁上就学会了。” 此时少将悄悄地来了。先派一个人来叫带刀:“有话要说,请你出来一下。”带刀立刻会意了。他想不到少将果真会来,心中惶惑不安,在里面答道:“我马上来了!”便走出房间去。阿漕走到小姐那里去了。 带刀对少将说:“要来,总得先打个招呼。这样突然地来了……况且,对方心里怎么样,也不大明白,真是困难了。” 少将不管,说道:“何必这样认真!”轻轻地拍拍带刀的肩膀。带刀苦笑着说:“没有办法了,请下车吧。”便领导他一同进门去。少将打发车子回去。吩咐车夫,明天天没亮的时候来接。 带刀暂时站在自家房门口,和少将说话,把安排告诉了他。这时候家中人很少,可以安心行事。少将说:“让我偷偷地看看小姐。”带刀说:“也许您看不上眼。如果像旧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物忌姑娘那样难看,怎么办呢?”少将笑道:“那时候,没有戴草笠,就用衣袖盖住了头逃走吧。正像那小说中所描写的一样。” 带刀引导少将走进落洼房间的围墙和格子窗中间。自己暂时站在帘子前面看守,防有留在家里的人看见。 少将向房间里一张望,但见室内点着一盏幽暗的灯,连帘子和屏风也没有,可以看得很清楚。面孔向着这边坐着的,大概是阿漕吧。她的头发很美丽,白色的单衣上罩着一件有光泽的红单衫。在她前面,靠在柱上的,大约便是小姐了。她穿一件白色的旧衣服,上面罩着一件红色的棉衣,长过腰下。她的脸稍稍侧过去,看不清楚。头的轮廓和发的形状,都是美不可言。他正在张望的时候,灯火熄灭了。 少将觉得失望。但是心底里涌起强烈的感觉:现在这姑娘一定要变成我的人了。 但听得这姑娘说:“呀!暗得很。你的丈夫独自在房中,你早点回去吧。”这声音非常娇嫩。阿漕答道:“刚才有客人来,他出去会客了。我就住在您身边吧。这样寂寞无聊,您一个人害怕吧。”落洼姑娘笑道:“不会害怕的,我早已习惯了。” 少将从格子窗边走出来,带刀迎面就说:“怎么样?要回去么?要我送您回去么?那顶草笠呢?”少将笑道:“你被你那个标致的老婆迷了魂,却来拆败我的事情!” 少将心中想:小姐穿的衣服很破旧,也许看见了我怕难为情?但他已决心同她相会,便对带刀说:“你快喊你那个人出来早点去睡觉吧!” 带刀回到自己房里,高声呼唤阿漕。阿漕回答说:“我不来了,今晚要在这里陪伴小姐。你早些到值班室里或别处去睡觉吧。” 带刀又叫:“刚才那个客人,有话要我转告你。你出来一下子吧!”阿漕说:“到底有什么事呀?不要这样噜苏!”便开门出来了。 带刀一把抓住了她,对她说道:“刚才的客人对我说,晚上下雨,一个人睡觉是不好的,来吧!”便拉着她走。阿漕笑道:“你瞧!什么事情也没有呀!”争执了一会,带刀终于硬把她拉进房去,两人静悄悄地睡觉了。 落洼姑娘独自不能成眠,坐着弹筝,信口吟道: 尘世茫茫皆可厌, 深山洞里觅安居。 此时少将把格子门上的木片巧妙地旋开,钻进房间里。落洼姑娘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被他一把抓住不放。 拉开格子门的声音,被陪着带刀睡在隔壁房间里的阿漕听到了。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想走出去看看,却被带刀抱住,起身不得。阿漕说:“你干什么?隔壁的格子门响,让我去看看就来,放我吧!” 带刀说:“是那只狗吧。或者是老鼠吧。没有什么事,不要大惊小怪。”他不放她走。阿漕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你好像是有什么心事,所以说这种话。”带刀说:“我并没有什么心事,睡觉吧!”他紧紧地抱着她躺下了。 阿漕挣扎着说:“啊呀!这算什么呢?讨厌!”她挂念小姐,心中焦灼得很,然而动弹不得。带刀紧紧抱住她,女人气力小,无可如何。 这一边,少将拉住落洼姑娘,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抱着她睡了。落洼姑娘异常惊诧,浑身发抖,只是嘤嘤啜泣。少将对她说:“我知道你嫌这世间苦辛,特来替你找一处不闻尘世忧患的安静的山洞似的住家。” 落洼姑娘想,这是谁呢?想是那位少将了。她就想起自己的服装粗陋,尤其是裙子很龌龊,恨不得就此死去,只管吞声哭泣。少将看到她那身世飘零的模样,也觉得不胜伤心,便默默无言地睡觉了。 阿漕睡的地方很近,隐隐地听到落洼姑娘啜泣的声音。她猛然想起:“大概是那位少将偷偷地进去了!”她慌慌张张地想爬起来,却被带刀按住,起身不得,便骂道:“你把我拖住在这里,不知道小姐怎么样了。我通宵不安呢。你这种人,真是全无人情的!”她用力想摆脱带刀抱住她的手而爬起身来。带刀却笑着对她说:“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样样事情都要问我,我哪里吃得消?你想想看吧,现在小姐房间里,大概有强盗走进去了,有一个男人走进去了。如果这样,你现在进去,怎么办呢?”阿漕说:“不!怎么可以只当不知呢?这男人是谁?你说出来吧!啊呀!罪过啊!小姐不知怎么样了!”她号啕大哭起来。 带刀笑着说:“算什么呢?像小孩子一样!”阿漕生气了,认真地说道:“我嫁了你这个薄情人,真是……”带刀说:“老实告诉你,是少将来看望她。就是这么一回事。你静悄悄,好么?这也是前世因缘,是没有办法的。”阿漕说:“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小姐总以为我们夫妻两人串通的,我真冤枉了!我为什么今晚离开了她呢?要是睡在她身边,就好了。”她还是生气。带刀说:“不会的!小姐一定知道你是不相干的。你不必这样生气。”他使她没有动怒的余地,抱着她睡了。 少将对小姐说:“你这样地不肯对我说真心话,是什么道理呢?我想,我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也不至于应受这样的苦痛。我屡次送上的信,没有得到一个字的回复。我想这恋爱是失败了,今后不再写信。然而每次送出了信,便觉得恋慕之情充满全身,终于不管你讨厌我,定要来和你相会,这真是前世的宿缘。这样一想便觉得你的冷酷反而是可喜的了。” 少将抱着她躺着,一面向她如此分说。小姐觉得羞耻得要死。她单衣也没有穿,只穿一条裙子,几乎是赤身露体,想起了难以为情,眼泪和冷汗一齐流出。少将也体会她这种心情,觉得可怜又很可爱,百般地安慰她,但落洼没有回答的勇气。她羞耻之极,心中怨恨从中拉拢的阿漕。 她好容易度过了悲痛的一夜,东方发白,鸡声啼出了。少将枕上吟诗道: 怜卿通夜吞声泣, 听到鸡啼恨转深。 又说:“你总要答复我。我不听到你的声音是不安心的。”落洼用若有若无的声音答道: 我心忧恨诚如此, 除却长啼一语无。 她的声音娇嫩可爱。以前少将以为她是一个浅薄的女子,现在了解她的真心了。 外面有叫声:“车子到了!” 带刀对阿漕说:“你到那边去通报一声。”阿漕说:“昨夜只当作不知,今朝去通报,小姐总以为我是完全知情的。你这个坏蛋,做出这种事情来,叫小姐厌恶我……”她那种怨恨的神气,竟像一个小孩子。 带刀便同她说笑:“不要紧的。小姐厌恶你,我疼爱你嘛。”带刀就自己走到落洼的格子门边,咳嗽几声。少将就起身了。他把被头拉过去盖在落洼身上,但见她单衫也不穿,怎禁得早寒。便把自己的单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走了出去。落洼此时羞耻得很,觉得无地自容。 阿漕觉得非常为难。但是关起门来坐在房里,又不好意思,便走进小姐房中去,但见小姐还睡着。她正在考虑,对小姐怎么说法呢?这时候带刀的信和少将的信一同送到了。 带刀的信上写道:“昨晚通夜身体失却知觉,受尽痛苦,实在迷惑之至。我对你毫无疏略之处。昨天白天也被你怒目而视,以后如何不得而知了。思想起来,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小姐被人冒犯了,你埋怨我,说我是个坏蛋。这样冤枉我,我实在迷惑不解。现在送上少将的一封情书,希望得到回信。在现今的世间,这种事情算得什么呢?用不到发愁的。” 阿漕把少将的情书送给小姐,对她说道:“这里有一封信。昨夜我无心无思地睡着,不知不觉地天亮了。现在我无论怎样分说,小姐总以为我是辩解。但这也是难怪的。那种事情,如果我有丝毫知道,我真是……” 她这话是要表明自身的洁白。但小姐不回答,看她的样子还不想起身。阿漕觉得悲痛,又说:“唉,小姐还是以为我是知情而干这件事的。唉,罪过!我长年服侍你,怎么会干这种没良心的事呢?我只是为了小姐一人在家寂寞,所以连那快乐的旅行也不参加。谁知完全没用,小姐不要听我的话,对我绝不理睬。照这样子,我不能再住在你身边,还是让我走了吧。”说罢哭起来。 落洼姑娘听了这话,觉得阿漕确是一片苦心,很是可怜。便开口说道:“不,我不以为你是知情的。只是突如其来,教人难受。况且我的服装褴褛,被人看到,实在太难堪了。如果已故的母亲还在世,我决不会遭逢这种忧患。”说罢也哭了。 阿漕说:“的确是这样。从来继母总是厉害好,但是这里那位夫人的心,实在与众不同。少将也是早已知道的。所以他一定能够体会你的心情。只要少将的心不变,真是多么可喜的事啊!” 落洼说:“这种希望,我想也不敢想。像我这样姿态丑陋的人,难道会有人看见了爱上我么?况且这种消息传布出去,家法森严的母亲知道了,怎么说呢?她曾经说过,替别人做了活,不许住在这家庭里呢。”她说着不胜恐怖。 阿漕说:“所以,索性走出这家庭就好了。这样地受尽折磨,何苦来呢!人生在世,幸福也许会轮到身上。小姐的命运不会永远是这样的。况且,对方请你这样维持一下,他是会永远思念你,这是很清楚的!”她说得头头是道。 时间过得久了,使者催促回信。阿漕对小姐说:“快快看信,现在无论怎么样考虑,也是没有用的了。”她安慰她,便把少将的信展开来给她看。小姐低着头看,但见只有一首诗: 底事与卿相见后, 恋情反比昔时增。 但是小姐心绪不佳,没有写回信。 阿漕写回信给她的丈夫带刀:“啊呀!真讨厌啊!这算什么呢?昨夜的事情,真是太无法无天,太不应该、太没良心的行为了!自今以后,我什么都不相信你了。小姐实在心绪不好,现在还睡着。因此送来的信,还没有读过。看她的样子,真是懊恼得很……” 带刀把种种情况报告少将。少将以为小姐对他并非那么不快。只因她的服装太简陋,所以看见他的时候难以为情,直到他离去后还是怏怏不快。他很可怜她。 昼间,少将写第二封情书:“你还没有对我开诚解怀地讲真心话,不知怎的,我怜爱你的心越发热烈了。正是: 不肯开诚无一语, 我心反觉恋情增。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 带刀的信很简短:“到了此刻,不写回信是不成样子了。事已如此,只有专心一致地相思相念。主子的爱情永远不变,是看得出的,而且他也亲口说过了。” 阿漕劝小姐,必须写封回信。但小姐回想,昨夜少将看到了她的模样,不知作何感想。她深感羞耻,难以为情,实在没有勇气写回信。便盖着被头睡觉了。 阿漕也没得话说,便写一封信:“来信小姐已经看过了。但是因为非常苦闷,实在不能写回信。而且,所言来日方长,她也不能相信。她以为不久一定会变心的。少将的样子不很可靠,是你在表面上替他说得好听的吧。” 带刀把这信送给少将,少将看了笑道:“啊呀!阿漕这个人,真是个聪明伶俐、能言善辩的女子啊!大概是因为小姐非常怕羞,所以她要给她争点面子吧。” 且说阿漕另外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只能独自一人想这样想那样,坐立不安。她在小姐房间里打扫灰尘,看见屏风、帷帘都没有,全无一点室内装饰,实在毫无办法。小姐本人呢,一切不顾地躺着。她想替她整理坐具,扶她起来,但见她的神情非常苦闷,眼角上淌着泪。阿漕很可怜她,对她说道:“小姐,我替你梳头吧。”像哄小孩一样安慰她。但小姐回答说:“我难过得很。”依旧躺在那里。 这位小姐原有少量随身应用的器具,都是已故的母亲的遗物。其中有一面镜子,是很漂亮的。阿漕想,如果连这点也没有,那是太不成样子。便把它仔细揩拭一番,陈列在小姐枕边。 这样地做粗工、做细工,忙忙碌碌地过了一天。已经是少将就要来到的时候了。阿漕对小姐说:“实在委屈了你!这条裙子还没有十分旧。少将就要来了。你就穿上了这个……真是倒霉。”就把她自己的一条裙子悄悄地送给小姐,这是一条非常美丽的、值班时穿的裙子,只不过穿过两次。她又说:“这种事情,实在太荒唐了。但是谁也不知道的,请穿了吧。”小姐觉得难以为情。但是今夜再像昨夜那样会见少将,实在太不成样,便怀着感谢之情穿了这裙子。阿漕又说:“熏香呢,最近三小姐庆祝梳头时我讨了些来,真是一点点,现在就用了吧。”便把准备好的衣服加以熏香。 此外,至少小型的三尺的长帷帘,是不可少的。然而无法办到。向谁借呢?尤其是被褥太薄,太粗陋,也得想办法。便写一封信给小姐的姨母。这姨母的丈夫本来是在宫中当差的,现在改任地方官,做了和泉守。 阿漕的信上写道:“因为急需,不得不向尊处请求。实因有一个客气的朋友,为了避开太白神所在的方向,要到我们这房间里来住一下。这样,必须有个帷帘。还有被褥,对这样的客人,太难看的拿不出来。真是对不起了,如果有相当的东西,即请借用一下。屡次打扰,实在很不应该。但因急需,顾不得了。”她匆匆写好,就派人送去。 姨母的回信说:“久不通问,时深怀念。直到今日才得消息,不胜喜慰。这几件粗陋的用品,都是我为自己置备的。这样的东西,恐怕你们那里很多吧。帷帘一并送上。”送来的东西中,还附有一件紫菀色的棉衣,即表面淡紫色、里面青色的。 阿漕的高兴不可言喻。她把种种东西取出来给小姐看。把帷帘的带子解开,张挂起来。这期间少将已经来到了。阿漕引导他到房间里。小姐觉得躺着太没有礼貌,想坐起身来。少将说:“你很累吧?不要坐起来。”立刻和她一起躺下了。 今夜和昨天不同了,裙子上熏香扑鼻,衣服焕然一新。小姐心情愉快,少将也安心地躺着。