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董贝父子
[book_author]狄更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735809
[book_dec]英国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董贝是伦敦大商行董贝父子公司的老板,为人傲慢,心肠如铁石。妻子死去,为他留下女儿芙洛伦丝和儿子保尔。董贝认为女儿与公司无关,对她非常冷酷;而对儿子则关怀备至,把他当成公司的继承人。不料小保尔体质娇弱,经不起父亲的“关照”,没有多久就夭亡了。董贝把儿子之死看作是对自己事业的致命打击,后来他又娶了一个年轻的寡妇,让她给生养一个继承人。但后妻受不住他家那种阴森可怕的气氛,终于离开了他。第二次婚姻的失败,使董贝深受刺激。他从此对公司事业开始冷淡,公司日趋衰落,终于破产。董贝变得孤苦伶仃,越来越感到绝望。就在他决定自杀那天,已婚的女儿芙洛伦丝带着一周岁的儿子回到伦敦,主动与父亲和解。董贝便愉快地与女儿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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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言
我敢于大胆地相信,正确地观察人们的性格是一种罕见的才能(或习惯)。根据我的经验,我甚至发现,即使是正确地观察人们的面孔也决不是人们普遍都具有的才能(或习惯)。人们在判断中,两个极为寻常发生的错误就是把羞怯与自大混同——这确实是个很寻常的错误——,以及不了解固执的性格是在与它自身永远不断的斗争中存在的;这两种错误我想都是由于缺乏前一种才能(或习惯)所产生的。
不论是在这本书中,还 是在实际生活中,董贝先生都没有发生激烈的变化。他在心中一直感觉到自己是不公正的。他愈抑制这种感觉,他就必然愈不公正。内心的羞耻感或外部的境遇可以在一个星期或一天中结束这种斗争;但它是穷年累月的斗争,只有经过长时间的较量才能决定胜负。
我在日内瓦湖畔开始写这本书,在法国又写了几个月,然后才到英国继续完成它。写作与写作地点的联系在我的心中是这么奇妙地强烈,因此直到今天,虽然在我的想像中,我熟悉小海军军官候补生家中的每一个梯级,我也能向弗洛伦斯结婚的教堂中的每一个条凳式座位或向布林伯博士的学校中每一位年轻的先生的床架发誓,我了解它们;但我却仍然混淆地想象卡特尔船长是隐居到瑞士的群山中与麦克斯廷杰太太隔绝的。同样,当我由于什么机会想起海浪老是在说着什么话的时候,我的记忆就会追溯到在巴黎街道上漫步了整整一个冬夜的情形,正像我写完我的小朋友与我离别的那一章的那个夜里,我曾经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烦乱不宁地确实那样走过的一样——
[book_title]第01章 董贝父子
在一间光线被遮暗了的房间的角落里,董贝坐在床边一张大扶手椅子上;他的儿子被包裹得暖和和的,躺在一个小摇篮里;这个小摇篮被考虑周到地放在紧靠着壁炉前面的一条矮矮的长靠椅上,仿佛他的体质和松饼相似,需要趁着他很新鲜的时候,把他烤成棕色。
董贝大约四十八岁。他的儿子出世大约四十八分钟。董贝的头稍稍有些秃,脸色稍稍有些红;虽然他是一位外貌漂亮、身材匀称的男子,可是神色过分严厉与傲慢,因此不能使人产生好感。他的儿子的头很秃,脸色很红;虽然他当然不可否认地是一个可爱的婴孩,可是看上去有些皱巴巴的,身上斑斑点点。时间和他的兄弟操劳——他们是一对残酷无情的孪生兄弟;当大踏步穿过人类森林的时候,他们一边走,一边砍伐——已经在董贝的前额上留下了一些痕迹,就像在一株在适当的时候要被砍倒的树上留下痕迹一样;他的儿子的脸上则被纵横交错地布满了上千道细小的的皱纹;同样是这个爱欺诈人的时间,他将用他大镰刀扁平的一面把这些皱纹抚平、消除,准备好一个表面,好让他在上面进行更深入的操作。
这桩盼望已久的大事终于来临,董贝感到兴高采烈;他玩弄着悬挂在他的整洁的蓝上衣下面的沉甸甸的金表链,让它发出了叮零叮零的响声;在远处炉火的微弱光线中,上衣钮扣像磷火一样闪烁着亮光。他的儿子紧握着卷曲的小拳头,似乎凭他那微弱的气力,正在向这突然降临到他身上的生命摆好进攻的架势。
“董贝夫人,”董贝先生说道,“我们的公司将再一次成为名副其实的董贝父子公司,而不是徒有虚名的了;董——贝父子!”
这几个字具有一种使他变得温柔起来的影响力,所以他在董贝夫人的名字后面又加上了一个表示亲爱的称呼(虽然他并不是没有经过一些迟疑才说出的,因为他毕竟是一位不习惯采用这种称呼方式的人),说道,“董贝夫人,我的——
我的亲爱的。”
那位有病的夫人抬起眼睛望他的时候,脸上片刻间泛起了由于微感惊讶而产生的红晕。
“在给他施洗礼的时候将给他命名为保罗,我的——董贝夫人——,当然是这样。”
她有气无力地重复说了“当然是这样”,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是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爸爸的名字,董贝夫人,也是他爷爷的名字!我真但愿他爷爷能活到今天就好了!”然后他又用刚才同样的声调,说道,“董贝父子”。
这四个字表达了董贝先生生活中唯一的思想。土地创造出来是为了给董贝父子去经营商业的;太陽与月亮创造出来是为了给他们亮光。河流与海洋是为了运载他们的商船而形成的;彩虹向他们预示良好的气候;刮风对他们的企业有利或不利;星星和行星沿着轨道运行,是为了保存一个以他们为中心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体系。普通的缩略语在他的眼中有了新的意义,而且只和他们有关系:A.D与annoDomini(公元)无关,而只是代表annoDombei-andSon(董贝父子纪元)。
在生与死的过程中,他跟他父亲先前一样,曾经从儿子上升为董贝;在这之后的近20年中,他是这个公司的唯一的代表。在这20年中,他结婚已有10年。有人说,他是跟一位没有把心交给他的女士结了婚,这位女士过去曾经有过幸福,后来安心让那颗破碎了的心对现状逆来顺受,安守本分。这种流言蜚语与董贝先生密切有关,因此不大可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如果真的传到了,那么世界上大概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那样对它完全不相信的。董贝父子公司经常经营皮革生意,但却从来不经营心的生意。他们把这个花俏的商品让给青年男女、寄宿学校和书籍去打交道了。董贝先生可能会这样来推断事理:任何一位具有常识、和他本人结婚的妇女,理所当然地一定会觉得心满意足,光彩体面;给这样一个公司生下一个新的合伙人的希望,即使在她们当中最没有野心的女性的心中也必定会唤起那光荣得意、兴奋激动的抱负来;董贝夫人签订了那份婚约就意味着她几乎必然就会成为那个高贵的、富有的家庭的一员,且不提她给那个家庭传宗接代的事了,因此她一定会完全看到这些好处;董贝夫人曾经从日常生活经验中认识到他的社会地位;董贝夫人经常坐在他的餐桌的首席,并以出色的贵夫人的风度,十分得体地履行了家庭主妇的职责;董贝夫人一定一直是幸福的,她不可能不这样。
不过,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对了。这个缺点他是会承认的。就只有这一个缺点;但是这一个缺点却确实关系重大。他们已经结婚十年,但是直到今天,董贝先生坐在床边的大扶手椅子上,玩弄着他的沉甸甸的金表链,让它发出了叮零叮零的响声之前,他们还 没有后嗣——
没有值得一提的后嗣。大约在六年以前,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这个孩子没有被人觉察,已经偷偷地溜进了这个房间,现在正战战兢兢地蹲在一个角落里;她从那里可以望得见她妈妈的脸孔。可是对董贝父子公司来说,一个女儿算得了什么呢!在公司的声望与尊严的资本中,这样一个孩子只不过是一枚不能用来投资的劣币——一个坏孩子——,如此而已。
然而,董贝先生这时杯子里却装满了称心满意的酒,装得很满很满,因此他甚至可以把其中的一两滴洒到他的小女儿的小径中的尘土上。
所以他说道,“弗洛伦斯,我想,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去看看你漂亮的小弟弟嘛。可别去碰他!”
女孩子朝着蓝色的上衣和笔挺的白色领带敏锐地看了一眼,这两件东西加上一双走起来格吱格吱响的长靴和一只滴答滴答走得很响的表,构成了他对父亲的概念;但是她的眼睛立刻又回到了她母亲的脸上;她没有移动,也没有回答。
不一会儿,夫人张开了眼睛,看到了女孩子;女孩子向她跑过去,然后踮起脚跟,好让脸部尽量藏到她的怀抱中,一边悲观绝望地、而又满怀深情地紧紧抱着她,女孩子的这种感情与她的年龄是很不相称的。
“啊,天主保佑我!”董贝先生急躁地站起来,说道,“这真是十分鲁莽、十分冒失的行动!也许我最好去请佩普斯大夫,劳驾他再到楼上来一趟。我就下去。我就下去。”他走到壁炉前的长靠椅边,停了片刻,又补充说道,“我想用不着我请求您,要格外小心地照看好这位年轻的先生吧,您这位——”
“布洛基特太太,先生?”护士提示道,她是一位爱装出假笑,门第已经衰微的女人;她不敢把她的姓名当作事实来陈述,而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可供考虑的建议提出来。
“照看好这位年轻的先生,布洛基特太太。”
“是的,先生,当然的。我记得弗洛伦斯小姐出生的时候——”
“是的,是的,是的,”董贝先生向那个摇篮弯下身去,同时稍稍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弗洛伦斯小姐那时一切都很好,但这却是另外一码事。这位年轻的先生是命中注定要去完成一番伟大事业的。命中注定的伟大事业呵,小家伙!”当他向婴孩这样打了招呼的时候,他把他的一只手举到唇边,吻了吻它;然后,似乎害怕这个动作有损于他的尊严,就很不自然地走开了。
帕克-佩普斯大夫是宫廷医生当中的一位,在帮助重要家族增添人口方面享有很大的声誉,现在正把双手抄在背后,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家庭医生对他的钦佩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在过去的六个星期中,他一直在他的病人、朋友和熟人中吹嘘现在的这个病例,说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等待着和帕克-佩普斯大夫一起被请去进行会诊。
“唔,先生,”帕克-佩普斯大夫说道,他那清晰、深沉、洪亮的声音这时候像被布蒙住的门铃一样,减弱了;“您去看您亲爱的夫人时,您是否发现她被惊醒了?”
“她是否好像受到了刺激?”家庭医生轻声说道,同时向帕克-佩普斯大夫鞠丁个躬,好像是说,“请原谅我插了一句话,不过这是个有价值的补充。”
董贝先生被这个问题问得很为难。他在这之前很少想到过病人,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说,如果帕克-佩普斯大夫肯再上楼去看看的话,那么他将十分感激。
“好!我们不应当向您掩饰真情,先生,”帕克-佩普斯大夫说道,“公爵夫人——请原谅,我把姓名给混淆了;我是想说,您的和蔼可亲的夫人缺乏精力;有一定程度的虚弱,总的说来,没有灵活应变的能力,这是我们所不愿意——”
“看到的,”家庭医生插嘴道,同时又低了一下头。
“完全不错,”帕克-佩普斯大夫说道,“这是我们所不愿意看到的。看来,坎卡贝夫人的体质,对不起,我是想说董贝夫人的体质,我把病人的姓名给混淆了。”
“病人很多很多,”家庭医生低声说道,“确实,不可能指望他把他们的姓名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否则倒是不可思议的了——,帕克-佩普斯大夫在伦敦西区①的业务——”
“谢谢您,”大夫说道,“完全不错。我是说,看来,我们病人的体质经受了一次冲击,要希望恢复元气就只有作出很大的、有力的——”——
①伦敦西区(Weat-End):伦敦西部地区,其中有很好的公园、花园、宫殿、贵族住宅、议会及政府机构等。
“和劲头十足的,”家庭医生低声说道。
“完全不错,”大夫同意道,“和劲头十足的努力才行。皮尔金斯先生担任这个家庭的医疗顾问——,毫无疑问,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有资格担任这个职务的了。”
“啊!”家庭医生低声说道,“这是休伯特-斯坦利爵士的夸奖呢①!”——
①指诚实的夸奖。休伯特-斯坦利爵士(SirHubertStanley)是18世纪英国戏剧作家托马斯-莫顿(ThomasMorton,1764-1838年)的喜剧《伤心的治疗》(ACurefortheHeartAche)中的一个人物。
“您这么说真太客气了,”帕克-佩普斯大夫说道,“皮尔金斯先生由于担任这个职务,对病人正常状态下的体质是最为了解的(这种了解对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作出诊断是十分宝贵的);他和我一致的意见是,在目前的情况下,需要求助于生命力来作出劲头十足的努力;如果我们这位有趣的朋友董贝伯爵夫人——请原谅,董贝夫人真的不——”
“能,”家庭医生说道。
“成功地作出那样的努力的话,”帕克-佩普斯大夫说道,“那么就会出现危急的局面,那是我们两人都会衷心悲痛的。”
说完之后,他们站在那里向地上看了几秒钟。然后,帕克-佩普斯大夫默不作声地做了个手势之后,他们上了楼;家庭医生巴巴结结、毕恭毕敬地为那位杰出的专家开了房门,然后跟随在他后面。
如果说董贝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忧伤的话,那对他是不公道的。可以恰当地说,他不是那种会惊慌失措或感情激动的人;但他内心总是有感觉的;如果他的妻子生了病、倒下去了的话,那么他是会感到很不愉快的;他会觉得从他的盘子、家具和其他家庭用品中间不见了一个什么东西,而这东西是很值得有的,丢弃它不能不使他感到由衷的惋惜;然而这无疑是冷淡的、照例行事的、绅士式的沉着克制的惋惜。
不久,首先是楼梯上——的衣服声,然后是一位夫人突然急急忙忙地走进了房间,把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沉思打断了。这位夫人已经过了中年,但却穿着得十分年轻,特别是胸衣绷得紧紧的,更显得这样;她的面容和姿态中露出一副紧张的神气,说明她正抑制着内心十分激动的情绪;她跑到他跟前,急忙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透不过气来地发出声音,说道:
“我亲爱的保罗!他真正是我们董贝家里的人哪!”
“唔,唔!”她的哥哥回答道,——因为董贝先生是她的哥哥——“我觉得他-确-实-是像我们家里的人。你别太激动了,路易莎。”
“我是很傻,”路易莎坐下,掏出一块手绢,说道,“不过,不过,他是这么完完全全地是我们董贝家里的人呵!我这一辈子还 从没有见到过像这样的事!”
“可是范妮本人呢?”董贝先生问道,“范妮怎么样了?”
“我亲爱的保罗,”路易莎回答道,“什么问题也没有。请相信我的话,什么问题也没有。当然,她筋疲力竭了,不过根本不能跟我生乔治或弗雷德里克的时候相比。必须作出努力。那样就行,没有别的了。如果亲爱的范妮像我们董贝家里的人的话!——不过我想她将会作出努力的;我毫不怀疑,她将会作出努力的。她知道,我们要求她尽这个责任,因此她当然是会作出努力的。我亲爱的保罗,我从头到脚都在哆嗦、摇晃,我知道,我这样是很软弱很傻气的,可是我头昏眼花得厉害,因此我得求你给我一杯酒和一小块饼才行。当我下楼来看到亲爱的范妮和那个小东西的时候,我想我一定要从楼梯的窗口摔到外面去了。”她最后讲到小东西那几个字时,仿佛是回忆起那个小婴孩就在眼前而说出来的。
在这之后,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奇克夫人,”门外一个很温柔的女性的声音说道,“您好吗,我亲爱的朋友?”
