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蓓根的五亿法郎 [book_author]凡尔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7275 [book_dec]《蓓根的五亿法郎》(Les Cinq cents millions de la Bégum)是法国著名作家儒勒·凡尔纳和安德烈·洛里共同完成的一部小说。全书共20章。《蓓根的五亿法郎》是一本科学幻想小说,同时又是一本揭露资本主义世界的社会小说。作者通过两个学者的形象阐明了两个科学家的道路。印度贵妇人蓓根的一笔五亿法郎的遗产,三十年后终于找到了继承人:一个是法国的善良的医生沙拉赛恩;另一个是德国化学教授苏尔策,这两人平均分得了这笔遗产。沙拉赛恩医生用他分到的遗产建设了一座理想的城市。城市一天比一天繁荣,居民们过着劳动、幸福、和平的生活。而苏尔策教授却相反地建立一座军火工厂,生产大规模毁灭性的武器,其目的是屠杀人类,破坏和平居民的幸福生活。青年工程师马尔赛为了人类的理想,他深入虎穴,探悉了军火工厂的秘密,粉碎了苏尔策的阴谋。最后,苏尔策教授终于被他自己发明的冷气弹炸死在自己的密室里,而这座兵工厂也就为和平的人民所有,不再制造武器,而制造为人类幸福所需要的农业机器和工业装备了。 [book_img]Z_10690.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夏普先生寻访巨款继承人 “这些英国报纸编得真好!”和善的大夫仰靠在一张大皮扶手椅里自言自语地说。 萨拉赞大夫一辈子就这么自言自语的,这是他的消遣方式之一种。 他年已五十,眉目清秀,眼睛有神,清澈亮晶,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相貌既严肃又和蔼可亲,让人一看就是一个正人君子。这天早晨,尽避他此刻衣着并不十分考究,但却早已刮好脸,结上了白领带了。 在他下榻的布赖顿的一家旅馆房间里,地毯上,家具上,到处都放着《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每日新闻报》。刚刚敲响十点钟,萨拉赞大夫就已经在城里转了一圈,参观了一所医院,回到了旅馆,看了轮敦的各大报登载的一篇论文的全文,那是他前天递交给国际卫生大会的有关“血球验算”的报告。 在他面前,放着一个铺着白桌布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份烤得恰到好处的烤牛排、一杯热茶和几片黄油烤面包片。这种烤面包片因为是用面包铺特制的小面包制作而成的,所以是英国厨娘们的一绝。 “是的”他重复道,“联合王国的这些报纸真的是编得很好,简直是无可挑剔!……副主席的讲话、拿不勒斯的西哥涅大夫的答复,以及对我的论文的阐述,全都及时、真实、恰如其分。” “这话是杜埃的萨拉赞大夫说的,这位尊贵的会员是用法语讲的。他一开始说道:诸位会原谅我用法语发言,但你们肯定能听懂法语,我要是用英语讲你们反倒听不太明白……” “用了五栏小号字!……我真不知道《泰晤士报》的报道好呢,还 是《每日电讯报》的报道好……都写得没法再贴切,再精确了!” 萨拉赞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典礼官——对于一个一本正经地穿着黑礼服的人物,可不敢不称“官”的——亲自前来敲门,问“先生”是否接待客人…… “先生”是英国人自认为必须对所有的法国人不加区别的称谓,如同他们以为必须称意大利人“西涅尔”,称德国人“海尔”一样,不然就是大不敬了。再说,他们也许是对的。这个一成不变的习惯无疑是有它的好处的,可以一下子表明各人的国籍。 萨拉赞接过递给他的名片。在这个他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竟然有人造访,他颇感惊奇,当他看了那小方块纸片上的字的时候,他更加惊诧不已: 夏普先生,Solicitor 轮敦南安普顿路93号 他知道,“Solicitor”在英文中的意思是“诉讼代理人”,或者不如说是法律中介入,介于公证人、诉讼代理人和律师之间,也就是从前的检察官。 “我能同夏普先生有什么鬼事好谈的呀?”他心中暗想,“是不是我不经意地干了什么坏事了?……您肯定他是来找我的吗?”他问道。 “哦!是的,先生。” “那好!请他进来。” 典礼官领进一个还 很年轻的人来,大夫一眼看去,便把他列入“骷髅”大家族了。 他嘴唇薄薄的,或者可以说是干瘪的,牙齿又白又长,干瘪多皱的皮肤包着几乎无毛的凹陷的太陽袕,木乃伊般的肤色,两只如螺旋钻似的灰鼠眼,这一切再恰当不过地可以称他为“骷髅”了。他那副骷髅架子隐没在一件大方格子的宽大长外套下面。他手里拎着一只漆皮旅行袋。 此人走了进来,匆匆地打了招呼,把旅行袋和帽子放在地上,然后,不请自便地坐下来说: “我是小威廉-亨利-夏普,是比洛斯-格林、夏普事务所的合股人……您就是萨拉赞大夫?……” “是的,先生。” “弗朗索瓦-萨拉赞?” “正是鄙人。” “杜埃人?” “我住在杜埃。” “令尊生前叫伊西多尔-萨拉赞?” “完全正确。” “那我们就称他为伊西多尔-萨拉赞吧。” 夏普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簿来查了查,然后又说: “伊西多尔-萨拉赞于一八五七年,卒于巴黎第六区塔拉纳街54号的学区旅馆。这家旅馆现已拆除。” “的确如此,”萨拉赞大夫愈发惊讶地问,“不过,您是否可以跟我讲明白点?……” “他的母亲叫朱莉-朗杰沃尔,”夏尔先生只管继续说道,“她是巴勒迪克人,是贝内迪克特-朗杰沃尔的女儿,住在沃里奥尔胡同,于一八一二年亡故,该城市政机关就是这么记载的……这些材料很宝贵,先生,非常地宝贵!……嗯!……嗯!……此外,她还 是第三十六轻骑兵队的鼓队队长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的姐妹……” “我得承认,”萨拉赞大夫对于如此人透彻了解自己的家谱颇为惊诧,便说道,“您在这诸多方面看来比我知道得清楚。我祖母娘家的确姓朗杰沃尔,不过,对于祖母,我就知道这一点。” “大约在一八○七年,她同您祖父让-萨拉赞一起离开了巴勒迪克。她是一七九九年同您祖父结的婚。他俩去默轮安了家,干起了马口铁的营生,在那儿一直呆到一八一一年萨拉赞的妻子朱莉-朗杰沃尔去世。他俩婚后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令尊伊西尔多尔-萨拉赞。从这时起,除了在巴黎查到令尊的去世日期而外,你们家系的线索就断了……” “我可以把它结上,”大夫被这精确无误的叙述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说,“我的祖父为了家父的学业来到巴黎。家父立志要当一名医生。一八三二年,祖父在凡尔赛附近的帕莱索谢世。家父就在当地行医,我于一八二二年就在那儿出生的。” “您就是我要找的人,”夏普先生说,“您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我是独子,我出生两年后,家母便去世了……可是,先生,您究竟想跟我谈什么呀?……” 夏普先生站起身来。 “布赖亚-乔阿伊-莫杜拉纳爵士,”他在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怀着任何英国人对贵族头衔都带有的那种敬意,“我很高兴找到了您,很高兴成为第一个向您表示敬意的人!” “这人疯了,”大夫寻思,“这在‘骷髅族’中是常有的事。” 诉讼代理人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心里所想的。 “我一点儿也没疯,”他镇静自若地回答道,“您目前是我们所知道的让一雅克-朗杰祆尔男爵爵位的唯一继承人。朗杰沃尔男爵于一八二九年成为英国臣民,由孟加拉省总督举荐,被册封男爵。其妻戈库尔夫人死后,他享受了她的财产用益权。他于一八四一年去世,留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个傻子,于一八六九年死去,没有留下子嗣,也没留下遗嘱。三十年前,这笔遗产约达五百万英镑,一直在法律的监督下由人代管。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的傻儿子活着的时候,遗产利息几乎分文未动。一八七○年,这笔遗产估计总值二千一百万英镑,也就是五亿二千五百万法郎。根据枢密院核准的德里法院认可的阿格拉法庭的裁定,所有的地产、不动产和证券被变卖之后,钱款全部存入了英国国家银行。现在,这笔款项已达五亿二千七百万法朗,您在向司法部法院提出您的家谱证明材料之后,只须一张支票就能把这笔款子提出来。本人愿意自今日起,替您委托银行家特罗洛普夫人和史密斯合股公司去支取,无论您支取多少都可以……” 萨拉赞大夫惊得目瞪口呆。他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然后,他疑惑不解,不能相信这个《一千零一夜》式的梦幻是个事实,便大声问道: “不过,说真的,先生,您究竟有什么根据说这是真事?而且,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证据全在这儿,”夏普先生拍拍漆皮袋回答说,“至于我是怎么找到您的么,那是极其自然的事。五年前我就开始寻找您了。每年都有许多无人继承的遗产纳入英国国库,我们事务所的专项业务就是寻找死者的亲属,或者用我们美国的法律语言,叫做‘近亲’。可是,确切地说,为了戈库尔夫人的遗产继承问题,我们整整忙乎了五年。我们从各个方面进行了调查,查找了数百个姓萨拉赞的家庭,但始终没能找到伊西多尔的后代。我甚至都已确信在法国已经再没有姓萨拉赞的人家了,可是,昨天早上,当我在看《每日新闻报》上的卫生大会的报告时,却看到了我没见过的叫萨拉赞的医生的名字,我大为震惊。我赶忙查看我的笔记和我们就这桩继承案收集的数千份笔录资料,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漏掉了杜埃城。我几乎确信这一次确实找到要我的线索,所以我便搭上来布赖顿的火车。当我看见您散会出来时,我就确信无疑了。您活脱是您舅祖父朗杰沃尔的写照。您的长相与我们保存的一张相片上的您舅祖父一模一样。那张相片是根据印度画家沙拉诺尼的画像翻拍的。” 夏普先生从笔记簿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萨拉赞大夫。照片上的是个身材高大、蓄着美髯的男子,头上缠着有羽饰的头巾,身穿绿色织锦长袍,一副历史上总司令在下达攻击令时的独特姿态,目光专注地直视着你。背景处,依稀可见硝烟滚滚和冲锋陷阵的骑兵。 “这些材料比我更能详尽地告诉您一切,”夏普先生又说,“我把它们留给您,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过两小时再来听您的吩咐。” 夏普先生边说边从漆皮袋里取出七、八份材料来,有铅印的,有手写的,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边退出去,边喃喃道: “布赖亚-乔阿伊-莫杜拉纳爵士,我向您致敬。” 萨拉赞大夫半信半疑地拿起材料,开始翻阅起来。 匆匆地浏览了一遍便足以向他表明,这事千真万确,驱除了他的所有疑团。在这样的材料面前还 有什么可犹豫的,譬如,其中有一份铅印的材料是这么呈文的: “为孟加拉省瓣库尔-德-拉齐纳那夫人遗产无人继承事,呈报至尊女王枢密院诸位元老。 一八七○年一月五日 事由:戈库尔-德-拉齐纳拉夫人的遗产包括数匹骆驼、四十三比加尔可耕地以及多处房屋、宫殿、种植园、村舍及动产、珍宝、武器等等。此事曾连续多次呈报阿格拉民事法庭和德里高等法院。事实证明,戈库尔夫人系吕克米絮尔王公的遗孀,是其亡夫巨额财产的继承人。她于一八一九年改嫁一个名叫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的法国人。该法国人曾在法国军队服役,任第三十六轻骑兵队的下级军官(鼓队队长),直到一八一五年,卢瓦尔驻军裁军,便复员了,随后便在南特乘船,作为商船商务负责人到了加尔名誉。然后,去到印度内地,很快便在里克米絮尔王公督导下的土著小军队中谋得教官的席位。从此,他便青云直上,一直到官拜总司令,而且,在王公去世不久,又得到其遗孀垂爱,取她为妻。因其对殖民政策出谋划策,而且,曾对处于危急关头的阿格拉的欧洲人有过重要帮助,所以,孟加拉省总督便保举已成为英国臣民的让一雅克-朗杰沃尔、戈库尔夫人的丈夫为男爵。于是,布赖亚-乔阿伊-莫杜拉纳的土地被封为采邑。一八三九年,戈库尔夫人去世,把其财产的用益权留给了朗杰沃尔,两年后,后者也随其妻而去。朗杰沃尔与印度贵妇婚后生有一子,但很小的时候,便成了痴呆儿,所以立即被置于监护之下。直到这个痴呆儿于一八六九年死去之前,其财产一直被妥善地保管着。这笔巨额遗产一直无人继承。阿格拉法庭和德里高等法院已决定把它拍卖,我们应当地政府的请求,有幸呈请枢密院元老予以定夺……”下面是署名。 除此而外,还 有一些阿格拉和德里的法院方面的裁决书副本、拍卖证书、英国国家银行的存款单,在法国寻访朗杰沃尔继承人的寻访记录,这一大堆有关此事的材料很快便使萨拉赞大夫不再有任何的迟疑了。他正当无误地就是印度贵妇的“近亲”和继承人。在他和存放在英国国家银行密室里的五亿二千七百万法郎之间,只隔着一道法律手续,只须提供正式的出生和死亡证明即可! 这样的一大笔意外之财,即使最冷静的人也会激动神迷的,和善的大夫对于如此出乎意料的确凿事实当然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的。不过,他激动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过是在房间里匆匆地走了几分钟罢了。然后,他便镇静下来,责怪自己刚才那短暂的激动是一冲脆弱的表现,他随即坐进扶手椅里,陷入深思。 然后,他又突然地开始踱来踱去。但是,这一次,他眼里闪烁着纯洁的光芒,可以看出一种慷慨侠义、崇高伟大的思想在他的心中滋长。他反来复地思考着,酝酿着,完善着,最后,确定了下来。 这时候,有人敲门。夏普先生回来了。 “我请您原谅我刚才的怀疑,”大夫诚挚地对夏普先生说,“现在我深信不疑了,并对您为此而奔波忙碌表示由衷的感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的职业……”夏普先生回答说,“不知我可否希望布赖亚爵士把此事交由我办理?” “这毫无疑问。我把此事全权委托于您……我只请求您别这么荒谬地称呼我……” 荒谬!这头衔可值二千一百万英镑哪!从夏普先生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是这么想的,但他非常善于逢迎,所以并没坚持。 “悉听尊便,您是主人,”夏普先生回答道,“我马上要乘火车回轮敦去,我听候您的吩咐。” “我可以把这些材料留下吗?”大夫问。 “完全可以,我们还 有副本。” 萨拉赞大夫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拿过一张信纸,写道: 我亲爱的孩子,我们突然有了一笔巨大的、惊人的、不可思议的财富!别以为我脑子出了毛病,先看看我随信附上的两三份铅印材料吧。你会清楚地看到,我是英国或者说是印度的男爵继位人,并且还 是五亿多法朗的一笔巨款的继承人。这笔钱现存于英国国家银行。亲爱的奥克塔夫,我知道你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会怎么想。你像我一样地明白,这样的一大笔财富所赋予我们的新的责任,以及它可能使我们的理智遭受到的危险。我是不到一小时之前才得知这一情况的,可是,对这样的一种责任的担心已经把我开始时联想到你而确信此事所引起的快乐给扫去了一半。也许这一变化在我们的命运中是命定的……作为平平凡凡的科学探索者,我们因默默无闻而感到幸福。以后我们还 能这样吗?也许不可能了,除非……可我又不敢跟你谈我脑子里想好的一个主意……除非这笔财富在我们手中变成一种新的、强大的科学仪器,变成一件神奇的文明工具!……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给我回信,快告诉我这个重大消息使你产生什么想法,并把此事转告你母亲。