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民公敌 [book_author]易卜生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9152 [book_dec]易卜生社会问题剧之一。写于1882年。中译本载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易卜生戏剧四种》,潘家洵译。全剧共分5幕。一译《国民公敌》。通过一个小镇发生的一起事件,揭露了资产阶级国家机构的反人民本质、私有者的唯利是图、新闻界的趋炎附势。斯多克曼医生从一个兴建中的疗养区矿泉发现了危险的病菌,认为这是传染疾病的根源,因此主张改建矿泉管道。但这样做会影响资本家的收益,市长(他的哥哥)和义父(制革厂老板)打着“公众意见”的旗号,要求他保持缄默。斯多克曼医生愤然拒绝,为了维护人民的利益,决定举行讲演会,向市民说明真相。而市长却在报界、房主等私有者的支持下,利用这次集会以表决的“民主方式”宣布斯多克曼医生是“人民公敌”。斯多克曼医生是个单枪匹马的人物,他不了解资产阶级的“多数”的虚假性,而把人民群众也包括在这种“多数”里,因此认为“最孤立的人才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实际上宣扬的是进行“精神反叛”的个人主义思想。 [book_img]Z_9267.jpg [book_title]人物表 汤莫斯·斯多克芒医生——温泉浴场医官 斯多克芒太太——他的妻 裴特拉——他们的女儿,教师 彼得·斯多克芒——医生的哥哥,市长兼警察局长、浴场委员会主席,此外还担任一些别的职务 摩邓·基尔——制革厂老板,斯多克芒太太的义父 霍夫斯达——《人民先锋报》编辑 毕凌——报馆职员 霍斯特——船长 阿斯拉克森——印刷所老板 参加市民大会的群众:各种身份的男人,一些女人和一群小学生 事情发生在挪威南海岸的一个城市里。 [book_title]第一幕 〔晚上。斯多克芒医生家的起坐室。室内陈设虽然朴素,布置得却很雅致。右墙有两扇门,靠后的一扇通到门厅,靠前的一扇通到医生书房。左面墙上,正对门厅的门,有一扇门通到其余各屋。贴着左墙正中,有一只火炉。再往前来,有一张沙发。沙发顶上方挂着一面镜子,前面放着一张铺着桌毯的长圆桌。桌上点着一盏带罩的灯。后墙有扇敞着的门通到饭厅,观众可以看见饭厅里吃晚饭的桌子,桌上有一盏灯。 〔毕凌坐在饭桌前,脖子底下掖着饭巾。斯多克芒太太站在桌旁,正在把盛着一大块烤牛肉的盘子放到他面前。其余的座位都空着,桌上乱七八糟,像是吃过饭的样子。 斯多克芒太太 毕凌先生,你看,你来晚一点钟,就只好将就吃顿冷饭了。 毕凌 (一边吃着东西) 这肉好极了——实在太好了。 斯多克芒太太 你知道,斯多克芒一向准时吃饭—— 毕凌 喔,没关系。我觉得这么一个人坐着,没人搅我,吃起来似乎更有味儿。 斯多克芒太太 好吧,要是你觉得有味儿——(转身冲着门厅细听) 大概霍夫斯达先生也来了。 毕凌 大概是吧。 〔斯多克芒市长走进屋来,身上穿着外套,头上戴着金线官帽,手里拿着手杖。 市长 弟妹,你好。 斯多克芒太太 (从饭厅走进起坐室) 哦,原来是你!你好。谢谢你来看我们。 市长 我碰巧路过这儿,所以——(眼睛望着饭厅) 哦,你们请客。 斯多克芒太太 (有点局促) 喔,不是,不是,碰巧来了个人。(急忙) 你也坐下吃点晚饭,好不好? 市长 我?我不吃,谢谢。嗳呀!晚上吃烤肉!我的胃消化不了。 斯多克芒太太 偶然吃一回怕什么。 市长 不行,不行,谢谢。晚上我只吃茶和面包黄油。日子长了有好处——再说也省钱。 斯多克芒太太 (笑) 你别把汤莫斯和我当作乱花钱的人。 市长 我知道你们不是乱花钱的人,弟妹,我绝没这意思。(指着医生书房) 他不在家吗? 斯多克芒太太 不在家,吃过晚饭上外头散步去了——还带着两个孩子。 市长 我看这不见得有好处吧?(听) 一定是他回来了。 斯多克芒太太 不,不是他。(有人敲门) 请进! 〔霍夫斯达从门厅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 哦,是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 对不起,我在印刷所给事情绊住了。市长,晚安。 市长 (鞠躬,样子很勉强) 噢,霍夫斯达先生?你来大概有事吧? 霍夫斯达 一半儿是有事。为了报纸上一篇文章。 市长 我早猜着了。听说我兄弟在《人民先锋报》 [1] 上投的稿子多极了。 霍夫斯达 是的,在某些问题上,他心里憋不住要发表意见的时候总把稿子先给《人民先锋报》。 斯多克芒太太 (向霍夫斯达) 你不进去——?(指着饭厅) 市长 我绝不埋怨他给跟他最表同情的读者写文章。就拿我个人说吧,我对于贵报也没什么恶感,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 我想没有。 市长 大体上说,咱们本地人都有一种互相容忍的精神——这是很好的大公无私的精神。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有一个极大的公共事业把咱们团结在一起,这个事业凡是公正的市民都同样地关心—— 霍夫斯达 嗯——你说的大概就是那浴场吧。 市长 一点不错。正是咱们这个富丽堂皇的新浴场。你等着瞧吧!将来咱们这城市的全部生活会围绕着浴场发展起来,霍夫斯达先生。这是毫无疑问的!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也这么说。 市长 你想,就在过去这两年里,这地方发展得多快!市面上款子也活动了,事业跟着都有起色了。房价地租天天往上涨。 霍夫斯达 失业的人数也少了。 市长 不错。还有,压在富裕阶级肩膀上的贫民救济税也减轻了,并且往后还能再减轻,只要今年夏天咱们有个真正兴旺的季节——游客来得多——养病的人来得多,把咱们浴场的名声传出去。 霍夫斯达 我听说这件事很有希望。 市长 事情非常有希望。打听租房子这一类事情的信件,每天不断地寄到咱们这儿来。 霍夫斯达 这么说,现在把斯多克芒大夫那篇文章登出来正是好时候。 市长 近来他又写文章了吗? 霍夫斯达 那篇文章是他去年冬天写的,在文章里他仔细叙述浴场的优点怎么多、本地的卫生情况怎么好。可是当时我把那篇文章搁着没发表。 市长 哦——是不是有不大妥当的地方? 霍夫斯达 不是,不是。是我估计把它留在今年春天发表更好一点,因为春天正是大家打主意找避暑地方的时候—— 市长 不错,不错,霍夫斯达先生。 斯多克芒太太 只要是浴场的事儿,汤莫斯总是不厌不倦的。 市长 他是浴场医官,这是他的责任。 霍夫斯达 并且,不消说,他是浴场的真正创办人。 市长 他是创办人?是吗!我想,有些人是这么看法。不过我觉得在这件事上头我也有一点儿小功劳。 斯多克芒太太 不错,汤莫斯也常这么说。 霍夫斯达 谁也不想抹杀你的功劳,市长。你首先发动这件事,给这件事打下了踏实的基础,这大家都知道。我刚才只是说,办浴场的意见是斯多克芒大夫头一个提出来的。 市长 不错,可惜我兄弟从前发表的意见太多了——可是到了实行的时候,霍夫斯达先生,就得借重另外一等人。我觉得,在我们家至少—— 斯多克芒太太 喔,大伯子—— 霍夫斯达 市长,你怎么——? 斯多克芒太太 霍夫斯达先生,别说了,进去吃晚饭吧。我丈夫一会儿准回来。 霍夫斯达 谢谢。我吃不下多少。(走进饭厅) 市长 (低声) 真怪,庄稼人家出身的子弟永远那么不知趣。 斯多克芒太太 你何必放在心上?反正有面子你们哥儿俩都有份儿,分什么彼此。 市长 是啊,按说应该这样。可是有些人好像得了一份儿面子还嫌不够。 斯多克芒太太 什么话!你跟汤莫斯向来是和和气气的。(听) 这回真是他回来了。(走过去开门厅的门) 斯多克芒医生 (在外面大声说笑) 凯德林,又来了位客人。真好,是不是?请进,霍斯特船长。把外套挂在那只钩子上。什么!你没穿外套?凯德林,我在大街上碰见他,好容易才把他拉进来了。 〔霍斯特船长走进来,向斯多克芒太太鞠躬。 斯多克芒医生 (在门口) 孩子们,进来吧。他们又饿了!霍斯特船长,来,你一定得尝尝我们的烤牛肉—— 〔他把霍斯特拉进饭厅。艾立夫和摩邓跟在他们后面。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没看见—— 斯多克芒医生 (在饭厅门口转过身来) 哦,哦,彼得,你在这儿!(走过去,伸出手来) 这可真是好极了。 市长 可惜我马上就要走—— 斯多克芒医生 胡说!我们马上就要喝喷奇酒。凯德林,你没忘了预备喷奇酒吧? 斯多克芒太太 当然没忘。水都开了。(走进饭厅) 市长 还有喷奇酒! 斯多克芒医生 有。坐下,咱们舒舒服服喝一口。 市长 谢谢,我向来不参加酒会。 斯多克芒医生 这不是酒会。 市长 不是酒会是什么?(眼睛盯着饭厅) 真怪,他们吃得下那么些东西。 斯多克芒医生 (搓搓手) 是啊,瞧着年轻人吃东西真痛快,你说是不是?他们什么时候都吃得下!这是应该的。他们应该吃点扎扎实实的好东西才能有力气有精神。彼得,将来发酵揉面的事儿全得依靠他们。 市长 请问,你说的“发酵”是怎么回事? 斯多克芒医生 那你得问他们年轻人——到时候他们自然知道。咱们当然看不出来。像你我这么两个老顽固—— 市长 什么,老顽固!这个字眼用得太奇怪—— 斯多克芒医生 彼得,别计较我随口胡说的一句话。你知道,我实在太高兴了。在这朝气蓬勃、新芽怒发的生活里,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活。咱们这时代真了不起!好像咱们周围正在出现一个新世界。 市长 是吗?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你不会像我看得这么真切。你一直在这里头过日子,印象迟钝了,觉不出来了。可是我跟你不一样。这些年我老在北边一个小旮旯儿里糊里糊涂混日子,几乎没碰见过一个人对我说句发扬鼓舞的话——因此,我到了这儿就好像一脚迈进了一个兴旺的大都市。 市长 唔,大都市? 斯多克芒医生 哦,我不是不知道,跟好些别的地方比,咱们这儿规模还小得很。可是咱们这儿有生气——有前途——有无穷无尽的事业可以努力经营。这是最主要的一点。(叫喊) 凯德林,有我的信没有? 斯多克芒太太 (在饭厅里) 没有,一封都没有。 斯多克芒医生 在这儿,我还有一份儿好收入,彼得!只有尝过拿工钱吃不饱饭的滋味的人才能体会这里头的甘苦—— 市长 这是什么话! 斯多克芒医生 哦,真的,老实告诉你,从前我们在北边的时候常打饥荒。现在我们的日子过得像个财主!就拿今天说吧,我们午饭吃的是烤牛肉,并且还剩下一些当晚饭。你吃点儿好不好?来——即使不吃,也不妨瞧一瞧—— 市长 不,不,我不进去—— 斯多克芒医生 好吧,那么你看这儿——我们买了条桌毯,看见没有? 市长 不错,刚才我就看见了。 斯多克芒医生 我们还买了个灯罩。看见没有?这些都是凯德林省下钱买的。有了这些东西,屋子就显得舒服,你说是不是?你走到这边来。不,不,不,不是那边。对——从这儿看过去!现在你看,灯罩把光都聚在一块儿了——看上去多雅致。是不是? 市长 嗯,要是一个人买得起这种奢侈品的话—— 斯多克芒医生 现在我买得起了。凯德林说,我挣的钱差不多够开销了。 市长 差不多够了,哼! 斯多克芒医生 再说,一个科学家的生活多少也得讲究一点。哼,我看一个州官一年花的钱就比我多得多。 市长 当然喽!一州的最高长官—— 斯多克芒医生 不说做官的,就拿一个普通的船老板说吧!那么个身份的人一年花的钱也比我多好几倍—— 市长 那是当然,地位不一样。 斯多克芒医生 彼得,其实我并没乱花钱。可是我不肯不招待朋友。我一定 得交朋友。在偏僻地方住了那么些年,现在我觉得必须结交一批开通活泼、热爱自由、勤苦工作的年轻人——现在在饭厅里吃得那么起劲儿的正是这么一批人。我希望你能多了解霍夫斯达—— 市长 哦,你提醒我啦——刚才霍夫斯达告诉我,他又准备发表你的一篇文章。 斯多克芒医生 我的文章? 市长 是啊,关于浴场的文章。你去年冬天写的。 斯多克芒医生 哦,那篇文章!目前我不愿意发表。 市长 为什么不愿意?我觉得目前正是应该发表的时候。 斯多克芒医生 照普通情形说——也许应该——(走过去) 市长 (用眼睛盯着他) 现在的情形有什么特殊? 斯多克芒医生 (站定) 彼得,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至少今天晚上还不能说。也许这里头会有很特殊的情形。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很可能只是我个人的猜想。 市长 你的话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难道出了什么事儿啦?瞒着不肯告诉我?我是浴场委员会主席,我想—— 斯多克芒医生 我是浴场——。算了,算了,咱们俩都不必生气,彼得。 市长 没有的事!我从来不像你说的那样,动不动就“生气”。可是我一定得坚持这一点:一切计划都应该通过合法人员,按照合法手续才能制订实行。我不许别人使用鬼鬼祟祟的手段。 斯多克芒医生 我 几时使过鬼鬼祟祟的手段? 市长 你至少有个独断专行的固执脾气。这种脾气在有秩序的社会里几乎叫人不能容忍。个人应该服从社会,或者说得更具体些,个人应该服从照管社会利益的当局。 斯多克芒医生 你这话也许有理。可是干我什么屁事? 市长 汤莫斯,这个道理你好像永远懂不透。可是你得留点神,早晚你会吃大亏。现在我提醒你了,听不听由你。再见吧。 斯多克芒医生 难道你疯了吗?你把事情完全看错了。 市长 我轻易不看错事情。并且,我还得声明一句——。(冲着饭厅鞠躬) 弟妹,再见。诸位先生,再见。(出去) 斯多克芒太太 (走进起坐室) 他走了吗? 斯多克芒医生 走了,他走的时候一肚子气。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又把他怎么了? 斯多克芒医生 我没把他怎么呀。反正不到时候我不能向他做报告。 斯多克芒太太 你有什么事要向他做报告? 斯多克芒医生 嗯——你不用打听,凯德林。——邮差不来,真怪! 〔霍夫斯达、毕凌和霍斯特都从饭桌旁站起来,走进起坐室。不多会儿,艾立夫和摩邓也跟着进来。 毕凌 (伸懒腰) 啊,真痛快!吃了这么顿饭,要不像换了个人才怪呢。 霍夫斯达 今天晚上市长似乎不大高兴。 斯多克芒医生 他有胃病。他消化力很坏。 霍夫斯达 恐怕他觉得我们《人民先锋报》的这几个人格外难消化。 斯多克芒太太 我还以为你们俩已经把话说开了,不吵架了。 霍夫斯达 不错,不过这只是暂时休战。 毕凌 对!这四个字把整个儿局势全说明白了。 斯多克芒医生 咱们别忘了,彼得是个孤零零的光棍儿,怪可怜的!他没有家庭乐趣,一天到晚净是办公,办公。还有,他每天灌那么些稀淡的茶也耽误事儿!孩子们,把椅子围着桌子!凯德林,我们现在可以喝喷奇酒了吧? 斯多克芒太太 (走向饭厅) 我正要去拿。 斯多克芒医生 霍斯特船长,你挨着我坐在沙发上。像你这么一位难得来的客人——。诸位请坐。 〔大家围桌而坐。斯多克芒太太端着一只托盘进来,盘子里摆着水壶、酒杯、酒壶等等。 斯多克芒太太 东西都来了:这是椰子酒,这是甜酒,那是白兰地。大家随意请,别客气。 斯多克芒医生 (拿起一只杯子) 好,我们自己来。(一边说一边调弄喷奇酒) 索性把雪茄烟也拿来。艾立夫,你知道搁雪茄烟的地方。摩邓,你去给我拿烟斗。(孩子们走进右边屋子) 我觉得艾立夫有时候要偷我一支雪茄烟,可是我假装不知道。(高声) 摩邓,还有我的便帽!凯德林,你告诉他我把便帽扔在什么地方了。哦,他找着了。(孩子们把东西都拿来) 好,朋友们,大家随意请。你们知道,我离不开我的烟斗。这只烟斗在北边的时候跟着我经历了不知多少场风波。(大家碰杯) 祝诸位健康!啊,舒舒服服坐在这儿,不怕风吹雨打,真有意思。 斯多克芒太太 (坐着编织活计) 霍斯特船长,你们快开船了吧? 