“我亲爱的保罗,”路易莎从坐位上站起来,低声说道,“这是托克斯小姐。她是一位善良的人儿!没有她我怎么也到不了这里!托克斯小姐,这是我的哥哥董贝先生。保罗,我亲爱的,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托克斯小姐。”
被这样作了特别介绍的女士是一位身材细长、消瘦的人,姿容衰败,仿佛她当初不是用亚麻布商人所说的“经久不褪色”的染料染成,而是被逐渐洗去了颜色似的。要不是这一点,她真可以称得上是殷勤与礼貌的鲜丽化身了。她长期以来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对当面对她所说的一切,她都令人钦佩地热心听着,而且看着说话的人,仿佛她心里正在把他的形象刻印在她的心灵上,直到生命停止之前永远也不与它分离似的;由于这样一种习惯,她的头这时已经歪向一边。她的手得了一种痉挛性的习惯,仿佛出于情不自禁的钦佩而会自动地举起来。她的眼睛也容易受到类似的影响。她的声音是最温柔悦耳的;她的鼻子是个很大的鹰钩鼻,在鼻梁的正中间长着一个小小的肉瘤,鼻子从这里往脸上伸下去,仿佛它已下定了不可动摇的决心,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也决不再翘起来似的。
托克斯小姐的衣服虽然完全合乎上流社会的风格,质料也是好的,但却有些难看和单薄。她习惯在有带的软帽上和便帽上装饰一些奇怪的、枯萎了的小花。在她的头发中间有时还 可以看到一些奇怪的草。那些富于好奇心的人注意到,她的衣领、褶边、围巾、袖口以及其他轻而薄的物品——实际上她所穿的凡是两端可以连接起来的一切东西——,这两端的关系从来都不和好,它们一相遇决不会没有一番搏斗的。她在冬天穿着毛皮的物品——如斗篷、围巾、手筒——,那些毛全都暴怒似地根根竖立,一点也不光滑柔软。她十分喜欢携带有按扣的小袋子,当把袋子合上的时候,按扣就像小手槍一样劈啪直响。当她穿礼服的时候,她在脖子上挂了一个极为质朴的小金盒,它的形状是一只没有光泽、看不出有任何神情的老眼睛。这些以及其他类似的一些现象使得一种看法流传开来:托克斯小姐是一位所谓资产有限的女士,她把这点资产充分利用了。她用小步走路的步态可能更促使人们相信这一点,并且使人觉得,她把普通跨度的一步分成两步或三步,就起因于她有充分利用一切事物的习惯。
“这是真的,”托克斯小姐行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屈膝礼,说道,“有幸被介绍给董贝先生认识,这是我久已盼望得到的光荣,可是我千万没有料想到就在现在。我亲爱的奇克夫人——
我是否可以称您为路易莎?”
奇克夫人把托克斯小姐的手握在她的手里,把酒杯的底座放在她的手上,并忍住一滴眼泪,低声说道,“上帝保佑您!”
“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可爱的朋友,您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好些了,”奇克夫人回答道,“喝点酒吧。您一直几乎跟我一样焦急不安,毫无疑问,一定需要喝点酒了。”
董贝先生自然尽了东道主的情谊。
“保罗,”奇克夫人仍旧握着她的手,继续说道,“托克斯小姐知道我一直万分关怀地期待着今天这件事情,她就忙着给范妮做了一个小礼物,我答应把它送给她。这只不过是一个可以摆在梳妆台上的针插,保罗,但是我说,我将要说,我必须说,托克斯小姐所表达的感情十分美妙地适合当前的情况。‘欢迎小董贝’,我说,这是一首诗!”
“这是针插上的题词吗?”她的哥哥问道。
“这是针插上的题词,”路易莎回答道。
“不过,您得记住下面的情形,这对我才是公道的,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用低沉的、恳切的、请求的声调说道,“只是由于——我表达我的思想有些困难——只是由于最后是男是女当时不能肯定,这才使我很冒昧地采用了这样的题词。‘欢迎您,董贝少爷!’这才更确切地符合我的感情,我相信您是知道的。不过,我希望,这天使般新来的客人的不确定性,能成为原谅我的理由,否则那就会显得是不谅解我的冒昧了。”托克斯小姐说时向董贝先生优雅地鞠了一个躬,董贝先生和蔼亲切地还 了礼。甚至在上面谈话中对董贝父子公司所表示的敬意也很投合他的心意,因此虽然他爱把他的妹妹奇克夫人看作是个软弱的、性格善良的人,但她对他的影响也许比任何人都更大。
“好啦,”奇克夫人亲切地微笑了一下,说道,“在这之后,我对范妮一切都宽恕了!”
这是按照基督精神所作的一项声明,奇克夫人说了以后觉得心情轻松了。并不是她有什么具体的事情需要宽恕她的嫂子,确实也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她宽恕的,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她嫁给了她的哥哥——这件事情本身是大胆无礼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又生了一个女孩子,而不是男孩子;奇克夫人常常提起这件事,说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期望,也不是她这位嫂子对她所受到的一切厚待与光荣所应作出的令人愉快的报答。
董贝先生这时被急忙请求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两位女士在一起。托克斯小姐立刻痉挛起来。
“我早知道您会仰慕我哥哥的。我以前跟您说过,我亲爱的,”路易莎说道。
托克斯小姐的手和眼睛表示出她是多么仰慕。
“至于他的财产,我亲爱的!”
“啊!”托克斯小姐怀着深切的感情说道。
“大得——不得了!”
“啊,他的品行,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他的仪表!他的尊严!我这一生中所见到过的肖像没有一个能完全具备这些优美的品质,一半也没有。多么庄严,您知道,多么坚决,胸膛是多么宽阔,身躯是多么挺直!他是一位财力雄厚的约克郡①公爵,我亲爱的,不比约克郡公爵欠缺什么!”托克斯小姐说道。“我要这样称呼他。”——
①约克郡(Yorkshire):英格兰北部的一个郡。
“你怎么了,我亲爱的保罗!”他妹妹看到他回来的时候,高声喊道,“你的脸色这么苍白!没出什么事吧?”
“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路易莎,他们告诉我,范妮——”
“啊,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站起来,说道,“别相信它!如果你觉得我的经验可靠的话,那么,保罗,你尽可以放心,只要范妮作出努力就行;”她有条有理地脱下软帽,整整便帽和手套,继续说道,“应该鼓励她作出那个努力;真的,如果必要的话,那就应该强迫她作出那个努力。我亲爱的保罗,现在请跟我一起上楼去。”
董贝先生除了由于前面所说的理由一般受他的妹妹的影响外,还 把她当作一位有经验的和能干的主妇,真正相信她,所以默默地同意,立刻跟着她到病人的房间里去。
他的夫人就像他离开她时那样躺在床上,把她的小女儿紧紧地抱在怀中。这个女孩子怀着跟先前一样强烈的感情,紧紧地抱着她,从不抬起头,或把脸颊从她妈妈的脸上移开,或看看站在周围的人们,或说句话,或移动身子,或掉一滴眼泪。
“没有小女孩在身边她就烦躁不安,”大夫对董贝先生低声说道,“因此我们觉得最好还 是让她重新进来。”
病床周围一片深沉的寂静;两位医生似乎十分同情而又很少希望地看着这个失去知觉的人,因此奇克夫人一时忘掉了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可是她立刻鼓起勇气,并像她所说的,镇静下来,在床边坐下,并用一个竭力想要唤醒一位睡眠者的人的那种同样低微的声调,喊道:
“范妮!范妮!”
没有回答的声音,而只有董贝先生的表和帕克-佩普斯大夫的表的滴嗒滴嗒走得很响的声音。这两只表似乎正在寂静中赛跑。
“范妮,我亲爱的,”奇克夫人假装出轻松愉快的语气,说道,“董贝先生到这里来看您了。您是不是要跟他讲话?他们想把您的小男孩放到床上——范妮,您知道,就是那个小娃娃,我想您还 没有看到过他吧!不过,他们不能放,除非您把精神稍稍振作起来一些才行。您是不是认为,这该是您把精神振作起来一些的时候了?嗯?”
她把耳朵凑近床上听着,一边向四周站着的人环视着,并举起一个指头。
“嗯?”她重复说道,“您说什么,范妮?我听不见。”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一个声音回答。董贝先生的表与帕克-佩普斯大夫的表似乎跑得更快了。
“啊,真的,我亲爱的范妮,”她的小姑子说道;她改变了姿势,不由自主地说得不很有信心,但却更认真了,“如果您不振作起精神的话,那么我就不得不跟您生气了。您有必要作出努力,也许是您不愿作出的很大的、很痛苦的努力;可是您知道,这是个需要作出努力的世界呀,范妮;当这么多的事情取决于我们的时候,我们应该永不退让。来吧,试一试吧!如果您不试的话,那么我真的一定要骂您了!”
在随即而来的沉寂中,两只表的赛跑是猛烈的、狂暴的。
它们似乎在相互推撞,相互绊倒对方。
“范妮!”路易莎怀着愈益增长的恐怖,环视四周,说道,“只要看我一下就行。只要张开您的眼睛表示一下您听到了我的话,明白了我的话就行,好不好?我的天呀,先生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两位医生隔着床交换了一下眼光。家庭医生弯下身子,在女孩子的耳旁轻声地说了一些什么。小女孩子没有听懂他耳语的意思,向他转过她的毫无血色的面孔和凹陷的、乌黑的眼睛,但丝毫没有放松她的拥抱。
家庭医生又把他的耳语重复了一次。
“妈妈!”女孩子说道。
这熟悉的、受到热烈喜爱的孩子的声音把甚至是那么奄奄一息的知觉也唤醒过来,稍稍地显示了一下。片刻间,闭合的眼睑颤动了一下,鼻孔翕动了一下,还 可以看到那极为微弱的笑影。
“妈妈!”女孩子大声地抽泣着,喊道。“啊,亲爱的妈妈!
啊,亲爱的妈妈!”
大夫轻轻地把女孩子散乱的长卷发从母亲的脸上和嘴上拂开。啊,它们是多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是多么微弱,它不能把它们吹动了!
就这样,母亲用她的胳膊紧紧地抱住那根不结实的圆材,在环绕全世界的黑暗的、未知的海洋上漂流出去了——
[book_title]第02章 本章叙述:在突然事件发生之后及时采取的措施
“我说过,”奇克夫人说道,“对可怜的亲爱的范妮我一切都宽恕了,这一点我将永远感到庆幸;那时候我根本没有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那时候我确实仿佛是得到了什么灵感似的。不论怎么样,这句话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个安慰!”
奇克夫人这些令人难忘的话是她在楼上监视女衣裁缝忙着给这个家庭缝制丧服之后,下到客厅里的时候说的。她发表这些意见是为了点拨奇克先生而说给他听的。奇克先生是一位肥壮的、秃顶的先生,脸很大,两只手老插在衣袋里,生性爱吹口哨和哼曲子;他知道,在一个沉浸在悲痛气氛的家庭里发出这种声音是不合礼节的,所以现在正竭力克制着自己。
“别操劳过度了,路,”奇克先生说道,“要不然你就会发生痉挛而卧床不起了!托鲁鲁!托鲁鲁!哎呀,我忘了!我们今天还 在这个世界上,明天就可能一命呜呼了!”
奇克夫人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也就罢了,然后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说实在的,”她说道,“我希望,发生了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情,对我们大家来说将是个警告:我们必须习惯于振作起精神,而且当需要的时候,我们就必须及时作出努力。只要我们善于吸取,从每一件事情中都可以吸取教训。如果我们现在看不到这个教训的话,那么这将是我们自己的过错。”
在这番议论发表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肃静无声,但奇克先生哼了一个非常不适宜的曲子《有一个补鞋匠》,因此就把它打破了;他有些慌乱地纠正了自己之后说,如果我们不利用这种悲伤的机会来吸取一些教训的话,那么这将无疑是我们自己的过错。
“我想,奇克先生,”他的妻子在短时间的沉默之后,回答道,“如果你不去哼《学院号角》或不去哼‘拉姆特伊迪替,波乌乌’之类同样没有意义、没有感情的曲调的话,那么就可以更好地利用这个机会了。”——奇克先生确实压低了嗓子哼着那些曲调取乐,奇克夫人则用无比轻蔑的声调重复地哼着它们。
“这不过是习惯罢了,我亲爱的,”奇克先生辩护道。
“胡扯!习惯!”他的妻子回答道,“如果你是个有理性的动物,你就别作出这样可笑的辩解。习惯!如果我得了一个像你所说的习惯,像苍蝇一样在天花板上走来走去,那么我想我对这就会听够了。”
看来这个习惯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会带来不好的名声,所以奇克先生不敢再进行争辩。
“婴孩怎么样了,路?”奇克先生改变话题,说道。
“你说的是哪个婴孩?”奇克夫人反问道,“说实在的,头脑健全的人谁也不会相信,今天早上我在楼下餐厅里见到了一大群婴孩。”
“一大群婴孩?”奇克先生重复道,一边露出惊慌的神色,张大眼睛,向四周环视着。
“大多数的男子都会想到,”奇克夫人说道,“因为可怜的亲爱的范妮已经不在了,这样就有必要去物色一个奶妈。”
“哦!啊!”奇克先生说道,“托-鲁-我要说,这就是生活。我希望你已物色到一个中意的,我亲爱的。”
“我确实没有物色到一个中意的,”奇克夫人说道,“照我看,也不大可能物色到了。当然,在这期间,这孩子——”
“将见鬼去了,”奇克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一定的。”
可是奇克夫人一听见他们董贝家里的一个人竟会去到那里去时,脸上露出的愤怒的神色警告他,他已犯了一个大错误。为了补救他的过失,他就提出了一个巧妙的建议,说道:
“难道不能临时用茶壶来喂奶吗?”
如果他有意赶快结束这个话题的话,那么他不可能比这取得更大的成功了。奇克夫人默不作声,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辚辚的车轮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就威风凛凛地走到窗前,通过百叶窗向外窥视。奇克先生觉得现在命运跟他作对,于是不再说什么,就走出房间去了。不过奇克先生的情况并不总是这样的。他常常占据优势,在这种时候他就严厉地惩罚路易莎。他们在夫妻争吵中总的来说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针锋相对的一对。一般说来,很难打赌说,谁一定会赢。时常当奇克先生似乎已被打败了的时候,他会突然发动反攻,扭转局势,在奇克夫人的耳边耀武扬威,终于大获全胜。由于他本人同样也可能遭到奇克夫人的突然袭击,所以他们的小吵小闹通常具有变化不定的特色。这是很富有生气的。
托克斯小姐乘着我们刚刚提到的车子来到,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
“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是不是还 没有找到奶妈?”
“还 没有呢,我的好人儿,”奇克夫人说道。
“那么,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我希望,并且相信——不过,等一会儿,我亲爱的,我将把当事人,介绍给您。”
托克斯小姐像跑上楼来一样快地跑下楼去,把当事人从出租马车中扶出,并立刻护送着回到楼上。
原来她并不是按照法律上或商业上的意义来使用当事人这个词(在这种场合,这个词只表示一个人),而是把它作为一个群体名词来使用的,也就是说,它是表示许多人的。因为托克斯小姐护送来的是:一位肥胖的、脸颊红润的、身体健全的、脸长得像苹果一样的年轻女人,手中抱着一个婴孩;一位不那么肥胖,但脸也像苹果一样的年纪较轻的女人,她每只手中牵着一个肥胖的、脸像苹果一样的孩子;另外一位肥胖的、脸也像苹果一样的男孩子,他自己走路;最后,一位肥胖的、脸像苹果一样的男子,他手中抱着另一个肥胖的、脸像苹果一样的男孩子;他把这男孩子放到地上,用干哑的声音低声吩咐道;“抓住约翰尼哥哥。”
“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我知道您万分焦急,并希望让您放心,所以我就急匆匆地动身到夏洛特皇后的皇家已婚妇女收容所去(您已忘记它了),问她们那里有没有合适的人?他们说,她们那里没有;当她们这样回答我的时候,亲爱的,说真的,我都几乎要为您陷于绝望了。可是碰巧皇家已婚妇女收容所里的一个人听到我提出的问题,就向所长提醒说,有一位现在已经回家的女人十之八九是能满足要求的。我听了这些话,从所长那里又得到证实——她有极好的推荐信,又有无可指责的品格——,于是就立刻查得了地址,我亲爱的,我又急匆匆地出发了。”
“您一向是这样热心、善良,我亲爱的托克斯!”路易莎说道。
“哪里,”托克斯小姐回答道。“别这么说。我到达了她的家(那是极为干净的地方,我亲爱的!您可以在地板上吃饭),发现全家人正坐桌边;我觉得我向您和董贝先生不管怎么说,也远不如让你们亲眼看一看他们全家人更能使你们放心,所以我就把他们全都带来了。这位先生,”托克斯小姐指着那位脸像苹果一样的男子说,“是父亲。劳驾您能往前站一点儿,好吗,先生?”
那位脸像苹果一样的男子羞怯地听从了这个请求,站在第一排,露出牙齿,吃吃地笑着。
“这当然是他的妻子罗,”托克斯小姐指着那位抱婴孩的女人,说道,“您好吗,波利?”
“我很好,谢谢您,夫人,”波利说道。
为了巧妙地介绍她,托克斯小姐发问的时候,就仿佛是对待一位她只有两个星期没见面的老熟人似的。
“听您这么说我感到很高兴,”托克斯小姐说道,“另外那一位姑娘是她还 没有出嫁的妹妹,她跟他们住在一起,照看她的孩子。她的名字叫杰迈玛。您好吗,杰迈玛?”
“我很好,谢谢您,夫人,”杰迈玛回答道。
“听您这么说我感到很高兴,”托克斯小姐说道,“我希望您将一直和现在一样。五个孩子。最小的只六个星期。那个可爱的、鼻子上有一个水疱的小男孩是最大的孩子。我想那水疱,”托克斯小姐向全家人看了一眼,说道,“不是由于体质上的原因,而是由于意外事故产生的吧?”