今夜小姐有问必答,少将对她无限怜爱,情话娓娓不倦,不觉天已亮了。 外面有人叫:“车子到了!”少将说:“稍等一下,看看天有没有下雨?”他还是躺着。阿漕要办些盥洗水和早粥,想去和厨房里工作的一个人商量,然而因为家里的人都出门去了,所以厨房里没有准备早粥。 阿漕便捏造些理由,对他说道:“实在是因为带刀的一个朋友,昨夜有事来和他商谈。因为下雨,就在这里宿夜,还没有回去。我想办些早粥请他吃,但没有东西,只得来和你商量。请给我些酒;如果海藻有多余的,也请给我少许。” 那个人说:“这的确使你为难。碰到临时发生的事,实在是难于应付的。好,这里倒有少许,是准备家里的人回来时用的。”阿漕顺着说:“不错,家里的人一回来,就要办开晕酒的。”她看见对方很和气,便老实不客气地打开瓶子,倒了些酒。那人说:“不要倒光,留一点吧。”阿漕应着:“知道,知道。”又用纸包了些海藻,藏在一只小炭篓里,拿回自己房间里去。 她呼唤那个名叫露的工人:“你给我好好地煮些粥,煮好了马上送来。”自己就出去找干净的食桌。 她想送盥洗水,须用大脸盆,家里没有这东西。好,就把三小姐的暂时借用一下吧。她准备送进去给少将,便把卷起的头发放下来,把衣服整理了一下。 小姐非常苦闷地躺着。阿漕装扮得很漂亮,穿着礼装,束着宽带,身长约三尺,一头黑发,袅袅婷婷地走到少将面前去。带刀出神地目送着她。 阿漕从房间面前走过时,自言自语地说:“这格子窗让它这样关着么?”少将想仔细看看小姐的模样,说道:“小姐说很暗,打开了吧。”阿漕就上前一步,把格子窗打开了。 少将起身,穿好衣服,问道:“车子来了么?”外面答道:“停在门前了。”他想回去,但见非常讲究的早饭端出来了。盥洗器具也送来了。少将觉得很奇怪:他听说这里万事不周,不料样样俱全。小姐也想不到设备会如此周到,颇感诧异。 天上降些小雨,幸而四周肃静无人。少将想出去了,向小姐看看。但见在早晨的天光之下,容颜无限美丽,他对她的爱情愈加深厚了。少将回去之后,小姐略吃些粥,又躺下了。 今夜是结婚第三日,应该做庆祝的饼给新郎新娘吃。但是别无可商量的人,阿漕就再写信给那位和泉守家的姨母:“最近承蒙赐借种种物品,实甚感激,应该郑重道谢。今天又有事相烦:因有特别用处,需要些饼。此外若有果物,亦请惠赐若干。实因这位客人为了避开方向,本来说是住一两天,岂知要延长四五十天。因此上次拜借诸物品,眼下还不能奉还。还想另借一只精小的脸盆。絮索太多,很对不起。念在至亲,还请原谅。……” 少将送来情书,是一首诗: 一自分携后,相思刻刻增。 愿同明镜里,形影不离分。 落洼今天第一次给他回信,也是一首诗: 镜里容颜好,分明是我身。 岂知空照影,相对诉悲情。 她的笔迹非常秀美。少将看了喜形于色,爱情更增。 姨母有回信送给阿漕。信中写道:“你是我已故的姐姐的后身,我想起常觉恋恋。我没有女儿,我常想迎接你到这里来,就做我的女儿,使你一生安乐。但是你不能来,我常引以为恨。所需要各物,一概送给你。以后如有缺乏,随时告我。脸盆也送给你。做官人家,连这种东西也没有,真是笑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女子家不讲究妆饰,是难看的。不知你为什么这样。要饼,毫无困难,现在立刻做给你。那些器具和饼,大概是结婚第三日庆祝用的吧?不论如何,总想和你见一次面。实在很想念你。你无论要什么,只管对我说。我家领地里的收入,在现今总算是丰富的。所以无论何物都可供应。” 这封信里的话非常诚恳,阿漕看了高兴得不得了,拿给小姐看。小姐看了说:“为什么托她做饼呢?”阿漕笑嘻嘻地说:“这是有个道理的。” 不久,姨母那里送来了上等的饭桌和脸盆等物,都是形式很好看的。另有一只袋,装着白米。还有果物、干鱼等食物,都用纸包好,端端正正地装着。今夜是少将来到的第三夜。所以必须尽量布置得体面,请他吃庆祝的饼。阿漕从袋中取出各物,分别安排。 天色渐暮。小雨已经停止,忽然又下起来,竟变成倾盆大雨。这样的天气,姨母那里的饼不会送来了吧?正在焦虑,但见一个男仆撑着一顶大伞,送来一只木箱,里面装着饼。阿漕高兴得不得了。打开箱子盖,但见草饼两种,制成小型,色彩也有种种,不知花多少时间做起来的。附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你有急用,我匆促地做起来,恐怕很不合意吧,非常抱歉。”因为大雨,使者急欲回去。阿漕一时拿不出肴馔,光请他喝些酒,让他回去了。匆匆附一纸回信:“感谢之意,不能尽述。”表示无限的喜慰。一切皆已准备停当,阿漕又高兴得不得了。她连忙拿些饼盛在盒子盖里,送给小姐吃。 傍晚,天色渐暗,雨恶作剧地大了起来,也不能出去了。少将对带刀说:“可惜,今晚恐怕不能到那边去了,这样大的雨。”带刀说:“现在刚开始往来,还没有几天,不去是不好意思的。不过碰得不巧,这样大的雨,不去也不能说是我们的怠慢,所以没有办法。只得写封信,说明这情况。”他的脸上露出对不起对方的神色。 少将说:“好的。”便写信:“本当立刻前来,无奈时机不巧,无可奈何。丝毫没有怠慢之心,请勿见怪为幸。” 带刀也写一封信给阿漕:“我就想回来。我们主人也就想出门。怎奈如此大雨,只好在这里愁叹。”立刻派人将信送去。 阿漕看了信,想道:这样,一切都变成泡影,可惜之极,便写一封回信给带刀:“啊呀,古诗中不是说过:‘不惜衣裳湿,冒雨来相会’么?何等薄情啊!既然如此,无话可说了。大概,当初是你骗他来的。你犯了这等错误,现在就不负责了?古诗中说:‘今宵竟不来,更欲待何时。’世间真有这事情。不来也罢,很好很好!”这封信写得淋漓尽致。 小姐的回信,只是一首诗: 身世不逢辰,忧思殊难释。 为恨薄情人,今宵袖尽湿。 两封回信送到时,已是黄昏戌时了。 少将在灯光之下看了小姐的诗,觉得非常可怜。又看了给带刀的信,说道:“她说了许多抱怨的话呢。今天是结婚第三天的晚上。开头就如此,是不吉利的吧。”他觉得非常可怜。但雨势越来越大。没有办法,两手托着面颊,靠在桌上出神。 带刀叹了几口大气,想走开去了。少将唤他回来,对他说道:“且慢,你准备怎么样?想到那边去么?”带刀说:“我准备去,至少去讲几句安慰的话吧。”少将说:“那么,我也去。”带刀很高兴,说道:“啊呀!那是好极了!”少将说:“去找一把大伞来。现在准备湿透衣裳了。”说罢就走进内室去。带刀出去找伞了。 阿漕做梦也想不到少将会来,正在悲叹他的无情。她愤愤不平地骂道:“唉,从来没有这样讨厌的,这大雨!”小姐安慰动怒的阿漕:“为什么讲这些话!”她也觉得可耻,没精打采地说。阿漕又咒道:“即使要下雨,像普通那样下雨,也够了,哪有这样讨厌的大雨!” “我身如泪淋,雨势忽又增。”小姐凄凉地念着《古今集》里的恋歌,靠在柱上,不再听阿漕讲话。 少将脱去了外衣,穿一身白衣服,和带刀两人合撑着一顶大伞,悄悄地开门出去了。 天色漆黑,两人走不惯凹凸不平的夜路。他们喘着气蹒跚地走着。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碰到一个行列,点着火把,高声叫喊走来。这条路很窄,又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只得将身靠边,用伞遮蔽面孔。行列里有几个小官吏模样的人叫道:“喂!走路的两个人,站定!这样的大雨,又是半夜里,光是两个人走路,不是好东西,抓住!”两人无可奈何,只得在路旁站定。那人用火把照照他们,说道:“这两个人穿着白衣服,大概不是贼吧?”另一人说:“不,逃出来的小贼也有穿白衣服的。”临走时又骂道:“无礼的家伙,站在这里做什么?走吧!”说着,敲敲他们的伞。两人没有办法,只得踏着粪便,走那龌龊的小路。其中又有人说:“故意用伞遮住面孔,不是好东西。”两人只得将伞横下来,淋着雨,踏着粪便走去。又有人用火把照照他们,说:“这家伙还穿着外套呢。大约是穷人出去偷老婆的吧。”这样地讪笑着,走过去了。 好容易抬起头来,少将说:“这些大概是衙门督的巡回夜警。他们把我当作盗贼,好像要把我抓去的样子,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的事。他们称我为赤脚强盗,倒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两人说说笑笑,走了一会。 少将说:“喂喂,我们还是回去吧。一身粪土,气味很臭,这样地去,反而被人讨厌吧。” 带刀笑着说:“这样的大雨,步行而往,这深情厚意教人感激不尽,哪里会臭?恐怕比麝香还香呢!况且离家已经很远,到那边倒是很近了。去吧去吧!” 带刀坚持要去,少将也觉得,既然下决心来了,半途而废,也很可惜。他就回心转意,提起精神继续前往。 晚上人都睡了,门已经关上,好容易敲开了,走了进去。带刀先引导少将到自己的房间里,拿水来给他洗脚,自己也洗了。少将对带刀说:“明天早上天没有亮就要起来。我要在面目看不清楚的时候回去。你切不可误事!我这样子很难看呢。”说罢,就轻轻地敲落洼的房间的格子门。 小姐怨恨今宵不来的人无情。但这还在其次,她所忧虑的是,这件事宣扬出去,被严厉的母亲知道了将怎么说,她的遭遇势必更加困苦了。因此她躺着,不能成眠,只是吞声饮泣。 阿漕白费心血,唉声叹气,坐在小姐面前,靠在壁上休息。忽然听见格子门上的声音,蓦地站起身来,说:“怎么?格子门上有声音呢。”便走过去,听见少将的声音:“开门!”她吃了一惊,连忙开门,但见少将挨身而入,浑身湿透! 阿漕叫道:“啊呀!怎么湿得这样厉害!”少将说:“惟成(即带刀)说,使得小姐不高兴,对她不起。我把衣服撩到膝盖以上,用带子扎好了走来。路上跌了一跤,满身是泥了。”他把衣服脱下,阿漕接了,说:“让我拿去烤。”便把小姐的衣裳给少将穿上了。 少将走到小姐躺着的地方,恨恨地说:“弄得这般模样,倘有一个女人来抱我,我多么欢喜啊!”便把手伸到帷帘中,觉得小姐的衣袖上有些湿。他想,大概是恨我不来而哭泣吧。他很可怜她,吟出古歌的上句: 因思何事青衫湿? 小姐接着吟出下句: 慨念终身泪雨淋。 少将说:“这雨如果知道你的身世,一定到现在为止就不再落了。因为我已经来了。”就和小姐一起躺下。 阿漕把那饼整齐地盛在一只匣子盖里,送到枕边说:“请用这个。”少将说:“我想睡,疲倦得不堪呢。”他不想坐起来。 阿漕说:“但今夜一定要吃的。”少将说:“到底是什么?”抬起头来一看,但见许多婚礼三朝用的饼,整齐地盛着。不知道是谁这样周到地安排着的。想起了有人这样热诚地等待我来,心中异常快慰。便问阿漕:“这是三朝饼,听说吃的时候有一定的规矩,是怎么样的?”阿漕说:“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少将说:“独身的人,没有吃过婚礼的饼呀。”阿漕说:“听说是要吃三个。”少将说:“啊呀,这句话没有什么风趣。女人吃几个呢?”阿漕笑着说:“由你说吧。” 少将对小姐说:“那么,你也吃点。”落洼怕羞,不大想吃。少将认真地吃了三个,开玩笑地说:“怎么样?那个藏人少将(三小姐的丈夫)能像我一样地吃么?”阿漕笑道:“也会吃的吧。”夜已很深,大家睡了。 阿漕回到带刀那里,但见他还是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汤鸡,抖抖瑟瑟地蜷伏着。阿漕说:“淋得这样湿!没有伞么?”带刀低声地告诉她途中被夜警盘问的情况,笑着说道:“这样深切的爱情,没有前例,真是古今无类,难得之至啊!” 阿漕说:“略有点儿像,但是还不够呢。”带刀直率地答道:“你说略有点儿,可见女人贪得无厌,所以讨厌。今后即使有二十次,三十次的薄情行为,也可因今晚的深情厚意而受到原谅了。”阿漕说:“又要自说自话了,你这个人!”说着躺下了,又认真地说:“的确,今晚倘不来,怎么办呢!”又说了些闲话,就睡着了。 睡得很迟,不久天就亮了。少将说:“啊呀,怎样回去呢?静倒还很静。”他还是躺着。 阿漕醒来,着急得很。事情的确困难,因为石山寺进香的人要回来了。进进出出的人多,不会没有人走到这里来。想起了很不安心。况且还须准备少将用的早粥和盥洗水。她很心焦。带刀看到阿漕的样子,说道:“何必这样地烦躁!”阿漕答道:“叫我怎么能够安心呢?住在这样狭小的地方,动手不得。说不定会有人来。所以提心吊胆呢。” 少将说:“叫他们把车子赶到这里来,让我悄悄出去通知吧。”正在这时候,石山寺进香的一批人喧哗地回来了。 “啊呀,糟糕!” 少将叫着,就坐定了。落洼姑娘想起这样狭小的房间,说不定有人来看,怎么办呢?她满怀忧惧。阿漕更加着急。她在这混乱之中,竟会取得菜和早粥,送与少将。盥洗水也送来了。这样那样地奔走,手忙脚乱,恨不得再有一个人来帮助她。正在此时,夫人从车子上走下来,大声叫唤:“阿漕!阿漕!” 真不得了:客厅的门开着,来不及去关。夫人走到正厅的格子门和竹帘之间,说道:“出门的人,旅途中疲劳了,都去休息吧。你老是在这里休息,车子到时为什么不出来迎接呢?你和谁混在一起,真可恶!从来没有这样讨厌的人!你回到落洼的房间里去吧!”同时还讲些挖苦落洼的话。 阿漕听到这话,心中很高兴,但不好说。她辩解道:“真对不起,我因为正在换衣服。” 夫人说:“随便你说吧。快去拿盥洗水来!”阿漕仓皇地回答,立刻站起身来,茫然若失了。她就到三小姐那里去服役。这时候厨房里的饭菜办好了。她找个机会,到厨房里去,同厨司商量,用许多白米来交换了烧好的小菜,拿回来给少将吃。少将听说这里万事不自由,想不到如此周全。小姐更加诧异:阿漕怎么能有这样的调度,真想不到。 少将略微吃些,落洼姑娘还睡着,一点也不吃。阿漕把食物盛在一只锅子里,全部拿去给带刀吃。带刀说:“啊,我到这里来,已经很长久了,不曾得到过这样的赏赐。这是少将来了的原故。”阿漕答道:“今后,慢慢地还有夫人的赏赐呢。这是预先庆祝呀。”带刀说:“啊唷!吓死我了!”两人说笑了一会。 到了昼间,少将和落洼正躺着。夫人本来不大到落洼房间里来看,这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走到门边来,想把门打开。门关得很紧,她就叫:“开门!”