霍斯特 我想大概下星期可以开船了。 斯多克芒太太 是不是上美国? 霍斯特 不错,是这么打算。 毕凌 那么,你不能参加这一次市议会的选举了。 霍斯特 又要选举了? 毕凌 你没听说吗? 霍斯特 没听说,我不理会那些事儿。 毕凌 公共的事儿你没兴趣吗? 霍斯特 那些事儿我一点儿都不懂。 毕凌 不管怎么样,你应该去投票。 霍斯特 外行的人也该去投票? 毕凌 外行?什么叫外行?社会就像一条船,人人都该去掌舵。 霍斯特 这话在岸上也许说得通,在海里可绝对办不到。 霍夫斯达 真怪,在船上做事的人对于公共事业照例这么不关心。 毕凌 怪得很。 斯多克芒医生 航海的人像候鸟似的,到处为家,南北都一样。所以咱们这些人更应该加倍努力,霍夫斯达先生。明天的《人民先锋报》上有没有地方公益事业的新闻? 霍夫斯达 关于本地的没有。可是后天我打算登你那篇文章—— 斯多克芒医生 哦,那篇文章!要不得!你先把它搁一搁,别发表。 霍夫斯达 真的吗?目前我们报纸上有的是空地方,我觉得这时候发表正合适。 斯多克芒医生 嗯,嗯,你的话也许不错,可是我那篇文章你还是得压一压。过一半天我把理由告诉你。 〔裴特拉戴着帽子,穿着外套,胳臂底下夹着一叠练习本从门厅里进来。 裴特拉 爸爸,你好。 斯多克芒医生 你好,裴特拉。你回来了? 〔大家互相打招呼。裴特拉把外套、帽子、练习本儿一齐搁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 裴特拉 好啊,你们坐在这儿享福,我在外头辛苦! 斯多克芒医生 好,你也过来享享福。 毕凌 我给你兑一小杯酒好不好? 裴特拉 (走到桌前) 谢谢你,我宁可自己动手——每回你都兑得太酽。哦,我想起来了,爸爸,这儿有你一封信。(走到搁东西的椅子旁边拿信) 斯多克芒医生 有封信。谁给我的? 裴特拉 (在外套口袋里摸索) 刚才我上学校去的时候邮差给我的。 斯多克芒医生 (站起来,走过去) 你这时候才交给我? 裴特拉 刚才我实在没工夫再跑回来了。喏,信在这儿。 斯多克芒医生 (把信抢过来) 快让我瞧,快让我瞧,孩子。(念发信人地址) 对,对,一点不错!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这几天你急着追问的就是这封信吗? 斯多克芒医生 正是。我马上得去看信。哪儿有灯,凯德林?是不是我书房又没灯? 斯多克芒太太 有,灯早点上了,在写字桌上。 斯多克芒医生 好,好。对不起,失陪一会儿——(话没说完就进了右边屋子) 裴特拉 究竟是什么事,妈妈? 斯多克芒太太 谁知道呢。这几天他老是伸着脖子盼邮差。 毕凌 也许乡下有病人—— 裴特拉 爸爸真可怜!他快忙不过来了。(兑喷奇酒) 啊,这杯酒味儿一定错不了! 霍夫斯达 今天你又在夜校上过课了吗? 裴特拉 (端着酒杯抿一抿) 上了两点钟。 毕凌 白天在学校上四点钟—— 裴特拉 (在桌旁坐下) 五点钟。 斯多克芒太太 我看你今天晚上还得改练习本。 裴特拉 不错,一大堆呢。 霍斯特 我觉得你也太忙了。 裴特拉 是,可是我愿意。做完了事累得挺痛快。 毕凌 你喜欢累吗? 裴特拉 喜欢,累了睡得香。 摩邓 姐姐,你一定是个罪孽挺重的人。 裴特拉 罪孽挺重的人? 摩邓 是的,要是像你这么拼命工作的话。罗冷先生 [2] 说过,工作是对我们罪孽的惩罚。 艾立夫 (鄙视地) 胡说八道!你这傻子,会信这种废话。 斯多克芒太太 算了,算了,艾立夫! 毕凌 (大笑) 妙!妙! 霍夫斯达 摩邓,你不愿意拼命工作吗? 摩邓 我不愿意。 霍夫斯达 那么,你长大了干什么? 摩邓 我想当海盗。 艾立夫 那么,你只能做个异教徒。 摩邓 那我就做异教徒。 毕凌 摩邓,这话我同意!我也这么说。 斯多克芒太太 (向毕凌打手势) 毕凌先生,你的话是假的。 毕凌 不是真话才怪呢。我是邪教徒,并且我还很得意。你瞧着吧,不久咱们都会变成邪教徒。 摩邓 是不是到了那时候咱们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毕凌 唔,摩邓—— 斯多克芒太太 孩子们,快走,我知道你们都要预备明天的功课。 艾立夫 妈妈,让我再待一会儿—— 斯多克芒太太 不行,你也得走。你们俩都走。 〔两个孩子道了夜安,走进左屋。 霍夫斯达 你当真觉得孩子们听了这些话有坏处吗? 斯多克芒太太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愿意他们听。 裴特拉 妈妈,说实话,我觉得你的看法很不正确。 斯多克芒太太 也许是吧。可是我不愿意他们在家里听这些话。 裴特拉 家庭和学校都是一片虚伪。在家里不许人说话, [3] 在学校逼着人对孩子们撒谎。 霍斯特 你也对他们撒谎吗? 裴特拉 当然。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经常把一大堆自己都不信的话告诉孩子们? 毕凌 这话真不假。 裴特拉 要是我有钱,我要自己办个学校,办法完全不一样。 毕凌 喔,这笔钱——! 霍斯特 要是你真想办学校,斯多克芒小姐,我倒愿意借地方给你。你知道,我父亲给我留下的那所旧房子现在差不多全空着,楼下有间极大的饭厅—— 裴特拉 (大笑) 喔,谢谢你——恐怕我不过是白说说罢了。 霍夫斯达 据我看,裴特拉小姐将来倒说不定会干新闻事业。提起新闻事业,你答应给我们翻译的那篇英文小说已经动手了吗? 裴特拉 还没动手呢。可是一定误不了你们的事。 〔斯多克芒医生拿着一封拆开的信,从自己屋里走出来。 斯多克芒医生 (摇晃着那封信) 新闻来了,地方上要热闹了! 毕凌 新闻来了? 斯多克芒太太 什么新闻? 斯多克芒医生 一个大发现,凯德林! 霍夫斯达 真的吗? 斯多克芒太太 是你发现的? 斯多克芒医生 一点不错——是我发现的!(走来走去) 现在让他们再骂我什么疯头疯脑、胡思乱想吧。往后他们可得小心点儿了。哈哈!往后他们可不敢乱说了! 裴特拉 爸爸,快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斯多克芒医生 别忙,我会把事情全都告诉你们。可惜彼得不在这儿!这件事可以证明,有时候我们发议论、下断语简直像瞎眼的鼹鼠 [4] 一样。 霍夫斯达 你这话什么意思,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在桌旁站住) 是不是大家都说,咱们这城市是个极卫生的地方? 霍夫斯达 当然。 斯多克芒医生 是啊,大家都说,这是个少有的好地方,值得竭力推荐,对于有病的人和身体健康的人全都适宜——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可是—— 斯多克芒医生 咱们确是花过力气给它吹嘘捧场。在《人民先锋报》上和小册子里头,我一次一次地写文章赞扬咱们这地方—— 霍夫斯达 怎么样? 斯多克芒医生 这个浴场——咱们说它是本地的命脉,说它是本地的神经中枢,还有别的稀奇古怪的名字—— 毕凌 我记得有一次在庆祝会上,我 还说过这浴场是“咱们城市的活心脏”呢—— 斯多克芒医生 可不是吗。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这座规模宏大、富丽堂皇、费用浩大、人人称赞的浴场究竟是什么东西? 霍夫斯达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斯多克芒太太 快告诉我们是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 是个传染病的窝儿。 裴特拉 爸爸,你说的是那浴场? 斯多克芒太太 (同时) 你说的是咱们的浴场! 霍夫斯达 (也同时) 可是,斯多克芒大夫——! 毕凌 没有的事! 斯多克芒医生 老实告诉你们,这个浴场像一座外头刷得雪白、里头埋着死人的坟墓——肮脏到了极点的害人地方!从磨坊沟流出来的那些臭气熏天的东西把帮浦房送水管里的水都弄脏了,并且这种害人的毒水还在海滩上渗出来—— 霍夫斯达 就在海滨浴场那儿? 斯多克芒医生 一点不错。 霍夫斯达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我一直在尽心竭力地考查这件事。我早就动过疑心。去年病人中间就发现过几种奇怪的病症——斑疹伤寒带胃炎—— 斯多克芒太太 不错,我记得有这么回事。 斯多克芒医生 当时我们还以为是疗养病人自己从别处把病带来的。可是过了几个月——到了去年冬天——我才渐渐地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所以我就动手尽力化验浴场的水。 斯多克芒太太 原来你一天到晚忙的就是这个 ! 斯多克芒医生 嗯,凯德林,你可以说我是出力忙了一阵子。可是那时候我手里的科学仪器不够用,所以我就把咱们这儿喝的水和海水都取了些样品,送到大学,请一位化学专家仔细分析。 霍夫斯达 专家的化验报告你收到没有? 斯多克芒医生 (把信给他看) 这就是!这个报告确确实实证明了矿泉里含着腐烂性有机体——千千万万的细菌。这种矿泉,不论是喝下去或是外用,对于人的健康都有绝对的损害。 斯多克芒太太 幸亏你发现得早。 斯多克芒医生 是可以这么说。 霍夫斯达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那还用说,当然得动手整顿喽。 霍夫斯达 你觉得有法子整顿吗? 斯多克芒医生 无论如何,非整顿不可。要不然,整个儿这座浴场就没用了,就白糟蹋了。可是不用担心。我心里很有底,我知道该怎么着手。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可是你为什么把事情瞒得这么紧? 斯多克芒医生 难道说,底细还没摸清楚,你就要我跑到大街上,逢人就告诉吗?对不起,这可办不到,我不那么疯。 裴特拉 可是告诉自己家里人—— 斯多克芒医生 谁都不能告诉。可是你倒不妨去看看“老獾” [5] —— 斯多克芒太太 喔,汤莫斯,这个称呼! 斯多克芒医生 好,好,看看你外公。那老东西知道了一定 会吓一大跳。他会把我当疯子——不但是他,还有好些人也会把我当疯子,我早看出来了。现在让那些聪明人看看——我要让他们看看!(一边搓手,一边走来走去) 凯德林,你等着瞧这场热闹吧!你想!所有的水管子都得重新安装。 霍夫斯达 (站起来) 所有的水管子?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水管的入口太低了,一定得拆了重新安得高高的。 裴特拉 爸爸,你从前的话到底没说错。 斯多克芒医生 是啊,裴特拉,你还记得不记得?当初他们动工的时候,我就写文章反对那计划。可是那时候谁都不听我的话。现在我要对他们开火了——不用说,我已经给委员会写了个报告,报告在我手里搁了一星期,专等这份化验书。(指信) 现在我可以把报告马上给他们送去了。(走进书房,拿着一份手稿出来) 瞧!写得密密层层的四页!我要把这份化验书包在一块儿。给我张旧报纸,凯德林!给我点儿纸把这两件东西包起来。好——行了!把这包东西交给——交给——(叫不出名字,急得跺脚) ——她叫什么?不管它。交给那女孩子,叫她马上送给市长。 〔斯多克芒太太拿着包儿,走饭厅出去。 裴特拉 爸爸,你看彼得伯伯看了信会有什么话说? 斯多克芒医生 他有什么话可说?他知道了这么个重要发现一定很高兴。 霍夫斯达 我想把你的发现在《人民先锋报》上登一段小新闻,你说行不行? 斯多克芒医生 行。谢谢你。 霍夫斯达 这个消息应该让大家知道得越早越好。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 斯多克芒太太 (回来) 东西送走了。 毕凌 斯多克芒大夫,我保险,往后你是本地第一号大人物! 斯多克芒医生 (兴致勃勃地走来走去) 喔,哪儿的话!我不过尽我的本分罢了。我无非运气好,探宝先到手,别的说不上什么。可是话又说回来了—— 毕凌 霍夫斯达,你看地方上要不要来个提灯会给斯多克芒大夫庆祝一下子? 霍夫斯达 我一定要提出这问题。 毕凌 那么,我去找阿斯拉克森谈一谈。 斯多克芒医生 喔,使不得!别这么招摇。我不愿意你们这么搞。要是委员会给我加薪水,我也不接受。凯德林,听见没有,加薪水我不要。 斯多克芒太太 你的话说得对,汤莫斯。 裴特拉 (举杯) 爸爸,敬你一杯! 敬你一杯,斯多克芒大夫! 霍斯特 (跟医生碰杯) 祝你发现了这件事,前途顺利! 斯多克芒医生 多谢,多谢,诸位好朋友!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一个人给本乡、本地人尽了点力,心里真痛快!哈哈,凯德林! 〔他双手搂着她脖子,抱着她打转。斯多克芒太太连笑带嚷使劲想挣开。大家哈哈大笑,给医生鼓掌喝彩。两个孩子在门口探进头来瞧热闹。 * * * [1] 自由派的报纸。 [2] 这个人物曾在《社会支柱》中出现过。 [3] 意思是不许人说“真话”。 [4] 一种哺乳动物,外形似鼠,体矮胖,头尖,吻长,眼小(有的为皮肤所掩盖)。 [5] “老獾”是斯多克芒医生给他老婆的义父摩邓·基尔取的绰号,等于说他是个老顽固。 [book_title]第二幕 〔斯多克芒医生家起坐室。饭厅门关上了。早晨。 斯多克芒太太 (从饭厅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封的信,走到右首最靠前的门口张望了一下) 汤莫斯,你在家吗? 斯多克芒医生 (在里头) 在,我刚回来。(走进来) 什么事? 斯多克芒太太 你哥哥有封信。(把信递给他) 斯多克芒医生 哈哈!咱们瞧瞧。(拆开信封,念信) “手稿退还——”(接着往下念,字眼听不清了) 唔—— 斯多克芒太太 他说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 (把信往衣袋里一塞) 没说什么,他只说今天晌午要上这儿来。 斯多克芒太太 那么,记着别出门。 斯多克芒医生 行,反正上午的出诊病人我都瞧完了。 斯多克芒太太 我猜不透他是怎么个态度。 斯多克芒医生 你瞧着吧,这件事是我 发现的,不是他发现的,他心里一定不怎么高兴。 斯多克芒太太 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斯多克芒医生 归根结底,他还是会高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彼得有个毛病,除了他自己,他不愿意别人给地方上出力。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我告诉你,你可以使点手法把功劳分给他一半。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人家看着好像是他指点你—— 斯多克芒医生 我满不在乎,只要我能把事情整顿好—— 〔老头子摩邓·基尔从门厅门口探进头来,四面一望,咯咯一笑,开口就问。 基尔 是——是真的吗? 斯多克芒太太 (迎上去) 爸爸——你来了? 斯多克芒医生 啊,老丈人!你好,你好! 斯多克芒太太 请进。 基尔 要是真的,我就进来。要是假的,我马上就走。 斯多克芒医生 要是什么是真的? 基尔 我问的是自来水这档子玄虚事儿。是不是真的? 斯多克芒医生 那还用说,当然是真的。你 怎么知道的? 基尔 (一边说一边走进来) 裴特拉上学校路过我那儿—— 斯多克芒医生 嗄,是吗? 基尔 哎,哎——她告诉我——。我还当她是糊弄我,可是裴特拉平素不是那等人。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不是。你怎么疑惑她糊弄你? 基尔 哼,谁都靠不住。一个不小心,你就会上当。这么说,这是真的了? 斯多克芒医生 一点都不假。请坐,老丈人。(硬拉他坐在沙发上) 你说这是不是地方上的福气? 基尔 (几乎笑出来) 地方上的福气? 