只听见那位脸像苹果一样的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熨斗”。
“对不起,先生,我没听清楚,”托克斯小姐说道,“您是说?——”
“熨斗,”他重复说道。
“啊对了,”托克斯小姐说道,“对了,完全正确。我忘记了。这小家伙当他母亲不在的时候,去闻了一下发烫的熨斗。您说得一点也不错,先生。当我们到达这个房屋门口的时候,承蒙您的好意,您正要告诉我,您的职业是——”
“司炉。”
“杀骡?”托克斯小姐十分吃惊地说道。
“司炉,”那男子说道,“蒸汽机。”
“啊,是的!”托克斯小姐答道,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似乎还 很不完全了解他的意思。
“您喜欢它吗,先生?”
“什么,夫人?”那男子问道。
“就是那,”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您的职业。”
“啊,挺喜欢的,夫人。灰有时跑进这里,”他指一指胸膛,“它使人的声音粗哑,就像我现在这样。但这是由于灰,而不是由于脾气粗暴造成的。”
这个回答似乎没有使托克斯小姐听得更明白,因此她觉得难于把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但是奇克夫人这时帮了她的忙,她对波利、她的孩子们、她的结婚证书、推荐书等等进行了仔细的审查。波利安全无恙地通过了这个严峻的考验之后,奇克夫人就离开客厅,到她哥哥的房间去,向他报告;为了使好的报告有一个生动的注释和有力的证明,她把脸颊最红润的两位小图德尔一道带了去。脸像苹果一样的这一家人姓图德尔。
董贝先生自从妻子逝世以后一直没有走出他自己的房间,而在专心一意地幻想着他的还 是婴孩的儿子的青年、教育与今后的前程。有个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冷淡的心底,比它通常的分量更重,也更冷;但这主要是他感觉到他的儿子遭受了损失,倒不是他感觉到他自己遭受了损失;这种感觉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种几乎是愤怒的懊丧。他寄托着这样重大希望的一个人的生命与发展竟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由于缺少这样区区一位小人物而遭到危险;董贝父子公司竟会由于一位奶妈的缘故而摇摇欲坠,这是件令人痛苦的屈辱的事情。他怀着高傲与妒嫉的心情,十分苦恼地想到,完成他所怀抱的理想的第一步竟取决于一位被雇佣的女仆人,这位女仆人对他的孩子来说将暂时成为一切,甚至是他通过结婚,使他自己的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因此每当一位新的候选人被拒绝的时候,他心里都会暗暗地感到高兴。然而现在,他不能再在这两种不同的感情中徘徊不决的时候来到了,特别是,当他妹妹一边对托克斯小姐的不知疲倦的友谊说了许多称赞的话,报告了波利-图德尔所具备的条件,从这些条件中似乎找不到什么缺点的时候,就更需要他作出决定了。
“这些孩子看去是健康的,”董贝先生说道,“但是想一想他们有朝一日要求来跟保罗攀扯什么亲戚关系吧!把他们领走,路易莎,让我看看这位女人和她的丈夫。”
奇克夫人把这两位皮肤娇嫩的图德尔领走,按照她哥哥的吩咐,很快又把两位皮肤粗糙一些的图德尔领回来。
“您这位善良的女人,”董贝先生说道,他整个身体在安乐椅子中转动着,好像他没有四肢与关节似的,“我知道您家境清寒,希望给这个小男孩,我的儿子喂奶来挣点钱,这孩子过早地被夺去了永远也不能代替的人。我不反对您采用这种方法使您的家庭富裕一些。根据我的判断,您似乎是一位合适的对象。但是在您到我的家里担任这个职务之前,我必须向您提出一两条您必须遵守的条件。当您在我家里的时候,我必须规定大家一直用一个普通的、便于称呼的姓,比方说理查兹来称呼您。您反对大家管您叫理查兹吗?您最好跟您丈夫商量一下。”
由于她的丈夫除了咧开嘴吃吃地笑,并不断地伸出右手捂着嘴,使手掌潮湿一些之外,什么话也没有说,图德尔大嫂用胳膊肘轻轻地推了他两三次也是徒劳无效,因此她就行了个屈膝礼,回答道,如果在这里需要改换个姓来称呼她的话,那么在给她定工资的时候,请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当然,”董贝先生说道,“我希望把这完全作为一个工资问题来考虑。现在,理查兹,如果您要给我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当奶妈的话,那么我希望您永远记住下面的一些话:您在履行了一定的职责之后,将会领到一笔丰厚的报酬;在您担任职务期间,我希望您尽量少去看望您的家庭。当不再需要您履行这些职责,不再向您支付报酬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就都结束了。您明白我的话了吗?”
图德尔大嫂似乎对这有些疑问,至于图德尔本人,他显然没有丝毫疑问,因为他根本莫名其妙。
“您有您自己的孩子,”董贝先生说,“在我们的这个交易中,您根本不需要爱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不需要爱上您。我不希望,也不愿意看见这一类事情。恰恰相反,当您离开这里的时候,您就结束了这纯粹是买与卖、雇佣与辞退的交易关系,然后您就到别的地方去住。孩子就不再记得您。您如果愿意,也可以不再记得孩子。”
图德尔大嫂的脸颊比先前更红了一些,说,她希望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希望您明白,理查兹,”董贝先生说道,“我毫不怀疑,您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一点。确实,这是明明白白,显而易见的事情,不可能是相反的情况。路易莎,我亲爱的,请你把有关钱的事情跟理查兹安排一下,让她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和按她愿意的方式领去。您这位叫什么的先生,如果您愿意,我想跟您谈一两句话。”
当图德尔跟着他的妻子正要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就这样在门口被喊住了。他走回来,单独面对着董贝先生。他是个身强力壮、自由散漫、后背驼曲、行动笨拙、毛发蓬松的人,他的衣服随随便便地搭在身上;头发和连鬓胡子又长又密,也许由于烟与煤粉的关系,比自然的颜色更为浓黑;手上长着厚茧和好多疖疤;方方的前额,上面的纹理就像树皮一样粗糙。他与董贝先生在所有方面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董贝先生是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剪得整整齐齐、钱财富有的上流社会人士,像崭新的钞票一样富有光泽,清脆有声;他似乎经过黄金淋浴这个使人激励精神的行动之后,已经被人为地绷紧和振奋起来了。
“我想您有一个儿子吧?”董贝先生问道。
“有四个,先生。四个小子,一个闺女,全都活着!”
“唔,您把他们全养下来了,总算还 经受得起!”董贝先生说道。
“在这世界上我有一件事经受不起,先生。”
“什么事?”
“失去他们,先生。”
“您能念书吗?”董贝先生问道。
“唔,勉勉强强能念一点儿,先生。”
“写字呢?”
“用粉笔吗,先生?”
“不论用什么。”
“我想,如果非要我写不行的话,那么我也能用粉笔对付着写一点儿,”图德尔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不过,”董贝先生说道,“我想,您今年已有三十二、三岁了吧?”
“我想,大概是这么个岁数,先生,”图德尔比刚才沉思得长久一些之后,说道。
“那么您为什么不学习呢?”董贝先生问道。
“是的,我准备学,先生。我有一个小男孩,等他长大上学以后,他将会教我。”
“唔,”董贝先生聚精会神地对他注视之后说道;他对他没有产生很大的好感,因为他站在那里,眼睛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主要是在天花板上溜来溜去),同时依旧不时抽出手来捂着嘴巴哈气。
“我刚才对您妻子说的话,您听到了吗?”
“波利听到了,”图德尔把帽子越过肩膀朝门口的方向猛地一挥,露出对他那口子完全信任的神气。“一切都很好。”
“既然看来您一切都由她作主,”董贝先生原以为丈夫是家庭中更有力的人物,本打算把他的意见对他说得更加明确,以便加深他的印象,但却没有成功,就说道,“我想用不着再对您说什么了。”
“什么也不用说,”图德尔说道,“波利听到了。她没有打盹儿,先生。”
“这么说,我不想再留您了,”董贝先生失望地回答道。
“您过去在哪里工作?”
“过去大部分时间是在地下,先生,直到我结婚以后才到地面上来。这里修建了铁路,通车以后我就在一条铁路上工作。”
就像最后一根稻草把满负重载的骆驼的背压断一样,图德尔曾经在地下工作过的这个信息使董贝先生的情绪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向他儿子奶妈的丈夫指了指房门,于是图德尔没有一点不愿意的样子,离开了这个房间。然后,董贝先生把钥匙转了一下,锁上了门,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可怜地踱着步子。虽然他古板和固执地保持着尊严与镇静,可是他还 是抹去了使他眼睛变得模糊的泪水,怀着他决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露出来的情绪,不时说道,“可怜的小家伙!”
董贝先生通过他的孩子来可怜自己,这可能是他高傲的特色。不是“可怜的我!”,不是“可怜的鳏夫!”——这个鳏夫迫不得已,只好去信赖一位乡巴佬的妻子,这位乡巴佬毫无知识,过去“大部分时间是在地下”工作,可是死神却从没有去叩过他的门,他的四个孩子们每天都坐在他的贫穷的餐桌旁——,而是“可怜的小家伙!”
当他嘴里正说着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心里想到,在这位女人的道路上正摆着一个巨大的诱惑物,她的婴孩也是一个男孩。她是不是可能把他们相互调换一下呢?——这一个例子正好说明:有一个强大的吸引力正把他的希望与恐惧以及他的全部思想都吸引到一个中心。
虽然不久他就认为这是个荒唐古怪、不大可能(当然不可否认,也有可能)的想法,把它打消了,因而心里也安定下来了,可是他却情不自禁地沿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以至于在心中构思出这样一幅图景:如果当他年老的时候发现了这样一个骗局的话,那么他将会是怎样一种状况呢?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是不是能把由于多年相处所产生的信任与宠爱从这个冒名顶替者的身上除去,然后把它们倾注到一位陌生人的身上呢?
当他这不寻常的情绪平息下来之后,这些顾虑也就逐渐消散了,虽然也留下了好些陰影,因此他决定不让别人看出,由他亲自来密切监视理查兹。当他现在心情比较轻松一些的时候,他认为这女人的社会地位反而是一种有利的情况,因为它本身在她与孩子之间就隔开了一道宽阔的距离,因此他们今后相互疏远将会是容易和自然的。
在同一段时间内,在托克斯小姐的帮助下,奇克夫人与理查兹达成并签订了协议;在隆重的仪式下,婴孩董贝像一枚勋章似地授给了理查兹;她又伴随着许多眼泪与亲吻,把她自己的婴孩交托给杰迈玛。在这之后,端来了一杯杯的酒,用来支撑这家人的低沉的情绪。
“您喝一杯好吗,先生?”当图德尔回来之后,托克斯小姐说道。
“谢谢您,夫人,”图德尔说道,“既然您非要我喝不可。”
“您把您亲爱的善良的妻子留在这么舒适的家庭里,您很高兴吧,先生?”托克斯小姐偷偷地向他点点头,眨巴眨巴眼睛。
“不,夫人,”图德尔说道,“我喝这杯酒,祝她早些重新回到家里来。”
波利听到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奇克夫人有她当家庭主妇的忧虑,生怕这样放纵地悲伤会对小董贝不利(“真酸,”
她对托克斯小姐说道),所以急忙进行抢救。
“在您的妹妹杰迈玛的照料下,您的小孩一定会很可爱地茁壮成长的,理查兹,”奇克夫人说道,“只是您必须作出努力,使自己高高兴兴才是;理查兹,您知道,这是个必须作出努力的世界。您已经量过您丧服的尺寸了吧,是不是,理查兹?”
“是-是的,夫人,”波利抽抽嗒嗒地哭着。
“您穿起来一定很漂亮,我知道,”奇克夫人说道,“这位年轻人给我做过许多衣服。这是用最好的布料做的!”
“天主啊,您将会漂漂亮亮,”托克斯小姐说道,“您的丈夫都将会认不出您来了,是不是,先生?”
“我一定认得出她,”图德尔态度生硬地说道,“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论在什么地方。”
图德尔显然是收买不了的。
“至于您的生活,理查兹,您知道,”奇克夫人继续说道,“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将供您随便使用。您每天定您自己的饭菜;毫无疑问,您想要什么,什么就会立刻提供到您的面前,仿佛您是一位贵夫人似的。”
“是的,确实是这样!”托克斯小姐怀着极大的同情,接过话头,继续说下去,“至于黑啤酒,那数量是无限的,是不是,路易莎?”
“啊,当然的!”奇克夫人用同样的声调回答道。“您知道,我亲爱的,只是蔬菜的数量稍稍有些节制。”
“也许还 有酸菜,”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除了这些例外,”路易莎说道,“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口味来选择食物,丝毫没有限制,我亲爱的。”
“然后,当然,您知道,”托克斯小姐说道,“不论她对自己亲生的小孩子是多么喜爱——毫无疑问,路易莎,您不会责怪她喜爱他吧?”
“啊,不会!”奇克夫人仁慈地喊道。
“可是,”托克斯小姐继续说道,“她自然应该关心现在交给她抚养的年幼的孩子,应该认为,眼看着一个与上流社会密切联系着的小天使一天天地从一个共同的源泉中吸取养料,成长起来,这是一种特殊的荣幸;是不是这样,路易莎?”
“完全不错!”奇克夫人说道,“您看,我亲爱的,她已经很满意、很安心了,现在正怀着轻松的心情,露出微笑,想要跟她的妹妹杰迈玛和她的小宝贝们,还 有她的善良的、诚实的丈夫告别呢,是不是,我亲爱的?”
“啊,是的!”托克斯小姐喊道,“当然是的!”