小姐和阿漕听到夫人的声音,都慌张了。 少将说:“不要紧,开吧。如果她要撩起帷帘来看,我披着衣服躺着好了。” 小姐知道夫人近来的习性,她是会走进来看的。她很为难,但是也没有可以隐避的地方。她就坐在帷帘旁边。 外面夫人生气了:“为什么要耽搁这许多时间!”阿漕回答:“今天和明天是禁忌日子。”好容易搪塞了一句。夫人说:“不要神气活现!又不是你自己家里,有什么禁忌呀!”小姐说:“那么,开了吧。”把门闩一拔开,夫人狠狠地推开了门,昂然直入,站在房间中央,环视着四周。 一看,情况和以前不同了,收拾得很清洁。帷帘也有了。落洼服装也整齐了。室内充满了香气。夫人想不通,说道:“怎么样子和以前不同了。我出门的期间,出了什么事情?”小姐不觉涨红了脸,答道:“没有……什么。” 帷帘里面的少将,想看看夫人是什么样儿的。他躺着从帷帘的隙缝中窥看,但见她上身穿着白的绸衣,下面缀着并不讲究的绢裙。面孔扁平,确有夫人的风采。她的口角上带着娇相,有些可爱。总之,全体很光鲜。只是眉头稍稍蹙紧,表示性情凶恶。 夫人说:“我这回在路上买得一面镜子,装在这镜箱里大约是正好的。我想向你借一借呢。”落洼姑娘慷慨地答道:“好,很好。” 夫人说:“唉!你讲话直爽,我很欢喜。那么我就借用了。”她立刻把镜箱拿过去,取出了其中的镜子,把自己的镜子装进去。大小正好,她很高兴,说道:“真个买到了好东西。这镜箱上的景泰窑,现今制造不出来了。”说着把镜箱揩拭一下。 阿漕心中懊恼得了不得,说道:“不过这镜子没了箱子,不很方便呢。”夫人说:“我就买来给她。”便站起身来。她表示十分满意的样子,说:“这帷帘是哪里来的?好得很。还有许多别处看不到的器具。似乎有点蹊跷呢。” 小姐想:少将听到这句话,不知作何感想。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只是答道:“没有这些觉得不方便,所以拿来的。”夫人还是狐疑满腹。 夫人出去以后,阿漕实在忍耐不住了,说道:“真是倒霉!不给我们东西,也就算了。连我们原有的东西也都要拿去。上次那个人结婚的时候,说是暂时借用,不久归还的,把屏风等种种东西取了去,但到今天还是当作自家的东西一样使用着。碗盏等物,这样那样,都被取去了。我们去向老大人要求,取回来吧。这里的用具,忽然变做那边的小姐的东西了。我们这样地宽宏大量,你们几时才能得到报答呢?真是!” 小姐安慰她,说:“算了,各种东西,他们用过之后总会还给我们的。”少将听了这话,佩服小姐气度的宽大。他忽然撩开帷帘,拉住小姐的手,问她:“那夫人年纪还轻呢。几位小姐都像她么?”小姐答道:“不,小姐们不像她,都很漂亮。母亲不知怎的,今天被你看到了难看的姿态。将来有人问你,你怎么说呢?”这样地畅谈衷曲,少将越发觉得这小姐可爱了。他想,当初如果断绝了这恋情,真是后悔莫及。这件事做得很好。 不久,夫人叫一个名叫阿可君的童子送镜箱来了。是一只黑漆的箱子,直径约有九寸,厚三寸,是一件古式的器具。陈旧得很,那漆处处剥落了。童子传言道:“这是清一色的,漆虽然有些剥落,但是确系上等物品。” 阿漕看了,忍不住好笑。把镜子装进去看,太大了,不成样子。“唉,难看极了。索性不装箱子,光是用镜子算了。从来不曾见过这种东西。”小姐说:“不要说这样的话。送我们是要感谢的。的确很好。”小姐叫那童子回去。 少将拿起这镜箱来看看,冷笑一声,说:“哪里去找出这种老古董来。夫人收藏的东西都很别致,是珍贵无比的啊!佩服。” 天亮了,少将回去了。 落洼姑娘起身,对阿漕说:“我真高兴,全靠有这帷帘,可以给我遮羞。”阿漕把家中种种情况告诉她。这阿漕年纪虽然还轻,而用心非常周到,真是一个可怜可爱的人。小姐想起:阿漕以前曾经名叫“辅助”,确是名符其实。 阿漕把带刀所说昨夜的情况告诉小姐,盛称少将对小姐的爱情的深挚。她说:“只要少将的真心长久继续,永远不变,那么小姐过去所受的委屈,都会翻身,真是多么可喜的事啊!”两人讲了许多知心话。 这天晚上少将进宫去,不曾到这里来。次日,送来一封信。写道:“昨夜我在宫中值宿,不曾过访。阿漕大概在责备带刀了,想起了觉得可笑。她的能言善辩,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我眼前浮现出那位夫人的面目来,无端地觉得可怕。今夜我回想昔日,深为感动,正如古人的恋歌所说:‘一自与卿相契后,不知昔日是何心。’ 当年无墨碍,晨夕自悠悠。 昨夜与君别,独眠不耐愁。 你希望离开这顾虑繁多的境界么?我们去找一个安乐的住处吧。”这信写得非常恳切。 带刀说:“早些给回信吧。” 阿漕看了少将的信,对带刀说:“你多嘴多舌,讲了我许多坏话吧。我对你无话不谈,你却欺负我。” 小姐的回信说:“昨夜我的感觉正像古人的恋歌所说: 凉风秋瑟瑟,团扇叹无情。 尝恐君心变,泪珠似雨淋。 我也吟成一首: 尝恐君心变,恩情不久长。 妾身多薄命,忧思永难忘。 的确,这世间好像是关着门的,无法逃出。正如阿漕所说:犯罪之人多恐怖也。” 带刀拿了这封信正要出去,那个藏人少将说有要事,把他叫住了。他来不及送信,便把信揣在怀里。 藏人少将叫住带刀,是要叫他梳头。梳的时候,藏人少将弯下身子,带刀也弯下身子。那封信从怀中落在地上,带刀不曾注意到。三小姐的丈夫藏人少将眼睛尖,悄悄地取了这封信。 梳好了头,藏人少将走近内室,把信递给三小姐,说道:“真奇怪,这是带刀掉落的,你看吧。笔迹很清秀呢。”三小姐说:“这是落洼姑娘的字呢。”藏人少将说:“是写给谁的?这人的名字很奇妙。”三小姐说:“确有这样的人,是个做针线的人呀。”她看看这情书,觉得奇妙。 带刀整理了梳头用的脸盆,想出门去,不见了怀中的信。啊呀,不得了!他坐立不安,把衣服都抖过,把带子解开来看,都找不到信。怎么办呢?他的脸涨红了。 然而他不曾到过别的地方。要是掉落,一定掉在这里。他把藏人少将的宝座拿起来看,还是没有。谁拿了去呢?他耽心,不知会引起何等大事。左思右想,两手支着面颊,茫然若失。正在此时,藏人少将出来了,看见他这般模样,笑着说道:“怎么?带刀的样子很不自在呢。掉了什么东西么?” 带刀看出,一定是被这个人藏过了。他急得要死,这真是糟糕透顶了,便向他哀告:“求求您,还了我吧!”藏人少将说:“我不知道。小姐说你是‘江水上山流’呢。”说着就走了。 古歌:“玉颜丽如此,何用更他求。若负三生誓,江水上山流。”他说带刀是“江水上山流”,意思是说带刀已经有了阿漕,又和别的女人通情。而这别的女人,带刀想来,是指落洼姑娘。他气得眼前一团漆黑。 他毫无办法。此事被阿漕知道了,将骂他何等疏忽。他觉得可耻。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对阿漕说:“刚才我拿了那封回信出去的时候,被那人叫住了,要我梳头。我不当心,掉落在地,被他取了去。真是糟糕!”说时上气不接下气。 阿漕听了,说:“这不得了!不知会引起何等的大乱子呢。本来,夫人已经在疑心有什么事情了。不知要闹得怎么样呢。”两人都吓得身上出汗。 三小姐把这封信给母亲看,说是怎样拾得来的。夫人说:“果然如此,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对方是谁呢?带刀拿着这信,看来就是那个男子了。大概这男子对她说过要来迎娶等话吧,因为这信上说走不出这门。我正想不给这女孩子嫁男人,现在倒有些讨厌了。她如果有了男人,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住在这里,要把她接出去的。我家没有了这个人,倒很不方便。我是想把落洼当作你们的仆役的呢。不知究竟是哪一个坏蛋做这件事的。不过,不要太早声张,否则那人会把她隐藏起来。对任何人也不要说起。……” 于是关于这情书的事,绝不谈起,静观形势。带刀等觉得奇怪。 阿漕向落洼姑娘请求:“你的回信,这般地被人拿了去。实在说不出口。请小姐再写一封,好不好?”小姐听了,耽心得不得了。她想,夫人一定也看到了。她忧愁地说:“我一点气力也没有了。”那悲哀的样子,教人目不忍睹。带刀没脸到少将家里去,闭居在房间里。 少将一点也不知道,日暮时候,到落洼这里来了,问道:“为什么不给我回信?”落洼姑娘答道:“因为不巧,被母亲看到了。”两人就睡觉了。 天亮得很早,少将想回去了,但是天色大明,出入人多,不便走出去,仍旧回到落洼这里来休息。阿漕照例忙着准备早餐。 少将静静地躺着,和落洼姑娘作这样的谈话:“这里的四小姐今年几岁了?”“大约十三四岁,长得真漂亮呢。”“那末也许是真的;中纳言说要把她嫁给我呢。因为这四小姐的乳母,和我家中的人熟悉。这里的夫人也很赞成,就叫人来做媒。但是,抱歉得很,我准备拒绝他们,说我已经和你有这样的关系了。你看好不好?” 小姐只是回答说:“这样,他们不乐意吧。”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很是可怜。 少将又问:“我这样地到这里来,觉得没有面子,很不舒畅。我想叫你迁居到好的地方去,你可以去么?”小姐答道:“听凭你吧。”少将说:“那么很好。”说着,睡觉了。 十一月二十三日的事: 三小姐的丈夫藏人少将被指定为贺茂临时祭的舞人,三小姐的母亲作种种准备,忙碌万状。临时祭于十一月下旬的酉日举行。舞人从近卫府的贵公子中选出,是祭使中的重要人物。 阿漕很耽心,认为这次不得了了。因为她想,一定有许多裁缝工作派给落洼姑娘。果然不出所料,立刻派人拿一条罩裙来叫缝了。那使者说:“夫人说,这个要立刻就缝。因为后面还有许多活儿哩。” 小姐还在帷帘里睡觉。阿漕代为答道:“不知怎的,昨夜身体不好,现在还睡着。等她醒来,我转告她吧。”使者回去了。 小姐想立刻起身来缝。少将说:“我独个人,寂寞无聊,怎么能睡呢?”不让她起来。 夫人的使者又来问了:“怎么样?开始缝了么?”使者回去说:“没有,阿漕说还在睡觉。” 夫人冷笑着说:“什么话!怎么叫做还在睡觉?说话要当心!不准你同我们一般样地说话!我不要听!况且,白天睡觉,岂有此理!连自己的身份都忘记,真是该死!” 这回她亲自拿了一件衬衣来了。落洼姑娘慌张地从帷帘中走出来。夫人看见那罩裙依然放着,脸色顿时变了,骂道:“还不曾动手?我以为已经做好了呢。竟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么?近来发痴了,一天到晚忙着化妆。” 小姐听了这番话,心中非常难过。她想,少将听到了,不知作何感想。她神志颓丧,回答道:“因为身体不大好,暂时放着。”又辩解道:“这立刻可以做好的。”便拿起来做。 夫人又骂道:“粗制滥造是不行的!唉,要叫你这种讨厌的人做,就因为没有人的原故。这衬衫倘不立刻缝好,要你滚出去!” 她怒气冲冲地把衣服投给落洼,站起身来。少将的外衣角从帷帘底下露出,正好被她看见了。便问:“这外衣是哪里来的?”她站定了说话,阿漕一想,闯祸了,便含糊地答道:“这是别人托做的。” 夫人说:“哼!先缝别人的东西,把家中的东西搁在一边?好了好了,你住在这里没有结果了。唉,世界上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唉声叹气地出去了。 少将静静地躺着窥看她的后影:由于子女生得太多,头发脱落了,不过十几根,像老鼠尾巴一般挂着。加之身体很胖。这样的人简直是少有的。 落洼姑娘忙忙碌碌地在那里缝裙子的襞。少将拉她的衣裾,说:“来,到这里来!”把她拉了过来。小姐无可如何,只得钻进帷帘里面去。 少将说:“这讨厌的家伙,你不要缝!让她再懊恼些。使得她没有办法。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一向是这样多嘴饶舌的么?你怎么忍耐得住呢?” 小姐没精打采地回答:“我身是山梨花呀!” 古歌云:“我身恰似山梨树,祸患袭来无处逃。”小姐引用这诗,意思是说,她不能离开这里而逃到外面去。 不久天黑了。窗子都关上。点起灯火来。小姐正想继续把那衣服缝完,夫人悄悄地来察看情况了。 一看,衣服堆着,灯火点着,却不见人影。她想,一定是躲在帷帘中睡觉了,就怒火中烧,大声地叫道:“老爷!请你来看看。这落洼太放肆,我实在对付不了她,请你来骂她一顿。人家这样急用,她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帷帘,不识体统地摆起来,一直躲在里面睡觉!” “不要在那里讲,到这里来说吧。”是中纳言的声音。不久两人的声音远去了。以后说些什么,不得而知。 少将初次听到“落洼”这个名字,问道:“她说‘落洼?’是什么名字?”小姐满怀羞耻,答道:“呀!有什么意思呢!”少将又说:“人的名字?怎么用这样的字?这当然是下等人的称呼。但是太不体面了。夫人的气色似乎很坏。看样子要发生对你不利的事情了。”说着便躺下了。 这回来叫她裁一件袍子。夫人想,也许她还是睡着,便用种种话教唆她的父亲中纳言,叫他亲自去骂她。中纳言一推开房间的门,便骂道: “唉,你这个落洼!你不听话,一味横蛮,是什么意思呢?你是没有母亲的人,应该规规矩矩,使得大家对你有好感才是。这里那样急于待用,你却缝别人的东西,而把这里的工作丢在一边,你是怎样想的呢?”末了又说:“今天夜里如果不做好,你就不是我的女儿!” 小姐听了父亲的话,回答的气力也没有,只是热泪淌个不住。中纳言说过之后回去了。 中纳言说话时,自有旁人听到。一个女子逢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奇耻大辱。被人知道“落洼”这个讨厌的称呼是她自己的名字,她恨不得当场就死了。她心情郁结,便暂时把裁缝工作放在一旁,向着灯影暗处吞声啜泣。少将觉得她的确痛苦,实在受辱,也陪着她啜泣。他说:“罢了,暂时休息一下吧。”便强把她拉过来,百般慰藉。 所谓落洼姑娘,原来就是这个人的名字。少将想:那么刚才我所说的话,她听了一定非常羞耻,实在很可怜。夫人是晚娘,受她虐待,还不去说它;连生身的父亲也这样厌恶她,真是荒唐之极了。