斯多克芒医生 是啊,我及时发现了这件事—— 基尔 (还是忍着笑) 哎,哎,哎!我再也想不到你会跟自己的哥哥捣乱。 斯多克芒医生 捣乱! 斯多克芒太太 爸爸,你怎么—— 基尔 (把两只手和下巴颏儿都贴在手杖头儿上,眯着眼睛逗趣地瞧医生) 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活的东西钻到了水管里? 斯多克芒医生 是,活的微生物。 基尔 裴特拉说,水管里进去了好些微生物,千千万万的数不清。 斯多克芒医生 对,千千万万的。 基尔 可是谁都看不见,是不是?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谁都看不见。 基尔 (轻轻地咯咯一笑) 真是出了娘胎头一回听见的新鲜事儿。 斯多克芒医生 这话是什么意思? 基尔 反正你没法子叫市长信这些话。 斯多克芒医生 好,咱们瞧着吧。 基尔 你当他真会那么傻? 斯多克芒医生 我希望全城的人都会那么傻。 基尔 全城的人!嗯,这也难说。让他们吃点亏,可以学点乖。他们觉得自己比我们这些老头儿聪明得多。他们把我从市议会轰出来。真的,他们简直把我当只狗似的轰出来。可是现在轮到他们自己头上了。你别把他们放松了,斯多克芒。 斯多克芒医生 是啊,老丈人,可是—— 基尔 千万别放松。(站起来) 要是你有本事让市长和他手下那伙人栽个筋斗、丢个脸,我愿意马上捐一百克罗纳救济穷人。 斯多克芒医生 那好极了。 基尔 当然,我没钱瞎糟蹋,可是要是你有本事干那个,圣诞节我一定捐五十克罗纳给穷人。 〔霍夫斯达从门厅走进来。 霍夫斯达 你早!(站住) 哦,对不起—— 斯多克芒医生 没关系。请进,请进。 基尔 (又咯咯地笑起来) 他!他也有份儿? 霍夫斯达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他也有份儿。 基尔 我早猜着了!要登报了。嘿,斯多克芒,你这人真行!你们俩商量商量吧,我走了。 斯多克芒医生 别走,再坐会儿,老丈人。 基尔 不,我要走了。你使劲儿跟他们捣乱吧。别怕吃亏。 〔他走出去,斯多克芒太太送到门口。 斯多克芒医生 (大笑) 你看,自来水的事儿这老头子一句都不信。 霍夫斯达 他就为这件事——? 斯多克芒医生 对,刚才我们谈的就是这件事。大概你也是为这事来的吧? 霍夫斯达 正是。你腾得出一两分钟工夫吗,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老朋友,多少分钟都行。 霍夫斯达 市长那儿有回信没有? 斯多克芒医生 还没有。他一会儿就来。 霍夫斯达 打昨天晚上起,我一直在想这问题。 斯多克芒医生 怎么样? 霍夫斯达 你是医生和科学家,在你看起来,这自来水的事好像跟别的事不相干。大概你从来没想到过,这里头牵涉着一大串问题。 斯多克芒医生 是吗!怎么牵涉着一大串问题?朋友,坐下,咱们仔细谈谈。别坐在那儿,坐在沙发上。 〔霍夫斯达在沙发上坐下。医生坐在桌子那头一张软椅里。 斯多克芒医生 怎么样,你觉得——? 霍夫斯达 昨天你说,泥土里有脏东西,把自来水弄脏了。 斯多克芒医生 没问题。祸根子是靠近磨坊沟的那个害人的臭水坑。 霍夫斯达 对不起,斯多克芒大夫,我看祸根子恐怕是另外一个臭水坑。 斯多克芒医生 什么臭水坑? 霍夫斯达 就是把咱们全市生活泡得稀烂的那个臭水坑。 斯多克芒医生 岂有此理,霍夫斯达先生!你这是怎么个想法? 霍夫斯达 本城的事儿渐渐地都落到一群官僚手里去了—— 斯多克芒医生 哎,他们不见得都是官僚。 霍夫斯达 话是不错,不过有些人自己虽然不是官僚,却是官僚的狐群狗党。咱们让地方上几个财主、阔人、老乡绅整个儿牵着鼻子走。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可是他们有才干、有眼光。 霍夫斯达 当初安水管子的时候,他们的才干眼光上哪儿去了? 斯多克芒医生 不用说,那件事当然做得笨透了。可是现在可以把事情改过来。 霍夫斯达 你看事情会这么顺手吗? 斯多克芒医生 嗯,不管顺手不顺手,事情总得办。 霍夫斯达 是啊,只要报馆出把力。 斯多克芒医生 我看用不着。我哥哥一定—— 霍夫斯达 对不起,斯多克芒大夫,老实告诉你,我正想动手搞这件事。 斯多克芒医生 在报纸上动手? 霍夫斯达 正是。当初我接办《人民先锋报》的时候,我就拿定主意要打倒这批大权独揽的老顽固蠢家伙。 斯多克芒医生 可是后来你亲口告诉过我,事情搞得一团糟,报馆差点儿没关门。 霍夫斯达 不错,那时候我们不能不把锋芒收一收。因为要是那批人一完蛋,浴场恐怕会落空。可是现在浴场已经办成了,咱们用不着借重这批大人先生了。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现在用不着他们了。可是他们替咱们也出过不少力。 霍夫斯达 他们的功劳当然该承认。不过像我这么个民主派的新闻记者决不能让这么个好机会白白地滑过去。咱们一定要打破“官僚神圣”的迷信传统。跟别的迷信一样,这种荒谬心理必须扫除干净。 斯多克芒医生 这两句话我完全同意,霍夫斯达先生。如果是迷信,一定得扫除! 霍夫斯达 我要写文章骂市长,不过心里很抱歉,因为他是你哥哥。可是我知道你的看法跟我一样:真理比什么都重要。 斯多克芒医生 对,那还用说。(声调激昂) 可是——!可是话虽然这么说——! 霍夫斯达 你别把我看错了。我这人私心并不比别人重,野心也不比别人大。 斯多克芒医生 嗳呀,好朋友——谁说你这种话? 霍夫斯达 你是知道的,我出身很低微,所以我很有机会知道下层社会的真正愿望。那就是说,他们想参与政治。参与了政治,才可以发展他们的才干、知识和自尊心—— 斯多克芒医生 这话我完全了解。 霍夫斯达 并且我想,要是新闻记者放过一个可以帮助受压迫的群众得到解放的机会,他就放弃了一个很大的责任。我很明白,本地的寡头政治集团会骂我是个捣乱分子什么什么的。可是我满不在乎。只要我问心无愧,我—— 斯多克芒医生 对,对,霍夫斯达先生。可是话虽然这么说——唉——!(有人敲门) 进来! 〔印刷所老板阿斯拉克森在通往门厅的门口出现。他的穿着虽不讲究,可是很整齐,身上穿着一套黑衣服,打着一条不很平正的白领带,手里拿着礼帽和手套。 阿斯拉克森 (鞠躬) 对不起,斯多克芒大夫,恕我这么冒昧—— 斯多克芒医生 (站起来) 嗳呀!是阿斯拉克森先生,真想不到! 阿斯拉克森 不错,是我,斯多克芒大夫。 霍夫斯达 (站起来) 你是不是找我,阿斯拉克森? 阿斯拉克森 不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我是来找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唔,找我什么事? 阿斯拉克森 毕凌先生告诉我,说你打算替我们搞一套好一点的自来水设备,这话是真的吗?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为了那浴场。 阿斯拉克森 我明白,我明白。所以我顺便进来说一句,我愿意用全副力量支持这运动。 霍夫斯达 (向医生) 你看! 斯多克芒医生 我很感激你。不过—— 阿斯拉克森 有我们这批小中产阶级支持你,对你会有大好处。我们在本地是个结实的多数派——那就是说,要是我们真心团结起来的话。有多数派帮忙总是有好处,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不错。不过我想这件事用不着采取什么特别手段。我觉得像这么一桩光明正大的事情—— 阿斯拉克森 不错,不过有个准备总不会吃亏。我很熟悉本地官僚的脾气——那些掌权的人不太愿意采用别人的意见。所以我想,要是咱们来个什么表示,恐怕不算过分。 霍夫斯达 我也正有这意思。 斯多克芒医生 你说,来个表示?怎么表示? 阿斯拉克森 当然要做得非常稳健,斯多克芒大夫。我一向主张稳健。稳健是公民最大的美德——至少这是我的想法。 斯多克芒医生 这一点我们都知道,阿斯拉克森先生。 阿斯拉克森 不错,我做事稳健是大家知道的。这个自来水设备问题对于我们小中产阶级关系非常重大。这个浴场,要是办好了的话,简直可以这么说,是本城的一座小金矿。我们都要靠着浴场吃饭,尤其是我们这批有房产的人。所以我们要拼命拥护这浴场。我既然是房主联合会的主席—— 斯多克芒医生 怎么样? 阿斯拉克森 我也是节制运动会 [1] 的负责人——不用说,斯多克芒大夫,你知道我是个有节制的人。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当然。 阿斯拉克森 你知道,我接触的人很多。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个谨慎守法的公民,所以,斯多克芒大夫,你自己也看得出来,我在地方上有几分势力,而且也有小小的一点权柄——虽然我不该这么说。 斯多克芒医生 我知道得很清楚,阿斯拉克森先生。 阿斯拉克森 所以,到了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安排一篇宣言,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斯多克芒医生 一篇宣言? 阿斯拉克森 是的,作为市民对你表示的谢意,因为你在这么一桩公共事业上头出了力。当然,那篇文章的措词应该相当稳健,免得得罪掌权的官僚党派。只要咱们做得仔细,我想决没人会见怪。 霍夫斯达 即使他们不赞成—— 阿斯拉克森 喔,霍夫斯达先生,千万别得罪掌权的人。千万别得罪很容易在咱们身上报复的人。那种滋味我从前尝够了,一点好处都没有。可是谁都不能拦住市民发表自由而又稳健的意见。 斯多克芒医生 (跟他拉手) 阿斯拉克森先生,地方上的人这么热心支持我,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我真快活——真快活!你喝杯雪利酒,好不好? 阿斯拉克森 不,谢谢。我从来不喝酒。 斯多克芒医生 好,那么,来杯啤酒,怎么样? 阿斯拉克森 谢谢,啤酒也不喝。白天我什么都不喝。现在我要到各处走一走,找几个房主谈一谈,发动一下群众的意见。 斯多克芒医生 阿斯拉克森先生,你真是太热心了。可是我总看不出这些安排有什么必要。我觉得这件事很简单明了。 阿斯拉克森 官僚做事总是慢吞吞的,斯多克芒大夫——我不是埋怨他们—— 霍夫斯达 明天咱们在报纸上惊醒他们一下子,阿斯拉克森。 阿斯拉克森 别太激烈,霍夫斯达先生。步伐要稳健,要不然,就办不成事儿。你得听我的劝告。这是我在社会上学来的经验。斯多克芒大夫,现在我真要告辞了。现在你已经知道,反正我们这些小中产阶级分子像一座结结实实的大墙,愿意给你做靠山。结实的多数派在你这一边,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谢谢,谢谢,阿斯拉克森先生。(伸出手来) 再见,再见。 阿斯拉克森 你上报馆吗,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 一会儿就来。我还要料理一两件事情。 阿斯拉克森 好。(鞠躬,出去。斯多克芒医生送到门厅里) 霍夫斯达 (正当斯多克芒医生从外面走回来) 斯多克芒大夫,你的意见怎么样?你看,这不正是咱们应该在这些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胆子小得像老鼠的家伙头上使劲打一棒的时候吗? 斯多克芒医生 你是不是说阿斯拉克森? 霍夫斯达 正是。他倒挺规矩——不过他是个掉在泥坑里拔不出脚的人。咱们这儿的人大半都像他。他们老是东一摆,西一晃,左顾虑,右害怕,一步都不敢往前迈。 斯多克芒医生 你的话很对,不过我觉得阿斯拉克森心眼儿挺好。 霍夫斯达 我觉得有件东西比好心眼儿更值钱,那就是自己依靠自己的刚性子。 斯多克芒医生 这句话我很同意。 霍夫斯达 所以我想抓住这机会,试一试能不能在他们的好心眼儿里给他们壮壮胆。本地人崇拜当局的坏心理必须彻底铲除。自来水工程这个大错误必须让每个投票人知道得很清楚。 斯多克芒医生 很好。要是你觉得对地方上有好处,你就这么办。不过得让我先跟哥哥谈一谈。 霍夫斯达 反正我得先把社论写起来。万一市长不理会这桩事—— 斯多克芒医生 你怎么能料到他不理会? 霍夫斯达 哦,这不是料不到的事。到那时候—— 斯多克芒医生 到那时候我应许你——。嗯,要是那样的话,你可以把我的文章登出来,一字不改动。 霍夫斯达 可以这么办吗?你算应许了? 斯多克芒医生 (把手稿递给他) 喏,我把稿子交给你。你至少可以看一遍。以后再还我。 霍夫斯达 很好,我一定这么办。再见吧,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再见,再见。事情一定很顺利,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 唔——咱们等着瞧吧。(鞠躬,走门厅出去) 斯多克芒医生 (走到饭厅门口,往里瞧) 凯德林!哦!你回来了,裴特拉? 裴特拉 (进来) 回来了,刚从学校来。 斯多克芒太太 (进来) 他还没来? 斯多克芒医生 你问的是彼得?还没来。我倒跟霍夫斯达谈了半天。他对我的发现很热心。原来这件事的意义比我最初料想的重大得多。要是我用得着他帮忙的话,他的报纸愿意让我使唤。 斯多克芒太太 你用得着他帮忙吗? 斯多克芒医生 我才用不着呢!不过,我知道开明自由的报纸愿意帮忙,心里还是挺高兴。你觉得怎么样?刚才房主联合会主席也来找我了。 斯多克芒太太 真的吗?他来干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 他来保证帮忙。到了紧要关头,他们都会帮我。你知道不知道我背后有什么东西? 斯多克芒太太 你背后?不知道。你背后有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 我背后有结实的多数派。 斯多克芒太太 哦!这对你有好处吗,汤莫斯? 斯多克芒医生 有,我想有 好处。(一边来回走一边搓手) 哈哈!一个人能跟地方上的人像亲弟兄似的同心一致,心里真痛快! 裴特拉 并且还能做这么些有益的事,爸爸! 斯多克芒医生 并且是为自己本乡出力! 斯多克芒太太 有人拉铃。 斯多克芒医生 一定是他来了。(有人敲门) 进来! 〔市长从门厅里进来。 市长 你早。 斯多克芒医生 好极了,彼得,你来了。 斯多克芒太太 你早,大伯子。你好吗? 市长 谢谢,也还将就。(向医生) 昨天下午,下班之后,我收到了你写的一篇讨论浴场水料的文章。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你看了没有? 市长 我看了。 斯多克芒医生 你的意见怎么样? 市长 唔——(往旁边闪了一眼) 斯多克芒太太 咱们走,裴特拉。 〔母女一同走进左屋。 市长 (顿了一顿) 你调查这些事儿,是不是非得瞒着我不行? 斯多克芒医生 是。因为没有绝对把握,我—— 市长 是不是现在你有了绝对把握? 斯多克芒医生 你看了我那篇文章一定可以信得过我。 市长 你是不是打算把报告当作正式文件提交给浴场委员会?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这件事总得想个办法——而且得赶紧动手。 市长 跟平常一样,你在报告里,措词还是那么激烈。除了好些别的话,你还说,咱们浴场供给疗养病人的是一种慢性毒药。 斯多克芒医生 彼得,不这么说,应该怎么说?你想——浴场的水,不论是喝是用,全都有毒!病人那么相信咱们,花那么些钱跑来治病,咱们拿这种水给他们使用! 市长 所以你的结论就是,咱们必须修一道沟,把你所说的从磨坊沟流出来的脏东西排泄出去,并且必须把水管重新安装过。 斯多克芒医生 是的。你有什么别的办法?我可想不出来。 