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蒙田试笔
[book_author]蒙田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2881
[book_dec]一部包含无限思想的书,造就了一个无限的蒙田。都说《蒙田试笔》的成功是作者人格的成功,两者是分不开的;它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古老却永远现代。蒙田指出荷马诗歌的空前绝后,是最初的也是最完美的。我们是否也可以认为,像《蒙田试笔》这样一本书,在散文世界中,可能会再出现,也可能永远不再出现? 首先将蒙田介绍到中国的,是梁宗岱老师。Essai一般通译为“随笔,漫笔、小品”,但宗岱师译为“试笔”,看来最为传神。1933年7月,他写成《蒙田四百周年生辰纪念》,连同一篇译文,发表在上海《文学》杂志创刊号上。他对蒙田推崇备至,认为这是“一种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哲学和伦理思想。1935年郑振铎先生主编的《世界文库》收入了他的二十一篇翻译,以《蒙田散文选》为总题,分放第七至第十二册。 此后宗岱师继续翻译及修改,共得二十余万字手稿,可惜全部毁于“文革”,只有已发表的译文流传下来,也就是这本集子所收的三十六篇。数量不多,却是经过精心挑选,囊括蒙田全集第一卷的精华。译文古雅而不拘一格,尽得蒙田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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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译者题记一[1]
米赛尔·特·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于一五三三年一月二十八日生于法国卑里哥尔(Périgord)的蒙田堡。他父亲是波都城(Bordeaux)的富商,曾任该城的官职。自小他父亲便使他学拉丁文,所以拉丁文简直是他的国语;送他到邻近的农夫家里养,“使他”,依据他自己的话,“习于善遇贫民”。稍长,他肄业于纪因中学,才开始学法文,继习法律,并任该地公署的各种职务。可是到三十八岁便归隐于他自己的园地,闭门读书著述,以逃避当时的内战。一五八〇年至一五八一年,正当他游历意大利及瑞士之际,他被选为波都县长,连任了四年。他在一五六五年结婚,生六女,其中五个皆夭折。他的《论文集》(Les Essais)的头两卷出版于一五八〇年,第三卷于一五八八年;四年后便与世长辞了。
蒙田与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 1483或1500—1553)同是法国文艺复兴时代的大散文家,代表思想上的文艺复兴,这就是说,近代欧洲对于希腊拉丁的哲学,政治,及伦理思想之了解,吸取与发扬;同是真正的人文主义者;不过,从体裁言,一个出之于一种独创的轻松、自然、迂回多姿的论文,一个则集中于一部(或两部)丰富的、粗壮的、诙谐的、讽刺的小说(Gargantua et Pantagruel[2])罢了。
是的,蒙田的确是欧洲近代论文(Essai原意是“试笔”)的创造者。他的《论文集》出版不久,英国的哲人培根(Bacon)便跟着他也写了一部《论文集》,其中蒙田思想的痕迹是显而易见的,虽然两人的性格和作风都相去甚远。以后“论文”的作者,特别是在英国,更络绎不绝于文学史上了,然而始终没有一个能够超过甚或比拟蒙田的渊博与自然的。
但他的影响又不止限于论文此一特殊区域而已,差不多没有一种文体,自从他出世,不因他而丰富化和深刻化的。英国的戏剧家和小说家,从莎士比亚、卞·忠孙(Ben Jonson)以至现代沃尔弗(Virginia Woolf)夫人都从蒙田得了不少哲学上的或心理上的养料。在法国本身呢,如果我们想想:性格、思想和作风相差或者相反如夏龙(Charron)、莫里哀(Molière)、拉方登(La Fontaine)、巴士卡尔(Pascal)、拉·卜鲁耶尔(La Bruyère)、孟德斯鸠、卢梭、士当达尔(Stendhal)、圣佩韦(Sainte Beuve)以及近代许多大思想家批评家没有一个能够逃出他的窠臼:或模仿他的体裁,或掠取他的词意,或受他的熏陶,或阐发他的思想——我们更不能不愕然了!
像长天、高山、大海和一切深宏隽永的作品一样,蒙田的《论文》所给我们的暗示和显现给我们的面目是变幻无穷的。直到现代,狭隘浅见的蒙田学者犹斤斤于门户之争:有说他是怀疑派的,有说他是享乐派的,有说他是苦行学派的……“让我们跳过这些精微的琐屑罢”(见《论哲学即是学死》一文),如果我们真要享受蒙田的有益的舒适的接触和交易。“我所描画的就是我自己”,“我自己便是我这部书的题材”,这是蒙田对我们的自白。可是因为“每个人都具有整个人类的景况”,于是描写他个人的特性和脾气便等于描写全人类的特性和脾气;赤裸裸坦露他灵魂的隐秘便是启示普遍的人生的玄机。又因为“人确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虚幻、飘忽、多端的动物”,于是这部书所呈现的蒙田也便是千变万化的蒙田了。执住他的一端而硬说这是整个的蒙田岂非大谬?
全书极繁夥。这里所译的不及十分之一,并且都是选自第一卷的,就是说,都是他比较早年的作品。即在第一卷中,因为限于时间,许多较长的精彩之作也不得不割爱了。所以这里所代表的,只是蒙田的片面;全部的介绍,只好俟诸异日。
一九三六年五月初译者附志。
[book_title]译者题记二[3]
望舒要我为《星座》写点文章,却指定要译法国大散文家米赛尔·特·蒙田底作品。我很了解他底意思:他知道我是不善于写轻巧的小品文的,而副刊因限于篇幅,只能——或者可以说宜于多登——短篇的作品。
蒙田是欧洲近代散文中Essai(试笔)一体底创始者,而我却是冒昧地发宏愿要绍介他全部《试笔》到中国来的人。望舒这要求自然是再合理不过的了。不过不幸得很!几年来为了生活和环境底关系,我这工作已无形中停顿了许久;而我这次从天津事变逃出来,并不像西班牙现代散文家阿左林(Azorin)[4]从马德里逃到巴黎似的,除了口袋里两本《蒙田试笔》而外,什么都没有带走。这足以证明我对于这位欧洲散文鼻祖的热爱并没有达到极点,至少比西班牙这位显赫的散文家黯淡得多了。
但我也有我底解说:感谢当时冀察委员长宋哲元将军对于降与战之犹豫与逡巡,贻误戎机,却使我得以从容把我底全部书籍装箱,从危险的中国地带搬到安全的租界底货仓去!——
无论如何,原作既不在身边,要动笔也无从。望舒既催得急,不得已打开偶然带来的残稿,恰巧却找着《蒙田试笔》里那几篇关于战争种种的文章底旧译。因为都是他最初期的作品,所以离开他后来的文章底妙境很远;但里面所陈述的故事和意见,却似乎有多少可以作我们近事底参考与印证。因检出来以享《星座》底读者。
一九三八年八月十日译者识。
(注)“试笔”原文为Essai,是尝试的意思。蒙田因为自谦,用这字作书名,希望读者以习作看待它。谁知道书出版后竟不胫而走,英法大作家仿作的极多,因而成为一种特殊的文体。
其实蒙田底原作是迂回多姿,无所不包的,模仿者却往往只得其一面。单就英国而论,大哲学家培根得其严肃,是完全属于论辩类的;兰姆(Charles Lamb)和后起的小品文家却多得其轻松的叙述与亲切的抒情,属于随笔一类。
所以同是用一个字:Essais做他们底书底题名,一个应该译为“论文”,一个却应该译为“随笔”,但用到蒙田都两失了。日译本作“随想录”则更不妥,因为全书大部分都是精心结撰(虽然表面上似乎满不在意)的二三万言甚至十余万言的论文,与巴士卡尔、朱伯尔(Joseph Joubert)底Pensées(随想录)是截然两物。现在就原意译作“试笔”,不知读者以为如何。
[book_title]致读者
这是部坦白的书,读者。它开端便预告你,我在这里并没有拟定什么目的,除了为我的家人和我自己。我既没有想及对于你的贡献,也没有想及自己的荣誉。我的力量够不上这样的企图。我只想把它留作我亲朋的慰藉:使他们失去了我之后(这是不久就要成为事实的),可以在这里找到我的性格和脾气的痕迹,因而更恳挚更亲切地怀念我。
如果我希求世界的赞赏,我就会用心修饰自己,仔细打扮了才和世界相见。我要人们在这里看见我的平凡、纯朴和天然的生活,无拘束亦无造作:因为我所描画的就是我自己。我的弱点和本相,在公共礼法所容许的范围内,都在这里面尽情披露。
假如我幸而生在那些据说还逍遥于自然原始律法的温甜自由里的国度,我担保必定毫不踌躇地把我整个赤裸裸地描画出来。
所以,读者,我自己就是这部书的题材,断没有为一桩这么琐碎无益的事消磨你的空闲之理。
再会吧。
蒙田一五八〇年三月一日识。
[book_title]论不同的方法可以收同样的效果
当我们冒犯的人手操我们的生死权,可以任意报复的时候,感化他们的最普通的方法自然是投降,以引动他们的怜恤和悲悯。可是相反的方法,勇敢与刚毅,有时也可以收同样的效果。
曾经长期统治我们的吉耶纳[5](Guienne)的威尔斯太子爱德华(Edward),他的禀赋和遭遇都具有许多显赫的伟大德性的。有一次受了利摩日人(Limousin)很大的冒犯,以武力取其城,肆意屠杀,那些刀斧手下的老百姓及妇人孺子们的号啕、跪拜与哀求都不能令他罢手。直至他走到城中心,遥见三个法国士人毫不畏怯地抵抗那胜利的军队的进攻,对于这意外勇敢的钦羡及尊敬立刻挫折了他那盛怒的锋芒,于是,从这三个人开始,他赦宥了全城的居民。
伊庇鲁斯君王士干特柏格[6](Scanderberch),追逐他手下一个兵士,要把他杀掉。这兵士用尽种种的哀求与乞怜去平息他的怒气,终于毅然在尽头处手握利剑等他。他的主人见他能够下这么可敬的决心,马上息怒,宽赦了他的罪。那些不认识这太子超凡的英勇与膂力的人或可以对这例子有旁的解释。
康拉德三世[7](Conrad Ⅲ)皇帝围攻巴威尔的格尔夫公爵,无论人家献给他怎样卑鄙怯懦的满足都不肯和解,只许那些同公爵一起被围的士大夫的夫人们步行出城,以保存她们的贞节,并且任她们把身上所能随身带走的东西都带出去。她们一个个从容不迫地把她们的丈夫、儿子甚至公爵驮在背上。康拉德皇受她们这种高贵的勇气感动得竟欢喜到哭出来,解除了他对于公爵的怨恨及仇雠,从那时起,以人道对待公爵及其子民。
这两种方法都很容易感动我,因为我的心对于慈悲及怜悯是不可思议地软:软到这般程度,以致我认为恻隐心感动我比尊敬心来得更自然,虽然那些苦行派的哲人把怜悯看作一种恶德,主张我们应该救济苦难的人,却不许我们同情他们。
我觉得上面所举的许多例子真是再好不过,因为我们看见这些灵魂给这两种方法轮流袭击与磨炼,对于一种兀不为动,却屈服于其他一种。我们大概可以这样说:因恻隐而动心的是温柔、驯良和软弱的标志,所以那些天性比较柔弱的如妇人孺子及俗人比较容易受感动。至于那些轻蔑眼泪与哀求,单让步给那由于对勇敢的神圣影像而起尊敬心的,则是一颗倔强不挠的灵魂的标志,崇尚那大丈夫的刚毅气概的。
不过对于比较狭隘的灵魂,钦羡与惊讶亦可以发生同样的效力。试看第比斯的人民(Thébain):他们控告两个将军逾期不交代他们的职务,勉强赦免了比罗披大(Pélopidas),因为他为控告所屈服,只是祈求和哀诉来救护自己。反之,埃帕米农达(Épaminondas)理直气壮地缕述任内所建立的功绩,傲岸而且骄矜地责备他的百姓,他们不独无心投票,并且高声颂扬这位将军的英勇而散会。
老狄奥尼修斯(Dionysius)经过了长期与极端的困难才攻破瑞史城(Rege),并且俘虏了那坚垒抗拒的守城将菲图(Phyton),一个极高尚的豪杰,决意给他一个惨酷的报复以为戒。他首先对菲图说前一天怎样把他儿子和亲戚溺死,菲图只答说他们比他早快活了一天。然后他又剥去菲图的衣裳,把他交给刽子手,凶残而卑鄙地拖他游街,加以种种暴虐的侮辱。菲图并不丧胆,反而毫不动容地高声追述他那可宝贵的光荣的死因:为了不肯把乡土交给一个暴君的手,同时更把神灵快降的惩罚恐吓暴君。老狄奥尼修斯从他的兵士眼里看出,这败将的放言以及对于他们的领袖与胜利的藐视不独没有激怒他们,反而使他们惊讶于这稀有的英勇而心软而谋叛,差不多要将菲图从卫队手里抢出来,于是下令停止这场酷刑,暗中遣人把他溺死在海里。
人确实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虚幻、飘忽多端的动物,想在他身上树立一个有恒与划一的意见实在不容易。试看庞培(Pompeius)非常怀恨马麦尔丁人(Mamertins),可是单为了城内一个公民芝诺(Zenon)情愿独自承担全城的罪过,以及替众人受刑的勇敢与豪气而赦免了全城。至于佩鲁贾城,主人面对苏拉(Sylla)显出同样的忠勇,却于己于人都一无所获。
更有与我先前所举的例子正好相反的:亚历山大,原是最勇敢同时又非常宽待他的仇敌的人,经过了无数的困难才攻破加沙(Gaza),看见守城将贝提(Betis)。这守城将的勇敢,亚历山大曾在围城的时候亲见他立了许多奇勋,当时虽然见弃于他的军队,武器寸断而且满身鲜血淋漓了,仍旧在马其顿敌人的重围中独自苦战。激于这场胜利的代价过高(因为除了种种的损失外,他自己还身受两伤),亚历山大对他的敌人说:“你将不能如愿而死,贝提!你得要尝尽种种为俘虏而设的痛苦。”贝提对这威吓只答以傲岸的镇定。亚历山大对他的骄傲与刚愎的缄默,气忿忿地说:“他曾屈膝过吗?他曾发出哀求的声音没有?无论如何我都要克伏你的缄默,即使我不能从你那里挖出一句话,至少也得要挖出一些呻吟。”于是由忿恨变成狂怒,他下令刺穿贝提的脚跟,把他系在牛车后面,任他四肢磔裂地生生曳死。
是否因为他太习于勇敢,觉得没有什么可惊羡,因而没有什么可宝贵的呢?还是他以为这是他个人特殊的长处,看见别人达到同样的高度不能不生妒忌与嫉恶呢?还是他的暴怒天然猛烈,不容抗拒呢?真的,如果他能抑制他的暴怒,我们相信他夺取第比斯城之役已经这样做了,当时他目睹许多勇士在防御崩溃之后,一个个引颈就刎,不下六千人当中,没有一个肯逃避或乞怜,反而在街上到处找那胜利的敌人碰头,希求得到光荣的死。没有一个为自己的创伤而丧胆,不趁着最后一口气去图报复,用绝望的武器去找寻敌人的死以偿自身之死。可是这英勇的惨剧并不能软化亚历山大的心,整天的悠长也不足以消解他那报复的狂渴。这屠戮直至流尽了最后一滴可流的血才止,只留下三万老弱妇孺及无武器的人作奴隶。
原著第一卷第一章
[book_title]论悲哀