我相信,她是个理智的女人,会以冷静的平常心对待此事的。至于你妹妹,她年岁还 小,这类事情不会使她失去理智的。再说,她那小脑袋瓜已经很坚强了,即使得知我告诉你的这个消息可能引起的全部后果,我相信,我们生活中的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对她的干扰也是我们中间最少的。代我向马塞尔问好。我将来的任何计划中都缺不了他。 慈父弗朗索瓦-萨拉赞 巴黎医学院医学博士 布赖顿,一八七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萨拉赞大夫把信和几份重要材料装进信封,写上地址:“巴黎西西里王街32号中央工艺学校奥克塔夫-萨拉赞同学收”,然后,他便拿起帽子,穿上外套,参加大会去了。一刻钟之后,这个不同凡响的人便不再去想那几亿法郎了。 [book_title]第二章 两个同窗好友 大夫的儿子奥克塔夫-萨拉赞并不是大家可以干脆叫做懒鬼的人。他既不愚笨,也不特别聪明,既不美也不丑,既不高也不矮,头发既非褐色也非金黄,而是栗色的,总而言之,是个中不溜儿的人。中学里,他一般是得个二等奖和两、三个普通奖。中学会考时,他的成绩是“及格”。第一次报考中央工艺学校时,没被录取,第二年重考时,以第一百二十六名录取了。他为人优柔寡断,不求进取,总是差不多就行了,一辈子也不会有大的出息。像他这样的人,命运掌握在命运之神手中,宛如浪尖上的软木塞一样,任随着风向的改变,而忽南忽北,忽东忽西。他们的终生事业是由偶然性来决定的。如果萨拉赞大夫对儿子的性格没有抱什么幻想的话,他在给他写大家知道的那封信之前本会有所犹豫的。不过,最优秀的人也会被父子之情蒙蔽一点的,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由于幸运之神相助,奥克塔夫在上学之初遇上了一个性格倔强的人,后者的有点专制但却有益的影响使他不得不有所改变。奥克塔夫的父亲送他去查理大帝中学结束高中学业,他便与他的一个同学结下了亲密的友谊。该同学是阿尔萨斯人,叫马塞尔-布律克曼,比奥克塔夫小一岁,但是,他在体力、智力和精力方面都很快地使奥克塔夫感到了压力。 马塞尔-布律克曼十二岁时便成了孤儿,继承了一小笔年金,只够应付求学之需。要不是奥克塔夫在学校放假时领他去其父母家中度假的话,他是永远不可能走出学校大门的。 从此,萨拉赞大夫的家很快也就成了这个阿尔萨斯青年的家了。他外表虽然冷漠,但生性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明白,他的一生将属于这两位像父母般待他的正直的人。因此,他很自然地便敬重起萨拉赞大夫及其妻子以及已经向他敞开心扉的可爱而又已经很严肃的小泵娘来。不过,他是用行动而非言语来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的。的确,他主动地承担起了帮助让娜利奥克塔夫的愉快任务。让娜喜欢学习,他要帮她成为一个有正义感、有毅力、知书达礼的姑娘,同时,他又想帮奥克塔夫成为无愧于其父的一个儿子。对于后一个任务,必须实话实说,阿尔萨斯青年做起来没有帮让娜那么容易,让娜虽年幼,但却比她哥哥强。不过,马塞尔决心完成这双重任务。 这是因为马塞尔-布律克曼是个有勇有谋的冠军之才,阿尔萨斯每年都照例要派这样的人去参加巴黎的重大体育角逐。孩提时,他就以其体魄强壮、身轻灵活以及聪颖过人而出类拔萃。他内心意志坚强,英勇无畏,一如其外表之棱角分明。中学时,他就因好强而苦恼,要样样第一,事事争先,无论是单双杠还 是打球,无论是体躁课上还 是化学实验室里。如果学年考试完毕,有一门没有得奖,他便认为这一年虚度了光陰。二十岁时,他已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身板笔直的青年,充满活力,生机勃发,宛如一个开足马力、疯狂运转的机器。他那颗聪明的脑袋已经被独具慧眼的人所青睐。他和奥克塔夫同一年以第二名的成绩跨进中央工艺学校,决心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走出校门。 奥克塔夫之所以能够录取,也是因为马塞尔那持之以恒的精力和他双倍的旺盛斗志。考前的一年中,马塞尔逼他用功,促他学习,这才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他对于奥克塔夫这个生性软弱、优柔寡断的人,表现出一种怜惜之情,犹如雄狮对待幼犬一般。他很乐意用自己那过剩的精力去滋润这株嫩苗,让他在自己的身边开花结果。 一八七○年,两个同窗好友正在考试,突然,普法战争爆发了。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深怀忧国之情的马塞尔,因斯特拉斯堡和阿尔萨斯告急而焦急不安,投笔从戎,参加了第三十轻步兵营。奥克塔夫立即也仿效了他的同学之举。 他俩并肩战斗,在巴黎的前哨阵地,参加了艰苦的反围城战。马塞尔在尚皮尼右臂中弹,但在比赞瓦尔肩上扛上了肩章。奥克塔夫则既未升官也未受伤。说实在的,这并不能怪他,因为在战斗中,他始终跟在他朋友的身后,顶多相距不足六米,不过,这六米就决定了一切。 战争结束,工作恢复常态之后,这两个大学生住在了一起,就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旅馆相邻的两个房间里。法兰西的不幸,阿尔萨尔和洛林的割让,使马塞尔的性格完全成了一个男子汉的成熟性格。 “弥补父辈的过错是法国青年的事情,”他说,“只有发奋努力才能完成这一重任。” 他五点起床,逼着奥克塔夫也照他的样儿做。然后,他拉着他奔向课堂,下课后,寸步也不离开他。回来后便忙着学习,顶多时不时地怞上一只烟斗,喝杯咖啡,稍事休息。晚上十点上床,虽不是满心欢喜,但却是心满意足,头脑非常充实。他们不时地去打一盘台球,看一场好戏,偶尔也去音乐厅听听音乐会,或去维里埃尔森林骑骑马,或是在森林中漫步,一星期两次去拳击或击剑,这就是他俩的休闲方式。奥克塔夫有时候明显地表示出对这些消遣不感兴趣,垂涎于一些不敢恭维的娱乐。他常常提出要去看看在圣一米歇尔酒吧“学法律”的阿里斯蒂德-勒鲁,但马塞尔对这些疯狂想法嗤之以鼻,所以常常被打消了事。 一八七一年十月二十九日,晚上七点钟光景,两个好友像平常一样,并肩坐在一张书桌前,就着一盏共用的台灯在各干各的。马塞尔全身心地在研究一道饶有兴趣的切割石块的画法几何题。奥克塔夫则在精心细致地在煮——不幸的是,他认为这比什么都重要——咖啡。这是他能够自夸胜于他人的少有的几个才能之一,也许他认为每天可以从中找到机会摆脱一会儿那可怕的解方程式的苦差事。他觉得马塞尔有点过多地专心解析那些方程式了。他让开水一滴一滴地滤过厚厚的一层阿拉伯上等木哈咖啡,而这份悠然自得大概让他感到满足。但是,马塞尔的苦心钻研让他觉得心中有愧,所以,他抑制不住地想要跟他闲扯上几句,打搅一下他。 “我们最好还 是买一个大咖啡壶吧,”他突然说道,“这个又旧又笨的过滤器已经不符合现代文明了。” “那买个大咖啡壶好了!那也许使你每晚用不着浪费一小时鼓捣这个了,”马塞尔说完就又去解他的方程式了。 “一个拱形有一个三轴不等的轴的椭面作为拱腹。设原椭形ABCD的最大轴OA=a,中等轴OB=6,而短轴(O,O'C')垂直并等于C,那么,这拱形便成为扁圆拱……” 这时候,有人在敲门。 “奥克塔夫-萨拉赞先生有封信,”旅馆仆役说。可以想见,这让人分分心的好事是大受这个年轻大学生的欢迎的。 “是我父亲写的,”奥克塔夫说,“我认得出他的笔迹……这至少是一封家书,”他轻轻地掂了掂这封厚厚的信之后补充说。 马塞尔同他一样,知道萨拉赞大夫在英国。一个星期之前,他路过巴黎时,还 请他俩在王宫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家饭店从前名闻遐迩,而今天已经过时了,但是,萨拉赞大夫仍旧视它为巴黎最上乘的饭店。 “要是你父亲跟你谈到卫生大会的事,你告诉我一声,”马塞尔说。“他去那儿是去对了。法国学者一向过于与世隔绝了。”马塞尔说完又埋头解题了:“……外弧是由一个中心在O'下面、垂直线O上的与前一个相仿的半椭形构成的。在标出三个主要椭形的交点下,F1、F2、F3之后,画上辅助椭形和双曲线,其共同轴……” 奥克塔夫大叫一声,马塞尔立即抬起头来。 “什么事?”他见奥克塔夫面色苍白,有点不安地问道。 “你自己看!”奥克塔夫说,他已被自己刚刚得知的消息惊呆 马塞尔拿过信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又复看了一遍,朝随信附寄的铅印林料看了一眼说:“真是怪事!” 然后,他装满烟斗,一丝不苟地点燃。奥克塔夫在等着听他的看法。 “你认为这是真的吗?”他声音哽塞地冲马塞尔嚷道。 “是不是真的?……显然是真的。你父亲是个非常有理智、又具有科学头脑的人,不是真的,他是不会轻易就相信的。再说,证据都在这儿,实际上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烟斗已经完全点着了,马塞尔便又开始工作。奥克塔夫呆在那儿晃动着手臂,连咖啡都无心煮完,更不用说集中思想去想问题了。可是,他又需要说说话,以便确信自己不是在作梦。 “可是……如果这是真事,那可真的是惊天动地了!……你知道吗,五个亿,那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呀?” 马塞尔抬起头来,赞同地说: “的确是巨大的。在法国也许没有第二个了,在美国也只有几个人这么富有,在美国也不过五、六个,全世界加在一起也就是十五、二十个。” “除此而外,还 有一个贵族头衔!”奥克塔夫又说,“一个男爵头衔!我可从来没有痴心妄想弄一个贵族头衔,但是,既然自己送上门来,那还 是挺风光的,比光叫萨拉赞要强得多。” 马塞尔喷了一口烟,一句话也没说。这吐烟的声音却是说得很清楚:“呸!……呸!” “当然,”奥克塔夫又说,“我可从来就不愿意像许多人那样,在姓名中加个表示贵族的‘德’字,或者吹嘘成一个虚有其表的什么侯爵!但是,拥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地地道道的贵族头衔,正式记在美国和爱尔兰的贵族名鉴上,没有丝毫可疑或含混,那也是美事一桩,正像经常可以看见的那样…… 马塞尔的烟斗总在发出“呸!……呸!”的声音。 “亲爱的,你这么干毫无用处,”奥克塔夫自信地接着说道,“正像美国人说的:‘血统还 是管点事的!’” 他见马塞尔那嘲讽的目光便打住了话头,把话题又扯到那笔巨大的财富上来。 “你记得不?”他接着又说,“我们的数学老师比诺姆每年的第一堂课,都要喋喋不休地谈数字,五个亿可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数字,如果不借助图表,人的智力是无法对它有个正确的概念的……你好好想想,一个人每分钟花一个法郎,那就得一千多年才能花完这笔钱!啊!这真的是……怪事一桩,竟然成了一笔五亿法郎巨款的继承人!” “五亿法郎!”马塞尔叫道,他被这个数字而非事情本身所震惊。“你知道怎么使用它才更好吗?把它捐赠给法国去偿付赔款!赔款金额比这个高出十倍!……” “你可千万别去给我父亲出这个馊主意!……”奥克塔夫吓得连忙嚷道。“他可是真的会那么干的!我已经看出来了,他正在按他自己的方式在谋划点什么了!……就算存入国家,但咱们至少得留下利息!” “得了,你天生地就是个资本家,只不过你到今天为止还 一直没有想到!”马塞尔接口说。“我可怜的奥克塔夫,我总有一种感觉,这笔钱对你父亲并没什么,因为他是个正直而理智的人,而对于你来说,这笔巨款如果数额小不少的话,反倒更好。要是你同你诚实的小妹妹共同分享两万五千利弗尔①的年金,而不是这座金山的话,我反而更高兴!”说完,他又开始做题了。 ①法国古代的记帐货币,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 至于奥克塔夫,他可是没法干任何事情,他在房间里折腾得够呛,弄得他的朋友有点不耐烦了,终于对他说道:“你最好是到外面去透透空气!很明显,你今晚是什么也干不成的了!” “你说得对,”奥克塔夫正等着他这句话,好什么都不干,所以非常高兴地回答道。他一把抓过帽子,三步两跨地奔下楼梯,来到了街上。他还 没走上十步,便在一盏煤气灯下停了下来,赶忙又看一遍父亲的来信。他需要再次确信自己是完全醒着的。 “五个亿!……五个亿!……”他重复着。“这至少可有二千五百万的年金!……父亲即使每年给我一百万作膳宿,哪怕只给五十万,二十五万,我也仍然是非常幸福的!有了钱可是能干不少的事情的!我相信我会很好地花费这钱的!我不是个蠢货,对不对?我毕竟是考上了中央工艺学校了的!……而且我还 有个贵族头衔!……我会珍惜这头衔的!” 他路过一家商店,在商店的镜子中端详了一番。 “我将有一座宅第,有几匹骏马!……其中有一匹是马塞尔的。既然我阔了,很明显,也就等于他也跟着阔了。这事可来得正是时候!……五个亿!……男爵爵位!……真奇怪,现在这事成真了,我觉得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似的!我总有这儿点预感,认为自己不会老这么成天忙着与书本和画板打交道!……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美妙的好梦!” 奥克塔夫一面在动着这些脑筋,一面沿着里沃利街的连拱廓走着。他来到香榭丽舍大街,绕过王家路拐角,到了城基大街。以前,他对于橱窗里的漂亮摆设只是不经意地看上一眼,认为在他的生活中,这些都是些无用之物,不占任何位置。可现在,他驻足观赏,喜不自胜地在想,所有这些宝物,只要他愿意,都将属于他。 “全都是为我干的,”他寻思着,“荷兰的纺纱女工在为我转动纺锤,埃尔伯夫的纺织厂在为我织着最柔软的呢子,钟表匠在为我制造精巧的钟表,歌剧院的枝形吊灯在为我放射着光芒,小提琴在为我而演奏着,女歌唱家们在为我而高歌!人们在为我在驯马场训练着良马,‘英吉利咖啡馆’在为我而灯火通明!……巴黎属于我!……全部属于我!……我难道不会去旅行吗?我难道不去印度参观一下我的男爵封地吗?……有一天,我完全可能买下一座宝塔,连同和尚和象牙佛像一同买下!……我还 将有一些大象!……我将去狩猎老虎!……还 要置些精美的武器!……和漂亮的小船!……小船?不要!要一艘漂亮的、精良的蒸汽游艇,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停就停,想走就走!……说到游艇,对了,我还 得把这消息告诉母亲哩。我得去杜埃一趟!……可是学校……哦!哦!还 有学校!可以不去管它!……可是马塞尔!必须通知他一声。我将给他发封电报。他会理解,在这种情况下,我急于见到母亲和妹妹!” 奥克塔夫走进一家电报局,发电报告诉他的朋友,说他要去杜埃,两天后即回来。然后,他叫了一辆马车,来到了北站。 他一上火车,便又开始编织他的美梦。凌晨两点,奥克塔夫到了家门口,拼命地在敲门,拉门铃。半夜门铃响,惊动了安静的奥贝特区。 “是谁病了?”家家户户打开窗户,女人们在相互询问。 “大夫不在家!”老女佣从顶层的窗户探头喊道。 “是我,奥克塔夫!……下来给我开门,弗朗茜娜!” 等了十分钟之后,奥克塔夫终于进了家门。他母亲和他妹妹穿着睡衣便奔下楼来,不知他怎么这么晚了跑回家来。 他大声地把父亲的信一念,疑团顿消。 萨拉赞夫人惊呆了片刻。然后,她喜得直掉眼泪,把一双儿女搂进怀里。她觉得整个世界现在马上就要属于他们的了,拥有几亿家产的两个年轻人,是没有任何不幸敢于惹他们的。然而,女人总是比男人生来就更加适应命运的这些巨大变化的。萨拉赞夫人又看了一遍丈夫的来信,心想,他的命运以及两个孩子的命运总之是应由他来决定的,因此,她的心平静下来。至于让娜,她是见母亲和哥哥高兴,她也就跟着高兴。她才只有十三岁,生活在这个简简单单、平平凡凡的小家庭中,在师长的教导和父母的疼爱下,已经感到幸福甜蜜了,想象不出还 有什么更大的幸福存在。她看不出银行的几捆钞票能够对她的生活产生多大的变化,因此此事一点也没引起她的情绪波动。 萨拉赞夫人很年轻的时候便嫁给了一个一心扑在科学研究上的天生学者型的男人,她尊重丈夫对科学的热爱,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尽避并不十分理解他。