市长 今天早晨,我借了个题目去看市政工程师,并且,半真半假地露了点口气,只说将来咱们可能考虑这些改建计划。 斯多克芒医生 将来! 市长 不用说,工程师听了笑了一笑,觉得我的说法是无谓的浪费。你仔细想过没有,你提出来的那些改建工程得花多少钱?我听工程师的口气,那笔费用说不定要好几十万克罗纳。 斯多克芒医生 用得了那么些钱吗? 市长 用得了。这还不算。最糟的是,这些工程至少得花两年工夫。 斯多克芒医生 两年?你说要整整两年工夫? 市长 至少。这两年里头咱们把浴场怎么办?是不是关门?恐怕除了关门没有别的办法。你想,要是大家知道水里有毒,谁还肯来? 斯多克芒医生 彼得,可是事情确实是这样。 市长 偏偏又凑在咱们浴场办得这么顺利的当口!邻近的城市也不是没条件做疗养区。难道他们不会马上动手把潮水似的疗养病人吸引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当然会。这么一来,咱们的事不就搁浅了吗?说不定咱们这么大本钱的买卖得整个儿歇手,那你就害了本地人啦。 斯多克芒医生 我——害了——! 市长 只有靠这浴场,咱们这地方将来才有点指望。这一点你也不是不知道。 斯多克芒医生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市长 我看了你的报告,还不能相信浴场的情形真像你说的那么严重。 斯多克芒医生 老实告诉你,也许比报告里说的更严重——到了夏天,天气一热,情形一定更严重。 市长 我再说一遍,我觉得你把事情说得太过火。万一这些情况确确实实遮掩不住了,一个能干的医生应该懂得想办法——怎么防止、怎么消除有害的情况。 斯多克芒医生 唔——?那么——? 市长 眼前的自来水设备是个既成事实,咱们就应该把它当既成事实处理。可是有一天,委员会也许会愿意考虑,是不是不必糟蹋许多钱就可以把工程稍微修改一下子。 斯多克芒医生 你说我能帮着别人干这种欺骗的事吗? 市长 欺骗? 斯多克芒医生 这种办法当然是欺骗——欺骗、撒谎,这是对于公众、对于整个社会的重大罪行! 市长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信眼前真有这么大的危险。 斯多克芒医生 你不会不信!你不能不信!我的实验和论证非常清楚,使人不能不信。彼得,你心里非常明白,就是嘴里不承认。浴场和自来水设备的地址当初是你坚持决定的,因此,你不肯承认这个 大错误——这个荒唐的大错误!呸!你当我没看透你的心眼儿? 市长 就算是吧,又怎么样?就算我顾虑我自己的名誉,我也是为了照顾地方的利益。没有道德威望,我就不能照着我认为对于公众有利的方式处理事情。因此——为了这个原因和许多别的原因——我决不能让你把报告提交委员会。为了公众的利益,你的报告决不能提出来。过些时候,我再把问题提出来讨论,咱们可以私下想个最好的办法。可是这件倒霉事决不能传到大众耳朵里,一个字都提不得。 斯多克芒医生 彼得,现在要人家不知道,已经不行了。 市长 一定不能叫人家知道。 斯多克芒医生 不中用了。知道这事的人已经太多了。 市长 知道这件事的人?谁?不会是《人民先锋报》的那批人吧? 斯多克芒医生 是他们。他们知道了。自由、独立的报纸要监督你尽你的职务。 市长 (顿了一顿) 你这人性子太鲁莽,汤莫斯。你也不想想,这件事会在你自己身上发生什么后果? 斯多克芒医生 后果?我身上的后果? 市长 不错,在你自己身上,在你一家子身上。 斯多克芒医生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市长 我一向愿意帮助你。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我也很感激。 市长 我不是要你感激。有时候我不能不那么办,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是这么打算的,要是我能帮你把手头弄得宽裕点儿,我的话你也许可以多听一两句。 斯多克芒医生 什么!你帮我是为你自己打算! 市长 也可以这么说。自己家里人接连不断地净干没面子的事儿,做官的人真是苦透了。 斯多克芒医生 你说我净干没面子的事儿? 市长 正是,可惜你干了自己都不知道。你的脾气太倔强、太任性、爱捣乱。并且你还有个毛病,不管要得要不得,喜欢乱发表文章。只要你心里想到一点儿意思,马上就在报纸上写文章,要不就是写个小册子。 斯多克芒医生 一个人有了一点新思想,把它贡献给公众,这难道不是公民的责任吗? 市长 喔,公众用不着新思想。公众只要有了大家公认的旧思想,日子就可以过得挺不错。 斯多克芒医生 你敢公然这么说? 市长 是的,今天我不能不跟你打开窗户说亮话。从前我藏着不肯说,因为我知道你性子太急躁,可是现在我不能不对你说老实话,汤莫斯。你不知道,爱管闲事自己会吃多少亏。你骂地方当局,你还骂政府,你骂他们,硬说他们冷淡你、欺负你。可是像你这副怪脾气,叫人家怎么亲近你? 斯多克芒医生 哦,真的!我这人脾气怪? 市长 汤莫斯,你这人脾气怪,跟你难共事。我尝过这滋味,所以我知道。你做事从来没个打算,也从来不替别人想一想。你好像完全忘了你做浴场医官是我的力量—— 斯多克芒医生 医官应该是我做!应该我做,别人不配做!第一个发现本地有条件造疗养浴场的人就是我,当初只有我一个人看出来。多少年来我单枪匹马提倡这件事,我左一篇右一篇地写文章—— 市长 不错。可是那时候还不能动手。当然,你住在那块偏僻地方,看不清这一点。后来,适当的机会一到眼前,我——还有别人——马上就动手——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你们把我那整整齐齐的计划搞得一团糟。喔,现在我才知道你们是一批大笨货! 市长 据我 看,现在你又打算借题发挥,跟我们过不去。你想跟你的上司做对头——这是你的老脾气。谁的权力比你大,你都咽不下这口气。地位比你高的人你一概瞧不起,把他们当仇人——而且你什么手段都使得出。现在我已经对你把话说明白了,这件事对于全城的影响多么大,也就是对于我个人的影响多么大。因此,我警告你,汤莫斯,我坚决要求你做一件事。 斯多克芒医生 要求我做什么事? 市长 既然你已经冒冒失失把这件应该保密的公事告诉了外头人,现在当然没法子再瞒下去。各种各样的谣言马上会起来,跟我们作对的人还会加油加醋地往里添作料。所以你必须公开批驳外头的谣言。 斯多克芒医生 我?怎么批驳?我不懂你的话。 市长 我们希望这么做,你再去调查一下子,做出个结论,说浴场的情形并不像你最初看的那么严重、那么迫切。 斯多克芒医生 嘿嘿!你们希望我这么做? 市长 我们还希望你公开表示信任委员会,相信只要浴场有缺点,他们一定会彻底负责想办法。 斯多克芒医生 可是你们这种敷衍塞责的态度永远办不成什么事。你记着我这句话,彼得。我把我的真实确切的信念告诉你,我的信念是—— 市长 作为一个公务员,你不配有个人的信念。 斯多克芒医生 (跳起来) 不配有——? 市长 我说的是,作为一个公务员。当然,你个人的身份是另外一回事。可是作为浴场的下级官吏,你不配发表跟你上级相反的意见。 斯多克芒医生 这太不像话了!我是个医生,是个科学家,我不配——! 市长 目前这件事不是纯粹科学问题,它还牵涉着技术和经济两方面。 斯多克芒医生 我不管牵涉什么这个那个的!在任何问题上我都要说老实话! 市长 你尽管说——只要不牵涉浴场问题。在浴场问题上,我们不准你多嘴管闲事。 斯多克芒医生 (大声) 你们不准——!你们这批—— 市长 我 不准——我 是你的上司。我的命令你不能不服从。 斯多克芒医生 (捺着性子) 彼得,要是你不是我哥哥,对不起—— 裴特拉 (推门冲进来) 爸爸,别忍这口气! 斯多克芒太太 (追进来) 裴特拉!裴特拉! 市长 哦!原来你们在外头偷听! 斯多克芒太太 墙板这么薄,我们怎么能不听见—— 裴特拉 我是成心站在外头听你们说的。 市长 好,反正我也不后悔—— 斯多克芒医生 (走近市长) 刚才你对我说什么“不准”、什么“服从”—— 市长 是你逼得我不能不那么说。 斯多克芒医生 难道你要我当着大家打自己的嘴巴? 市长 我们认为你必须按照我刚才说的话发表个声明。 斯多克芒医生 要是我不照办呢? 市长 那我们就自己发表个声明,好让大家安心。 斯多克芒医生 好,好,那我就写文章驳你们。我要坚持我的意见,证明我 是对的,你们是错的。那时候看你怎么办? 市长 到那时候我就拦不住他们免你的职。 斯多克芒医生 你说什么——! 裴特拉 爸爸!免职! 斯多克芒太太 免职! 市长 撤掉你在浴场的职务。到那时候我不能不提议,马上撤掉你的职务,从此以后浴场的事情你不能再过问。 斯多克芒医生 你真敢这么办! 市长 是你自己逼着我走这一步棋。 裴特拉 伯伯,你用这种手段对待我爸爸,简直太丢人! 斯多克芒太太 少说话,裴特拉! 市长 (瞧着裴特拉) 嘿嘿!咱们自己家里已经有人说话了?当然,当然!(向斯多克芒太太) 弟妹,我看你们一家子只有你最明白道理。好好儿劝劝你丈夫,让他仔细想一想,这件事闹出来会连累他家庭和—— 斯多克芒医生 我的家庭是我自己的事! 市长 连累他家庭和他的本乡。 斯多克芒医生 真正关心本乡的人是我!我要揭穿早晚免不了要暴露的坏事。哼!你等着瞧吧,究竟我爱不爱本乡吧。 市长 像你这么死顽固,想切断繁荣本乡的命根子,还说什么爱本乡! 斯多克芒医生 那条命根子已经中了毒!难道你疯了吗?咱们现在是靠着贩卖肮脏腐败东西过日子!咱们这繁荣的社会整个儿建筑在欺骗的基础上! 市长 这都是胡思乱想——也许还别有居心。像你这么个散播谣言,糟蹋本乡的人一定是社会公敌。 斯多克芒医生 (逼近市长) 你敢——! 斯多克芒太太 (插身把他们隔开) 汤莫斯! 裴特拉 (拉住她父亲的胳臂) 爸爸,别生气! 市长 我犯不上跟你动武。反正我警告过你了。仔细想想怎么才对得起你自己和你的家庭。再见。(出去) 斯多克芒医生 (走来走去) 我白让他这么欺负!并且还是在自己家里,凯德林!你看是不是岂有此理! 斯多克芒太太 真荒唐,真不像话,汤莫斯—— 裴特拉 我恨不得抓住伯伯—— 斯多克芒医生 也怪我自己不好。我早就应该跟他们对抗——摆开阵势——对他们开火!他骂我是社会公敌!他骂我!我决不甘休!我决不饶他们!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可是你哥哥有势力—— 斯多克芒医生 他有势力,我有公理。 斯多克芒太太 不错,公理,公理!可是要是你没有势力,公理有什么用处? 裴特拉 喔,妈妈——你怎么说这种话? 斯多克芒医生 什么!你说在自由社会里,公理没用处?这话没道理,凯德林!再说,我不是还有自由独立的报纸给我打先锋,结实的多数派给我做后盾吗?这点势力就足够! 斯多克芒太太 嗳,汤莫斯!你是不是想——! 斯多克芒医生 我想什么? 斯多克芒太太 我问你是不是想跟你哥哥作对。 斯多克芒医生 你不叫我坚持正义和真理,叫我干什么? 裴特拉 是啊,我也要问这句话。 斯多克芒太太 反正是白费劲儿。要是他们不答应,就是不答应。 斯多克芒医生 嘿嘿,凯德林!你别忙,看我能不能把这一仗打到底。 斯多克芒太太 不错,打到人家免你的职,这是必然的结果。 斯多克芒医生 人家骂我是社会公敌!我无论如何得对社会尽责任,对公众尽责任。 斯多克芒太太 可是你把家庭怎么办?把家里这些人怎么办?难道你这 就算对老婆孩子尽责任吗? 裴特拉 喔,妈妈,别老把咱们的事搁在前头。 斯多克芒太太 你说说挺容易。到了没办法的时候,裴特拉,你可以靠自己。汤莫斯,可是你得想想两个孩子;你也该顾一顾自己,还该替我想一想—— 斯多克芒医生 凯德林,你简直是说疯话!要是我这么没出息,在彼得那伙人面前低头不抵抗,往后我能不能再过一天快活的日子? 斯多克芒太太 你说的话我不懂。可是要是你拿定主意跟他们作对,咱们将来也没有快活日子过。从前的苦日子又会到眼前,没有进款,没有固定收入,那种滋味咱们已经尝够了。汤莫斯,别忘了从前的苦日子,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斯多克芒医生 (捏紧拳头,捺着性子) 这群臭官僚竟敢这么欺负一个自由正直的人!你说气人不气人,凯德林? 斯多克芒太太 是啊,他们对付你的手段真卑鄙。可是天知道,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儿多着呢,不由你不忍受。哦,孩子们来了,汤莫斯。想想孩子们!往后他们怎么办?喔,使不得!难道你忍心叫他们—— 〔艾立夫和摩邓已经拿着课本进来。 斯多克芒医生 孩子们——!(忽然坚决起来) 就是地球碎了,我也决不低头让步。(走向自己的屋子) 斯多克芒太太 (跟他走过去) 汤莫斯,你去干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 (在门口) 将来孩子们长大成人之后,我得有脸见他们。(进屋) 斯多克芒太太 (放声大哭) 喔,天啊! 裴特拉 爸爸是个有气节的人,他决不让步。 〔两个孩子莫名其妙,想打听是什么事,裴特拉做手势叫他们别做声。 * * * [1] 节制运动会主要任务是反对喝酒。在挪威文里,“Mådehold”这个字有“节制”和“稳健”两重意思,在这儿是双关语。 [book_title]第三幕 〔《人民先锋报》编辑室。后方左首是通外面的正门。右首是一扇玻璃门,从玻璃里可以看见排字间。右墙上又有一门。屋子当中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堆满了稿件、报纸和书籍。往前来,靠左,有一扇窗,靠窗摆着一张写字台,台前放着一只高凳子。桌子旁边有两把扶手椅,沿着两道墙,另有几把椅子。屋子阴暗沉闷,叫人看着不痛快,家具都旧了,扶手椅又破又脏。观众可以看见排字间里有几个工人在排字,后方有个工人在摇一部手摇机。 〔霍夫斯达坐在写字台前写东西。不多会儿,毕凌拿着斯多克芒医生的手稿从右边走进来。 毕凌 唔,我说——! 霍夫斯达 (一边写字) 稿子你看完了没有? 毕凌 (把稿子搁在写字台上) 我看过了。 霍夫斯达 你看斯多克芒大夫的话是不是很激烈? 毕凌 激烈!他不是把人骂得没法儿喘气才怪呢!每句话都像——都像一个大铁锤。 霍夫斯达 不错,可是他们那伙人一锤子打不倒。 毕凌 对。咱们得一锤连一锤地打下去,把这整个儿官僚世界打垮了才罢休。刚才我坐着看稿子的时候,我好像听见远处革命的雷声轰隆轰隆响起来了。 霍夫斯达 (转过身来) 嘘!别让阿斯拉克森听见。 毕凌 (放低声音) 阿斯拉克森是个胆小鬼,丝毫没有汉子气。不过,这回你一定可以贯彻你的主张了,是不是?你要把斯多克芒大夫的文章登出来? 霍夫斯达 是的,要是市长不让步的话—— 毕凌 那可就麻烦了。 霍夫斯达 好在不管怎么样,咱们总可以从中讨便宜。要是市长不赞成斯多克芒大夫的提议,所有的小中产阶级——房主联合会和其他团体——都会起来反对他。要是市长赞成斯多克芒大夫的提议,他就会得罪浴场那伙子大股东——那些股东一向是市长的主要支持人—— 毕凌 当然,因为那么一来,股东得掏出一大笔款子—— 霍夫斯达 那是一定的。等他们那个小集团一破裂,咱们就可以在报纸上左一遍右一遍地指出来,市长在各方面怎么不称职,怎么地方上的重要位置都——干脆一句话,整个儿市政府——一定得交给自由派的人。 毕凌 要不这样才怪呢!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革命就要来了!(有人敲门) 霍夫斯达 嘘!(大声) 进来! 〔斯多克芒医生从后方左首正门进来。 霍夫斯达 (迎上去) 哦,是斯多克芒大夫!怎么样? 斯多克芒医生 赶紧发表,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 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啦? 毕凌 嗨,好极了! 斯多克芒医生 是的,赶紧发表!事情确实到了这步田地了。既然他们要这么干,让他们自作自受吧!已经开火了,毕凌先生! 毕凌 千万别让步!