我是最能免除这种情感的人。我既不爱它,也不重视它,虽然大家差不多都无异议地另眼看待它。他们把它加在智慧、道德和良心的身上:多古怪笨拙的装饰品!意大利人名之曰“恶意”[8],实在准确得多,因为那永远是一种有害的愚笨的品质。苦行派的哲学把它当作卑下与怯懦,禁止它的哲人怀有这种情感。
可是传记载埃及王普萨美蒂克(Psammétique Ⅲ)给波斯王冈比斯(Cambisez)大败和俘虏之后,看见被俘虏的女儿穿着婢女的服装汲水,他的朋友无不痛哭悲号,他却默不作声,双眼注视着地下。既而又看见他儿子被拉上断头台,他依然保持着同样的态度。可是一瞥见他的奴仆在俘虏群中被驱逐,就马上乱敲自己的头,显出万分的哀痛来。
这故事可以和最近我们一个亲王[9]的遭遇并提:他从达兰特得到他长兄的死耗,继而又得到他弟弟的死耗(这长兄是全家的倚靠和光荣,弟弟又是阖家的第二希望),他都保持着十分的镇静。几天后一个仆人死去,他反而抑制不住,纵情痛哭呼号,以至见者无不以为只有这最后的摇撼才触着他的命根。事实是:已经充满了悲哀了,最轻微的增添亦可冲破他的容忍的樊篱。我以为同样的解释可以应用于第一个故事,如果我们不知道它的后半段:据道冈比斯问普萨美蒂克为什么他对于亲生儿女的命运兀不为动,却这般经不起他朋友的灾难。他答道:只有这最后的忧伤能用眼泪发泄出来,起初两个是超出表现的力量以上的。
关于这层,我偶然想起一个古代画家的作品:他画依菲格妮亚(Iphigenia)的牺牲,要依照在场的人对于这无罪的美女的关系深浅来表现各人的哀感。当他画到死者的父亲时,已经用尽他的艺术的最后法宝了,只画他掩着脸,仿佛没有什么形态能够表示这哀感的程度似的。为了同样的缘故,诗人们描写那相继丧失七男七女的母亲尼俄伯[10](Niobé),想象她化为顽石,
给悲痛所凝结(奥维德Ovide)
来形容那使我们失掉一切感觉的黯淡和喑哑的昏迷,当我们经不起过量的打击的时候。
真的,痛楚的效力到了极点,必定使我们的灵魂仓皇失措,行动不得自由。当我们骤然得到一个噩耗的警告时,我们感到周身麻木、瘫软以及举动都被缚束似的,直至我们的灵魂融作眼泪与恸哭之后,才仿佛把自己排解及释放,觉得轻松与自在:
直至声音从悲哀中冲出一条路。(维吉尔Virgile)
费迪南王(Ferdinand Ier)在布达与匈牙利王的孀后作战,德国的拉衣思厄(Raiscïac)将军看见从战场上抬回来一个骑士,这骑士大家都亲眼看见他在阵上显出异常的勇武,将军跟着大众为他叹息,同大众一起要认出他是谁。等到脱掉他的盔甲的时候,却发现是自己的儿子,在震天动地的哭声中,他独自不声不响兀立着,定睛凝望着那尸首,直到极量的悲哀冰冻他生命的血液,使他僵死在地上。
说得出热度的火
必定是极柔弱的火(彼特拉克Pétraque)
在恋爱中的人们这样说,来摹写一种不可忍受的热情:
梨司比呵,爱情
已勾夺了我的心魂:
我才瞥见你,
便惊慌,不能成声。
我舌儿麻木,
微火流通我全身;
我双耳失聪,
双眼亦灭掉光明。(卡图卢斯Catulle)
而且,在过度的猛烈与焚烧着的热情里,亦不适于抒发我们的哀怨与悦服。那时候的灵魂给深沉的思想所禁压,身体也给爱情弄得颓唐和憔悴。所以有时使产生那突然袭击情人们的无端的晕眩,在极端的热烈和享乐最深的当儿,这种冰冷沁入他们的肌骨。一切容人寻味及消化的情感都不过是平庸的情感:
小哀喋喋,大哀默默(塞内卡Sénèque)
意外欢欣的惊讶亦可以产生同样令人若失的效力:
从渐渐走近的特洛伊人丛中,
她瞥见我:温热脱离她的身;
她惊惶、木立、昏倒在地上,
良久才吐出她原来的声音。(维吉尔)
除了那罗马妇人因为看见她儿子从甘纳路上归来喜出望外而死,除了梭福奇勒及僭主小狄奥尼修斯两个都因乐极而死,除了达尔华(Talva)在科西嘉岛读着罗马参议院赐给他的荣爵的喜报死去之外,我们这世纪有教皇利奥十世(Léon X),得到他所日夜悬望的攻下米兰城的消息,由狂喜而发烧而丧命。如果要用一个比较尊贵的榜样来证明人类的愚蠢,那么,有古人记载下来的哲学家狄奥多罗斯(Diodorus Cronus),因为不能在他的学院里当众解答对手的难题,马上由羞耻以至发狂而死去。
我是很少受制于这种强烈的情感的。我的感觉生来就迟钝,理性更使它一天一天凝固起来了。
原著第一卷第二章
[book_title]论灵魂缺乏真正对象时把情感寄托在假定对象上
我们邻近有一位患风湿症的先生。每逢医生劝他戒吃咸肉,他必定诙谐地回答,说他痛楚到极点的时候,要有可以委过的东西。因此,每次他呼喝咒骂香肠、火腿或酱牛舌之后,便觉得舒服得多了。
真的,每逢我们举手击物,击不中而又落空的时候,往往觉得疼痛。而想我们视觉得舒畅,我们必要在相当的距离有对象支持着它,以免它散失在空虚的大风中:
正如狂风没有森林阻挡
必定在空中消失它的威力;(卢卡努斯Lucain)
同样,摇动的灵魂如果失掉把握,必定渐渐在它自身消失,我们得要常常供给它可以瞄准和用力的对象。普鲁塔克(Plutarque)谈及那些酷爱猴子或小狗的人,说是因为我们天性中爱恋的一部分。为了没有正当的对象,宁可自己伪造一个低贱的,也不愿无所寄托。我们常见在热情里的灵魂与其无所事事,宁可想象一个虚幻的对象以自欺,虽然它自己也明知不可靠。同样,兽类在狂怒的当儿攻击那曾经打伤他们的石头或利器,用利牙替它们所受的痛苦在这些东西身上泄愤。
正如班那尼的熊,受伤后更凶猛,
当里比尔人的飞镖射在它身上,
不断地转向它的伤口,气愤愤地
追逐那跟着它旋转的伤口上的利矢。(卢卡努斯)
我们在苦难中什么理由没有想到?什么东西没有埋怨到——无论对与不对——使我们有可以用武的地方?并不是你在怒扯的金发,也不是你在狂打的雪白的胸脯,令你亲爱的哥哥饮弹丧命,找别的地方泄你的愤罢。
李维(Tite-Live)告诉我们,当罗马军队在西班牙丧失他们两个队长(同时是两兄弟)的时候,“他们马上一齐痛哭,乱打自己的头颅”。这是很普通的习惯。而哲学家比翁(Bion),不也滑稽地笑那在烦忧中乱扯自己头发的国王,“这厮是否以为秃头可以减除他的悲哀呢?”谁不曾眼见一个人把纸牌嚼碎,或把一盒骰子吞下肚里,以泄输钱的恨呢?泽尔士(Xerxès)鞭挞赫勒斯蓬的海水,把铁链加上去,用种种侮辱咒诅它,又给阿托斯山写一封挑战书。居鲁士二世(Cyrus Ⅱ)动用全军逾月,以报复他渡根都斯河(Gyndus)所受的惊恐。而卡里古拉(Caligula)把整间邸宅毁坏,为的是他母亲曾被扣留在那里。
我年轻的时候,人们常说我们邻近有一个国王,为了受上帝的杖责,赌咒复仇,下令要他的百姓十年内不得向上帝祷告和说话,而且,他自己的权威所到之处,不得信仰上帝。这故事与其说是描写这国度的愚蠢,不如说描写那种天生的骄傲。这两种毛病常混在一起,可是这样的行为的确出自傲岸比出自愚蠢多。
奥古斯都·恺撒(Augustus Cesar)在海上受大风浪颠簸,决意向海神尼普顿挑战,在竞技大会仪式中,下令把尼普顿的石像移去,作为报仇的表示。这举动比前事更无可宽恕,就是比后来他身历的另一事也没有那么可宽恕:当瓦鲁斯(Varus)战败于德国,他从狂怒与绝望中奔窜,一面以头碰壁,一面喊道:“瓦鲁斯呵,还我的军队来!”因为他们实有甚于愚蠢,他们在愚蠢上面更添上不恭,迁怒于上帝或命运,仿佛他们有耳朵接受我们的轰击似的。有如那些色雷斯(Thrace)人,每逢闪电行雷,便带着巨大的仇恨向天乱射箭,以为他们的箭可以使上帝服从。普鲁塔克所征引的一个古诗人说得好:
切勿对事物生气,
我们的忿怒它们一点儿也不理。
可是对于我们精神上的错乱,任你怎样辱骂也不够。
原著第一卷第四章
[book_title]论闲逸
正如我们看见的旷地,如果是肥沃的,必定丛生着各色各样的无用的野草。想好好利用它,得先要清理及散播好的种子。又如我们看见的妇人,如果任她们自己,只能产生不成形的肉块,必定施以良种,然后能得到自然的好的后嗣。心灵亦然。倘若没有一定的主意占据着它,把它约束范围住,它必定无目标地到处漂流,入于幻想的空泛境域里。
正如铜瓶里颤动着的水光,
反映太阳或月亮的晶明影像,
随处飞升,随处飘荡,
飘荡到长空与天花板上。(维吉尔)
无论什么幻梦与痴想都可以在这种不安的情况里产生。
他们虚构无数的妖魔,
无异病者的噩梦。(贺拉斯)
灵魂如果没有确定的目标,它就会丧失自己。因为,俗语说得好,无所不在等于无所在。
四处为家的人无处有家。(马尔提阿利斯Martial)
我最近隐居家里,决意在可能的范围内,不理旁事,优游闲逸,以度这短促的余生。我觉得对于我的心灵没有更大的恩惠了,除了让它在闲暇里保养自己,逗留和安居在自己身里。我希望它今后会毫无困难地这样做去,因为它已随着时日变得更坚定更成熟了。但我总觉得
闲逸使心灵飘忽。(卢卡努斯)
而在另一方面呢?我的心灵与无羁的马一般,为自己跑比为别人跑快百倍,因而便产生了无数的妖魔与怪物,无次序,无目的,一个两个接踵而来。为要可以优悠默察这些东西的离奇不经,我已开始一一写下来,希望日后用来羞它。
原著第一卷第八章
[book_title]论说诳
再没有人比我更不宜于夸他的记忆了,因为我几乎找不着它一些痕迹,我亦不信世界上还有人的记忆这么惊人地坏。我的其他禀赋都庸碌平凡,可是在这一点上,我以为我是非凡而且稀有,值得因此享受一种声誉。
除了我所感受的天然的不便利而外(真的,柏拉图深感记忆的需要,很合理地称它为伟大而有力的女神),在我的家乡,要说一个人糊涂的时候,他们说他没有记性。每逢我对人投诉我这弱点,他们便讥笑我,而且无论怎样都不相信我,仿佛我在说自己是疯子似的,在他们心目中,记忆与智慧绝对是一回事。
这样使我更吃亏。可是他们确实错怪了我,因为经验证明,一个极好的记忆往往反配上一个衰弱的判断力。他们错怪我的还有一点,那就是除了做朋友外,我什么都不行,所以责备我的弱点就等于说我忘恩负义。他们因我的记忆而怀疑我的感情,把天然的缺憾当作良心上的弱点。他们说:他忘记了这个委托或这个许诺;他全不想念他的朋友;他忘记为了爱我应该这样说、这样做,或这样隐瞒。无疑地,我很健忘,但是因不关心而忽略朋友托我做的事,那可不是我的本性。愿大家宽容我的不幸,别把这不幸当作恶意,尤其是一种与我的脾性绝对相反的恶意!
我也有我的慰藉。第一,因为这毛病帮我纠正一个很易犯的更坏的毛病,就是野心。因为对于一个要包揽世事的人,缺乏记忆力真是一个难堪的弱点。
自然界进步的一些类似例子告诉我们:自然往往加强我们别的禀赋,以补救某种禀赋的薄弱。假如受了记忆的恩惠,别人的创见与意旨时时刻刻在我心里,我的理智与判断力将不能尽量发挥它们自己的才干,却很容易像大多数人一般,被引导去懒懒慢慢地追随别人的足迹。
我的话因而较简短,因为记忆的货仓比较创见的货仓容易充塞着物品。如果我的记忆对我忠实的话,我就会喋喋不休地震破我朋友们的耳鼓,因为种种事物都会惹起我这小小才干去把它们运用挥使,引动及激发我的雄辩。那是多么可哀!我亲眼见有几个朋友就是这样,因为记忆把题材原原本本地供给他们,他们把故事往后追溯得那么远,又附上了如许的无谓枝节。如果这故事是好的,把它的好处全窒死了。假如不好,你就不知应该要诅咒他们幸而有这么强的记忆,还是不幸而有那么可怜的判断力。一上了高谈阔论的大路之后,要停止及截断是很难的事。再没有什么比较那骤然止步更显得马的力量了。
甚至那些说话切题的人当中,我也见过有好些虽然想在半路骤然停止,却无法做到。他们一壁在脑袋里搜寻一个停步点,一壁却喃喃个不休,和一个快要昏倒的人曳着他的脚步一样。老头子尤其危险,他们对于过去的记忆还在,却忘记了他们已复说了多少遍。我知道有好些很趣致的故事在某爵爷的口里变成了讨厌,因为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不被这些故事灌注过一百次的。
第二,我缺少记忆给我的安慰是,正如一个古人所说的:我容易忘记别人的侮辱。否则,我需要一本备忘录,像大流士(Darius Ier)那样,为要不忘记从雅典人手里所受的耻辱,教一个仆人每当他吃饭的时候,向他耳边唱三声,“主呵,勿忘雅典人!”而另一方面,我重见的地方与书籍永远带着一种新鲜的颜色向我微笑。
记忆不强的人切勿学人撒谎,这话说得真有理。我知道那些文字学家把“说假”与“撒谎”分开:说假是说一件假的事,而说者信以为真。至于撒谎在拉丁文(也就是我们法文的本源)的定义,却是瞒住良心说话,因此只应用于那些言与心违的人,也就是我现在所想论及的。
这种人或虚构整件事,连枝带叶,或改变及粉饰那原有真实基础的事物。那些改变或粉饰的,如果要他们常常复述同一件事,就很难不露马脚,因为那真实的事情先进入他们的记忆里,由知识与认识的媒介印在上面,自然地显现在我们的想象,驱逐那立足没有那么稳固的虚构。而原来所听到的各种详细情形也三番四复地窃进脑海里,把添上去的假冒而且模糊的枝节消灭。
至于那些完全虚构的,既没有相反的印象摇动他们的虚假,似乎就没有那么容易被人觑破了。但也不尽然,因为那是一个无实质的虚体,如果抽根未牢,就易于被记忆所遗漏。关于这层,我有过许多有趣的经验,那些老是根据事业利益或顺从大人物颜色而措词的人,总要吃亏的。因为支配他们的信义及良心的种种情景,既要经过许多变动,他们的话自然也不能不随时转移。于是同一桩事,他们今天说灰,明天说黄。对这些人说这样,对那些人说那样。如果这些人偶然把他们所得的矛盾的消息像赃物般合拢在一块,这巧妙的伎俩又如何结果呢?况且稍不在意,他们便自己打嘴巴,因为有什么记忆容得住他们对于每件事所捏造的形形式式呢?我看见与我同时代的一些人,苦苦追求这种机巧的声誉,他们不知道即使得了声誉,效果却不可得。
说诳确实是一个可诅咒的恶习。我们所以为人,人与人所以能团结,全仗语言。如果我们认识说诳的遗害与严重,我们会追捕它,用火烧它,比对付什么罪过都更不为过。
我觉得人们往往白费功夫,极无谓地惩罚小孩子天真的小过,为了一些不会留下痕迹和影响的无意识举动折磨他们。据我的私见,只有说诳,其次便是刚愎,我们应该极力歼灭它们的萌芽与滋长。它们随着小孩子长大,舌端一度向这方面伸展之后,你会觉得奇怪,任你如何也不能把它拉转来。所以我们常见许多在其他方面本来很诚实的人,仍不免屈服及受制于这恶习。我认识一个品性很好的成衣匠,从未听他说过半句真话,即使对他自己有利。
倘若像真理一般,虚妄只有一副面孔,我们还好办,因为我们会把惯于说诳的人所告诉我们的反面当真实。可是这真实的背面却有千万副面孔和无限制的范围。
毕达哥拉斯(Pythagore)以为善是确定的、有限的,恶是无限的、无标准的。千百条路引我们乖离,只有一条路引导我们达到目的。我确实不敢断定,为了从一个明显而且极端的危险脱身,我不会撒一个不要脸和正经八百的诳。
一个古代的神父[11]说:我们和一只相识的狗做伴,比和一个言语不通的人好。“所以对于人,一个生客不能算人”(老普林尼Pline)。虚伪的语言比缄默更难打交道哩!