由于无法分享丈夫从科学研究中所得到的幸福,她有时不免感到在这个顽强的科研工作者身边有点孤寂,所以,便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集中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她一直为他们兄妹俩憧憬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想象着他俩幸福无比。对于奥克塔夫,她倒是并不担心,认为他一定会飞黄腾达。自打他考入中央工艺学校之后,在她的心目中,这座不起眼的但却有用的年轻工程师的学校,便变成了造就名人的摇篮。她唯一担心的是,他们的家底薄,对于儿子的光辉前程是个障碍,起码也会造成一定的困难,而且以后还 会影响女儿的终身大事。现在,对于丈夫的来信,她所理解的就是,她的这些担心今后就不复存在了。因此,她感到十分地满足。 母子二人当天夜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天,都在计划谋算着,而对于现状十分满足的让娜对将来没有任何担忧,早倒在扶手椅里睡着了。 当他们正要去休息一会儿的时候,萨拉赞夫问她儿子: “你还 没跟我提到马塞尔哩。你把你父亲的信上说的事情告诉他了没有?他是怎么说的?” “哦!”奥克塔夫回答,”您是了解马塞尔的!他不止是个正人君子,简直是个超凡入圣的人!我认为他因这么大笔遗产而为我们担惊受怕哩!我是说他只是为我们而不是为我父亲,他说父亲头脑清醒,十分理智,他并不担心父亲。可是,见鬼!对于我,以及母亲您和让娜,特别是对我,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他倒宁愿这笔遗产为数不多,两干五百利弗尔的年金……” “马塞尔说的也许没错,”萨拉赞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回答说,“一笔突然而至的财富,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酿成大祸!” 让娜刚刚醒来。她听见了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母亲,”她边柔着眼睛,边要往自己的小房间走去边说,“你知道你有一天跟我怎么说的来着?你说马塞尔总是对的。而我,我相信我们的朋友马塞尔所说的一切。” 然后,她亲了亲母亲,退了出去。 [book_title]第三章 一则轶闻 当萨拉赞大夫来到卫生大会第四次会议的会场时,他发现所有的同行都以一种极其尊敬的神态在欢迎他。在这之前,大会的名誉主席、嘉德骑士勋章获得者、十分尊贵的格兰道尔勋爵对这位法国医生的存在几乎都不怎么理会。 这位勋爵是个令人敬畏的人物,他的任务只是宣布开会,散会,以及照着放在他面前的发言者名单,机械地请谁发言。他习惯地把右手插在扣好的燕尾服的开口处——他的右手并不是骑马摔坏了的——而纯粹是因为这个不雅的姿态是英国雕塑家们雕塑的好几位政治家铜像都是取的这个姿态。他脸色灰白,未有胡须,长着几粒红斑,绊脚草似的假发高高地束成一绺,立在凹陷的脑门上,使那张故作严肃、绷得紧紧的脸显得滑稽可笑。格兰道尔勋爵动起来整个身子一起动,宛如一个木偶。连他的眼睛好像在眼眶里也不会转动,而只是像玩具娃娃似的间歇性的眨巴几下。 在最初的几次见面寒喧时,卫生大会主席对萨拉赞大夫以居高临下的宽厚态度同他打招呼,似乎在说:“您好,无足轻重的先生!……是您为了勉强维持生活,在一些小仪器上捣鼓点小活计?……我必须真的具备好的眼力才能隐约看见您这样一个与我的出身、地位相去甚远的人物!……不过,我允许您在本勋爵的荫庇下讨生活。” 而这一次,格兰道尔勋爵却对他满脸堆笑,甚至还 殷勤到请他坐在自己右首的一个空位子上。此外,大会的所有成员全体起立。 萨拉赞大夫对这些特殊的近乎逢迎的礼遇颇为吃惊,他心想,同行们一定是对他的血球验算研究考虑了之后,认为比初看起来是个意义更加重大的发现,因此,他在让他坐的那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 可是,当格兰道尔勋爵强扭过身子,都不怕扭折了腰,而俯在他的耳边说了下面这段话时,他那发明家的所有幻想全都烟消云散了。 “我听说,”勋爵说,“您是一个大富翁?有人告诉我,您‘值’两个五百万英镑?” 格兰道尔勋爵好像因为自己竟然对于这么个同他一样身价百倍的人曾经轻蔑视之,不禁有所遗憾。他的态度整个儿地在表示这样的一种意思: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一声呢?……让我们丢人现眼!” 萨拉赞大夫内心里并不认为自己比前几次会上“多值一个子儿”,他正纳闷儿,怎么这消息一下子全传开了?这时候,坐在他右首的柏林来的奥维迪尤斯大夫假情假意地笑着对他说: “您现在同罗思柴尔德家族一样强了!……《每日电讯报》发表了这个消息!……我向您深表祝贺!” 他递给他当天早晨出的一份《每日电讯报》。上面登了一条“轶闻”,编辑已把消息的提供者透露得十分清楚了。 “一笔巨大的遗产继承——有名的印度贵族妇女库尔的无人继承的遗产,由于轮敦南安普顿路94号的比洛斯、格林和夏普三位律师先生的灵活机智和精心探访,终于找到了它的合法继承人。现存于英国国家银行的两千一百万英镑的这位幸运的拥有者是一位法国大夫,名叫萨拉赞,三天前,本报曾发表了他在布赖顿医学大会上宣读的精彩论文。夏普先生经过艰苦努力,几经波折——光这些情况就可以写上一部起伏跌宕的小说——之后,终于确凿无疑地证实,萨拉赞大夫是印度贵族妇女库尔的第二个丈夫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男爵唯一还 活着的后代人。这位幸运的军人原籍好像是法国的一个小城市——巴勒迪尔市。只须办一办简单的手续,继承人便可继承这笔遗产。申请书已呈送司法部法院。一个英国贵族头衔以及印度王公贵族几世积攒的珍宝,真是天源巧合,竟落到了一个法国学者的头上。财富本身可能并不会显出什么聪明才智来,但是,值得庆幸的是,偌大的财富落到了知道很好利用它的人手中。” 不知怎么回事,萨拉赞大夫看到这个消息已公之于众,感到怏怏不乐。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生活阅历告诉他,这会引起多大的麻烦,而且,大家似乎这么看重这件事情,使他感到屈辱。他觉得自己在这笔遗产的庞大数字面前变得渺小了。他的工作、他的个人成就——他对这些有着深厚的感情——甚至在他的同行们的眼里,都已经淹没在这个金铝的大洋之中了。同行们再也不把他看作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研究者,一个才华横溢、智力超群的人、一个天才的发明家,而是把他看成是个五亿法郎的大富翁。即使他不是一个人类精英,而是阿尔卑斯山的甲状腺肿患者,是西南非的愚笨的霍屯督人,是人类最劣等的典型,他的重要性也同样不会有所减少。格兰道尔勋爵用的词儿很恰当,今后,他将不多也不少,“值”两个一百万英磅。想到这里,他感到厌恶。参加大会的人都在一种完全是科学的好奇心在看着他,心想,“五亿法郎的拥有者”是怎么样一个人,但却不无惊讶地发现,此人的脸上罩着一层哀思。 不过,这也只不过是一时间的软弱而已。他已经决定要把这笔意外的财富用于一个伟大的目的,那目的之伟大突然闪耀在萨拉赞大夫的脑海之中,使他忽然豁亮了。他等到格拉斯哥的斯蒂文森大夫有关“白痴青年的教育”的报告讲完之后,请求发言,报告一件事情。 格兰道尔勋爵甚至没让奥维迪尤斯大夫发言,就立即同意了他的发言请求。即使大会一致反对,即使欧洲的所有学者都反对这一特殊照顾,他也是会同意他的请求的!这就是大会主席以他那特别的语调雄辩他说出的话。 “先生们,”萨拉赞大夫说,“我原打算再过几天再告诉你们突然落在我名下的这份特别的财富,再告诉你们这个偶然可能给科学带来的良好后果。但是,既然这事已经众所周知了,不马上把它说清楚就未免也许有点假惺惺了……是的,先生们,的确的确,有一笔巨大财富,一笔数亿法郎的巨款现存于英国国家银行,是合法地归于了我的名下。我有必要对诸位说,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仍然只是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忠实的科学工作者……(听众深为感动)。这笔钱并非理所当然地属于我,而是属于全人类,属于人类的进步!……(一阵蚤动,一阵欢呼,全体鼓掌,全体起立,全都被这句话所震动了)。别为我鼓掌,先生们。我深信,但也称得上是科学家的人,没有谁处在我的情况下,不像我想做的那样做的。谁知道是否有某些人会认为在这个人类行动上,如同在其他许多的人类行动上一样,更多的是自尊心而不是忠诚?……(没有!没有!)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的!咱们只要看到事情的结果就行了。因此,我肯定无疑地、毫无保留地宣布:命运赐与我的这五亿法郎不属于我,它属于科学!你们愿不愿意一起商讨一下这笔钱如何分配?……我自己是信心不足的,不敢妄自独断专行,来处理它。我请你们大家来处理,你们将决定如何更好地使用这笔巨款!……”(欢呼声震耳欲聋,会场乱哄哄的,人们如痴如狂)。 全体与会者都站了起来。有几个人激动异常,爬到了桌子上去了。格拉斯哥的特恩布尔教授好像快要中风了。那不勒斯的西科涅大夫喘不过气来,只有格兰道尔勋爵还 保持着不失其身分的矜持和冷静。他完全相信,萨拉赞大夫只是开了一个很好的玩笑,丝毫没有去实现这个极其荒诞计划的意思。 “不过,如果允许我,”萨拉赞大夫等大家稍许安静一点儿之后继续说道,“如果允许我提出一项很容易补充和完善的计划的话,我建议这样。”这时候,会场上终于恢复了平静,大家极其虔诚地在听着。 “先生们,在困扰着我们的疾病、贫穷和死亡的诸种原因之中,我认为其中有一个原因是我们所必须予以足够的重视的,那就是大多数人都置身其中的恶劣的卫生条件。他们拥挤在城市里,在空气和陽光常常不足的房子里居住,而空气和陽光都是人的生命所不可或缺的。人口的麋集有时候便成了真正的传染病病源。即使不死在这种环境之下,至少健康受到了损害,劳动能力减低,社会也就因此而失去大量的本可以投入更宝贵用途的劳动力。先生们,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最强有力的说服手段……示范的方法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我们大家的想象力全部集中起来,拟订一个严格按照科学数据设计的模范城市的计划呢?……(对呀!对呀!完全正确!)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之后,把我们掌握的这笔巨款用来建设这座模范城,并把它作为一个有实际教育意义的范例向全世界进行介绍呢?……”(对呀!对呀!——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参加会议的人情绪激奋,几近发狂,互相紧握着手,向萨拉赞大夫涌了上去,把他高高地举起来,绕场转着。 “先生们,”当萨拉赞大夫终于回到原地时,他继续说道,“这座城市,我们每一个人凭借自己的想象已经看到了,再过几个月,它就会成为现实,成为幸福康乐之城。我们特邀请世界各国的人民前来参观,用各国语言来介绍该城的计划和蓝图。我们特邀请那些在人口稠密的国家生活的贫穷失业的正直人家到该城安居乐业。还 有那些人家——你们不会对我想到这一点感到惊奇的——,他们因外国的入侵而被迫逃离家园,他们也将在我们的这座城市里找到工作,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给我们带来比金矿和钻石矿都要贵重上千倍的精神财富。我们将在那儿建造一些规模很大的学校,让青年人根据因材施教的原则得到培养,使他们在德、智、体三方面得到全面的发展,然后再由他们来培养造就未来的健康发达的后代!” 他的这段描述之后,全场的热烈疯狂的景象就无须在此赘述了。掌声、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落,足足地持续了一刻多钟。 萨拉赞大夫刚刚坐下,格兰道尔勋爵便又侧过身来,附在他的耳边,眨巴着眼睛低声说道: “这一招儿真高!……您是瞄准了入市稳的收益了吧,嗯?……只要好好宣传,再有有名的人出面,这事十拿九稳!……所有康复和休养的人都会愿意到那儿去的!……我希望您能替我留一块好地,行吗?” 勋爵总把萨拉赞大夫的行为举动看作是受利益驱动的,使可怜的大夫感到受到伤害,这一次,他正要抢白他几句,可是,他听见副主席在请大家以鼓掌的方式向刚向大会提出这项善行义举建议的倡导者表示感谢。 “一个如此崇高的想法在这里诞生了,”副主席说,“这将会是布赖顿大会的永久性的光荣。只有最伟大的胸怀、绝无仅有的慷慨和最才华横溢的人才会想出这个计划来……现在这个想法已经提出来了,可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以前就没有人想到过呢!有多少亿的钱财耗费在疯狂的战争中了!有多少财富被投进可笑的投机事业中去了!这些钱本可以用来做这样的一种尝试的呀!” 最后,副主席提议,为了向创始人表示他应得的敬意,把该新城命名为“萨拉赞城”。 他的提议受到了热烈的欢呼,但应萨拉赞大夫本人的要求,必须进行投票表决。 “不,”萨拉赞大夫说,“我的名字和这事毫无关系。我们不要给未来的城市加上任何文字的词缀,这会给人或物带来一种学究味儿的。它将是一座安乐城,我要求用我的祖国的名字来命名它,我们就叫它‘法兰西城’吧!” 大家无法反对让萨拉赞大夫得到他完全应得的这份满足。 法兰西城就这样在口头上建立了起来,但大会闭幕时,由于有一份会议记录,所以它也将在纸上写下来。大家随即对计划的总的纲要进行了讨论。 不过,我们还 是让大会去关心这个实际问题吧,让大会的参加者们去讨论这个同他们以往所应做的事情完全不同的事情吧。我们最好还 是回过头来密切关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的这则轶闻所说的这笔财富的具体情况的。 从十月二十九日晚上起,这则轶闻被英国各家报纸全文转载,开始传遍联合王国的全国各地。它特别地刊登在小报《航运新闻》第二版的显著位置上,这份报纸于十一月一日由一艘运煤的三桅帆船“玛丽皇后号”带到了鹿特丹。 《荷兰回声报》的主编兼唯一的秘书用他那把勤快的剪刀立即把这条新闻剪了下来,译成居伊普①和波特②的母语。十一月二日,这则轶闻又乘上汽船传到了《不来梅文摘》,被一字不漏地换上了“新装”,印成了德文。我们有什么必要在此指出,条顿记者在译文前冠以“一笔数额惊人的遗产”之后,竟胆大妄为地采用卑劣手段愚弄轻信的读者,用括号注明“本报希赖顿特别报导”呢? 不管怎么说,反正这则轶闻被兼并了,变成了德文,传到了大报《北方日报》,在第三版第二栏上刊登出来,只是把标题给删去了,因为对于如此严肃的一份报纸,这标题太江湖味儿了。 ①荷兰著名的风景画画家(1605-1691)。 ②荷兰杰出的动物画画家(1625-1654)。 经过这一连串的译过去转载过来之后,这则轶闻终于在十一月三日晚上,由一名胖胖的撒克逊仆人用他那肥厚的双手,送到了那拿大学教授舒尔茨的书房、客厅兼餐厅的房间里。 这位身份如此高贵的人物,乍一看,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此人四十五、六岁,身体挺魁梧,两肩宽宽,说明他身强体壮。他已秃顶,脑后及两鬓尚留着一点点无光泽的淡金黄色头发。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是那种很不清爽的蓝颜色,从不流露他的真实思想。他两眼无神,但当你被他的那两只眼睛盯着的时候,总感到极不自在。舒尔茨教授长着一张阔嘴,里面有两排可怕的大牙,落入他嘴里的东西是从来也跑不掉的,但是盖着牙齿的两片嘴唇却是薄薄的,其主要功能想必是用来夸夸其谈的。整个长相给人一种敬而远之的架势,舒尔茨教授对此却自鸣得意。 听见什么人进来,他抬眼向壁炉方向望去,看看上面的那只十分精美的巴尔伯迪安产的挂钟上的时间。这只非常漂亮的挂钟放在周围的那些粗糙不堪的家具中间,显得不轮不类。舒尔茨声色俱厉地喝道: “都六点五十五分了!我的邮件最后一次应是六点三十分送到。您今天晚送来二十五分钟。以后再遇上一次六点三十分没把邮件给我送上来,您八点钟就走人。” “先生,”仆人在退下之前问道,“现在要不要用饭?” “现在是六点四十五分,我七点吃饭!