一定要干到底,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这篇文章只是头一炮。我脑子里已经另外打好了四五篇稿子。阿斯拉克森在什么地方? 毕凌 (向印刷室喊叫) 阿斯拉克森,上这儿来一趟。 霍夫斯达 什么?你说还有四五篇文章?都是谈这件事? 斯多克芒医生 喔,不,不,不,我的好朋友。谈的是另外几件不同的事情,可是跟自来水工程和下水道问题都有关系。这些事一桩牵连着一桩。像动手拆旧房子一样,你懂不懂? 毕凌 对,不对才怪呢!不把这堆破烂东西完全拆掉,咱们决不罢休。 阿斯拉克森 (从印刷室出来) 拆掉!难道斯多克芒大夫要把浴场拆掉吗? 霍夫斯达 不是,不是。别着急。 斯多克芒医生 不是,我们谈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霍夫斯达先生,你觉得我这篇文章怎么样? 霍夫斯达 我觉得是篇了不起的好文章—— 斯多克芒医生 真的吗?好极了——太好了。 霍夫斯达 文章写得又清楚又恰当。不是专家也看得懂它的中心思想。我敢说,明白道理的人一定都赞成你那些意见。 阿斯拉克森 我希望稳健的人也会赞成。 毕凌 稳健的和不稳健的人都会赞成——全城的人都会赞成。 阿斯拉克森 这么说,咱们可以大胆把它登出来。 斯多克芒医生 我想可以! 霍夫斯达 明天就登。 斯多克芒医生 对,老实不客气地说,一天都迟不得。喂,阿斯拉克森先生,我想问你的是,你肯不肯亲自监印这篇文章? 阿斯拉克森 当然。 斯多克芒医生 像宝贝似的,仔仔细细地排印。别让它有一个错字,每个字都很重要。回头我再来,到时候你把校样给我看一遍。啊,我急着要把文章印出来——看着它像—— 毕凌 像晴天打了个霹雳! 斯多克芒医生 ——让每个明白道理的公民下一个判断。喔,你们不知道今天我受了多少委屈。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威胁我。他们要剥夺我做人的权利—— 毕凌 什么!剥夺你做人的权利! 斯多克芒医生 ——他们逼着我低首下心,逼着我忍气吞声,逼着我把个人利益放在最深切、最神圣的信念之上—— 毕凌 这不是岂有此理才怪呢! 霍夫斯达 那批人干得出什么好事情? 斯多克芒医生 可是这回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在我身上没睁开眼睛!我要写文章教训他们!我要在《人民先锋报》上每天向他们进攻,把炸弹一颗跟着一颗地向他们扔出去—— 阿斯拉克森 可是—— 毕凌 好啊!开仗了!开仗了! 斯多克芒医生 我要当着正派人的面打倒那批坏东西,把他们都打垮,把他们的堡垒打成平地。我一定要这么干! 阿斯拉克森 可是第一要稳健,斯多克芒大夫。扔炸弹的时候也要稳健—— 毕凌 不行,不行!别舍不得炸药! 斯多克芒医生 (不慌不忙说下去) 要知道现在不单是自来水设备和下水道的问题了。整个儿社会都得清洗一下子,都得消消毒—— 毕凌 这是 救苦救难的人说的话! 斯多克芒医生 这批昏聩无用的老家伙,得叫他们一齐卷铺盖。每个部门全都得这么办!今天在我眼前展开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新境界。现在我还没全部看清楚,可是不久我就会把路线找出来。咱们应该去找年轻力壮的先锋队。每个前哨岗位上都应该有司令官。 毕凌 对,对! 斯多克芒医生 只要咱们能团结,事情一定会很顺利!这场革命会像一条新造的船,非常顺利地从造船架上滑下来。你们看我说的对不对? 霍夫斯达 我觉得咱们现在很有希望把市政交给适当的人去管理。 阿斯拉克森 咱们只要做得稳健,我看不会有危险。 斯多克芒医生 管它有危险没危险!现在我做这件事,为的是真理,为的是良心。 霍夫斯达 斯多克芒大夫,你这人真值得拥护。 阿斯拉克森 不错,斯多克芒大夫是个给地方上出力的热心人。我说他是群众的好朋友。 毕凌 斯多克芒大夫不是人民的朋友才怪呢,阿斯拉克森! 阿斯拉克森 我想,房主联合会不久也会这么称呼他。 斯多克芒医生 (非常感动,跟大家拉手) 谢谢你们这几位有义气的好朋友,听了你们的话我心里很高兴。我那位官老爷哥哥送给我一个相反的称呼。没关系!将来我一定要加倍回敬他!现在我要去看个可怜的病人。回头我再来。阿斯拉克森先生,请你仔细监印我的那篇文章。千万别漏掉一个感叹号。多添几个倒使得!好,回头见,回头见! 〔大家送他到门口,互相施礼。他出去。 霍夫斯达 他对于咱们用处大得很。 阿斯拉克森 是的,只要他不干涉浴场以外的事情。可是,要是他把范围扩大了,那咱们恐怕就不便跟着他走了。 霍夫斯达 唔——那完全要看—— 毕凌 阿斯拉克森,你这人胆子老是这么小。 阿斯拉克森 我胆子小?不错,跟本地当局作对,我的胆子是 很小,毕凌先生。老实告诉你,这是我从经验里得来的教训。可是只要给我个机会参与国家大事,叫我跟政府打交道,那时候你看我还胆小不胆小。 毕凌 不错,你不胆小,可是这正是你自相矛盾的地方。 阿斯拉克森 问题是,我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要是你攻击政府,这至少对于社会没坏处,因为政府那批人不怕人攻击,他们照样干他们的。地方 当局可就不一样,他们可能被人轰出去,换上一批不会办事的新人物,那时候房主和别的人都会吃大亏。 霍夫斯达 可是地方自治对公民是一种好锻炼——这一点 你没想到吗? 阿斯拉克森 霍夫斯达先生,一个人要保护自己的切实利益,就不能事事都顾到。 霍夫斯达 照你这么说,我但愿自己永远没有切实的利益需要我保护。 毕凌 好,好! 阿斯拉克森 (一笑) 哼!(指着写字台) 史丹斯戈部长从前就坐在你这编辑位子上。 [1] 毕凌 (啐了一口) 呸!那么个叛徒! 霍夫斯达 我不是看风头的投机分子——我永远不会做那等人。 阿斯拉克森 搞政治的人什么都不能拿得这么稳,霍夫斯达先生。毕凌先生,现在你不是正在谋市议会秘书的职位吗,我要劝你把船篷稍微收一收。 毕凌 我——! 霍夫斯达 真有这事吗,毕凌? 毕凌 唔,呃——嗳,你还不知道,我是故意跟那批大老官找麻烦。 阿斯拉克森 反正跟我不相干。不过要是有人骂我胆子小、骂我自相矛盾,那么我要指出一件事 :我的政治历史是可以公开见人的。我从来没变过样子,除非是变得更稳健。我的感情永远跟着人民走,可是我也不否认,我的理智多少有点偏向当局那方面——我说的是地方当局。(走进印刷室) 毕凌 你看咱们是不是该想法子不要他,霍夫斯达? 霍夫斯达 你看另外还有什么人可以给咱们垫付纸张印刷费? 毕凌 没有资本真麻烦! 霍夫斯达 (在写字台前坐下) 是啊,只要咱们有资本—— 毕凌 你去找找斯多克芒大夫好不好? 霍夫斯达 (翻阅稿件) 找他有什么用?他一个钱都没有。 毕凌 不错,他自己没钱,可是他背后有个有钱的人——就是外号叫“老獾”的摩邓·基尔那老头儿。 霍夫斯达 (一边写) 你准知道他有钱吗? 毕凌 他没钱才怪呢!他的产业的一部分将来准给斯多克芒一家子。他至少得拿钱供给两个男孩子。 霍夫斯达 (身子转过一半来) 你想靠托那个 吗? 毕凌 靠托?我怎么能靠托那个? 霍夫斯达 对,最好别那么打算!就是你想的那个秘书职位也靠不住,我准知道你弄不到手。 毕凌 你当我不知道?我正是要他们给我个钉子碰。碰这么个钉子可以激起我的反抗精神,好像给我添一股子劲头儿。在咱们这种偏僻小地方,轻易受不到刺激,咱们需要的正是这股子劲。 霍夫斯达 (一边写) 对,对。 毕凌 哼——别忙,让他们等着瞧我的吧!现在我要去写劝告房主联合会的文章了。(走进右屋) 霍夫斯达 (坐在写字台前,咬着笔杆,慢吞吞地自言自语) 唔——是这么回事。(有人敲门) 进来。 〔裴特拉从后边左首进来。 霍夫斯达 (站起来) 哦,是你?你上这儿来有什么事吗? 裴特拉 对不起—— 霍夫斯达 (请她坐一张扶手椅) 坐下谈好不好? 裴特拉 谢谢,不坐了,我就要走。 霍夫斯达 是不是你父亲有什么话叫你告诉我? 裴特拉 不,我是为自己的事来的。(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本书) 这就是那篇英文小说。 霍夫斯达 为什么你又把它拿回来? 裴特拉 我不翻译了。 霍夫斯达 可是你已经答应我—— 裴特拉 我是答应翻译的,可是当时我没看。大概你也没看过吧? 霍夫斯达 没有。你知道我不懂英文,可是—— 裴特拉 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要你另找点别的材料。(把书搁在桌子上) 这篇小说不能登在《人民先锋报》上。 霍夫斯达 为什么不能登? 裴特拉 因为它的内容跟你的思想正相反。 霍夫斯达 唔,说到这一层—— 裴特拉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篇小说的意思是说,冥冥之中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照顾着世界上的所谓好人,使他们到头来事事如意,另一方面,世界上的所谓坏人都得不到好结果。 霍夫斯达 这些话没说错啊。看报的人就爱看这种东西。 裴特拉 你想把这种无聊东西登出来让大家看?这种鬼话你自己一句都不信。你明知道世界上的事并不真是这么安排的。 霍夫斯达 我当然不信那一套,可是当编辑的有时候不能净照自己的意思做。在小事情上头,他得将就群众的嗜好。归根一句话,政治是最要紧的问题——至少办报的人应该这么看。我要领导群众往解放进步的路上走,我不应该把他们吓跑了。要是他们看见末一栏 [2] 有一篇伦理小说,他们就更容易接受上面几栏的东西——他们会觉得放心得多。 裴特拉 不害臊!你不该这么假仁假义,设下圈套让读者上当。你又不是个蜘蛛。 霍夫斯达 (含笑) 谢谢你指教。这实在是毕凌的主意,不是我的。 裴特拉 毕凌的主意! 霍夫斯达 不错,至少前天他还发表过这样的意见。他急于要把那篇小说登出来。我根本不知道那本书。 裴特拉 毕凌思想那么进步,怎么会—— 霍夫斯达 毕凌这人很复杂。我听说,他正在谋市议会秘书的差事。 裴特拉 我不信这话,霍夫斯达先生。他怎么肯干那种事? 霍夫斯达 这件事你得问他自己。 裴特拉 我真没想到毕凌是那么个人! 霍夫斯达 (仔细打量她) 当真?你觉得这是料想不到的事? 裴特拉 是。可是——也许不见得。喔,我弄不清楚—— 霍夫斯达 我们当新闻记者的人没多大价值,裴特拉小姐。 裴特拉 你真这么想吗? 霍夫斯达 我有时候这么想。 裴特拉 在日常的小争端上头也许没什么价值——这个我懂得。可是现在你手里有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霍夫斯达 你是不是说你父亲的这件事? 裴特拉 当然。我想你现在一定觉得自己比一般人的价值高得多。 霍夫斯达 对,今天我有点这种感觉。 裴特拉 你一定有。喔,你的事业真光荣!给群众还没承认的真理和大胆的新思想打先锋!不说别的,甚至于敢仗义执言,支持一个受屈的人—— 霍夫斯达 尤其因为那受屈的人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裴特拉 你意思要说受屈的是个正直诚实的人? 霍夫斯达 (低声) 我的意思是——尤其因为他是你父亲。 裴特拉 (吃了一惊) 你为的是那个 ? 霍夫斯达 正是,裴特拉——裴特拉小姐。 裴特拉 哦,你主要是为那个,对不对?不是为事情本身?不是为真理?也不是为我父亲的伟大的热诚? 霍夫斯达 喔,当然也是为那个。 裴特拉 谢谢,霍夫斯达先生,你已经露了马脚了。往后什么事我都不信任你了。 霍夫斯达 难道因为我在这件事上头主要是为了你,你就这么责备我—— 裴特拉 我责备你是因为你对我父亲的态度不老实。你跟我父亲谈话的时候好像你关心的只是真理和公众的幸福。你欺骗我父亲,也欺骗了我。你这人里外不一致。这一点我永远不能饶恕你——永远不能原谅你。 霍夫斯达 裴特拉小姐,你的话别说得太过火——尤其在这当口。 裴特拉 为什么尤其在这当口? 霍夫斯达 因为你父亲没有我帮忙不行。 裴特拉 (从上到下打量他) 这种事 你也干得出来?哼,不要脸! 霍夫斯达 不,不,我不是那等人。刚才那句话是我没加思索,信口说的。请你千万别认真。 裴特拉 我心里有底子。再见。 〔阿斯拉克森从印刷室走进来,一副急急忙忙、离奇古怪的样子。 阿斯拉克森 霍夫斯达先生,你看怎么办——(一眼看见了裴特拉) 呦,这可糟了—— 裴特拉 书在桌子上。你找别人翻译吧。(走向正门) 霍夫斯达 (跟她走过去) 裴特拉小姐,可是—— 裴特拉 再见。(出去) 阿斯拉克森 我说,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 唔,唔,什么事? 阿斯拉克森 市长在印刷室。 霍夫斯达 市长? 阿斯拉克森 是。他有话跟你说。他从后门进来的,你要知道,他不愿意让人家看见。 霍夫斯达 这是什么意思?等一等,我去见他—— 〔他走到印刷室门口,开门,鞠躬,请市长进来。 霍夫斯达 瞧着点儿,阿斯拉克森,别让—— 阿斯拉克森 我懂得。(走进印刷室) 市长 霍夫斯达先生,你大概没想到我会来找你吧? 霍夫斯达 可以说没想到。 市长 (四面一望) 你这儿很舒服——地方好极了。 霍夫斯达 哦—— 市长 我跑到这儿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打搅你的工作—— 霍夫斯达 市长,这是哪儿的话。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你把帽子手杖交给我。(把东西接过来,搁在一张椅子上) 请坐。 市长 (在桌旁坐下) 谢谢。(霍夫斯达也在桌旁坐下) 霍夫斯达先生,今天我心里简直——简直烦透了。 霍夫斯达 真的吗?市长,我想你公事那么忙—— 市长 今天我心烦为的是浴场医官。 霍夫斯达 是吗!为了斯多克芒大夫? 市长 是,他给浴场委员会写了个报告,据他说浴场有几个缺点。 霍夫斯达 他真这么说? 市长 真这么说。他没告诉你吗?我记得他说过—— 霍夫斯达 哦,不错,我想起来了,他提过—— 阿斯拉克森 (从印刷室出来) 我来拿那篇稿子—— 霍夫斯达 (含怒) 噢!在写字台上。 阿斯拉克森 (找着了手稿) 有了。 市长 哦,这 就是那篇—— 阿斯拉克森 不错,市长,这就是斯多克芒大夫写的那篇文章。 霍夫斯达 哦,刚才你说的就是这篇东西 ? 市长 一点不错。你看写的怎么样? 霍夫斯达 技术问题我外行,只是随便翻了翻。 市长 可是你就要把文章登出来! 霍夫斯达 我不能拒绝一篇签名负责的报道文章—— 阿斯拉克森 市长,编辑稿件与我不相干—— 市长 当然与你不相干。 阿斯拉克森 人家给我什么,我就印什么。 市长 对,对。 阿斯拉克森 所以我要——(动身走向印刷室) 市长 等一等,阿斯拉克森先生。霍夫斯达先生,让我说句话—— 霍夫斯达 尽管说,市长。 市长 你是个谨慎细心的人,阿斯拉克森先生。 阿斯拉克森 你过奖了,市长。 市长 并且很有势力。 阿斯拉克森 唔,主要是在小中产阶级里头。 市长 小纳税人总是占多数——这情形到处都一样。 阿斯拉克森 这话不假。 市长 我想你一定知道他们的一般意见。我这话对不对? 阿斯拉克森 对。市长,我可以说知道他们的意见。 市长 好,既然地方上不大有钱的市民这么热心牺牲—— 阿斯拉克森 怎么牺牲? 霍夫斯达 牺牲? 市长 这是一种使人高兴的热心公益的证据——非常使人高兴的证据。老实说,我简直没想到。不过,当然,群众的意见你比我清楚。 阿斯拉克森 可是,市长—— 市长 在这件事上头,地方上的牺牲相当大。 霍夫斯达 地方上? 阿斯拉克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浴场——? 市长 我们粗粗估计了一下,医生提出来的那几项改建工程要花费二三十万克罗纳。 阿斯拉克森 这数目可不小。可是—— 市长 当然我们只好发行一批市政公债了。 霍夫斯达 (站起来) 难道你要地方上——? 