弗朗索瓦一世(François Ier)尝自夸用这种方法难倒达韦尔纳(Taverna),他是米兰公爵斯福扎(Sforz)的公使,一个著名的善于辞令的人。达韦尔纳受了他主人的使命向国王陛下致歉,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就是:弗朗索瓦一世新近被逐出意大利,想同那里,尤其是米兰的公爵通消息,觉得应该有一个人在公爵的宫廷代表他,实际是公使,表面却是一个私人,只在那里经营个人的私事。可是米兰公爵要倚靠日耳曼皇帝多些,(尤其是他那时正与皇帝的侄女、丹麦王的女儿、现在是洛林的孀妇议婚),如果被人知道跟我们有往来和通消息,对于他的事必定有很大阻碍。找到适宜负此使命的是一个名叫弥尔韦(Merveille)的米兰人,国王的御马司。他带了秘密国书和公使训令,表面更带了许多为他私事的介绍信去见公爵。他逗留在公爵的宫廷太久了,日耳曼皇帝终于微有所闻。我们相信就为了这缘故而发生了以后的一件事:公爵布下暗杀假象,使人在夜里杀了他,而案件前后两日便告完结。
达韦尔纳带了一份捏造的关于这案件的详细说明书来到(因为弗朗索瓦一世写信给公爵及所有基督教国家的国王,要求完满的答复),准备在国王早朝时宣读。为了辩护案情,他很伶俐地提出几个似是而非的事实解释:他说他的主人自始至终只把我们的钦差当作百姓及私人,这人到米兰完全为私事,并且从未因别的任务在那里逗留,他否认知道这人是国王的下属或国王认识他,自然更不知道是公使了。于是弗朗索瓦一世从各方面用种种疑问及反驳盘诘他,终于在“为什么在夜里,而且,简直可以说是秘密行刑”一点上使他语塞。这可怜的人仓猝间不得不说实话,答道,为了对陛下的恭敬,如果在白天行刑,公爵会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们可以想象他怎样露出马脚,在弗朗索瓦一世这样的敏感鼻子面前被绊倒的情形。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Jules Ⅱ)遣了一个公使去谒见英王,鼓动他反对法国国王。那公使把他的使命说完之后,英王在回答的话中特别注重关于准备与一个这么强有力的王作战的种种困难,列举了几个理由。公使很不知趣地回答他也曾想及这些理由,并且对教皇提过。这些话与他为鼓动战争而来的原来目的相去那么远,英王马上猜出这公使私下里必定是倾向法国的。他的主人得知这消息之后,他的财产被充公,他自己仅以身免。
原著第一卷第九章
[book_title]论辩才的急慢
“一个人不能兼有各种美德”(拉博埃西[12])。同样,关于辩才,我们常见有些人发言那么轻易和敏捷,人们之所谓词锋又那么尖锐,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有准备。别的人却比较迟钝,说什么都要审思熟筹。正如我们教女人看她们身体的特殊美点去做各种游戏和体操,我要对这两种辩才的特长给予同样的忠告。在我们这个世纪,擅长辩才的,似乎就是牧师与律师。我觉得迟钝的宜于做牧师,敏捷的宜于做律师。因为前者的职业允许他从容预备,他的旅程是在一条永恒的、无间断的直线上走。至于律师的自由却迫使他随机应变,他的对手意外的反驳往往把他抛出行伍,迫使他马上取新的立场。
可是克里芒教皇(ClémentⅦ)与弗朗索瓦一世在马赛会面,却发生相反的事实。毕生吃法庭饭而且享有盛名的玻耶(Guillaume Poyet)先生被任命去对教皇致辞。他把演讲词事前许久便预备妥当,并且听说还是在巴黎做好带来的。到了要宣读的那天,教皇恐怕别人对他说的话有可能冒犯在座的各国公使之处,对国王提议一个切合时地的题目,刚巧与玻耶所预备的完全两样:以致他的演辞毫无用处,要马上另做一篇。他自己觉得不胜任,不得已让枢机主教杜贝莱(Jean Du Belley)替代他。
律师比牧师难做。可是我觉得过去的律师比牧师多,至少在法国是这样吧。
似乎智慧的元素是敏捷与机警,而判断的元素是迟缓与熟筹。但是没有工夫预备便讷讷说不出口的人,或有工夫预备亦不见得比较说得好的人,同样的不可思议。
他们说凯西乌斯(Severus Cassius)事前不先构思比较说得好,说他倚仗机会比思索多,说打断他的话柄对于他是一件好事,所以他的对手不敢激惹他,怕他的怒气会令他加倍雄辩。我由于经验认识这种不耐烦苦思的天性,除非让它自由快活地奔驰,它干不了什么好事。我们常说某某作品臭油灯气味,即指作品中由于过事雕琢所致的生涩与粗糙。而且,那急于求精的操虑,那对于它的经营太迫切、太紧张的灵魂的焦躁,把它捆缚、挫折和挡塞,正如过于满溢和猛急的水从开着的瓶口找不着出路一样。
我现在所说及的这种天性当中,也有并不需要受强烈的情感所摇撼和激动的,不似凯西乌斯的愤怒那般(因为这样的打击会太猛烈了)。它所需要的不是簸荡而是煽动,只要受临时、偶然及外界的景物所唤醒和振奋。如果任其自然,它就只有颓唐憔悴,兴奋是它的生命与美德。
我不善于自我控制或支配。机会比我自己更有权。境遇、伴侣,甚至我自己的声音的颤动,从我的智慧所获得的,比我独自测探和使用还要多。因此,如果无价值的东西也可以选择的话,我的谈话比我的文章好。
这样的事于我亦常有:我找我的时候,找不着;我找着我,由于偶然的邂逅比有意识的搜寻要更多。我有某个精微的想法(我想说的是,别人看来这个想法鲁钝,我却觉得锋利。还是放下这些谦逊吧!每人依照自己的力量各有说法),等到要写出来发表的时候,我把它完全丢了,简直不知道想说什么。有时一位生客已先我发见了。如果我要用刀把这些地方统统刮去,全部书恐怕都要被抹掉。也许将来机缘会偶尔射出一道比午昼更亮的光在这上面,使我惊讶于现在的犹豫。
原著第一卷第十章
[book_title]论预兆
关于签语,确实在耶稣未降临以前便已失掉信用了:因为我们见西塞罗(Cicéron)苦思它们所以衰落的原因,这几句话就是他的:“为什么德尔斐(Delphes)不仅现在,并且很久以来不再发签言,时至今日,竟没有什么比它们更受人轻视的呢?”(西塞罗)可是其他种种预言,发自被牺牲的兽类的脏腑(柏拉图以为这些动物的脏腑的天然组织有几分是为这用途而设的),鸡之跺踢,鸟之飞翔,“我们相信有些禽鸟专为宣示未来而生的”(西塞罗),打雷,河流之旋涡,“肠卜僧[13]洞悉许多事物;占卜官[14]预知许多事物;签语、先知、梦与异迹又宣告许多事物”(西塞罗),以及其他古代赖以取决公事和私事之休咎的,通被我们的宗教破除了。虽然我们当中还有星相巫觋等流行,这是我们天性中无意识的好奇心的显著例证,消耗我们的光阴去预卜未来的事物,仿佛现在的事情还不够我们消受似的:
为什么,奥林匹斯的王呵,你要
在人类的痛楚之上添上这凄徨?
为什么用可怕的凶兆,
预告他们未来的灾殃?
还是蒙住凡夫的眼睛吧,
使他们在恐惧中仍不绝希望。(卢卡努斯)
“预知必临的事于我们毫无益处,因为徒自苦恼是一件大可哀的事。”(西塞罗)——无论如何,它们的权威已减削不少了。
所以我觉得莎吕斯侯爵弗朗索瓦的例子非常可惊。他那时统率弗朗索瓦一世在阿尔卑斯山外的大兵,非常得宠于宫廷,连他的哥哥被充公的领地也归还他了。毫无倒戈的理由,感情也不容他这样做,后来才证实他是受了当时种种言之凿凿的预言的过度的恐吓,那些预言有利于查理五世而不利于我们,(尤其是意大利,在那里这种愚蠢的预言是这般流行,在罗马居然大宗的款项为了我们的倾覆而付赌注)。起初他只对心腹哀悼那对于法国和在法国的友人的不可避免的灾难,终于背叛倒戈起来,结果无论星座如何,他大受损失。可是他对于这事的举措实在像一个陷于各种情欲的人。因为,既有城池和大兵在握,安东尼·特·列夫(Antoine de Leve)所统率的敌军又距离他仅三步,加以我们对他毫无猜忌,他实在有为患更大的能力。因为他虽然背叛,我们并未损失人马及城池,除了弗山(Fossan),而且还是经了一场血战才丢掉的:
神用浓黑的夜,
遮掩着未来的路,
嘲笑那无知的凡夫
为了焦虑自苦。
……
他就是自己的主人,
而且将毕生快乐欢欣,
如果他能够每晚安然,
说道:“我又过了一天。
明天任神遍盖乌云
或把清光普照乾坤。”(贺拉斯)
反之,那些相信这句话的人却错了:“这是他们的理由:因为有预兆,所以有神明;既然有神明,所以有预兆。”(西塞罗)。帕库维乌斯(Marcus Pacuvius)却聪明得多:
那些不求教于他们的心,
而求教于禽言兽语的人,
只合受我们听,
却不合受我们信。
著名的托斯卡纳(Toscane)人的预言是这样的来历:某农夫锄地,锄到深处的时候,看见达则(Tagès)[15],一个带着婴孩的面孔、老人的智慧的半仙站起来。邻近的居民急忙走去看,于是他的言语和知识,包含着这法术的原理和方法,便被收集保存了几个世纪:好一个与它的发展相称的诞生。
我宁可掷骰来处理我的事,也不愿倚赖这样的幻梦。
真的,在一切国度,人们都留下一部分权威给命运。柏拉图在他所描画的理想国里,让命运裁决许多重要的事情,其中一件便是婚姻要由良善的公民共同抽签取决。他对于这偶然的选择是这般看重,甚至主张那种从这种结合所生的孩子要在国内教养,把那出自不良结合的孩子摒弃。可是如果被摒弃的孩子长大时侥幸有成材的希望,人们可以把他们召回去,而放逐那些被留在国内到成年还不见有什么希望的孩子。
我见许多人研究和注释他们的历书,把它们当作各种事故的权威来征引。它们所预料的事是这么多,自然有真有假:“整天射箭的人,谁不会有时命中呢?”(西塞罗)。我却不因为他们有时命中而看起他们。如果他们的定规是撒谎,我们会较有把握得到真理。何况从来没有人留意他们的误算,虽然那是无数和常有,而它们的偶然命中却正因为罕有、异常和怪诞而得人信仰。狄亚哥拉士(Diagoras)别号无神者,一天在山穆达拉司(Samothrace)寺里有一个人指着那些沉船得救的人的还恩牌与画像对他说:“好,你不信神明与人事有涉,对于这许多由神恩得救的人怎样解说呢?”他答道,“事实是,那些溺死的人没有人画他们,虽然他们占大多数。”
西塞罗说许多承认神明的哲学家当中,只有色诺芬尼(Diagoras)努力铲除各种预言术。无怪我们常见许多国王耗费他们的光阴(有时并且于他们有害)在这些子虚上面了。
我很想亲眼看见这两个异迹:一个是卡拉布里亚的方丈约阿希姆(Joachim)的书,预言所有未来的教皇的姓名和相貌。一个是里奥皇帝(Léon Ⅵ)的书,预言希腊历代皇帝及主教。
这个却是我目睹的:在社会秩序混乱的时候,人民受了厄运的打击,轻率投身于各种迷信,向上天寻求他们的灾难的远古的恫吓与原因。而他们现时是这般乐在其中,我敢说,这是一个锐利而空闲的头脑的消遣。那些精于编结及解开这些玄机的人,无论在什么书里都可以找到他们所想找的东西。可是尤其使他们易于从事的,是这种预言谵语的模糊、惝恍和不经,它们的著者原就不给它们任何清晰的意义,以便后世可以随他们的幻想妄加注解。
苏格拉底的幽灵[16],据我的意见,就是某种意志的冲动,不待他的理性允许便呈现给他。在一颗修养这么深的灵魂,不断地受智慧与道德的陶冶,大概连这种率性,虽则是偶然,也是良善而且值得听从的罢。每个人在他内心都有这种骚动的影像,激烈而突如其来。我们从不过问审慎,这些冲动却要管制一下。我有过这些冲动,很少理性,具有激烈的说服力或劝阻力,而苏格拉底的却比较平常。我任它们推移,对于我是这般有益和顺利,简直可以想象是从神圣的灵感来的。
原著第一卷第十一章
[book_title]论善恶之辨大抵系于我们的意识
“骚扰我们的,是我们对于事物的意识,而不是事物本身。”一句古希腊格言这样说(爱比克泰德)。假如这格言能够事事处处都树为真理,我们这可哀的人类景况至少可得一大解救。因为如果恶单是由我们的判断侵害我们,似乎我们可以瞧不起它们,或有把它们化为善的可能。如果事物是在我们掌握之中,为什么我们不支配它们,或利用它们呢?如果我们之所谓恶与痛楚本身并不是恶与痛楚,却因为我们的想象把这种品质加给它们,我们当然有转变它们的权利。既可以选择,又没有什么强迫我们。我们真愚蠢不过,如果我们偏要选那苦闷的路走,把一种苦恶的味儿加诸疾病、窘乏和侮慢的身上,既然我们可以把好的加给它们,既然命运只供给材料,却要我们把形式给它们。现在,让我们试看这议论能否成立:我们之所谓恶并非恶,或者——其实只是另一说法——即使所谓恶是恶了,最低限度我们可以任意给它们另一种气味,另一副面孔。
如果我们所畏惧的这些事物的本体,能够自作主张寄居在我们身上,就会无论在谁身上都是相同和类似,因为一切人都是同类。而且,除了多少之分,总具有同样的判断与理解的工具和器械。可是我们对于这些事物的意见之分歧,显然证明它们是得到我们的同意才能够侵入。也许某个人包藏着它们的真体,而千百个人却给它们一个新的相反的形状。
我们把死亡、贫穷和痛苦当作我们的主要敌人。
先说一般人称为“可怕的事物中之最可怕”的死吧:谁不知道许多人却称它为“这生命风中的唯一避风港”,称它为“自然的至善”,称它为“我们自由的唯一砥柱”和“医治诸般苦难的奏效如神的万应灵丹”呢?有些人颤栗惶恐地等候着它,另一些人却觉得比生更轻易担负。
这个人就是埋怨它过于温和的:
死呵,求神保留懦夫的生命,
愿你只是勇敢的代价。(卢卡努斯)
且慢说这些傲慢的心吧。狄奥多罗斯(Théodorus)回答那恐吓要杀死他的吕西马古斯(Lysimakhos)说:“你将立一大功,如果你做得到一只西班牙苍蝇所能做的。”大多数哲学家或有意预先料理、或帮助和催促他们自己的死的到来。
我们常见多少下层阶级的人,或由于刚愎,或由于天性上的纯朴,毫不动容地赴死——并且不是平常的死,而往往是混着羞辱及酷刑的死——我们简直不觉得他们举止上有什么改变:料理他们的家事,把后事交托给朋友,唱歌,现身说法,对大众谈心,间或插以笑话,举杯为朋友祝酒,简直与苏格拉底无异。
一个囚徒被拉去上吊,说别从这条路走吧,恐怕某商人向他索债,抓住他的领带不放他走。另一个对刽子手说,不要触他的脖颈,以免他忍不住痒失声笑出来。又一个回答那望他今晚和主耶稣同食的牧师说:“不如你自己去吧。至于我,我却要斋戒。”又一个问要水喝,因为刽子手先喝了一口,便说他不跟着喝,为的是怕要染上痘疹。大家都听过那披加尔(Picard)人的故事:当他在梯上快要被吊的时候,有人把一个女子带给他,说如果他肯娶她(我们的法律有时允许这样做),他便可以被赦免。他定睛看了半晌,发现她是跛的,说“绑吧!绑吧!她跷腿哩。”同样的故事在丹麦亦极流行:一个犯人既定死刑,已经在断头台上了,不肯接受人家献给他的同样的条件,理由是那女子的脸太扁、鼻子太尖。图卢兹(Toulouse)地方有一个仆人被控信仰异端,他的唯一申辩是他跟从他主人的信仰(他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学生,和他同时入狱),宁死也不肯承认他主人有错。传记告诉我们阿拉斯(Arras)城的百姓,当路易十一(Louis XI)取了他们的城之后,许多人都宁可问吊也不愿喊“路易王万岁”。
在那尔乘格国[17](Narsingue),教士们的妻直至今日还是被生埋去陪伴她们丈夫的尸骸。其他的孀妇不独很从容地,而且很快乐地投身于他们丈夫的焚尸场上。而当人们焚烧国王的尸身时,他的妻妾佞嬖以及各种官吏仆从都喜洋洋地投身火堆中,仿佛陪死是无上的幸福似的。在那些灵魂卑贱的小丑当中,许多临死也不抛弃他们的笑谑。有一个在行刑手把他摇来摇去的时候,叫道:“摆橹呀!”这是他平日的口头禅。又一个临断气时人家把他抬到火炉边的席子上,医生问他痛在哪里,他答道:“在火与床之间。”等到牧师来替他涂香油,找他那因为病痛而蜷缩起来的脚时,他说道:“在我腿的极端,你就会找着它。”有人劝他把自己交托给上帝,他问:“谁到那里去?”那人答道:“如果上帝喜欢,也许一会儿你就要去。”他反问:“假如我明天晚上才去呢?”那人又说:“把你交托给上帝吧,你快要同他一起了。”他答道:“那么不如我自己把交托随身带去好了。”
最近我们攻打米兰之役,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不知多少次,百姓耐不过换来换去,他们那么坚决地寻死。据我父亲说,他看见人家统计:一周之中,至少有二十五个家长自戕。一桩大同小异的事在山佗(Xanthis)地方发生。那里的居民遭到布鲁图斯(Brutus)围攻,他们男女大小一块儿蜂涌出城,带着那么热烈的愿望去赴死,简直可以说平常人用以逃避死的应有尽有的方法,他们无不用来逃避生,以致布鲁图斯费了许多工夫才救回极少数。
无论什么信念,都有鼓励人用性命来拥护它的力量。米底之战,希腊人所矢誓及始终坚守的英勇的约言第一条便是每个人宁可以生易死,也不愿波斯的法律替代他们的法律。我们看见多少人在希腊和土耳其之战,宁可接受那最残酷的死也不愿放弃他们的割礼而受洗礼。没有什么宗教做不到这种榜样的。
卡斯蒂利亚(Castille)王既把犹太人驱逐出境,葡萄牙王约翰二世(Jean Ⅱ)应许暂时容纳他们,只要每人交八个佛郎,并且到一定的日期便要离开,他答应备办船只把他们载到非洲去。期限到了,他下令过期不离境的要做奴隶,而替他们备办的船只既非常之少,已经上船的又受那些船员很卑鄙地虐待,其中一个虐待的方法便是在海上绕来绕去,直至他们的粮食竭尽,迫不得已要向船上购买。可是在海上那么久,售价又那么贵,他们登岸时就只剩下身上的内衣了。这种不人道的消息传到葡萄牙之后,大多数人情愿做奴隶,其中有些还改变了他们的宗教信仰。及至曼努埃尔一世(Émmanuel Ier)即位,起初把他们解放,后来又改变宗旨,下令限期出境,指定三个海岸做登舟的地方。他希望,我们现代最好的拉丁历史家阿索里乌斯(Osorius)说,解放的恩惠既不能感化他们皈依基督教,那么,像他们的朋友般要受些盗贼似的海员的虐待,加上离开惯居和致富的国土,去到一个生疏的地方的种种艰难的展望会把他们带回来。可是眼见他的计划失败,他们个个都争先恐后要离境,于是取消两个已经允许的海港,以便路程的遥远和艰辛可以使他们回心转意,而把他们聚拢在一个地方也便于施行他的计划。这个计划便是下令把十四岁以下的小孩从父母怀里抢出来,移到他们父母眼不及见的地方去教养,在我们的宗教里长大。据说结果非常可怕:父母与儿女间天然之爱,加上他们对古代信仰的热忱,向这横暴的谕旨死命抗争。许多父母因此自戕,更可怕的是,出于挚爱和怜悯,他们亲自把幼孩投入井里,以图避免这律法。至于那些剩下来的,期限既过,又缺乏旁的办法,只好回复他们的奴役生涯,也有变为基督徒的,不过他们整个民族是否真诚,直至今天恐怕还没有多少葡萄牙人敢担保,虽然时间和习惯比什么压力的影响更大。在加士图尔那大利城(Castelnaudari),五十个阿尔比支(Albigeois)的异教徒带着极坚决的勇敢,一伙儿投身在一堆熊熊的烈火中也不愿否认他们的信仰。“我们岂不常常看见,不独几个将军,并且全队兵士毫无顾虑地奔赴万死么?”(西塞罗)
我有一个亲密的朋友极真诚地强求死。这真诚是由各种我所不能驳倒的似是而非的理由种在他心中的。第一次死亡戴着光环显现的时候,他马上带着猛烈的饥渴投身于它怀里,虽然并没有什么显著的非死不可的因由。
我们现代有许多例子:为了极小的困难,许多大人及小孩献身于死亡。关于这层,一个古人(塞内卡)说得好,“我们什么不害怕呢,如果连那怯懦者找来作庇护的东西我们也害怕?”