您来我这里已经三个星期了,这您早就知道的!请您记住,我从不改变规定的时间,也从不重复吩咐过的话。” 教授把报纸放在书桌边上,开始写一篇论文,是两天后要刊登在《生理学年刊》上的。他随意地信手写上了这几个题目: 为什么所有的法国人全都不同程序地患有遗传性退化症? 当教授在继续写他的论文时,他的晚餐就已经小心翼翼地放在壁炉旁的一张独脚小圆桌上了。晚餐是一大盘白菜香肠和一大杯啤酒。教授放下了笔来吃饭。你简直想象不到一个如此严肃的人,竟然吃得是那样地津津有味。然后,他按铃叫仆人送上咖啡来,再点燃一只大号瓷烟斗,复又写了起来。 当他在最上签好自己的名字时,已经将近午夜了。他立即回到卧室,准备好好睡上一大觉。他躺到了床上才撕开一摞报纸的封口,睡前开始看起报来。正当他瞌睡上来的时候,突然间,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吸引住了他,那个叫“朗杰沃尔”的外国人的名字出现在一则事关一笔巨额遗产的轶闻里。但是,他绞尽脑汁,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人是何许人也。白白地想了几分钟之后,他扔下报纸,吹灭蜡烛,很快便鼾声大作了。 可是,由于他亲自研究并大加阐述的那种生理现象的缘故,朗杰沃尔这个名字一直跟踪到他的梦中,以致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在机械地念叨这个名字。 他正要看看表,几点钟了,突然,他脑子里闪亮了一下。他一把抓起掉在床腿前的那张报纸,用手抹了抹额头,以便集中起精力把头一天晚上差点儿忽略了的那则轶闻连续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很显然,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因为他连他那件绣花晨衣都来不及穿,便跑到壁炉前,摘下了挂在镜子旁边的一张小肖像细画,用袖子擦去背面硬纸板上的积满的灰尘。 教授没有猜错。画像背面可以看见经过半个世纪的时光,墨迹已经发黄了的名字:泰雷兹-舒尔茨,原名朗杰沃尔。 当晚,教授便乘上直达快车,赶往轮敦。 [book_title]第四章 一分为二 十一月六日早上七点,舒尔茨先生来到查林一克罗斯火车站。中午,他便来到南安普顿路93号,走进用木头栏杆隔成两半的一间大厅,一边是文书办公处,一边是接待处,厅内放着六把椅子、一张黑颜色的桌子、许许多多的绿皮文件夹和一本通讯簿。两个年轻人坐在桌子前,正在静静地吃着各国司法界人士传统的面包加奶酪的传统午餐。 “比洛斯、格林和夏普先生在吗?”教授用他那吩咐开晚饭一样的声音问道。 “夏普先生在他的办公室……您贵姓?有什么事吗?” “我是耶拿的舒尔茨教授,为朗杰沃尔一事而来。” 年轻文书低声地朝送话器里把此事报告了,然后,耳朵贴着外人无法听见的听筒,听见传来了答复,那答复可能是这么个意思: “见鬼去吧,朗杰沃尔案子!又来了一个自以为是贵族的疯子!” 年轻文书回答道: “这个人看上去是个‘体面人’。他的神气不讨喜,但并不像是个初出茅庐者。” 接着是一声神秘的惊呼: “那他是从德国来的……” “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话筒中传过来一声叹息: “让他上来吧。” “三楼,正对楼梯的那间屋,“年轻文书指着里面的一条通道大声说道。 教授进了通道,爬了两层楼梯,来到一扇覆有软垫的房门前,门上的一块铜牌上镌刻着夏普先生的黑体字的名字。 夏普先生的办公室普普通通,地上铺有地毯,置放着几把皮椅子,一张很大的桃花心木桌子上,放着摊开的文件夹。他坐在桌前,微微地欠了欠身,然后,按照坐办公室的人那种文雅习惯,又翻阅了五分钟的文件,以示自己很忙的架势。最后,他转向已坐在他跟前的舒尔茨教授。 “先生,”他说,“请您简要地告诉我您的来意。我的时间极其有限,我只能给您几分钟的时间。” 教授似乎笑了笑,表示他对这种接待并不介意。 “当您知道我为什么来之后,”教授说道,“您也许会觉得再多给我几分钟的时间为好。” “您说吧,先生。” “是关于巴勒迪克的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的继承问题。我是他姐姐泰雷兹-朗杰沃尔的孩子。她于一七九二年嫁给我祖父马丹-舒尔茨,我祖父是不轮瑞克驻军的外科大夫,于一八一四年亡故。我保存有我鼻祖写给他姐姐的三封信,并且知道许多关于他在耶拿战役之后路过我们家的情况,另外,还 有证明我们亲属关系的完全合法的文件。” 用不着赘述舒尔茨教授对夏普先生所作的说明了。他一反常态,几乎是絮叨个没完没了了。的确,这是他唯一可以讲个没完的事。对于他来说,的确必须让美国人夏普知道,日耳曼民族是凌驾于其他所有民族之上的。他之所以一心想着要回这笔遗产,那尤其是因为他要从法国人手中将它夺过来,因为法国人只会把这大笔钱花在无谓的小事上!……他之所以憎恨他的对手,就是因为对手是法国人的缘故!……要是对手是个德国人,他也就不会这么坚持了。但是,一想到对手是个所谓的学者,一个法国人,他可能会用这笔巨款去为法兰西的主张服务,教授便怒不可遏,势在必得。 乍看起来,这套政治性的离题话语与巨额财产继承之间并无明显的联系。但是,夏普先生办事相当老练,看出来整个日耳曼民族的民族愿望和舒尔茨个人对印度贵妇的这笔遗产的个人需求之间的不同寻常的关系。其实,这两者是一回事。 再说,不可能有任何的怀疑。尽避与一个劣等民族有亲属关系,对于一位耶拿大学的教授来说是极其丢人的事,但是,很显然,这个责任应由当初生养这个独特尤物的法国女性祖先来负的。不过,这种与萨拉赞大夫的旁系的亲属关系只是使之也有一份旁系亲属所应得的遗产而已。这时,夏普先生看到了以合法形式支持他的权益的可能性,而且,在这个可能性中,他又隐约看见完全有利于比洛斯-格林-夏普事务所的另一种可能性,亦即把已经办得很漂亮的朗杰沃尔财产继承案变得更加好上加好,仿佛是狄更斯的《贾恩迪斯兄弟阅墙》的新编剧。这位法律界人士眼前展现的是各种各样的盖着印鉴的文件、契约和材料。或者,更妙的是,他想到了一个由他,夏普,从中调解的对两个当事人都有利的折中办法,这个办法使他,夏普,能够名利双收。 于是,他把萨拉赞大夫的继承资料告诉了舒尔茨教授,并且给后者看了证明文件,又暗示后者,如果委托比洛斯-格林-夏普事务所负责从他与萨拉赞大夫的亲属关系所赋予的表面权利——“仅仅是表面,亲爱的先生,我担心它经不起法律诉讼”——中为教授争得好处的话,那么,可以相信,凭着所有德国人所具有的极其卓越的判断力,可以使得事务所能够提出各种各样的而且是更加有力的证据,使教授的合法权利得到承认。 舒尔茨教授绝顶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个诉讼代理人这番话的思维逻辑的。他尽避没有明确说出什么,但在这一点上,已让他放宽心了。夏普先生彬彬有礼地请教授允许他怞空来研究他的事,然后,十分恭敬地送他出去。他先前说的时间有限,只能谈几分钟,现在可是大大地超过了! 舒尔茨先生走出事务所,认为自己没有足够的资格继承印度贵妇的遗产,但是,他坚信,在一场撒克逊民族和拉丁民族的争斗中,如果他能随机应变,形势会发生对前者有利的转变的,何况这场争斗始终是值得的。 重要的是摸清萨拉赞大夫的想法。立即发往布赖顿的一封电报,将法国学者在五点钟左右请到律师事务所来了。 萨拉赞大夫听到所发生的新情况,十分平静,令夏普先生非常惊讶。当夏普先生刚一提起这事的时候,他便极其正直地对他说,他的确想起来曾经在家中听人谈起过他有这么一个姑祖母,是由一位有钱的贵夫人扶养的,后随贵夫人一起移居国外了,后来可能在德国结了婚。但是,他并不清楚这位姑祖母的名字以及确切的亲属关系。 夏普先生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他那分门别类的文件夹,他殷勤地呈给大夫看。 夏普先生并不隐瞒,这中间有提出诉讼的理由,而这类诉讼很有可能是旷日持久的。事实上,萨拉赞大夫刚才对夏普先生坦诚相告的那段家庭传说,是没有必要非要告诉对方不可的……不过,舒尔茨先生提到的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给他姐姐的那几封信,却是对对方有利的一种推定。当然,这推定是软弱无力的,不具备任何的法律特性,但毕竟是一种推定……很有可能还 会从地方档案的尘封中挖出其他的一些证据来。甚至,对方虽找不出正式凭证,但也许会大胆地凭空捏造出一些来。必须事事提防!谁敢担保不会有什么新的玩艺儿使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泰雷兹-朗杰沃尔及其现在的代表具有比萨拉赞大夫更大的权利呢?……不管怎么说,反正是无休止的诡辩,没完没了的核实,遥遥无期的宣判!……由于双方胜诉的可能性都很大,所以每一方都能轻易地组织起一个股份公司来垫付诉讼费,并无所不用其极地进行活动。曾经有过类似的著名案子,在司法部法院整整打了八十三年官司,最后才因为付不起打官司的钱才不了了之:遗产的本金和利息全部搭上去了!……讯问取证、托人情拉关系、司法调查、诉讼程序所花费的时间等等是没有止境的!……打上个十年没准儿还 是没个定论,而那五亿法郎仍旧躺在英国国家银行里睡大觉…… 萨拉赞大夫听着他这番絮叨,心想他什么时候才能打住。虽然他并没把自己所听到的当成千真万确的事,但一丝失望仍袭上心头。宛如一个俯身船头向前探望的旅行者,眼睁睁地看着以为要驶进的港口渐渐离远,越来越看不清楚,直至消失一样,萨拉赞大夫寻思,刚才还 近在咫尺并为之想好用途的这笔财富很可能最终化为乌有,烟消云散! “那么,该怎么办呢?”他问诉讼代理人。 怎么办?……嗯!……这确实挺棘手的。把钱弄到手就更加困难。不过,事情还 是可以摆平的。他,夏普,对此是有把握的。英国的法律是十分卓越的。他承认,也许有点不紧不慢的……是呀,肯定是有点不紧不慢的,Pededaud。①……嗯!……嗯!……但是,更加地稳妥可靠!……过几年,萨拉赞大夫肯定能得到这笔遗产的,只要……嗯!……嗯!……他有足够的证据!…… 萨拉赞大夫从南安普顿街的律师事务所走出来的时候,信心已大大地动摇了,认为他即将,或者说不得不,要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要不就得放弃自己的梦想。当他想到自己的那个慈善计划的时候,不免生出一丝遗憾来。 ①拉丁文,意为“瘸腿”,形容美国法律像瘸腿走路一样,慢慢腾腾的。 这时候,夏普先生照舒尔茨教授留给他的地址,写信通知他说,萨拉赞大夫说他从来就没听说有过一个叫泰雷丝-朗杰沃尔的女人,正式否认他们家族在德国有个旁系,并且拒绝任何交易。因此,如果教授认为自己的权利是不容置疑的,那他就只有“打官司”了。夏普先生在这件事情上是绝对地大公无私的,只是对此颇感兴趣而已,所以他肯定是不想劝阻他别打官司。一名诉讼代理人,除了打官司,打一桩官司,打十桩官司,打三十年的官司而外,还 会有别的什么企求呢?他们生来就是要打官司的么。所以,他,夏普,自己对这事是十分地开心的。要不是担心引起舒尔茨教授的猜疑的话,他会把他的大公无私发挥得淋漓尽致,向教授推荐他的一个同行,让他把他的事交给后者负责办理……当然-,选择律师是很重要的!律师这一行已经变成了一条真正的康庄大道了!……冒险家和强盗混杂其间!……他看到了这一点,额头上不免泛起红晕!…… “如果法国大夫愿意和解的话,得花多少钱?”舒尔茨教授问。 聪明人一个,信上的话的意思没能瞒过他!又是个讲实际的人,直截了当,不浪费宝贵的时间,开门见山!夏普先生对对方的这种做法有点感到尴尬。他告诉舒尔茨先生说:事情不会进行得那么快的。才刚刚开始的事是没法预见其结果的。为了让萨拉赞大夫同意和解,必须稍许拖一拖,免得让他感觉出来他,舒尔茨,已经准备好和解了。 “先生,请您让我来处理,”他最后说,“把这事交给我吧,我全权负责。” “我也是这个意思,”舒尔茨回答说,“不过,我还 是想心中有个数。” 然而,这一回,他没能从夏普先生嘴里摸出撒克逊人给诉讼代理人多少酬劳,所以只得让他去全权处理了。 第二天,萨拉赞大夫就被夏普先生请了去。他平静地问夏普先生是否有什么重要消息要告诉他。夏普先生被他的这种平静态度弄得焦虑不安,便告诉他说,经过严肃认真地研究之后,他确信,最好的办法也许是彻底地解决问题,不留后患,向这个新的索取者建议进行交易。萨拉赞大夫认为,这是一个完全无私的建议,别的律师处在夏普先生的位置很少有人会这么提议的!而且,他还 保证很快地解决他视作自己亲人的事的这件事情。 萨拉赞大夫倾听着这些建议,认为它们相对而言还 是挺有道理的。几天来,他已经一心一意地在考虑立刻实现自己的科学梦想,所以他除了这个计划而外,把其他一切都视为次要的了。要等上十年,或者哪怕只等上一年才能实施他的计划,现在对他来说,那也要让他痛心疾首,悲观绝望的。尽避他对法律和金融问题不太熟悉,而且他也没被夏普律师的花言巧语所蒙蔽,但他宁可贱价出卖自己的权利,只要给他一大笔现款,使他的理论得以实现就行。因此,他也让夏普全权处理,然后便离开了事务所。 诉讼代理人心想事成了。的确,换了另一个人处于他的位置,也许就经不住诱惑而挑起诉讼,并且把官司拖延下去,旨在给自己的事务所弄上一大笔丰厚的年金。但是,夏普先生并不是那种做长期投机生意的人。他看到自己完全能够一下子就轻易地弄到丰厚的收获,所以便决定抓住不放。第二天,他便写信告诉萨拉赞大夫说,舒尔茨先生也许有可能赞同任何和解的主张。随后,他便开始忽而拜访萨拉赞大夫,忽而会见舒尔茨先生,轮流地对他俩说对方如何如何坚决不同意,又说有第三个闻到气味的索取者从中作梗,等等…… 这套把戏玩了一个星期。往往是早上还 一切顺利,可晚上却突然冒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把一切全给搅乱了。善良的大夫宛如掉进陷阱,进退不得,摇摆不定。夏普先生一直下不了决心起竿儿,因为他担心最后一刻,鱼儿挣扎,挣脱了鱼钩。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此谨小慎微实属多余。萨拉赞大夫从头一天起就说过了,他最怕的就是诉讼的麻烦,所以早就准备好和平解决了。最后,当夏普先生认为,那有名的“心理上的适当瞬间”到来时,或者,按照他那不太高雅的词汇,他的当事人“已到火候”的时刻到来时,他突然摊牌了,提出立即进行和解。 一位好心人、银行家斯蒂尔宾出场了,他提出一个一分为二的办法,付给双方各两亿五千万,而作为佣金,只收五亿的零头,也就是说,两千七百万。 萨拉赞大夫在夏普先生前来向他提出上述建议的时候,真想拥抱一下后者,因为他觉得不管怎么说,这办法是很妙的。他已经完全准备好签字了,他只想着要签字,而且,即使要给银行家斯蒂尔宾,给夏普律师,在联合王国的大银行和大事务所前竖金像,他也会赞同的。 证书已经写好,证人也已请到,萨默塞特密①的盖印机也准备就绪。舒尔茨先生来了。他把那个夏普安顿在一边,他确信,如果碰上的对手不像萨拉赞大夫那么好说话的话,他肯定要吃大亏的,为此他颇有点后怕。手续很快便办完了。两位继承人正式提出了委托和同意平分的文件,待办完合法手续之后,每人便拿到一张立即兑现的十万英磅的支票,并且谈定今后的确定性支付办法。 ①轮敦税务局所在地,保管遗嘱、处理遗产等主管部门即设在这里。 就这样,这桩惊人的遗产案在维护了优秀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崇高荣誉的情况之下结束了。 有人肯定地说,当天晚上,夏普先生和他的朋友斯蒂尔宾在戈伯登俱乐部共进晚餐的时候,他举起香槟酒杯为萨拉赞大夫的健康干了一杯,又为舒尔茨教授的健康干了一杯,然后喝光了那瓶香槟之后,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下面这句不谨慎的感叹: “乌啦!……大不列颠规矩!……还 是只有我们说了算!……” 其实,银行家斯蒂尔宾却认为他的东道主是个可怜虫,为了两千七百万而丢了五千万的生意,而且,实际上,舒尔茨教授对夏普先生也是有同样的想法,因为他,舒尔茨先生,的确是觉得是迫于无奈才接受随便怎样的一个和解办法的!对付像萨拉赞大夫这样的人,还 有什么难办的!他是个克尔特人①,无足轻重,没有主见,而且肯定是个想入非非的家伙! ①法国人的祖先高卢人的一个分支。 教授听人说起过他的对手要建造一座法兰西城的计划,要把该城建成符合精神和身体的卫生条件的城市,有利于发展人类的各种天赋才能,培养造就强健勇敢的后代。他觉得这么干是愚蠢的,他认为这是必定要失败的,因为这与导致拉丁民族走向衰败、要受撒克逊民族的奴役并最终从地球上完全消失的进步规律是背道而驰的。