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虎牙
[book_author]莫里斯·勒布朗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19936
[book_dec]侦探韦罗、建筑师弗维尔和儿子相继中毒身亡,现场都留有虎牙啃过的食物,这与一桩巨额遗产继承案有关。由于亚森·罗平也是这份遗产的受益者,警察对他产生了怀疑,为了洗清自己,罗平狠追线索,却发现案情越来越扑朔迷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book_img]Z_10697.jpg
[book_chapter]上部
[book_title]一 达德尼昂①、波尔多斯②和基督山
①②法国小说《三剑客》中的主人公——译注
下午四点半,巴黎警察总监德斯马利翁还没有回办公室。他的私人秘书把一叠批注过的信件和报告放在写字台上,按铃叫人。接待员从正门进来了。
秘书对接待员说:
“总监先生今天下午五点召见几位先生。这是名单。你把他们引到单间候见室,不要让他们彼此交谈,然后把他们的名片送给我。”
接待员听完吩咐,走出去了。秘书朝侧门走去,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这时大门又开了,一个人闯进来,靠在一把椅子背上,身子还在东摇西晃。秘书吃了一惊。
“哦,是你,韦罗?”秘书问,“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了?”
韦罗是一个便衣警察,身材高大,肩宽背厚,满面红光,眼下显然受了惊吓,变得一脸苍白,失去了往日的红润。
“秘书先生,没什么事。”
秘书说:“你脸色可不好啊……铁青……又一头虚汗……”
韦罗擦掉额上的汗,镇定下来说:
“我是累了些……这几天忙坏了……总监交办的一件案子,我费了不少劲……可是,我觉得情况很怪……”
“喝点东西提提神吧?”
韦罗说:“不要,我只是口渴。”
“来杯水?”
韦罗说:“不……不要……”
“那么……”
“我想……我想……”
他眼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声音似乎十分慌乱,突然把话停了下来,过一会又问:
“总监不在吗?”
“不在。他大约五点钟回来。要召开一个重要的会。”
“对……我知道……非常重要,我就是他召来的。我想先同他会面。我很想见他。”
秘书打量他一眼,说:“你怎么啦?这么激动!事情真的这样要紧吗?”
“是的,十分要紧,同一个月前那件罪案有关……案没有完,今天晚上还要发生两起谋杀。我们必须阻止……是的,今晚假如不采取必要措施,谋杀是不能避免的。”
“韦罗,你坐下说吧。”
“啊,这是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真想不到……”
“韦罗,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总监先生一定会授予你全权处理这件案子。”
“是的……显然……但是,我不知为什么,总担心见不到他了,所以写了个报告给他,所有情况都在这里面了。这样更保险。”
他取出一个黄色大信封,交给秘书。又说:
“喏,还有一个小盒子,也放在桌上,里面的东西,可以补充说明我的报告。”
“这些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拿着呢?”
韦罗说:“我很害怕……有人监视我……想把我干掉,这个秘密只有让第二人知道,我才放心。”
“韦罗,不要怕,总监先生就要回来了。我劝你还是去诊所看看,喝点活血提神的东西。”
韦罗听了有些犹豫,又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站起身出去了。秘书把那封信放在总监桌上厚厚的卷宗里,然后从侧门回到他的办公室。
他刚关上门,前厅的门忽然又开了。韦罗回到屋里,咕哝着说:
“秘书先生,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更好……”
他一脸惨白,牙齿打战,见屋里没人,就想去他办公室,但是,他突然一阵头晕,就倒在一把椅子上,休息了几分钟。他觉得浑身没有一丝气力,有气无力地呻吟道:
“我到底怎么了?……又中了毒吗?唉,我怕……”
他伸手到写字台上取了一支铅笔和记事簿,开始草草地写了几个字,忽然又停住,结结巴巴说:
“不,不用费事了,总监先生会读我的信的……我到底怎么啦?啊,我怕……”
猛地,他站起来,说道:
“秘书先生,必须……必须……今夜……什么也阻止不了……”
他像个木头人似的,由自己的意志支撑着,一小步一小步朝秘书办公室门口移去。没走多远,他又摇晃起来,不得不又坐下来。他十分恐惧,声音哑了,叫喊也听不见。他四下张望,想按小铃,但眼前像蒙了一层黑纱,什么也看不见。
他跪下来,像瞎子一样摸索着,爬到墙边。这是板壁,他顺着摸去,可是脑子里一塌糊涂,记不起房间的位置了,本想去左边秘书办公室,却朝右边爬,摸到屏风后面一扇门,用力把门打开。
这是总监办公室的盥洗问。他跌进去以后,断断续续地喊道:“救命呀……救命呀……”他以为是在秘书办公室,又哼着说:
“今夜!谋杀……今夜!你们会看到……齿痕……可怕啊……好难呀……我中毒了……救命啊!救命!”
声音停了。接着他像在恶梦中发出梦呓似地又说了好几遍:
“牙齿……白森森的牙齿……合上了!”
接下来,声音更弱了,一串含糊不清的声音从他苍白的嘴唇间流露出来。他张了几下嘴,像是老头子老太婆翕动着嘴,没完没了地咀嚼。渐渐地,他的头耷在胸前,发出两三声叹息,身子一阵战抖,接着就不动了。
于是他开始了临终的喘息,节奏均匀,十分轻微,有时他的本能似乎作出努力,想恢复那颤悠悠的呼吸,并在他无神的眼睛里投进一束意识的光亮,可终究枉然。
五点差十分,警察总监回到办公室。他在这个令人尊敬的岗位上已有几年了。他五十岁左右,身体魁梧,一脸精明神气。他穿着一身灰西装,绑一副白色腿套,一条领带在胸前飘摆,从装束上看不像个警官。他作风正派、坦率、朴实、善良。
总监按铃叫秘书。秘书进来了。
“我召见的客人都来了吗?”他问。
“都来了,总监先生。我已请他们在几间会客室中分别候见。”
“其实他们彼此碰见也没什么不便。不过……这样更好。我想,美国大使不会亲自来吧?”
“是的,没有亲自来,总监先生。”
“你有他们的名片吗?”
“喏。”
总监接过名片念道:
阿齐伯德-布里特,美利坚合众国驻法国大使馆一等秘书;
勒佩蒂依,公证人;
胡安-卡塞雷斯,秘鲁驻法国公使馆专员;
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退役少校。
第五张名片,只印着姓名,职衔和地址全都没有:
堂路易-佩雷纳
“啊,我很想见见他。”总监说,“我对他很感兴趣。你看过外籍军团的报告吗?”
“看过,总监先生。我承认,我也对他感兴趣。”
“多么勇敢的人啊!对吧?简直是疯子,英勇的疯子。他的战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亚森-罗平’……他们对他多贴心,多佩服呀!……亚森-罗平死了多久了?”
“战前两年,总监先生。有人在离卢森堡边境不远一所小木屋的灰烬下面,发现了他和克塞巴赫夫人的尸体。调查证实,他先把那邪恶的女人掐死,然后放火烧房,自己也跟着悬梁自尽了。后来的调查证明那女人确实有罪。”
“只有那该死的人才配得上那样的结局。说实话,我宁愿不与他交手……瞧,说到哪儿啦?莫宁顿遗产案的材料,你准备好了吗?”
“放在您写字台上了,总监先生。”
“哦,我忘了……韦罗来了吗?”
“来了,现在可能在诊所看病。”
“什么病?”
“他样子十分难看。”
“怎么?说说看……”
秘书把与韦罗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你说他有一封信留给我?信在哪里?”德斯马利翁先生有些担心地说。
“在卷宗里,总监先生。”
“真怪……这一切真怪。韦罗是第一流的便衣侦探,向来稳重,他这么害怕,事情一定严重。你去找他来。我先看材料。”
秘书立即去找,五六分钟后惊慌地跑回来说没有找到。“更奇怪的是,接待员看见他从这里出去,差不多立刻又折回来,以后没有再出去。”
“可能是经过这儿上你那里去了。”
秘书说:“上我办公室?总监先生!”
“那就搞不明白了……”
“是啊……韦罗既不在这里,又不在隔壁,那就是出去了。可能是接待员有一会儿不当心,没见到。”
“显然是这样。他或许是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去了,一会儿就要回来的。再说,一开始也用不着他在场。”
德斯马利翁先生看看表。
“五点十分了。请告诉接待员领那几位先生进来吧……啊,不过……”
他犹豫了一会,翻着卷宗,找出韦罗留下的信。这是个黄色大信封,一角印着“新桥咖啡店”的字样。
秘书提醒说:“总监先生,您先看看信吧。既然韦罗不在,他刚才又反复嘱咐,我认为这件事很紧急。”
“对,也许你说得有理。”
总监拿把尖刀把信挑开。
“啊!怎么搞的!”他惊叫道。
“怎么啦,总监先生?”
“这有什么?……你看,一张白纸,折了四折……什么字也没写。”
“可韦罗告诉我,这个案件的情况,他知道的都写在里面了。”
“他是告诉你了,可是你看见了,信纸上一字没有……真的,我要是不了解他,会以为他在开玩笑……”
“总监先生,这是疏忽,最多也是疏忽。”
总监说:“是的,是疏忽。但事关两条人命,韦罗不会这样疏忽,因为他确实对你说了今夜将发生两起谋杀案,对吧?”