假如我想在这里列举那些比较幸福的时代,无论什么信仰、无论什么景况的男女或很镇定地等死,或有意去寻死,而且并非单为逃避生的苦恼,有些简直为了逃避生的餍足,更有因为希望在别处更舒服而寻死的,我无法一一列举。他们的数目是这么无限,我真觉得把那些畏死的加起来恐怕还要容易些。
但有一点。哲学家皮浪(Pyrrhon)有一天在海上遇大风浪,把一只猪指给那些在他四周惊惶失措的人看,并且用来作榜样鼓励他们,因为那只猪毫不为风浪所动。
难道我们敢说我们独具的理性,我们常常用以自傲而且藉以为万物之灵、万有之主的,是为要骚扰我们而加之于我们身上么?又何需乎那对于事物的认识呢?如果它令我们失掉那没有它反而得到的安息与宁静,如果它令我们比皮浪的猪还要苦?上天为了我们的最大幸福而赐给我们的智慧,我们却用以自我毁灭,与天意作对,反抗万物以本身特长求得自身安逸的普遍物理么?
好,有人会对我说,就算你的方式适用于死,又何语于窘乏呢?又何语于痛苦,亚里士狄普士(Aristippus)、希联尼母(Hieronymus)和许多贤哲都视为最大的恶的呢?那些口头上否认它的人,行为上却不能不承认。波塞东尼乌斯(Posidonius)为一种尖锐的病痛所苦。庞培来探望他,并且道歉不应该选一个这么不凑巧的时间来听他讲论哲学。“天也不许,”波塞东尼乌斯说,“如果痛楚能够缠绕我,以至阻止我讲论哲学。”于是他纵论对于痛苦的轻蔑,但是同时痛苦并不停止它的效力,只是不断地刺激他。他忍不住大声喊道:“痛楚呵,你尽管肆虐吧!无论如何我也不说你是恶的。”
这个他们常常夸赞的故事,究竟何补于那对于痛苦的轻蔑呢?他所争辩的只是名义而已。如果他不为痛楚所动,为什么要中止谈话呢?为什么他以为不称它为“恶”是那么了不得的一回事呢?
这里就不全是想象。我们可以推测其余,这里那确定的知识有它的分儿。我们的官能就是裁判:
如果官能不真,一切理性都是假的。
(卢克莱修Lucrèce)
我们能够使皮肤相信马鞭只使它发痒,使舌头相信茄楠香是葡萄酒么?皮浪的猪在这里便与我们同路了。它确不怕死,可是你如打它,它便四处奔窜和呼叫。我们将要勉强那自然的普遍定律么?那在普天之下无论什么生物身上都看得见的,大凡受痛苦必定颤栗,受损害的树也似乎飒然呻吟呢。死亡却要反省才觉到,因为它只是霎时的动静:
或在未来,或在过去,眼前它却永不在。
(拉博埃西)
死的期待比死还要难受。(奥维德)
许多禽兽,许多人都宁可死也不愿受恫吓。真的,我们平时对于死最怕的,其实是痛苦,死的惯常的先驱。
可是,如果要信一个神父[18]的话,“死之所以为恶,全因为那跟着它来的种种。”我却要说,而且比较近似一点,死带来的种种,既不是先它来的,也不是后它来的。我们常常托词痛苦而错误地宽恕自己。我从经验觉得:倒是我们想象死亡的焦躁使我们不能忍受痛苦,令我们加倍难受,因为痛苦预告我们的死亡。但是理性要骂我们怯懦,骂我们畏惧一件那么倏忽,那么不可避免,那么不容易感到的事情,我们于是抓住这另一个借口,因为比较可宽恕。
痛楚如果除了痛没有别的危险,我们便说它没有危险:牙痛,风湿症,无论怎么难受,只要不死人,谁把它们当疾病呢?现在,假设我们对于死亡单注重痛楚,正如穷困也没有什么可怕,除了它以饥渴、寒热以及失眠把我们抛到痛苦的怀里。
那么,让我们单谈痛苦吧。我同意它是身体所能招惹的最大的恶,因为如果世界上有一个憎恶它、逃避它的人,那就是我,尽管直至现在,我还没有,多谢上帝,与它发生多大的关系。可是一切全在自己,如果不能彻底歼灭它,至少也可以由忍耐而减轻。纵使躯体受纷扰,至少可以保持灵魂和理性的秩序。
如其不然,为什么德性、勇敢、力量、豪爽和果断受人尊敬呢?如果没有痛苦作对,它们又将在何处显本领呢?塞内卡说得好:“勇敢贪危难”。如果没有睡硬地、穿盔甲晒着正午的烈日,啖马肉,喝驴血,眼见子弹从我们身上夹出来,任火炙、针探、线缝我们的伤口等事,我们和一般常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逃避痛苦及灾祸,与先贤所说的“同价值的事业中,那最困难的最引人去做”这话相去实不能以道里计。“因为严肃的人的幸福并不在于风流、游乐与欢笑等轻佻的伴侣,而在于坚忍与刚毅。”(西塞罗)为了这缘故,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我们的祖先,那在战争的艰险里用膂力搏得来的胜利,不比那在万全中由心机和口舌得来的胜利更宝贵。
功业的代价愈昂,滋味亦愈长。(卢卡努斯)
何况还有这点安慰我们:“痛得厉害的必短,痛得长久的必轻。”(西塞罗)你将不觉其久,如果你觉得它厉害。它不结果自己就结果你:二者其实是一事。如果你背不起它,它将把你背走。“不要忘记最大的痛苦止于死,较轻的有无数的间歇,而我们可以驾驭那些和缓的。所以,如果它们堪可忍受我们就忍受,否则我们可以随时离开这生命,与戏剧不中我们意的时候离开剧场无异。”(西塞罗)
我们所以觉得痛苦难受,完全因为我们不惯于在我们灵魂里寻求乐趣,而且不充分信赖它是我们行为与生活的唯一至尊的主宰。我们的肉体,除了度数的长短,只有一种步伐,一个倾向。灵魂的方式却千变万化,把肉体的感觉和种种的事变,无论大小,都隶属于它或它权威之下。所以我们应该体察我们的灵魂,试验它的力量,鼓动里面的全能动力。无论什么理由,命令和力量都不能反抗它的志向和选择。它所具备的千万策略中,我们只要接受一条适宜于我们的宁静和安全的,那么,不独损伤不能侵害我们,如果它喜欢,我们还要觉得凶恶和损伤可喜和可感激。无论什么它都毫无区别地利用。谬妄、幻梦都很有用地服从它的意旨,与正当的事物一样地把满足与安全带给我们。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使我们的苦乐尖锐的是我们心灵的锋刃。禽兽的心灵是被箝制住的,把它们的浑噩和自由的感觉完全交托给肉体,所以每个种类亦只有一个差不多相同的感觉,由它们举动一致便可以看出。如果我们在肢体里不惊扰那隶属于它们的权限,我们可以相信我们也许更自在,因为自然赐给它们一个对于苦乐比较合理与温和的品性,而这品性既然对于人人都普遍平等的,就不会不合理。但是我们既然摆脱了它的律法,以耽溺于我们幻想的放纵的自由里,我们至少要把幻想屈向那令人最畅适的一方面。
柏拉图怕我们受苦乐的羁绊太牢,因为它把灵魂太严酷地束缚和维系于肉体,我却以为相反,它把灵魂解脱和放松。
正如敌人因我们逃遁而愈凶猛,痛苦看见我们为它颤栗而愈骄横。对于与它争持的人,它会比较容易投降。我们要扎紧自己的腰去抵抗。退让与逃遁都可以唤来和招惹那恫吓我们的毁灭。正如肉体挺直起来更能坚持,灵魂亦然。
但是我们还是征引例子吧,对于腰骨软如我的人,这种游戏似乎更适宜。我们可以从许多例子看出痛苦与宝石无异:宝石的色泽视那配置的金叶而或明或暗,痛苦亦不能在我们身上占据比划给它的更宽的地位。“你越让步给痛苦,你亦愈觉得痛。”(圣奥古斯丁)我们觉得医生刃针的抚触,比较在战争的火热中十处剑痕还要利害。生小孩的痛楚,医生和上帝都认为很大,而我们为此煞费周章,对于许多国家这简直不算一回事。我不说那些斯巴达的妇女,只就我们步兵营里的瑞士女人[19]而说,你发现什么分别呢,除了今天看见她们背着昨天还怀在腹里的小孩跟着她们的丈夫走?那些漂流于我们边境的苦命的埃及妇人[20],她们亲自洗涤新生的小孩,在最近的河里沐浴。
除了那差不多天天都有的许多年轻的女子掩藏那些或仍在腹中或已生下来的小孩而外,罗马的贵族沙宾努[21](Julius Sabinus)的贤妻,为了不想惊扰别人,独自生下一对孪生子,毫无援助,亦不发一声呻吟。
一个单纯的斯巴达童子,偷了一只狐(因为他们怕不善于行窃的羞辱,比我们怕惩罚还厉害),把它藏在背心底下,任它咬破肠脏也不愿泄漏他的秘密。另一个孩子在祭祀的时候焚香,一声不响任一颗跌进袖口里的炭把他烧到见骨,以免扰乱那庄严虔诚的礼拜。我曾经见过许多七岁的小孩,单为了试验他们的勇敢(依照他们的教育制度),任人鞭挞至死也不变色。西塞罗亲眼看见许多人打成一团,用拳,用脚,用口,以至昏倒也不肯承认被打败。“习惯永不能征伏天性,因为天性是不可征伏的。不过我们用虚诈、奢侈、逸乐、闲散、懒惰来腐化我们的灵魂罢了,既腐化之后,我们更从而用妄想和恶习来软化它。”(西塞罗)
人人都知道色沃拉(Scevola)的故事:他偷进敌营去行刺敌人的大将,事败被捉,于是杜撰一段荒诞的话,以救他的国家而赎自己的罪。他不独对他想行刺的王直认不讳,并且告诉他在自己的营里还有许多罗马人与他同谋,而且都是像他一样的人。为要表示他是怎样的人,他要求把一个火炉放在身边,眼光光望着自己的手臂被炙熟,直到敌人也害怕起来,下令把火炉移开。
怎么,竟有人割诊的时候也不停止看书?有人继续谈笑以轻藐他所受的痛苦,因而激起那些刽子手的更大的残酷,把他们所能发明的惨刑应有尽有地加在他的身上,直至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但那是一个哲学家[22]。怎么?恺撒的斗兽武士也谈笑自若地任人把他的伤口针探和刀割?“曾经有人看见一个武士,甚至最卑贱的一个,在决斗或倒下的当儿变色或哀叫么?既倒之后,当敌人的刀快要加上去时,曾经有人看见他缩颈以图闪避么?”(西塞罗)
谁不曾听见在巴黎有一个女人,为要有新鲜的肌肤和娇嫩的颜色,把皮肤剥掉呢?有些拔掉她们的健全的牙齿,以便把它们排列得更整齐,或使她们的声音更温柔更丰满。我们在女流中可以找出多少轻蔑痛苦的榜样!只要有可以增加她们的姿色的希望,什么她们做不到?她们怕什么?
或拔掉头上的白发,
或剥去皮肤以改头换面。(提布卢斯Tibulle)
我看见有些吞沙、吞灰,特意毁坏她们的消化力以求得到惨淡的颜色。为要有西班牙式的窈窕的身材,什么折磨她们不甘心忍受,捆扎、束缚深入肌里,以致胁部成了胼胝?是的,有时竟因此丧生呢!