可是尽管这样,可怜的波利还 是十分悲痛地和他们一一拥抱;最后,为了避免她和孩子们更加恋恋不舍地告别,她跑开了。可是这个策略没有取得应有的成功;因为第二个最小的孩子看穿了她的意图,立即开始手脚全都着地地跟着她往楼上爬(如果可以使用这个语源有疑义的词的话);最大的孩子(大家在家中都管他叫拜勒①,来纪念蒸汽机)用靴子在地上咚咚地敲出疯狂般的响声来表示悲伤;家中其他的人也一起参加到他的行动中去——
①拜勒(Biler):为boiler(锅炉)的误读。
许许多多的桔子和半便士不加区别地塞到了每个小图德尔的手中,这抑制了他们头一阵迸发出来的极度悲痛;一辆专门为了这个目的等待着的出租马车很快就把全家人送往他们的家中。一路上,在杰迈玛的守护下,孩子们拥挤在车窗口,把桔子和半便士往外扔。图德尔先生宁肯乘坐在火车后面的道钉中间(这是他极为习惯的运输方式),而不愿意像现在这样乘坐在马车中——
[book_title]第03章 在本章中,读者可以看到一家之主的董贝先生
已故夫人的葬礼完成得使殡仪承办人和邻近的全体居民都完全称心满意(邻近的居民们通常在这种场合是喜欢吹毛求疵的,对礼仪中的任何疏忽或缺点都会生气见怪);在这之后,董贝先生家里的各个成员各自回到了他们在这个家庭体系中原先的地位中。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像户外的大世界一样,很容易把死去的人忘掉;当厨娘说了“她是一位性情安静的夫人”,女管家说了“这是人人都难以逃脱的命运”,男管家说了“谁曾料想到会发生这件事呢?”女仆说了“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件事”,男仆说了“这似乎完全跟做梦一样”之后,他们在这个话题上就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而且开始觉得他们的丧服也已经穿得褪色了。
理查兹以一种体面的被囚禁的状态被安顿在楼上;对她来说,她的新生活的黎明是寒冷与灰暗的。董贝先生的公馆是一栋宏伟的房屋,座落在一条陰暗的、非常优雅的街道的背陰的一面,这条街道位于波特兰十字路口和布赖恩广场之间的地区内,两旁矗立着高大的房屋。这是一栋在街道拐角上的房子,里面十分宽敞,其中还 包括一些地窖,装了铁条的窗子向它们皱着眉头,眼睛歪斜的、通向垃圾箱的门向它们斜眼瞅着。这是一栋陰暗沉闷的房屋,后背是圆形的,房屋里有一整套客厅;客厅前面是一个铺了石子的庭院,庭院里有两株干枯的树,树干和树枝都已发黑,发出了格格的、而不是飒飒的响声,因为树叶都已被烟熏枯了。夏天的太陽只有在上午吃早饭的时候才照射到这条街上,那时候运水车、卖旧衣的商人、卖天竺葵的小贩、修雨伞的人、还 有一边走一边使荷兰钟的小铃儿发出叮当叮当响声的人也随着太陽来到这里。太陽很快就消失,这一天不再回来;随后而来的是乐队和潘趣木偶戏①;在这之后,人们只能听听风琴的极为沉闷的声音和看看白耗子的表演——有时还 有一只豪猪来演杂技,以便变换一下娱乐的兴趣;到了薄暮的时候,男管家们(他们家里的人到外面吃晚饭去了)开始站在门口;点街灯的人试图用煤气来照亮这条街道,但每夜都没有成功——
①潘趣(Punch):英国木偶戏中的主角,他的背是驼的,鼻子很长,而且是钩形的,他的妻子名叫朱迪(Judy),时常和他吵架。
公馆里面和外面一样单调无趣。葬礼结束以后,董贝先生命令把家具都蒙罩起来——也许是要保留起来给他儿子用的,因为他所有的计划都和他的儿子联系着——;除了第一层留给他自己用的房间外,其他所有的房间都不进行布置。因此,桌子和椅子堆在房间的中间,外面用大块的包尸布遮盖着,形成了各种神秘离奇的形状。铃柄、窗帘、镜子,由于用杂志、日报和周刊的纸包着,因此被迫对上面登载着的死亡与可怖的谋杀案情进行片断的报道。每一个用荷兰麻布包裹起来的枝形吊灯或分枝烛台,看上去就像是天花板眼睛中掉下的一滴巨大的泪珠。从烟囱中跑出来的气味就像从地下灵堂或潮湿的地方跑出的一样。已经逝世和安葬的夫人的肖像被镶嵌在用可怕的绷带包扎起来的画框中,看起来陰森可怖。每刮起一阵风,就从邻近的马厩中吹来了几根稻草,在拐角四周旋转;当她生病的时候,这些稻草曾经撒在房屋前面,那些发了霉的残余的稻草至今仍粘附在邻近的房屋上;它们常常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吸引到正对过的、等待出租的、肮脏的房屋的门槛上,现在正以凄凉的声调,向董贝先生的窗子滔滔不绝地诉说着。
董贝先生留给自己居住的房间和前厅连接,它们包括一间起居室,一间图书室,还 有一间暖房或吃早餐的小玻璃房。图书室实际上是个化妆室,因此热压纸、上等皮纸、摩洛哥皮、俄国皮革的气味与好几双靴子的气味在室内相互竞赛。从暖房里可以望见前面提到的那两株树和几只四处觅食的猫。这三间房屋彼此相通。早上,当董贝先生在前面首先提到的那两间房子中的一间里吃早饭的时候,或者下午,当他回家来吃晚饭的时候,就有人摇铃,召唤理查兹到这个玻璃房里来,抱着她所抚养的小孩在那里走来走去。她在这些时候可以瞥见董贝先生坐在黑暗的远处,越过黑暗的笨重的家具(他的父亲曾经在这座邸宅中居住多年,它的许多陈设都是老式的,陰沉呆板的),向外望着这个婴儿。她从这些瞥见中开始产生了对他在孤独状态时的一些想法,仿佛他是一个在单人牢房中寂寞无伴的囚徒,或者是一个奇怪的幽灵,不能跟他说话,也不能对他进行了解。
小保罗-董贝的奶妈本人过着这样的生活,并带着小保罗一起过着这样的生活,已有好几个星期了。没有奇克夫人在一起,她是从来不出去的。奇克夫人通常在托克斯小姐的陪同下,在天气晴朗的上午前来看望,并带领她和婴孩到户外去散步,或者换句话说,就是在人行道上庄严地来回行走,像是个步行的送葬队伍似的。有一天,当她忧郁地穿过那些冷冷清清的房间闲逛之后,回到楼上,正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下来的时候,房门缓慢地、平静地开了,一个黑眼睛的小女孩向房间里探望。
“这一定是弗洛伦斯小姐从她姑妈家里回来了,”理查兹想道,她以前从没有看见过这个孩子。“我希望,您身体很好,小姐。”
“这是我的弟弟吗?”女孩子指着婴孩,问道。
“是的,我的宝贝,”理查兹回答道。“来亲亲他吧。”
但是女孩子没有走上前来,而是望着她的脸,问道:
“您把我的妈妈怎么搞的?”
“天主保佑这个小人儿!”理查兹喊道,“多么使人伤心的问题!我怎么搞的?我什么也没有搞,小姐。”
“-他-们把我妈妈怎么搞的?”女孩子问道。
“我这一辈子还 从没有见到过这样使人感伤的事情!”理查兹说道,她在心里自然把她自己的一个孩子代替了这个女孩子,在类似的情况下,正在打听她的下落。“往这里走近一些,我亲爱的小姐!别怕我。”
“我不怕您,”女孩子走近一些,说道,“但是我想知道,他们把我妈妈怎么搞的。”
“我亲爱的,”理查兹说道,“您穿那件漂亮的黑长衣来纪念您的妈妈。”
“不论穿什么长衣,”女孩子眼睛里涌出眼泪,回答道,“我都能记得我的妈妈。”
“可是人们穿上黑衣服来纪念那些已经离开我们的人们。”
“离开我们到哪里去了?”女孩子问道。
“到这里来坐在我的身旁,”理查兹说道,“我跟您讲一个故事。”
小弗洛伦斯迅速理解到这个故事是和她所问的问题有关的,就把直到现在还 拿在手中的软帽搁在一边,坐在奶妈脚边的凳子上,仰望着她的脸。
“从前,”理查兹说道,“有一位夫人——一位很善良的夫人,她的小女儿非常爱她。”
“一位很善良的夫人,她的小女儿非常爱她,”女孩子重复道。
“当上帝认为是对的并应该这样的时候,她得了病,死去了。”
女孩子发抖了。
“她死了,世界上的人再也看不见她了,她被埋葬在地底下,那里长着树木。”
“那寒冷的地吗?”女孩子问道,她又发抖了。
“不,那温暖的地,”波利抓住这个有利的时机,回答道,“丑陋的小种子在地里转变成美丽的花朵,转变成毒草和谷物,还 有我不知道的其他所有的东西。善良的人们在那里转变成光辉的天使,飞向天国!”
头一直低垂着的女孩子又抬起头来,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望着她。
“就这样,让我想想,”波利说道;面对着这认真探究的眼光,怀着安慰这女孩子的愿望,她突然间取得了成功,而她对她自己的能力又缺乏信心,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况下,她的心情相当慌乱。“这样,当这位夫人死去以后,不论他们把她带到哪里,或者不论他们把她放到哪里,她都走到上帝那里去了!她向他祈祷,是的,这位夫人向他祈祷,”波利说道,由于她十分真诚,因此连她自己也无限地感动,“教她的小女儿真心相信这一切;让她知道,她妈妈在那里是幸福的,仍旧爱着她,并且让她希望和设法——哦,她整个一生都要设法——有一天到那里去会见她,永远永远也不再分离。”
“这是我的妈妈!”女孩子跳起来,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高声喊道。
“这女孩子的心,”波利把她拉到怀里,“这小女儿的心真心诚意地相信这一切,虽然她是从一位陌生的奶妈那里听到的,这位奶妈不能讲得很好,但她本人是一位可怜的母亲,这就是一切;女孩子得到了安慰——,不再感到那么孤单——,她伏在她胸前抽抽嗒嗒地哭着,哇哇地大哭着——,自然而然地爱上了躺在她膝上的婴孩——好啦,好啦,好啦!”波利抚摸着女孩子的卷发,眼泪簌簌地落在上面,说道,“好啦,我可怜的好孩子!”
“啊,弗洛伊小姐!您爸爸还 会不生气吗!”门口一个很快的声音喊道,这是从一位身材矮小、皮肤褐色、十四岁但神态却像成年妇女一样的姑娘发出的,她有一个小小的狮子鼻,一双像黑色大理石珠子一样乌黑的眼睛。“他曾经特别嘱咐过,不许您到奶妈这里来打扰她。”
“她没有打扰我,”波利感到惊异地回答道。“我很喜欢孩子。”
“啊,请您原谅,理查兹大嫂,这不要紧,您知道,”黑眼睛的姑娘回答道,她是这么尖嘴利舌,咄咄逼人,似乎要叫人直掉眼泪。“我可能很喜欢吃蜗牛,理查兹大嫂,但不能因此就断定说,我以后就光吃蜗牛不用喝茶了。”
“唔,这不要紧,”波利说道。
“啊,谢谢您,理查兹大嫂,这不算什么!”尖嘴利舌的姑娘回答道,“如果您肯费心记一记的话,那么请您记住,弗洛伊小姐归我管,保罗少爷归您管。”
“不过我们仍旧用不着争吵,”波利说道。
“啊,是的,理查兹大嫂,”脾气暴躁得像喷火器一样的姑娘回答道,“根本用不着,我并不希望争吵,我们用不着闹出那样的关系,看管弗洛伊小姐是个长期性的活,看管保罗少爷则是个临时性的活。”喷火器只使用逗点式的停顿;她想要说什么,都是像开槍似地在一个句子中说出,如果可能的话,则用一口气说出。
“弗洛伦斯小姐刚刚回家吧,是不是?”波利问道。
“是的,理查兹大嫂,刚刚回来,您看,弗洛伊小姐,您回到家来才一刻钟,您那湿漉漉的脸就把理查兹大嫂为您妈穿着的很贵的丧服弄脏了!”这个喷火器的真实姓名是苏珊-尼珀,她进行了这番申斥之后,就像拔牙似地用力一拧,把女孩子从她的新朋友那里拉开了。不过她这样做,似乎倒并不是由于她故意冷酷无情,而是由于她过分严厉地履行她的职责。
“现在她又回家来了,她将会十分幸福,”波利朝着她和善的脸露出鼓励的笑容,向她点点头,说道,“她今天晚上就要看到她亲爱的爸爸了,她该会多么高兴啊!”
“哎呀,理查兹大嫂!”尼珀姑娘立刻打断她的话,说道,“得了吧!说什么看到她亲爱的爸爸!我真愿意她能那样就好了!”
“这么说,她不能看到吗?”波利问道。
“哎呀,理查兹大嫂,不能,她爸爸的心思过分用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了,在还 没有这另外一个人让他操心的时候,她也从来不是个得宠的孩子,在这家里女孩子是被一脚踢开的,理查兹大嫂,我肯定地对您说。”
女孩子的眼光很快地从一位保姆的身上转到另一位保姆的身上,仿佛她理解和感觉到谈话的内容似的。
“您使我吃惊!”波利喊道,“难道从那时以来董贝先生就一直没有见到过她吗?——”
“没有,”苏珊-尼珀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从那时以来一次也没有见到,就在这以前他也几个月几个月不把眼睛往她身上看一眼,我想,如果他过去曾在街上遇到她的话,那么他是不会认出她是他的亲生女儿的,如果他明天在街上遇到她的话,那么他也是不会认出她是他的亲生女儿的,理查兹大嫂,至于我,”喷火器格格地笑了一声,说道,“我怀疑他是不是知道天地间还 存在着我这样一个人呢。”
“我亲爱的宝贝!”理查兹说道,她不是指尼珀姑娘,而是指弗洛伦斯。
“啊,在我们现在谈话的一百英里之内有一位鞑靼,我可以告诉您,理查兹大嫂,现在在场的人总是不包括在里面的,”苏珊-尼珀说道;“祝您早上好,理查兹大嫂,现在弗洛伊小姐,您跟我来,别像一个淘气的坏孩子那样磨磨蹭蹭地不肯往前走,别学那种孩子,别去学。”
尽管受到了这样的规劝,也尽管苏珊-尼珀生拉硬拽了几下,几乎把她的右肩都要拽脱臼了,小弗洛伦斯还 是挣脱了身子,满怀深情地吻着她的新朋友。
“再见!”女孩子说道,“上帝保佑您!我不久将再来看您,您是不是也会来看我?苏珊会让我们见面的,是不是,苏珊?”
总的说来,喷火器似乎是一位性格善良的小人儿,虽然在培训孩子的智力方面,她是这样一种学派的信徒,这种学派主张,孩子就像硬币一样,必须震动它们,叮叮当当地打响它们,并让它们磕磕碰碰,才能使它们发亮。因为,当弗洛伦斯向她这样恳求和向她作出了亲热的姿态与爱抚之后,她抱拢了两只胳膊,摇摇头,并在张得很大的黑眼睛中流露出了怜悯的神情。
“您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是不好的,弗洛伊小姐,因为您知道我不能拒绝您,但是理查兹大嫂和我将考虑考虑怎么办,如果理查兹大嫂愿意,您知道,我可能希望航行到中国去一趟,理查兹大嫂,可是我可能还 不知道怎样离开伦敦码头呢。”
理查兹同意这个意见。
“这个公馆并不是真正充满欢乐的,”尼珀姑娘说道,“一个人需要过很孤独的生活,比他应该过的孤独生活更孤独。你们这些托克斯们,你们这些奇克们可以把我的两只门牙拔掉,理查兹大嫂,但是我没有理由要把我的全副牙齿都奉献给她们。”
这个意见理查兹也同意了,因为这是显然无疑的。
“所以毫无疑问,”苏珊-尼珀说道,“只要保罗少爷还 归您管,理查兹大嫂,只要我们能想出个办法不会违抗上面的命令,我完全同意我们友好相处,可是我的老天爷呀,弗洛伊小姐,您怎么还 不打算走哪,您这淘气的孩子,您还 不打算走哪,跟我来吧!”
苏珊-尼珀说了这些话之后,立即采取了强迫的手段,向她这位年幼的被抚养人发动了袭击,把她飞快地拖出了房间。
女孩子处于悲伤与被冷落的境地中,是那么温柔,那么安静和没有怨言;她心里充满了那么深厚的感情,似乎没有一个人需要它;她的心又那么多愁善感,似乎没有一个人关心它或怕伤害它;因此当波利又独自留下来的时候,她的心感到痛苦。在她与那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所进行的简单的交谈中,她本人做母亲的心被感动的程度并不比女孩子小。她像那女孩子一样,觉得从那时刻起,在她们之间已经产生了信任与关怀。
虽然图德尔先生对波利极为信任,但在知识技能方面她却不见得能胜过她。有些妇女的性格总的来说,比男子的性格更为善良、真诚、卓越、高尚,感觉更为敏捷,而且在保持温柔、怜悯、自我牺牲和忠诚的品质方面也比男子更为恒久,她就是这种妇女性格的一个优秀的、明显的样本。虽然她没有什么文化知识,可是她却能够在事情一开始的时候,就让董贝先生了解一些情况,这样就不会在最后像闪电似地使他万分惊愕。
但是我们已经离题了。那时候,波利所想到的只是把她从尼珀姑娘那里成功地取得的好感再推进一步,并想出办法使小弗洛伦斯合法地待在她的身边,而且不违抗主人的意旨。
就在那天晚上,出现了一个好机会。
她跟往常一样,听到铃声,就下楼到玻璃房里,手中抱着婴孩走来走去,走了好久;忽然,使她大感意外和惊愕的是,董贝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停在她的前面。
“晚上好,理查兹。”
仍然是她在第一天看到的那位严厉的、生硬呆板的先生。他那不苟言笑的神色使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眼睛,行了个屈膝礼。
“保罗少爷好吗,理查兹?”
“很壮实,先生,很健康。”
“他看来是这样,”董贝先生说道,一边怀着极大的兴趣,朝着她掀开让他观察的很小的脸孔看了一眼,但却装作对它不大关心的样子,说道,“我希望,您需要的东西他们都给您了吧?”
“啊,是的,谢谢您,先生。”
可是她回答的时候,忽然流露出了明显的迟疑的口气,因此已经走开了的董贝先生又停下脚步,露出询问的神色,重新转过身来。
“我觉得,先生,要使孩子活泼愉快,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他们看到别的孩子在他们周围玩耍,”波利鼓起勇气,说出了她的意见。
“我记得当您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曾经跟您说过,”董贝先生皱了皱眉头,说道,“我希望您尽可能不去探望您的家庭。
如果您愿意,您就继续散步吧。”
说完这些话,他就走进里面的房间去了;波利看出,他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她碰了一鼻子灰,而却一点也没有达到她的目的。
第二天晚上,当她走下楼来的时候,她发现他正在暖房里踱着步子。她看到这不同往常的情形,心中迟疑,就在门口停住,不知道该往前走还 是该往后退,正在这时候,他喊她进去。
“如果您真的认为那样的伴侣对孩子是有益的话,”他突然地说道,仿佛在她提出建议之后并没有间隔过一段时间似的,“弗洛伦斯小姐在哪里?”