“是的,总监先生。今夜,而且极恐怖,他是这么说的。”
总监背着手,在室内踱了几圈,忽然在一张小桌旁站住了。问:
“这是什么?这给我的小盒子?‘面交警察总监德斯马利翁先生……出事时拆开。’”
秘书说:“哦,我忘了,这也是韦罗要转交您的。据说里面有重要东西,是那封信的补充。”
总监忍不住微微一笑,说:“怎么,信还需要补充说明?尽管还没出事我们也打开看看吧。”
总监一面说,一面剪断小绳,打开包装纸,只见里面包着一个小纸盒,一个药房用的纸盒,又旧又脏。
他揭开盒盖。
里面衬着几层棉花,也是脏兮兮的。中间放着半块巧克力。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监奇怪地说。
他拿起这块巧克力细细打量,才明白这有点发软的巧克力的特殊之处和韦罗保存它的缘故。这块巧克力上下都有明显的齿痕。咬人有两三毫米深,形状和齿宽各不相同,上齿四个,下齿五个,各不相混。德斯马利翁先生低头沉思,在屋里踱了几分钟,喃喃道:
“真怪。这个谜,我一定要解开……这张白纸,这些齿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不愿在这个谜上耽搁太久。反正谜底迟早要解开的,既然韦罗就在警察总署,或就在附近。于是他吩咐秘书:
“那几位先生,不能让他们久候了。你叫人请他们进来吧。韦罗若是赶回来了,你立刻通报,我马上见他。除此之外,其他事不要以任何借口来打扰了。”
两分钟后,接待员引进来四个人。第一个是公证人勒佩蒂依,他身体肥大,一张红脸,蓄着颊髯,戴着眼镜。接着是美国大使馆一等秘书阿齐伯德-布里特、秘鲁公使馆专员卡塞雷斯。这三位都是熟人。总监先生同他们寒暄几句,然后上前一步,欢迎退役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他是许伊阿战斗的英雄,光荣负伤,被迫提早退役。总监说了几句话,赞扬他在摩洛哥的所作所为。
门又开了。
“堂路易-佩雷纳,对吧?”总监向来人伸出手去。这人中等身材,身体偏瘦,胸前挂着一枚军功章和荣誉团的勋章,面容、眼神和举止神态都很年轻,看上去只显得四十岁左右,但眼角额头上有些皱纹,表明他已四十好几了。
他行了一个礼。
“是的,总监先生。”
伯爵看见他,叫道:
“是你,佩雷纳!你还活着?”
“啊!少校!见到你,真高兴。”
“你还活着!我离开摩洛哥时,没听到你的音讯,大家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只是被俘了。”
“做那帮人的囚徒,还不和死一样。”
“不完全一样,少校。到处都可以逃走……证明……”
总监不由得生出好感,仔细端详了一会他的面孔,只见他面含微笑,两眼坦诚、坚毅,古铜色的皮肤,显然是晒多了太阳的结果。
总监请客人在他写字台周围坐下,自己也坐下,说:
“诸位,我请大家来这里,你们也许感到突然和神秘……我同你们谈话的方式,你们也会感到诧异。但是,你们要是信任我,就会发现,事情其实很简单很自然。另外,我也尽可能简要。”
他把秘书准备的卷宗翻开,一面说,一面看那些批注。
“一八七○年战争的前几年,有三姐妹,三个孤女,老大叫艾尔默利娜,二十二岁;老二叫伊丽莎白,二十岁;小的叫阿尔芒德-罗素,十八岁。她们同一个叫维克托的表弟住在圣泰田。维克托年轻几岁。
老大艾尔默利娜第一个离开圣泰田,跟一个姓莫宁顿的英国人到了伦敦,嫁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柯斯莫。一家人生活贫困,有时日子相当困窘。艾尔默利娜几次给妹妹写信求助,但始终得不到回音,以后就断了联系。一八七五年前后,莫宁顿夫妇离开英国去美国。五年以后,居然成为富翁。一八八三年,莫宁顿先生死了,他的妻子则继续经营他留下的资产。她有投机奇才,赚了很大一笔钱。一九○五年,她去世。留给儿子四亿元钱。”
这个数字给客人们留下了印象。总监看见堂路易-佩雷纳同伯爵互递眼色,就问:
“你们认识柯斯莫-莫宁顿,对吧?”
伯爵说:“是的,总监先生,佩雷纳和我在摩洛哥打仗的时候,他也在那里。”
总监说:“的确,柯斯莫-莫宁顿早年开始周游世界。据说他是学医的,有时也看看病,医术不错,当然不收诊费。他起先住在埃及,后来迁到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一九一四年底回到美国,支持协约国。他在去年停战后来到巴黎住下。四个星期前,死于一场极其意外的事故。”
美国大使馆秘书说:“这事报上登了,我们使馆也得到了通知。是因为打针失误死的吧?”
总监说:“是的。他患了流感,在床上躺了一个冬天。按照医生的嘱咐,自己注射甘油磷酸盐。有一次注射,忽略了消毒,伤口很快感染,没有几小时就死了。”
总监说到这里,转身问公证人:
“勒佩蒂依先生,我简要讲的这些情况,合乎事实吗?”
公证人说:“总监先生,完全合乎。”
总监又说:
“第二天上午,勒佩蒂依先生来到这里,把柯斯莫-莫宁顿的遗嘱给我看。他为什么来,你们读了这份文件就明白了。”
他动手找这份遗嘱。勒佩蒂依先生接口说:
“我说明几句,总监先生不反对吧?莫宁顿生前,我只见过一次。他请我到他房里,把一份刚写完的遗嘱交给我。这时他刚患流感。他告诉我,他正在寻找他的亲戚。病好后,还要认真寻找。可是一场事故使他还没有达到目的,就去世了。”
总监找出一个已经拆开的信封,里面装着两张纸。他抽出一张大的,展开来说:
“这就是遗嘱。请大家仔细听。我叫柯斯莫-莫宁顿,是休伯特-莫宁顿和艾尔默利娜-罗素的婚生子,是一个取得美国籍的公民。我把一半财产留给接纳我的美国,举办符合我所写说明的慈善事业。将由勒佩蒂依公证人转交美国大使馆。
余下大约两亿元,包括在巴黎、伦敦各银行的存款,已开出清单,存在勒佩蒂依的事务所。为了纪念敬爱的母亲,这一份财产传给姨妈伊丽莎白-罗素或她的直系后人。如果再无后人,便传给堂舅维克托-罗素或者他的直系后人。
如果还未找到罗素家三姐妹和她们堂弟的后人就去世了,那就请我的朋友堂路易-佩雷纳尽力寻找。我在欧洲的这部分财产,请他做遗嘱执行人,并请他做我的代表,处理我死后或因我死亡而引起的一切事情,只要有利于扩大我的名声,完成我的遗愿就行。兹赠给一百万元,以预先酬谢他的服务,并感谢他的两次救命之恩。”
总监停顿了一会。堂路易嗫嚅道:
“可怜的柯斯莫……我执行他的遗嘱,并不必要收这么一大笔钱。”
总监继续往下念:“倘若我死后三个月,堂路易-佩雷纳和勒佩蒂依的寻找工作没有结果,罗素家族始终没有任何后人出来接受遗产,这两亿元全部归我的朋友堂路易-佩雷纳所有,以后不论什么人要求继承都无效。我深知堂路易的为人,知道他会把这份财产用于他在摩洛哥帐篷里热情地告诉我的高尚目的和伟大计划。”
总监念到这里,又停顿一下,抬眼看着堂路易。堂路易无动于衷,也不出声,神情镇定,不过睫毛上闪着泪光。
伯爵说:“佩雷纳,祝贺你。”
“我敢发誓,如果这事取决于我,我一定能找到罗素家族的后嗣。少校,我提醒你注意,这笔遗产是附有条件的。”
“我了解你,相信你做得到。”少校说。
总监问堂路易:“不管怎样,这附有条件的遗产……你不会拒绝吧?”
“不,不拒绝。”佩雷纳笑着说,“有些事情是不能拒绝的。”
总监说:“我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遗嘱最后有一条:
如果我的朋友佩雷纳出于某种原因拒绝这份遗产,或者他在继承之日之前死了,就请美国大使先生和警察总监先生用这笔财产在巴黎办一所大学,专招美国的学生和艺术家入学。无论如何,总监先生可以预先提取三十万元,作为他手下警务人员的津贴。”
总监折好这份遗嘱,从信封中抽出另一张纸,说:
“遗嘱有一个附件,是莫宁顿先生随后写给勒佩蒂依公证人的一封信,对遗嘱的几处地方,作了更明确的解释。”
兹请勒佩蒂依公证人在我死后次日,当着警察总监的面开读我的遗嘱。务请总监保密一个月。一个月以后,请总监召集勒佩蒂依、佩雷纳和美国大使馆的一位要员到他办公室。宣读遗嘱以后,请把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交给我的朋友、遗产继承人佩雷纳,但请查明其身份和证件。查验身份一事,请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负责。少校曾经在摩洛哥当过他的长官,因伤过早退役。出生地的查验,请秘鲁公使馆职员负责,因为堂路易虽然保留了西班牙国籍,却是在秘鲁出生的。
此外,我要求找到罗素家族继承人两天以后,在勒佩蒂依公证人事务所向他们宣读我的遗嘱。
最后,这是我对于财产分配以及分配方式的意愿——在第一次会议六十天以后,九十天以内,由警察总监再次召集同一些人在他办公室开会,依照条款指定遗产继承人,但必须是在继承人本人到会的情况下方可指定。如前所述,届时如果仍无罗素家和维克托家的后嗣前来承受遗产,堂路易-佩雷纳即被确定为继承人。
总监念完,把两份文件放回信套,说道:
“诸位先生,这就是柯斯莫-莫宁顿的遗嘱。也是请诸位到这里来的原因。等会有第六个人会来这里。他是我们警署的侦探。我让他对罗素家族作个初步调查。他将把调查结果向大家报告。现在,我们来按死者的遗嘱办事。应我的要求,佩雷纳在两个星期前把证件寄给了我,经过我亲自查验,一点不错。至于出生地,我已请秘鲁公使收集更准确的资料。”
秘鲁公使馆专员卡塞雷斯说:
“敝国公使已将这件事委托我办理。这件事并不难办。堂路易-佩雷纳出生于西班牙古老世家,三十年前移居秘鲁,但仍保留欧洲的产业。我曾在美国见到他父亲。他父亲说起这个独生子十分喜爱。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是我们公使馆在五年前通知他的。这就是当时寄往摩洛哥那封信的底子。”
“那封信的原件在这里,是堂路易-佩雷纳寄给我的。”总监说,“您呢,少校?佩雷纳在摩洛哥外籍军团当兵的时候,曾在您指挥下打过仗,您还认识他吗?”