现代有许多国家的人民常有意刺伤自己以证明他们说的话真实:我们的国王[23]就叙述许多他在波兰亲眼见或亲自遇到的例子。但是,除了我所知道在法国有许多人仿效这办法而外,我亲眼看见一个女子为了证明她的许诺真诚和坚贞,把头锥在臂上刺了四五下,以致肌肉吱吱作响,鲜血汩汩地淌流。土耳其人常把他们的肌肉挖去一大块以表示尊敬他们的情人,而且为要永留痕迹,立刻用火炙伤处,许久才挪开,使血积聚凝结成疤。看见这些事的人亲自写信告诉我,并且对我发誓。至于为了十文铜钱用刀割伤自己的手臂或大腿的人,差不多每天都有一两个。
我很高兴在最需要证据的地方,证据亦比较举手便得,因为基督教准备了不少给我们。许多人为要追随我们的圣洁的向导的榜样,竟愿背负十字架以表现他们的笃信。我们从一个很可信的证人得知路易王九世(Louis IX)终身穿发织的衬衣,直至暮年神父允许他免除才止,又每逢星期五他必定令他的牧师用五条小铁链鞭挞他的肩膀。为了这缘故,他把这五条铁链用箱子盛着,常常带在身边。
我们吉耶纳地方最近一位公爵纪尧姆(Guillaume X),是那把爵位传给法国和英国的阿莲那的父亲。他最后的十年或十二年常在僧服底下穿着紧身褡以示忏悔。安祖侯爵福尔克(Foulques III)一直走到耶路撒冷,为要使他两个仆人在救世主墓前用绳捆绑住他的脖颈鞭打。在复活节前的礼拜五那一天,我们岂不依旧常见许多男女相打以至皮裂骨断么?这个我常见,可是并不觉得舒适。有人说(因为他们是带着面具的)有许多是受人雇来证明别人的宗教信仰。可见这些人对于痛苦轻蔑更大,因为虔信的煽动力究竟比贪婪大。
费边(Maximus Fabius)葬他的当民政官的儿子,大加图(Marcus Caton)葬他的被任命为大法官的儿子,保路斯(Paulus)在几天内连葬他两个儿子,皆谈笑如常,毫无忧伤的痕迹。我曾经带着谐谑说某人嘲弄上天的正义,因为他的三个长成的儿子在一天内暴死,你可以想象这是怎样大的打击,可是他差不多要把这当恩惠接受。我自己也丧失过两三个还在襁褓里的儿女,虽然不能说无所惋惜,至少也不至于哀伤。可是再没有什么变故更命中人们的要害的。我可以想象许多令一般人悲怆的事因,如果临到我身上,我差不多无所感觉。我曾经藐视过许多降临于我的灾祸,可是一般人把它们看得那么凶暴,我从不敢在人面前夸说而不脸红的。“由此可知悲痛并不在于我们的天性,而在于我们的见解了。”(西塞罗)
见解是一个有力的元素,大胆而且无限量。谁曾追寻逸豫和安全像亚历山大和恺撒之追寻艰险与危难呢?史达尔池(Sitalcès)的父亲特烈常说,他不打仗的时候,觉得和马弁无差别。
大加图任执政官时,为要维持西班牙的治安,禁止百姓携带武器,马上有无数居民自杀:“凶悍的民族,他们以为没有武器便不能生活!”(李维)我们知道有多少人逃避在家庭里和在朋友中的恬静甘美的生活,跑到人烟绝迹的沙漠去寻艰险。多少人渴望世间的侮辱、贬黜和轻蔑,而且觉得那么可乐,你简直以为他们是矫情哩!最近在米兰逝世的主教波罗美(Borromé),他的富贵,他的韶华,以及意大利的气候无不可以引诱他去过那骄奢淫逸的生活。可是他自处那么刻苦,简直冬天穿夏天的衣裳,睡禾秆做的床,而且,公务之暇,一刻也不停地继续研究,双膝跪地,书旁边放着一杯淡水,一块面包,他的粮食和用膳的时间通在内了。我还知道有些人特意戴绿帽子而获得利益和升擢的,虽然大多数人听见戴绿帽子这字便要悚然起来。
视觉如果不是我们最有用的官能,至少也供给我们许多娱乐。不过我们的最有用最畅适的肢体似乎是那些用来生殖的。可是有许多人竟深恶痛绝它们,而且正因为它们这么宝贵而把它们除掉。这正和那挖掉眼睛的人[24]重视眼睛一样。
大多数人,而且是精神健全的人,把多男多女当作大幸福,我和有些人却把没有子女看作同样大的幸福。当人家问泰勒斯(Thales)为什么不结婚,他回答说他不想有后裔。
事物的价值是我们的评估给它们的:我们从许多事物去看,不独看它们本身的价值,而且看对于我们的价值。我们不管它们的品质和用途如何,而只顾我们取来时的破费多少,仿佛这也是它们本质的一部分似的。于是我们之所谓事物的价值,并不是它们带给我们,而是我们带给它们。我发现我们善于理财,事物的效用视乎它们的重量,而仅仅因为它们的重量。我们的评估决不会多付钱。购买把成色加给金钢钻,把艰辛加给德行,把痛苦加给笃信,把苦涩加给医药。
某人想变穷,把他的金钱全抛在海里,而许多人正要遍搜这大海以钓富。伊壁鸠鲁说:“致富并不能消除烦恼,只是另换烦恼罢了。”真的,产生贪婪是富裕而不是贫乏。关于这层,我要略说我的经验。
自从童年以来,我曾经在三种景况下生活。第一个时期差不多有二十年之久,我的生活方式游移不定,完全倚靠朋友的帮助扶持,没有规定的恒产。因为放胆听天由命的缘故,我用钱越发爽快和大意。我一生没有更舒服的了。我从未遇过朋友吝而不与,为的是我把依期还债看得比什么需要都重。他们见我想尽法子去偿还他们,常常展了不知多少次的期限,因此我带着一种俭约而且有几分狡诈的忠实去偿还他们。
还债自然使我感到一种愉快:仿佛把一个厌烦的重负和那奴隶的影子从肩膀卸下。而且,履行正义和满足他人这念头也很使我得到相当的快慰。不过要盘算和论价的偿还还是例外,因为,除非我找到人替我办理,虽然于己有愧,于人有害,我必定拖延得愈久愈妙,以躲避那与我的脾气和口才都不能相容的口角。再没有比讨价还价令我更憎恶的东西了。那完全是一种欺诈和无耻的交易:经过了整个钟头的争辩与吵闹,两方面各收回自己的誓言和许诺,光是为五分钱的得失而已。因此,我颇不善于借钱,因为没有亲自开口的勇气,往往只听凭纸笔的运数,纸笔自然不是很用心,很容易受人拒绝。我把日用的管理权完全交托给天上的星宿,可是比较后来交托给自己的预见本领和常识总爽快自由得多了。
多数善于家政的人觉得在飘摇中生活最可怕,他们并没想到:第一,世界上大半人是这样活法。多少卓越的人把他们全部确定的收入毫不在意地抛掉,去祈求国王或命运的顺风!恺撒(César)负了一万万金债,超过他本身价值不知多少倍,以成其为恺撒。多少商人把他们的田产变卖,
跋涉多少波涛汹涌的重洋(卡图卢斯)
才运到印度以作他们贸易的资本。
在信仰凋敝的今天,我们有千万间修道院,每天的晚餐只期望上天的恩赐,而他们的生活竟非常舒适。
其次,他们没有想到他们所倚赖的恒定,其实并不比偶然的自身飘摇稳定得多少。我可以在二千镑年金的外边,看见贫苦接近我,无异于在我身边。因为,除了命运可以在我们的财富开千万个裂缝给贫穷(既然最高与最低的运气之间往往无过渡阶级):
运气是镜子,照得最明亮时便碎了。(史路士Publius Syrus)
并且命运可以把我们的防卫与营垒从头到脚完全推翻。我觉得,由于种种原因,窘乏存在于那些腰缠万贯的人中间,与那些不名一文的人一样常见,而且也许单纯的窘乏比起同时拥有财富更方便点。财富与其说来自开源,不如说来自节流:“每个人是他自己命运的工匠”(撒路斯提乌斯)。我觉得一个焦虑、劳碌奔波的富翁,比较一个生活简单的穷人更可哀。“富人怀里的窘乏是最大的灾祸。”(塞内卡)
最显赫最富有的帝王,常常由于贫穷窘乏被驱赶到极端的急需中,因为还有比成为暴君、剥夺百姓的财产更极端的么?
我的第二个时期就是有钱。我立心这样做之后,在短期内便贮蓄了从我的景况看来颇大的款项。我以为拥有超过日常支销的钱才能算有钱,又以为不能倚靠我们期望可以收入的进款,无论期望多么确凿。因为我想,倘若我遇到这个或那个意外的事变呢?经过了这种种虚幻和有害的想象之后,我于是自作聪明,要以贮蓄的方法以备不虞。对于那些用意外的事变太多之类的话驳我的人,我仍可以辩解,如果不能一一防备,至少也可以防万一。
这样做自然不免许多焦虑。我严守秘密。虽然我那么坦白,一谈到我的钱财便扯谎,和许多穷的说富,富的装穷,从不肯对他们的财产说一句良心话的人一样。这种慎重既可笑又可耻!要旅行么?我总怕带的钱不够。而带钱愈多,忧虑亦愈大:或怕道路不安全,或怕挑行李的人靠不住。和我所认识的人一样,如果我没看见行李在面前便不放心。把箱子留在家里么?多少疑虑和烦恼!而且,更难受的是不可对人言!我的心无一刻不记挂着这箱子。总之守财比生财还苦。如果我不曾把这里所说的一一做过,至少也费了不少的心血阻止自己这样做。
至于好处,我所得极少或等于零。挥霍的方法虽增多,我的心却依然总是放不下。因为,正如比翁所说:“多发和秃头一样要生气,如果你拔他一根毛。”你一度把幻想粘在某一堆钱上面,而且就这样占据惯了,你就不能再用它。你将不敢在上面挖一个窟窿,好像那是一座建筑,一动就要倒下来。直至需要抓住你的咽喉才肯把它劈开。在此之前,我先押衣裳、卖马匹,也比拆开那藏起来的宠爱的口袋乐意。可是危险的地方就在于我们不能给这欲望划一界线(我们视为可爱的东西往往如是),不能对贮蓄定一限度。我们永远不歇地把这钱堆扩大,一笔一笔地添加上去,以至很鄙贱地剥夺对自己财产的享受,以保存为乐而毫无用处。
根据这种使用方式,最富有的人,就是那些看守一座富庶城门的人了。我以为一切有钱人都是守财奴。
柏拉图把物质或人类的产业排列如下:健康,美丽,力量,富庶。“而富庶为智慧所照耀的时候,”他说,“是明眼而不是盲目的。”
小狄奥尼修斯在这一点上做了一件妙事。他听说一个仆人藏了一注金钱在地下,于是吩咐他把钱送上。那仆人如命送来,却预先扣下一部分。他把扣下来的钱带到别的地方去,在那里失去积聚的习惯,开始过起比较阔绰的生活。小狄安尼灵听到消息,马上把剩下来的藏金还给他,并说,“他既学会了怎么用钱,我也就很情愿还给他了。”
我这样做法有好几年。不知哪路神灵很及时地把我和小狄奥尼修斯的仆人一般,从这种状况推出来,我的积聚习惯遂消失。某次极破费的旅行带来的快乐,把这愚蠢的幻想打倒。结果我跌入第三种生活,当然比较适意和有条理(我说我所感到的),为的是我使支出与收入并驾齐驱,虽然有先有后,总不至于距离太远。我有一天就活一天,以能够应付目前及日常的需要而自足,至于那非常的需要,即使你尽天下的储备亦不够应付。而且,希冀命运赐给我们充分的武器来抵抗它实等于疯狂。只有用我们自己的武器作战,机会供给的军械往往在最需要的时候出卖我们。如果我储蓄,那就单是希望在最近的将来有相当的用途,并不是要置田地,因为我用不上,而是要换取快乐。“不贪便是富,不爱购置便是收入。”(西塞罗)尤使我欢喜的,就是这种改变正在一般人自然倾向吝啬的年纪来到,使我得以免掉这老年人的通病和人类最可笑的疯狂。
斐路莱斯(Féraulez)两种运气都经验过。他发觉财产的增加不等于饮食、睡眠与接吻等欲量的增加。而在第二方面呢?他开始感到贮蓄累赘他的肩膀,正和我的一样,于是决意去满足一个追逐财富的穷少年,他的一个忠心朋友。他把他所有的极大财产,和每天赖战争以及他的主人居鲁士二世的慷慨赠予所获得的利益通通送给他,只要他的朋友把他当宾客好好地款待。自从那天起,他们两人都非常快乐,而且对于互相交换地位同样的满意。这是一个我十分乐意仿效的举动。
我极钦羡一位老主教的运气。他把财产、进款和开销,完全交托给他所信任的仆人们,有时这个,有时那个,他活了许多清静的年头,对于他的产业和一个陌生人一样漠不关心。信任别人的善良,实在是自己的善良的明证,所以上帝很愿意嘉许这种做法。至于我所说的那个老主教,我未曾见过有比他的家庭治理得更美满更安稳的。既有相当的财产足以应付需要,用不着自己操劳钱财的出进,又不致阻碍自己所从事的另一个比较恰当、清静和称心的职业,能够这么恰当调理他的需要的人有福了!
命运对于我们并无所谓利害,它只供给我们利害的原料和种子,任那比它强的灵魂随意变转和应用,因为灵魂才是自己的幸与不幸的唯一主宰。
外物因本体而有色味,正如衣服能保暖,并非用它们的温热,而是用我们的温热,它们只能掩护和保持这温热罢了。如果用它们来掩盖冷体,对于冷亦有同样的效用:冰雪就是这样保存的。
真的,正如勤学对于懒人是苦事,戒酒对于醉汉是苦事,节俭对于浪子是刑罚,体操对于骄养和闲惯的人是痛楚,其他亦然。事物本身并没有什么辛苦和艰难,只是我们的怯懦和软弱使然。判断崇伟的事物须有崇伟的灵魂,否则我们会把自己的弱点当作他们的弱点。一支直的桨在水中却现出曲的。对于一切,重要的不仅在乎看见,而在乎怎样看见。
然则我们为什么不在许多劝人轻死忍痛的理由中,找一二条适合我们的呢?为什么每人不在各种劝别人这样做的幻想中,选用那些最合他自己脾胃的呢?如果他受不起那强烈的泻药把病连根拔去,至少也得要服一剂温和的药以减轻它呀。“有些灵魂对于苦乐一样地娇软,所以我们一度给宴安腐化之后,连蜂螫也使我们失声喊出来。一切全在于自制罢了。”(西塞罗)
总之,如果过于强调痛苦的锐利和人类的软弱,无论如何逃不了哲学。因为我们逼它回到这无可辩驳的答案来:如果生活在窘乏之中是坏事,至少在窘乏中生活没有窘乏。
除非自己愿意,没有人会病得长久的。
既没有勇气忍受生,又没有勇气忍受死,既不能抗,又不能逃,人家奈他何呢?
原著第一卷第十四章
[book_title]论恐怖
我悚然木立,我的发儿直竖,我的舌儿凝结。(维吉尔)
我不是一个好的自然科学家(如他们所称的),而且不知道恐怖由什么机件在我们里面动作,不过那是一种奇异的情感却是真的。医生们说再没有什么更容易使我们的理性失掉均衡的了。我的确见过许多人因恐怖而发狂,即使对于最清醒的头脑,当它的余威还在的时候,亦不免发生种种可怕的昏迷。不用提那些俗人,对于他们,恐怖时而现身于他们的祖宗,裹着殓衣从墓里出来,时而现身于人狼、妖魅和精怪。就是在兵士们当中,它应该占很少地位的了,不也常常把一群绵羊变为一队甲兵,把芦苇与茅草变为枪手与武士,把朋友变为敌人,把白十字架变为红十字架[25]么?
波旁公爵(Bourbon)攻占罗马的时候,一个旗手在圣彼得镇站岗,警钟一响,便被那么厉害的惊恐抓住,马上从荒墟的一个墙孔跳出城外,手执着旗,望敌人跑去,自以为走向城心,直到看见波旁公爵的军队误以为城内出击,纷纷齐集来抵抗他,他猛然醒过来,翻身从刚才的墙孔跳回城里,才知道已经走离城三百步的地方去了。朱仪(Juille)将军的旗手可没有那么运气,当普而斯(Bures)侯爵和勒(Reu)大夫向我们攻取圣保罗城之役,因为惑于恐怖,他连旗带人从一个枪眼跳出城外,被敌军斩成碎片。同一次战争,同样令人不能忘怀的,就是恐怖那么剧烈地抓住、束缚和冰冻一个绅士的心,他竟僵死在阵地上,一点儿伤痕也没有。
同样的恐怖有时抓住整个群众。在日尔曼尼古斯[26](Germanicus)与德国人许多场大小战斗中,有一次两大队兵士因恐怖而往相反的方面奔跑,甲队竟从乙队刚才拔营的地方逃遁。
有时恐怖把翅膀添在我们的踝胫上,如上述最先的两个例子。有时却钉镣着我们的脚,如我们所知道的关于提阿菲尔(Théophile)皇帝的故事。据说他给亚格连人打败的时候,惊愕和瘫软到简直不能下决心逃走:“怕到连逃命的方法也怕起来!”(库尔提乌斯)直至他军中的一个统领曼奴尔(Manuel)把他仿佛从酣睡中摇醒来,拖着他说:“如果你不跟我来,我就杀你,因为你丧失生命总比你被俘虏而丧失国土为妙。”
最见得出恐怖的力量的,就是当我们受它的影响被迫去建立那连我们的天职和荣誉都拒绝不了的奇勋。罗马人在显普洛尼乌斯(Sempronius)的统率下第一次败于汉尼拔(Hannibal)的一场大战,足足有一万步兵挟于恐怖,又找不着怯懦的出路,逼得投身敌人丛中,带着异常的英勇突进重围,杀死大批迦太基人,用显赫的胜利的同样代价,买来一场可耻的败北。
我最害怕的就是恐怖,它的锋锐超过了一切情操。当年庞培的朋友们在船上亲眼看见这场屠戮,还有什么比他们所感到的怆痛更厉害更合理的呢?可是对于渐渐逼近的埃及船的恐怖把这情感窒塞到那个地步,据说他们只顾催促船夫赶快尽力摇橹,以逃出危险,直至抵达梯尔城(Tyr),解脱掉恐怖了,才有工夫回想刚才的损失,放纵一度给更强烈的情感所勒住的哀哭与酸泪。
恐怖把智慧从我的内心里赶走了。(西塞罗)
那些在阵上受伤的人,即使还鲜血淋漓,你明天便可以把他们带到战场上作战。可是畏怯敌人的人,你单想要他们面向敌人也做不到。多少人因为怕被放逐、奴役、或没收财产,长期活在悲楚中,以致饮食睡眠的嗜欲尽失。反之,穷人、流犯及奴隶,却往往和常人一样快乐地生活。无数人因为受不了恐惧的刺激而投河、自缢或跳崖,更可以证实恐惧比死更烦扰、更难受了。
希腊人分辨出另一种恐怖,他们说并非由于我们理性的迷惑,而是来自上天的意旨,虽然表面上并无缘故。往往全城或全军骤然为恐怖攫住。那把迦太基城弄成废墟的就是这样:空中只闻号啕和震惊的声音,居民像听见警钟似地从屋里跑出来,互相蹂躏、践踏、残杀,与敌人来占据城池无异。什么都成为喧扰和杂乱,直至他们以祈祷和祭祀,平息神明的暴怒为止。他们叫这做“虚惊”。
原著第一卷第十八章
[book_title]论死后才能断定我们的幸福
但是,呀!谁敢,当生命的末日来临,
或死和丧礼把我们的荣名定谳,
谁敢称谁幸运?(奥维德)
每个学童都知道这个关于克洛伊索斯(Crésus)王的故事:他被居鲁士二世俘虏和判处死刑。临刑的时候,他喊道:“啊,梭伦(Solon),梭伦!”居鲁士二世听到这话,究诘他什么意思。他解释道,他不幸而证实了从前梭伦给他的警告:一个人,无论命运怎样笑颜相向,非等到生命的末日过去不能称为幸福。为的是人事变幻无常,只要轻轻一动,便可以面目全非,前后迥异。所以阿格西劳斯二世(Agesilas Ⅱ)回答那些欣羡波斯王那么年轻便大权在握的人道:“不错,但是普里阿摩斯(Priam)在这样的年纪命运亦不恶。”我们可以看见马其顿的国王[27],那伟大的亚历山大的后裔,变为罗马的木匠或书记官;西西里的僭主[28]变为科林斯的教师;一个统率大兵征服了半个世界的霸主[29],变为埃及王的废物般的将校们的乞怜者,这便是那伟大的庞培付出的代价,只换取到延长五、六个月的生命!