好,我总要把这位小姐装扮得非常漂亮,给他们看看。少将深深地下定了决心。 夫人把许许多多衣服叫落洼姑娘缝,又动怒骂过她;但念落洼一个人,毕竟是缝不了的,她便叫自己身边一个名叫少纳言的相貌清秀的侍女去帮忙:“你也去,和她一同裁缝吧。” 侍女来了,对落洼姑娘说:“叫我缝什么呢?这且不说,你为什么只管睡觉?夫人说过不可以太慢的呢。”落洼姑娘说:“因为我身体不大好。那么,你先来缝这裙子的襞吧。”侍女少纳言就动手缝了。 过了一会,她说:“你如果身体好了,还是你起来缝吧。因为这襞,我实在不会缝。” 落洼姑娘勉强起身,从帷帘里出来,略微点教了她。 少将照例透过帷帘的隙缝窥看。但见灯光正照着的侍女少纳言的面庞十分清秀。可见这人家是有美人的。 少纳言看见落洼姑娘眼角红润,想是哭过,觉得很可怜,对她说道:“我想同你谈谈,生怕你当作客套话。但如果不谈,就无法知道我所爱慕的人的心,很可惜,所以不管怎样,都老实讲出来:近年来,我看到和听说你性情温和,很想到这里来服侍你,比平常在你身边的人更热心呢。然而外间的人多嘴多舌,非常讨厌。因此想私下替你服务,也不成功。” 小姐答道:“从前一向和我熟识的人,对我也都没有诚意了。你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真高兴。” 少纳言继续说:“我真有点想不通。那样的继母,对你怀着恶意,是不奇怪的。但同一父亲所生的姊妹们,也都和你断绝往来,真是想不到。像你这样一个好人,却过着寂寞无聊的生活,实在太可怜了。你看,那边的四小姐,也在准备招女婿了。无论这样那样,夫人都随心所欲地替她办到呢。” “这是喜事。不知女婿是哪一个。” “听说是左大将的儿子少将。大家都称赞他好呢。皇帝对他的恩宠也很深,家里没有夫人,真是再好没有的女婿。这里的老爷说要迎接他到这里来,夫人起劲得很。四小姐的乳母和左大将家有一个人相熟识,真是意外的幸运。他们已作了种种秘密商谈,听说已有确实的消息来了。” “那末,”小姐说时,带着温和的微笑,在灯光之下,眼梢口角微露红润,露出一副高贵之相,而又有一种安定稳重的感觉。 “那末,这位少将说些什么呢?” “不很详细知道,总是表示同意的吧。这里正在悄悄地作种种准备呢。” 帷帘中间的少将想对她说:“这种话都是撒谎!”但他静静地躺着。 少纳言继续说:“女婿多了,你的针线活儿还要忙起来呢!倘有适当的因缘,你还是早点定了终身吧。” 小姐答道:“像我这样难看的女人,怎么可以起这样的念头!” 少纳言表示反对:“哪有这样的话!教人意想不到。那边当作活宝贝的几个女儿,反而……” 她顿了一下,又说:“那末,我再告诉你:现今世间以美男子出名的弁少将,世人都称他为交野少将。替他服务的一个名叫少将的侍女,正好是我的表妹。前天我到她那里去,正好少将也见到我。他知道我在这里服务,对我特别注意。真如传闻所说,他的相貌之美,竟是独一无二。他在谈话中问我:听说你在服务的中纳言大人家,小姐很多,是什么样儿的,从大小姐开始,一一详细探问。我也约略告诉他一些。谈到你时,他大大地表示同情,说:‘这正是我的理想中的人物,你替我送封情书去好么?’我回答他说:‘她在许多小姐之中,是个没有母亲的人,心情不快活,这种事情,恐怕完全没有想到吧。’他说:‘没有母亲,更加委屈,真是可怜之极了。我所要追求的结婚对象,不是幸运的女子,而是饱尝世事辛酸而容貌秀美的人。日本自不必说,即使到中国和印度,我也要寻找这样的人。后妃之中,除了这里晋升的人以外,没有双亲俱存的人。这位小姐,在那里度过这等不快的生活,还不如让我娶了过来,做我的活宝贝吧。’他同我长谈细讲,直到夜深。此后,他也还问过我:‘那件事怎么样了?你肯替我送情书么?’我回答他说:‘现在还没有适当的机会,日内想办法吧。’” 落洼姑娘听她讲,一句话也不回答。这时候这少纳言家的人来叫她了:“有要紧的事!”少纳言走到外面,那人对她说:“刚才有一个人来,说要看看你,有话对你说。”少纳言说:“稍等一下,让我进去回报一声就来。”便又回进房间里,对落洼姑娘说:“外面那人说有个人有要紧的事来找我。——刚才的话,确实没有说完呢。还有许多很有趣味的事,让我慢慢地再告诉你吧。我这样中途回去,请守秘密,别告诉夫人。免得她怪怨我。下次有机会,我再来。”说着回去了。 少将撩开帷帘,对小姐说:“这个人真会说话。而且相貌也很清秀。我正在心中赞美她,岂知她说出交野少将是美男子等话来,我就觉得此人讨厌了。你没有好好地回答她,却耽心似的向我这方面回顾,闭口无言。我想,如果我不在这里,大概你会清清楚楚地回答她吧。这真是对不起了。如果那弁少将送了情书来,事情就完结了。因为这个人有奇妙的魅力。只要他送出一封情书,没有不发生效果的。对人家的妻子自不必说,和皇帝的妃子也发生关系。就因为这关系,此人不能立业。然而,在许多女子之中,他特别看重你,也是特殊的想法。”少将说时怒气冲冲。小姐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闭口无言。 少将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是否为了我把你所深感兴趣的事情这样那样地分说,所以难于作答呢?在这京都之中,所有一切女子,都极口赞誉交野少将呢。” 小姐低声回答:“我恐怕不能参与这些女人之列吧。……” “那人的门阀非常之高。你如果嫁给他,也许可有皇妃的地位呢。”少将带着嫌恶的口气说。小姐因为不知详情,不作回答。她默默无言地缝衣服,白玉一般美丽的手指不断地活动。 阿漕知道小姐有侍女少纳言做伴,又因带刀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所以暂时闭居在自己房间里。 小姐一个人缝着,要在袍上打襞了,说道:“啊呀,要叫阿漕来帮才好,”少将说:“我来帮你吧。”小姐说:“这太不成样子了。”少将把帷帘推在外面,坐在里首帮小姐打襞,开玩笑地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帮你做成,我是一个出色的裁缝师傅呢。”然而他很不习惯,东拉西扯了一会,弄得兴味索然。小姐觉得可笑,一边工作,一边吃吃地笑着。 小姐问:“你和四小姐订婚约,是真的么?”少将笑着说:“你不要认真。如果那个交野少将有一天得到了你这个活宝贝,我就公开去当四小姐的夫婿。” “夜很深了,睡吧。”少将催她睡。小姐说:“稍等一下。你先睡吧。我把这些缝好了再睡。”少将说:“我睡了,让你一个人做活儿,对不起。” 正在这时,那个疑神疑鬼的夫人,趁四周人静之时,悄悄地走来,从那个洞穴里窥探,看落洼姑娘是否又是不工作而睡着了。一看,侍女少纳言不在了。这边立着帷帘。从帷帘一旁窥看,落洼背向着这边,正在打襞。她的对面有一个男子帮着拉打襞的布。 夫人的瞌睡矇眬的眼睛忽然清醒了,仔细一看,但见这男子穿着美丽的白色上衣,衬着艳丽的淡红色衫子。另有衣服像女子的裙子一般盖在身上。在明亮的灯火光中,显出一个容貌端丽的美男子。这个人比近日大家极口称赞的新女婿藏人少将美丽得多,夫人大吃一惊。 落洼要有丈夫,是意中事,但总不会是有爵禄的人。而现在这男子却不是寻常人物。况且,关系这样密切,连针线活儿也和她一同做,可知两人的爱情已经不是一般的了。这件事不得了!如果落洼的身分好起来,她就决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处置她了。夫人想到这里,把裁缝活儿等事丢在一边,愤愤地站着,但闻里面那男子说: “这种不习惯的事情,我做得疲倦了。你不是也在想睡了么?今天不要缝那一头了,让她像往日一样动怒吧。”落洼答道:“她发起脾气来是很麻烦的。”她照旧在缝纫。男的不耐烦,用扇子把灯扇灭了。落洼说:“啊呀,讨厌!还没有收拾呢。”少将说:“有什么关系,就这样堆在帷帘里面算了。”就把未曾缝好的衣物塞进帷帘里,抱着落洼睡觉了。夫人从头至尾听到这一番谈话,气得不得了。 那男子说“让她像往日一样动怒”,可知以前她骂落洼等事,他都知道。大概是落洼告诉他的吧。总之,这件事很可恶。她已回自己房中左思右想,满腹妒恨。 她想,还是要告诉老爷。但念那男子风采秀美,从他的服装上推测,一定是个身分很高的人。如果告诉了老爷,老爷也许会索性公开出来,把他招为女婿亦未可知。所以,还不如宣传带刀和落洼发生关系吧。只说是以前太过疏忽了,以致发生这样的事情。好,把她关进贮藏室里去吧。你们说“让她动怒”么?我就动怒了。她怒气冲冲地考虑办法。 对啊,把她关了进去,那男子就全断念了吧。自己的叔父典药助,正好住在这里。这人贫穷得很,年纪六十多岁了,还是贪好女色。把落洼配给他,让他们搞在一起吧。她一夜考虑到天明。落洼方面丝毫不知。少将和她讲了许多情话,天亮就回去了。 落洼送少将出门后,立刻赶紧做昨夜未完成的针线活。夫人也已起身,派人去取缝制的衣物,吩咐这人:如果还不曾做好,要狠狠地训斥她一顿。然而出乎意外,衣物已经折叠得很好,立刻交付那人。怎么会这样快呢?想不出道理,那人只得默默地拿走了。 少将派人送信来,信中说:“怎么样了,昨夜缝的东西?又动怒么?是个什么样子,我想知道。我的笛忘记放在你那里了,请交给来人。我要到宫中去参加演奏。” 这横笛用名香熏过了放在枕边。落洼就把它包好,交给来人,又写一封回信: “动怒?并无此事。被人听见了不好意思。请勿说这种话。母亲来时笑容满面。横笛交来人送上。这枝重要的笛,你怎么会忘记呢? 随身玉笛犹遗弃, 萍水姻缘哪得长。” 少将读了这首诗,觉得难以为情,便回答她一首诗: 笛音千载长清彻, 莫作漂流萍水看。 今天早上,和少将归去同时,夫人对她丈夫中纳言说:“我老早就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个落洼,做出了见不得人的荒唐透顶的事来了。既然是非管束不可的人,总要想法安顿她才好。这简直是不成话。”她认真地诉说,但是语言委婉。中纳言吃惊地问:“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答道:“我们的女婿藏人少将所使用的男仆带刀,听说近来和阿漕混在一起了。还有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搭上了落洼。这带刀是个笨头,一封情书的回信放在衣袋里,掉落在藏人少将的房间里,被少将看到了。当然,少将是个很仔细的人呀。于是少将说:‘啊呀呀!招进了出色的女婿了!教我们同辈做女婿的人没脸见人了。这种事传出去很难听。请快把这家伙赶出去吧。”她说得非常痛切呢。 中纳言年纪虽老,而火气格外大,愤愤地说道:“啊呀!干出这种不成样子的事来了。落洼这家伙和我们同住在这屋子里,谁都知道她是我的女儿。这带刀是个不上台面的东西呀!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身长不满三尺。她怎么会同这种家伙干这种勾当?我正想把她嫁给一个相当的地方官呢。” 夫人说:“真是岂有此理的事。所以我想,还不如趁外人不知的时候,把她关在贮藏室里,严加看守。不然的话,落洼想着他,会设法继续和他来往。而且事不宜迟,迟了怕另有花样出来呢。” “这办法好极了。现在立刻把她赶出去,关在北边的贮藏室里,饭也不给她吃,饿死了也不妨。”这中纳言老昏了,没有判断事情的能力,所以说了这些荒谬的话。 夫人内心觉得这话说得好极了,把裙子高高地撩起,走进落洼的房间,一屁股坐下了,说道:“你真个做出荒唐的事情来了。父亲说你给别的孩子丢脸了,非常生气。他说不许你住在这里,把你禁闭起来,叫我当看守,现在立刻就赶出去。好,去吧!” 落洼姑娘觉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没有话讲,只管哭泣。不知父亲究竟听了什么,所以这般动怒。她实在不想活在这世界上了。 阿漕飞奔出来,叫道:“到底听到了怎样的事情?什么错误也没有犯呀。”她想拉住小姐,夫人骂道:“嗨!不要碍手碍脚!我一点也没有听到,不知道,都是老爷从外面听来的。你有了这个大胆地干坏事的主人,近来常想和我所喜欢的小姐们作对,是不是?这个人没有了,你这个人也就没有用处了。”她抓住落洼姑娘的肩膀,说:“好,去吧,父亲有话对你说。” 阿漕放声大哭,小姐茫然若失了。 夫人把这里的用具乱踢,拉住了落洼的衣袖走出去,正像捕捉逃亡者一样。 姑娘一头青丝发,此时正梳得很好,非常美丽,比身体还长五寸光景,行步的时候飘飘地波动。她的后影实在可爱。阿漕目送着,就此一去不回了。阿漕想,不知打算怎样处置。她心情混乱,眼前一团漆黑,手足无措只是哭泣。过了一会,她忍着悲哀,把周围散乱的器物整理一下。 落洼姑娘呆然若失,被拉到父亲面前,站定了。夫人说:“啊唷,好容易啊!不是我自己去,还拉她不动呢。” 中纳言说:“立刻把她关进去吧!我看也不要看。”夫人就拉她去关在贮藏室里了。这夫人是一个完全没有女性的温柔心肠的人。她那副狰狞的面目,谁都看了害怕。 有小门通厢房的两间贮藏室里,醋、酒以及鱼类等物杂乱地堆着。门口铺着一条有边的薄席子。 夫人骂道:“横行不法的人,应受这等处罚。”便毫不客气地把落洼推了进去,亲自把锁紧紧地锁上,然后回去。 不久,落洼姑娘清醒过来,觉得四周各种东西的臭气刺鼻难当,流下泪来。 父母为什么这样地处罚她,她全然不知道。她想,至少让我和阿漕见一见面。然而在这贮藏室里,不能和她相见。她想想自身的不幸,只管低头哭泣。 夫人来到落洼原来的房间里,说道:“到哪里去了?这里不是有一只梳头箱么!又是阿漕瞎讨好,不知什么时候把它隐藏了。”果然如此,阿漕答道:“是的,我把它收拾在这里。”夫人也毕竟不好意思拿去。她说:“这房间除非我许可,不得打开。”把房门锁好,才回去。 夫人想:好计划,现在快点去同典药助接洽。她正在找适当的机会。 阿漕要被赶走,不胜悲痛。她想,这里已不是我的家,走出去吧。然而她总想知道小姐的下落,耽心得很。于是走到三小姐那里,向她苦苦地哀求。 “我实在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夫人痛骂我,叫我走出去。我服侍小姐到现在了,定要我半途走出,心中实在痛苦得很。我想请小姐照顾,饶了我这一次。我从幼小时候就在这里当差。现在和落洼姑娘已经隔绝,关于她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了。我实在弄得莫名其妙。如果你也要抛弃我,我真是……” 她能言善辩地向她立誓,悄悄地向她哀求。三小姐觉得这也是真情,很可怜的,便去对母亲说:“为什么连阿漕也要这样地受处罚?她是我要使唤的,她走了我很不方便。” 夫人说:“这个小贱人和落洼异常亲密。完全是盗贼根性的女子。万事都是她怂恿落洼做出来的。落洼决不会自己去干;而且一点也没有色情的腔调。” 三小姐又劝请:“那么,这一次饶恕了她吧。她已经向我悔过,说得很可怜的。”夫人勉强答应了,说:“你既然这样说,那么就照你的意思吧。不过不可以称赞她做得好,要宠坏的。” 三小姐听了母亲这话,觉得情势不是很好,所以并不立刻呼唤阿漕到自己身边来当差,只是对她说:“你暂时忍耐一下,待我从长计议。” 阿漕想来想去,总觉得痛苦。至于被禁闭着的落洼姑娘,更是神思恍惚,不知所云。 阿漕很替小姐耽心。小姐被禁闭着,连饭也不给她吃。这家里的人们,都惧怕夫人,决不敢送饭给她。把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姐,使蛮劲拖走。阿漕在胸中回忆这光景,但觉肝肠断绝。 小姐曾经希望即刻获得和一般人同样的身分,如愿以偿地复仇雪耻。现在都变成空想。想起了不胜悲痛。 况且,少将今夜还是会来的吧。他听到了这种情况,不知作何感想。阿漕觉得仿佛和小姐死别了。她胸怀忧郁,周身疲乏。阿漕所使唤的名叫露的丫环,也垂头丧气。 落洼姑娘关在里面,独自思量:如果就此死了,不能再和可恋的少将谈话了。她曾和他立下生死为夫妇的誓愿,想起了徒增悲切。昨夜帮我拉住缝衣的那个人的面影,清楚地出现在眼前,非常可爱。不知我前世犯了什么罪孽,必须遭受这样的苦难。晚娘虐待前房子女,是世间见惯之事。连生身的亲父也同样地冷酷,这不幸真是无以复加了。 这天晚上少将来了,从阿漕那里听到了这件事的情况,脸色都变了。他想,不知小姐作何感想,这种事情都是由我而发生的。他唉声叹气,对阿漕说:“你悄悄地设法替我传言:我只想早些前来和她会面,岂知事出意外,像做梦一般茫然若失了。我总要设法和她会面,实在难于忍受。” 阿漕脱下了触目的衣服,穿一身旧衣,撩起裙子,从厢房那边绕过去,走到贮藏室门口。 人都睡静了。她轻轻地敲敲门,里面肃静无声。她低声地叫:“小姐睡着了么?我是阿漕。”小姐隐隐地听见了这声音,悄悄地走到门口来:“你怎么会来的?”未开言先已哭了。“我痛苦不堪,怎么会遭到这样的苦难啊!”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阿漕也哭泣着,说道:“我今天早上起就在这贮藏室附近彷徨,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进来,实在苦恼得很。原来夫人是向老爷这样诬告的。”便把详细情况一一告诉她。小姐听了,痛哭失声,悲痛不堪。 阿漕又说:“我见过少将了。他听到了这种情况,哭个不住。”小姐听到这话,心中欢喜,说道:“现在我胸中忧郁不能多说话,只能叫你转告他: 我身遭此悲怆劫, 今世恐难再见君。 这里充满各种气味:恶臭难当。我因为活着,所以受此灾厄。我真想死了。”说罢就哭。阿漕感到同样的痛苦。生怕有人醒觉,便悄悄地离去了。 少将得到了小姐的回音,悲叹更深,眼泪流个不住。他用衣袖遮住了脸,竭力忍耐。阿漕看了不胜悲恸。 过了一会,少将让她再作一次传言:“唉!我也想死了! 闻道今宵逢不得, 忧愁苦恨到天明。 此情只能独自思量,无可言宣。” 阿漕再到贮藏室去,途中不小心,发出一点声音。夫人觉醒了,叫道:“贮藏室那边好像有脚步声。什么事?” 阿漕不敢久留,哭哭啼啼地传达了少将的话。说:“我立刻要回去了。”小姐说:“我也是 料得君情难久续, 此心不复望团圆。” 阿漕没有听完就想逃,对小姐说:“夫人已经醒了,正在叫嚣呢。我不能再留了。”少将得此回音,恨不得立刻闯进去,把夫人打死。 少将在带刀那里度过了悲惨的一夜,天明临走时恳切地说:“倘有机会可以抢她出来,必须通知我。小姐在里面多么痛苦啊!” 带刀想,这件事和他自己有关,中纳言一定闻知。那么他住在阿漕这里,很不相宜,便搭在少将的车子后面,和他一同回去了。 阿漕想设法送食物给小姐。她想像小姐心情何等恶劣。便乘人不知,包了些粢米饭,想设法送进去,可是没有办法。中纳言的最小的儿子三郎君,是个童子,经常和阿漕作伴的。阿漕便问他:“姐姐这样地被关在里头,你觉得可怜么?”三郎君说:“哪里会不觉得呢!”阿漕说:“那末托你把这封信送进去,对谁都不要说。”三郎君说:“拿来!”便拿了信飞奔到贮藏室面前,大声叫喊:“把这门打开来!快点!” 夫人骂道:“无论如何不可以开!”三郎君说:“我的木屐掉在这里面了,我要拿它出来呀!”他拼命地在门口顿脚,发出很大的声音。 中纳言因为这是幼子,非常宠爱他,说道:“你又要穿了木屐大出风头了。快点给他开了吧。”夫人厉声说道:“等一下会开的,你乘便进去拿吧。” 这孩子撒起娇来,大声嚷道:“不给我开,我要打破它。”中纳言就亲自出来给他把门开了。 三郎君并不找木屐,蹲下身去,说道:“不知道哪里去了。”就在此时顺利地把信交付给落洼。失望似的走出来,说道:“真奇怪,这里没有呢。”夫人说:“叫你不要瞎吵呀!”在他身上拍一下,推他出去。 落洼在隙缝里射进来的日光中看这封信。原来是阿漕写的,她叙述着种种苦情,又添附着少许食物。但落洼由于悲愤,食欲衰减,一点也不想吃。 夫人一天只给她吃一次。但念她的裁缝手段高明,不叫她做有些可惜,就趁无人在旁的时候,把那个典药助叫来,对他说道:“由于这样的缘故,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已经把落洼关闭起来了。你就作那样的准备吧。”典药助听了这话,感激不尽。他想,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了。牙齿落光了的嘴巴,咧到了耳根子上,快活死了。 夫人说:“那么今夜你就到落洼住的那间贮藏室里去吧。”万事和他预先约定。正在此时,有人来了,两人就分手。 少将派人送一封信给阿漕,信中说道:“怎样了?那贮藏室还是不开么?我很气愤。如果有了带她出来的机会,务望立刻通知我。再者,这封信如果可以送进去,望转交。万一能够得到回信,幸甚。想像小姐现在的情况,心中焦灼万分。” 少将给小姐本人的信中,写着缠绵悱恻的情思,内云:“想起了你给我那封凄凉的信,不知如何是好。然而, 此身不死终当会, 莫说生年有尽时。 务请振作精神,我竟想和你一起关进在里头才好。” 带刀也来信,说道:“我仔细想想此次的事件,心情忧郁,只得一天到晚躺着。这种事情都是由于我的失策所引起的,不知小姐对我作何感想,每念及此,深感抱歉,实在对她不起。我很想出家做了和尚才好。” 阿漕写回信给少将,说道:“收到来示,十分感谢。但怎样可以使你们相会呢?非但那门一直锁闭着,而且监视得更加严密了。来信当设法送进去。务求取得小姐的回信。”她复带刀的信中,也诉说了同样的苦痛的情况。 话还须继续说下去。在第二卷中更有种种详细的情况。 [book_title]卷二 且说阿漕拿了少将回信,在那里等待机会,想把它送进去。然而那门完全无法打开,困难极了。另一方面,少将和带刀,只管在筹策抢出小姐来的计划呢。 阿漕她想起了小姐由于她的原故而遭受此难,对她的怜惜之情越发增多。她希望早点把她抢出来,让这继母碰个钉子,弄得狼狈不堪。她这样想,有时也和亲近的人商谈。 少将是个复仇之心很强而思虑深远的人。这时候,前几天替小姐做帮手的那个叫少纳言的侍女,送来交野少将的情书,知道小姐这样地被禁闭着,不胜吃惊,想起小姐不知怎么样了,觉得非常伤心。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无情的惨状!她和阿漕两人一起偷偷地啜泣。 直到日暮,阿漕只管在考虑如何可以早些把少将的信送进去。 夫人想找个人替藏人少将缝个笛子的袋,以为某人是会缝的,然而其人不懂得如何缝法,急得毫无办法。困难之极,终于只得打开了贮藏室的门,走进去对落洼说:“替我把这个立刻缝起来。” 落洼姑娘说:“我身体非常不好。”只管躺着。夫人骂道:“你如果不缝,我要带你到那边的小贮藏室里,把你关进里面。给你住在这贮藏室里,就是为了要你做这些活儿的缘故呀!” 落洼恐怕她真会使出这样的手段来,虽然痛苦不堪,只得勉强起来缝制。 阿漕看见贮藏室的门开了,便把那个三郎君叫来,对他说:“小官人,你每次都听我的话,现在我再托你一件事:请你把这个,趁夫人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地送给落洼姑娘。一定不可让人知道!” “嗯,好。”三郎君接过了那东西,走进贮藏室里,在落洼姑娘旁边弄弄那支笛,偷偷地把信塞在她的衣服底下了。 落洼姑娘想早点儿看信,然而没有机会。好容易把袋缝好了。夫人进来把它拿了就走。这时候她才能看信,看了觉得非常可恋。想写回信,可是笔砚都没有。就用手头的针来写: “我心幽恨难传达, 直任微躯逐露消。 我正在这样想呢。”写好藏了起来。 这时候夫人又转来了,对她说:“那只袋缝得很好。我说把这门开着吧,但是父亲不许。”想立刻把门关上加锁,落洼姑娘向她请愿:“请对阿漕说,叫她把那边房间里的箱子拿来。” 夫人叫阿漕:“她说要那只梳头箱子。”阿漕慌忙地把箱子送来了。乘此机会,小姐把写好的信塞在阿漕手里,阿漕悄悄地走了。 阿漕把信送交少将,又在信上添写道:“夫人叫她缝笛子的袋,好容易有机会开了门。”少将看了信,越发可怜她了。 天色暮了。夫人的那个叔父典药助,专心致志,盼望早一刻也好,坐立不安,便走到阿漕那里,装出讨厌的笑容,对她说道:“阿漕,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地照顾我这老爹了!” 阿漕觉得讨厌之极,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呀!”典药助说:“咦!上头已经把落洼姑娘许给我了。你不是她的随身么?” 阿漕听了,吃了一惊,吓得几乎流下泪来。但她故意装出平静的样子,说道:“原来如此。落洼姑娘没有人做伴,很寂寞。这样是再好没有的了。但不知是老爷答应你的,还是夫人答应你的。” “啊,老爷是照顾我的。夫人更不必说。”典药助满心欢喜。 阿漕想,这是小姐的一件切身大事。但是,怎么办呢?总得把这件事让少将知道。她心中焦灼,再问典药助:“那么,哪一天恭喜呢?”典药助回答:“就是今天晚上呀。”阿漕说:“不过,今天是姑娘的禁忌日子呢。你怎么知道是今天呢?”典药助说:“不过,既然有了情人,日子迁延是危险的,还是早一点好。” 阿漕听了这话,异常耽心。正好此时夫人有事到老爷那里去了,她就乘机走到贮藏室门口,敲敲门。小姐在里面问:“是谁?”阿漕低声对她说道:“有这样的一件大事发生了,请你当心……我骗他今天是你的禁忌日子。这件事不得了,怎么办呢!”说过之后,悄悄地走开了。 小姐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不知道怎样才好。这样一看,这件事来得太凶,和以前的忧患不可比拟了。但又没有地方可以逃避。想来想去,只有死路一条。她心如刀割,俯伏着吞声饮泣。 天已黑了。外面射进灯光来。中纳言有早寝之癖,早已睡着了。 夫人和典药助有约,起身出来,开了贮藏室的门,一看,落洼俯伏在那里哭泣,说道:“这算什么?为什么这样地哭?”落洼答道:“我胸中闷得很。”夫人说:“啊,可怜,也许是积滞,叫典药助来诊病吧。”落洼觉得夫人很讨厌,答道:“哪里的话,我是伤风,不必请医生的。”夫人说:“胸部的病,是重要的呢。”这时候典药助来了。 夫人叫他:“到这里来!”他蹒跚地走到夫人身边。夫人对他说:“这孩子胸部不舒服,你摸摸看,是食滞还是什么,给她吃点茶。”说过之后,就把落洼交给典药助,回去了。 典药助对落洼说:“我是医生。会很快把你的病医好。从今夜起,请你信任我。”他伸手想去摸落洼的胸脯,落洼大声哭喊。然而没有一个人来管这些事。落洼无法可想,哭哭啼啼地对他说:“你照顾我,我很感谢。但是我现在痛苦得很,什么事也不懂了。”典药助说:“是这样么?为什么这样痛苦?鄙人来代你生病吧。”便拥抱她。 夫人看见典药助已经进去,便安心了,她锁也没有上,回去睡觉了。 阿漕料想典药助要进去,焦灼得很,走来一看,果然,那门开着一条缝。她吓了一跳,然而幸喜未上锁,连忙推门进去,看见典药助蹲着。她想,这个人果然来了,便对他说:“我对你说过,她今天是禁忌日子,你怎么来了?你这个人真讨厌!”典药助说:“哪里的话。我倘冒犯她,才是我的不是。但现在只是因为她肚痛,夫人把她交给我,叫我看护的呀!”阿漕看见他还穿着衣服,便放心了。 小姐苦闷之极,不住地哭泣。阿漕看到这可怜的情状,悲叹小姐怎么会碰到这重重的苦难。她看到这种情况,非常耽心,生怕发生意外的不幸,觉得悲恸不堪。她说:“吃些温石 (1) ,好么?”小姐说:“给我吃吧。”阿漕便对典药助说:“既然如此,除了依赖你之外,别无办法了。请你去办些温石来。现在大家都已睡觉了,我们去讨,是没有用的。所以,请从这一点事情开始,表示出你的真心来吧。”典药助微笑着说:“好,我年纪虽然大了,但是只要信托我,我什么都给办到。即使是山,我也要摇动它。一点点温石,简单得很。你看我这老爹,胸中像火一般热烈呢。”他全力担当。阿漕催他:“可以的话,请早点去办吧。”这要求似乎过分了些。但典药助为了要表示爱情,立刻出去找药了。 阿漕透一口气。对小姐说:“长年以来,遭受了无限的痛苦。但碰到这种情况,这回还是第一遭。唉,打算怎么办呢?前世犯了什么罪孽,以致遭这灾殃呢?