少校说:“认识。”
“不会弄错吧?”
“决不可能弄错。而且我没有半点犹疑。”
总监笑起来说:
“您认识佩雷纳,那个功勋卓著,被战友们称为亚森-罗平的佩雷纳?”
“对,总监先生,就是这个人。他的伙伴称他为亚森-罗平,我们当头的却称他为英雄。我们常说,他像达德尼昂一样勇敢,像波尔多斯一样强壮。”
总监仍然笑着说:“像基督山一样神秘。这是外籍军团第四团的报告里说的。报告当然不必在这里全文照念。我只指出一点,佩雷纳在两年中功绩卓著,得了军功章和荣誉团勋章,七次通令嘉奖。我只是随便念念。”
堂路易表示反对:“总监先生,我求求您,都是些平凡小事,毫无意思……”
总监说:“很有意思。大家到这里来,不单要听那份遗嘱,而且要监督执行遗嘱中唯一能立即执行的交付一百万元那一条。遗产继承人的来历,大家都需要知道,所以我要继续说……”
“那么,总监先生,”佩雷纳一边说,一边起身朝门口走,“请允许我……”
“向后转!……停步!……立正!”少校开玩笑似地发令。
他把堂路易拉回办公室中央,让他坐下。
“总监先生,我请求您饶了我这位老战友,他确实面子薄,人家要是当他面表彰他的功绩,他很不好意思。再说,那份报告在这儿,各人可以拿了看。若是从前,我不了解他,我会赞成夸奖他。我戎马一生,还从未见过能与他相比的士兵。虽然我手下有许多勇敢的小伙子,一些奋不顾身的好汉,为了一点乐趣,一个玩笑,为了让别人吃惊,就可以冒险,把命都可以送掉。可他们没有一个赶得上佩雷纳。我们称他为达德尼昂、波尔多斯-布希。他完全可以与传说中现实中最有名的英雄相提并论。我亲眼看见他办一些事情。我不愿在此叙述,否则人家会以为我是吹牛。那些事情办得那样妙,我今天尽管十分冷静、清醒,也忍不住要问自己,是不是确实亲眼见到的。有一天,在塞塔,我们被敌人追击……”
“少校,您再说一句,”堂路易不高兴地叫道,“我就出去,这次可不是说着玩的。真的,您真有办法顾全我的面子。”
“亲爱的佩雷纳,”伯爵说,“我总是跟您说,您有种种优点,只是有一点不足,就是:您不是法国人。”
“少校,我总是回答您,我母亲是法国人,我也有法国人的血统。再说,从气质和情感上讲,我也是法国人。有些事情,只有法国人才能干成。”
两人又一次亲热地握手。
总监说:“好吧,我不表他的功绩就是了。这报告也不念了。论理,我还得说一件事,那就是一九一五年夏天你中了四十个柏柏尔人的埋伏,被俘虏,直到上月才回到外籍军团?”
“对,总监先生。五年契约期早就满了,我就退伍了。”
“柯斯莫-莫宁顿先生立遗嘱的时候,你已经失踪了四年,他怎么会在遗嘱里指定你为继承人呢?”
“我们经常通信。”
“嗯?”
“是的,我早把准备出逃,并且回巴黎的消息告诉他了。”
“你们用什么方法通信?……你在那里又怎么可能……?”
堂路易笑而不语。
“这一次,该叫你基督山了。”总监说,“神秘的基督山……”
“总监先生,您要愿意,就称我基督山吧。至于我被俘,逃走,简言之,我在战时整个人生的秘密,确实相当不寻常,或许哪天会有机会跟大家讲的,请大家相信我。”
大家静默了一会。总监再次打量这与众不同的人,似乎还有许多事情没弄清楚,便忍不住问道:
“我还要问……你的伙伴为什么叫你亚森-罗平呢?只是表示你勇敢,精力充沛吗?”
“这倒是另有原因的,总监先生。我曾经根据一些表面上不可理解的细节,破过一件奇怪的窃案。”
“这么说,你有破案的本事。”
“是的,总监先生,我在非洲用过几次。那时亚森-罗平刚死,大家都在议论,所以给我取了这个绰号。”
总监问:“那是桩大案吗?”
“相当大的。失主就是柯斯莫-莫宁顿。那时他住在奥兰省,我们的交往就是那时开始的。”
又是一阵沉默。堂路易补充道:
“可怜的柯斯莫!……就是这个案子使他信服我那点侦探的小本事。他老是对我说:‘佩雷纳,我要是被人谋杀了,你要向我发誓,要追出凶手。’他脑子里一直有个顽念,就是自己将死于非命。”
警察总监说道:“可他的预感没有道理呀。柯斯莫-莫宁顿并不是被人谋杀的啊?”
堂路易说:“总监先生,那您就错了。”
总监吓了一跳,忙问:
“什么?您说什么?柯斯莫-莫宁顿……”
“我说他并不是如人们所认为的,是打针失误致死的,而是如他自己所担心的,死于非命。”
“可是,先生,您这样说没有根据。”
“总监先生,我是根据事实的。”
“莫非您知道什么隐情?当时在场?”
“上个月我并不在场。老实说,即使我到了巴黎,因为不常看报纸,我也不会知道他去世的事。是总监先生您刚才说起我才知道的。”
“先生,既是这样,您能知道的,也就是我知道的这些呀!您得相信医生的诊断啊!”
“很抱歉,我觉得医生的诊断是不能使人信服的。”
“可是,先生,您究竟有什么权利这么说话?您有证据?”
“有。”
“是什么?”
“您自己的话,总监先生。”
“我自己的话?”
“总监先生,就是那几句话。您先说莫宁顿行医,医术很高明,后来却说,他自己注射一种针剂,不小心引发炎症,几小时后就死了。”
“对,我说了这些话。”
“那么,总监先生,我敢肯定,像柯斯莫-莫宁顿那种替人看病,医术高明的医生,给自己打针,不可能不仔细作消炎杀菌处理的。我看过柯斯莫工作,知道他是怎么给人治疗的。”
“那么……?”
“那医生就出具了死亡证。一般医生没有发现什么疑点,都是这样干的。”
“所以,您的看法……”
佩雷纳转身向公证人:
“勒佩蒂依先生,您被请到莫宁顿先生病床前时,没看到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莫宁顿先生已经弥留了。”
佩雷纳说:“无论怎样不得法,一针打下去,引起这样快的后果,这已经够奇怪了。他没有什么痛苦吗?”
“没有……或不如说有……我想起来了,他脸上有褐斑。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时没有的。”
“褐斑?那就证实我的假设了。柯斯莫-莫宁顿是被人毒死的。”
“怎样下的毒呢?”
佩雷纳说:“在甘油磷酸盐安瓿里,或者病人使用的针管里,一定放了什么东西。”
“可医生是怎么看的呢?”总监补充道。
佩雷纳又问勒佩蒂依先生:
“勒佩蒂依先生,你没有请医生注意那些褐斑吗?”
“请过的,但他根本不重视。”
“是他的保健医生吗?”
“不是,他的保健医生皮若医生,是我的朋友,就是他介绍我去作莫宁顿的公证人的。皮若病了。我在病床前看到的,肯定是街区的一个医生。”
总监翻出死亡证说:“他的姓名地址,这里都有。贝拉瓦纳医生,阿斯托路十四号。”
“快去找他,把他领来。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别耽搁。”
又对堂路易-佩雷纳说:“韦罗一小时前来过这里,很不舒服,惊慌不安,说有人监视他,又说要向我报告重要情况,是关于莫宁顿案件的。还说今晚要发生双重谋杀案,是柯斯莫-莫宁顿被害一案的余波,让警察出面阻止。”
“你说他身体很不舒服?”
“是的,是不舒服,而且很奇怪的是,他的脑子也受了打击。他出于谨慎,给我留下一份报告,但这报告竟是一张白纸。喏,这是信纸和信封。另外还有一个纸盒,里面装着一块巧克力,上面有齿痕。”
“总监先生,那两件东西,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不过它们不会告诉您任何情况的。”
“或许……”
堂路易把那纸盒和黄信封仔细看了好一会儿。那信封上印着“新桥咖啡馆”几个字。大家都等他说话,以为会有什么意外的发现。但他只说:
“信封上和纸盒上的字迹不同。信封上的较模糊,有点战抖,一定是模仿的。”
“这表明……这信封不是您那位部下写的,总监先生。我推测,这位侦探在新桥咖啡馆桌上写报告,封好后,一不留心,被人家掉了包,信封写的是同一个地址,里面却是一张白纸。”
总监说:“纯粹是假设!”
“也许是的。但有几条可以肯定,总监先生,就是您那位侦探的预感是有根据的,他已经被人严密地盯上了,他对莫宁顿遗产的调查妨碍了犯罪活动,因此他有极大的危险。”
“啊!啊!”