“没有什么能比弗洛伦斯小姐更好的了,先生,”波利热情洋溢地说道,“但是我从她的小保姆那里了解到,他们不——”
董贝先生摇了摇铃,然后踱着步子,等着仆人跑来。
“告诉他们,只要理查兹喜欢,就让弗洛伦斯小姐跟理查兹在一起,跟她一起出去,等等。告诉他们,只要理查兹愿意,就让两个孩子在一起。”
铁现在热了,理查兹就大胆地敲打着它——这是个好事情,所以虽然她本能地害怕董贝先生,但是她还 是勇敢地去做它——,她请求把弗洛伦斯小姐立刻送下楼来,送到她那里,跟她的小弟弟做朋友。
当仆人离开去执行这项任务的时候,她装出抚弄孩子的样子,可是她觉得,她看到董贝先生的脸色变了;他脸上的神情完全不同了;他急忙转过身来,仿佛想把他说过的话,或她说过的话,或两人都说过的话,收回去,只是由于不好意思才迟疑着没有说出来。
她是对的。上次他看到被他冷落的女儿的时候,她和她垂死的母亲正悲痛地拥抱着;这对他既是揭露,又是责备。让他把全部精力都贯注在他寄托着远大希望的儿子身上吧,可是他还 是不能忘记那临终一幕的情景。他不能忘记,他没有参加进去。他不能忘记,在亲热与真诚的清澈的河底,躺着那两个相互拥抱在各自怀中的人儿,而他却仅仅是个完全被排除在外的旁观者,站在她们上面的岸上向下看着,而不是她们当中的一员。
他不能从记忆中消除这些事情,也不能从心中摆脱那些零碎不全的形象所包含的意义;他通过高傲的迷雾仍然能辨认出它们,因此他先前对小弗洛伦斯漠不关心的感情已转变成一种异乎寻常的不安。他几乎觉得,她在注意观察着他,对他不信任。仿佛她掌握着能打通他心中某种秘密的东西的线索,这种秘密的东西的性质他自己也不知道。仿佛她对他心中那条刺耳的、不和谐的琴弦有着天赋的知识,她呼一口气就能使它发出声音。
从她出生起,他对这女孩子的感情就是消极的。他对她从来不曾嫌恶,这不值得他去做,而且也不是他的心意。他从来没有觉得她是个绝对讨厌的东西。可是现在他对她却感到局促不安。她搅乱了他的安宁。如果他知道怎么办的话,他真愿意把关于她的思想完全撂在一旁。也许——谁能解答这种神秘的问题呢!——他害怕他会变得恨起她来。
当小弗洛伦斯提心吊胆地走进来的时候,董贝先生停止来回踱步,向她看着。如果他怀着更大的兴趣,并且用父亲的眼睛来看的话,他可能会从她那敏锐的眼光中看出使她心神慌乱的激动与恐惧,看出她热烈地盼望能跑去抱住他,把脸藏在他的怀抱中,喊道,“啊,爸爸,设法爱我吧,我没有别的亲人了!”,看出她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需要得到某种保证与鼓励;看出她那负担过重的年幼的心正在彷徨,想为它的悲痛与深情寻找一个天然的安息的场所。
可是这些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只看到她犹豫不决地停在门口,向他望着;他没有看到别的了。
“进来吧,”他说道,“进来吧。这孩子怕什么?”
她走进去了;在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态向四周环视了一会儿之后,她把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紧挨在门口。
“到这里来,弗洛伦斯,”她的父亲冷冰冰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爸爸。”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当她迅速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脸的时候,那张脸上表露出的神情使她眼中噙着的泪水凝结了。她又低下眼睛,伸出了哆嗦的手。
董贝先生把它松松地握在自己手里,站在那里,眼睛向下对她看了一会儿,仿佛他和这女孩子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做什么似的。
“好吧!做一个好孩子!”他抚摸她的头,好像偷偷地用烦乱不安与疑惑不定的眼光望着她,说道,“到理查兹那里去吧!去吧!”
他的小女儿又迟疑了片刻,仿佛她还 想偎依在他的身边或者还 怀着一线希望:他会把她举起来,抱到他的怀中,并亲亲她。她又一次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脸孔。他想,她现在的表情跟她那天夜里环视四周,最后望着医生时的表情是多么相像啊,于是他就本能地放下她的手,走开了。
不难察觉,弗洛伦斯在她父亲面前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它不仅使孩子在心理上感到拘束,而且也使她不能举止自然、优美和行动自由。波利看到这种情景,但仍然保持勇气,没有气馁;根据她自己对董贝先生的判断,她对可怜的小弗洛伦斯的丧服所发出的默默的呼吁寄托着很大的希望。“如果他只爱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而另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就在他的眼前,那真是太残酷了,”波利想道。
所以,波利就在他的眼前把她尽量留得长久一些,又把小保罗照管得很好,这样显然可以看出,他在他姐姐的陪伴下,更加活泼了。到了需要重新回到楼上去的时候,她本想送弗洛伦斯到里面的房间去向她的父亲说声晚安,但这女孩子胆怯,退回来了;当波利又催促她去的时候,她伸开手掌捂住眼睛,仿佛要把自己微贱的形象给遮盖掉似的,“啊,不,不!他不需要我!他不需要我!”
她们之间发生的小争吵引起了董贝先生的注意;他正坐在桌旁喝酒,就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弗洛伦斯小姐怕她进来跟您说晚安会打扰您,先生。”
“这没有关系,”董贝先生回答道。“您可以让她来来去去,不用管我。”
女孩子听了这话畏缩了,并且在她身份低下的朋友回过头来之前就离开了。
不管怎么说,波利由于成功地想出了这善意的计策,而且又十分灵巧地实现了它,所以感到十分得意,因此当她又平安地在楼上安下身来的时候,她就立即把这些情况详详细细地透露给喷火器听了。这样做,表明波利对尼珀姑娘表示信任,可是尼珀姑娘对于这一点,以及对她们今后可以自由交往的前景却反应相当冷淡。她丝毫也不热情地表示高兴。
“我还 以为您会高兴的呢,”波利说道。
“啊,不错,理查兹大嫂,我非常高兴,谢谢您,”苏珊回答道;她身子忽然挺得笔直,好像有另一根骨头插进她的胸衣中似的。
“您没有把您的高兴表现出来,”波利说。
“啊!我只不过是一位在这里干长期活的人,不可能指望我像一位在这里干临时活的人表现得那么高兴,”苏珊-尼珀说道。“我发现,干临时活的人在这里总是占上风。不过虽然这座房屋跟隔壁的房屋之间有一道非常漂亮的界墙,可是我可能还 是不愿意到那座房屋里去,理查兹大嫂。”——
[book_title]第04章 在本章中,又有一些新人物在这个演出惊奇故事的舞台
虽然董贝父子公司的营业所位于伦敦城的辖区之内,鲍教堂①的钟所发出的响亮声音在没有被街道的喧嚣淹没时,在这里是可以听得见的,但在邻近某些地方仍然可以看得见英勇冒险、情节离奇的传说的遗迹。高格和马高格②的尊严神态,在十分钟步行的距离之内就可以看见;伦敦皇家交易所就在近旁;英格兰银行是它最宏伟的近邻,它地下的保险库中,“在下面的空瓶子中间③”,装满了金银。在街道拐角上矗立着富有的东印度公司④,它使人接连不断地联想起贵重的织物、宝石、老虎、象、象轿⑤、水烟筒、雨伞、棕榈树、四人或六人抬的大轿,还 有那皮肤褐色、坐在地毯上的豪华的王子们,他们的便鞋前端是高高翘起的。在邻近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画着张满风帆、飞速驶向世界各地的船舶的图画,也可以看到旅行用品仓库,它们可以在半小时之内把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所需要的旅行用品装备齐全;还 可以看到在航海仪器制造商人的店门外有一些小小的、木制的海军军官候补生,穿着陈旧过时的海军制服,永远在监视着出租马车——
①鲍教堂(BowChurch):位于伦敦市中心;它的钟声所及之处,就是伦敦市的市区。
②高格和马高格(GogandMagog):是伦敦市政厅门前的两个木雕巨像;相传马格是过去的君王,马高格是另一位传说中的英雄。
③这是古老的祝酒词中的话语。
④东印度公司(EastIndiaHouse):存在于1600年至1858年的英国贸易公司。公司长期垄断了对印度的贸易,并操纵了这个国家最重要的管理职能。
⑤象轿:驮在象背上可供数人乘坐的凉亭状座位。
有些海军军官候补生的模拟像我们可以不客气地称为最像木头那样死板的,它们以一种使人极难以忍受的谦恭有礼的神气,伸出右腿,矗立在人行道上;它们的鞋扣和带翻领的背心的式样是人们的理智最难以接受的;它们还 拿了一件仪器,放在右眼附近,那仪器的大小十分不合比例,使人看了极为不快。在这些模拟像当中,有一个模拟像的唯一的主人与所有者,也就是说那个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唯一的主人与所有者(他以他而感到自豪),是一位上了年纪、带威尔士假发的、有身份的先生;他支付房租、税金和应付费用的时间比许多有血有肉、完全长大成人的海军军官候补生的年龄还 长;在英国海军中,年富力强的海军军官候补生是并不缺少的。
这位老先生的存货包括精密计时表、晴雨表、望远镜、罗盘、航海图、地图、六分仪、象限仪,以及用于确定船舶航线、进行船舶计算、研究船舶所在地的各种仪器的样品。在他的抽屉中和架子上存放着铜制的与玻璃制的物品;除了那些具有初步知识的人以外,谁也不能找出它们的顶部,或猜出它们的使用方法,或在看过它们之后,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能放回到它们桃花心木制的老窝里去。每一件东西都被塞进最紧凑的箱子中,装到最狭窄的角落里,后面用最不得当的软垫防护着,并用螺丝拧紧到最尖锐的角中,以防止它那像哲学家般的沉着镇静被海洋的滚滚波涛所扰乱。在所有的情况下都采取了这种不同寻常的预防措施,以便节省地方,把东西摆得紧凑。一切都适合于实际航行的要求,都用软垫防护,并都紧紧拧进每个箱子中(不论它们像有些箱子那样,是普通的四角形箱子,还 是像另一些箱子那样,有些像三角帽、有些像海星的东西,或者是那些与其他箱子比较起来比较温柔和不大的箱子);因此,在这种总的气氛的影响下,这个店铺本身似乎几乎都要变成一个温暖舒适、适于航海的、船舶形状的商店了,在突然下水的情况下,所缺少的只是足够行船的水面,能使它安全行驶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荒岛上去。
这位对他的小海军军官候补生感到自豪的船舶仪器制造商的家庭生活中的许多细小情节,也加深和突出这样一种幻觉。他的熟人主要是船具商之类的人,所以他在餐桌上经常摆放着许多真正在船上吃的饼干。餐桌上也经常有肉干和舌干,散发出绳子麻线的气味;酸菜是用很大的批发的坛子端到餐桌上来的,坛子上贴着印有“经销船上各种食品”字样的标签;烈酒是用没有瓶颈的方瓶子端上的。墙上挂着的画框中是描绘船舶的老版画,船舶上的字母是指明各种秘密的;盘子上画着在前进中的鞑靼快速帆船;壁炉架上装饰着奇异的贝壳、海藻和苔藓;装有护壁板的小后客厅,像船舱一样,光线是从天窗中射进来的。
他像小商船的船长一样,和他的外甥沃尔特住在这里,没有别的人。沃尔特是一位十四岁的男孩子,他那副神态活像是一位海军军官候补生,这也进一步加深了上述总的印象。但事情到这里也就完结了,因为所罗门-吉尔斯本人(人们通常更喜欢管他叫老所尔),根本没有一位航海人员的外貌。他那威尔士假发自然不消说了,那是威尔士假发中最普通、最难梳理的,他带上它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海盗。从其他方面来看,他是个慢条斯理,讲话平平静静,并喜爱思考的老人;他的眼睛红红的,仿佛是穿过迷雾看着您的小太陽;他的神态像是刚刚被唤醒的样子,如果他通过店中每一架光学仪器连续凝视三、四天之后,突然重新回到周围的世界上,发现它一片绿色的话,那么他就可能呈现出这样的神态。他的外表中唯一可以看到的变化是,他原来全身上下穿着一套咖啡色的服装,裁剪得宽松肥大,上面装饰着发亮的扣子,现在则仍旧穿着那同样咖啡色的上衣,但裤子却换成颜色较淡的本色布做的了。他衬衫的褶边整整齐齐;前额上架着一副最上等的眼镜;裤上的表袋中装着一只很大的精密计时表,他宁肯相信伦敦城里所有的钟表,甚至太陽都共同密谋来跟它作对,也决不会对他这个宝贵的财产产生怀疑。他现在就像过去一样,年复一年地这样待在这个小小的海军军官候补生身后的店铺中和客厅里;每天夜里他定时爬上远离其他房客的一个凄凉的顶楼中去睡觉,当安安逸逸住在下面的英国的先生们很少想到,或根本没有想到天气怎样的时候,这顶楼上却常常刮大风。
读者与所罗门-吉尔斯认识是在一个秋天下午的五点半钟。所罗门-吉尔斯那时正在看他那只完美无缺的精密计时表,看看是什么时候了。城市照常每天一次向外疏散人群,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或更长久一些;人的浪潮仍然向西滚滚流动着。就像吉尔斯先生所说的,“街上的人已经稀少得多了。”今天晚上好像要下雨。店铺里所有的晴雨表都呈现出垂头丧气的神态。雨滴已经在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三角帽上闪耀着亮光。
“不知道沃尔特在哪里!”吉尔斯把精密计时表重新小心地藏好以后,说道,“晚饭已经准备好半个小时了,可是却不见沃尔特!”
吉尔斯先生在柜台后面的凳子上转过身子,通过橱窗中的仪器往外看,看看他的外甥是不是正在穿越马路。没有。他没有在那些摆动的雨伞中间。他也决不是那个戴油布帽子、卖报的男孩子,那男孩子正沿着外面的铜牌慢吞吞地走过去,并且用食指把自己的姓名写在吉尔斯先生的姓名上面。
“如果我不知道,他太爱我了,不会逃跑,也不会违反我的意愿,自己跑到船上去的话,那么我真要开始坐立不安了,”吉尔斯先生用指关节轻轻敲打着两、三个晴雨表。“我真会的!全都在很低的度数①,啊!湿气真大!唔,是需要下雨了。”——
①原文为AllintheDowns,吉尔斯这样说是指晴雨表中的度数很低,但这又是英国剧作家和诗人约翰-盖伊(JohnGay,1685-1732年)著名叙事诗《温存的威廉和黑眼睛的苏珊告别》(SweetWiliam’sFarewelltoBlack-eyedSusan)中开头的诗句,意为“船队全都在唐斯”。唐斯(theDowns)是英法之间多佛海峡的一部分,为船舶停泊处。狄更斯采用这种文字表现方法,是为了使读者感到幽默有趣。
“我觉得,”吉尔斯先生把一个罗盘匣子玻璃顶上的灰尘吹去,说道,“孩子总是喜欢跑到后客厅里去,你毕竟不能比他更直接更准确地指向后客厅。后客厅的方向是不能更正确的了。正北,不向其他方向偏离二十分之一度!”
“喂,所尔舅舅!”
“喂,我的孩子!”仪器制造商轻快地转过身去,喊道,“啊,你回来了,是吗?”
这是个兴致勃勃、快快活活的男孩子,由于冒雨回家来,显得十分精神;他的脸白嫩、漂亮,眼睛明亮,头发卷曲。
“唔,舅舅,我不在,你整天是怎么过的?晚饭好了吗?
我饿极了。”
“说到这一天怎么过嘛,”所罗门和颜悦色地说道,“如果像你这样一条小狗不在,我不能过得比你在的时候好得多,那就怪了。说到晚饭好了没有嘛,它已经准备好半个钟头了,正在等着你呢。说到饿嘛,-我也一样!”
“那么来吧,舅舅!”孩子喊道,“海军上将万岁!”
“去你的海军上将!”所罗门-吉尔斯回答道。“你是想说市长先生吧。”
“不,我不是想说他!”孩子喊道。“海军上将万岁!海军上将万岁!前——进!”
这道命令一下,威尔士假发和它的佩戴者就立刻毫无抵抗地被带领到后客厅去,就好像走在由五百人组成的攻入敌船的队伍的最前面似的;然后所尔舅舅和他的外甥很快就开始吃起煎箬鳎鱼来;旁边摆着的牛排是他们的下一道菜。
“永远是市长,沃利,”所罗门说道,“不要再提海军上将了。市长就是-你-的海军上将。”
“哦,难道是这样吗?”孩子摇摇头,说道,“唔,捧剑侍从也比市长强些。捧剑侍从有时还 能抽出-他-们的剑来。”
“尽管他费尽力气,但还 是显出一副愚蠢的样子,”舅舅回答道。“听我说,沃利,听我说。看那壁炉架。”
“哎呀,谁把我的银杯子挂在钉子上了?”孩子高声喊道。
“我挂的,”他的舅舅说道。“现在不用这种有柄的大杯子了。从今天起我们必须用玻璃杯喝了,沃尔特。我们是做生意的人。我们属于伦敦市。从今天早上起,我们开始过新的生活了。”
“好吧,舅舅,”孩子说道,“只要我能为你祝福就行,我可以用任何你喜欢的东西来喝。现在,所尔舅舅。为你的健康干杯!我还 要为——”
“为市长欢呼。”老人打断他的话。
“为市长,为名誉郡长,为市参议会,为同业工会会员欢呼!”孩子说道,“祝他们万岁!”