阿斯拉克森 你是不是想在捐税上打主意?想在小中产阶级的小积蓄上头打主意? 市长 我的好阿斯拉克森先生,请问除此之外,这笔经费还有什么别的来源? 阿斯拉克森 浴场股东应该拿出钱来。 市长 股东没力量再花钱了。 阿斯拉克森 市长,你的消息可靠吗? 市长 绝对可靠。所以要是地方上的人想大规模改造这浴场,他们只能自己掏腰包。 阿斯拉克森 嘿,真他妈的——对不起!——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问题,霍夫斯达先生。 霍夫斯达 当然。 市长 最糟的是,咱们这浴场得停办两整年。 霍夫斯达 停办?把门关起来? 阿斯拉克森 停办两年? 市长 正是,工程得两年——这还是往少处说。 阿斯拉克森 岂有此理!我们受不了,市长。这两年里头难道叫我们有房子的人喝西北风? 市长 阿斯拉克森先生,这话很难说。可是你说叫我们怎么办?你说,会不会还有一个客人走上门,要是咱们乱嚷咱们的水有毒,咱们的浴场有病菌,咱们这个城整个儿—— 阿斯拉克森 这都是没有根据的空想吧? 市长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丝毫的根据。 阿斯拉克森 这么说,斯多克芒大夫简直是瞎捣乱——哦,对不起,市长——可是—— 市长 不幸你说的正是实话,阿斯拉克森先生。我兄弟做事一向很鲁莽。 阿斯拉克森 霍夫斯达先生,这件事你还想支持他? 霍夫斯达 可是谁想得到——? 市长 我写了一篇短文章,照着脑子清醒的人的看法把事实概括地叙述了一下,我还指出,即使浴场有缺点,也可以用适应委员会财力的办法来补救。 霍夫斯达 这篇文章你带来没有? 市长 (在衣袋里摸索) 带来了,准备你万一—— 阿斯拉克森 (急忙) 倒霉,他来了! 市长 谁?是我兄弟? 霍夫斯达 在哪儿?在哪儿? 阿斯拉克森 他刚走过排字间。 市长 真不凑巧!我不愿意在这儿跟他见面,可是我还有几件事要跟你们谈谈。 霍夫斯达 (指着右面的门) 你上那里头坐一坐。 市长 可是——? 霍夫斯达 里头除了毕凌没别人。 阿斯拉克森 快,快,市长。他来了。 市长 好,就这么办。可是想法子把他快点打发走。 〔他从右面的门出去,阿斯拉克森给他开门,在他走了以后把门关上。 霍夫斯达 阿斯拉克森,你装着很忙的样子。 〔他坐下写字。阿斯拉克森翻弄搁在右边一张椅子上的一大堆报纸。 斯多克芒医生 (从排字间进来) 我回来了。(放下帽子手杖) 霍夫斯达 (一边写) 这么快,斯多克芒大夫?阿斯拉克森,刚才咱们谈的事赶紧办。今天咱们可不能糟蹋时候。 斯多克芒医生 (向阿斯拉克森) 听说校样还没出来? 阿斯拉克森 (不转身) 没有。怎么来得及? 斯多克芒医生 我知道。可是我性急得很。文章不印出来我心里一会儿都不能安静。 霍夫斯达 唔,很要些时候呢。是不是,阿斯拉克森? 阿斯拉克森 恐怕是。 斯多克芒医生 好,好,那么,我的好朋友,回头我再来。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来两趟。像这么一桩大事情,跟地方福利有关系——咱们不能怕麻烦。(正要出去,又停脚走回来) 哦,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件事跟你说。 霍夫斯达 对不起,改天再说行不行? 斯多克芒医生 一两句话就完了。是这么回事:明天大家在报上看了我的文章,知道我一冬天都在埋头给地方上谋幸福—— 霍夫斯达 可是,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这不过是我的责任——做公民的责任。当然,这一点我也很明白。可是,你看,本地市民——嗳,真想不到!他们那么看重我—— 阿斯拉克森 斯多克芒大夫,本地人一向看重你。 斯多克芒医生 我正是因为这个才担心——。刚才我想说的是:将来这消息一传到他们耳朵里——特别是穷苦的人听了这消息——号召他们把地方政权拿到自己手里—— 霍夫斯达 (站起来) 唔,斯多克芒大夫,不瞒你说—— 斯多克芒医生 哈哈!我已经猜着大家在发动了。可是我不愿听这种事。要是大家想发动这种事—— 霍夫斯达 发动什么事? 斯多克芒医生 发动什么游行啊,宴会啊,再不就是捐款赠送纪念品啊,不管是什么吧——霍夫斯达先生,你得答应替我阻挡这种事。阿斯拉克森先生,你也得答应我。听见没有? 霍夫斯达 对不起,斯多克芒大夫,我们不如趁早把老实话都告诉你吧—— 〔斯多克芒太太从后边左首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 (看见斯多克芒医生) 啊!我果然猜着了。 霍夫斯达 (迎上去) 斯多克芒太太,你也来了? 斯多克芒医生 你上这儿干什么,凯德林? 斯多克芒太太 你当然知道我来干什么。 霍夫斯达 请坐,好不好?再不就——? 斯多克芒太太 谢谢,别费事。我上这儿找我丈夫,请你别见怪。别忘了,我有三个孩子。 斯多克芒医生 废话!谁都知道。 斯多克芒太太 可是今天你好像不大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放在心上,不然你不会这么害我们。 斯多克芒医生 你疯了吧,凯德林?难道说一个人有了老婆孩子就不该宣传真理了?就不该做个积极有用的公民了?就不该给本乡尽职服务了? 斯多克芒太太 做事要稳健,汤莫斯! 阿斯拉克森 我就是这么说。事事都要稳健。 斯多克芒太太 霍夫斯达先生,你很对不起我们,不让我丈夫好好儿过日子,设下这圈套捉弄他。 霍夫斯达 我没捉弄什么人—— 斯多克芒医生 捉弄!你想我会让人家捉弄吗? 斯多克芒太太 你正在被人家捉弄。我知道你是本地最聪明的人,可是你很容易上当,汤莫斯。(向霍夫斯达) 别忘了,要是你把他的文章登出来,他浴场的位置就没有了—— 阿斯拉克森 什么! 霍夫斯达 斯多克芒太太,当真—— 斯多克芒医生 (大笑) 哈哈!让他们试试!放心,我的好凯德林,他们不敢随便动手。你知道,我有结实的多数派支持我! 斯多克芒太太 倒霉就在这上头——有这么个讨厌东西支持你。 斯多克芒医生 胡说,凯德林。你回去管家务,社会上的事让我管。我这么有把握,有兴致,你为什么还那么害怕?(一边来回走,一边搓手) 你放心,真理和人民一定会胜利。我看见自由公民像一支胜利的军队大家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在一张椅子旁边站住) 咦,那 是什么东西? 阿斯拉克森 (瞧了一眼) 糟糕! 霍夫斯达 (也瞧了一眼) 嗯哼—— 斯多克芒医生 嘿,这是一顶官帽!(用两个指尖儿把市长的官帽小心夹着,高高举起) 斯多克芒太太 那是市长的帽子! 斯多克芒医生 这儿还有一根官棒!这两件宝贝怎么会——? 霍夫斯达 嗯,呃—— 斯多克芒医生 哦,我明白了!他上这儿来运动你!哈哈!这回他可把算盘打错了!他一看见我在印刷室——(放声大笑) ——马上就溜之大吉了。阿斯拉克森先生,你说是不是? 阿斯拉克森 (急忙) 不错,他就溜之大吉了,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顾不得拿手杖和——。嗯,不会 !彼得从来没忘过东西。你们把他藏在哪儿了?哦——不用说,一定在里头。你瞧着,凯德林。 斯多克芒太太 喔,汤莫斯,使不得! 阿斯拉克森 别鲁莽,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戴了市长的帽子,拿了市长的手杖,走到门口,使劲把门推开,行个军礼。 〔市长进来,脸上气得通红。毕凌跟在后面。 市长 你胡闹些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 彼得,拿出规矩来!现在我是本地掌权的人了。(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斯多克芒太太 (几乎要哭) 喔,汤莫斯! 市长 (跟在他后面) 把帽子手杖还我! 斯多克芒医生 (还是那副口气) 你也许是警察局长,我可是市长。全城都归我管,你要明白! 市长 把帽子摘下来!别忘了这是法律规定的官帽。 斯多克芒医生 呸!你以为正在觉悟的人民会怕一顶金线官帽吗?我告诉你,明天地方上就要革命了。从前你威胁我,要撤我的职。可是现在我 要撤你的职——我要把你的重要职务全部都撤销——。你以为我做不到吗?哼,我做得到!社会上的强大力量都支持我。霍夫斯达和毕凌在《人民先锋报》上开大炮,阿斯拉克森带着房主联合会打头阵—— 阿斯拉克森 不行,斯多克芒大夫,我不干那个。 斯多克芒医生 你当然会干—— 市长 哈哈!是不是霍夫斯达先生还想鼓动风潮? 霍夫斯达 不,市长。 阿斯拉克森 霍夫斯达先生不是傻子,不会为了一件捕风捉影的事儿让自己遭殃,让报纸遭殃。 斯多克芒医生 (四面一望) 唔,这是怎么回事? 霍夫斯达 斯多克芒大夫,你那篇文章里的话靠不住,所以我不能支持你。 毕凌 承市长给我解释以后,我也—— 斯多克芒医生 我的话靠不住!你不用管,有我负责。只要你把文章登出来,我自有真凭实据给大家看。 霍夫斯达 我不登你那篇文章。我不能登,我不愿意登,而且也不敢登。 斯多克芒医生 你不敢登?这是什么话?你是编辑。编辑总可以支配报纸吧! 阿斯拉克森 不行,斯多克芒大夫,支配报纸的是订报的人。 市长 幸而如此。 阿斯拉克森 支配报纸的是舆论,是开明的多数派,是房主和其他的人。支配报纸的是这些人。 斯多克芒医生 (态度安详) 这些力量都跟我作对? 阿斯拉克森 不错。要是你那篇文章登出来,全城都要遭殃。 斯多克芒医生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 市长 把帽子手杖给我! 〔斯多克芒医生摘下帽子,连手杖一齐搁在桌上。 市长 (拿起帽子手杖) 你这短命市长完蛋了。 斯多克芒医生 还没完呢。(向霍夫斯达) 你决定不在《人民先锋报》上发表我的文章了? 霍夫斯达 决定不发表——这是为你家里人打算,即使不为别的原因。 斯多克芒太太 霍夫斯达先生,请你不必为他家里人打算。 市长 (从衣袋里掏出一篇稿子) 这篇文章登出来,公众需要的材料都有了,里头说的全都是真话。我把稿子交给你。 霍夫斯达 (把稿子接过来) 好。一定按时登出来。 斯多克芒医生 我的文章你不登!你以为压住我的稿子就能压住我,就能压住真理吗!事情没那么容易。阿斯拉克森先生,请你马上把我的文章印成小册子。我自己花钱,自己发行。我要印四百本——不,五百——六百本。 阿斯拉克森 不行,斯多克芒医生,即使你给我几百本小册子那么重的黄金,我这印刷所也不敢担当这件事。我不敢跟舆论做对头。本地哪家印刷所都不会给你印。 斯多克芒医生 那么,把稿子还我。 霍夫斯达 (把稿子交还他) 好极了。 斯多克芒医生 (拿起自己的帽子手杖) 文章反正要发表。我要在市民大会上把它念出来。让大家听听真理的声音! 市长 全城没有一个团体肯把会场借给你做这么一件事。 阿斯拉克森 我担保一个都不肯。 毕凌 他们肯借才怪呢! 斯多克芒太太 太岂有此理!为什么他们都这么跟你作对? 斯多克芒医生 (生气)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咱们这儿的男人都是老太婆——都跟你一样。他们只关心自己家里人,不关心公众的利益。 斯多克芒太太 (挽着丈夫的胳臂) 那么,这回我要让他们看看,一个——一个老太婆也能做个大丈夫。汤莫斯,从今以后 我决计帮着你。 斯多克芒医生 这话说得有胆量,凯德林!我敢赌咒,我一定要把真理说出来!要是他们不肯借会场,我就借一面鼓,一边敲一边走,在街头巷尾念我的文章。 市长 你不会疯到这步田地吧? 斯多克芒医生 我会。 阿斯拉克森 全城没有一个人会跟你走。 毕凌 要有才怪呢!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别害怕。我叫两个孩子跟你走。 斯多克芒医生 嗨,这主意好极了! 斯多克芒太太 摩邓一定愿意去。艾立夫也会去。 斯多克芒医生 对,裴特拉也会去!还有你自己,凯德林! 斯多克芒太太 我不去。我站在窗口看着你。 斯多克芒医生 (抱着她接吻) 谢谢你给我打气!先生们,现在我们要动手打仗了!我们要看看,你们的卑鄙手段到底能不能压制一个想清洗社会的爱国者,让他闭着嘴不说话! 〔他和他老婆一齐走后面正门出去。 市长 (半信半疑地摇摇头) 他把他老婆 也带疯了! * * * [1] 阿斯拉克森这个人物在《青年同盟》一剧里出现过。史丹斯戈是《青年同盟》的主角。在那个剧本第五幕的末尾,伦德斯达预言过,再过十年或是十五年,史丹斯戈可能当部长。在这里,阿斯拉克森证明这话果然应验了,他的意思是说,霍夫斯达将来也许会做官,到时候他的态度可就难说了。这是讽刺他的话。 [2] 这儿说的“末一栏”是过去欧洲大陆报纸的一种版式,排在每版末尾,跟上头几栏不相干,一般叫作文艺栏,专门刊登小品文和长篇连载的小说。 [book_title]第四幕 〔霍斯特船长家一间旧式大屋子。后面的双扇合页门开着,通到一个小套间。左边墙上有三扇窗。右墙居中的地方有个讲台,台上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有两支蜡烛、一个水瓶、一只玻璃杯和一个铃。窗与窗之间点着几盏灯。前方左首有张桌子,桌上有支蜡烛,桌旁有把椅子。前方右首有扇门,离门不远有几把椅子。 〔屋子里差不多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市民,其中夹着几个女人和小学生。从后方进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一直到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市民甲 (向站在旁边的一个市民) 哦,你也来了,蓝姆斯达? 市民乙 我逢会必到。 市民丙 你带口哨子没有? 市民乙 那还用说。你带了没有? 市民丙 当然。艾文生船老板说他要带个大喇叭。 市民乙 艾文生这家伙真逗人!(大家笑起来) 市民丁 (走过来)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晚这儿开什么会? 市民乙 唔,斯多克芒大夫要发表演说骂市长。 市民丁 市长是他哥哥呀。 市民甲 没关系。斯多克芒大夫不怕他。 市民丙 可是斯多克芒大夫事情做得不对头,《人民先锋报》这么说。 市民乙 对,这回他一定做错了,因为房主联合会和市民俱乐部都不肯借地方给他开会。 市民甲 浴场都不肯把大厅借给他。 市民乙 他们不肯借。 一个人 (在另外一群人中间) 这回咱们跟谁走? 另外一个人 (也在那一群) 咱们留神瞧着阿斯拉克森,他怎么办,咱们也怎么办。 毕凌 (夹着个公事包,从人堆里挤进来) 对不起,诸位。请你们让一让。我是《人民先锋报》的采访员。谢谢。(在左边桌子旁坐下) 工人甲 他是谁? 工人乙 你不认识他?他是阿斯拉克森报馆的毕凌。 〔霍斯特船长招呼着斯多克芒太太和裴特拉从前方右首门里走进来。艾立夫和摩邓跟在后面。 霍斯特 你们就坐在这儿吧,万一出事儿,溜出去很方便。 斯多克芒太太 你看会不会闹乱子? 霍斯特 这话可难说——今儿有这么些人。没关系,别担心。 斯多克芒太太 (坐下) 你肯把这屋子借给斯多克芒,心肠真是好。 霍斯特 别人既然不肯借,我—— 裴特拉 (已经同时坐下) 你也很有胆量,霍斯特船长。 霍斯特 喔,说不上什么胆量不胆量。 〔霍夫斯达和阿斯拉克森同时走进门,可是分头从人堆里挤过去。 阿斯拉克森 (走到霍斯特面前) 斯多克芒大夫还没来? 霍斯特 他在里头等着呢。(后方门口一阵拥挤) 霍夫斯达 (向毕凌) 市长来了!快瞧! 毕凌 是啊,他要不来才怪呢! 〔市长从从容容从人堆里挤过来,一边走一边向两旁的人客客气气打招呼,靠左墙站定。不多会儿,斯多克芒医生从右首门里走进来。他穿着黑礼服,系着白领带。微微的一阵欢呼声马上就被低低的嘘嘘声音压下去。