我们父亲在生之日,洛多维科·斯福扎(Ludovico Sforza)是米兰的第十代公爵,曾经威震全意大利多时,最后囚死于罗克(Loches)城,而且死前还要在狱中活十年,那才是他一生中最倒霉的日子。最美丽的皇后[30],基督教中最伟大的国王的孀妇,可不是刚死于刽子手的刀下么?这样的例子何止千百个?因为,正如狂风暴雨怒殛我们的高楼的骄矜和傲岸,似乎上天亦有神灵嫉恶这下界的显赫:
唉!毫无怜恤的那冥冥的权威
把人事玩弄和摧毁,一样地踹碎
元老的赫赫的杖和凶暴的椎。(卢克莱修)
似乎命运有意窥伺我们生命的末日,把它积年累月建就的一旦推翻,以表示它的权威而使我们跟着拉比利乌斯叫道:
为什么我要多活这一天!
我们可以把梭伦的格言这样看法:他不过是一位哲学家,命运的宠辱于他本无所谓幸与不幸,显赫和权力亦不过是道德的偶然附属品,无足轻重。我猜想他瞩目必定较远,意思是指我们生命的幸福,既然要倚赖一个禀赋优良的心灵的知足与宁静,和一颗秩序井然的灵魂的坚决与镇定,不宜诉诸任何人,除非我们已经看见他表演最后的、也是最难的一幕。其余都有装腔作势的可能。或者这连篇累牍的哲理的名言也只是一副面具,或者厄运并不曾探触到我们的要害,因而让我们有保持我们那副宁静的面孔的工夫。但是在这最后一幕,死亡和我们同台,也就不能再有所掩饰,我们要说真话,要把坛底所有良好的及清白的通通摆出来。
于是至诚的声音从心底溅射出来;
面具卸了,真态毕露。(卢克莱修)
所以我们毕生的行为应该受我们最后这一口气的检验和点化,那是首要的日子,是其余的日子的审判官。正如一位古人说的,是审判我们一切过去时光的日子(塞内卡)。我把我研究的果实交给死亡去检验。那时候才清楚我的话从口出还是从心出。
我看见好些人由他们的死而获得终身的荣誉或臭名。西庇奥(Scipio)是庞培的岳父,临死把毕生的恶名完全掩掉。人家问埃帕米农达三人中最看重那一位,卡布里亚斯(Chabrias)、伊非克拉特(Iphicrates)还是他,他答道:“要看我们死去才能决定。”真的,如果我们评价这个人不把他死时的光荣与伟大计算进去,必定把他的价值抹煞掉不少。
上帝照他的意旨作主,但与我同时代有三个人,我所认识的对于生命无论什么罪孽都是最卑鄙最可咒骂的人,他们皆得善终,而且事事都安排得极周到。
有许多死亡勇敢而且幸运。我曾经看见死亡把一个人的非常出色的进步线在最红的当儿剪断,他的末日是那么绚烂。据我的私见,死者的野心和勇敢再不能企求什么比这中断点更高的了。他用不着走路便达到他想到达的目的,比他所想望、所希冀的都更光荣、更显赫。由于他的凋落,他提前取得了他毕生所企求的权力与荣名。
我评判他人的生命时,常常体察他死时怎样举动。至于研究我自己生命的一个主要目的,便是希望我可得以善终,就是说,安然而且无声无息。
原著第一卷第十九章
[book_title]论哲学即是学死
西塞罗说哲学不是别的,只是准备死。这大概是因为潜究和沉思往往把我们的灵魂引到外面,使它离开躯壳活动,那就等于死的练习或类似死。或者因为世界上一切理性及智慧无非凑合在这一点上,教我们不怕死。真的,理性如果不是嘲讽我们,便是单以我们的快乐为目的,总之它的工作不外乎要我们得到安乐和自在地活着,正如《圣经》所说那样。世界上一切意见尽在此:快乐是我们的目的,虽然方法各有不同。否则,它们一出现便会被人赶走,因为谁肯听信那把痛苦与悲哀当作我们的目标的人呢?
对于这点,各派哲学家的分歧只是字面之争。“让我们跳过这些精微的琐屑罢。”(塞内卡)这刚愎及吵闹实在和一个这么高贵的职业有几分配不上。无论一个人想扮演什么角色,他总要把自己的本色掺进去。无论他们怎样说,我们的最终目的,即使在道德亦是快乐。我常常喜欢用这个字,他们觉得最逆耳,震荡着他们的耳鼓。如果它含有极端的欢快或超常的欣悦的意义,那它借重于道德的助力比什么都多。这快乐,正因为更康健、更强劲、更粗壮、更男性,因而更切实地畅适。我们应该称道德为快乐,因为这个叫法比较温柔、敦厚、自然得多,而不是我们现在用以称呼它的“力行”。至于其他一种比较低下的快乐——如果它当得起这美名——实在由于竞争而非由于权利,我觉得比起道德,它没有那么能够超脱一切拂意和烦扰。除了它的滋味比较短暂和微弱而外,它有它的不眠、禁食、劳苦和血汗,尤其是它那尖锐的欲望层出不穷,跟着来的又是那重浊的饱饫,真是差不多等于修行。
我们会大错特错,倘若我们把这种种不方便当作调剂美味的辛辣和配菜,如自然界中性质相反的事物往往互相激励那样。或者倘若我们说道德亦一样受这种种的结果和困难所淹没,以至于冷酷不可亲近。殊不知就道德而言,和逸乐比对起来,这种种更能超拔、磨砺以及增进道德给我们的神圣完美的快乐。那些把它的代价和效果放到天平去称的人,那些不知道它的妙处和用途的人,实在不配认识它。有人教我们说,追寻快乐如何艰苦,享用如何舒适,他们的用意究竟何在,还不是说快乐永远是苦事?因为人类曾经以任何方法达到过快乐的享受吗?最贤德的人亦不过以企慕及接近而自足,却并未到手。可是他们错了,因为我们所认识的各种快乐,单是追求的自身便够适意。追求本身散发出被追求目标的香味,因为那是结果的一大部分,而且同一质地。在道德里照耀的福乐,充满了它的通衢与小巷,直至那最初的进口和最偏的边界。
而道德赐给我们的最大祝福便是轻视死。这方法使我们的生命得到一种温柔的清静,使我们感到它的甘美与纯洁的滋味,没有这一点,其他一切快乐全熄灭。所以一切学派皆辐辏和契合到这一点上。虽然异口同声教我们怎样蔑视痛苦、贫穷,以及其他人类生命所容易感受的种种灾难,可是说得没有那么详尽周到,为的是这些苦难并非那么必然(有些人毕生不曾尝过贫穷的味儿,有些完全不知痛苦与疾病,譬如音乐家色诺菲路斯(Xenophilus)就无病无痛地活足一百零六岁)。也因为万不得已的时候,如果我们愿意,死还可以截断一切别的不便,全部了结。至于死亡呢?却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都被赶到同一的终点。
迟或早,我们的签从摇动的筒
跳出来,于是那无情的死船
便把我们渡到永久的冥间。(贺拉斯)
为了这个缘故,如果我们怕死亡,我们将时时刻刻感受那无从抚慰的烦恼,四面八方它都可以来。我们尽管频频左顾右盼如在一个可猜疑的地方,“像坦塔洛斯(Tantale)[31]的巨石,它老是悬在我们的头上”(西塞罗)。我们的法庭把罪人送到犯罪的地方去受刑,在路上,任你把他们带去游览最宏丽的宫室,享他们以美味珍馐:
西西里的香肉
对于他们将淡然无味,
琴声与鸟歌
也不能再催他们酣睡。(贺拉斯)
你以为他们能受用么?他们旅程的最终目的地,不断地摆在眼前,能够不使他们觉得这种种娱乐变味和臭腐么?
他一壁倾听,一壁趱程,
一步步细量他的光阴,
他的生命将与路途同尽:
这未来的厄运捣碎他的心。(克劳狄安Claudien)
死是我们旅程的终点,是我们目标的必然对象,如果它使我们害怕,我们能够走动一步而不致发烧吗?俗人的救治法便是不去想它。但是这种粗劣的盲目,究竟从什么鲁莽的愚笨产生呢?他们得要把缰辔加在他们的骡尾上才好:
他的头向前,他却想往后走。(卢克莱修)
无怪乎他们往往跌入陷阱了。你只要一提到死字,一般人便惊恐失色,赶紧在胸前划十字架,和提起魔鬼一样。又因为遗嘱里不能不提到死字,在医生未宣告最后的判词以前,你别想他们肯动手。于是只有上帝知道,当他们呻吟于痛苦与恐怖之间,用多么清明的判断力来调制这遗嘱!
因为这字的缀音震荡他们的耳鼓太厉害,又因为它的腔调似乎不祥,罗马人学会了把它调和或展为俪词。他们用“他不活了,他活过了”来替代“他死了”。只要是活,那怕是过去了的,也便足以自慰。我们在“先师约翰”这一类的套语里亦借用同样的见解。
或者正如俗语所谓“期限值金钱”吧。我生于一千五百三十三年二月末日,根据现在的历数[32],每年从正月起。恰好十五天前我度过三十九。我至少还要再活上此数,预先为这么遥远的事操心,岂不是大愚?但是,怎么!老与少抛弃这生命的情景都是一样的。没有谁离开它时不正如他刚才走进去一样。何况无论怎样老朽,只要一天有玛土撒拉(Mathusalem)的榜样在眼前,没有谁不以为他的生命册上还有二十年?而且,可怜的愚夫,谁给你的生命定一个期限呢?根据医生的计算么?不如看看事实与经验吧。依照事物的常轨,你久已由非常的恩惠而一直活下来了。你已经超过了生命的普通期限了。既然如此,试算一算你相识的人中,未到你的年纪就死去的,比那达到此数才死的多了多少。又试把那些立功成名的人列为一表,我敢打赌,三十五岁以下死的占多数。以基督凡身作例子当然是虔敬而且合理了,而基督的寿命终于三十三年。那最伟大的人,干脆只是人,亚历山大,亦死于此数。
死袭击我们的方式何止一端?
没有凡夫能够预防
那时刻可临的灾殃。(贺拉斯)
姑且不提寒热症及胸膜炎,谁能想到一个布列塔尼公爵会被人压毙,像那个当我的同乡克里芒教皇(Clement V)进入里昂时被挤死的公爵[33]呢?你不曾看见我们一位国王[34]游戏时被人杀死么?他的一个祖先[35]不是给猪撞死么?埃斯库罗斯(Eschyle)徒然站在空旷地,以避免那预言他要死于危檐之下的恐吓,看他竟因此被那从飞在空中的鹰爪掉下来的龟壳殛毙!另一个死于葡萄核[36];一个皇帝梳头的时候因抓伤而死;雷比达(Emily Lepidus)因为脚触着门槛而死;奥菲狄乌(Aufidius)进议会时撞门而死;在女人的股间断气的有民政官哥尔尼里·加路(Cornelius Gallus),有罗马的卫队长梯支连(Tigillinus),有贡沙格的儿子卢多韦(Ludovic)和曼都尔(Mantoue)的侯爵。而更坏的榜样,有柏拉图哲学的信徒斯彪西波(Speusippe)和我们的一个教皇[37]。那可怜的法官卑比乌(Bebius)刚才判给一个犯人再活八天的期限,他随即被捕,自己的生命期限已完了!医士加以乌·朱利乌(Caius Julius)正在以油涂抹一个病人的眼,死已把他自己的眼给闭上了!如果要把我自己也算进去的话,那么,我的一位兄弟[38],圣马尔丁队长,二十三岁时已经建了不少的功勋,有一天打绒球,给一个球打中右耳上方,既无伤痕亦无瘀迹,他不坐下,亦不休憩,可是五六个钟点以后,他竟为了这一打击而中风死去。这些如此平凡的例子频频在我们眼前经过,我们怎么能够放下死的念头,而且不时时刻刻想象它抓住我们的咽喉呢?