舅舅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现在,”他说道,“让我来听你谈谈公司的什么事情吧。”
“啊!公司的事情没有什么好谈的,舅舅,”孩子使用着刀和叉,说道,“那里有好多非常陰暗的办公室;在我坐的那个房间里,有一个很高的火炉围栏,一个铁的保险柜,一些关于即将启航的商船公告,一个日历,几张写字台和凳子,一个墨水瓶,几本书,几个箱子,还 有好多蜘蛛网,其中有一个正好在我的头顶,里面有一只干瘪的青蝇,看上去挂在那里已经好久了。”
“没有别的了吗?”舅舅问道。
“是的,没有别的了,不过还 有一只旧的鸟笼子,我不知道它怎么到那里去的!还 有一个煤桶。”
“难道就没有银行存折、支票簿、证券或者其他象征着每天滚滚涌进来的财富之类的东西吗?”老所尔说道,一边通过那永远好像笼罩在他的四周的迷雾,渴望了解似地望着他的外甥,并故意讨好地强调那些词儿。
“啊是的,我想那会有好多,”他的外甥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过所有那些东西都是在卡克先生的房间里,或者在莫芬先生的房间里,或者在董贝先生的房间里。”
“董贝先生今天在那里吗?”舅舅问道。
“啊是的。整天进进出出。”
“我想他没有注意到你吧。”
“不,他注意到了。他走到我的坐位跟前——我真但愿他不那么严肃,不那么生硬呆板,舅舅——,说,‘哦!您就是船舶仪器制造商吉尔斯先生的儿子吧。’我说,‘他的外甥,先生。’他说,‘我是说外甥,孩子。’但是,舅舅,我可以发誓,他确实是说儿子。”
“我想是你弄错了,这不要紧。”
“是的,这不要紧,但是我想,他不用那么严厉。虽然他确实是说儿子,但这话倒不含有什么恶意。然后他告诉我,你曾经对他说到我,因此他就在公司里给我找了个工作;他希望我勤勤恳恳工作,按时上班下班,然后他就走开了。我觉得他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我想,你的意思是想说,”仪器制造商说道,“你好像不很喜欢他吧?”
“唔,舅舅,”孩子大笑着回答道,“也许是的。我从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所罗门吃完晚饭的时候,神情比刚才沉着一些;他不时向孩子快活的脸看一眼。当晚餐已经结束,桌布已经撤走(这顿饭菜是从邻近的小餐馆里取来的)以后,他点亮了一支蜡烛,下楼走到一个小地窖里;他的外甥则站在生了霉的楼梯上,孝顺地拿着蜡烛照他;他这里那里摸索了一番之后,不久就拿着一个样子很古老并积满了灰尘的瓶子回来了。
“哎呀,所尔舅舅!”孩子说道,“你想干什么?那是珍贵的马德拉白葡萄酒①呀!那里只剩下一瓶了。”——
①马德拉(Madeira)是在非洲西北部大西洋中的一个岛,所产的葡萄酒很有名。
所尔舅舅点点头,表示他很清楚他想干什么。在一片肃静中,他拔出软木塞,倒满了两只玻璃杯,然后把酒瓶和第三只干净的空玻璃杯放在桌子上。
“沃利,”他说道,“当你交了好运的时候,当你成为一个取得成功、受人尊敬、生活幸福的人的时候,当你今天在生活中已经迈出的第一步将把你引向一条康庄大道上去的时候——我向上天祈祷,它会把你引向那里去的——,你将喝另外那瓶酒,我的孩子。为我对你的爱干杯!”
老所尔周围笼罩着的迷雾,有些似乎已经跑到他的喉咙里去了,因为他讲话的声音干哑了。当他和外甥碰杯时,他的手也哆嗦了。但是当他把酒杯一举到唇边的时候,他却像堂堂男子汉一样,一口喝光,然后咂咂嘴。
“亲爱的舅舅,”孩子眼中含着泪水,但却故意装出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样子,说道,“为了感谢你对我所表示的恩情,等等,等等,我现在建议为所罗门-吉尔斯先生欢呼三乘三次再加一次。万岁!舅舅,当我们一起喝那最后一瓶酒的时候,你再来回敬我的这次祝酒,好吗?”
他们又碰了杯;沃尔特杯子里还 剩着酒,他啜了一口,尽可能装出一副很有鉴别力的神气,把杯子举到眼睛前面。
他的舅舅坐在那里默默地看了他一些时候。当他们的眼光最终相遇时,他立刻开始把他脑子里思考的问题大声地继续说下去,仿佛他一直在说话似的。
“你知道,沃尔特,”他说道,“老实说,经营这个生意对我来说,是一种习惯。我在这个习惯中已经陷得很深,如果我抛弃了它的话,那么我就难以活下去。可是现在没有生意呀,没有生意。当穿那种制服的时候,”他指着小海军军官候补生说道,“确实,那时候是可以发财的,我也真的发了财。可是竞争呀,竞争呀——新发明呀,新发明呀,——改变呀,改变呀,——这世界已经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我不知道我自己现在在哪里,更不知道我的顾客现在在哪里。”
“别去想那些事情,舅舅!”
“举个例子来说吧,你从佩克姆①寄宿学校②回家以后,已有十天了,”所罗门说道,“在这十天中,我记得只有一个人到这店里来过”——
①佩克姆(Peckham):伦敦郊区的地方。
②原文为weeklyboardingschool,是指一个星期寄宿六天的学校。
“两个人,舅舅。你不记得了吗?不有个男子到这里来请求把一镑换成零钱——”
“就是那个人,”所罗门说道。
“怎么,舅勇!有一位女人到这里来问到迈尔-恩德收税栅的路怎么走法,难道你认为她就不是人吗?”
“噢!不错,”所罗门说道,“我把她给忘了。总共两个人。”
“当然,他们什么也没有买,”孩子喊道。
“是的,他们什么也没有买,”所罗门平静地说道。
“他们也不想买什么东西,”孩子喊道。
“是的。如果他们想买的话,那么他们会到别的店铺里去买的,”所罗门用同样的声调说道。
“不过他们是两个人呀,舅舅,”孩子喊道,仿佛那是个很大的胜利似的。“你刚才却说只有一个人。”
“唔,沃利,”老人在短时间的沉默之后继续说道,“我们不像到鲁滨孙-克鲁索①荒岛上去的野人那样,不能靠一位请求把一镑换成零钱的男子和一位问到迈尔-恩德收税栅的路怎么走法的女人来生活。我刚才说过,这世界已经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不责怪它;但我不再了解它了。商人和过去的不一样了;徒弟和过去的不一样了;商业和过去的不一样了,商品和过去的不一样了。我的存货八分之七都是老式的。我们这条街和我记得的过去的那一条街已经不一样了;我是这条街上一个老式的店铺中的一位老式的人。我已经落在时间的后面了,我太老了,不能再赶上它了。甚至它在前面很远的地方所发出的声音也把我搞糊涂了。”——
①鲁滨孙-克鲁索(RobinsonCrusoe):是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DanielDefoe,1660-1731年)所著小说《鲁滨孙漂流记》中的主人翁,他在一个杳无人烟的荒岛上度过了二十八年。
沃尔特想要讲话,但是他的舅舅举起了手。
“因此,沃利——因此,我渴望让你尽早到这个忙忙碌碌的世界里去,尽早走上这个世界的道路。我只是这个商店的一个幽灵——它的实体很久以前就已消亡了。当我死了的时候,它的幽灵就被埋葬了。很明显,那时候我将没有什么遗产留给你,因此我想,为了你的利益,最好利用我通过长期的习惯所保留下来的几乎唯一还 存在的一丁点儿老关系。有些人认为我是富有的。为了你的缘故,我但愿他们是对的。可是不论我在死后会留下什么,也不论我能给你什么,你在董贝这样的公司里工作,就有可能好好地使用它,充分地利用它。我亲爱的孩子,做一个勤勉的人,设法喜爱你的事业吧,为了过长久的独立的生活而工作,并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吧!”
“我将尽量去做我所能做的一切,不辜负你对我的深情厚意,舅舅。我确实将会这样去做的,”孩子恳切地说道。
“我知道这一点,”所罗门说道,“我相信这一点,”他更加津津有味地喝着第二杯马德拉陈酒。“至于海洋,”他继续说道,“它在想象中是很好的,沃利,但实际上却并不是那样,根本不是那样的。你想到海洋,把它跟所有这些熟悉的东西联系起来,这是很自然的;但实际上它并不是那样的,它并不是那样的。”
可是所罗门-吉尔斯在谈到海洋的时候,却露出内心暗暗欣喜的神态,搓着手,并且怀着难以形容的踌躇满志的心情看着周围的航海物品。
“例如,想一想这葡萄酒吧,”老所尔说道,“我不知道它有多少次被运到东印度群岛,然后又运回来,有一次还 周游了全世界。想一想那漆黑的夜,那怒吼的风和那滚滚的波涛吧!”
“想一想那雷,那闪电,那雨,那冰雹和那狂风暴雨吧!”
孩子说道。
“毫无疑问,”所罗门说道,“这葡萄酒曾经经历了这一切。想一想那船板和桅杆弯曲变形,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吧,想一想那大风穿过缆绳和索具发出的长啸和怒号吧!”
“想一想当船在疯狂似地左右摇晃、前后颠簸的时候,船员们却往桅杆高处攀登,相互竞争谁先爬到帆桁上去卷收结冰的船帆吧!”他的外甥喊道。
“一点不错,”所罗门说道,“装着这酒的旧桶经受了这一切。唉!当‘妩媚的萨利’号沉没在——”
“波罗的海①,在深更半夜的时候,12点25分钟,这时船长衣袋里的表停止走了;他躺在大桅杆附近旁死去了,那是在1749年2月24日!”沃尔特十分兴奋地喊道——
①波罗的海(BaltieSea):欧洲北部的内海。
“完全正确!那时候船上有五百桶这样的葡萄酒;当船开始往下沉没的时候,除了一位大副、一位海军上尉、两名船员和一位女士乘着一条漏水的小船离开了以外,船上所有其他的船员都去把酒桶敲破,喝得酩酊大醉,并在醉中死去,一边还 唱着英国的爱国国歌,最后同声发出了可怕的一声尖叫。”
“但是舅勇,当‘乔治第二’号在1971年3月4日黎明前两小时在可怕的大风中向康沃尔①岸急驶的时候,船上有近二百匹马;在大风开始刮起来的时候,这些马在下面的底舱中挣脱了缰绳,来回狂奔,相互踩死;它们发出了十分嘈杂的声音,并发出了像人一样的叫声,船员们都以为船上充满了鬼怪,甚至那些最勇敢的人也六神无主,张惶失措,绝望地从船上跳入水中,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还 活下来,向人们叙说这段经历。”
“而当,”老所尔说道,“当‘波利菲默斯’号——”
“这艘私人的西印度商船,载重量三百五十吨,船长是德普特福德人约翰-布朗。船主是威格斯公司,”沃尔特喊道。
“就是这艘船,”所尔说道,“当它乘着顺风,从牙买加②港开出四天以后,在夜间着火了……”——
①康沃尔(Cornwall):英国西南部的半岛。
②牙买加(Jamaica):位于加勒比海北部,邻近古巴和海地,是加勒比海的第三大岛。
“船上有两兄弟,”他的外甥打断他,说得很快,声音很大,“只有一条没有漏水的小船,但是装不下他们两人,兄弟两人谁也不同意到小船里去,后来哥哥抱着弟弟的腰,把他抛了进去。弟弟从小船中站起来喊道,‘亲爱的爱德华,想一想你在家中的未婚妻吧。我只是个孩子,家里没有人在等待我。跳到我这里来吧!’然后他自己就跳进海里去了!”
孩子对他们讲的事情真诚地感到激动,已经从坐位上站起来;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和发红的脸似乎在向老所尔提醒,他已经忘记了一些什么事情,或者提醒他,他四周的迷雾到现在已经消散了。虽然片刻之前他显然还 打算讲一些奇闻轶事,但现在他已不再继续讲它们了。他短短地干咳了一声,说,“唔,我们换个话题吧。”
事实是,由于这位心地纯朴的舅舅本人暗中向往一切奇异和冒险的事迹——就他的职业来说,他和这类事迹也可说有几分远亲的关系——,他已经在他外甥的心中大大激起了同样向往的心情;一直来为诱导孩子不要从事冒险生涯所说的一切,通常总是激励了他对它的兴趣,这样的结果是无法解释的。情况总是这样,不会改变。为了劝告孩子们留在陆地上而写作的书本或讲述的故事,照例总是诱惑和吸引他们到海洋上去。似乎从来没有过相反的情形。
可是这时候来了一位先生,使这小小的聚会增加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宽阔的蓝外衣,在右腕下面有一个钩子,而不是一只手;他的眉毛又黑又浓,左手拿着一根粗大的手杖,手杖上有好多节,就像他鼻子上有好多疙瘩一样。他的脖子上宽松地系着一条黑色的绸围巾;衬衫领子很大,质地粗劣,看上去就像一面小船帆一样。显然,他就是那只空酒杯所等待的人。他也显然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脱去粗糙的外套,并把帽子挂在门后一个特别的木钉上以后,就把一张椅子移到那只空杯子旁边,面对着它坐下来。他的帽子是一顶上了光①的硬帽子,有怜悯心的人一看到它就会头疼;它在他的前额上留下了一道红圈,仿佛他一直戴着一个紧窄的盆子似的。他曾经是一位领港员,或一位小商船的船长,或一位私掠船船长,或这三种人都是。他那外貌确实像一位老海员——
①指上了釉,擦亮了的。
他的脸是褐色的,结实的,十分引人注目;当他和舅甥两人握手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喜色;但他似乎生性是一位言辞简洁的人,只是说道:
“事情怎么样?”
“一切都好,”吉尔斯把酒瓶推到他那边,说道。
他拿起酒瓶,细细地看了一下,闻了一下,然后露出异乎寻常的表情,说道:
“是-它吗?”
“是-它,”仪器制造商回答道。
在这之后,他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吹口哨,似乎在想,他们真正在欢庆节日呢。
“沃尔!”他用钩子梳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然后指着仪器制造商,说道,“看着他!爱他!尊敬他!并服从他!翻一下你的《教义问答》,把这一段话找到①,找到的时候把书页折一下。祝你成功,我的孩子!”——
①“爱他!尊敬他!并服从他!”,这实际上是在婚礼仪式上说的话,并不是《教义问答》中的话。船长记错了。
他对这段语录和他的引用都十分满意,因此情不自禁地低声重复说着这段话,并说他在这四十年中已把它们忘记了。
“不过,吉尔斯,在我一生中还 不曾发生过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到我所需要的两、三个字的,”他说道,“因此,我不像有些人那样爱讲废话。”
这个意见也许提醒他,他最好像年轻的诺瓦尔①的父亲一样,“增加他的储存”,使他的知识更丰富一些。不管怎么样,他沉默下来,而且保持着沉默,直到老所尔离开餐桌到店铺里去点灯的时候,他才转向沃尔特,没有开场白,就说道:——
①诺瓦尔(Norval):苏格兰戏剧家琼-霍姆(JoneHom,1722-1808年)所写悲剧《道格拉斯》(Douglas)中的主人翁;该悲剧的主题取自苏格兰的叙事诗。
“我想如果他试一试的话,他能做出一只钟。”
“我对这不会奇怪,卡特尔船长,”孩子回答道。
“这只钟还 能走!”船长用钩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像一种蛇一样的线条,“我的天主,那种怎么会走哪!”