全场寂静无声。 斯多克芒医生 (低声) 凯德林,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斯多克芒太太 很舒服,谢谢你。(低声) 汤莫斯,千万要沉住气。 斯多克芒医生 我决不发脾气。(瞧瞧自己的表,走上讲台,向大家鞠躬) 现在已经过了一刻钟,我要开始——(从衣袋里把稿子掏出来) 阿斯拉克森 我们应该先推选个主席。 斯多克芒医生 不,完全用不着。 几个有身份的人 (大声) 要推选!要推选! 市长 我觉得应该推选个主席。 斯多克芒医生 彼得,这个会是我召集做报告的。 市长 斯多克芒大夫的报告可能引起不同的意见。 人群中几个声音 要个主席!要个主席! 霍夫斯达 大家的意思似乎赞成推选个主席! 斯多克芒医生 (勉强隐忍) 好吧——就照大家的意思办。 阿斯拉克森 请市长担任主席好不好? 三个有身份的人 (鼓掌) 好!好! 市长 我不能担任,理由不必多说,大家都明白。不过咱们这儿有一位可以当主席的人,我想大家一定都赞成。我说的是,房主联合会主席阿斯拉克森先生。 许多声音 对!阿斯拉克森好极了!拥护阿斯拉克森! 〔斯多克芒医生拿了稿子走下讲台。 阿斯拉克森 既然大家要我担任这职务,我 也不便推辞—— 〔鼓掌欢呼。阿斯拉克森走上讲台。 毕凌 (记录) ——“阿斯拉克森先生当选主席,群众一致欢迎——” 阿斯拉克森 既然承蒙大家推我当主席,我要简单说几句话。我是个安分守己、喜欢和平的人。我一向赞成小心稳健——还赞成——还赞成稳健小心。认识我的人都知道。 许多声音 对,对,阿斯拉克森! 阿斯拉克森 从生活经验中我体会到,稳健是公民的最上算的美德—— 市长 听,听! 阿斯拉克森 并且小心稳健对于社会也最有好处。所以我劝告今天召集大会的这位可敬的公民,说话时候不要超出稳健的范围。 一个人 (在门口) 节制运动会万岁! 一个声音 见鬼! 许多声音 嘘!嘘! 阿斯拉克森 诸位,别插嘴!现在有没有人要发言? 市长 主席先生! 阿斯拉克森 市长要发言。 市长 因为我跟浴场医官有亲属关系——这件事你们大概都知道——今天晚上我本不打算在这儿说话。可是我是浴场委员会主席,并且我对地方上的重大利益有责任,因此我不能不提个建议。我敢说,今晚到会的人没有一个赞成用靠不住的夸张言论,把浴场和本城的卫生情形传布出去。 许多声音 不赞成!当然不赞成! 市长 所以我要提个建议:“今晚的会不听取浴场医官打算发表的那篇报告或是演说。” 斯多克芒医生 (大怒) 不听取——! 这话是什么意思? 斯多克芒太太 (咳嗽) 嗯哼!嗯哼! 斯多克芒医生 (隐忍) 你们不许我做报告? 市长 我在《人民先锋报》发表的声明已经把重要事实说得清清楚楚了,凡是居心端正的公民看了都可以一目了然。从我那篇声明里,大家可以看出来,浴场医官的提议,除了攻击地方上的领导人之外,归根结底无缘无故还要在纳税人肩膀上增加至少十万克罗纳的负担。 〔人群中发出反对和嘘嘘的声音。 阿斯拉克森 (摇铃) 维持秩序,诸位!我拥护市长提出的建议。市长说,斯多克芒大夫鼓动这件事,背后另有用意,这话我完全同意。他嘴里说的是浴场问题,其实心里想要革命,他想重新分配政权。人人都知道斯多克芒大夫的动机很不坏——在这个问题上大家的看法都一致。我也是赞成人民自治的人,只要纳税人的负担不太重。可是在这件事上头,纳税人的负担太重了,所以我死也不——对不起——干脆说,在这件事上头,我不能赞成斯多克芒大夫的主张。不管事情多么好,代价太大,还是犯不上。这是我的意见。 〔四面喝彩鼓掌。 霍夫斯达 我也要把自己的态度说明一下。斯多克芒大夫的鼓动最初好像也有些人赞成,所以我就尽量支持他。可是不久我们就觉得上了一篇谎话的当—— 斯多克芒医生 谎话! 霍夫斯达 嗯,就算是一篇靠不住的话吧。这一点市长的声明已经证实了。我想今晚到会的人谁都不会怀疑我的自由思想。《人民先锋报》对于全国性政治问题的态度大家都很清楚。可是我从有阅历有见识的人那里学来一句话:在纯粹地方性的问题上,报纸必须采取相当谨慎的态度。 阿斯拉克森 我完全同意这位发言人说的话。 霍夫斯达 在眼前这件事上头,大家都反对斯多克芒大夫,这是无可讳言的。可是,请问诸位,报馆编辑最明显最切要的责任是什么?难道不是跟读者采取一致行动吗?难道他不是无形中受了群众的委托,应该勤勤恳恳为他所代表的人谋幸福吗?我这看法是不是错了? 许多声音 不错,不错!霍夫斯达说得很对! 霍夫斯达 跟一个最近还时常往来的朋友绝交,我心里非常难受——这位朋友,直到今天为止,一向受着大家的敬爱——他唯一的缺点,或者说主要的缺点,是受感情的支配,不受理性的支配。 零零落落的几个声音 对!拥护斯多克芒大夫! 霍夫斯达 可是我对社会的责任要逼着我跟他绝交。此外,还有个原因逼着我反对他的主张,并且,要是可能的话,逼着我不让他走那条他正在迈上去的险路。这个原因就是:为他的家属着想—— 斯多克芒医生 别离开自来水和下水道的题目! 霍夫斯达 为他老婆和生活没着落的孩子们着想。 摩邓 他是不是说咱们,妈妈? 斯多克芒太太 别说话! 阿斯拉克森 现在我要把市长的建议付表决。 斯多克芒医生 不必。今天晚上我不打算谈浴场那些脏东西。我不谈那个。我要谈的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市长 (低声) 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来了? 一个醉汉 (在正门口) 我是个纳税人,我也有权利说话!我的全部、坚决、难以想象的意见是—— 几个声音 少说话! 另外几个声音 他喝醉了!把他轰出去! 〔醉汉被人轰出去。 斯多克芒医生 我能不能发言? 阿斯拉克森 (摇铃) 斯多克芒大夫发言。 斯多克芒医生 前几天我倒很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敢像今天晚上似的不许我说话!要是那样的话,我会像狮子似的跟他拼命,争取我的神圣权利!可是现在我不计较了,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 〔群众向他挤紧,基尔也从看热闹的人丛里走了出来。 斯多克芒医生 (接着说) 这几天我脑子里想了许多许多事情——事情想得太多了,脑子非常混乱—— 市长 (咳嗽) 嗯哼! 斯多克芒医生 可是不久事情就有了头绪,我把整个儿局势看得清清楚楚了。所以今天晚上我才站在这儿跟大家讲话。诸位,我要向你们揭露一件大事情。我要报告一个重要发现,跟它比起来,自来水有毒,浴场地点不卫生,这些小问题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许多声音 (大声叫嚷) 别提浴场的事!我们不听!别再说了! 斯多克芒医生 我刚说过,我要报告最近这几天的一个大发现,就是:咱们精神生活的根源全都中了毒,咱们整个社会机构都建立在害人的虚伪基础上。 几个声音 (莫名其妙,低声) 他说什么? 市长 这么暗地里骂人! 阿斯拉克森 (手按着铃) 我要请发言人把话说得稳健些。 斯多克芒医生 我爱我的本乡,就像一个人爱他小时候的家庭一样。我离开咱们这儿的时候年纪还小。路程远,日子长,想家的心越来越厉害,我想起了本乡和本地人,好像他们有一股迷人的力量。 〔有几个人鼓掌欢呼。 斯多克芒医生 我在北边老远的一个小旮旯儿里憋了好些年。我在荒山旷野跟稀稀落落的住户接触的时候,我心里常想,与其派我这么个人,不如派个兽医,对于这些吃不饱的穷人也许更有好处。 〔大家窃窃私语。 毕凌 (把笔搁下) 我要是听见过这种话才怪呢! 霍夫斯达 这是糟蹋可爱的农民的话! 斯多克芒医生 别忙!我想谁也不能埋怨我,说我住在那边心里忘了本乡。我像一只伏在窝里的野鸭,我孵的是——这浴场计划。 〔赞成和反对的声音同时并起。 斯多克芒医生 后来,好容易机会凑巧,我又回到了本乡——那时候,我觉得心满意足,再没有别的愿望。可以说,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一心一意给本乡和本乡人出力做点事。 市长 (瞪眼直望) 这做事的方法可真怪! 斯多克芒医生 从此以后我就沉迷在美好的幻想里。可是到了昨天早晨——不,说得正确些,到了前天晚上,我的眼睛才完全睁开,看见的第一件事是地方当局的昏聩糊涂—— 〔叫喊笑闹声。斯多克芒太太连声咳嗽。 市长 主席先生! 阿斯拉克森 (摇铃) 我以主席身份——! 斯多克芒医生 阿斯拉克森先生,抓住我一句话做文章,未免太小气!我只是说,咱们的领导人在浴场干的那件糊涂事被我看清楚了。我决不能容忍那种领导人——他们那种人我已经看够了。他们好像闯进新农场的一批山羊,到处闯祸捣乱。他们不让自由的人往前走——我想最好能把他们像别的害虫似的彻底消灭—— 〔一阵喧嚷。 市长 主席先生,这种言论可以在这儿随便发表吗? 阿斯拉克森 (手按着铃) 斯多克芒大夫—— 斯多克芒医生 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才看清楚这些老爷的真嘴脸,我眼前不是天天摆着个头等好榜样吗?我的哥哥彼得——他的感觉多迟钝,偏见多么深—— 〔笑嚷和口哨声乱成一片。斯多克芒太太使劲咳嗽。阿斯拉克森拼命摇铃。 醉汉 (又进来了) 你是不是说我?一点儿不含糊,我叫彼得森,可是他妈的,要是说我—— 许多怒声 把醉鬼轰出去!轰出去!(醉汉又被人轰出去) 市长 那个人是谁? 市民甲 我不认识他,市长。 市民乙 他是别处来的。 市民丙 他大概是做木料生意的——(底下的话听不清了) 阿斯拉克森 那家伙显然是喝醉了。斯多克芒大夫,往下说,可是请你说得稳健些。 斯多克芒医生 诸位公民,现在我不说咱们的领导人了。要是有人听了我刚才那段话,以为今天晚上我想解决这些官老爷,那他就把事情看错了——完全看错了。因为我心里拿得稳,这些落后分子,这些腐朽思想的残余,正在加紧结束自己的性命,用不着医生给他们催命。真正有害于社会的不是那等 人。善于制造瘟疫、毒害咱们精神生活根源的人不是他们。在咱们社会上最能摧残真理和自由的人也不是他们 。 四面喊声 那么是谁?是什么人?把名字说出来! 斯多克芒医生 你们放心,我当然要说!因为这 就是我昨天的大发现。(提高嗓音) 在咱们这儿,真理和自由最大的敌人就是那结实的多数派。不是别人,正是那挂着自由思想幌子的该死的结实的多数派!现在你们明白了! 〔会场秩序大乱。大多数人都在高声叫喊,跺脚,吹口哨。几个年纪大些的有身份的人彼此传递眼风,好像觉得挺有滋味儿。斯多克芒太太慌得站起来。艾立夫和摩邓走过去想动手打几个正在起哄的小学生。阿斯拉克森使劲摇铃,叫大家维持秩序。霍夫斯达和毕凌同时说话,可是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过了半天,会场好容易才安静下来。 阿斯拉克森 我要请发言人收回那些不恰当的词句。 斯多克芒医生 办不到,阿斯拉克森先生!因为剥夺我的自由、想禁止我说真话的正是这个多数派。 霍夫斯达 多数派永远有公理。 毕凌 并且还有真理,要没有才怪呢! 斯多克芒医生 多数派从来没有公理。从来没有!这也是思想自由的人必须揭穿的一句社会上的谎话。多数派的分子是什么?是有智慧的人还是傻瓜?我想,大家一定同意,世界上到处都是傻瓜占绝大多数。你们怎么能说,应该让傻瓜统治有智慧的人?(骚嚷叫骂) 对,对,你们可以高声把我骂倒,可是你们没法子把我驳倒。多数派有势力 ——可惜没有公理 。只有我,只有少数的人,才有公理。少数派总是对的。(又是一阵骚嚷) 霍夫斯达 哈哈!从前天起,斯多克芒大夫变成贵族了! 斯多克芒医生 我已经说过,我不想在那批胸襟狭小、气息奄奄的落后分子身上浪费口舌。活泼跳动的生命已经跟他们断绝了关系。现在我说的少数人是具有正在发芽的新真理的人。这些人站在社会的前哨——他们向前走得这么远,结实的多数派来不及跟上他们——那少数派正在为刚出世而多数派还没认识的真理打先锋。 霍夫斯达 这么说,斯多克芒大夫是个革命家了! 斯多克芒医生 当然是的,霍夫斯达先生!我要打倒“真理完全属于多数派”这句谎话。多数派拥护的真理是什么?他们拥护的是老朽衰迈的真理。一个真理陈旧到那步田地,它就快变成谎话了。(讥笑声) 好,好,信不信由你们。可是真理的寿命并不像结实的玛修撒拉 [1] 那么长。一条普通真理的寿命照例不过十七八年,或者至多二十年,轻易不会再长了。年纪那么大的真理总是非常衰弱无力,然而偏偏要到那时候多数派才肯把它们接受下来,当作滋养品推荐给社会。我可以告诉你们,那种食料没有什么营养价值,我是医生,这话你们可以相信。这些“多数派真理”好像隔年的醃猪肉,好像霉烂的臭火腿,社会上的道德坏血病都是它们传播的。 阿斯拉克森 我觉得这位发言人的高论似乎离开本题太远了。 市长 我同意主席这句话。 斯多克芒医生 彼得,你简直是疯了!我一字一句都是贴着本题说的,我的本题是:群众,多数派,可恶的结实的多数派——他们正是制造瘟疫、毒害咱们精神生活根源的人。 霍夫斯达 因为伟大独立的多数派只相信确定公认的真理,你就用这些话骂他们? 斯多克芒医生 嗐,霍夫斯达先生,别乱说什么确定的真理。现在群众承认的真理是咱们祖父时代先锋队拥护的真理。咱们是今天的先锋队,不再承认那些真理了。我想世界上只有一条确定的真理,就是:一个社会决不能靠着那些陈旧衰朽、没有精髓的真理,去过健康的生活。 霍夫斯达 与其说这些空话,你何妨举几个例子,看看咱们倚靠的陈旧衰朽、没有精髓的真理究竟是什么。 〔好些人赞成这提议。 斯多克芒医生 噢,从这垃圾堆里,我可以举出无穷无尽的例子。可是目前我只想说一条公认的真理,这条真理其实是大谎话,可是霍夫斯达先生、《人民先锋报》和拥护《人民先锋报》的人都靠着它活命。 霍夫斯达 那是什么? 斯多克芒医生 那就是你们从祖宗手里继承下来、到处糊里糊涂宣传的一个教条,就是说:群众、普通人、平庸的人,是人民的精华——他们就是人民——一个没有知识、没受过培养的寻常人跟少数优秀知识分子同样有权裁判、批准、建议和管理。 毕凌 我要是听见过这种话才怪呢! 霍夫斯达 (同时大声喊) 诸位公民,请听这句话! 许多愤怒的声音 嘿嘿!我们不是人民?只有大老爷们才配管事? 一个做工的人 这么胡说八道,把他轰出去! 另外几个 把他轰出去! 一个市民 (大声嚷) 艾文生,快吹喇叭。 〔屋子里充满了响亮的喇叭声、口哨声和乱糟糟的叫闹声。 斯多克芒医生 (等声音平静了一点) 别胡闹!难道你们偶然听一回真理都办不到吗?我并不要你们马上赞成我的意见。可是刚才我确实以为霍夫斯达先生只要心气平静点就会同意我的说法。霍夫斯达先生自称为自由思想家—— [2] 许多声音 (低声,惊讶) 他说什么?自由思想家?霍夫斯达先生是自由思想家? 霍夫斯达 (大声嚷) 拿证据来,斯多克芒大夫!我在报纸上说过这话没有? 斯多克芒医生 (想了一想) 嗯,你没说过。你从来没那份儿胆量。好,霍夫斯达先生,我也不叫你为难。就算我是自由思想家。现在我要根据科学方法向你们证明:《人民先锋报》说你们这些平常人是人民的精华,这句话是哄你们上当。我告诉你们,那是报纸骗人的话。平常人不过是原料,要经过加工培养才会成为人民。 〔一阵笑骂骚动。 斯多克芒医生 别的动物还不也是一样吗?一群培养得好跟一群培养得不好的动物区别多么大!拿一只平常的乡下老母鸡说吧。那副瘦骨头架子能有多少肉?有限得很,我告诉你们!它下的是什么蛋?一只像点样子的乌鸦差不多也能下那种蛋。要是拿它跟一只西班牙或是日本的好种鸡,或是一只好火鸡比一比——嘿!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再看看咱们最熟悉的狗。先说那最平常的狗——那些粗毛癞皮、到处钻洞、满街撒尿、没教养的杂种狗。拿这么只狗跟一只狮子狗比一比,狮子狗是从好几代高贵品种繁殖出来的,它吃的是上等食物,听的是柔和悦耳的声音。你们想,那狮子狗的脑子是不是比杂种狗的发达得多!不用说,当然是!在耍狗的人手里受过训练会做各种伶俐把戏的就是这品种优良的狮子狗。那些把戏一只乡下野狗再也学不会——死也学不会。 