夫人做了这种恶事,不知来世是什么报应。” 小姐说:“我实在什么都不知道。我活到现在,真是受罪。痛苦啊,痛苦啊!那个老头子走到我身边来,我真讨厌。快把门关上,不要让他进来。” 阿漕说:“不过这样一来,他会生气的。还是要适当地敷衍他一下才好。如果另有可以依赖的人,那么今夜关上了门,明天好告诉这人。但是哪里有呢?现在这些人要接近我们也困难得很。除了求神佛保佑之外,没有办法。” 小姐的确没有可依赖的人。同一血统的姊妹们,都冷酷无情,不可依赖。可依赖的,只有无穷的眼泪和一个阿漕。除此以外,别无办法可想。 小姐对阿漕说:“今夜你住在这里。”两人相对悲恸地哭泣。这时候,典药助拿着托他办的一包温石进来了。小姐有些迷惑,但也只好亲自来接受,心中觉得可怕,又觉得可恨。 那老头子躺下了,想把小姐拉过来。小姐对他说道:“啊,你这样是不好的。我痛得剧烈的时候,让我坐着,抑制一下,可以舒服些。来日方长,今夜你就这样睡觉了吧。”她痛得很,透不过气来。 阿漕也对他说:“就只是今夜呀。因为是禁忌日。请你就这样睡觉了吧。”典药助觉得这也说得有理,说道:“那么,只要你靠在我身上。”他就躺在小姐面前了。小姐虽然讨厌,也只得靠在他身上,吞声哭泣。阿漕看了这样子,觉得讨厌得很。但是,全靠这老头子帮忙,门可以开了,倒也是可喜的。 典药助不久就呼呼地睡着了。他躺着的姿态,和少将一比较,愈加显得丑恶可憎了。 阿漕只管在考虑,怎样可以设法把小姐带出去。 典药助醒了,小姐越发觉得痛苦了。典药助说:“啊呀,可怜!偏偏在我来到的晚上,这样地痛苦,真要命。”说着,又睡觉了。 可怕的一夜好容易过去,天亮了。两人都想:“好了好了!”阿漕把睡在眼前的老头子摇醒,对他说道:“天已经大亮了,请你回去吧。暂时请你对谁也保守秘密。你只要想想来日方长,就一切都要依照这里所说的话去办。”典药助答道:“好的。我也是这样想。”他没有睡足,眼睛半开半闭,擦擦那双带眼垢的眼睛,弯着腰回去了。 阿漕拉上了门,怀着昨夜在这里的可怕的记忆,急急忙忙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带刀已有信来了。信中说道:“昨夜我好容易来到这里。门关着,一直没有人来开,无可奈何,只得空自回去。你大概要把我当作薄情的男子了吧。少将这次的伤心模样,教旁人看了实在难过。这是少将写来的信。他今晚想来呢。” 阿漕想把这信送进去,此时正是好机会,连忙跑去,恰巧夫人把贮藏室的门关上了。阿漕很失望,只得走回来。在途中碰到典药助,他把给小姐的情书交给阿漕。阿漕高兴得很,拿了情书走回去,对夫人说:“这是典药助公公的信,我要送进去。”夫人笑容满面地说:“病状已经问清了么?这样很好。要两人和睦相处才是。”便把门开了。阿漕心中觉得好笑,就把典药助的信和少将的信叠在一起,送了进去。 小姐先看少将的信,但见写道:“不知怎的,相别的日子多起来,恋情也增加起来。 思君多少愁和恨, 唯有淋漓两袖知。 唉!如何是好!” 小姐看了此信,不胜喜慰。立刻写回信:“你尚且如此,何况于我。 忧伤热泪如泉涌, 忍耻偷生殊可悲。” 那老头子的信,她看也不要看,只在信上添写:“交阿漕适当处理。”就把两封信一起交出,阿漕拿了就走。 阿漕拆看典药助的信,但见写道: “唉呀呀!你昨夜通夜痛苦,实在可怜。我的运气不大好。喂,喂!今天必须有好的颜色给我看。我只要能接近你的身体,便觉寿命延长,返老还童了。喂,喂! 莫言老树生机绝, 再度开花可慰君。 还望多多地怜爱我!” 阿漕看了,觉得难堪。便写回信: “小姐身体非常不好,决不能亲自写回信。我代她写: 婆姿老树成枯木, 何日能开悦目花?” 她略觉为难,不知老头子看了会不会生气。但终于就此送给他。那老头子欣然地接受了。 阿漕又写回信给带刀:“我也希望你昨夜来,可以把荒唐的事情从头至尾告诉你,聊以慰情。可是做不到。少将的信,好容易送进去了。这里的确发生了困难,详情面告。” 夫人已把落洼交给典药助,不再像以前那样锁门。阿漕觉得很高兴。然而天色渐暮,今夜怎么办呢?她心中焦灼得很。 无论如何,要把门从里面闩好,躲在门里面。她考虑种种办法,务使这门开不开。 那老头子遇见阿漕,问道:“小姐身体怎么样?”阿漕答道:“唉,还是很痛苦呢。”老头子说:“究竟怎么样了?”他说时当作自己的事情那样耽心而且忧虑。阿漕向他白了一眼。 一方面,夫人对阿漕说:“明天的临时祭,让三小姐去看吧。因为她的夫婿藏人少将是担任舞人的。”便忙忙碌碌地准备一切。阿漕听到这消息,想道:这样,一定有好机会了。胸中的念头像潮水一般涌起来。 她想:一定要避免今天一夜的困难。她在贮藏室的门后面装一个暗闩。这时候里面正喊着要灯台,她便乘机混进去,在门的顶上装一个闩,教人一时摸不到。 里面的落洼正在考虑怎么办。幸而这里有一只巨大的杉木衣橱。她就把它推到门口去,这么一推,那么一推,用力过分,浑身发抖。她向神佛求告:菩萨保佑!切不可让这门打开! 夫人把钥匙交给典药助,对他说:“你可在大家睡静了的时候悄悄地走进去。”说着回去睡觉了。 大家睡静之后,典药助带了钥匙,来开门了。小姐听见声音,不知道怎么样了,心惊胆战。典药助把锁打开,想推门进去,那门紧得很,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他站起来,蹲下去,手足无措。阿漕从远处窥看,但见典药助拼命地找那个闩,但摸来摸去都摸不到。 “咦,奇怪了。这门里面锁着呢。这般模样,教我这老年人为难了。不过你是上头允许嫁给我的,逃也逃不脱了。”典药助唠唠叨叨地说,但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打,敲,推,拉,那门动也不动。因为是内外两方关住的。典药助这样那样地设法,一直站在门外的冷风中。时值冬夜,他不断地打寒噤。这时候他的肚子不大好,衣服又穿得少了。冷气从衣裾底下透上来,他的小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像是太冷了。”他唠叨地说,岂知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了一会,发出哔哩哔哩的怪声音来。他用手一摸,已经漏出来了,连忙捧着屁股飞奔出去。这期间他已把锁开脱,便把钥匙带走了。 阿漕看见他带走了钥匙,懊恼得很。但这门终于打不开,却是再好没有的了。她便走近门边,对小姐说:“他生了痢疾,逃回去了。不会再来了。你安心睡觉吧。带刀现在在我房间里,给少将的回信我交他带去吧。”说着回去了。 带刀等得厌烦了。对阿漕说:“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小姐怎么样了?还是关在贮藏室里么?真教人耽心啊。主人悲伤得厉害,想在半夜里把她偷出来,说叫你考虑办法呢。” 阿漕说:“啊呀,非常严厉。每天只有送饭时开一次门。而且恶毒得很,夫人有一个叔父,是一个年纪很老的坏东西,她叫他和小姐同居,今夜也准备叫他到贮藏室里去,把钥匙也交给他了。但因我预先把门的内外都堵塞,那老头子无法打开,身体却受了冷,下起痢来,逃回去了。小姐听说有这样的奸计,害怕得很,胸中忧郁,痛苦得很呢。”阿漕向带刀哭诉。 带刀听了,觉得夫人手段真恶毒,愤怒得很。但想起典药助下痢的话,禁不住好笑。他说:“所以主人说要早点把小姐偷出来,对那夫人报仇呀。” 阿漕答道:“正好明天全家都出门去看舞蹈,就在这期间来吧。” 带刀说:“那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机会了。天快点亮才好。”这时候天已经亮了。 典药助撒了一裤子屎,狼狈得很,把色情等事丢在一边,忙着洗刷,疲劳之极,就此睡着了。 天已经亮了,带刀连忙回去伺候少将。少将问他情况,他一五一十地报告了。其中说到那个典药助,少将觉得特别可恶,太不成话。他只是推想小姐心中何等痛苦,焦灼不堪。 他对带刀说:“这样吧,我暂时离开这里,住到二条的别墅里去。你到那边去把门窗打开,扫除一下。”立刻派带刀去作准备。 少将胸中充满了欢乐的感情,甚至镇静不下来。阿漕也兴奋得很,瞒着人作一切准备。 舞会于午刻举行。中纳言家开出两辆车子,三小姐、四小姐和夫人,乘坐着去观赏。 在混乱之中,夫人来向典药助要钥匙,她说:“我耽心在我出门期间有人来开门。”就带着钥匙上车去了。阿漕看到夫人这种举动,觉得可恶。 中纳言要看女婿舞蹈,也一同去了。 阿漕看见一大批人扰扰攘攘地出去了,立刻派人去通知带刀。 少将的车子在门前暂时停下,带刀从边门进去,问阿漕:“车子来了,停在哪里好?”阿漕说:“一直开进来吧。”车子开进来时,有一个留下管家的男子问道:“还有什么车子?大家都已出去了呢。”带刀说:“没有什么,是侍女们的车子。”不理睬他,只管让车子进来。 留下的侍女,都在自己房里歇息,周围肃静无声。阿漕说:“好,快点下车吧。”少将就下车了。 贮藏室的门锁着。少将一看,原来被关在这样的地方,觉得心痛欲裂。他悄悄地走近去,把锁一扭,动也不动,便叫带刀来,把钉在柱上的木条劈掉,门就开了。带刀知趣,立刻退下。 少将看到了小姐的可怜的模样,忍耐不住,立刻抱了她上车。他说:“阿漕,你也上车。” 阿漕想起,夫人料想典药助已经把小姐弄到手,觉得可恶之极。她把典药助的两封情书卷起来,放在室中最容易看到的地方,然后提着梳头箱上车了。 轻车飞一般夺门而出,谁都心中充满欢乐的感情。出门之后,就有许多卫兵拥护着走,不久就到达了二条别墅。 这别墅里没有人,毫无顾虑。少将和小姐立刻躺下来休息。二人互相诉说别后的情况,有时哭,有时笑。其中说到下痢的事,少将捧腹大笑。他说:“哈哈,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登徒子啊!将来那夫人知道了,不知何等吃惊。”谈了一会,放心地睡觉了。 带刀也和阿漕去睡了。大家说,今后不必耽心了。 傍晚时候,送出晚饭来,带刀殷勤地照料一切。 中纳言看了舞蹈回来,立刻去看落洼的贮藏室,但见门已倒坏,门框的木头也脱落了。大家吃了一惊。贮藏室里,人影也没有。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上上下下骚动起来。 中纳言骂道:“这屋子里管家的人一个也没有么?这样地深入内室,打坏门窗,如此横行不法,难道没有人来阻挡?”便查问管家的是谁。夫人更加懊恼,她气得不知所云。 他们找寻阿漕,不知到哪里去了。打开落洼的房间来看看,原有的帷帘、屏风都不见了。 夫人埋怨三小姐:“是阿漕这个贼,趁人们不在家的时候把她偷出去的。那时候我原想立刻把她赶出去,就因为你说她什么好、什么好,留住了她,以致遭了她的毒手。这几天,你在无理地使用一个毫无诚意而欺骗主人的女仆!……” 中纳言把管家的人找来,探问情况。那些人答道:“啊呀,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大家出门之后,就有一辆挂下门帘的大车子开进来,一会就开出去了。” 中纳言说:“一定是这辆车子了。女人不会这样地打坏门窗,一定是男人干的行径。到底是哪里的胆大妄为的人,敢在白昼闯进我家来,闹了一场,走掉了?”他痛恨地骂人,然而无补于事了。 夫人看了阿漕留着的典药助的情书,知道典药助还没有和落洼发生关系,愈加动怒了,便把典药助叫来,对他说道:“女儿逃走了!我把她托付给你,全无用处,她管自逃走了。而且,你还没有搭上她呢。”说着,把那两封情书给他看,责问他:“你看,怎么写这样的情书?” 典药助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前夜她胸中疼痛的时候,非常苦恼,身边也近不得。阿漕也帮着她说,说是禁忌日子,今夜就这样过去吧。啊呀!这是特别困难的事,叫我毫无办法。我只得悄悄地躺着睡觉了。第二天晚上,我鼓起勇气,想去劝导。岂知那门里面闩着,我想推开,总不成功。我站在檐下这样那样地推敲,直到更深,身体受了风寒,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起来。起初一两次我还忍耐,无论如何总要打开这门。哪晓得这肚子竟肆无忌惮起来。我弄得昏头昏脑,连忙逃出来洗裤子,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完全不是我不会办事的缘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辩解。夫人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对他毫无办法。听见他说这番话的侍女们,肚子都笑痛了。 夫人说:“算了算了!你到那边去吧。一点事情也托你不得,真是糟糕。我当初托别的人就好了。” 典药助也生气了,咕哝地说:“你的话没有道理。我心中想怎样办,着急得很,无奈上了年纪,容易露出丑相来,不料变成了下痢,叫我怎么办呢!我这么大的年纪,还极力耐忍,拼命想打开那扇门呢。”又是引起一阵笑声。 那个三郎君对夫人说:“她妈的办法不好。为什么把姐姐关进贮藏室里,而且要把她嫁给这个笨头笨脑的老头子呢?姐姐心里多么难过啊!这里有许多女孩子,我们未来的日子正长,自然要同落洼姐姐互相往来,常常见面的。你这办法太过分了。”这完全是大人模样的口气。 夫人答道:“说哪里的话!这种人,无论逃到什么地方,会做出好事情来么?今后即使碰到了她,会叫孩子们去睬她么?” 这夫人有三个儿子,长子在当越前守,次子已入僧籍,这童子是第三个儿子。 这样地骚扰了一会,毫无办法,大家去睡觉了。 且说二条的别墅里,点起灯来,少将对阿漕说:“你把近日来的生活更详细地说给我听听吧。小姐一点也不肯说呢。”阿漕把夫人的性格照实地告诉他,少将觉得这真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他又对阿漕说:“这里人手太少,很不方便。