在一两秒钟的时间内,他似乎完全出神地在思考着这只理想的钟走动的快慢,并坐在那里看着孩子,仿佛他的脸是针盘似的。
“可是他脑子里装满了科学,”他用钩子指着那些存货,说道,“往这里看一看吧!这里是这些东西的集合:泥土、空气或水。这里全都有了。只要说一下你准备到哪里去就行了。你想乘汽球到天上去吗?那你就到那里了!你想乘潜水艇到水底下去吗?那你就到那里了!你是不是想把北极星放到天平上去称一称?他会给你办到。”
从这些话中可以看出,卡特尔船长对这些仪器的存货怀着深深的敬意;也可以看出,他对买卖这些仪器与发明这些仪器之间的区别没有什么理解或完全不理解。
“啊!”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懂得它们是一件好事,可是不懂得它们也是一件好事。我真不知道哪一件更好一些。坐在这里,觉得你可能被称,被计量,被放大,被通电,被给以极性,被伤害,但却不知道是怎样做到这些的,这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除了这奇妙的马德拉葡萄酒加上这令人高兴的时刻(他需要利用这时刻来提高和发展沃尔特的智力)之外,没有什么能打开他的话匣子,使他发表出这番精彩的言论。他自己似乎也感到很惊奇,这马德拉酒用这样一种方式使他看到了这十年来每逢星期天他在这客厅里吃晚饭时所享有的默默的喜悦的源泉。然后他变得忧伤,也更为慎重,就沉思着,默默无言。
“听着!”他所钦佩的对象回来了,喊道,“在你喝掺水的烈酒之前,内德,我们必须把这一瓶喝光。”
“做好准备!①”内德把他的酒杯倒满,说道,“给这孩子再倒一些。”——
①做好准备(standby):船长命令船员们准备抛锚或准备执行其他任务时的用语。卡特尔船长时常讲这句话。
“不要了,谢谢你,舅舅!”
“不,不,”所尔说道,“再喝一点儿。我们得把这一瓶喝光,为公司干杯,内德——为沃尔特的公司干杯。是呀,有朝一日这个公司也可能将部分地属于他的呢。谁知道呢?理查德-惠廷顿①爵士不是娶了他主人的女儿吗?”——
①这本小说中多次提到英国民间故事中的主人翁理查德-惠廷顿(RichardWhittington)。根据这个民间传说,500多年前,可怜的孤儿迪克(即理查德-惠廷顿)从农村到伦敦去碰运气,后来被善良的富商菲茨沃德收留,在他家中做工。迪克受不了厨娘的虐待,在一个万圣节的早上从家中逃出去。当他来到海盖特,在路边坐下来,不知该走哪条路的时候,突然在宁静的早晨的空气中传来了鲍教堂的钟声,仿佛对他说:“回去吧,惠廷顿,您是一个好公民。回去吧,惠廷顿,伦敦的市长!”钟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样的话。于是他站起来转身顺原路回到主人家中,没有被人发现。北非有一个国家巴巴里耗子横行,国王由于从富商的商船中得到迪克送去出卖的小猫,制服了鼠害,就用贵重的宝石来换小猫,于是迪克发了大财。他和主人的女儿艾丽斯极为相爱,后来结了婚。此后不久,理查德-惠廷顿爵士三次出任伦敦市长。
“回去吧,惠廷顿,伦敦的市长,!当你老了的时候,你将永远也不会再离开它了,”船长打断他的话,说道,“沃尔,翻一翻书本,我的孩子。”
“只不过董贝先生没有女儿,”所尔开始说道。
“不,不,他有,舅舅,”孩子红着脸,大笑着说道。
“他有吗?”老人喊道。“不错,我想他也有女儿。”
“啊,我知道他有,”孩子说道。“公司里有些人今天还 在办公室里谈起这些事。舅舅,卡特尔船长,”他压低了声音,“他们说他不喜欢她,不关心她,让她跟仆人住在一起;他的心思完全往一个地方想,就是要让他的儿子担任公司的合伙人;所以虽然他的儿子现在还 只不过是个婴孩,可是他现在却要求公司的帐目比过去结得更勤一些,帐本比过去记得更细一些,甚至还 有人看见他(他自以为没有被人看见)在码头上散步,一边望着他的商船和货物以及其他这一类东西,仿佛他看到他和他儿子将要共同占有这一切,于是就感到兴高采烈了。这是他们所说的。我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你看,他已经了解了她的一切,”仪器制造商说道。
“胡说,舅舅,”孩子仍旧红着脸,大笑着,孩子气地喊道。“我怎么能不听到他们告诉我的话呢?”
“我担心,内德,这个儿子现在有些妨碍我们,”老人开玩笑地说道。
“非常妨碍,”船长说道。
“尽管这样,我们还 是要为他祝酒,”所尔继续说道,“所以让我们来为董贝父子干杯!”
“啊,好极了,舅舅,”孩子开心地说道,“既然你们已经谈到了她,又把我跟她扯在一起,而且还 说我已经了解了她的一切,那么我将不揣冒昧地把这祝酒词修改一下。让我们来为董贝父——子——女干杯!”——
[book_title]第05章 保罗的成长与施洗礼
小保罗从图德尔的血液中没有受到污染,每天长得愈来愈结实,愈来愈强壮。托克斯小姐每天也愈来愈热心地爱护他;董贝先生对她的忠诚十分赞赏,开始把她看作是一位天性善良、十分明白事理的女人;她的感情为她增光,应当得到鼓励。他不惜纡尊降贵,向她充分表示好感。不仅好几次特别有礼地向她鞠躬,甚至还 通过她的妹妹郑重地转达他对她的谢意。“请告诉你的朋友,路易莎,她很好,”或者“请跟托克斯小姐说,路易莎,我谢谢她。”他对这位女士这样刮目相看,这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托克斯小姐时常让奇克夫人放心,对她说,跟那位可爱的婴孩的发育成长有关的一切事情,是她最感兴趣的,没有什么能超过它的了。她这样讲,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观察托克斯小姐活动的人不需要取得确凿肯定的证词就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她会怀着难以形容的满意心情主持这位年轻继承人的天真的用餐,那副神态就几乎像在这个款待中她跟理查兹共同享有所有权似的。在洗澡与穿着打扮这些小小的活动中,她热情地进行帮助。给孩子服用药物,唤起了她生性具有的强烈的同情心。有一次董贝先生被他的妹妹领到育儿室里来看他的儿子;托克斯小姐由于谦虚,急忙跑到一个碗柜里去躲避;这时候孩子正准备睡觉,穿着一件轻薄的亚麻短上衣,沿着理查兹的长外衣向上短时间地爬了一会儿;托克斯小姐在毫无所知的客人背后欣喜若狂,忍不住喊道,“他不是很漂亮吗,董贝先生,他不就是个丘比德①吗,先生?”然后神情慌乱,满脸通红,在柜子的门后几乎都要倒下去了——
①丘比德(Cupid):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他的形象是一个背生双翼、手持弓箭的美童;因此,美丽的儿童或美少年常被称为丘比德。
“路易莎,”董贝先生有一次对他的妹妹说道,“我确实觉得应该在给保罗施洗礼的时候,给你的朋友送一点儿小小的纪念品。她从一开始就那么热心地为孩子操心出力,而且似乎完全明白自己的身份(我很遗憾地说,在这个世界上这是难能可贵的一种美德),我真愿意向她表示一点谢意。”
我们在这里并不是想要贬损托克斯小姐的美德,但需要提一下,在董贝先生的眼中——就像在那些有时能体察事理的其他人的眼中一样——,只有对他的地位表示适当尊敬的人,才能称得上具有明白自己身份的那份非凡的理解力。他们了解自己的美德并不比他们了解他在他面前卑躬屈节的美德更为重要。
“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回答道,“你对待托克斯小姐完全公道;我知道,像你这样洞察一切的人一定会这样做。我相信,在我国的语言中,如有四个字她尊敬得几乎达到了崇拜的地步的话,那么这四个字就是董贝父子。”
“唔,”董贝先生说道,“我相信这一点。这会给托克斯小姐增光。”
“至于说到纪念品,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继续说道,“我只想说一句话,就是,你给托克斯小姐不论什么东西,我相信她都会把它当作圣物一样珍视和收藏起来的。不过,亲爱的保罗,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你还 可以用一种更使她高兴、更使她满意的方式来表示你对托克斯小姐的友好情谊的谢意。”
“什么方式?”董贝先生问道。
“就关系与影响来说,”奇克夫人继续说道,“选择教父自然是重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我的儿子是重要的,”董贝先生冷若冰霜地说道。
“完全正确,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回答道;为了掩盖她突然改变主意,她就显示出异乎寻常的活泼;“这正是你应该说的。我原来就料想你不会说别的。我原先就知道这就是你的意见。”奇克夫人这时又奉承起来,一边没有很大把握地摸索着前进;“也许正因为这样,如果让托克斯小姐仅仅作为其他什么人的代表和替身,来充当可爱的孩子的教母,那么你可能是不会反对的。不用说,保罗,她将会把这看作是极为体面、极为光荣的事情来接受的。”
“路易莎,”董贝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应该认为——”
“当然不应该,”奇克夫人急忙防止会遭到拒绝,“我从来不曾认为那是应该的。”
董贝先生不耐烦地看着她。
“别把我的心搅乱了,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说道,“因为这会毁了我。我的身体很不好。自从可怜的亲爱的范妮离开我们以后,我就一直觉得不舒服。”
董贝先生向他妹妹掏出来擦眼泪的手绢看了一眼,继续说道:
“我说,不应该认为。”
“我说,”奇克夫人嘟哝着说道,“我从来不曾想过那是应该的。”
“我的天,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
“不,我亲爱的保罗,”她眼泪汪汪、尊严地抗辩道,“你确实应当允许我说话。我不像你那么聪明,那么能推理,那么能言善辩,等等。这一点我很明白。对我来说,这就更糟。可是如果我必须说最后几句话的话——保罗,在可怜的亲爱的范妮逝世以后,这最后几句话对你和我都必须是很庄严的——,我仍然要说,我从来不曾认为那是应该的。而且,”奇克夫人以愈益尊严的语气补充说道,仿佛她直到现在才把她最能把别人驳得一败涂地、无言以对的论据拿出来似的。“我-确-实从来不曾想过那是应该的。”
董贝先生走到窗子前面,又走回来。
“不应该认为,路易莎,”他说道(奇克夫人坚持到底,决不服,不断重复说道,“我知道不应该”,但是他没有理会),“没有好多人以为,谁担任了教父教母,我就会承认他(她)对我有什么权利,因此他们就会比托克斯小姐对我提出更多的权利。可是我不承认这种权利。我不承认任何这类事情。当时间到来的时候,保罗和我本人将有能力保持我们自己的财产;换句话说,公司将有能力保持它自己的财产,维护它自己的财产,把它的财产传给后代,并不需要任何这类平凡无奇的帮助。人们通常为他们的子女寻求那一类不相干的帮助,我却能够蔑视它;因为我希望我超越它。因此当保罗顺利地度过他的婴儿时代与孩童时代,当我看到他没有虚度光陰,将能胜任-他预定要担当的事业的时候,我就将称心满意了。他在以后的生涯中,当他积极地维护着公司的尊严与荣誉,并且,如果可能的话,加以扩展的时候,他将会结交他愿意结交的有权有势的朋友。在那时候来到之前,对他来说,也许有我就已经足够了,而且我就是他的一切。总而言之,我不希望有什么人介入我们之间。我宁愿向一位像你的朋友那样值得感谢的人表示我对她的劳务的谢意。因此,就让这件事这样办吧,我想,你的丈夫与我本人来充当教父,我们将会当得很好。”
在这极为庄严、极为郑重的谈话过程中,董贝先生真实地透露了他心中秘密的感情。他对介入他与他儿子之间的任何人都怀着难以形容的不信任。他傲慢地害怕有任何一个人与他争夺或与他分享孩子的尊敬与服从;他最近产生出一种深深的忧虑,就是他在改变和约束人们的意志方面并没有无限的能力;他同样强烈猜疑的是,他会遭遇到新的挫折与不幸;这些就是在这段时间中支配他心灵的主要思想感情。在他的这一生中,他从没有结交过一位朋友。他那对人冷淡、与人疏远的性格既没有寻求过一位朋友,也没有找到过一位朋友。现在,当这性格把它的全部力量有力地集中在体现父亲的关怀与野心的一部分计划上的时候,看来它那冰流仿佛并没有在这种影响下完全解冻,清澈地、自由地奔流,而只是融化了一会儿,以便容纳它的重荷,然后连它一起冻结成一个坚硬的大冰块。
托克斯小姐凭着她低微的身份被这样提升为小保罗的教母,从这个时候起就被选定并任命就职;董贝先生还 进一步表示了他的愿望:这个拖延已久的仪式应该很快举行,不再推迟。他的妹妹原先没有指望能取得这样辉煌的成功,于是赶快离开,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她最好的朋友;董贝先生则独自留在他的图书室中。
育儿室里一点也不寂寞,因为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正在那里亲密愉快地一起度过那个晚上;她们使苏珊-尼珀姑娘感到极为讨厌,因此这姑娘一有机会就在门后撇嘴做怪脸。在这个场合下她的感情是十分激动的,所以她觉得有必要采用这种方法使它们轻松一下,即使没有任何观众在场,她得不到任何同情的安慰也罢。就像古代的游侠骑士把他们情人的名字刻写在沙漠、旷野和没有任何人可能读到它们的其他荒野的地方来安慰心中的悬念一样,苏珊-尼珀向柜子和衣橱皱皱狮子鼻,向碗柜轻蔑地眨眨眼睛,向有柄的大石水罐嘲笑地斜眼瞅一瞅,并在走廊里反驳和谩骂。
不过,那两位侵犯他人权利的人却很有福气,对这位姑娘的情绪一无所知;她们看着小保罗被脱掉衣服,到户外散步,吃晚饭,上床睡觉,平安顺利地经过了所有这些阶段,然后在壁炉前面坐下来喝茶。由于波利作出善意努力的结果,两个孩子现在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两位女士坐着喝茶的桌子正巧面对着两张小床,所以直到这时候她们才想起了弗洛伦斯。
“她睡得多熟啊!”托克斯小姐说道。
“是呀,您知道,我亲爱的,这一整天她搞了那么多的活动,”奇克夫人回答道,“一直在小保罗身边玩耍。”
“她是个奇怪的孩子,”托克斯小姐说道。
“我亲爱的,”奇克夫人低声回答道,“跟她妈妈一模一样!”
“真的吗?”托克斯小姐说道,“哎呀!”
托克斯小姐是用一种非常怜悯的声调说的,虽然她并不清楚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声调,她只知道奇克夫人期望她这样说。
“弗洛伦斯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像董贝家里的人,”奇克夫人说道,“即使她活一千岁,也不会。”
托克斯小姐扬起眉毛,再次充满了怜悯。
“我为她感到很焦急,很烦恼,”奇克夫人端庄、贤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实在不知道她长大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她将会有什么样的地位。她丝毫没能使她爸爸喜欢她。她这样不像董贝家里的人,谁又能指望她能使她爸爸喜欢她呢?”
托克斯小姐表露出一副神情,仿佛她觉得根本无法反驳这样令人信服的论断似的。
“您知道,这孩子的性格跟可怜的范妮一样,”奇克夫人满有信心地说道,“我敢说,她在今后的生活中永远也不会作出努力。永远不会!她永远不会曲曲弯弯,缠绕住她爸爸的心,就像那——”
“就像那常春藤一样?”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就像那常春藤一样,”奇克夫人同意道,“永远不会!她永远不会悄悄地藏到她爸爸慈爱的心窝中,安卧在那里,就像那——”
“就像那受惊的小鹿一样?”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就像那受惊的小鹿一样,”奇克夫人说道,“永远不会!
可怜的范妮!可是,我是多么爱她啊!”
“您自己可别太伤心了,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用安慰的声调说道。“唔,真是这样的!您太富于感情了!”
“我们人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奇克夫人哭泣着,摇着头,说道,“我敢说,我们人人都有。我决不能看不到她的缺点。我决不能说我没有看到。远不是这样。可是我是多么爱她啊!”
奇克夫人是一位平庸的、愚蠢的女人;与她相比,她的嫂子倒是一位具有女性智慧与温柔的天使;当奇克夫人回忆起那位夫人的时候,她采取了保护的、亲切的态度——与她生前时她对待她的态度完全一样——,并且完全相信她自己,欺骗她自己;由于宽大为怀而让她自己感到异常愉快,对她来说,这是多么使她感到满意的事啊!当我们是正确的时候,宽容是多么非凡愉快的美德!当我们是错误,而又完全不能证明我们是如何取得行使宽容的权利的时候,宽容也是使人很愉快的呀!
当奇克夫人还 正在擦眼泪、摇着头的时候,理查兹大胆地提醒她注意,弗洛伦斯小姐醒来了,正坐在床上。这位奶妈说,她起来了,眼睫毛都被泪水沾湿了。但是除了波利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人看到它们正闪着光。没有其他任何人向她弯下身去,低声地对她说些安慰的话,或跟她挨得很近,可以听到她颤动的心房正在怦怦地跳动。
“啊!亲爱的奶妈!”孩子恳切地仰望着她的脸,说道,“让我躺在弟弟的身旁吧!”
“为什么,我的宝贝?”理查兹问道。
“啊!我觉得他爱我,”女孩子放声大哭起来。“让我躺在他的身旁吧。求求您!”
奇克夫人插进来,说了些像母亲般的话,要她像乖孩子那样去睡觉;可是弗洛伦斯还 是露出受惊的神色,一遍又一遍地恳求着;她的声音不时被抽泣与眼泪所打断。
“我不会闹醒他,”她捂着脸,低着头,说道。“我只用我的手摸着他,然后睡去。啊,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今天躺在弟弟身旁吧,因为我相信他爱我!”