如果萨拉赞大夫的计划开始实现了,并且还 进一步地有成功的希望的话,那进化规律就可能不能成立了。因此,每个撒克逊民族的人,为了整体的利益,为了服从一条必然的规律,都有责任尽可能地使这个如此疯狂的计划付之东流。在目前的情况之下,很明显,他,那拿大学名誉化学教授,舒尔茨博士,因他的许多有关人类各个民族的比较论文而闻名遐迩,他通过自己的这些论文证明了日耳曼民族应该统治其他所有的民族。总之,很明显,他是大自然的不断创造和摧毁的伟大力量特别指定来消灭光那些反对这伟大力量的任何劣等人的。上苍早已注定,泰雷兹-朗杰沃尔将嫁给马尔丹-舒尔茨,而且,有一天,这两个民族将由一个法国大夫和一个德国教授来代表,而后者将压倒前者。现在,大夫的一半财富已经掌握在他的手里了。这是他所必需的重要工具。 再说,在舒尔茨先生看来,萨拉赞大夫的计划是微不足道的,只是他所制定的规模巨大得多的那些计划的一小部分。他制定的那些庞大的计划是要消灭所有一切反对融入日耳曼民族,反对回到“祖国”的那些民族的。然而,因为想要了解他自己认为是其敌人的萨拉赞大夫计划的本质——如果他的那些计划可能有个什么本质的话——他竟设法参加了国际卫生大会,而且每次会议都必定到场。 正是在有一次的大会散会的时候,有几位会议代表,其中包括萨拉赞大夫,听说了舒尔茨教授的如下声明:与法兰西城同时建造一座强大的城市,它将使法兰西城这个荒诞不经的蚁袕倾覆。 “我希望,”他补充说,“我们建造该城的经验将为全世界效仿!” 善良的萨拉赞大夫,尽避对人类充满了爱心,但他十分清楚,并不是他的每一个同类都称得起仁慈这个美名的。他细心地记牢了他的对手的这番话语,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他心想,任何威胁都不能掉以轻心。过了些日子之后,他写信给马塞尔,请他帮自己完成这项壮举,并且,把这段小插曲告诉了他,还 向他描绘了一番舒尔茨先生。年轻的阿尔萨斯人听了之后寻思,善良的大夫面对的将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对手。大夫在信中补充说道: “我们将需要坚强有力的人,需要积极的学者,不仅是为了建设,而且是为了自卫。” 对此,马塞尔回信萨拉赞大夫说: “如果说我不能马上协助您建设您的这座城市的话,但请您放心,您用得着我的时候,我召之即来。我一天也不会忘记您和此详尽地描绘的那位舒尔茨先生的。身为阿尔萨斯人,我有权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我无论是在您身边或是与您相隔甚远,我都是忠实于您的。要是万一您有几个月,甚至几年听不到我的消息,您也无须担心。不管远隔千山万水还 是在您身旁,我都只有一个想法:为您工作,因而也是为法兰西效劳。” [book_title]第五章 钢城 时间和地点都变了。印度贵妇的那笔遗产到了她的两个继承人手中已经五年了。现在,舞台已经移到了美国的俄勒冈州的南部,离太平洋海岸十法里①的地方。那儿仍是一片荒芜的地界,夹在两个大的州②之间,没有明确划界,有点像美国的瑞士。 ①法国古里,约合4公里。 ②指俄勒冈州和加利福尼亚州。 如果光从地形来看,的确如瑞士一般:山峰陡峭,高耸入云;深谷条条,横直于高山峻岭之间;从空中鸟瞰,一派雄伟粗旷之景象。 不过,这毕竟是假瑞士,不像欧洲那真瑞士那样,有牧童、向导和旅店主人在进行和平的劳动。这儿只是阿尔卑斯山的景色,只是一层岩石、泥土和千年松柏覆盖在一大堆的铁和煤的上面。 如果旅游者在这片荒无人迹的旷野之中驻足聆听大自然的声响的话,他是听不到瑞士奥贝朗山中小径中的那种与群山寂静相伴的生命的和谐低语声的。不过,他却可以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汽锤的沉闷声响,以及脚下那火药的阵阵沉闷的爆炸声。仿佛大地像是地下装有机关的一座舞台。这些巨大的岩石仿佛是空心的,随时都会陷入神秘的无底深渊。 煤灰和炉渣铺就的道路在山腰上盘旋。发黄的草丛下面,堆放着一小堆一小堆的五光十色的矿渣,像毒蛇的眼睛似的在闪烁放光。随处可见到一口废井,荆棘丛生,雨水剥蚀,张开大口,恰似一个无底深渊,又如一座熄灭了的火山。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像一件灰暗的大衣似的沉甸甸地覆盖着大地。没有一只鸟儿从这儿飞过,昆虫甚至也像是在躲开这里,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好像从未见过有蝴蝶飞舞。 假瑞士!在它的最北边,在山梁分支和平原接壤的地方,在两座贫瘠的山丘之间,是一片一八七一年之前人们还 称之为“红色荒漠”的地方,因为它的土壤渗透了氧化铁,全变成了红颜色了,而现在则被称为“斯塔尔斯达德”——“钢田”。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五、六平方法国的山地,沙土地上满是石子,干旱荒凉得犹如古代内海的海床。大自然没有做过任何努力来唤醒这块土地,赋予它生命,使它活跃起来,但是,为此目的,人却突然施展了无与轮比的能力和活力。 五年工夫,在这片光亮多石的平原上,十八个工人村出现了,住着许许多多的粗壮的劳动者,他们住的全都是从芝加哥造好运了来的灰色小木屋。 在这些工人村的中心,就在那取之不尽的泥煤山脚下,矗立着一个灰暗的、巨大的、怪异的建筑群,那都是一座座整齐划一的建筑,开着对称的窗户,覆盖着红色的屋顶,圆柱形的大烟囱林立,从那上千个烟囱口中喷吐出一股股连绵不断的黑色浓烟。天空被一层黑色帷幕遮挡住了,不时地有红光从中急速闪过。远处有隆隆的声响随风传来,宛如雷鸣,又如涛声,不过,比雷鸣涛声更有规律,更加沉闷。 这片建筑群就是斯塔尔斯达德钢城,是德国城,是前耶拿大学化学教授、因印度贵妇的巨额遗产而变成了钢铁大王、特别是新、旧两大陆最大的大王之王的舒尔茨先生的私人财产。 他确确实实是在为俄罗斯,为土耳其,为罗马尼亚,为日本,为意大利,为中国,特别是为德国,铸造各种式样和多种口径的大炮,有滑膛炮,有螺线膛炮,有活动炮座和固定炮座的炮。 由于一笔巨款的力量,一座庞大的建筑,一座真正的城,同时又是一座模范工厂,突然魔幻般地从地下冒了出来。三万个工人,其中大部分是德国人,在它的周围安顿下来,形成了它的市郊。几个月的工夫,它的产品因其绝对优势而闻名全世界。 舒尔茨教授从他自己的矿山中开采铁和煤。他就地把它们炼成钢水,就地制造木炮。 他的任何一个竞争者都办不到的,他却能够办到。法国炼出过四万公斤的钢链。英国制造过一百吨重的铸铁炮。在埃森,克虏伯先生①竟然能铸造出五十万公斤的钢锭。而舒尔茨先生更是无与轮比:你向他订购一尊无论多么重,而且威力无论有多大的大炮,他都能按期把这尊大炮像一枚闪光的新硬币似的给你造出来。 ①德国的钢铁大王(1812-1887)。 不过,他可是狮子大开口呀!一八七一年的那两千五百万法郎只不过像是刚刚打开他的胃口。 造炮工业同在其他任何事情上一样,你若是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你就是最强的。毋须说,舒尔茨先生造的大炮,不仅体积空前地大,而且即使用油了,效力差了,但却绝对不会爆炸的。斯塔尔斯达德的钢材似乎只有特殊性能。在这方面,有一些传说,说是其合金很神秘,化学成分很秘密。可以肯定的是,无人知晓其中的奥秘。 还 可以肯定的是,在斯塔尔斯达德,秘密是严加保守,不可泄露的。 在北美的这偏远的一个角落,周围是一片片荒野,一道山峦屏障把它与外界隔离开来,离最近的有人居住的小村也有五百英里,在这里,人们根本寻找不到建立强大的美利坚合众国的那种有自由的痕迹。 即使到了斯塔尔斯达德城下,你也别试图闯入每隔一段就有一个的护城河和碉堡旁的厚重大门。守卫会毫不容情地把你撵走。必须往下,绕到一个市郊去。你只有知晓暗号、口令,或者,至少有一张签字盖章画押的通行证,才能进入钢城。 一个年轻工人,十一月份的一天早晨来到了斯塔尔斯达德。他无疑是带上了这种通行证,因为他把一只很旧的小皮手提箱留在旅店之后,便径直朝着离村最近的一座城门走去。 他是个高个儿小伙子,体格健壮,穿着随便,一副美洲拓荒者的打扮:一个宽松的粗布上装,一件无领羊毛衬衫,一条灯芯绒长裤,足蹬一双大皮靴。他把一顶大毡帽压得低低的,好像是要护住自己脸,更好地遮挡落满全身的煤灰。他步履轻快,透过胡须吹着口哨。 年轻人来到一个窗洞前,把一张铅印的纸递给队长,立刻便被放了进去。 “您的通行证上写的地址是K区第九街743车间,塞利格曼工长,”卫兵队长说,“您只要沿着您右手的那条环道一直走,走到K字路碑,直接找门卫……您知道规定吗?如果您走进不是您去的另一个区里的话,就会被撵出来的,”新来的人正要走开的时候,队长补充了一句。 年轻工人按照指给他的路,走到环道上。他的右边有一条壕沟,沟边有哨兵在来回巡逻。他的左边,在宽阔的环道和建筑群之间,先是一条双轨环城铁道,后面是与外城墙相似的第二道城墙,钢城就围在墙内。 钢城的各个区之间是以防御工事为界的,虽然有一个共同的城墙和壕沟围着,但却是自成体系的。 年轻工人不一会儿便来到K字碑前。路碑立在路边,正对着一扇高大无比的门,门上刻有一个石刻K字。于是,他向门岗走过去。 这一回,他面对的不是一名士兵,而是一个装着一条假腿、胸前挂着奖章的残疾人。 残疾人检查了他的那张证明,在上面加盖了一个章,然后说: “一直走,左边第九条街。” 年轻人通过了第二道防线,终于来到了K区。从大门延伸的那条路是K区的中轴线,两边呈直角地一字排开一溜儿格式一致的建筑。 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这些灰色的建筑,开有上千扇窗户,不像是无生命的东西,而像是活的怪兽。但是,新来的人想必对眼前的景象麻木不仁,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去注意它。 五分钟工夫,他便找到了第九街743车间,来到塞利格曼工长面前。 工长拿过那张盖满各种印章的证明,检查了一番,然后抬眼望着年轻工人: “雇您当冶炼工?……”他问道。“您显得太年轻了吧?” “有志不在年高,”年轻工人回答道,“我马上就二十六岁了,而且我已经干了七个月的冶炼工了……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我可以让您看我的证明材料,人事部主任就是根据这些材料才在纽约雇佣我的。” 年轻人的德语讲得很流利,不过有一点点口音,这似乎引起了工长的疑心。 “您是阿尔萨斯人吗?”工长问他。 “不,我是瑞士人……沙夫豪森人。喏,我的证件都在这儿,是完备的。” 他从一只皮夹子里掏出一张护照、一张身份证和一些证明材料,递给工长。 “很好。不管怎么说,已经雇佣您了,我只须给您指定您的岗位就行了。”塞利格曼看到这些正式证明之后放心了,说道。 他照着聘用表上的名字,写上约翰-施瓦茨,然后,把一张写有他的名字,编号为59938的蓝色卡片交给他,补充说道: “您每天早上七点钟必须到K门前,递上这张将使您能进外墙的卡片,再到门房架子上取下写着您的编号的工牌,来的时候让我看一下。晚上七点,您走的时候,把工牌扔进车间门口的一只箱子里,这箱子只是这个时候开着。” “我知道制度规定……我可以住在里边吗?”施瓦茨问。 “不行。您得在外面找个住处,不过,您可以在车间食堂吃饭,价钱很便宜的。您的工资,一开始是每天一美元。每个季度长百分之五……处分只有一个——开除。凡是违反规定的,先由我处理,然后由工程师最后决定……您今天就开始上工?” “为什么不?” “今天只剩半天了,”工长一边提醒施瓦茨,一边领着他向里面的一个通道走去。 工人顺着一条宽阔的走道走过去,穿过一个院子,走进一个宽大的厂房。厂房面积之大,结构之轻巧,宛如一流的车站站台。施瓦茨用眼睛估摸了一下,不禁流露出一种行家的赞赏。 这个长长的厂房,每边有一排巨大的圆形列柱,粗细高大-如罗马圣-保罗教堂的列柱,拔地而起,直达玻璃拱顶,两头贯穿。这些圆柱就是一个个烟囱,其底部为冶炼炉。每排各有五十个。 厂房的一头,有几个火车头不停地拉着一车车满载铁矿石的车皮,送到熔炉中来冶炼。而另一头则是一列列空车,等着装载用这铁锭炼成的钢运走。 “冶炼”的躁作目的就是炼铁成钢。一组组彪形大汉,光着膀子,拿着长长的铁钩,在卖力地忙碌着。 铁矿石扔进夹着一层炉渣的炉子里之后,先要高温加热。为了炼成铁,在铁矿熔化的时候就得开始搅拌它。而要铁炼成钢——这是与铁十分相像而性质又与铁相差很大的铁的化合物——就得等铁矿熔化成液态,而且还 得使炼钢炉保持更高的温度。这时候,冶炼工就用他的长钩顶端把这堆金属物翻来覆去地搅拌着,让它在熊熊的火焰中翻来转去,然后,等它和矿渣化合到一定强度时,把它分成四个海绵状球,或称“熟铁块”,然后把它们一个一个地交给锻工去殿打。 躁作就在厂房的中央进行,每座炼炉前有一个为之锻打的汽锤,由一个竖在烟囱中的锅炉的蒸汽驱动,一名锻工负责锻打。这个浑身上下“戴盔披甲”的锻工,穿着长统靴,戴着铁皮袖套,胸前围着一条厚厚的皮围裙,头上有金属面罩,手执工钳,用顶端夹住红通通的熟铁块,把它移到汽锤下。在巨大的汽锤的一下一下地反复锤打之下,熟铁块像海绵似的把所含的杂质全部挤了出来,弄得钢花飞溅,四下喷洒。 然后锻工再把它交给助手,把它放回炉中继续冶炼,待它加热之后,再取出锻打。 在这个硕大无比的炼铁场中,一切都在不停地运转着:传送带在没完没了地转动;汽锤声和轰隆声交织在一起;火星飞溅,宛如焰火;炉火熊熊,令人眼花缭乱。在这被制服了的物质的怒吼和疯狂中间,人似乎显得很渺小。 可是,这些冶炼工都是些粗壮的小伙子!他们在灼热的高温下面,伸长胳膊去搅拌一堆两百公斤的金属,连续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晃眼的炽热的铁,此情此景煞是可怕,一个人用不了十年工夫就会被折磨死的。 施瓦茨好像是要向工长显示一下自己能胜任这项工作,便脱去了上衣和羊毛衬衫,露出一副运动员的上身,肌肉都一块块鼓着,然后,拿过一个冶炼工的长钩,开始干了起来。 工长见他干得轻松自如,很快便撇下他,径直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年轻工人继续在炼铁,一直干到晚饭时分。可是,也许是因为太卖力的缘故,也许是当天早晨他没有好好地吃早餐,以应付这么大的劳动量,反正他很快便显得精疲力竭了,连班长都看出他干不了了。 “您不是干冶炼这个活儿的,小伙子,”班长对他说,“您最好马上要求换个工种,太晚了就不会同意您换了。” 施瓦茨在争辩,说这只不过是一时的疲乏!他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炼铁!…… 班长如实地汇报了这一情况,因此,年轻人立即被叫到总工程师那儿去了。 总工看了他的材料,摇了摇头,用追问的口吻问他: “您在布鲁克林当过冶炼工?” 施瓦茨惶恐不安地垂下了头。 “我看我必须说实话了,”他说,“我原是在浇铸车间干活的,因为想增加工资才想试试冶炼的活儿!” “你们全都是一个德性!”总工耸了耸肩膀说,“才二十五岁,就想试试一个三十五岁的人都很少干的活儿!……那您至少还 算是个好铸工吧?” “我升为一等铸工都两个月了。” “在这种情况下,您本该还 是当铸工的好!在这儿,您一开始只能从三等工干起。不过,我允许您换个车间,您应该感到荣幸的!” 总工在一张通行证上写了几个字,发了一封信,然后说道: “把您的工牌放回去,然后,您离开这个区,直接去O区,找总工办公室。已经通知他了。” 施瓦茨在O区门口办了在K区门口须办的同样手续。在那儿,同早上一样,他经过盘问后,被收留下来、然后见到车间主任,后者又把他领到浇铸厂房内。不过,这儿的活计安静得多,而且更加有板有眼。 “这儿只是一个小土场,是浇铸42号钢材的,”工长对他说,“只有一等工才可以在造大炮的浇铸场吧活儿。” 这个“小”工场也有一百五十米长六十五米宽。据施瓦茨估计,这里至少有六百个熔锅,按照它们的容量大小,四个、八个或十二个为一组,置于窑炉中加热。 盛钢水的模子在工场中轴顶部的坑道中一字排开。坑道两边,各有两条铁轨,上有一个活动吊车,可以随意移动到需要吊运重物的地方去。同冶炼厂房里一样,铁轨的一头运来熔铸的钢锭,而另一端则是把模子里的钢管运走。 每个模子旁,都有一个工人拿着铁棒,注意着熔锅里的钢水的温度。 施瓦茨在别的地方见到过这种躁作过程,但在这里,却达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 到了浇铸的时候,信号铃声响起,向所有看守着钢水的工人发出了信号。