“必须救他,总监先生。从会议一开始,我就相信,我们碰上了一桩已经开始的犯罪活动。但愿为时还不太晚,您的侦探还没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啊!亲爱的先生,”总监叫道,“您这么肯定,我很佩服,但这并不等于说,您的担心得到了证实。韦罗回来,就最能说明问题。”
“韦罗不会回来了。”
总监说:“为什么这么说?”
“他早已回来了。接待员看见他回来的。”
“接待员一时看走了眼。要是您没有别的证据,表明这人……”
“我有,总监先生。韦罗回来了……在这留下了……在这记事簿上写了几个几乎认不出来的字母。您的秘书没有看见他写,我也是刚才看见的。这不是他已经回来的证据吗?而且是有力的证据。”
总监显得困惑。大家也都惶惶不安。这时秘书回来了,说谁也没见到韦罗。大家更是担心起来。
堂路易说:“总监先生,请您叫接待员来问问。”
接待员一进来,佩雷纳不等总监开口,先问道:
“你确实看见韦罗第二次走进这间屋子吗?”
“是的。”
“没有再出去?”
“是的。”
“您就没有走过神吗?”
“一秒也没有。”
堂路易叫道:
“总监先生,你有本年度的医生名录吗?”
总监找出一本医生名录,翻了一会,说:
“名录上没有贝拉瓦纳医生,阿斯托路十四号没有医生居住。”
警察总监说完这几句话,大家沉默了好久。美国使馆秘书、秘鲁公使馆专员十分关注地听着这番谈话。少校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他觉得佩雷纳不可能出错。
总监承认道:
“显然……显然……情况搅在一起……不如说模糊不清……那褐斑……那个医生……这个案件应该仔细调查一下。”
他似乎不由自主地询问堂路易-佩雷纳道:
“大概,在您看来,谋杀……与莫宁顿先生的遗嘱可能有关?”
“总监先生,这我不知道。也许应该假设有人知道了遗嘱的内容?”
“我认为不可能。您认为这可能吗,勒佩蒂依先生。因为莫宁顿先生似乎做事是很谨慎的。”
“你的事务所也不可能泄密吗?”
“谁泄密呢?只有一个人经手这份遗嘱,再说也只有我掌握保险柜的钥匙。每天晚上我亲自把重要文件锁在保险柜里的。”
“你的保险柜不会被人撬开吗?你的事务所失窃过吗?”
“没有。”
“你是上午去见柯斯莫-莫宁顿的吧?”
“星期五上午。”
“从上午到晚上你把遗嘱放进保险柜以前,那份遗嘱放在什么地方?”
“大约放在写字台抽屉里。”
“有人开过你的抽屉吗?”
勒佩蒂依显得惊住了,答不出话来。
“怎么?”佩雷纳又问。
“怎么!……是的……我想起来……是有点不对头……那天,那个星期五。”
“您能肯定吗?”
“对。”
“那天我吃了午饭回来,看见抽屉没有锁上,就把它锁上了,当时没起疑,也没怎么在意,今天才明白……才明白……”
这样,堂路易-佩雷纳的假设就逐步得到了证实,确实,他是凭几个疑点作的假设的,可是首先他凭的是一种直觉,一种洞察力,他没有经历这些事件,却能巧妙地把这些事件串接起来,在他身上,这种直觉和洞察力真是叫人惊异。
总监说:“先生,您得承认,您的诊断,多少带点偶然性,我们很快就可以用更客观的事实来检验您的假设。我派了一个部下去调查此事……现在他应该在这儿了。”
公证人问:“是调查柯斯莫-莫宁顿的继承人吗?”
“首先是调查继承人。两天以前,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搜集到许多材料,甚至了解……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今天曾对我的秘书说,一个月前发生了一起暗杀案。柯斯莫-莫宁顿先生不是刚好死了一个月吗?……”
他说着果断地按了铃。
他的秘书立刻跑进来。
“韦罗呢?”
“还没有回来。”
“先生,您很清楚,韦罗要是在这里,我们自然知道!”
“他在这里。总监先生。”
“什么?”
“总监先生,请原谅我的固执,我是说,一个人进来了又没有出去,当然还在这里。”
“难道他躲起来了吗?”总监越来越生气了。
“不,也许昏过去了,病了……或者死了。”
“那么他在哪里呢?”
“就在那个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并没什么东西,只有一扇门。”
“什么门?”
“洗手间的门。”
“好!总监先生,韦罗昏昏沉沉,以为是从您的办公室进您秘书的办公室,谁知进了那间洗手间。”
总监立即奔到门边,正要开门,又退了回来。是害怕吗?是想摆脱这令人吃惊地、如此自信地发号施令,就像操纵了事件本身一样的人的影响?
总监说:“我真不能相信……”
“总监先生,请记着,韦罗的情报也许可救两条人命。耽误一分钟就少了一分钟。”
总监耸耸肩膀。可是佩雷纳的神气让他信服了。他推开门。
他没动,也没叫,只是嗫嚅道:
“啊!这是真的吗?”
借着从窗户毛玻璃上透进来的黯淡日光,大伙儿看到洗手间地上躺着一个人。
“侦探……韦罗侦探……”接待员奔过去叫道。
他在秘书帮助下,扶起韦罗,放在办公室一把扶手椅上。
韦罗还活着,只是心跳微弱,几乎听不到。嘴角流出一线涎水。两眼无神。但脸上有几块肌肉还在抽搐,也许是一种至死不泯的意志的作用吧。
堂路易低声说:
“总监先生,您看……褐斑……”
在场的人都觉得恐慌,有的按铃唤人,有的开门叫人来救。
“医生!……”总监吩咐道,“快请医生……还有教士……不能让他……”
堂路易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没有用了,”他说,“不如尽量利用这最后的几分钟……总监先生,您允许吗?……”
他朝垂死的人俯下身,把那摇摇晃晃的头靠在椅背上,十分温柔地问:
“韦罗,是总监在和您说话哩。我们想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您听见了吗,韦罗?要是听见了,就闭上眼皮。”
韦罗的眼皮果然合上了。可这是不是偶然的呢?堂路易继续问:
“我们知道,您已经找到了罗素姐妹的后人,就是这后人中的两个人面临着被杀的危险。……这第二次谋杀就要在今夜发生。可我们不知道这几个继承人的姓名,他们肯定不姓罗素。您得告诉我们。请听我说:您在记事簿上写了三个字母,像是Fan……我没弄错吧?这是不是一个姓名的开头呢?后面是什么字母呢?……是b?还是c?”
可是侦探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示。他的头重重地垂到胸前,发出两三声粗重的喘息,紧接着全身一颤,就不动了。
他死了。
[book_title]二 濒危的人
这悲惨的一幕这么快就过去了。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好一会儿都没定下神来。公证人划了个十字,跪下来祷告。总监喃喃说道:
“可怜的韦罗……一个诚实正派的人,恪尽职守……他不去看病,来到这里,就是希望说出秘密……谁知道呢?他要是去看病,也许还有救呢……可怜的韦罗……唉……”
堂路易问:“他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总监道:“有一妻三子。”
堂路易说:“让我来负担他们的生活吧。”
这时,有人领来一个医生。总监命令把尸体移到隔壁房问。佩雷纳把医生拉到一旁,说:
“韦罗无疑是中毒死的。您查看他手腕,会发现一个针眼,周围有烧灼的痕迹。”
“是在那儿刺的吗?”
“是的。是用别针或笔尖刺的。但刺得不怎么厉害。因为他过了几小时才死。”
勤杂人员这时把尸体移走了。室内只剩下总监请来的五位客人。
美国使馆秘书和秘鲁使馆专员觉得留下来起不了作用,便向佩雷纳说了几句恭维话,告辞走了。
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同老部下亲热地握过手,也回去了。公证人和佩雷纳讲好交付遗产的日期,正要离开,总监急急忙忙走进来,说:
“啊!堂路易-佩雷纳,您还没有走……太好了!……我想起一件事。您刚才说,在记事簿上认出三个字母,果真是Fan吗?”
“总监先生,我认为是的。您看,这不是F、a、u三个字母吗?您看F是大写,我想这是一个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的确……的确……说来奇怪,这些字母,正好是……来,我们来验证验证。”
他匆匆在桌子角上那叠信件中翻寻着。那是他回来时秘书交给他的。
“啊,找到了。”他抽出一封,看了看里面的署名,叫道:“找到了,就是这封……我想是这封……署名是Fauville……第一个音节不是Fau吗……瞧,就Fauville一个姓,再也没有名字了……一定是匆忙之中赶写的……没有日期和地址……手抖得厉害……”
他大声念起来:
总监先生:我和我儿子有生命危险。死神正向我们大步走来。他们威胁我们的阴谋,我今夜,至迟明早就可得到证据。请允许我明早送给您。我需要保护。请予援助。
致敬!
Fauville(弗维尔)
“没有别的名字吗?”佩雷纳问,“头衔也没有?”