或者你会说,只要我们不遭苦恼,何必理它怎样来的?我也是这样想法:无论什么方法可以用来抵抗打击,即使是躲在牛皮之下,我也不会轻视的。因为只要我能够安安乐乐度过一生就够了,我选取那最利于我的游戏,无论你觉得它怎样不显赫和不像样。
我宁可貌似痴愚,
只要我的谬误
使我欢乐或陶醉;
也不愿为贤为智
而忧愁悲凄。(贺拉斯)
可是想这样达到目的实在是痴愚。他们去,他们来,他们跑,他们跳,对于死则全不提及。这自然很好。不过当死亡来的时候,或光临他自己,或光临妻子、儿女和朋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他们又怎样的哀痛绝望,捶胸顿足呢!你可曾见过如此沮丧,如此改变,如此昏乱的么?我们宜及早预防,至于那种牲畜对死的浑噩,纵使寄居在一个清醒的人的头里(这自然是完全不可能),要我们付出的价钱未免太昂了。如果是可以避免的敌人,我劝人借用怯懦的武器。无奈死是不可避免的,无论你是亡命的懦夫还是勇士,它一样要捉到你。
死带着同样轻捷的脚步
去追逐亡命之徒,
亦不爱惜他们的腰和背——
那抱头鼠窜的懦夫。(贺拉斯)
既然又没有什么坚固的甲铠可以保护你,
任你怎样周密地戴钢与披铜,
死亦将从你的盔里把头颅拔去。
(普罗佩提乌斯Properce)
让我们学习站稳马步去抵抗它,和它奋斗吧!而且,为要先减除它对于我们的最大的优势,让我们取那与常人相反的途径吧!让我们除掉它那怪异的面孔,常常和他亲近及熟识,心目中有它比什么都多吧!让我们时时刻刻把死的各种形式摆在我们的想象面前吧!或在马匹的巅蹶,或在瓦片的倾坠,或在一颗针最轻微的戳刺,让我们立刻反省:“好!即使是死又怎样呢?”于是挺直我们的身子,绷紧张我们的筋肉吧!在喜庆与盛宴中,让我们翻来复去地高唱这句和歌,以提醒我们的景况,让我们不要任欢乐冲没我们,以致忘记了我们的欢乐往往只是死的目标,常常受它的威胁。埃及人就这样做:他们在宴会中,在热闹达到最高点的当儿,忽命把一具解剖的尸体抬进来,对宾客作一种警告。
每天都想象这是你最后的一天,
你不盼望的明天将越显得可欢恋。(贺拉斯)
死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等候我们,让我们到处都等候它吧。预见死即预见自由。谁学会怎样去死,谁便忘记怎样去做奴隶。认识死的方法可以解除我们一切奴役与束缚。对于那彻悟了丧失生命并不是灾害的人,生命便没有什么灾害。那可怜的马其顿王被保罗·埃密利(Paul Émile)所俘虏,遣使去哀求不要在凯旋班师的行旅中把他带去。保罗·埃密利答道:“让他对自己哀求吧。”
真的,无论什么东西,如果自然不稍加援助,手段与技巧很难进展。我天性并非忧郁,只是好梦想。从没有什么东西比死更常常占据我的想象的,即使在我年龄最放荡的时候。
当我的韶年滚着它的娱乐的春天。(卡图卢斯)
在闺秀群中,或在嬉游的时候,许多人以为我的灵魂忙于消化某种妒忌或某种没有把握的希望。实际上我正沉思着,几天前某人骤然给热病和末日所袭击,当时他离开一个同样的盛筵归去,头脑亦和我的一般充满着空想、爱情和良辰,于是我想起我亦在同样危险的状况中。
时光一霎便流去了,
任你如何都叫不回来。(卢克莱修)
这思想并不比别的更能使我皱眉头。开首自然不能不受这些想象的戳刺。不过把它们在我们的头脑里翻来复去,终究会变得惯熟是无疑的。要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就会永远在恐怖与狂惑中,因为再没有人比我更不信任生命,没有人比我把它看得更短促的。我一向(除了极少数的间歇)享受的强壮健康既不能延长我的希望,疾病亦不能截短我的希望。我时刻都以为是我最后的一刻,这就是我的无间歇的和歌:“改天可以发生的事,今天就可以发生。”真的,机会和危险并不把我们和末日拉近多少。如果我们想想,除了这个意外,还有几千万的意外悬在我们的头上,且别提那些恐吓得我们最厉害的灾祸,我们发现无论是健康或发烧,在海上或在屋里,在和平或在战争中,死亡都是一样地接近我们,“没有谁比谁柔脆,也没有谁能够确定他的明天。”(塞内卡)
要完成我未死前应做的事,即使是一个钟头的工作,最悠长的光阴我也觉得太短。前几天有人翻出我的日记,找到一张记载我死后所想完成的事。我把实情告诉他:那时我离家大约一里路,身体强壮而健全,就在那个地方急忙写下来,为的是我不能担保可以安然到家。我这个人总是不断地孵育自己的思想,然后把它们藏到心里。我差不多时刻都将我所做得到的收拾停当。死的意外莅临便不能教给我什么新鲜的东西。
我们要在我们能力范围内穿着靴儿准备趱程,我们尤其要留神身后除了自己,与任何人都无涉。
不终朝的蜉蝣,
何必孜孜图谋?(贺拉斯)
因为用不着再添上什么我们也够忙的了。有人哀悼叹,并不是因为他要死,却因为死打断他那美好的胜利前程。另一个因为女儿未嫁,或未把儿子教育安排妥当之前便要离开。这个惋惜他要失去妻子相伴,那个他儿子的偎傍,他们把这些当作人生的主要乐趣。
我目前在这样的一个境地,多谢上帝,无论他什么时候高兴,我都可以离开,没有丝毫的怨艾,除了为生命,假如丧失生命的预期偶然压抑我的话。我四处都分清,我对人人,除了自己,通通预先告辞了一半。从来没有人准备抛弃这世界和斩断一切关系,比起我所计划履行的更充分,更坚决。最死的死是最健全的死。
“哀哉哀哉!”他们说,“一刻的舛运
便剥夺了我毕生聚敛的宝财。”(卢克莱修)
建筑家说:
工程中断了,高耸入云的筑台
空留下来无人理会。(维吉尔)
一个人不应该计划那太长远的事业,或者最低限度不要带太操切的心意去盼望它完成。我们生来是为要做事:
愿死在我工作当中莅临。(奥维德)
我赞成我们应该尽力去把生命的功能延长,并且希望死在我种菜的当儿找着我,不过我要对它漠不关心,尤其是对我的菜园地之完成与否漠不关心。我亲眼看见一个人死,在弥留之际,哀叹命运把他正在着手的历史的线,在叙及我们的第十五或第十六个王处剪断。
他们还接着说,“这种种惋惜
并不随着我们去。”(卢克莱修)
我们必要戒绝这些粗鄙而且有害的脾气。正如把墓园设在教堂的附近和城市最热闹的区域,以便像里库尔戈斯(Lycurgue)所说的,使一般民众妇女及孺子习惯了,不至于见死人而大惊小怪。而这些骷髅、坟墓和丧殡不断的场面,亦可以提醒自己的景况:
这是古代的风气:用武士的决斗,
来助宾客们的酒兴;
他们拳脚交加,利刃相接,
不惜血肉飞溅在杯盘上。
(伊塔利库斯Silius Italicus)
又如埃及人在盛宴后,命一个人把一幅死的大像陈列于座众之前,并喊道:“饮酒和欢乐吧,因为你死时就是这样。”同样,我不独常把死放在心上,并且放在唇上。而且再没有什么消息比人死时的状况,叫我更愿意听了:他们断气时的言语若何,面目若何,神情若何。读历史时我亦最留意这一点。我的书填满了这些例子,由此可知我对于这题材有特殊的嗜好。如果我是做书的人,我会将种种的死记录一册,并且加以评语。教人怎样死,即教人怎样活。第凯尔库斯(Dicearchus)有部书的名称是这样,可目的不同,用途亦不如是之大。
有人会对我说:现实超过想象这么远,即最精的剑术,一到了这点,亦要告失败。让他们说吧,先事绸缪给我们很大的益处是无可置疑的。而且,难道能够无畏怯亦不悚栗地走到那里不算一回事吗?岂止:自然亦帮我们的忙,给我们勇气。如果死是剧烈而且短促的,我们没有工夫怕它。如若不然呢,我发觉疾病渐渐侵害的时候,我对于生命自然而然地产生种种轻蔑。我觉得要下定消化这死的决心,健全的时候比病中更难。我对于生命的种种享受不如从前那么强烈地留恋,为的是我开始感不到它们的兴味与乐趣。我看死亦远不如从前那么可怕。这使我希望,当我离前者越远,离后者越近,更容易接受它们的替换。正如我曾经屡次体验恺撒所说的:事物在远处往往比在近处显得更大。同样,我发见我健康时比害病时更怕病。我所享受的欢乐、力量与愉快,使我觉得另一种境界与现状竟相差这么远,于是我由想象把那些痛楚扩大了一半,揣度它们在我肩上比所感到的更沉重。我希望对于死亦一样。
让我们通过身受的普通的变迁和衰败,看看自然怎样不让我们看到自己的亏损和朽腐。老头子过去的生命和青春的精力,所剩有几呢?
唉,老人的生之欢乐是多么有限!
(马思米安Maximianus)
恺撒的一个残废的卫士在街上求他批准自己去死,他望着那卫士衰朽的形状,诙谐地答道:“你以为你还在生么?”如果我们骤然掉到这种景况里,我不相信我们经得起这么大的变迁。可是,由自然的手引着我们沿着这柔和的几乎不知不觉的斜坡下去,她把我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引入这不幸的境界,使我们与它熟习,于是当韶年在我们里面死去时,我们并不感到任何摇撼。其实在事理上,比那为苟延残喘的生命整个的死,比那老年的死,这青春的死更加难受,为的是从“苦生”跳到“无生”,实在没有从舒畅繁茂的生跳到忧愁痛苦的生那么艰难。
伛偻的身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背重负,灵魂亦然。必须把它高举和挺直,以抵抗这仇敌的压迫。因为,既然灵魂一天受死的威吓便一天不能安定,如果它一旦得到稳定,便可以自夸(一件差不多超出人力的事),无论什么苦恼、不宁、恐怖,以至最轻微的烦扰,都不能在它里面居留了。
暴君的怒目
不能动摇他灵魂的坚定;
波涛汹涌的海神,
或天帝霹雳的巨手,
亦皆枉然。(贺拉斯)
灵魂变成热情与欲望的主人,变成窘乏、羞辱、贫穷以及其他命运的灾祸的主人。让我们当中的能者夺取这优胜吧:这是真正而且至高的自由,得了它我们可以藐视威迫与强权,嘲弄牢狱与铁链:
“我将拴你的脚,拴你的手,
让残酷的狱卒把你看守。”
“一位神明可以把我解救,
当我想得到自由的时候。”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赫赫的无常,
因为死是万事万物的收场。(贺拉斯)
我们的宗教没有比轻视生命更稳固的人性础石了。不独理智邀我们这样做,因为,我们为什么怕丢掉一件事后无从惋惜的东西呢?而且,既然我们受各种式样的死的恫吓,一一畏惧它们,不比忍受其中的一种更难受么?
既然是不可避免的,什么时候来临究竟有什么关系?一个人报告给苏格拉底,说那三十僭主已经把他定死刑了。“大自然却定他们的死刑。”他答道。
为了超度到一个脱离一切烦恼的境界而烦恼,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正如生把万物的生带给我们,死亦将带给我们万物的死。所以哀哭我们百年后将不存在,正和哀哭我们百年前不曾存在一样痴愚。死是另一种生的起源。走进这生命于我们是这么艰苦的事,我们从前就是这样哭着进来的,就是这样脱掉我们旧时的形体进来的。
仅一度显现的事没有什么可忧伤的。为这么短促的顷刻怀这么长期的畏惧是否合理呢?死把长寿与短命合为一体。因为长短和那已经不存在的东西毫无关系。亚里士多德说伊班尼(Hypanis)河边有些只活一天的微小生物。早上八点钟死是夭折,晚上五点钟死却算寿终了。在这区区的刹那间论祸福,我们谁不觉得可笑呢?我们寿命之修短,如果拿来与永恒比较,或者与河狱,星辰,树木甚至有些禽兽的寿命比较,其可笑的程度亦不减于此。
但是大自然逼我们去。她说:“离开这世界吧,正和你来时一样。你由死入生的过程,无畏惧亦无忧虑的,再由生入死走一遍吧。你的死是宇宙秩序中的一段,是世界生命中的一段。”
众生互相传递着生命,
正如赛跑的人一般
互相传递生命的火把。(卢克莱修)
我为什么要为你改换这事物的美好的本性呢?死是你出生的条件,是你的一部分:逃避死便是逃避自己。你所享受的这形体属于生,亦同样属于死。你初生那一天引你向死的路趱程,不减于向生的路:
我们生的时候便开始我们的死。(塞内卡)
生,即是死的开始;最先的一刻
早把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安排。(马尼里乌斯)
你活着的每一天都从生命盗取,你消耗生命。你生命的无间歇的工作便是建造死。你在生的时候便已在死。因为你不在生的时候,已是在死的后面。或者,如果你喜欢这样的话,那么你在生之后才死。可是你在生的时候,你在等死。而死触动等死的人,比触动死者实在更厉害、更锋锐、更切要。
如果已从生命获得利益,你的大愿已偿了,
心满意足地走吧。
为什么不离开这生命
像酒酣的宾客离店呢?(卢克莱修)
如果你不会享受,如果生命于你是无用的,你丧失它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还要它何为呢?
为什么苦苦要延长
那终有一天要匆促地收场
和徒然浪费的时光?(卢克莱修)
生命自身本无所谓善恶,而是照你的意思安排善与恶的位置。如果你活了一天,你已经见尽一切了。每日就等于其余的日子。没有别的光明,也没有别的黑夜。这太阳,这月亮,这万千星斗,这运行的秩序,正是你的祖宗所享受的,而且也将惠及你的后裔:
我们祖先所见的是这样;
后裔所见的亦将是这样。(马尼里乌斯)
而且,万一不得已的时候,我的喜剧各幕的分配和变化已在一年内演完。如果你留心我的四季的运转,它们已包含了世界的幼、少、壮、老。它已演尽它的本色,更没有别的法宝,除了再来一遍,而且将永远是这样。
我们永远关在一个圈内,
永远在一个圈内打转。(卢克莱修)
流年周而复始,
终古循环不已。(维吉尔)
我并没有意思要为你创造新的把戏:
我不能再发明什么,
想象什么来讨你欢喜。
万象皆终古如斯。(卢克莱修)
让位给别人吧,正如别人曾经让位给你。平等便是公道的第一步。既然人人都被包括在内,谁能埋怨被包括在内呢?而且,任你活多少时候,你总不能截短属于死的时光的分寸,只有白费工夫。你在这战战兢兢的境界中有多少时候,与你死在襁褓里无异:
所以,人啊,尽管活着吧,
任你活满了多少世纪,
永恒的死仍将期待着你。(卢克莱修)
可是我将这样安置你使你没有怨艾,
你可不知道真死的时候,
再没有第二个你
活活地站在你左右
哀悼恸哭你躺着的尸首?(卢克莱修)
你亦不会再企望你曾经那么惋惜的生命,
于是再无人悬念生命和自身……
于是我们不再有惋惜和悔恨。(卢克莱修)
死比较空虚还没有那么可怕,如果有比空虚更空虚的东西。
所以死对于我们还要少,
如果比起空虚还可以少。(卢克莱修)
无论生或死都与你无涉:生,因为你还在;死,因为你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在他的时辰未到之前死去。你所留下来的时间,与你未生前的时间一样不属于你,而且亦与你毫无关系,
回头看看吧:
我们未出世前的世世代代
与我们果何有哉?(卢克莱修)
你的生命尽处,死亦尽在那里。生命的用途并不在长短而在乎怎样利用它。许多人活很少日子,却活了很长久。趁你在的时候留意吧。你活得够与否,全在你的意志,而不在于年龄。你以为永远不能达到你时刻向那里行进的目的地么?没有一条路没有尽头的。如果旅伴可以安慰你,全世界可不跟你走同样的路么?
万物,当你死后,将随着你来。(卢克莱修)
一切可不和你共舞着同样的舞蹈么?有不与你偕老的东西么?千万个人,千万只兽,千万种类别的生物,都在你死的那一刹那死去:
没有夜跟着昼,没有晨跟着夜,
不听见夹杂着新生的婴孩的哭声,
那伴着死亡与黑暗的哀号与呻吟。(卢克莱修)
为什么要退缩呢,如果你不能往后退?你已经见过不少的人死去更好,藉以逃避浩大的苦难了。死去更不如的,你曾经见过么?贬责一件在自己身上、在他人身上你都不曾经验过的东西,岂非头脑太简单?为什么你要埋怨我和命运呢?是你统治我们还是我们统治你呢?即使你的寿数未尽,你的生命已完整。一个矮小的人也是整个的人,与高大的无异。寿命和人都不是可以用尺量度的。
喀戎(Chiron)听见时间之神,他的父亲萨图努斯,亲自告诉他永生的情形之后,拒绝了永生。真的,试想一下,比起我给予的生命,永生对于一个人是多么痛苦及难受。如果你不会死,你将永久咒骂我剥夺你这个权利。我特意把多少苦味掺进死去,以免你见它方便,太急切太热烈地拥抱它。为要使你居留在这既不避生,亦不再避死的中庸的境界里,(这是我所求于你的),我把两者都调剂于苦与甜之间。
我曾经启迪泰勒斯,你们的第一个贤哲,说生与死通通没有关系,这使他很聪明地回答那问他为什么不死的人道:“因为那没有关系。”
地、水、风、火以及我这大厦的其他分子,既不是你的生的工具,也不是你的死的工具。为什么你害怕你的末日呢?它并不比其他日子特别催促你死。并不是最后一步招致倦怠,只是把它显露出来罢了。天天都望死走去,最后一天安抵那里。
这些都是我们大自然母亲给我们的好教训。
我常常想:为什么打仗的时候,无论在自己或在别人的身上,死的面目远不如在家里那么可怕,否则那就会变成一旅医生或哭鼻子的军队了。而且,既然死永远是一样的,为什么在乡村或卑贱的人家,比较其他景况好一些的总平静得多。我确实相信,这惨淡的面孔,这阴森怖人的殡仪,我们用以包围死的,恐吓我们实在比死的本身还多。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母亲们、妇女们和孺子们的号啕,致祭的亲朋的惊愕而昏迷的面孔,惨淡而哭肿了眼皮的奴仆,黑漆漆的房子,摇摇不定的烛光,以及拥塞在枕边的医生和牧师,总而言之,包围着我们的全是阴森与恐怖。我们实在早已被埋葬了!小孩子连看见戴面具的朋友也要恐慌起来,我们亦如是。我们要把物和人的面具通通拿下来,除掉之后,我们见到的死,将与前几天某一个奴仆或婢女毫无惧色接受的死十足一样。令人没有时间准备这种种殡仪的死有福了!