阿漕,你去找几个好一点的女仆来吧。我本想叫本邸里的侍女到这里来,但那些都是看惯了的,不大有趣。所以,你要出点力才好。因为你年纪轻,人又靠得住。”说着躺下休息了。 少将常常有这样好意的吩咐。谁也安心乐意,睡到日上三竿。 上午,少将要到本邸去的时候,对带刀说:“你暂时住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的。”说着出去了。 阿漕写信给那个姨母:“因有要事,两三日不通问了。今天有事相烦:请你在一两日之内,物色几个漂亮一点的童子和壮丁。你身边倘有好看的仆役,请暂借一二人。详情面谈。劳驾劳驾。”她这样地拜托了她。 少将未到本邸,知道有人正在谈中纳言家四小姐的婚事:“有事奉告:以前所谈的一件事,前日对方又复提及,说年内务必完婚,故请早日送求婚书去。催促甚急。” 少将的母亲在旁,说道:“女方催促求婚书,颠倒过来了。不过,以前既已说起过,还是答应了的好。如果谢绝,使对方太难堪了。到了像你的年龄,还是独身,也是不成样子的。” 少将说:“母亲既然如此盼望,就快些给我娶了吧。如果要情书,现在立刻可以写出来。不过,免除了这种情书往还的麻烦,就去招亲,倒是新式的呢。”他一笑就走开了。来到自己的房间里,叫人把日常使用的器具及橱子等物,统统搬运到二条别墅去。 他写一封信给小姐:“你此刻正在做什么?我竟如此关怀你呢。我入宫回来,立刻到你那里。 卿家欢乐多如许, 广袖包来亦绽开。 今日反而小心谨慎了。” 小姐回信说:“在我是: 艰难苦恨多如许, 广袖虽宽不可包。” 带刀尽忠竭力地照管一切。 姨母给阿漕的回信是:“我因久不见你,昨天派使者去看你。岂知那家里的人说,你做了坏事,逃走了。那人态度异常凶狠,几乎要打我那使者,好容易逃脱了。我很耽心,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知道你平安无事,我很放心。你托我找用人,让我立刻去物色吧。我身边的侍女,没有能干的。只有我丈夫和泉守的堂妹,现在住在这里,我想此人正好。” 天色已暮,少将回来了。对小姐说:“那边四小姐的婚事,今天又有人来说了。他们要我,我想另找一个人去招亲呢。” 落洼说:“这样做是不可以的。你如果不要,就该婉言地回报他们。对方多么失望,多么懊恨啊。” 少将说:“我是想对那夫人报仇呀。”小姐说:“这种事,请你忘记了吧。那四小姐不是毫无可恨之处的么?”少将说:“你真是个柔弱的人。怨恨在你身上不会生根的。这样,我也就舒畅了。”说过就睡觉了。 且说那媒人到中纳言府上去说,婚事已经同意了。全家大喜,忙忙碌碌地准备一切。夫人想:那个落洼姑娘如果在这里,所有的缝纫工作都可以交给她,多方便呢。“唉,佛菩萨,她如果活着,请引导她回来吧。”她一厢情愿地希望。她的三女婿藏人少将,常嫌衣装缝得不好,样子难看。此时夫人就意气消沉,到处寻找裁缝。 中纳言很着急,说道:“说过同意了,应该立刻成婚。日子久了,恐要变卦呢。” 终于决定了十二月初五日。十一月底忙于作准备。 三小姐的夫婿问道:“新女婿是谁?”三小姐说:“听说是左大将的儿子左近卫少将呢。”“这个人真是出色的了。我也常常和他会面。他在这里出入,非常适当。”他表示很赞成。夫人觉得很有面子,十分高兴。 少将是因为那夫人实在可恶,总要设法叫她碰个钉子。他仔细考虑,胸有成竹,就故意答应了这件婚事。 二条别墅里,已经住了十多天了。新任的侍女和仆役,来了十几人,真是繁荣幸福。 和泉守的堂妹,得知了情况,就来服务。大家称呼她为兵库。 阿漕升作侍女领导,改名为卫门。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可爱的青年侍女。她愉快地来往照料。少将夫妇无限地宠爱这个卫门,是理之当然。 少将的母亲问道:“据说有一个人住在二条别墅里,是真的么?如果这样,怎么又答应到中纳言家去招婿呢?” 少将答道:“关于这件事,本想预先奉告,并且把这人带来拜见。但因二条别墅里无人照管,所以暂时不来,真是失礼了。至于所谈中纳言家的婚事,人们都说:一个男子不限定要一个妻子。听说那个中纳言,特别是个多妻主义者。女人有同辈谈谈话,也是好的吧。”他笑着说。 母亲说:“唉,这样地娶许多夫人,会发生风波。而且自己也太辛苦。这种事情还是不做的好。住在二条别墅里的人如果合意,就这样好了。我日内想看看呢。”此后母亲常常送东西来,互相通问。 有一次母亲对少将说:“二条那个人似乎很好呢。文章、书法,都很擅长。到底是谁家的女儿呀?你就拿这个人作为终身伴侣吧。我也是有女儿的,所以懂得做父母的心情。女儿被人遗弃是很可怜的。”她这样劝谏。 少将说:“二条那个人,我决不遗弃。我是此外还要一个。”他笑着回答。 母亲也笑了,说道:“啊呀!你说的什么话!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的。” 少将的母亲心地善良,相貌也很端正。 匆匆地过了一个月。 女方来通知:“招亲的日子是后天,想必是知道的。为慎重起见,再来奉告。”少将回答说:“知道了,一定来。”但他心中想,这真好玩了。 少将的母亲的一个兄弟,本来做治部卿的,但世人都把他看作脾气古怪而不明事理的人,和他交往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人的长子名叫兵部少辅,是一个白痴。 少将去访问,问道:“少辅在家吗?” 他的父亲说:“在房间里吧。他走出去人家要笑他,所以他不出门。希望你们引导他,把世故人情教教他。我这个人,年轻时也是这样的。被人家笑,只要能够忍受,也可以去当差的。” 少将笑着安慰他:“别说这话。我决不会抛弃他的。”他走进房间里,看见少辅还睡着。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喊他起来:“喂喂!起来吧!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呢。” 少辅伸一伸手脚,打一个大呵欠,然后起身去洗手。 少将对他说:“你为什么一向不到我那里去?” 少辅答道:“我去,人都嗤嗤地笑我,我觉得难为情。” 少将说:“在陌生人家,是难为情的。在我家有什么关系呢。” 接着又说:“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娶亲?独身人睡觉,不开心的。” 少辅说:“谁也不来照顾我。独个人睡觉,也无所谓。” 少将说:“那么,你准备永远不娶妻么?” 少辅说:“现在我在等待,看有谁来照顾我。” 少将说:“那么,我来做个媒人吧。有一个好姑娘呢。” 少辅果然欢喜了,脸上显出笑容来。他的面色异样地白,简直同雪一样。脖子非常长。面孔正是一只马面。鼻子喘气的样子,竟同马一样。哼他一声,把缰绳一拉,立刻就会飞奔出去似的。同这个人面对面,实在不能不笑出来。 他问道:“这便好极了。是谁家的女儿?” 少将说:“是源中纳言家的四小姐。本来说是要嫁给我的。但我因为有一个不能断绝的人,所以想把此人让给你。招婿的日期是后天,请你准备。” 少辅说:“我去代你,对方看出不对,又要笑了。” 少将心中想:这个人真是个笨蛋。但他生怕人笑,这心情是很可怜的,又是很可笑的。他故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他说道:“有什么可笑呢。你只要去对他们说:‘今年秋天我曾经和四小姐私通过。此次听说她要招左近卫少将为婿,此人是我的亲戚,我同他直接谈过了。他说他不能去。免得他们另外找别人做女婿,还不如由你代我去招亲吧,’你只要这样说,他们就不会说是道非。谁会笑你呢?以后你只要天天去,对方就会重视你了。” 少辅说:“那么这样也好。” 少将说:“你懂了么?是后天。夜深后前往。”他叮嘱过后就回去了。 少将想想四小姐的心情,也觉得可怜。但是想起她母亲的行径,觉得几十倍的可恶。 少将回到二条别墅,看见落洼姑娘正在观赏雪景。她靠在火炉上,随手拨弄炉中的灰,凝神若有所思。这姿态实在非常美丽。少将便在她面前坐下,但见她在灰上写道: 当时若果徒然死, 少将便接着写下一句: 不得通情梦想劳。 少将又吟一诗: 炉中埋火长温暖, 汝入我怀爱永深。 说着,就抱着她睡觉了。小姐笑道:“呀!你真了不起,会抱炉火。” 且说中纳言家中,到了结婚的那一天,一切准备尽善尽美。到了当天,少将又到少辅那里,对他说道:“事情就在今天了。戌时你必须到那边去。”少辅答道:“我也准备这样。”少辅的父亲也如此这般地说了些话。这个顽固的治部卿,绝想不到别人会讨厌他的儿子,说道:“你的头脑不灵敏,不会受人称赞的。还是早点去吧。”便替他准备装束,少辅打扮好了就出门。 中纳言家许多人盛装华服,在那里等待。新女婿一进门,立刻被引导到内室里。 第一天,不和众人见面,此人的缺点不被发现。在幽暗的灯光中,反觉得神态高尚优美。侍女们早闻少将英俊,便互相走告道:“啊!身长腰细的,神气真好呢!”夫人脸上装出怪相,说道:“我好容易招进了这样出色的女婿!我是幸福者。每个女儿都有如意称心的女婿。喂,现在这新女婿,不久就会升作大臣的呢。”她的气焰冲天,听者也都认为的确如此。四小姐不知道他是那么一个呆子,和他一同睡觉了。 天一亮,少辅就回去了。 少将想像昨夜的情形,觉得好笑,对小姐说:“中纳言家里昨夜招女婿呢。”小姐问:“是谁?”少将说:“是我的舅父治部卿的儿子,名叫兵部少辅的,是个好男子,特别是鼻子生得漂亮而被选作女婿的。”小姐笑道:“不大有人称赞鼻子漂亮的呢。”少将说:“哪里!我称赞这是最漂亮的一点,将来你可以看到。” 他就走到外室里,写信给少辅:“怎么样?结婚第二天的情书已经送去了么?如果没有,可以这样写: 一夜夫妻恩爱笃, 原来毕竟是空言。” 正好少辅在那里考虑情书如何写法,少将教他,正用得着,就照样写了送去。 少辅给少将一封信,说道:“昨夜十分顺利。谁也不笑我,我很高兴。详情见面时奉告。情书还没有送去,蒙你教我,好极,已照样写好送去了。” 少将看了信,觉得好笑得不得了。他想起那女子倒霉,也觉得可怜。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复仇,现在如愿以偿,只觉得痛快。落洼也耽心这件事,觉得很可怜,但她对少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自己心中觉得好笑,悄悄地对带刀说道:“这件事做得真好。”带刀心满意足。 中纳言邸内正在等候情书,使者送来了,连忙接了给四小姐看。四小姐一看,是这样的两句,觉得羞耻难堪,不及放下手中的信,便把它团皱了。 夫人在旁,问道:“手迹怎么样?”拿起信来一看,面孔立刻变色,气得要死。她这时候的心情,比较起以前小姐被少将听到了落洼这个名字而感到羞耻时的心情来,痛苦得多吧。 夫人镇静下来,仔细看看,觉得此信和以前每次招婿时所收到的情书完全不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弄得莫名其妙。 中纳言排开众人走来,拿信来看。看是看了。但因眼睛不好,读不出来。他说:“好色有名的人,总是用淡墨来写,你们读给我听吧。”夫人把信夺过来,她暗记着从前藏人少将写来的信,便照那样读给他听。中纳言莞尔一笑,说道:“啊,这是个风流男子,说得委婉动听,赶快好好地写回信给他吧。”说过之后就回去了。 四小姐见人怕羞,懊恼得很,只是躺着。 夫人愁眉苦脸地对三小姐说:“他怎么会说这种话呢?”三小姐答道:“无论怎样不称心,总不该说得这么厉害。大概是因为现今一般的恋爱已经陈腐,所以想变一种方式也未可知。真是想不通,不可思议。”夫人自作聪明地说:“的确如此。好色的人喜欢做一般人所不做的事。”又说:“那么,快点写回信。” 四小姐看见母亲和姊妹们替她焦灼叹气的样子,没有起身的勇气,只管躺着。 夫人说:“那么,我来代笔吧。”便写道: 若非老耄无情者, 不解今朝抚慰心。 送了使者贺仪,叫他回去。 四小姐只管躺着,整天不起身。 天色一暮,新女婿立刻来了。夫人说:“你看,如果他是不称心的,不会来得这么早。那封信的确是变一种格式。”她兴高采烈地迎接。四小姐虽然怕羞,但是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起来迎接。 新女婿的言谈举止,都不太清楚,有些恍恍惚惚的样子。四小姐回想姐夫藏人少将所说的传闻,百思不得其解,竟想断绝这门亲事。 第三夜的祝宴非常盛大,大厨房里办了各种酒肴,等待贺客来临。 同辈的伴侣姐夫藏人少将,早已来到,在那里等待。还有当代受到特殊恩宠的贵公子们也都来了,所以中纳言亲自出来招待。不久新女婿来到了。 大家起身迎接,新女婿飘飘然地走进来,占据了上座。在辉煌的灯光中,仔细看看,脖子以上十分细小,面孔像敷粉一般雪白,鼻孔朝天张开,这姿态教人看了吃惊。大家知道这就是那个兵部少辅,扑嗤扑嗤地笑出来。就中藏人少将是个爱笑的人,竟捧腹大笑起来。说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一匹白面的名驹!”他滑稽地敲敲扇子,站起身来走了。 近日宫中也在嘲笑少辅。他们说:“那匹白面的名驹摆脱了缰绳,飞奔出来了!”大家都笑了。所以藏人少将走到内室,说道:“怎么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来!”没有说完就又笑了。 中纳言气极了,话也说不出来。他想:是谁在策划的?不觉怒气冲天。但在许多人面前,只得忍耐着,说道:“怎么会这样突然地进来的?真想不通。”他责问少辅,少辅照旧茫茫然。中纳言认为这家伙没有办法了,也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了。 侍候的仆役不知道有这样的细情,把多余的酒肴吃个干净。厅堂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少辅觉得无聊,便从一间进出的门里走进四小姐的房间里去。 