〔笑骂声四起。 市民甲 (大声) 是不是你要叫我们变成狗? 市民乙 我们不是畜生! 斯多克芒医生 朋友,咱们是 畜生!咱们都是畜生,不管这话好听不好听。可是咱们中间高等畜生并不很多。喔,“狮子狗的人”跟“杂种狗的人”分别大得很!最可笑的是,只要咱们谈的是四条腿的畜生,霍夫斯达先生就完全赞成我的意见—— 霍夫斯达 畜生究竟是畜生。 斯多克芒医生 对——可是只要我把这条规律应用到两条腿的畜生身上,霍夫斯达先生马上就打住,就不敢再坚持自己的主张,也不敢再往下推想。他把这原理倒了个过儿,在《人民先锋报》上硬说,乡下老母鸡和街上的野狗是动物界最优良的品种。不过这也难怪他,凡是精神没脱离平庸境界、没得到高级修养的人都是这样子。 霍夫斯达 我不想冒充什么高级人物。我是平常的庄稼人出身。我觉得很有体面,我的根基就是他现在侮辱的普通人。 工人们 说得好,霍夫斯达!说得真好! 斯多克芒医生 我说的普通人并不限于下层社会。在咱们周围爬来爬去的——甚至于高高在上的头等阔人——都是些平庸的人。只要看看你们这位自鸣得意、气派十足的市长!我这位哥哥跟别的用两条腿走路的人一样地平常—— 〔嘲笑声和嘘嘘声。 市长 我反对这种攻击私人的言论。 斯多克芒医生 (声色不动) ——我说他是平常人,并不因为他像我似的是波美拉尼亚 [3] 或是附近地区没出息的海盗的子孙——那些没出息的海盗就是我们的祖宗—— 市长 这是荒谬的传说!完全靠不住。 斯多克芒医生 ——我说他是平常人,是因为他盲从上司的意见,自己没有独立的思想。从知识上说,这种人就叫平常人。所以我这位了不起的哥哥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因此也就够不上一个自由派。 市长 主席先生—— 霍夫斯达 这么说,只有了不起的大人物才是自由派?我们倒长了个新见识!(笑声)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这是我的新发现的一部分。顺着这个道理说下去,思想自由、胸襟宽阔几乎就是道德。所以我说,《人民先锋报》真荒唐,天天在报纸上瞎嚷,自由思想和道德是普通人和结实的多数派专利的东西,还瞎说什么罪恶、腐败和精神上的各种堕落都是从文化里渗出来的,正像浴场的脏东西都是从磨坊沟制革厂流出来的一样! 〔叫闹插嘴的声音。 斯多克芒医生 (不慌不忙,笑一笑,照常认真说下去) 然而《人民先锋报》居然还宣传什么提高群众的幸福!真是活见鬼,要是《人民先锋报》的理论靠得住的话,他们说的提高群众实在就是把群众送进地狱。幸而“文化败坏道德”是一句相沿下来的谎话。败坏道德的东西是愚蠢、贫穷和丑恶的生活!住在一所不是每天通风打扫的房子里——我老婆还说,连地板都得每天洗刷,这话也许太过分——住在这么一所房子里的人至多两三年就会丧失按照良心去思想、去行动的能力。氧气一缺少,良心就会衰弱。咱们这儿许多人家好像都非常缺少氧气,因为结实的多数派没良心到这步田地,想把本地的繁荣建筑在撒谎欺骗的泥坑里。 阿斯拉克森 我不能让他这么侮辱整个儿社会。 一个有身份的人 我提议,主席叫发言人坐下。 许多愤怒的声音 对!对!坐下!坐下! 斯多克芒医生 (按捺不住) 好,那么我到大街上去宣布!我给别处报纸写文章!让全国的人都知道咱们这儿是怎么个情形! 霍夫斯达 斯多克芒大夫的目的几乎好像是要毁掉自己的家乡。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正因为我非常爱护家乡,所以与其看它靠着欺骗繁荣起来,我宁可把它毁掉。 阿斯拉克森 这倒是打开窗户说亮话。 〔一阵乱哄哄的口哨声、叫骂声。斯多克芒太太咳嗽也不中用,她丈夫不再理会她。 霍夫斯达 (在满屋乱哄哄的声音里使劲嚷) 一个甘心毁掉家乡的人一定是大家的公敌。 斯多克芒医生 (越来越激昂) 毁掉一个撒谎欺骗的城市算得了什么!把它踩成平地都没什么可惜!靠着欺骗过日子的人都应该像害虫似的消灭干净!照你们这样干下去,全国都会中毒,总有一天国家也会灭亡。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老实不客气说:国家灭亡,人民灭亡,都是活该! 一个人 (在人群中) 嘿,这家伙的口气简直是人民公敌! 毕凌 对,这句话要不是人民的公敌才怪呢! 整个会场 (大声) 对!对!对!他是人民公敌!他恨国家!他恨全体人民! 阿斯拉克森 作为一个本城的公民,作为一个私人,今天晚上这种荒谬言论我听不下去。我实在梦想不到斯多克芒大夫会这么暴露他的本来面目。我不能不同意刚才有几位公民发表的意见,我想咱们应该把那些意见做成一个建议。所以我提议:“大会宣布浴场医官汤莫斯·斯多克芒大夫为人民公敌。” 〔会场响起一片鼓掌喝彩声。好些人围着斯多克芒医生叫骂。这当儿斯多克芒太太和裴特拉已经站起身来。摩邓和艾立夫跟几个凑热闹叫骂的小学生打架。几个大人把他们拉开。 斯多克芒医生 (向叫骂的人) 嘿,你们这些傻瓜!我告诉你们—— 阿斯拉克森 (摇铃) 斯多克芒大夫不能发言了。现在就要正式投票,可是为了照顾私人面子,我们采取不记名书面投票。你有白纸没有,毕凌先生? 毕凌 蓝的白的我这儿都有—— 阿斯拉克森 好极了,这省时候。把纸裁成小条儿。对,就这么裁。(向群众) 蓝纸条儿是反对,白纸条儿是赞成。回头我自己过来收票。 〔市长走出会场。阿斯拉克森和另外一两个人帽子里盛着纸条儿绕行会场。 市民甲 (向霍夫斯达) 斯多克芒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夫斯达 喔,这家伙做事一向鲁莽。 市民乙 (向毕凌) 你不是常上他家去吗,你看他是不是爱喝酒? 毕凌 我知道才怪呢。反正你什么时候去桌子上都有酒。 市民丙 不,恐怕他有时候精神不正常。 市民甲 我疑惑他上辈也许有疯病。 毕凌 这可保不住。 市民丁 不,我看他是怀恨报仇。他想为一桩事出气。 毕凌 前天他提过加薪水的事,可是没加到手。 甲、乙、丙、丁 (同时) 啊哈!原来是这么回事! 醉汉 (又进来了) 喂,我要一张蓝票!我也要一张白票! 好几个人 那醉鬼又来了!快把他轰出去! 基尔 (走近斯多克芒医生) 斯多克芒,你看,捣乱惹出乱子来了吧? 斯多克芒医生 我尽了我的责任。 基尔 刚才你说磨坊沟那些制革厂怎么样? 斯多克芒医生 你没听见吗——我说那些脏东西都是从制革厂流出来的。 基尔 我的制革厂也在内? 斯多克芒医生 对不起,你的制革厂最糟糕。 基尔 你是不是也要把这件事 宣布出来? 斯多克芒医生 什么事我都不能遮掩。 基尔 那你恐怕要吃大亏,斯多克芒!(出去) 一个胖绅士 (走近霍斯特,也不向女客们打招呼) 船长,你把房子借给人民公敌开会吗? 霍斯特 我自己的产业我可以随意处置,先生。 胖子 这么说,要是我学你的榜样,你一定不反对? 霍斯特 先生,你这话我不明白。 胖子 明天你就明白了。(转身走出屋子) 裴特拉 霍斯特船长,他不就是你的船老板吗? 霍斯特 不错,正是维克先生。 阿斯拉克森 (手里拿着票,走上讲台,摇铃) 诸位!现在我宣布投票的结果。所有投票的人,除了一个—— 一个年轻市民 就是那醉鬼! 阿斯拉克森 除了一个喝醉酒的人,到会的公民一致宣布浴场医官汤莫斯·斯多克芒大夫为人民公敌。(鼓掌欢呼声) 咱们这古老光荣的城市万岁!(欢呼声) 咱们精明强干、大义灭亲的市长万岁!(欢呼声) 散会。(下台) 毕凌 主席万岁! 全体群众 阿斯拉克森万岁! 斯多克芒医生 把帽子外套给我,裴特拉。船长,你船上有上新大陆的舱位没有? 霍斯特 斯多克芒大夫,你们一家子要去,我们可以想办法。 斯多克芒医生 (裴特拉一面帮他穿外套) 好。凯德林,跟我走。孩子们,跟我走!(伸胳臂挽着他老婆) 斯多克芒太太 (低声) 汤莫斯,咱们走后门出去吧。 斯多克芒医生 不走后门,凯德林!(高声) 你们等着吧,人民公敌还不跟你们甘休呢!我不像某人那么有耐性,我决不说:我饶恕你们,因为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 [4] 阿斯拉克森 (大声) 这是亵渎神明的话,斯多克芒大夫! 毕凌 不是才怪呢!这种话信仰宗教的人听不进去! 一个粗暴的声音 他还用话威胁我们! 许多愤怒的声音 咱们去砸他的窗户!把他扔在海峡里! 一个人 (在人群中) 艾文生,快吹喇叭!吹,使劲吹! 〔喇叭声,口哨声,狂喊声,乱成一片。斯多克芒医生带着老婆孩子走向门口。霍斯特给他们开路。 全体群众 (在他们后头叫骂) 人民公敌!人民公敌!人民公敌! 毕凌 今儿晚上我要愿意上斯多克芒家喝酒才怪呢! 〔群众挤到门口,外头有人接着叫骂,大街上响起一片“人民公敌!人民公敌!”的喊声。 * * * [1] 《圣经》中的长寿人,据说活到九百六十九岁,事见《旧约·创世记》五章二十七节。 [2] 这里说的“自由思想”主要是指不信上帝。 [3] 也称“波莫瑞”,旧地区名,即今波兰西北部从奥德河下游起,东迄维斯瓦河之间的波罗的海沿岸地区。 [4] “某人”指耶稣。这两句话是耶稣在十字架上说的。参看《新约·路加福音》二十三章三十四节。 [book_title]第五幕 〔斯多克芒医生的书房。靠墙摆着许多书橱和盛标本的玻璃柜。后面一扇门通门厅,前面左首一扇门通起坐室。右墙有两扇窗,玻璃都被打碎了。屋子当中摆着医生的写字桌,桌上堆着书籍稿件。屋子里乱七八糟。时间是早晨。 〔斯多克芒医生穿着睡衣、拖鞋,戴着便帽,弯着腰用伞柄在一张柜子底下掏东西,掏了半天,掏出一块石头来。 斯多克芒医生 (对着起坐室的门) 凯德林,我又找着了一块。 斯多克芒太太 (在起坐室里) 喔,再找吧,一定还多着呢。 斯多克芒医生 (把石头搁在桌上的一堆石头里) 我要把这堆石头当珍贵的纪念品陈列起来,让艾立夫和摩邓天天看,等我死了,给他们做传家宝。(又在一只书橱底下掏) 她——那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她去找过配玻璃的人没有? 斯多克芒太太 (进屋) 去过了,配玻璃的人说,不知今天能不能来。 斯多克芒医生 要是跟他说了实话,他一定不敢来。 斯多克芒太太 不错,阮蒂娜 [1] 也说,配玻璃的人怕他的邻居,所以不敢来。(冲着起坐室的门) 什么事,阮蒂娜?噢,我来了。(出去,一会儿又回来) 这儿有你一封信,汤莫斯。 斯多克芒医生 给我。(看信) 哈哈! 斯多克芒太太 谁的信? 斯多克芒医生 房东的信,他通知咱们搬家。 斯多克芒太太 真有这种事吗?他那么个好人—— 斯多克芒医生 (眼睛瞧着信) 房东说不敢不叫咱们搬家。他自己并不愿意,可是不敢不这么办。他说,怕别人埋怨他——他要尊重舆论——他是靠别人吃饭的——不敢得罪某些有势力的人。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看,我的话怎么样。 斯多克芒医生 对,对,我明白。本地人个个都是胆小鬼,都是怕别人,自己不敢动一动。(把信扔在桌子上) 凯德林,反正跟咱们不相干。咱们就要上新大陆了——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看出国是不是好办法? 斯多克芒医生 难道你要我在本地待下去?本地人已经把我当作人民公敌,公开侮辱过我,砸碎了我的玻璃窗!你看,他们还在我这条黑裤子上撕了个大口子。 斯多克芒太太 嗳呀!这是你顶好的一条裤子啊! 斯多克芒医生 一个人出去争取自由和真理的时候,千万别穿好裤子。其实裤子我倒不在乎,破了你可以给我补。最可恨的是,这群蠢东西居然自以为跟我是平等的人,敢这么侮辱我——这件事我死也不甘心! 斯多克芒太太 不错,这儿的人不应该这么侮辱你,可是你应该就此离开本国吗? 斯多克芒医生 要是咱们搬到别的城去住,难道你以为那儿的一般人就不会照样不讲理?哼,一定会。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没关系,让那群狗乱叫吧,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最糟的是,全国的人都是党派的奴隶。我并不是说,在自由的西方情形也许会好一点,在西方,结实的多数派、开明的舆论和种种别的鬼把戏也许闹得跟这儿一样猖狂。不过那儿的规模比这儿大。他们也许干脆杀掉你,可是不会慢慢儿收拾你。他们不像这儿的人用一把老虎钳把一个自由的灵魂拧得紧紧的。并且,如果必要的话,你还可以摆脱一切躲起来。(走来走去) 要是我找得着一座贱价出卖的原始森林或是一个南洋小岛—— 斯多克芒太太 可是孩子们怎么办,汤莫斯? 斯多克芒医生 (站住) 凯德林,你这人真古怪!你愿意孩子们在咱们目前这种社会里长大吗?难道昨天晚上你没亲眼看见,那些人一半是疯子,剩下的一半根本就是畜生,他们没有理智可以丧失。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可是你对他们说的话也太过火了。 斯多克芒医生 什么!我对他们说的难道不是真理吗?难道不是他们自己颠三倒四、分不清黑白是非吗?难道他们没把我说的真理都当作谎话吗?最荒唐的是,一大群自命为自由派的成年人到处乱嚷、自欺欺人、说他们拥护自由!凯德林,你说荒唐不荒唐? 斯多克芒太太 对,对,真荒唐。可是—— 〔裴特拉从起坐室里走进来。 斯多克芒太太 这么早就从学校回来了? 裴特拉 是的。他们把我解聘了。 斯多克芒太太 解聘了? 斯多克芒医生 你也让人家解聘了! 裴特拉 勃斯克太太把解聘的事通知我,所以我想还不如马上就走的好。 斯多克芒医生 你做得很对! 斯多克芒太太 没想到勃斯克太太那么坏! 裴特拉 哦,妈妈,勃斯克太太并不坏,我看得很清楚,她心里很难受。可是,她说,她不敢不那么办,所以她就把我解聘了。 斯多克芒医生 (大笑) 她跟别人一样——不敢不那么办!嘿,真妙。 斯多克芒太太 喔,经过了昨天晚上那场大风波—— 裴特拉 不单为那个。爸爸,你知道不知道——? 斯多克芒医生 什么事? 裴特拉 勃斯克太太还给我看她今天早晨收到的三封信—— 斯多克芒医生 不用说,一定是匿名信? 裴特拉 是。 斯多克芒医生 凯德林,他们决不敢写名字! 裴特拉 两封匿名信里都说,有个常上咱们家来的人昨天晚上在俱乐部说,在好些问题上我的主张非常激进—— 斯多克芒医生 你一定没否认吧? 裴特拉 我当然没否认。你知道,勃斯克太太平日跟我私下谈话的时候她的主张也很激进。可是现在人家都在说我的坏话,她就不敢再留我了。 斯多克芒太太 说坏话的还是个常上咱们这儿来的人!汤莫斯,你看,这是你好客的下场! 斯多克芒医生 咱们别再在这肮脏地方待下去。凯德林,赶紧收拾行李。咱们越走得早越好。 斯多克芒太太 嘘!外头过道儿里好像有人。裴特拉,出去看看是谁。 裴特拉 (开门) 哦,霍斯特船长,原来是你!请进。 霍斯特 (从门厅里进来) 早!我来看看你们怎么样了。 斯多克芒医生 (跟他拉手) 谢谢你关切我们。 斯多克芒太太 还得谢谢你昨天晚上招呼我们从人堆里挤出来,霍斯特船长。 裴特拉 后来你怎么回去的? 霍斯特 哦,没什么困难。你知道,我力气不算小,那些家伙又只会叫骂,不敢动手。 斯多克芒医生 是啊,他们的老鼠胆子小得真可怜!你过来,我给你看点东西!瞧,这一堆是他们扔进来的石头。你仔细看一看!这一大堆里,至多只有两块像点样儿的大石头,其余都是小石头子儿——碎石头片儿。他们站在外头乱嚷乱骂,说要动手杀掉我。可是说到真动手——哼,本地人没这么大 的胆量! 霍斯特 斯多克芒大夫,这回幸亏你运气好,他们胆子小。 斯多克芒医生 不错,算我运气好。不过想起那批人真叫我伤心,因为要是有一天国家真出了大事情,大家一定都会提起脚就跑,结实的多数派一定会像一群绵羊似的四下里乱钻,大伙儿逃命。想起来真难受,真叫人伤心。嗳,可是我又何必这么瞎操心!他们说我是人民公敌,我就做人民公敌好了! 斯多克芒太太 汤莫斯,你决不会是人民公敌! 斯多克芒医生 凯德林,这话可难说。身上背了这么个丑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