“没有了。不过错不了。韦罗侦探的话,同这封信绝望的求救显然是一回事。这弗维尔父子,就是他说的今夜将被谋杀的人。可怕的是姓弗维尔的人太多了,很难及时找到。”
“怎么!总监先生,我们无论如何得……”
“当然,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我要我的手下都去找。可是,现在还没有一丝线索哩。”
堂路易嚷道:“真可怕,眼看那两人就要被人谋杀,我们却不能去救他!总监先生,我求您。请您亲手处理这个案子。一则由于柯斯莫-莫宁顿的意愿,您从一开始就卷了进来,二则由于您的权威和经验,您可以加快破案的进程。”
“这要由保安局……检察院来决定……”总监说。
“当然,总监先生。不过,您不认为,在有些时候,只有长官才有行动的资格?请原谅我的固执……”
他话没说完,总监的私人秘书就拿着一张名片闯了进来。
“总监先生,这个人一定要见您……我拿不准……”
总监接过名片一看,立即惊喜地叫出来。
“瞧,先生,”他对佩雷纳喊道。
只见名片上印着:
伊波利特-弗维尔
工程师
絮谢大道十四号乙
“瞧,”总监道,“机遇硬要把这个案子的线索塞到我手里。这一来,先生,我就如您所愿,不得不管这案子了。再说,事件在朝对我们有利的方面发展。这个弗维尔先生要是罗素家那些继承人中的一个,事情就简单多了。”
“不管怎样,总监先生,”公证人说,“我得提醒您,遗嘱上有一条规定,只能在四十八小时以后开读遗嘱。因此,还不能让弗维尔先生……”
办公室的门刚刚打开一条缝,一个男子就把接待员推开,猛然闯了进来。
他语无伦次地说:
“侦探……韦罗侦探!死了,是不是?刚才有人告诉我……”
“是的,先生,他死了。”
“唉!太晚了!我来得太晚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他骤然往地下一跪,两手合在一起,抽泣起来:
“哼!那帮混蛋!无赖!”
他头发全掉光了,额头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下巴神经质地抽搐着,牵着两只耳垂也跟着一扯一扯的。这人大约五十上下,脸色苍白,两颊凹陷,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两只眼睛里滚着泪水。
总监对他说:
“先生,您指的是谁?是杀害韦罗侦探的人?您能说出他们是谁吗?能引导我们调查吗?”
伊波利特-弗维尔摇摇头。
“不能。不能。现在,调查也没用了……我的证据还不够……不能,说实在的,不能。”
他已经站了起来,对总监表示歉意:
“总监先生,我白白地来打扰您……可是我想知道……我本希望韦罗侦探幸免于难,……他的证词加上我的证据,是十分要紧的。也许,他已经通知您了……?”
“没有。他只说今晚……今夜……”
伊波利特-弗维尔一跳。
“今晚?!那么,时间已经到了……不,不,不可能,他们还不可能冲着我干什么事……他们还没准备好。”
“可是韦罗侦探肯定,今夜会发生两起谋杀。”
“不会,总监先生……在这一点上,他弄错了……我清楚这事,我……最早明天晚上。我们设下埋伏,捉住他们……啊!那帮坏蛋……”
堂路易走近他,问:
“您姨母叫艾尔默利娜-罗素,对吗?”
“对。艾尔默利娜-罗素。她已经去世了。”
“她是圣泰田人吗?”
“是啊……您为什么问这些事?……”
“总监先生明天会告诉您的……还有一句话要问。”
他揭开韦罗留下的纸盒。
“这块巧克力对您有什么意义吗?这些齿痕……?”
“哼!”工程师叫了一声,声音很低沉……“真卑鄙!……侦探是在哪儿找到的?”
他有些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下,但很快就站直了,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
“我走了,总监先生,我走了。明天早上,我向您说出……我会抓到所有证据……司法机关会保护我……我是病人,不错,可终归我要活!……我有权活下去……我儿子也一样……我们要活下去……哼!那帮坏蛋……”
他像个醉汉似的冲了出去。
总监立即站起来。
“我让人去他周围了解情况……监护他的住所。我已经打电话给保安局。我在等一个信得过的人来。”
堂路易表示:
“总监先生,我向您请求,请给我在您指挥下侦破这个案子的权力。柯斯莫-莫宁顿的遗嘱使我义不容辞,我要承担这个任务,同时,请恕我冒昧,也给了我这个权利。弗维尔先生的对手极为狡猾,极为猖狂。我今晚坚决要求守在他家,守在他身边。”
总监有些犹豫。他当然想得到,堂路易-佩雷纳与遗产案的关系。莫宁顿的继承人要是一个也找不到,或者,至少不拦在他与几亿元遗产之间,那么他就能得到巨额遗产。他要保护伊波利特-弗维尔的奇怪的意愿,能说是出于高尚的感激之情,出于崇高的友谊与道义吗?
总监注视着这张坚毅的脸,这两只又聪慧,又机灵,又庄重,又和善,还带有几丝嘲弄意味的眼睛。当然,从这眼睛里看不出他心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可它们望着你,是那样真诚、坦率。过了好一会,他唤秘书进来。
“保安局派人来了吗?”
“对,总监先生。马泽鲁队长来了。”
“让人领他进来。”
他转向佩雷纳:
“马泽鲁队长是我们最优秀的警察。我需要精明能干的人办事时,不是叫他就是叫那可怜的韦罗。他对您会很有帮助的。”
马泽鲁队长进来了。这是个小个子,干干瘦瘦,但很结实。他那两撇下垂的小胡子,那厚厚的眼皮,那哭丧的眼睛,那又直又长的头发,使他看上去一副苦相。总监对他说:
“马泽鲁,你大概知道,你的伙伴韦罗死了,也知道他死得十分惨。现在要紧的是为他报仇,并防止发生其他谋杀案。这位先生十分了解案情,必须了解的情况,他会向你介绍的。你好好配合他行动。明天早上来向我汇报今夜的情况。”
这就等于放手让堂路易-佩雷纳行动,完全相信他的主动精神和洞察力。
堂路易躬下身子。
“总监先生,谢谢。我希望,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让您觉得后悔的。”
他向总监和勒佩蒂依先生告辞,就和马泽鲁队长一起走出门去。
到了外面,他把自己了解的情况都告诉了马泽鲁。马泽鲁对这位同伴的专业素质印象很深,似乎愿意服从他的指挥。
他们决定先去新桥咖啡馆。
在那里,他们了解到,韦罗侦探是店里的常客,今天早上确实写了一封长信。伙计记得很清楚,韦罗的邻座是与他差不多同时进来的,也要了信纸,并且要了两个黄信封。
“对了,”马泽鲁说,“正如您所推测的,那封信被人掉了包。”
至于那邻座的特征,伙计说得很明确:那人高高的身材,稍有点驼背;蓄着栗色胡须,下部修得尖尖的;戴一副玳瑁夹鼻眼镜,由一根黑色丝带系着;拄一根乌木手杖,银质把手雕成一个天鹅头。
“有了这些特征,”马泽鲁说,“警察就可以查访了。”
他们正要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堂路易一把拉住同伴。
“等一等。”
“什么事?”
“有人跟踪……”
“跟踪!太不客气了。是什么人跟踪?”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对付。而且我喜欢给他来个措手不及。等一等。我就回来。我包您不会无聊的。您会看到那是个什么角色。”
果然,片刻之后,他带着一个高高瘦瘦、蓄着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回来了。
他给双方作介绍:
“马泽鲁先生,我的朋友。卡塞雷斯,秘鲁公使馆专员,刚才参加了总监召集的会议。正是这位卡塞雷斯,受秘鲁公使委托,收集了有关我身份的材料。”
又高兴地补充一句:
“亲爱的卡塞雷斯先生,您在找我……确实,我们一出警察总署,我就认为……”
秘鲁专员使了个眼色,指指马泽鲁队长。佩雷纳说:
“请放心……马泽鲁先生不会妨碍您的!……您有什么话,尽可当他的面说……他很谨慎……再说案子的来龙去脉,他也知道。”
专员不说话了。佩雷纳让他在对面坐下。
“亲爱的卡塞雷斯先生,说吧,别绕弯子了。这种事该直截了当地说。就是说些粗鄙话我也不怕。可以少耽误多少时间呐!说吧。您要钱用,是吗?或至少,需要额外一笔开销。多少?”
秘鲁人迟疑了一下,瞥了一眼马泽鲁,猛地下了决心,低沉地说道:
“五万法郎!”
“天呐!”堂路易嚷起来,“您这么贪?马泽鲁先生,您说怎样?五万法郎,这么大一个数。尤其是……瞧,亲爱的卡塞雷斯,我们扯扯往事。几年前,您从阿尔及利亚路过,我有幸与您认识,我从别处了解了您的为人,便问您能不能为我弄一个祖籍西班牙的秘鲁人身份证,取名佩雷纳,为期三年,证件齐备,无可挑剔,祖先也确有其人,且系名门望族,您回答说‘可以’,并定下价钱:两万法郎。上星期,警察总监让我把证件寄给他,我就去拜访您,得知您受命正在调查我的出身。再说,一切证件都准备得好好的。已故的佩雷纳是祖籍西班牙的秘鲁贵族,您把他的身份证件作了适当的修改,给了我,使我有了头等的身份地位。商量好我们在警察总监面前要说的话以后,我就付了您两万法郎。我们两清了。您怎么又要加码呢?”
秘鲁专员毫不显得尴尬。他把两肘支在桌上,不慌不忙地说道:
“先生,从前与您打交道时,我以为您是为了个人原因,才穿上外籍军团军服,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希望以后能够体体面面地在社会上生活。今天可不一样了。您是柯斯莫-莫宁顿的遗赠财产的承受人,明天,您就可以凭这个假名,领取一百万元,或许过上几个月,还将领到两亿元呢。”
这道理似乎打动了堂路易。不过他还是问道:
“我要是不同意呢?”
“您要是不同意,我就通知公证人和警察总监,说我调查失误,堂路易-佩雷纳的身份有问题。这样一来,您一文也别想拿到,甚至还可能要被逮捕。”
“和您这位诚实正直的先生一样。”
“和我?”