夫人得知了这情况,气得发昏。中纳言垂头丧气地说:“活到了这年纪,还要碰到这种可耻的事情。”便闭居在房间里了。 四小姐躺在帷帘里面。少辅就钻进去,她无法逃出。众侍女都唉声叹气。做媒人的,非仇非敌,正是四小姐最亲近的乳母,所以毫无办法。看到这状态,谁都悲叹。只有少辅一个人若无其事,准备第四天开始来此长住。他天天睡得很熟。 藏人少将说:“有的是人,唉,为什么去拖进一只白面的马来?简直是不成话。和这个白痴做同辈的女婿而在这屋子里出入,实在吃不消。被称为殿上的白驹而不敢在人前出头露面的傻子,怎么会走进这里来?大概是你们巧妙设计办成的吧。”他肆口嘲笑。 三小姐一向不管闲事,此时只是同情妹妹的不幸而叹息。她私下推想:因为是这样的傻子,所以写出那么怪异的情书来。夫人心中的痛苦自不必说了。 到了近午,谁也不替少辅送盥洗水来,早粥也不拿出来,大家置之不顾。四小姐原有许多侍女,但是没有一个人肯来服侍这傻子,呼唤她们也不出来。 少辅没有办法,只管茫然地躺着。四小姐仔细看看他,但见面貌很丑陋,鼻孔几乎可以让人出入。他睡着时大声地呼吸,鼻翼子扇动着。她看了这种怪相,意气消沉,便装作有事的样子,悄悄地溜了出去。夫人已经等得心焦。四小姐向她尽情地诉苦。 夫人责备她:“如果你最初就老老实实地把和少辅通奸的事说出来,那么要保守秘密也是可以的。直等到发表婚期,大办喜事,受到说不尽的耻辱,这是什么道理呢?你是由于谁的拉拢而开始和这男子相识的呢?” 四小姐听到这完全意外的话,不堪委屈,哭倒在地。她连世界上有这么一个男子都不知道,现在无中生有地冤枉她,使她无法辩解。她不知道姐夫藏人少将作何感想。世间像女人这样苦恼的人是没有的了。哭也无益。 少辅一直睡着。中纳言说:“怪可怜的。送盥洗水给他,送食物给他吃。四小姐如果被这样的人遗弃了,说出去更加没有面子。凡事都是前定的。现在哭骂,无法挽回了。” 夫人怒气冲冲地说:“可惜!我的女儿为什么要嫁给这种傻子呢?” “你不要说这种不通道理的话。外人听见我的女儿竟会被这傻子遗弃,多么丢脸啊!” “如果这个人不来了,那么外人也许会这样想。现在我真想叫他不要来呢。” 到了午后未时左右,谁也不来睬他,少辅忍耐不住,独自走了。 这天晚上,少辅又贸贸然地来了。四小姐一直在哭,不肯出去。她父亲动怒了,骂道:“既然这样嫌恶,为什么和他私通呢?现在已经公开,你准备让你的爹娘和同胞人受到两重的耻辱么?”他的面孔变色。四小姐虽然嫌恶不堪,只得哭哭啼啼地走到少辅那里去了。 少辅看见四小姐哭,觉得奇怪。一声不响地睡觉了。 于是,四小姐一直悲叹,夫人一直想设法把他们分离,只是顾虑到中纳言的话。四小姐有时晚上来到少辅那里,有时晚上不来,只管悲叹自己的命运。这期间早已有了怀孕的征兆。 夫人愤愤不平地说:“藏人少将想生孩子,生不出来,这傻子的种子倒传播了么?”四小姐听了,觉得确是如此,她只想死。 藏人少将早就预料到的,果然殿上的少爷们嘲笑他了:“怎么样?那只白面名驹好么?正月快到了,请你拉他来出席白马节会吧。岳父岳母对你和对他,哪一个宠爱?”丧失了自尊心的藏人少将,觉得难于忍受。 本来他不把三小姐看作理想的妻子。只因岳父岳母非常优待他,情理难却,只得维持着关系。现在他就想以这件事为借口,断绝这门亲事,不来的晚上渐渐多起来了。于是三小姐也忧愁起来。 在另一方面,二条的别邸里,一天比一天幸福。男的无以复加地钟爱女的。 少将说:“你要侍女,任凭多少人也有。邸宅里侍女多,样子好看,而且热闹。”便到处找求好的女子。得人介绍,来了二十多个侍女。 少将夫妇都是心地善良、举止大方的。因此服务的人都快乐。每日的工作很轻松。服装丰富华丽。改名为卫门的阿漕,当了侍女头,照料一切。 带刀把那可笑的白驹的事告诉他的妻子卫门。卫门心中想:那夫人一定气得不堪了。少将要对夫人复仇,现在报应果然来了。她觉得非常痛快。随口回答道:“唉!倒霉了。不知道那位夫人作何感想。她一定迁怒于别人,吃她苦头的人不少吧。” 这时候已是十二月底。大将的本邸里派人来说:“少将的春衣,你们要早些准备起来。此间因为要办理后宫女御的衣装,忙不过来。”送来许多美好的绢、绫等,还有染料茜草、苏芳、红蓝等,不计其数。夫人原是缝纫好手,立刻开始工作。 又有一个乡下的富人,由于少将的提拔而当了右马弁的,送来五十匹绢,作为谢礼。少将把这绢全部赏赐给仆役。由卫门分配,甚是公允。这二条别邸,原是少将的母亲的财产。母亲生有两个女儿,长女已经入宫当了女御。儿子三人,长子便是这少将,次子现任侍从,是管弦名手。三子还是小孩,已被准许为殿上童子。 这少将从小受到父亲的宠爱。人们也都称赞他。皇帝陛下也宠爱他。所以他无论怎样任性任意,人们都原谅他。说起这少将,父亲只是开颜大笑。所以邸内的人,上上下下,无不慑服于少将的威势。 渐渐到了新春,新年朝见的服装,色彩配合之美自不必说,这都是夫人一手包办的。少将穿了十分满意,去给母亲看。母亲赞赏道:“啊,好极了!这个人的手真巧啊!将来这里的女御行大事的时候,一定要她来帮忙。那针脚周密得很呢!” 正月升官的时候,少将晋升为中将,爵位是三位,从此威望更加增大。 且说中纳言家三小姐的夫婿藏人少将,派人来向左大将家的二小姐求婚。中将以前常常对母亲说:“这真是个出色的男子。倘要在朝臣之中选女婿,除了此人之外恐怕没有人了。此人前程远大。” 中将心中想:那个继母把这个女婿当作无上之宝。因此之故,虐待他自己的妻子落洼。他想设法破坏他们的关系,让他抛弃三小姐。 中将的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事情。她想,既然中将如此说,可知一定是个出色的人物。便教自己的女儿常常写回信给这个人。那藏人少将对这新的恋人有了希望,对那三小姐就日渐疏远了。 曾经以缝纫好手出名的落洼姑娘走了之后,藏人少将的衣装大都缝得样子很难看。他心中生气,口出怨言,特地替他新做的衣服,也不要穿。他说:“怎么样了?从前缝得很好的人哪里去了?”三小姐答道:“她有了丈夫,跟丈夫走了。”藏人少将嘲笑道:“为什么跟丈夫走呢?大概是这里的苦头吃得不够,所以出走的吧。这邸宅里有没有看得上眼的人呢?”三小姐答道:“当然是没有的。没有看得上眼的人。只要看你的冷酷的心,便可知道。”藏人少将说:“的确,我失礼了。但这里还有那白面的名驹呢。实在是漂亮的人物,我很佩服。” 此后藏人少将再来,总是口出怨言而归。三小姐忧心忡忡,然而毫无办法。 夫人为了落洼失踪,气愤得很。她总想设法教她碰个钉子。她的怒气冲天。 直到现在,她一向是个幸福者。但她徒然地以招得好女婿自豪。近日来,家中视为至宝的藏人少将,已渐渐地把心移向别处。繁荣幸福的誓愿,变成了世间的笑柄。她这样那样地思索,似觉就要生病了。 正月末日是黄道吉日,烧香很相宜。中纳言家三小姐、四小姐偕同母亲,共乘一辆车子,到清水寺去烧香。 真凑巧,中将和他的夫人,即以前的落洼姑娘,也到清水寺去烧香,在路上相遇了。 中纳言家的车子出发得早,走在前面。因为是微行,所以不用前驱,悄悄地走。 中将家夫妇进香,带着许多随从,非常热闹,开路喝道,威风凛凛地前进。 后面的车子很快,追上了前面的车子。前面车子里的人都觉得讨厌。在微明的火把光中,后面车子里的人从帘子缝里望去,但见前面的车子由于乘坐的人很多,那匹牛喘着气,爬不上坡去。 因此后面的车子受了阻碍,非停下来不可。随从人等都口出怨言。中将在车子里问:“是谁家的车子?”从者答曰:“是中纳言家的夫人微行进香。”中将想:碰得真巧,他心中非常高兴,就命令前驱的侍从:“家人们!叫前面的车子快点走。如果不能走,避到路旁去!” 前驱的人说:“那车子的牛力弱,走不动了。”便喊道:“让路!让我们好走!”中将接着叫道:“如果你们的牛力弱,把你们家里的白面名驹套上去就好了!”他的声音非常神气而又滑稽。 前面车子里的人听了很难堪,叹道:“唉!真讨厌!是谁呀?”然而车子还是停在前面。中将的仆从喊:“为什么不把车子让在一旁?”便拾起小石子来丢过去。中纳言的仆从生气了,骂道:“为什么这样神气活现!倒像是什么大将来了。这里是中纳言家的车子呀!要打,就来打打看!”这里的人说:“怎么,中纳言,我们就吓怕了么?”石子像雨一般丢过去,开始吵架了。 终于中将家的随从集合起来,用力把前面的车子推开,顺利地前进了。这方面前驱和随从很多,所以那方面根本不能对敌。中纳言家的车子的一个轮子陷入了路旁的大沟里,无可奈何,停在那里不动了。起初和他们吵架的人也叹息:“同他们吵,真是无聊。”车中的夫人等都觉得倒霉,问道:“是谁家去进香?”从人答道:“是左大将的儿子中将去进香。这个人现在威势无比,因此看不起我们了。”夫人说:“有什么怨恨,要如此几次三番地教我们丢脸。那兵部少辅的事,一定是此人策划的。你不肯来,说声不肯就是了。为什么要拖出全无关系的仇敌一般的人来呢?唉,这个人怎么搞的?”她手摸胸膛,懊恼不堪。 陷在深沟里的轮子,一时弄不出来。许多人设法推动,那轮子稍稍裂开了些。好容易把车子抬起,用绳子将轮子绑好。“唉!几乎翻了车。”车子就得得地爬上坡去了。 中将的车子先到达清水寺,在舞台旁边停车。过了好一会工夫,中纳言家的车子才慢慢地上来。车中人又在嚷了:“唉,这可恶的轮子裂开了。” 今天是吉日,堂前的舞台旁,进香的人群集。夫人准备在后门口下车,就把车子赶过去。 中将叫带刀来,对他说:“去看看那车子停下来的地方,夺取他们的席位。”带刀追上去一看,那夫人正在叫出她所熟识的和尚来,对他这样说:“我们很早就动身来进香。岂知碰到了那个中将的车子,发生了这么一回事,车轮裂开了,以致现在才来到。房间还有么?我们就要下车了。真是苦得不堪。” 和尚说:“这真是岂有此理的事!夫人早有关照,我们好好地准备着。看来,一定是那个中将看见别处没有空席,叫那个坏人来把席位占据去了吧。啊呀,今晚真是弄不好了。”他很抱歉地说。 夫人便催促:“那么,快点下车吧。迟了,空席要被抢光了。”一个寺男说:“那么,让我去把席位决定下来。”便走进堂内。带刀就在暗中跟着他进去,看清了那座位,飞奔回来,对中将说:“好,趁他们没有进去时,我们先去。”小姐便下车。升堂时也带着帷帘,中将不离左右。尽心竭力地照顾她。 中纳言的夫人在中将不曾下车以前急急忙忙地走进堂内,此时那边的人早已下车,步声杂沓、威仪堂皇地进去了。带刀站在先头,排开进香的群众。中纳言家的人生怕迟了,匆忙地走进去,但被中将的随从们阻塞了道路,不得进去。没有办法,只得大家聚成一团,茫然地站立着。只听得那边的人冷笑着叫道:“哈哈,进香落后了!只想上前,总是落后。”中纳言家的人听了气得要命。 不能立刻走进去,好容易走到了一处狭窄的地方。起先有一个小和尚在看守这地方。他看见中将家的人进来,以为便是这里的人,就走出去了。 大家就座之后,中将悄悄地向带刀打招呼:“他们来了,你嘲笑他们。”中纳言夫人一点也不知道,以为这里是自己的座位。带刀骂道:“不得无礼!这是中将家的。”他们呆呆地站住了。中将方面的人看了都好笑。带刀又说:“这些人真奇怪,要占座位,叫和尚引导进来好了,何必这样地东撞西撞。唉,真是难为你们了。你们还不如到山脚下的仁王堂里去吧。那里谁也不去,地方都空着呢。”带刀装作不相识的样子,但恐被他们认出,叫几个年轻而活跃的侍者去嘲弄他们。听到的人心中难过,自不必说了。现在回去,不成样子。站着等待,苦不堪言。 暂时站立了一会。群众来往杂沓,几乎被人撞倒。慌慌张张地退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如果势力强大,不妨报复一下才回去。然而没有这般力量。 大家足不履地,做梦一般地乘上了车子,懊恼得很,怒气冲天。 “听凭怎样吧!反正只有这一朝,真是千万想不到的。怎么会做出这种样子来呢?他们痛恨中纳言么?今后不知还有什么毒计呢。”一家人聚集着悲叹。就中四小姐因为被提到她的丈夫白面驹,更觉可耻。 寺里的知客和尚对他们说:“到了现在,哪里还有空座呢?有人住着的地方,那些老爷们也要把他们赶走呢。迟到实在是不好的。现在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了。只得请你们忍耐一下,在车子里过一夜吧。前路倘是普通人,不妨同他们商量一下。可是他们现在是高贵无比的人物呀!太政大臣对他也要让三分呢。外加他的妹妹又是皇帝宠爱的女御。天下威势被他独占,同他斗不过的。”他说了就走。这里的人毫无办法。 本来准备借房间的,所以来了六个人。现在要在车子里过夜,局促得很,身体动也动不得。这种痛苦,比较起小姐被关闭在贮藏室里时的痛苦来,厉害得多吧。 好容易过了一夜。“等那些坏人没有回去之前,我们先回去吧。”夫人这样催促。然而,修理车轮期间,中将家的人已经上车了。机会不巧,还不如迟一点走,便站定了。中将想:将来夫人回想出来,一点证据也没有,不大有味道,便唤随车的童子过来,命令他:“你走到那车子的轮子旁边去,喊一声:‘知道后悔了么?’” 童子不解其意,走过去喊道:“知道后悔了么?”车子里的人问:“是谁叫你来说的?”童子答道:“是那边车子里的人。”这边车子里的人悄悄地说:“对了,是有来历的了。”夫人便回答:“没有,没有!有什么后悔?” 童子老实地把这话报告了中将。中将笑着说:“可恶的东西!叫她吃点小苦头。小姐在这里她难道不知道么?”再叫童子去喊:“如果再不后悔,再教你碰个钉子。”夫人还想说些话,女儿们阻止她,说不可同他作对,免得没趣。童子便回去了。 小姐听了这件事的经过,劝谏她的丈夫:“唉!你这个人真是不懂情理的古怪人。将来父亲会觉得的,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吧。”中将问:“中纳言也乘在这车子里么?”小姐说:“他自己虽然不在,他的女儿们都在里头,是一样的。”中将顽强地说:“很好,你现在反而要孝敬他,你父亲自然高兴了。直到现在,你也只有这一次想到他。” 且说夫人回到家里,问她的丈夫中纳言:“左大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