霎时间,一些身材一般高矮的工人,两个两个地横抬着一根铁杠,步伐齐整划一地走过来,分站在每一座炉前。 一名指挥嘴里叼着哨子,手里拿着秒表,站在和每个正在燃烧的炉子很靠近的一个模具旁边。模具两边各有一些包着铁皮、用耐火粘土制成的管子摆在坡度很小的斜板上,管子未端直通到一个漏斗槽。指挥吹了一声哨子,一只熔锅立即从炉火中用铁钳取出,挂在站在炉前的两个工人的铁杠上。然后,哨子发出一阵和谐的旋律,两个工人便按节奏把熔锅里的钢水倒进管子里。随后,他俩再把那滚烫的空熔锅扔进一个水槽里去。 其他班组的工人接下去以同样的方法躁作着,间隔的时间是精确地计算好的,以便浇铸程序正常有序地进行下去。 精确程度是异乎寻常的,以致一到第十秒钟那规定的最后的出钢时刻,最后一个熔锅便倒空后扔进了水槽里。这么完美的躁作好像不是由上百个人的同心协力完成的,而更像是一件件机器按部就班地运作的结果。 铁的纪律、熟练的技术和和谐的节奏产生出了这个奇迹。 施瓦茨似乎对这样的一套躁作过程很熟悉。他立刻跟一个与他一般高矮的工人结成一队,在一次不太紧要的浇铸中试了一下,被认为是个出色的铸工。当天下班的时候,他的班长甚至许诺很快提升他。 而他,晚上七点钟,一走出O区和外墙,便去旅店取上他的手提箱。然后,沿着城外的一条小路走去,很快便到了他早上就注意了的一处聚居区,很容易地便在一个“可寄宿”的正直女人那儿找到了一个单人房间。 这个年轻工人晚饭后没有找小酒馆,而是关在房间里,从口袋里掏出想必是从冶炼场捡来的一块钢片和从O区弄到的一块熔锅的碎片。然后,他就着一盏冒烟的油灯,极其专心致志地检查、研究着。 然后,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硬皮笔记本来,翻看了写满笔记、公式和算式的那几页,又在那本子上用流利的法文写了下面这样一段,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用了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暗语: “十一月十日。斯塔尔斯达德。冶炼方法并无特殊之处,当然,除了两次温度的选择有所不同而外,那是按照切诺夫定律,第一次加温和再加温的选择有所不同,而且第一次加温相对比较低。至于浇铸,那是按照克虏伯的方法躁作的,但动作的均衡简直令人叹而观止。这种躁作的精确性是德国人的强项,它是出自日耳曼民族生就的乐感的。英国人是绝对达不到这种完美境界的。他们若不是缺乏纪律,至少耳朵有毛病。一些法国人则能轻易地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们是世界上第一流的舞蹈家。到目前为止,这种冶炼方法虽然名声在外,但并无任何神秘之处。我在山里采集别的矿石标本同我们的上等铁矿石极其相似。煤的样品肯定是上乘的,具有很高的冶金价值,但同样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舒尔茨制作法肯定是采用的上等原料,去除了所有的杂质,达到百分之百的纯净才投入使用。不过,这些仍是很容易做到的。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确定制造熔锅如钢水管的耐火土的成分了。如果做到这一点,而且我们的浇铸工也很守纪律的话,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做不到这儿所做的一切!不过,我还 只是看了两个车间,而这个至少有二十四个车间,还 不算中央总部、计划设计处、密室!这些部门在这个巢袕中究竟是干什么的?当舒尔茨先生拿到了他的那份遗产,发出威胁之后,我们的朋友们怎么才能不害怕呢?” 施瓦茨写下这几句问句之后,感到这一天已经够累的了,便脱去衣服,上了一张德国床,就是那张不舒服的小床,点燃烟斗,拿起一本旧书,边怞边看。但是,他似乎心不在焉。他的嘴里连续不断地吐出一口一口的香喷喷的烟来,发出声响: “噗!……噗!……噗!……噗!……” 他终于放下书来,陷入沉思,好像在思考如何解开一道难题。 “啊!”他终于喊道,“只要有鬼,我就能捉住!我定能发现舒尔茨先生的秘密,特别是知道他如何寻思对付法兰西城的!” 施瓦茨念叨着萨拉赞大夫的名字,慢慢地睡着了,可是,睡梦中,他却念叨着小泵娘让娜的名字。尽避在他离开让娜时,她已经是个大小姐了,但他仍旧记着她是个小泵娘。这种现象不难理解,纯粹是联想使然:想到萨拉赞大夫,也就联想到了他的女儿。因此,当施瓦茨,也就是马塞尔-布律克曼,醒来时脑子里想着让娜的名字时,他对此并不觉得惊奇,而且,从中反倒又一次体会到斯图亚特-米尔①的心理学原理的绝妙。 ①英国哲学家(1806-1873),逻辑学的归纳法和演绎法的创始者。 [book_title]第六章 奥尔布雷克特矿井 马塞尔-布律克曼的房东、好心的女人鲍尔太太是瑞士人,丈夫于四年前在一次时时刻刻威胁着矿工生命的矿井事故中丧生。厂里每年给她三十美元的补贴,她自己再出租一间带家具的房间贴补贴补,再加上自己的儿子卡尔每星期天带回来的他的工资。 卡尔虽只有十三岁,却已经在矿上干活儿了,负责为运煤车开门关门。这种门是使空气在坑道内沿着一定方向流通所必不可少的。他母亲住的及出租的房子离奥尔布雷克特矿井太远,所以他无法每晚都回家,为此,矿上另外又给他在矿下找了份夜班差事,在马夫回到矿井上面去之后,负责照管洗刷六匹马。 因此,卡尔几乎完全生活在离地面五百米的地底下。白天,他像哨兵似的守卫着通风口。晚上,他睡在马旁边的草堆上。只有星期天,他才能重见天日,享受几个小时的人类共有的那份财富:陽光、蓝天和母亲的微笑。 大家不难想象,在这样的一个星期之后,当他走出矿井,那德性完全不是个“翩翩少年”了。他倒更像是童话中的地精、一个扫烟囱的,或者巴布亚黑鬼。因此,鲍尔太太总要花上足足一个钟头用热水,用肥皂替他又搓又洗的。然后,她给他换上一身绿粗呢的干净衣服。那是他父亲的旧衣服,是她从大枞木柜子底里找出来替他改了的。换了衣服之后,一直到晚上,母亲就一直在欣赏自己的儿子,觉得他是世界上最英俊的少年。 卡尔洗掉一身煤尘之后,真的不比别人丑。他那如丝般的金发,那双温柔的蓝眼睛,与他那白皙的皮肤相得益彰。但是,就他的年岁而言,他的个子就太瘦小了。那种不见陽光的生活使他像莴苣似的面无血色,如果用萨拉赞大夫的查血方法来查验这个小矿工的血的话,他肯定是绝对贫血的。 性格上,这是个沉默寡言、安静平和的孩子,带着这么一点点自豪感。由于对危机四伏的警醒,对有规律的工作的习惯以及对克服困难后的满足,每个矿工都无一例外地具有这种自豪感。 他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坐在母亲的身边,坐在低矮的屋子中间的那张方桌旁,把他从地层深处带回来的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小虫钉在一张硬纸板上。矿井下的温和而均衡的气温中,生长着一些它特有的生物,连博物学家都很少认识它们,例如,煤层的潮湿矿壁上生长着一些奇异的植物:绿苔、没人见过的菌类和无定形的絮毛。对昆虫学十分着迷的莫勒斯姆尔工程师注意到这一点,便让卡尔给他弄新的昆虫标本,每个许给他一个埃居①。这可是个美差,使得卡尔开始时在矿井的角角落落里细心地寻找着,但渐渐地,他自己也变成了收藏家了。因此,现在他是为了自己而在搜集昆虫。 ①法国古代钱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 此外,他的爱好并不只是局限在蜘蛛和甲壳虫。他在寂寥的地底下,还 养了两只蝙蝠和一只大田鼠。甚至可以说,这三只小动物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可爱的动物,他与它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他的那几匹长毛如丝、婰部油光锃亮的马就够聪明的了,卡尔常常谈起,便要赞不绝口,可是那三只小动物比那些马更加地聪明。 管马厩的老马夫叫布莱尔-阿索尔,是个饱经世故的人,自六岁时起,便下到海平面下五百米的深处,再没有见过陽光。现在,他几乎瞎了。可是,他对他那地下迷宫真是了如指掌!他拖着他的煤车,何时左拐,何时右行,他都心中有数,从未错过一步!他来到通风口前,总是正好留出开门的空间,不差分毫!每天早上和晚上,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分秒不差地同你友好地打招呼!他是那么地和善,那么地亲切,那么地温柔! “我跟您说真格的,妈妈,当我把头伸到他旁边的时候,他认认真真地用脸贴着我的脸,亲了我一下,”卡尔说,“您知道,布莱尔-阿索尔脑子里有只钟,真是方便得很!要是没有他的话,我们整整一个星期,就分不清白天黑夜、早晨晚上了!” 小家伙就这么絮叨着,鲍尔太太津津有味地听着。她也喜欢布莱尔-阿索尔,同她的儿子一样地喜欢他,一有机会,总要送点糖给他吃。她真恨不得去看看她男人认识的这个老工人,去看看那个凶险之地,矿井爆炸之后,可怜的鲍尔在那儿被发现时,已经给烧成焦炭了!……可是,女人是不许下矿井的,所以她只有听听儿子跟他不停地叙述井下的情形了。 啊!她很了解这个矿井,很了解她丈夫一去再没回来的那个大黑洞。曾经有多少次,她在那直径有十八尺的大洞口旁边等着亲人归来,眼睛顺着巨石砌成的矿井壁,看着那用钢索吊着、挂在钢滑轮上的双层橡木罐笼,观看那高大的外架、蒸汽机房、记工员的屋子以及其他的一切东西!曾经有多少次,她在那只始终燃着炽热炭火的大铁炉前向火,从井下上来的矿工们也在对着它烤干自己的衣服,急不可耐的烟鬼们对着它点燃烟斗!她对这个地狱之门前的声响和活动有多么地熟悉啊!卸煤工在那儿卸下一车车的煤,还 有那些装吊工、选煤工、洗煤工、机修工、司机,她都一再地看见他们在忙碌着! 她所无法看到的,但她通过自己的心灵的“眼睛”看到了,看到了罐笼把一群群工人带到矿下所发生的一切,在他们中间,从前有她的丈夫,而现在,却有她的独子! 她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和谈笑声在往下越去越远,越来越弱,然后便听不见了。她的心在随着那罐笼在狭窄笔直的井筒中往下沉,沉到五、六百米——比大金字塔还 要高出四倍——的地下去!……她终于“看见”它到了终点,工人们急匆匆地跨出罐笼! 他们在这座地下城中散了开去,有的在左,有的往右,矿车推运工奔向煤车,拿着铁镐的挖煤工朝着他们要挖掘的煤层走去,填土工忙着用坚实的材料把开采过的空煤层填实,架子工在用支柱顶住没有墙柱的坑道,筑路工在修复坑道,铺设路轨,砌石工在把拱顶连好…… 一条中央坑道就像一条宽阔的马路,从一个矿井通向另一个相隔三、四公里的另一个矿井。中央坑道两旁又分出许多与之成直角的辅助坑道。在这些平行的辅助坑道上又分出一些分支坑道。在这些坑道之间,竖立着由煤或岩石形成的墙壁或支柱。所有一切都是整齐划一,方方正正,实牢坚固,乌漆墨黑的!…… 在这座长宽相同的街道组成的迷宫中,一支光着膀子的矿工大军在忙碌着,交谈着,就着各自的安全灯的光亮劳动着!…… 当鲍尔太太独自一人,呆在炉火旁沉思默想时,脑子里浮现的就是上述这番景象。 在这些纵横交错的坑道中,她脑子里特别浮现出其中的一条来,她对这条坑道比其他的坑道更加熟悉,因为她的小卡尔在这条坑道里负责开门关门。 夜幕降临,白班矿工上来了,由夜班工人替换他们。但是,她的儿子却没在罐笼里。他到马厩去了,去找他亲爱的布莱尔-阿索尔,伺候老人吃完他的燕麦晚饭,准备好马的饲料。然后,他自己开始吃从矿上送下来的他那已经凉了的很少的晚饭。饭后,他就同呆在他跟前一动不动的大田鼠玩上一会儿,又同那两只围着他低飞的蝙蝠乐上一乐。未了,他就倒在草堆上睡觉去了。 鲍尔太太对这一切了解得清清楚楚,而且卡尔跟她说的详细情景,一提她也就听明白了! “您知道,妈妈,昨天莫勒斯姆工程师跟我说什么来着?他说,这两天,他要给我出些算术题,要是我答得好的话,等他在矿里用罗经测绘平面图的时候,就让我帮他一起丈量。好像是要另开一条坑道,好与韦伯矿井连通,要想把坑道对准,可不少费事的!” “真的!”鲍尔太太高兴地嚷道,“莫勒斯姆工程师先生真这么说的?” 于是,她似乎已经看见自己的儿子拿着皮尺,顺着坑道在丈量,而工程师则手里拿着笔记本,在记着数字,他眼睛盯着罗经,确定开掘的方向。 “讨厌的是,”卡尔又说,“算术上我不懂的地方没人能给我讲一讲,我可真害怕答不上来!” 这期间,马塞尔正在炉火旁静静地怞着烟,他是房客,有这份权利。这时候,他插了进来,对孩子说: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什么地方不明白的话,我也许能帮帮你。” “您?”鲍尔太太有点不太相信地说。 “是呀,”马塞尔回答,“我每天晚饭后都按时去夜校,您以为我在那儿什么也学不着吗?老师对我很满意的,还 说我都可以当小老师了!” 马塞尔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去自己房间里拿了一个白皮本子,坐在了卡尔面前,问他哪儿不懂,然后,跟他清楚明白他讲解了一番,使卡尔高兴坏了,他全都听明白了。 自那一日起,鲍尔太太对她的房客就更加尊敬了,而马塞尔也喜欢上他的这个小伙伴了。 此外,他自己在工作上也表现出是个模范工人,很快便接连提升,先是升为二等工,后又升为一等工。每天早上七点,他都准时到了O字门。每天晚上,饭后,他都去听特鲁伯奈工程师的课。几何、代数、机械制图,他都以同样地热情在学着,所以进步飞快,连老师都感到惊讶。进了舒尔茨的工厂两个月之后,这个年轻工人不但在O字区,而且在整个钢城都被看作是最出色的聪明人中的一个。第三个月的月末,他的顶头上司便立即打了个报告,上面正式写着: “约翰-施瓦茨,二十六岁,一等铸工。我应向总部竭力推荐此人,他在理论知识、实践能力和突出的创造力三个方面均是‘出类拔萃’的。” 然而,必须有一个特殊的机会才能最终引起马塞尔的上司们对他的注意。这样的机会迟早都会有的,而且,很快就出现了,但不幸的是,它是在最悲惨的情况下出现的。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马塞尔听见钟敲响了十点,但却没见他的小朋友卡尔回到家来,不免颇觉蹊跷,便下楼来问鲍尔太太知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发觉鲍尔太太十分着急。卡尔起码两小时之前就该到家了。马塞尔见她如此焦急不安,便主动去打听情况,朝奥尔布雷克特矿井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遇上了好些个矿工,便立即向他们打听是否看见卡尔了,但都说没有看见,他和他们道了一声“Gluckauf!”(“平安出来!”)之后,就继续往前赶去。 就这样,他在十一点钟光景,来到了奥克雷克特矿并。没见平常上工时的嘈杂忙乱劲儿。偶尔有这么个年轻的“制女帽女工”——这是矿工们风趣地用来挖苦选煤女工的称谓——正在跟记工员闲聊。由于职务所系,记工员即使节假日也得呆在矿井旁。 “您看见41902号的小卡尔-鲍尔上来了吗?”马塞尔问那个记工员。 那人查了一下名单,摇了摇头。 “这个矿还 有别的出口吗?” “没有,只有这一个,”记工员回答,“在北边开的一个‘口子’还 没完工哩。” “这么说,那孩子还 在下面?” “肯定是。不过,这确实有点奇怪,因为每到星期天,只留五个专门的守卫呆在下面。” “我可以下去看一看吗?……” “未经许可是不可以的。” “也许是出事了,”“制女帽女工”插言道。 “星期天是不会出事故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马塞尔又说,“我必须知道那孩子的下落!” “您去找管机器的工长吧,就在这间办公室……但不知他在不在……” 工长穿着节日盛装,衬衫领子像白铁皮一样地硬挺,幸好他因有事没处理完,还 没离去。他是个聪明而仁道的人,立即同马塞尔一样担心起来。 “咱们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 他立即让当值机工准备好放罐笼,准备同年轻工人马塞尔一同下到矿井里去。 “您有加里贝气箱吗?”马塞尔问,“可能用得着的……” “您说得对。井下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的。” 工长在一只橱子里取出两只锌皮贮气器来,样子就像巴黎的卖可可的小贩背在背上的可可箱。