“对!为了您编造的这个假身份……您完全想得到,我会把您供出来。”
专员没有答话。他的鼻子很大,似乎在两边长长的颊髯中间拉长了。
堂路易笑起来。
“好了好了,卡塞雷斯先生,别摆出这副苦相了。我不会害您的。只是您不要费心把我弄进局里去。有一些人比您还狡猾,曾想过这么做,结果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真的,说到诈骗别人,您这样子,不算头等高手。稍稍笨了点儿,卡塞雷斯先生,稍稍笨了点儿。好了,我的话都说明白了,对吧?缴械投降,不再对这个杰出的佩雷纳打冤枉主意了吧?很好,卡塞雷斯,很好,我会宽宏大量的,您会感到,两者中最公道的……就是人们所想得到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里昂信贷银行的支票簿。
“拿着,亲爱的朋友,这里两万法郎,是柯斯莫-莫宁顿的遗产继承人给您的。拿了支票开路,别像洛特先生的女儿似的,搔首弄姿,一步三回头吧。走吧……快点!”
专员老老实实地服从了他的命令,没有再讨价还价,收下支票,绽出笑容,说了两声谢谢,就赶快走了,果然没有回头。
“无赖!……”堂路易低声骂了一句,“嗯,您觉得怎样,队长?”
马泽鲁队长圆睁双眼吃惊地看着他。
“啊,这,这!不过,先生……”
“这什么,队长?”
“啊,这,这!先生,您到底是谁?”
“我是谁?”
“对。”
“可是人家不是告诉您了吗?一个秘鲁贵族,或者,一个西班牙贵族……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堂路易-佩雷纳。”
“您是开玩笑吧!我刚刚听见……”
“堂路易-佩雷纳,从前是外籍军团战士……”
“够了,先生……”
“获得过各种军功章……荣誉勋章。”
“我再说一遍,够了,先生。我勒令您跟我到总监面前说清楚。”
“真见鬼了!让我说下去吧!……从前外籍军团的战士,从前的英雄……从前被卫生检疫所拘禁的犯人……从前的俄罗斯王子……从前安全部的长官……从前……”
“您疯了!”马泽鲁骂道,“……这段经历算什么?”
“这是真正的经历,地道的经历。您既然问我是什么人……我就一一说出来。再老一点的事还要说吗?我还有一些头衔没说呢……侯爵、子爵、公爵、大公、王子……一大串哩,整个一架哥达飞机的轰炸,怎么样?有人若说我是国王,我是畜生才会去打反口。”
马泽鲁队长用他干惯了重活的两只手抓住佩雷纳两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手腕,喝道:
“少-嗦,对吧?我不知道您是谁,可我决不放过您。我们一起去警察总署说清楚。”
“亚历山大,别这么大叫大嚷好不好?”
那两只弱不禁风的手腕轻轻一转,就挣脱出来了,马泽鲁两只孔武有力的手反被他抓得铁紧,丝毫也不能动弹。堂路易冷笑道:
“蠢东西,认不出我了?”
马泽鲁队长说不出一个字。两只眼睛睁得更大了。他努力想弄明白,可是始终瞠目结舌,搞不明白。这个声音,这开玩笑的方式,这又顽皮又放肆的行为,这讥弄的眼神,还有亚历山大这个名字,这不是他的本名,是从前一个人给取的,也只有他才这么叫。这可能吗?
他张口结舌道:
“老板……老板……”
“这有什么可疑的?”
“不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您死了。”
“后来呢?你以为我死了,就不能再活了吗?”
马泽鲁似乎越搞越糊涂。佩雷纳把手搭在他肩上,说:
“谁让你进警察总署的?”
“保安局的长官勒诺曼先生。”
“勒诺曼是谁?”
“是老板。”
“也就是亚森-罗平,对吗?”
“对。”
“那好!亚历山大,你知不知道,对亚森-罗平来说,当保安局的长官,尽管当得十分出色,还是比当堂路易-佩雷纳,当勋章获得者,当外籍军团战士,当英雄,甚至当名亡实存的人要难得多。”
马泽鲁队长默默地打量着这位同伴,接着他忧伤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彩,黯然的脸上顿时神采奕奕,猛地一拳击在桌子上,声音嘶哑地说:
“好吧,就算您是老板。可我要警告您,别指望我会帮您。啊!不会的,决不可能。我现在是为社会服务,我也决不违背社会的利益。我什么忙也不会给您帮。我已经尝到了老老实实做人的滋味。我不会再去尝别的滋味了。啊!不会的,我不会再干傻事了。”
佩雷纳耸耸肩。
“你真蠢,亚历山大!真的,老实人的面包没有喂胖你的智力。谁跟你说要重操旧业了?”
“可是……”
“可是什么?”
“老板,你那些小诡计小伎俩……”
“我的小诡计小伎俩!你以为我在这个案子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我是说,老板……”
“告诉你,小伙子,我可什么也没插手。两个钟头以前,这个案子,我知道的不会比你多。是好上帝招呼也不打,突然送一笔遗产让我来继承。我不能违抗他的旨意,才……”
“才什么?”
“才受命为柯斯莫-莫宁顿报仇,才受命寻找他的天然继承人,保护他们,并给他们分配属于他们的两亿元。就这些。这种事,难道不是正派人的作为?”
“是的。”
“是的,不过,如果我不是作为一个正派人去办这种事……你想说的是这层意思吧?”
“老板……”
“好吧!小伙子,你要是看到我有丝毫让你反感的行为,要是在堂路易-佩雷纳的良心上看到一点污点,那你就不要犹豫,尽管揪住我的领子送到警察总署去吧。我授权你这样做。我命令你这样做。你这下满意了吧?”
“光我满意还不够,老板。”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别人呐。”
“说明白一点。”
“您要是被人逼迫呢?”
“怎样逼迫?”
“人家可能会背叛您。”
“谁?”
“我们原先的那帮伙伴……”
“早走了。我早把他们打发出法国了。”
“他们在哪儿?”
“这是我的秘密。你呢,我把你留在警察总署,需要时再叫你帮忙。你明白我是有道理的了吧。”
“可要是人家发现了您的真实身份呢?”
“那又怎样?”
“会逮捕您的。”
“不可能。”
“为什么?”
“不可能逮捕我。”
“什么理由?”
“你自己刚才也说了。一个充足的理由,高级的理由,让人不能不接受的理由。”
“到底是什么?”
“我已经死了。”
马泽鲁似乎呆住了。佩雷纳的理由仿佛给他当头一棒。他一下看出了老板的气魄和滑稽,猛地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那张苦脸一扯一扯的,可笑极了。
“啊!老板,您还是老样子!……上帝啊,这真可笑!……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认为我不是做梦!……比原来还清醒得多。哈哈,您死了!埋了!一笔勾销了!啊!多么可笑!多么可笑!”
伊波利特-弗维尔工程师住在絮谢大道上一座大公馆里,后面是一线城防工事,左边是一个花园。他让人在花园里建了一间大房子,充作工作室。这样,花园就小了,只有几棵树和栅栏边的一溜儿草地。栅栏上爬满常春藤,开了一道门,把花园与大马路隔开。
堂路易-佩雷纳和马泽鲁去了帕西警察分局。在那儿,马泽鲁按佩雷纳的指示,作了自我介绍,要求派两名警察通宵守护弗维尔工程师的住宅,凡有可疑人员企图进入,即于拘捕。
警察分局长答应协助。
办完此事,堂路易和马泽鲁就在附近一带吃了晚饭。九点钟,他们来到公馆大门口。
“亚历山大。”佩雷纳叫道。
“老板?”
“你不怕吧?”
“不怕,老板。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保护弗维尔工程师父子,就是跟一帮家伙对着干。他们除掉那父子俩,就能得到巨大的好处,所以一个个都急红了眼。你的命,我的命……如一丝轻风,微不足道……你不怕?”
“老板,”马泽鲁答道,“我不知道哪天会尝到害怕的滋味,但在一种情况下,我是永远不会尝到它的。”
“哪种情况?”
“在您身边。”
他果断地摁了门铃。
门开了,出来一个仆人。马泽鲁把名片递给他。
伊波利特-弗维尔在工作室接待他们俩。桌上堆满了书本、小册子和纸张。在两个由高高的架子撑起的绘图架上,有一些草图和详图。两个玻璃橱里,陈列着一些象牙和钢铁模型。那都是工程师发明或制造的机器的模型。靠墙摆着一只宽宽的长沙发。对面是转梯,通到楼上的回廊。天花板上,吊着水晶挂灯。壁上挂着电话机。
马泽鲁报上自己的姓名职务,并介绍说他的朋友佩雷纳也是警察总监派来执行任务的。之后他就开门见山,说出此番前来的目的。警察总监德斯马利翁先生发现了一些十分严重的迹象,很是着急,等不及明天与他会见,先派手下人来指导他采取防备措施。
弗维尔开始有点不悦。
“两位,我已经采取防备措施了。再则,我怕你们卷进来,反倒有害无益。”
“这话怎么讲?”
“会打草惊蛇,也妨碍我收集证据。我需要那些证据,来挫败那帮歹徒的阴谋。”
“您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不行,我不能……明天,明天上午……在这之前,不行。”
“明天太晚了吧?”堂路易-佩雷纳打断他的话。
“太晚,明天?”
“韦罗侦探告诉德斯马利翁的秘书:‘今夜会发生两起谋杀案。避免不了,改变不了的。’”
“今夜?”弗维尔生气地叫道,“……我跟你们说,不会,今夜不会,我确信……我掌握了一些情况,不是吗?而你们并不知道……”
“是的,我们是不知道,”堂路易反驳道,“可是有些情况,韦罗侦探知道了,您却不清楚。您敌人的机密,他或许了解得更深。证据,就是那帮家伙对他严加防备;证据,就是一个拄乌木手杖的家伙一直监视着他;证据,就是他最终被谋杀了。”
伊波利特-弗维尔的自信被打消了。佩雷纳趁机进一步劝说,终于使他服从了这比他更强的意志,虽说他还有所保留。
“怎么?这么说,你们想在这里过夜?”
“正是。”
“可这真荒唐!真是白费功夫!你们把事情搞糟了,就……怎么,你们还想干什么?”