原著第一卷第二十章
[book_title]论想象的力量
“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学者们这样说。我是很容易感受想象威力的人。每个人都受它打击,许多人却被推倒。它的影响深入我的内心。我的策略是避开它,而不是和它对抵。我只能在畅快强健的人们当中过活。只要看见别人受苦我便肉体上受苦,我自己的感觉往往僭夺第三者的感觉。一个人在我身边不歇地咳嗽,连我的咽喉和肺腑也发痒。和那些我不必留意和关心的病人比较,我不那么愿意探访分内不得不探访的病人。我染上我所察看的病,而且把它保留在身上。我毫不觉得奇怪:想象往往把死和病带给那些姑息及助长它的人。
西门·汤马士(Simon Thomas)当日是名医。我记得有一天,在一个患肺病的年老的富翁家里遇到他,谈起疗治这病的方法。他对富翁说,其中一个良方便是我乐意同他作伴,如果他集中视线在我的容光焕发的面孔上,集中思想在我的活泼欢欣的青春上,把我当时那种蓬勃的气象充满他的感官,他的健康便可以有起色。可是他忘记说,我的健康会因而受损。
卡路·韦比乌(Gallus Vibius)那么专心致志去体察疯狂的性质与动作,他的理性亦因而失常,而且永不能复元,他可以自夸是因智慧而发狂的。有些人因恐怖,预见刽子手的手而死掉。还有一个,当人家把他解绑,对他宣读赦词的时候,只为受了想象所打击,已僵死在断头台上了。我们受想象的摇撼而脸红、流汗、颤栗、变色,倒在羽毛被上,因为感觉我们的身体受震动有时竟至断气。血气方刚的少年,熟睡的时候,热烈到竟在梦中满足求爱的欲望:
像煞有介事似的
他们往往尽情流放
那滔滔不竭的白浪,
沾污了他们的衣裳。(卢克莱修)
就寝时尚没有角,在夜里竟生出角来,这类的事虽不算怎么新奇,意大利王西菩(Cyppus)所遭遇的总可流传的。他日间看斗牛,通夜梦见头上出角,终于由想象的力量额上凸出两角来。克洛伊索斯的儿子出世便是哑巴[39],激动竟赐给他声音。安条克[40](Antiochus)因为斯特拉托尼克(Stratonice)的美色太强烈地印在他灵魂上而发烧。老普林尼说,他亲眼看见路齐乌·哥时苏(Lucius Cossitius)结婚那一天由女人变为男人。蓬塔诺(Pontano)和别的人说,意大利从前曾发生许多同样的变形事件:由他自己和他母亲的热望,
童子依菲斯(Iphis)实践
他做女孩时许下的心愿。(奥维德)
我经过维提里·勒·法兰索亚镇(Vitry le François)的时候,得见苏瓦松(Soisson)主教引来一个名叫日耳曼(Germain)的人作证。那里的居民都认识他,而且眼见他到廿二岁还是女子,名叫玛利亚。我见他时已经老了,满面须髯,并且未娶妻。他说,有一次跳的时候稍用劲,阳具便伸出来了。那里还流行着一首歌,少女们常唱来互相警戒不要跨得太大步,以免变为男子,和玛利亚·日耳曼一样。这类的事常常发生并不足希奇,因为如果想象对于这种东西有相当的能力,那么使劲而且不断地专注在这上面,与其频频重陷同样的思想和猛烈的欲望,究不如一次把这男性的部分安在女子身上为妙了。
有些人把达果贝尔王(Dagobert Ier)的瘢痕[41]和圣弗朗索瓦(Saint François d’Assise)的烙印[42]委诸想象的力量。据说有些人的身躯有时离地升起。瑟尔萨斯(Celsius)告诉我们,一位牧师把他的灵魂勾引到一个那么出神的境界去了,他的肉体竟许久无呼吸、无知觉。圣奥古斯丁曾经说及另一个人,只要一听见凄惨的呼号便昏过去,而且昏得那么厉害,任你怎样在他耳边大声疾呼,摇他,刺他,烙他也枉然,直到他自己醒过来才止。那时他便说他刚才听见些声音,不过仿佛自远处传来,并且现在也感到刺烙的创痛了。这并不是一种向感觉挑战的刚愎的幻想,只要看他那时候全无脉搏和呼吸便可知了。
奇迹、异象、邪术和种种非常现象的主要效力大抵基于想象力,作用于一般民众的比较松软的灵魂上。他们的信心是那么容易受骗,简直以为看见并未看到的东西。
我依然相信,那些可笑的“洞房带”[43]扰乱人心之甚,竟成为了大众的唯一谈资,完全由于恐惧与畏怯的印象。因为我由经验得知某人(对于他,我可像对我自己一样负责的)毫无患阳痿或中邪术的嫌疑,只是听见一位朋友说及一种非常的萎疲症在最不需要的时候降临,等到自己处于同样的地位时,这可怕的故事冲击他的想象那么厉害,竟得到同样的遭遇。从那天起,那种对于这灾患的可恶的回忆屡次侵扰他,挟制他,使他重犯此病。后来,他在另一种想象里找着了疗治这想象的药方:那就是事前预先宣布和承认他的病,他精神的紧张得以放松,为的是他的弱点既然是意中事,他的职责便轻减,不再那么沉重地坠着他的心了。到了他可以任意选择机会,他的精神便自由和解放了,他的肉体也修整如常了,他于是开始尝试、捉摸,然后突然让对方发现,他完全痊愈了。
对于某个女人一次能,以后便不会不能,除非由于一种真正的无能。
如果有犯这种不幸之可虑,那就是行事时精神过于受欲望或猜疑的刺激,尤其当机会是属于意外及迫切的性质时候,要镇静这种慌乱简直没有办法。我认识一个人,由别处把那已经半酣的身躯带来给他,竟可以马上熄灭他的烈火。另一个年老的时候,居然没有那么无能了,正因为没有那么劲健的缘故。还有一个人,他的朋友对他说有治邪的方法,担保可以保护他,居然收到很好的效果。不如让我叙述这事的始末吧。
和我交情很深的一位某望族的伯爵,和一个很美丽的姑娘行结婚礼。因为来宾中有一个曾经向她求过婚,伯爵的朋友于是非常替他担心。他的一位亲戚,那主婚的老太太(婚礼就在她家举行)特别害怕这种邪术,把她的疑虑对我说了。我请他倚赖我。刚巧我的箱子里有一个金币,上面刻着几个天使,如果把它好好放在头颅的骨缝上,可以防卫中暑和解除头痛。为要使它不致移动,这金币是缝在一条可以系在颌下的带子上面的。这是与我们目前所顾虑的事一样虚渺的幻想!这件奇怪的东西是约克·培勒提尔[44](Jacques Peletie)住在我家时赠给我的。我忽然想起它或者有相当的用处。我对伯爵说,他也许会跟别人遭同样的险厄,既然在座有人颇乐意计算他。可是他尽可以安心睡去,我必定对他尽朋友的扶助,必要时将不惜为他运用一个我能力范围内的法术,只要他很真诚地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泄露秘密。如果事情有什么不妥,他只要在夜间把补血汤送给他时向我打个暗号就得了。他的心和耳既受了种种幻想的骚扰,他觉得自己为错乱的想象所束缚,便在我们约定的时间向我示意。我于是低声告诉他,要他藉端站起来把我们赶走,并且开玩笑把我身上的睡衣拿去(我们差不多一样高),把它穿上,直至他把我的嘱咐做完为止。我的嘱咐是:我们离开房子的时候,他马上要走到一隅小便,要说三次某种咒语和做某种动作,每次要把我给他的带子绑在腰间,而且很小心地把那金币盖住肾部,金币上的图像朝向某方向。这种种都做完了,而且在第三次时把带子绑紧,使不能移动或松散了,他便可以安心回去干他的事,可是不要忘记把我的睡衣如此这般地铺在床上以盖住他们俩。
这种种把戏是奏效的主要东西:我们的思想分辨不出这些荒诞的方法不是从某些幽冥的秘术来的,其谬妄反而足以赐给它们分量和尊严。总之我这护符确实证明了治春病比治中暑还要灵验,它的作用力比防卫力还要大。那是一种意外的怪想暗示给我这种做法,和我本性相去很远。我是一切诡谲佯诈行为的仇敌,我憎恶用欺骗的手段,不独游戏如此,谋利亦如此。如果那行为不是恶的,那条路却是。
埃及王阿玛西斯(Amasis)娶劳狄丝(Laodice)为妻,一个很美丽的希腊妇人。他待她事事都殷勤备至,单是到享用她的时候,却穷于应付,以为是什么妖术作祟,恐吓要杀她。因为这是全属于幻想的东西,她劝他求助于宗教。埃及王既对维纳斯许下种种心愿,献祭后的第一晚果然恢复如神了。
无疑地,她们不应该以那种羞怯、忸怩、挣扎的姿态来款待我们,那是足以吹灭同时又惹起我们的烈火的。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的媳妇说,一个女人同男人睡的时候,应该把羞耻和裤子一齐卸下,等到穿裙时再把它穿上。进攻者的心,受了各种的惊骇,很容易迷失。如果他的想象一度使他感受这羞辱(他只在第一次接触时感受到它,接触越剧烈越凶猛,他感受得也越厉害,而且,也因为在这初次的亲密中,人们特别怕失败),开端既不利,他将因此而恼怒而发烧,以致日后这不幸会继续发生。
结婚的人,既然他们有的是时间,如果没有准备妥当,不宜妄试或急于动作。与其第一次便碰钉子受窘和绝望而陷入长期的困扰,宁可失礼地放弃第一次试用那充满骚攘与狂热的喜床,等候比较亲切和稳当的机会。未得手之前,那耐心者应该在不同的时候用突击的方法悄悄地尝试和开路,不要忿怒或固执,最终恢复自己的信心。那些认识自己的肢体是天生驯服的人,让他们留心不要被想象欺骗。
人们关心这肢体难以约束的不羁实在很合理。当我们不需要它的时候,它是那么不合时宜地自告奋勇。而最需要它的时候,却又那么不合时宜地临阵退缩,那么蛮横地违抗我们意志的权威,又那么傲岸而且刚愎地拒绝我们的心和手的祈求。
可是如果人家指摘它叛逆,或者因此把它定罪,它雇我为它辩护,说不定我会控告它的同伴,我们其他的肢体。说它们为了妒忌它的任务之重要和愉快,有意跟它挑衅,而且阴谋鼓动全世界来反对它,很奸险地把它们共通的罪咎加在它身上。因为试问我们身上有哪一部分不常常拒绝和我们的意志合作,并且常常自作主张向我们的意志挑战。它们每个都有自己的情感,不由我们分说便把它们唤醒或催眠。多少次我们的脸色不知不觉间泄漏我们要守秘密的念头,把我们出卖给那些在我们周围的人!就是兴奋我们这肢体的动机,亦一样地兴奋我们的心、肺和脉搏,我们的眼睛一接触着可爱的东西便自然而然地在我们身体里散布热情的火焰。难道只有这些肌肉和血脉不独不等待我们的意志、并且不等待我们的念头的首肯便升起或沉伏么?由于欲望或恐惧,我们的头发不听指挥而悚立,我们的皮肤不听指挥而颤栗。手儿常伸向我们不差使它的地方去,舌头随时僵硬,声音随时凝结。当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煎煮,很想制止饮食欲的时候,饮食欲却不停去扰乱那些它治下的部分,正如另一种欲念那样,随时随地不合时宜地抛弃我们。用来排泄肚子的器官自有它的伸涨或收缩,不顾而且违反我们的意旨,排泄肾囊的器官亦是一样。虽然圣奥古斯丁为要证明意志是全能的,告诉我们他亲眼看见一个人,任意要他的屁股放多少屁,虽然他的注释者比韦斯(Vivés)更用当时另一个例子增加这话的价值,说有人可以照别人对他诵读的诗句用屁组成调子,我们都不能因此断定这肢体的绝对服从。因为通常有比这部分更吵闹更躁暴的么?我还认识一个屁股,那么顽固,那么暴戾,竟强迫它的主人连续放了四十年的屁,无间断亦无变动,就这样把他带到坟墓里去。
但是我们的意志——为了它的主权我们提出这些谴责——我们可以控告它谋反与叛逆的证据更多了,它是那么不守规则与不从人意!它所想的总是按我们所要求的么?它所想的不是常常是我们所禁止的,而且明明对我们不利的么?它肯听我们理性的结论指挥么?
最后,我为我的主顾先生求你考虑这一点:关于这事,它的案由虽然和其他同伙相连在一块,不能区别亦无从分辨,却只有它被告。而被告的理由和罪状,照各造的情形看来,又和它的同伙无丝毫关系或牵涉,原告心怀仇恨和不合法由此可知了。
无论如何,大自然一面抗议律师和法官们徒然的争辩和判决,同时循着自己的轨道前进。她把一种特殊的权利赐给这个肢体——凡夫们的唯一永生的事业的创造者,她的所为是不会错的。所以生育对于苏格拉底是一种神圣的行为,而爱情是希求永生的欲望,它本身也就是一个永生的幽灵。
或许一个人可以由想象的力量把所患的瘰疬[45]在这里留下,而他的同伴却把它带回西班牙去。为了这缘故,关于这种症候,通常都需要一个准备好的头脑。为什么医生们事前用种种可以治愈的假话来愚弄他们的病人呢,如果不是希冀想象的力量补助他们的药汤的欺诈?他们知道他们的一位师父曾经写在书上:对于许多人,只要一看见医药便可以奏效了。
上面这幻想之所以来到我笔下,因为我忆起先父的一位家庭制药师告诉我的一个故事。这药师极纯朴,是那不慕虚荣、不善扯谎的瑞士人。他说在图卢兹熟悉一个身体孱弱而且患沙淋症的商人,因为常常需要灌肠药,由医生们照病状配制了许多种。当这些药拿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丝毫也不放过习惯的仪式:他往往先试探是否太烫,然后躺在床上,仆倒着,照例的步骤都一一做过了,只是没有注射!弄完这一套之后,药师便告辞了,病人居然顿觉舒服起来,和真受了注射一样。如果那医生觉得一遍还不够,就照样再来两三遍。我这证人赌咒说,病人的太太为省钱起见(因为他和真受注射一样付钱),有时自己用温水照样试办,但终因不奏效而露破绽,这样做既不灵验,就不能不依旧倚赖从前的方法。
一个女人,想象她曾把一颗针和面包一齐吞下,感觉它哽在喉里,哀叫狂号仿佛有一种不可忍受的痛楚。但是因为看不见她的喉咙有什么红肿或其他变动,一个灵巧的人断定这不过是意念和幻想在作怪,由于一片面包把她刺了一下,于是设法使她呕吐,偷把一根曲折的针放在她所吐出来的东西里。这女人以为已经把针吐出,马上觉得痛楚全消了。
我知道有一位绅士,在他家里宴饮一班上宾,三四日后戏对人夸说(因为其实全属子虚),给他们吃了猫肉馒头。其中一个贵妇恐慌到竟得了胃病和发烧,以致不可救药。牲畜本身也和我们一样受统辖于想象力。试看许多狗因丧失它们的主人而哀恸至死。我们也常看见它们在梦里发抖和狂吠,或马儿嘶叫和挣扎。
不过这还可以诿诸身心的密切关系,互相传递遭遇。至于想象有时不独影响自己身体,并且影响到别人的身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正如一个躯体把它的病痛传给邻人,如瘟疫、痘疹和眼疾,常可以见到互相传染。
眼睛为了看见眼病便生病;
无数的病症都由传染得来。(奥维德)
同样,想象受了强烈的摇撼射出来的利矢亦可以中伤外物。古代相传斯基泰(Scythie)有些女人生气的时候,只用她们的怒眼便可杀死所恼怒的人。龟和鸵鸟孵卵都只用目光,足以证明它们的眼睛具有射精的能力。至于女巫呢?据说她们具有毒害的眼睛:
不知什么妖眼迷惑了我的羊群。(维吉尔)
我极不信任术士。可是我们由经验知道,许多女人把她们幻想的标志印在胎里的小孩身上,那产生黑人[46]的可以为证。有人将比萨附近的一个女孩贡献给波希米亚国王兼德国皇帝查理四世(Charles Ⅳ),周身毛发茸茸,据她母亲说,这是因为她早晚习见一幅挂在床头的圣约翰像[47]而怀孕育出来的。
对于禽兽亦然。试看雅各的羊[48],以及野兔和鹧鸪给山巅的雪所漂白。最近有人在我家里看见一只猫窥伺一个小鸟,它们互相定睛凝视了半晌,鸟儿竟和死去一样落在猫儿的爪里,或给它自己的想象所麻醉,或受了猫儿某种吸力所牵引。酷爱放鹰猎鸟的人必定听说过,一个猎夫定睛望着一只飞鸢,打赌他能够单用他的视力把鸟儿拽下来,而且据说他的确做到了。
我所借用的故事,完全托付给从他们那里借取的人的良心。结论却是我的,并且倚靠理性的证据而成立,而非倚靠经验的证据。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例证附上去。至于没有例子的人,他总可以相信世间必定有例子存在,因为事端是那么纷纭繁杂。
如果我举的例子不切题,让别人用更妥当的来替代吧。
而且,在这关于我们的风俗和行为的研究里,荒诞的凭证,只要是可能的,与真的一样可用。曾经发生与否,在巴黎还是在罗马,在约翰或是彼得身上,它们总在人的范围内。我很有益地领教于有关的记述,我察看它,无论在形或影都受其惠。而在历史常给我们的许多教训当中,我选取那最稀有以及最可纪念的。有些作家的目的是叙述那已经发生的事。我的呢?如果我做得到的话,却要述说那可能发生的。各派别可以有权在没有雷同的地方假设雷同,但我却不这样做。在这一点上,我的宗教式的严谨超过了一切历史的真实。对于那些从读过、听过、做过、说过的事物中取得的例证,我约束自己,不敢更易那最轻微、最无关系的枝节。我的良心毫厘也没有假造,至于我的知识,我却不敢担保。
这使我有时想,一个神学家、一个哲学家和那些同时具有精微的良心与谨慎之心的人,究竟适宜写历史吗?他们怎么能够用自己的信仰来担保世俗的信仰呢?怎么能够为不相识的人的话负责,把他们的臆度当现钱使呢?对于各种各样人在他们眼前所做的事,他们亦会拒绝在审判官面前发誓作证。而且无论怎样亲近,没有人肯为一个人的意向负完全的责任的。我以为写过去的事不如写目前的事那么冒险,为的是作者只要报告一个借来的事实。
许多人劝我记载时事,因为他们觉得我的观察没有别人那么多的偏见,而且,因为我接近各党派的领袖的机会较多的缘故,比较亲近得多。可是他们并不说,即使我获得撒路斯提乌斯的荣誉,我亦不会从事这样的工作。义务、勤勉和坚忍的死敌如我者,再没有比较长篇的叙述和我的风格更不适宜的了。我常常因为后劲不继而把线索截断,我没有章法亦没有诠释值得夸说。既然我连表达最普通的事物的字句都比一个小孩子还笨拙,所以我只说我能够说的,用题材来凑合我的能力。如果我请人作向导,我的脚步也许跟不上他。何况我的自由是这般自由,说不定我会发表些意见,即使从我自己的观点和根据理性看来,也是不合理和该罚的。
蒲鲁达尔克谈及他的作品时,会很愿意告诉我们说:如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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