这是一种贮有压缩空气的箱子,有两个橡皮管接到嘴上,用牙齿咬着角质管嘴。用特制的、可把箱内空气压出来的风箱把氧气灌进箱里去。有了这种送气设备,再把鼻子用一个木夹子夹住,就可以毫无危险地下到空气最稀薄的地方去了。 准备完毕之后,工长和马塞尔便上了罐笼,钢索在滑轮上往下滑着,开始下降。二人在两只小电灯的照亮下,一面交谈着,一面往地层深处降下去。 “对于一个不属于矿上的人来说,您的胆子可够大的,”工长在说,“我看见有些人一进罐笼,就吓得像孩子似的,不知该呆着还 是逃出罐笼!” “是吗?”马塞尔说,“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倒是真的下过两三次矿井。” 二人不觉已到了矿井底部。在交叉道口值班的守卫说是根本就没有见到过小卡尔。 于是,他们便向马厩走去。只有马在那儿,而且好像烦躁得不行似的。至少从它们的嘶鸣声中可以看出它们是这样的。它们以嘶鸣代替布莱尔-阿索尔向这三个来人表示欢迎。在一颗钉子上,挂着卡尔的包,在一个很小的角落里,一把马刷子旁边,扔着他的算术本。 马塞尔立刻让大家看卡尔的矿灯不在了,这证明孩子应该还 在矿井里。 “他可能掉进一个坍陷坑里去了,”工长说,“但这不太可能!大星期天的,他跑到掘煤坑道里去干什么?” “哦!也许他是想在出去之前,寻点昆虫什么的!”守卫回答说,“他对这个真的很着迷!” 一个管马厩的小孩这时候走了过来,肯定了这个说法。他看见卡尔七点钟前拿着矿灯走的。 现在只有认真地去找了。 他们吹了哨子,把其他的守卫叫了来,按照一张大矿井平面图分了工,每人一盏矿灯,开始从分好的第二和第三分支坑道找起。 两小时的工夫,矿里的各个部分全都搜寻过了,七个搜寻者回到了交叉道口。没有任何地方有丝毫坍陷的痕迹,可也没有任何地方有丝毫卡尔的踪迹。工长大概是肚子越来越饿了,所以趋同这种意见:那孩子大概出去时没人注意,此刻早已回家了。但马塞尔却不这么认为,坚持要继续寻找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马塞尔指着平面图上划虚线的一片地区问道。这虚线部分位于周围精确划定、具体说明的地区中间,宛如地理学家用以标明北极陆地边缘的“未经探明之地”①一样。 ①此处为拉丁文。 “这是临时废弃的地区,因为可开采的煤层太薄了的缘故,”工长回答道。 “有一个废弃的地区?……那么,必须去那儿寻找!”马塞尔以权威的口气说,众人只得听从。 他们很快便来到了那个坑道口,的确,从表层那滑腻发霉的情况来看,大概已经废弃有好几年了。 他们搜索了好一会儿,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这时,马塞尔叫住大家,对他们说道: “你们没觉得胸闷、头晕吗?” “嗯!没错儿!”同伴们回答说。 “我可是觉得胸闷了好一会儿了,”马塞尔又说,“这儿肯定有碳酸气……我可以划一根火柴吗?”他问工长。 “划吧,小伙子,照您想的做吧。” 马塞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火柴,划了一根,弯下身去,把点燃的火柴凑近地面,火柴立刻就灭了。 “我早就这么想了……”他说,“这种气体因为比空气重,所以紧贴着地面……绝不能呆在这里——我说的是没有加里贝气箱的人。如果您愿意,工长,就咱俩继续寻找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之后,马塞尔和工长各自用牙咬住气箱胶管口,用夹子把鼻子夹住,钻进一道道旧坑道。一刻钟之后,他们又钻了出来,给气箱换上新鲜空气,然后,又继续找下去。 换了三次空气之后,他俩的努力总算有了结果。远处的黑暗中有一小点蓝光,那是一只矿灯的微光。他俩向那儿冲了过去…… 在潮湿的墙根下,可怜的小卡尔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已经冰凉的了。他嘴唇发紫,脸部充血,脉搏止息以及躺着的姿态,说明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是想在地上抬点什么,便弯下身去,被碳酸气给完全包围住了。 无论怎么抢救也都没用了。他已经死了有四、五个小时了。第二天晚上,斯塔尔斯达德新建的坟场上又多了一座小坟头,鲍尔太太这个可怜的女人,先是失去了丈夫,现在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book_title]第七章 总部 奥尔布雷克特矿井区的主任大夫埃克特纳什医生写了一份明确的死亡报告:卡尔-鲍尔,41902号,十三岁,在228号坑道捕捉昆虫时,因大量吸进碳酸气而窒息身亡。 莫斯勒姆工程师在他写的另一份同样是清晰明确的报告中,提出把14号平面图上的B区包括在通风系统内的必要性,因为该区的坑道中流动着一种缓缓的、难以觉察的有毒气体。 最后,该工程师特别向主管部门指出,工长雷勒和一等铸工约翰-施瓦茨忠于职守。 八九十来天之后,年轻工人在门房取堡牌的时候,发现钉子上挂着一个印有他的名字的通知: “施瓦茨务必于今天十点到A路A门,总部总经理办公室来。衣着须整洁。” “总算等到了!……”马塞尔心想,“他们磨磨蹭蹭,但还 是来了!” 通过与伙伴们闲聊以及星期天在斯塔尔斯达德周围散步,他现在对钢城的总的机构已有足够的了解,他知道要获准进入总部大楼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在这一点上,有一些神乎其神的传说。有人说,有一些冒失鬼想乘人不备溜进这个禁区,但再也没有回来。有的说,在里面工作的工人和职员,进去之前都经过了反复的审查,还 得庄严宣誓,绝不泄露那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一旦违背了誓言,必将被一个秘密法庭处死……有一条地下铁道与环城线相连……有一些没人认识的访客坐夜车进入禁区内……有时候,在里面举行一些高级会议,出席会议和参加讨论的是一些神秘人物…… 马塞尔并不完全相信所有这些描述,但他知道,他们传说的这些事表明,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要进入总部是极其困难的。在他认识的工人和朋友——其中有铁矿工、烧炭工、冶炼工、高炉工、卫兵队长、木工、锻工——中,没有一个人跨过A门的。 因此,他既感到强烈的好奇,又觉得欣喜异常地按时到了那里,他很快便明白了,这里戒备森严。 马塞尔先生是等在那儿。两个穿灰制服、身挂佩剑、腰别手槍的人呆在门房里。门房有两个门,跟修道院里负责传递院外送来物品的修女的那种屋子一样,一个门通外面,另一个门通里面,从不同时打开。 检查验证完毕之后,马塞尔看见那两个穿制服的家伙拿出一块白布带,把他的眼睛严严实实地给蒙上了。马塞尔对此并没露出丝毫的惊讶来。 那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挟住他的胳膊,一句话没说,便架着他走了。 走了有两三千步之后,上了一道楼梯,一扇门打开了,随后又关上了,马塞尔被允许取下蒙眼睛的布带。 他看见自己是在一间陈设十分简单的屋子里,只有几把椅子、一块黑板以及一块备有制图所需的一应物品的大画板。光线是从一些高大的毛玻璃窗透进来的。 几乎立即就进来了两个大学教授打扮的人。 “有人提到您,说您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其中的一个说,“我们马上要对您进行测验,看有没有可能把您放在设计室。您准备好回答我们的问题了吗?” 马塞尔谦虚地说已经准备好应试了。 于是,两位考官相继地就化学、几何和代数向他提了些问题。年轻工人都回答得既清楚又准确,令他俩十分满意。他在黑板上用粉笔画的图,清楚、自然、漂亮。他写的方程式排得很紧凑,每一行的间距都是相等的,宛如精锐兵团的士兵方阵。其中,甚至有一道演算题,他求证的方法那么出色而新颖,令两位考官大为惊讶,竟问他是从哪儿学的这种解法。 “在我家乡沙夫豪森的小学里学的。” “你看上去像是个很好的绘图员?” “这是我的强项。” “瑞士的教育的确搞得非常出色!”一位考官对另一位考官说……“我们给您两个小时,要求您画出这张图来,”他一边给马塞尔一张十分复杂的蒸汽机剖面图,一边又说,“如果您画得很好的话,您就会得到如下评语:完全合格,出类拔萃。您就被录取了……” 只剩下马塞尔一人了,他开始专心致志地画起图来。 两小时一到,两个考官回来的时候,看了他画的图之后,赞不绝口,并在原有的评语上又加了一句:“我们还 没有一个绘图员可与之比拟的。” 年轻工人于是又被那两个穿灰制服的人架住,经过同样的程序——把眼睛蒙上——被带到总经理办公室去。 “您被分配到设计室所属的一个制图车间了,”总经理对他说道,“您是否准备好接受所规定的条件了?” “我不知道都是什么条件,”马塞尔说,“但我想它们是可以接受的。” “条件是这样的:一、在整个雇佣期间,您不许外出,除非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之下,得到特别的许可;二、这里的纪律如军队中一样,您得绝对地服从您的上级,否则将军法从事。不过,您享受如同军队中的下级军官的待遇,还 可以正常晋级,升到最高军级;三、您必须宣誓,保证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您在您所接触的部门看到的一切;四、您的来往信件须经您的顶头上司审查,而且只许跟自己家里人通信。” “一言以蔽之,我进了监狱了,”马塞尔在想。 不过,他嘴里却十分简单地回答说:“我觉得这些规定很正确,我准备接受。” “好。举起手来……宣誓吧……您被派到四车间任绘图员……您的住处将会给您安排好的,至于膳食,这儿有一个第一流的食堂……您没把行李带来吧?” “没有,先生。我不知道叫我干什么,所以把行李留在我的女房东那儿了。” “有人会去替您取的,因为您不可以再走出这个区了。” “幸好我的笔记是用暗语写的!”马塞尔心想,“要不然,一经发现,就全完了!……” 傍晚时分,马塞尔在一间漂亮的小房间里安顿下来。房间在一扇窗户朝着一个大院子的楼房的五层。这时候,他可以开始考虑一下自己的新生活了。 这新的生活并不是像他一开始想象的那么凄惨。他的同伴们——他是在餐厅结识他们的——一般都很文静、温和,跟所有干工作的人一样。为了试图娱乐一下(因为这里的生活机械乏味,没有乐趣),他们中有好些人组织了一个乐队,每天晚上都演奏一番,还 演得挺不错的。有一个图书馆、一间阅览室,让他们在极其少的空余时间里,得到一些宝贵的、科学上的精神食粮。还 设有一些专门班,由一些一流的教授讲课,每个工作人员都必须去听,还 得参加经常性的测验和考试。但是,在这个狭小的环境中,缺乏自由,缺乏新鲜空气。这可以说是一所学校,管理十分严格,是专门为成年人开设的。这些人尽避已习惯了铁一般的纪律,但是,这种氛围仍旧让他们感到压抑。 整个一冬天,马塞尔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的刻苦勤奋,他的设计图的完美,他学习上的突飞猛进,受到所有的老师和评判者的一致好评,所以,在不太长的时间内,他在这群勤奋的人中便小有名气了。大家一致认为他是最熟练、最聪明、最富创造力的绘图师。一遇到什么困难,大家都去找他。就连他的上司们也十分恭敬地向他求教,尽避心里不免有点妒意。 但是,如果这个年轻人在来到设计室时就打算摸到核心机密的话,那他可是想错了。 他在总部的生活被封闭在一个用铁栅栏围住的三百米方圆的区域内。就智力而言,他的活动是可以而且应当延伸到冶金工业最远的部门去的。 实际上,他的工作只局限于绘制蒸汽机图纸。他设计了各种大小镑种马力的蒸汽机,可用于各个工业部门,适于各种用途,可供军舰使用,也可用于印刷机,但他却跳不出这个业务范围,严格至极的分工把他拴得死死的。 马塞尔到A区已经四个月了,可是他对钢城的工作全貌知道得并不比刚进来时多。他顶多只是就这个机构的一般情况有了一些了解。在这个机构里,尽避他出类拔萃,但也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齿轮罢了。他了解的是,斯塔尔斯达德所形成的这个蜘蛛网的中心是公牛塔,宛如一种蛮石建筑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围所有的建筑。他还 知道——也是在餐厅用餐时听人传说的——舒尔茨的私宅就在公牛塔下。而那有名的密室则在塔的中央。据说,这座拱形建筑能防火,里面像一艘低舷重炮舰的外壳一样,包着铁皮,装有一道道有暗锁的钢门,宛如防守得最严密的银行的密室门一般。另外,普遍认为,舒尔茨先生正在致力完成一种可怕的战争武器,其效能是空前的,目的是让德国很快就能统治全世界。 ①意为庞大建筑,如希腊古城迈锡尼的建筑一般。 为了能够探出这里的秘密,马塞尔真的费了不少脑筋,想出翻垣入室、化装潜入等等计谋。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些计谋毫无可能实现。这一道道的黑黝黝、厚实庞大的城垣,夜间有聚光灯照着,有经过考验的哨兵把守着,对马塞尔的一切努力来说,不啻为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就算他终于突破了这城垣的某一点,他又能看到点什么呢?只是细小的部分,始终是局部的一点,永远看不见全貌! 但这没有关系。他发过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是一定会信守誓言的。如果需要韬晦十年,他是会等上十年的。他终究有一天会探出这个秘密!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现在,法兰西城这个幸福之城,正日新月异,它的造福于人的种种措施给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带来好处,给失意落魄的人带来新的希望。马塞尔深知,面对拉丁民族这样的一个成功,舒尔茨势必更加坚定不移地要实践他的威胁计划。钢城本身及其一切工作的目的就是一个明证。 好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三月的一天,马塞尔正在千百次地思考着他那汉尼拔①誓言,突然,一个穿灰制服的家伙通知他说,总经理有话要对他说。 ①迦太基统帅(前247-前183或前182)。幼年随父渡海去西班牙,立誓向罗马“复仇”。后于前221年,任西班牙的迦太基统帅,于前219年攻占与罗马结盟的城市萨贡托,隧屡败罗马军队,实践了自己的誓言。 “我接到舒尔茨先生的命令,”这位高级官员对他说,“要我把我们最优秀的绘图员给他派去。就是指您。请您收拾好东西准备到内院去。您已经升为中尉了。” 这样,正当他感到几乎成功无望了的时候,顽强工作的合乎逻辑、顺理成章的结果给他提供了这个他朝思暮想、日思夜盼的打进里面去的机会!马塞尔简直是得意忘形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很高兴能够向您宣布一个这么好的消息,”总经理又说,“我只有鼓励您在您如此勇敢地依循的道路上坚持下去。最光辉的前程在等着您。好好干,先生。” 在如此漫长的考验之后,马塞尔终于隐约看见了自己发誓一定要达到的那个目的了! 他把自己所有的衣服全装在手提箱里,跟着穿灰制服的人,终于跨进这最后一道城垣。这最后的一道城垣只有一座门,向着A字路开着,本会让马塞尔还 要等上很久很久才能进去的,可是,转瞬之间,他就跨进来了。 他来到了这座难以靠近的公牛塔下。在这之前,他只是隐约看见它那高耸的塔尖隐现在远处的云端。 晕现在他眼前的景象简直是出乎他的预料。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在喧嚣的普通欧洲工场吧活的人,突然间落进一个热带原始森林中间,他会是什么感觉!马塞尔在斯塔尔斯达德中心里所感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惊愕。 再说,一座原始森林,你可以通过伟大的作家们的描写有所了解,而舒尔茨先生的花园却是你从未见过的最精致最怡人的花园。园中有最高大的棕榈树、最茂密的香蕉树、最丰腴的仙人掌,形成大片浓荫。长春藤柔媚多姿地缠绕在高挑的桉树上,为之披上翠枝绿叶的盛装,抑或枝条垂下,宛如发丝如云。地上绿草茵茵。菠萝熟了,石榴红了,橙子黄了。蜂鸟和极乐鸟在空中飞来飞去,展示着它们那美丽的羽翅。