“家里住了些什么人?”
“什么人?首先,我妻子。她住二楼。”
“弗维尔夫人没有危险。”
“是的,她没事。有危险的是我,我和我儿子埃德蒙。因此,八天来,我一改习惯,不在我的卧房。而在这间屋子过夜。我假称要干活,要写东西,要熬夜,还需要儿子帮忙。”
“那他也睡在这儿?”
“在我们头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我叫人给他整理出来的。只有从这道室内楼梯才能上去。”
“他现在在屋里?”
“对。他睡了。”
“他多大了。”
“十六。”
“您这样换房间,是担心有人袭击?那么是谁呢?某个敌人,也住在公馆里?某个仆人?或者,是外面的人?如果是外面的,会怎么进来?我要问的就是这些。”
“明天……明天……”弗维尔固执地回答,“……明天,我会跟你们说的……”
“为什么今晚不说呢?”佩雷纳也同样固执地问。
“因为我需要证据,我再说一遍……因为我只要说出来,就可能引出严重后果……我怕,是的,我怕……”
确实,他浑身发抖,样子是那么可怜,那么惊惧,堂路易不再坚持了。
“好吧,”他说,“我只要求一件事,就是允许我和我这位同伴在您叫得应的地方过夜,好吗?”
“随你们的便,先生。不管怎么说,这样也许更好一些。”
这时,有个仆人敲门进来说:太太要出门,想见一见先生。几乎是同时,弗维尔太太进来了。
她优雅地点点头,向佩雷纳和马泽鲁致意。这女人大约三十五岁,长着两只蓝眼睛,一头波浪起伏的头发,脸蛋儿略显俗气,却很漂亮迷人,整个人很有风韵,很招人喜欢。她里面穿一件跳舞时穿的长裙,袒露出美丽的双肩,外面罩一件镂花的丝质外套。
丈夫惊讶地问:
“你今晚要出门?”
“你记得吧,欧微拉家在歌剧院他们的包厢里给我留了个位子。还是你要我看过戏后去出席艾尔辛格夫人的晚会。”
“确实……确实……”他说,“我忘了……光忙着干活!”
她扣好手套,又问:
“你不来艾尔辛格夫人家与我会合吗?”
“为什么?”
“这会让他们高兴的。”
“可是我不愿意。再说,我的身体也不好,去不了。”
“我帮你解释一下。”
“对,你帮我说一声。”
她姿态优雅地扣上外套,站了一会儿没动,似乎在想什么告别的话。接着,她问:
“埃德蒙不在吗?我还以为他在帮你干活呢?”
“他累了。”
“睡了?”
“对”
“我想亲亲他。”
“算了,你会弄醒他的。再说,你的汽车候在这儿呢。去吧,亲爱的朋友。祝你玩得开心。”
“啊!玩……”她说,“好像人家去歌剧院和晚会是为了玩似的。”
“总比你留在屋里要好。”
出现了一阵尴尬场面。看来这家庭不大和睦,丈夫身体不好,不愿去交际场合玩乐,把自己关在家里,而太太年轻好玩,在外面寻欢作乐消遣。
见丈夫不再跟她说话,妻子便俯下身子,吻了吻他的额头。
接着,又向两位来客打了招呼,就走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传来汽车马达声。车声渐渐远去。
伊波利特-弗维尔立即站起来,摇铃唤人,说:
“家里人谁也不知道我危险临头。我谁也没告诉,连西尔威斯特也不例外。虽说他是我的贴身仆人,服侍我多年,为人忠厚老实。”
仆人进来了。
“我要睡了,西尔威斯特。给我铺床吧。”弗维尔先生说。
西尔威斯特打开长沙发,铺好床单被子,便成了一张舒适的床。接着,他按主人吩咐,拿来一瓶酒、一只酒杯、一碟糕点和一盘水果。弗维尔先生啃了一块糕,接着切开一只红皮小苹果。苹果还没熟。他又拿起另外两个,摸了摸,觉得也是生的,又放回盘里,另拿起一只梨,削了皮吃起来。
“把果盘留下,”他对仆人说,“夜里要是饿,我就好……哦,我忘了,这两位先生留在这里。别告诉别人。明早我摇铃后再来。”
仆人出去之前,把果盘留在桌上。佩雷纳把什么都注意到了,因而能够一丝不差地回忆起那晚上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他数了数,果盘里有三只梨,四只红皮小苹果。
这时弗维尔登上旋梯,循着回廊,来到儿子睡的房问。
“他睡得可沉哩。”他对跟着上来的佩雷纳说。
房间狭小。由一套专门的通风系统通风。因为木质百叶窗板钉死了,窗口密不透风。
“这是我去年采取的一个措施。”伊波利特-弗维尔说,“我在这间房里作电气实验,怕有人偷看。把通屋顶的出口也封死了。”
他又压低声音,补充道:
“长久以来,总是有人在周围不怀好意地荡来荡去。”
他们下了楼。
弗维尔看看表。
“十点一刻……是睡觉的时候了。对不起,我很乏……”
他们商量好,佩雷纳和马泽鲁搬两张扶手椅,坐在工作室通往前厅的过道里守卫。
直到此时,伊波利特-弗维尔一直十分兴奋,似乎能够控制自己,可是在离开他们上床之前,却突然支持不住,轻微地叫了一声。堂路易回过身,见他脸上脖子上虚汗直冒,因为惊恐和发烧而一身直抖。
“您怎么啦?”
“我怕……我怕……”他说。
“您精神太紧张了。”堂路易叫道,“我们两人都在这儿,您还怕什么!我们甚至可以守在您身边,守在您床头过夜。”
工程师扶着佩雷纳的肩头,猛烈摇着,脸部抽搐着,结结巴巴道:
“你们就算有十个……二十个守在我身边,您以为他们就不敢动手了吗?您听明白了吗,他们无所不能!……他们无所不能!……他们已经杀害了韦罗侦探……他们会杀了我的……也会杀了我儿子……啊!那帮坏蛋!……上帝呵!怜悯怜悯我吧!……啊!多可怕呀!……我难受得很!”
他跪下来,捶着胸脯,反复叫着:
“上帝呵,怜悯怜悯我吧……我不愿死……我不愿我儿子死……怜悯我吧,我求求你……”
他又猛地站起来,领着佩雷纳来到一个玻璃柜前。那柜子下面安着铜滚轮,轻轻一推就推开了,露出嵌在墙里的一个小保险柜。
“我的全部经历都在这里面。三年来,我每天都写一段。倘若我遭遇不测,很容易查出凶手。”
他匆匆地拨动锁上的数字,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保险柜打开。
保险柜里四分之三是空的。只有一层搁板上放着一堆纸张文件,里面有一本灰色漆布本子,外面箍一圈红色橡皮筋。
他抽出本子,说:
“喏……这本子……一切都记在里面。看过以后,就知道罪行的来龙去脉了……里面先记着我的怀疑,以后是我的确证……一切……一切都记了……凭这些,完全可以设计……把他们抓获……您不会忘记吧?一个灰皮本子……放在保险柜里……”
他慢慢镇定下来,把玻璃柜移回原处,整理好几份文件,拧亮床头的壁灯,熄了房中央的吊灯,然后请堂路易和马泽鲁出去。
堂路易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检查两扇窗子的铁护窗,注意到入口对面有一个门,便问工程师……
“这是老客户进出的门……有时我也走一走。”
“通到花园里吧?”
“对。”
“关紧了吗?”
“你们可以看看……锁紧了,还上了保安闩。两枚钥匙,连同花园门的,都在钥匙串上。”
他把钥匙串和钱夹放在桌上,把手表上紧发条,也放在桌上。
堂路易毫不为难,拿上钥匙就去开了锁,扯下保安闩,开门走下三级台阶,来到花园,绕着狭小的花坛走了一圈。透过栅栏上覆盖的常春藤,他看到并听到两个警察在大马路上来回走动。他检查了栅门。门锁上了。
“行。”他回到屋里,说,“一切正常。您可以放心。明天见。”
“明天见。”工程师把佩雷纳和马泽鲁送到过道里。
在工作室与过道之间隔着一道双层门。其中一层填充了软料,蒙了仿皮漆布。过道另一边,挂着一幅沉甸甸的帏慢,把它与前厅隔开。
“你可以睡一睡,”佩雷纳对同伴说,“我来值班。”
“可是老板,您不认为这只是一场虚惊吗?”
“我不认为,因此我们才作防备。不过你了解韦罗侦探,你认为他是个凭空想象的人吗?”
“不是,老板。”
“那么,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那话,一定有根有据。所以我得睁大眼睛。”
“老板,我们轮班。到我值班的时刻,叫醒我。”
他们坐在一起,一动不动,又稍微说了几句话,然后马泽鲁就睡着了。堂路易坐在扶手椅上不动,尖着耳朵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公馆里一片沉寂。外面,偶尔有一辆汽车或出租马车驶过。他还听见奥特伊线上最后几班火车开过的声音。
堂路易起了几次身,走近门口。没有一点声音。毫无疑问,伊波利特-弗维尔睡着了。
“很好。”佩雷纳暗忖,“大马路那边有人看守,只能从这边进屋。没什么可担心的啦。”
凌晨两点,一辆汽车在公馆大门前停住。一个仆人大概守候在厨房和配膳房那边,赶紧跑过去开门。佩雷纳熄了过道的电灯,轻轻撩起帏幔,看见弗维尔夫人进来了,后面跟着西尔威斯特。
她登上楼。楼梯间又变得黑暗了。有半个钟头,楼上传来轻轻的话声和挪动椅子的声音。接着就沉寂下来。
在这静寂之中,佩雷纳觉得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表达的不安。为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可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扰人,他便嗫嚅道:
“我去看看他睡着了没有。房门应该没有闩紧。”
确实,他一推门就开了。他打着手电,走近床边。
伊波利特-弗维尔面朝墙壁,睡着了。
佩雷纳放心地吁出一口长气,回到过道,摇醒马泽鲁。
“该你了,亚历山大。”
“没事吧,老板?”