理查兹没有说一句话,把她抱起来,抱到那个婴孩睡觉的小床上,让她在他的身旁躺下。她尽量爬过去挨近他,不去打搅他的安息;然后她伸出一只胳膊,畏畏缩缩地搂着他的脖子,用另一只胳膊捂住她的脸;她那潮湿的、散乱的头发松散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可怜的小东西,”托克斯小姐说道,“我想,她一定梦见什么了。”
这件小事破坏了谈话的头绪,很难使它恢复了;加上奇克夫人又沉思她自己那宽容的性格,心神分散,这时情绪不高。因此两位朋友很快就结束了喝茶,派遣一位仆人为托克斯小姐雇用一辆出租的单马篷车。托克斯小姐在雇用出租马车方面是有丰富经验的,她在动身的时候通常总要占用好多时间,因为她事先要有条不紊地做好准备性的安排。
“劳驾您,托林森,”托克斯小姐说道,“首先请带上一支笔和墨水,把他的号码清楚地记下来。”
“一定照办,小姐,”托林森说道。
“然后,劳驾您,托林森,”托克斯小姐说道,“把椅垫翻过来。”托克斯小姐转过身去单独对奇克夫人说道,“它通常是潮湿的,我亲爱的。”
“一定照办,小姐,”托林森说道。
“我还 得麻烦您带上这张名片和一个先令,”托克斯小姐说道,“他必须把我送到名片上列出的地址,而且还 必须明白,除了这个先令之外,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要求我给更多的钱了。”
“一定照办,小姐,”托林森说道。
“还 有,我很抱歉,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托林森,”托克斯小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一点也不,小姐,”托林森说道。
“那么,劳驾您,托林森,请跟车夫说,”托克斯小姐说道,“这位夫人的舅舅是一位治安法庭的法官,如果他要对她稍有一点无礼的话,那么他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如果您愿意的话,托林森,您可以假装用一种友好的口吻对他说这件事,因为您知道,过去曾经这样处治过另一位车夫,他已经死了。”
“毫无问题,一定照办,”托林森说道。
“好啦,现在我祝我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教子晚安,再见了,”托克斯小姐说道,她每当重复说一次那个形容词的时候,都要伴送出一阵阵温柔的吻。“还 有,路易莎,我亲爱的朋友,请答应我,在睡觉前喝点儿温暖的东西,同时自己别太伤心了!”
在奇克夫人随后离开之前,一直在密切注视着黑眼睛的尼珀,在这关键性的时刻,她很困难地克制着自己。但是当育儿室终于摆脱了这两位来客之后,她对自己刚才所受的压抑多少进行了一些补偿。
“你可以让我穿紧身衣①穿上六个星期,”尼珀说道,“而当我把它脱掉的时候,我只会更加发怒。理查兹大嫂,有谁听说过有像她们这两个格里芬②一样的吗?”——
①紧身衣(stait-waistcoat):是管制疯人和囚犯的一种衣服。
②格里芬(Griffin):希腊神话中的鹫头飞狮。这里指怪物。
“还 说一定梦见什么了,可怜的乖乖!”波利说道。
“哼,您们这两位美人!”苏珊-尼珀向两位女士离开的那扇门故意敬了一个礼,喊道,“她永远也不会像董贝家里的人,是不是?希望她不会。一位已足够了,我们不想再要这样的人了。”
“别把孩子吵醒了,亲爱的苏珊,”波利说道。
“我对您十分感谢,理查兹大嫂,”苏珊说道,她在愤怒之中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我是一个黑奴,是一个白人与黑人所生的混血儿,接受您的命令我真感到荣幸。理查兹大嫂,如果还 有什么其他命令您可以向我下达的,那就请说吧!”
“胡说!哪里是什么命令!”波利说道。
“啊!上帝保佑您的心,理查兹大嫂,”苏珊喊道,“干临时性活的人在这里总是命令干长期性活的人,难道您这一点也不知道吗?那么说您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呢,理查兹大嫂?可是,不论您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理查兹大嫂,”喷火器坚决地摇着头,继续说道,“也不论您是在什么时候出生的和怎样出生的(这一点您自己最清楚了),请您记住,下达命令是一回事,接受命令又是另外一回事。一个人可以告诉另一个人头朝下,从桥上往下跳,跳到四十五英尺深的水里去,理查兹大嫂,但是这另一个人可能根本就不想跳水。”
“您看,”波利说道,“您生气了,因为您是一位善良的小人儿,而且喜爱弗洛伦斯小姐;但是由于这里没有别的人,您就冲着我出气了。”
“对有些人来说,捺住性子,说话温柔,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理查兹大嫂,”苏珊气有些消了,回答道,“因为这时候她们的孩子受到了像王子一样的对待,被宠爱,被爱抚,直到孩子希望有别的朋友为止。可是一位可爱的、漂亮的、天真的小女孩子,本来不应当当面对她说一句坏话,也不应当在背后议论她一句坏话的,却受到了不正当的指责,这情况确实是大不相同的了。哎呀,我的天哪!弗洛伊小姐,您这淘气的、造孽的孩子,要是您不在这1分钟内闭上您的眼睛的话,那么我就要把住在顶楼里的妖魔叫进来,把您活活地吃掉啦!”
这时尼珀哞哞地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好像是从一个叫声逼真的、公牛一类的妖魔那里发出似的,它正急不可耐地想要去执行它的严厉的任务。她用被子把孩子的头给蒙住,又在枕头上愤怒地敲了3、4下,使她这位年幼的被抚养人进一步安定下来,然后,她交叉着两臂,噘着嘴,整个晚上坐在那里望着炉火。
虽然,用育儿室里的话来说,小保罗,“就他的年龄来说,已经懂得不少事了”,可是他对后天给他施洗礼的准备工作却还 是什么也不懂,虽然这些准备工作(包括他自己的服装,以及他姐姐和两位保姆的服装)在他身旁忙碌地进行着。在指定的那一天的早上来临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表示意识到它的重要性;相反的,他异乎寻常地想睡,当他的服侍人员给他穿衣服,准备带他到户外去的时候,他异乎寻常地抱怨她们。
这是个铁灰色的秋天的日子,吹刮着刺骨的东风;这天的气候与这天事件进行的情况倒是协调的。董贝先生本人体现施洗礼的风、陰影和秋天。他站在图书室中,等着接待客人,神情像秋天一样森严与冷淡;当他穿过玻璃房望着小花园中的树木时,树上褐色和黄色的叶子纷纷飘落,仿佛是他使它们枯萎似的。
嘿!这是些陰郁的、寒冷的房间,似乎像住在房屋里的人一样,正在服丧。严格按照大小搭配、排列成行的书籍,像穿着冰冷的、坚硬的、滑溜的制服的士兵一样,仿佛全都只有一个思想,就是都想到了冷冻机。装上玻璃、上了锁的书橱,不允许人们随便去亲近书籍。书橱上皮特先生①的铜像(对他的入圣超凡的出身探寻不到什么线索),像个有魔力的摩尔人一样,守卫着这些难以得到的珍藏。书橱的两个顶角上各摆着一个从古墓中挖掘出来的、积满灰尘的瓮,它们仿佛从两个讲道坛上向下宣讲着荒凉与衰微的道理。壁炉上的镜子同时反映出董贝先生与他的肖像画,他们似乎充满了忧郁的沉思——
①皮特先生(Mr.Pitt):这里不知狄更斯是指查塔姆-皮特(Chathampitt)(1708-1778年)还 是指他的儿子威廉-皮特(WilliamPitt)(1759-1806年),两人都是在奠定英国殖民制度方面很有影响的人物。
在那里所有的东西当中,生硬、呆板的壁炉火钳和火铲看到董贝先生穿着扣上钮扣的上衣,围着白色的领带,系着沉甸甸的金表链,穿着走起来吱嘎吱嘎作响的皮靴,仿佛想要跟他攀上更为亲近的亲戚关系似的。但这是在他的合法的亲戚奇克先生与奇克夫人来到之前的事情。他们两位不久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拥抱着他,低声说道,“我希望,这是许多快乐的日子开始的一天!”
“谢谢你,路易莎,”董贝先生陰沉地说道,“您好,约翰先生!”
“您好,先生!”奇克说道。
他向董贝先生伸出一只手去,仿佛他怕它会使他触电似的。董贝先生握着它就仿佛它是一条鱼,或海藻,或这一类滑腻的东西似的,立刻彬彬有礼地递还 给他。
“也许,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他把他的头在领带中稍稍地转了转,仿佛那领带是一个插口似的,“你想把炉子点着了?”
“啊,我亲爱的保罗,不,”奇克夫人说道,她好不容易才使牙齿不打颤;“不用为我点。”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说道,“您不觉得冷吗?”
约翰先生早已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了衣袋,这时正要开始唱那支狗吠般的合唱歌曲(它上一次曾惹得奇克夫人十分恼火),于是声明说,他感到十分舒适。
接着,他又低声地哼着,“和我的脚步不稳的托图鲁……”这时他很幸运地被托林森打断了;托林森通报道:
“托克斯小姐!”
那位勾引男人的美人进来了,她鼻子发青,脸孔冻得难以形容,因为她为了使仪式增添光彩,衣服穿得十分单薄,身上令人眼花缭乱地飘着好多布带。
“您好,托克斯小姐,”董贝先生说道。
托克斯小姐在向四周伸展的薄纱中间,像看戏用的望远镜缩拢时那样,身子往下低了一截;因为董贝先生向前走了一两步去迎接她,所以她行屈膝礼行得很低,表示感谢。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先生,”托克斯小姐温柔地说道,“这是不可能忘记的。我亲爱的路易莎,我几乎都不能相信我的感官所提供的证明了。”
如果托克斯小姐能相信她所有的感官当中的一个感官所提供的证明的话,那么这就是:这是很冷的一天。这一点十分清楚。她趁早抓住机会用手绢悄悄地把鼻尖擦热,以便改善它的血液循环,唯恐由于它的温度很低,当她去吻婴孩时,它会使他不愉快地吃惊。
婴孩不久就花团锦簇地被抱来了;弗洛伦斯则在她灵敏的年轻警察苏珊-尼珀的保护下,走在后面。虽然育儿室里所有的人这时穿着的丧服颜色比上次浅淡,但是失去母亲的孩子的表情并不能使这一天明朗起来。况且婴孩又开始大哭起来(也许是因为托克斯小姐的鼻子的缘故)。由于这个原因,奇克先生只好放弃了他原先不合时宜地想要实现的一个善良的意愿,就是想称赞一下弗洛伦斯。因为这位先生对于对一位完美无缺的董贝家里的人要有很高的要求这一点并不敏感(也许是因为他本人有幸与一位董贝家里的人缔结良缘,对她卓越的优点已经熟知惯见了),真正喜欢弗洛伦斯,也不掩饰喜欢她,现在正准备按他自己的方式来表示这一点的时候,保罗大哭起来了,他的妻子突然制止了他。
“弗洛伦斯,我的孩子!”她的姑妈活泼地说道,“你现在在干什么,我亲爱的?让他看到你。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我亲爱的孩子!”
董贝先生站在那里冷淡地看着他的小女儿在他的儿子和继承人的宝座前拍着手,踮着脚尖,引诱他从他那高贵的地位上弯下身去看着她,这时候气氛或许可能已经变得愈来愈冷了。理查兹做的某些可嘉的动作也许也帮着起了作用,不管怎么样,反正他在这时往下看了,并且宁静下来了。当他的姐姐躲藏到他的奶妈身后时,他的眼睛跟随着她;当她探出头来向他发出快活的叫声时,他跳起来,活泼地欢叫着——当她向他跑过去的时候,他放声大笑;当她吻得他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似乎用他的小手抚弄着她的卷发。
董贝先生喜欢看到这种情况吗?他没有放松一根神经来表示他的高兴;但是把任何感情向外表露出来,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事情。如果孩子在游戏的时候,陽光偷偷地照射进来的话,那么那光线也决不会照到他的脸上。他不动声色地、冷淡地看着;当小弗洛伦斯的眼光与他的眼光终于相遇的时候,那温暖的光线甚至从她那欢笑的眼睛中也消失了。
这确实是一个沉闷的、灰色的、秋天的日子。在接着的片刻的沉默中,叶子从树上悲伤地掉落下来。
“约翰先生,”董贝先生看了看表,拿起帽子和手套,说道,“请您挽着我的妹妹;我的手今天是属于托克斯小姐的。
理查兹,您最好跟保罗少爷先走,请格外小心。”
董贝先生的四轮马车中坐着董贝父子,托克斯小姐,奇克夫人,理查兹与弗洛伦斯。在后面的一辆小的四轮马车中,坐着苏珊-尼珀和马车的主人奇克先生。苏珊一直不间断地望着窗外,以便摆脱面对那位先生大脸时感到局促不安的局面:每当有什么东西发出卡嗒卡嗒的声音的时候,她就想,他正在纸袋中装钱,作为给她的赠礼。
在去教堂的路途中,有一次董贝先生拍拍手,来跟他的儿子开心逗趣。托克斯小姐看到他表露出父亲的热情,感到心醉神迷了。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出发去施洗礼的人们与出殡车中的人们之间的主要区别只在于马车与马匹的颜色不同而已。
一位妄自尊大的教区事务员在教堂台阶前迎接他们。董贝先生首先下了马车,并搀扶女士们下车;他在教堂门口站在那位教区事务员旁边,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位教区事务员,——一位衣服不那么华丽、但却更为可怕的教区事务员;一位私人生活中的教区事务员;一位我们业务中与我们心中的教区事务员。
托克斯小姐把手悄悄地伸进董贝先生的胳膊中的时候,她的手颤抖了;她觉得自己被护送着走上台阶,跟随着一顶三角帽和一个巴比伦衣领①后面。片刻之间,她仿佛觉得这像是另一个庄严的仪式,“您愿意嫁给这位男子吗,卢克丽霞?”“是的,我愿意。”
“外面冷,请把孩子赶快抱进去,”教区事务员把教堂的门打开,低声说道。
这地方是这么寒冷与泥土气,因此小保罗可能会跟哈姆雷特一起问道,“走进我的坟墓里去吗?”②。高高的讲道坛和读经台被布套覆盖着;空空的条凳式座位在楼座下伸展出去,冷冷清清;楼座上空空的长凳高高地挨近屋顶,消失在陰沉沉的大风琴的陰影之中;蹭鞋垫满是灰尘;石板冷冰冰的;走廊中的免费坐位气氛陰森;在钟绳近旁潮湿的角落里收藏着一个办丧事用的黑色支架,并堆放着几把铲子、几只篮子和一两卷形状可怕的绳子;还 有那奇特的、异常的、难闻的气味和死尸般灰白色的光线,所有这一切都相互协调。这是寒冷、惨淡的景象——
①巴比伦衣领:一种很宽大的衣领。
②见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波格涅斯:您要走进里边去吗,殿下?别让风吹着。
哈姆雷特:走进我的坟墓里去吗?
“现在正在举行婚礼,先生,”教区事务员说道,“但很快就完毕;请你们到这边祭服室里去。”
在他转过身子领路之前,他向董贝先生鞠了一个躬,并表示认识地稍稍微笑了一下,这意味着他记得他曾经有幸在董贝先生为他的妻子举行殡葬的时候为他服务过,并希望他从那时以来生活过得愉快。
当他们从圣坛前面经过的时候,那个婚礼看上去也是索然无趣的。新娘太老了,新郎太年轻了;一位上了年纪、穿着豪华的人充当男主婚人,他只有一只好的眼睛,另一只一动不动的眼睛上夹着一只单眼镜;他把新娘交给新郎;这时参加婚礼的朋友们都冷得直打哆嗦。祭服室里的壁炉中冒着烟;一位年龄过老、工作过度、薪俸微薄的事务律师办事员用食指在一本很大的登记册(这是许多类似卷册中的一本)的羊皮纸页上从上到下“进行寻找”。册子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埋葬的资料。在壁炉上方是教堂下面安放骨灰的地下灵堂的平面图;奇克先生用一种使在场的人们开心的方式,匆匆地朗读着图中的文字说明,直到把董贝夫人坟墓的注释全文念完以后,才停下来。
经过了另外一段寒冷的沉默之后,一位年轻的、呼哧呼哧喘着气的教堂领座人跑来召唤他们到洗礼盘那里去;她患气喘病,如果说她在教堂工作是不合适的话,那么她在教堂墓地工作倒是合适的。当参加婚礼的人们正在登记姓名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稍稍等候了一会儿。这时候,那位年轻的、呼哧呼哧喘着气的教堂领座人在这座房屋中走来走去,像逆戟鲸似地大声咳嗽,部分原因是由于她患病的结果,另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使参加婚礼的人们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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