连气候也同植物一样,属热带性的,暖洋洋的。 马塞尔极目四望,想找寻造成这一奇观异景的玻璃暖房和供热设备,但看见的却只是蓝蓝的天空,不觉怔了半天。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离此不远处,有一座长年自烧着的煤矿,这才明白了,舒尔茨先生巧妙地利用了这地热宝库,用一些金属管把空气始终保持温暖。 不过,年轻的阿尔萨斯人尽避经过这番分析明白了个中原委,但仍被眼前的草木葱茏弄得目迷神离,禁不住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吸空气中弥漫着的芳香。六个月来,他未曾看见一草一木,这一回他要补偿一下自己了。他踏上缓坡上的一条沙石小径,来到庄严的柱廊下的一个漂亮的大理石台阶前。后面耸立着一个高大的正方形建筑,宛如公牛塔的基座。马塞尔发现柱廊下,有七、八个穿着红色制服的仆役和一个头戴三角形帽、手执长戟的门卫。他还 看见,廊柱之间有一些富丽堂皇的铜烛台。当他拾级而上的时候,他听见有微弱的轰鸣声响,他知道那是地下火车在他脚下驶过。 马塞尔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后,被立即领进一个宛如一座真正的雕刻博物馆的过厅。他没有时间驻足观赏,穿过一间红底金饰的客厅,随后又走过一间黑底金饰的客厅,来到一间黄底金饰的客厅里。仆役让他独自一人在那儿等了有五分钟,终于把他领进一间绿底金饰的金碧辉煌的办公室。 舒尔茨先生坐在其间,叨着一只陶制大烟斗,旁边放着一杯啤酒,在这片豪华的氛围之中,恍若一只漆皮靴上沾上了一点污泥。 钢铁大王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简单地冷冷地问了一句: “您就是那个绘图员?” “是的,先生。” “我看过您的一些设计图了。绘得很好。您是不是只会绘制蒸汽机图呀?” “他们从来没叫我干过别的。” “您对弹道学方面有所了解吗?” “我在闲着没事的时候,凭着自己的兴趣研究过它。” 这个回答正合舒尔茨先生的心意。他这才看了看他的职工。 “那么,您来同我一起绘制一种炮怎么样?……咱们来看看您能否干得来!……啊!让您接替索恩的工作会有点困难的。索恩今天早上在摆弄一包炸药时被炸死了!……这畜生差点儿没把我们全给炸死了!” 说实在的,舒尔茨先生嘴里说出来的这句粗话似乎并不让人讨厌! [book_title]第八章 龙潭虎穴 几个星期之后,一直看着年轻的阿尔萨斯人福星高照,与舒尔茨先生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的读者,可能并不会觉得惊奇的。他俩已经是形影不离了。工作、用餐、园中漫步、喝啤酒怞烟斗,二人全都是一起行动的。前耶拿大学教授还 从未遇见过一个合作者像马塞尔这样合他心意,与他灵犀相通,心领神会,而且还 能如此迅速地运用他的理论数据。 马塞尔不仅是精通本行各个领域的杰出人才,而且是最可爱的伙伴,最勤奋刻苦的工作者,最谦虚最有创造力的发明家。 舒尔茨先生对他是满意极了。他每天在心里都要叨叨多遍这么句话: “如获至宝!这小伙子真是个宝贝呀!” 实际上是,马塞尔一眼就摸透了自己可怕的老板的脾气。他看出来,老板的主要特性就是自私透顶,贪得无厌,处处表现出一种极大的虚荣心,因此,他便针对对方的这些特点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地从事。 不多几日,年轻的阿尔萨斯人便很好地学会弹奏舒尔茨这架钢琴的特殊指法,把他玩弄在自己的股掌之中。他的策略其实很简单,就是尽量把自己的才华表现出来,但却始终留出一个机会让对方表现出比自己技高一筹来。 譬如,他完成了一张图,画得非常之好,但却总要漏出一处容易发现又容易修改的错处来,这样,前教授便立即发现了,高兴地指正了。 如果他在理论上有个什么点子,他就想方设法地在与舒尔茨先生交谈中流露出来,以致使后者以为是他自己发现的。有的时候,马塞尔甚至更会来事,譬如,他会说: “您叫我绘制的那艘带船首活动冲角的战舰,我已经弄完了。” “我让您绘制的?”舒尔茨先生反问道,他可从未想过这等事。 “是呀!难道您忘了不成?……一个活动船首冲角,能发射鱼雷,直射敌舰腹部,三分钟后便会爆炸!”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了!” 于是,舒尔茨先生便心安理得地把这个新的发明归为己有了。 不过,他也许并没被马塞尔的这一套完全骗过,实际上,他很可能也感觉到马塞尔比他强。只不过是,人的脑子里总有那么一些怪的想法,所以舒尔茨便自然而然地对“表现出”的技高一筹感到满足,特别是对让他的属下产生这种错觉感到满足。 “这个家伙,脑子倒是挺灵,但还 是笨蛋一个!”他有时候心里暗自想道,还 默默地露出笑容,把嘴里的那三十二颗“骨牌”显现了出来。 此外,他的虚荣心很快便在其他方面得到了补偿。他寻思,世界上只有他能够实现这类工业梦想!……这些梦想只是通过他和为了他才有其价值!……马塞尔说到底只不过是他,舒尔茨,所创建的机构中的齿轮中的一个而已,等等…… 除此而外,他正如大家所说的,并没有敞开胸怀。马塞尔在公牛塔呆了五个月之后,对于总部的内幕并没有知道得更多一些。不过,他的猜测几乎已经变成了真情实况了。他越来越坚信,斯塔尔斯达德藏匿着一个秘密,舒尔茨先生除了谋利而外肯定还 另有他图。从他所关注的事情的性质以及他的工业本身的性质来看,假定他已经发明了某种新式武器是完全可能的。 但是,谜底始终无法知晓。 马塞尔很快便意识到,如果不出现大的变故的话,他是破解不了这个谜底的。但他却又看不到有发生变故的迹象,所以便决心挑起事端。 这是九月五日晚上的晚饭之后的事。一年前的这一天,他在奥尔布雷克特矿井发现的他的小朋友卡尔的尸体。 远处,这美洲瑞士的整个原野仍旧被那如此漫长、如此严酷的冬季用它那白色大氅覆盖着。但是,在斯塔尔斯达德的花园里,气候仍旧如同六月里一般温暖,雪没落地便已经溶化掉了,所以落下来的不是雪花,而是雨珠。 “这酸菜香肠真好吃,是吧?”舒尔茨先生说,他尽避得到了印度贵妇的巨款,但对这道菜仍旧一往情深。 “很好吃,”马塞尔回答说。尽避他终于对这道菜厌腻透了,但他每晚仍旧毫无惧色地照吃不误。 由于反胃,他终于决定试一试他考虑的一个计谋。 “我甚至在想,”舒尔茨又说,“那些没有香肠、酸菜、啤酒吃的人们怎么能够忍受得了那种苦日子!”他说着叹了口气。 “对于他们来说,那真是度日如年,”马塞尔回答,“把他们聚到日耳曼帝国来,那将是一项善行义举。” “嗯!嗯!……会有这么一天的……会有这么一天的!”钢铁大王叫嚷道,“我们这已经是扎在美洲的心脏上了。如果我们再在日本附近占上一两个岛屿,您将看到我们将迈着什么步伐在全球跨来跨去!” 仆役拿来两只烟斗。舒尔茨先生装好自己的那只烟斗,点着了。马塞尔故意选择了每天最悠闲自得的这一时刻试试他的计谋。 “我实话实话,”沉默了片刻之后,马塞尔说道,“我不太相信能征服全球!” “征服什么?”舒尔茨先生问,他已经没再去想刚才的话题了。 “由德国人来征服世界。” 前教授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不相信德国人能征服世界?” “不相信。” “啊!这叫什么话,太过分了!……我倒很想知道您这么怀疑的根据是什么!” “很简单,因为法国炮兵最终将更加出色,会压过您的。我的同胞瑞士人,他们对法国炮兵很了解,他们有一种固定不变的看法,认为一个受过教训的法国人将以一当两。一八七○年是一个教训,它将回过头来惩罚那些教训了别人的人。先生,在我们那个小柄里,没有人怀疑这一点,而且,如果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您的话,那我可以说,这是英国最强有力的那些人物的观点。” 马塞尔说这番话时,语气冷静、干脆、利落,这更大地增强了这番一针见血的恶言厉语在钢铁大王身上所产生的效果。 舒尔茨先生怔住了,说不出话来,气愤至极。血呼地一下子便涌到了脸上,马塞尔一见,很担心自己做得太过了。不过,当他看见他的“受害者”在差点儿气晕过去之后,渐渐地恢复了一些,他便又说道: “是呀,这是叫人听了很生气的事,可事实就是如此。如果说我们的对手们不再有什么动静的话,那是他们正在埋头苦干哩。您难道认为自战争爆发以来,他们什么也没有学会吗?当我们在蠢乎乎地忙着增加我们的大炮的重量的时候,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在准备着新式武器,我们将是首当其冲的!” “新式武器!新式武器!”舒尔茨口齿不清地说,“我们也在制造,先生!” “啊!是呀,咱们就谈谈这个吧!我们只不过是在把我们的先辈用铜造炮改为用钢造炮罢了!我们只不过是把炮的威力和射程提高了一倍而已!” “提高一倍!……”舒尔茨先生反诘道,那口气似乎是在说:实际上,可不是提高一倍的问题呀! “说到底,”马塞尔又说,“我们只不过是在剽窃。喏,您愿意我对您说实话吗?我们缺少创造发明的天才。我们什么也没发明,而法国人,他们倒是在发明,这一点您应该相信!” 舒尔茨先生表面上已稍稍平静了些。然而,他的嘴唇在发颤,脸色由涨得通红变得苍白,这明显地反映他内心还 是很激动的。 难道必须忍受这么大的侮辱吗?他可是名叫舒尔茨呀,是全世界最大的工厂和第一流的铸炮厂的绝对主宰呀,连各国的国王和议会都拜倒在他的脚下,可竟然任凭一个瑞士小绘图员说他缺少发明创造,说他不如一个法国炮兵!……而且,这事竟发生在此时此刻?此刻,就在他的身边,就在一堵铁皮厚墙背后,有着某样东西能让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惊叹不已、哑口无言,让他的愚蠢看法见鬼去。不,不可能忍受这样的一种折磨的! 舒尔茨先生猛然站起身来,连烟斗也叫他给碰断了。然后,他以充满嘲讽的目光,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或者说是他从牙缝中挤出下面这句话来: “跟我来,先生,我倒要让您看看,我,舒尔茨先生,是否缺乏创造发明!” 马塞尔走了一步险棋,但是,由于他的话语胆大包天又出其不意,令对方惊愕不已,也由于前教授舒尔茨先生虚荣心胜过谨慎,中了马塞尔的激将法,所以马塞尔赢了。舒尔茨急不可耐地要揭示自己的秘密。他不由自主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把门关好,径直走向他的图书室,按动墙板中的一块。墙上,一排书的后面,立刻出现一个缺口。那是一条狭窄通道入口,里面有一道楼梯,直通公牛塔底下。 塔下有一扇橡木门,用一把小钥匙把它打开。钥匙是从不离开塔主人的身上的。然后是第二道门,用的是一把密码锁,类似保险柜的那一种。舒尔茨先生转动了密码,打开了锁,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门背面装有一个复杂的爆炸装置,马塞尔想必是出于职业的好奇,很想察看一番。但是,舒尔茨没有让他来得及看一看。 二人此时来到了第三道门,门上看不出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当然,肯定也是有一定之规的。 这三道门过了之后,舒尔茨先生及其同伴便开始爬一座有二百级的铁梯,然后,便上到俯视整个斯塔尔斯达德城的公牛塔塔顶。 在这座坚不可摧的花岗岩塔上,有一个圆形掩体,有好几个炮口,中间放着一门钢制大炮。 “看吧!”教授说道。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是马塞尔所见过的最大的攻城炮。它至少得有三十万公斤重,通过炮栓装填炮弹。口径有一米五十。炮架在钢制炮架上,可以在钢板上转动,由于装有带齿的轮子,躁作十分方便,连一个小孩都能摆弄它。炮架后部装有一个矫正弹簧,目的在于使之无后坐力,即使不能完全消除后坐力,至少能产生同样的反作用力,使炮身在每次发射之后,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这炮的穿透力有多大?”马塞尔对这样的大炮不由得赞赏不已,禁不住问道。 “我们装上一发炮弹,能够把两万米以外的一块四十时厚的金属板穿透像切奶油蛋糕一般地容易!” “那它的射程有多远?” “射程!”舒尔茨兴头上来了,叫嚷道,“啊!您刚才还 说我们的仿造能力有限,顶多把现在的炮的射程提高一倍!喏,用这门炮,我可以准确无误地把一发炮弹发射到十法里的地方去!” “十法里!”马塞尔大声嚷道,“十法里!那您使用的是什么新火药?” “哦,现在我可以把什么全都告诉您了!”舒尔茨先生口气怪异地回答说。“向您公开我的秘密已经不再有什么不合适的了!大颗粒的火药现已过时。我所使用的是雷汞火药,爆炸力比普通火药高四倍,而我又在其中以十比八的比例加了硝酸钾,使其爆炸力又增加了五倍!” “可是,”马塞尔指出,“没有任何一门大炮,即使是用最好的钢制造的,也无法经受得住这么大的爆炸力呀!您的这门炮,打了三发、四发、五发之后,就会受损,不能再使用了!” “哪怕只发射一发,这一炮也就足够了!” “那就太昂贵了!” “一百万,因为炮本身的成本就是这个数!” “一百万一发!……” “如果它能摧毁十个亿,一百万又算得了什么!” “十个亿!”马塞尔嚷道。 然而,他控制住了自己,免得流露出这个神奇的破坏物所产生的赞叹与恐惧交织在一起的那种感情来。然后,他又补充说: “这无疑是一门惊人的、绝妙的大炮,但是,尽避它功能又多又大,可还 是完全证实了我的说法:仅仅是进行了一些改良,一些仿造,而非发明创造!” “不是发明创造!”舒尔茨先生耸耸肩膀回答说,“我再对您说一遍,我对您不再有什么秘密了!您来!” 于是,钢铁大王及其同伴离开了掩体,回到下面那一层,这儿有水力升降机通到上面的平台。那里摆放着不少的圆筒形长物件,远远看去还 以为是另一些拆卸开来的大炮。 “这就是我们的炮弹,”舒尔茨先生说。 这一回,马塞尔不得不承认这种武器弹药与他所知道的没有任何相象之处了。 这是一些长两米、直径一米一十的巨大的管子,外壳上有一层铅,刻有与炮膛丝丝入扣的螺旋纹,后部装有一块用螺栓固定的钢板,前部装着一个带有击发器的钢制尖拱形尖头。 这些炮弹的特性如何呢?从它们的外形是丝毫也看不出来的。只是能感觉出,它们的肚子里一定装有某种可怕的炸药,爆炸力超出迄今为止所有的炸药。 “您猜不着吧?”舒尔茨先生看见马塞尔一言不发,便问他道。 “是猜不着,先生!一发炮弹为什么要这么长,这么重呀?至少表面上看是非常地重的。” “外表是骗人的,”舒尔茨先生回答说,“它的重量与同样口径的普通炮弹并无明显的差异……好了,全都告诉您吧!……这是一种玻璃火箭炮弹,外面包着橡木,里面装着七十二个大气压的液态碳酸。炮弹一落地,弹壳炸开,碳酸气化。结果是:整个周围地区的气温下降到大约零下一百度,同时,空气中混入巨量的碳酸气。着弹点方圆三十米内的一切生物都将同时被冻死和窒息而死。我说的方圆三十米是指的一个计算基数,实际上,作用范围要更加大得多,也许要达到方圆一二百米!还 有一个更大的优点是,由于碳酸气比空气要重,所以它在空气下层会长时间地聚集不散,危险区域内的毒气要保持好几个小时,凡是想闯入该区域内的任何生物都将必死无疑。所以,这一炮既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也将把这效力保持下去!……因此,用这种炮弹,不会有伤者,只会是死者!” 舒尔茨先生明显地在津津乐道地解说他的发明的各种性能。他的兴头上来了,得意洋洋,满脸通红,笑得合不拢嘴。 “您看,从这儿,”他补充说道,“用足够数量的我的这种大炮瞄准一座被围困的城市,那会怎样吧!我们假定每门炮的威力范围是一公顷,那一座一千公倾的城市,就需要十门炮为一队的炮队一百个。然后,假定我们所有的大炮全都各就各位,瞄准好目标,又没有大风的阻力,风向又好,最后,用电话下达发射命令,万炮齐发……一分钟工夫,一千公顷的地面上,一个活物都不剩了!懊城将被一片碳酸气的‘汪洋大海’给淹没了!而这一想法是去年我看了奥尔布雷克特矿井的一个小矿工意外身亡的医生鉴定报告时突然产生的!我在那不勒斯参观‘狗袕’①时,就已经有所启发了。不过,这件意外身亡事故使之最后成形了。您明白这个原理了吧?一个纯粹的碳酸气的人工‘海洋’!而空气中只要含有五分之一的这种气体就不能呼吸了。” ①狗袕在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空气中充满碳酸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