“没有,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他睡着了。”
“您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去看了。”
“真怪,我都没听见。真的,我睡得很死。”
他跟佩雷纳走进房问。佩雷纳对他说:
“你坐在这儿,别吵醒他。我打一会儿吨。”
他仍然守了一会。后来就睡着了。不过,即使在睡梦中,他也留意周围的动静。
一架座钟小声地报时。每次佩雷纳都数着钟点。接下来街面苏醒了。送奶的车子过去了。早班火车拉响汽笛,隆隆驶往郊区。
公馆内部也开始骚动了。
日光从护窗板缝里透进来。渐渐地,房间里亮堂起来。
“我们走开吧。”马泽鲁说,“最好别叫他发现我们在房里。”
“别说话。”堂路易命令道,做了个急切的手势。
“为什么?”
“会把他吵醒的。”
“您看得清清楚楚,他并没醒。”马泽鲁仍然大着嗓门说。
“确实也是……也是……”堂路易喃喃道,这么大的说话声竟没把睡觉的人闹醒,他觉得有点怪。
半夜的那种恐慌,此刻又在他心里冒了出来。这回是更明确了。尽管他不愿意,也不敢弄清恐慌的原因。
“老板,您怎么啦?您不舒服。哪儿不舒服?”
“没有……没有……我只是害怕。”
马泽鲁浑身一颤。
“怕什么?您说这话的口气,就和他昨晚上一样。”
“是啊……是啊……为的是同样的原因。”
“可到底为了什么?”
“难道你还不明白?……你还不明白,我在问自己……”
“……什么?”
“他是不是死了!”
“您疯了,老板!”
“不……我不知道……只不过……只不过……我觉得他死了。”
他拿着电筒,一动不动地站在床铺对面,像瘫了一样。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时却没有勇气拿电筒照一照伊波利特-弗维尔的脸。房间里笼罩着可怕的沉默。
“啊!老板,他不动……”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我看出,他一夜都没动。正是这点让我害怕。”
他鼓起勇气向前走,差不多碰到了床铺。
工程师似乎没有了呼吸。
他下决心抓住工程师的手。
那只手冰凉冰凉。
佩雷纳猛一下冷静下来。
“窗户!打开窗户!”他叫道。
当光亮涌进室内以后,他发现伊波利特-弗维尔浮肿的脸上有几块褐斑。
“啊!”他低声说,“他死了。”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马泽鲁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确认了这极神秘、极不可思议的事实,目瞪口呆,大惑不解,傻愣愣地站了两三分钟,十分丧气。接着,佩雷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跳起来,几个大步就上了楼,跑过回廊,冲到阁楼问。
伊波利特-弗维尔的儿子埃德蒙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土色,身子早就硬了。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马泽鲁老是念着这句话。
在他的冒险生涯中,佩雷纳也许从未受过这样大的震动。他忽然觉得十分疲劳,似乎再没有力气做一个动作,提不起精神说一句话。父子俩都死了!有人在夜里杀了他们。就在几个钟头以前。尽管房子有人看守,所有出口都封死了,还是有人用可恶的针管把他们毒死了,就像毒死那美国人柯斯莫-莫宁顿一样。
“真想不到!”马泽鲁还在说,“可怜的家伙,我们熬夜守护他们,尽力挽救他们,却都是白费气力!”
这话里带有几分责怪的意思。佩雷纳抓住他,坦白地说:
“你说得对,马泽鲁。我太没用了,没把事情办好。”
“我也是,老板。”
“怪不得你……你……你昨天晚上才参与进来呀。”
“可是,您也是一样,老板。”
“对,我知道,我是从昨晚才进来的,而那些对手,他们早在好多星期好多星期以前就进行阴谋策划……可是,他们终究死了,被人害死了,而且是在我眼皮下,我亚森-罗平的眼皮下……事情在我眼皮下发生,我却没有看见……什么也没看见……这可能吗?”
他扒开可怜小家伙的膀子,指着上臂一个针眼,说:
“一样的针眼……显然,在做父亲的身上也可以发现……孩子似乎也没感受到痛苦。不幸的小家伙!看上去不结实……有什么关系……有一张俊秀的脸蛋……啊!那母亲该会多伤心啊!”
马泽鲁十分愤怒,对那位母亲深表同情,不禁流下泪来,一边喃喃念着: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们要替他们报仇,嗯,马泽鲁?”
“老板,您是在对谁说?那帮恶棍,我要一次又一次整他们!”
“一次就够了,马泽鲁!不过整就整个彻底!”
“哼!我发誓非这样做不可。”
“你说得对,我们发誓吧。发誓为这两个死者报仇。发誓不把杀人凶手绳之以法决不罢休。”
“我凭着灵魂的永福来起誓,老板。”
“好。”佩雷纳说,“现在我们干活吧。你立即去打电话,报告警察总署。我相信总监先生会觉得你立即报告做得对。他对这个案子极为关注。”
“要是仆人进来呢?要是弗维尔夫人……”
“在我们开门以前,谁也不会进来。而我们要等总监先生来了才开门。由他去通知弗维尔夫人,她丈夫和儿子死了。去,快打吧。”
“等一等,老板,我们忘了一件事,它肯定对我们大有帮助。”
“什么事?”
“保险柜里的灰皮小本子。弗维尔先生在上面记下了冲他而来的阴谋。”
“哦,对了!”佩雷纳叫道,“你说得有理……尤其是,他昨夜忘了拨乱数字,而且把钥匙丢在桌上。”
他们立即下楼。
“让我来。”马泽鲁说,“这种保险箱保险柜,您还是别碰为好。”
他拿上那串钥匙,移开玻璃柜,急迫地插进钥匙。堂路易更是十分兴奋。这神秘案件的真相,他们就要得知了!死者将向他们交出刽子手的秘密了!
“唉呀,你真慢!”堂路易埋怨道。
马泽鲁两手伸进保险柜,在铁架上那堆纸张文件里翻。
“来!马泽鲁,给我。”
“什么?”
“灰皮本子。”
“不可能,老板。”
“嗯?”
“不见了。”
堂路易低声骂了一句。工程师当他们的面放进保险柜的灰皮本子不翼而飞了!
马泽鲁摇着头。
“真想不到!这么说,那帮家伙知道有这么个本子?”
“肯定!而且还知道好多别的事。那帮家伙的底细,我们远远没有摸清。因此,不能再耽搁了。打电话吧。”
马泽鲁听从了他的吩咐。电话一打过去,总监马上就让人回话,他等会儿打过来。
马泽鲁等着。
佩雷纳在房里走来走去,仔细检查各种物件,几分钟后,过来坐到马泽鲁旁边,显得惶惶不安。他思索良久,眼光停在果盘上,喃喃说道:
“瞧,昨晚上是四只苹果,现在剩了三只。那么他吃掉了一只?”
“的确,”马泽鲁说,“他大概吃了。”
“这就怪了,”佩雷纳道,“因为他昨晚发现苹果没熟。”
他又不说话了,手肘撑在桌上,显然在用脑筋。然后,他抬起头,说出这句话来:
“罪行是在我们俩进来之前发生的。准确地说,在零点三十分发生的。”
“您怎么知道,老板?”
“杀害弗维尔先生的那个凶手,或那些凶手摸过桌上这些东西,把摆在桌上的表碰跌了。他们捡起来放回原处。可是表被撞停了。表针指着零点三十分。”
“这么说来,老板,大约凌晨两点,我们坐进来的时候,睡在我们旁边和楼上的人都已经死了。”
“对。”
“可那些魔鬼是从哪儿进来的呢?”
“是从苏舍大马路边的栅门进的花园,又从花园这张侧门进屋来的。”
“他们有钥匙?”
“是的,另配的钥匙。”
“可是外边不是有警察看守吗?”
“他们还在看守哩。他们看守啊,从这个点走到那个点,转过身又从那个点走到这个点。就没想到,人家可能趁他们转身的功夫潜入花园。是这样进来的,也是这样出去的。”
马泽鲁似乎感到震惊。罪犯如此大胆,如此灵活,行动如此精确,真是匪夷所思。
“他们本事不小。”他说。
“本事不小,马泽鲁,你说他们本事不小。我预计战斗将十分激烈。真的!他们的进攻多么凶猛!”
电话铃响了。堂路易留下马泽鲁独自与总监通话,拿起那串钥匙,轻易打开了侧门的锁和插销,下到花园里,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给侦破提供方便。
和昨夜一样,透过常春藤枝叶,他看到两个警察在两盏路灯之间来回踱着。他们看不见他。再说,公馆里可能发生什么事一他们完全不感兴趣。
“这是我的重大失误。”佩雷纳寻思,“意识不到责任多么重大的人,根本就不应该委以这样的重任。”
他四处打量,终于在砾石小路上发现了一些足迹,只是太模糊,看不出是穿着什么鞋子踩的,不过证实了佩雷纳的假设:凶手是从这边潜入室内的。
突然,他高兴得一蹦。路边一株杜鹃的枝叶间,有一点红东西映入他的眼帘。
他弯下腰。
是一个苹果。那第四个苹果,果盘里少了的那一个。
“很好,”他想,“伊波利特-弗维尔没有吃。准是凶手中哪个带出来的……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突然饿了……准是从手上滑落的,来不及去找。”
他捡起苹果,仔细察看。
“啊!”他浑身一颤,叫道,“这是真的吗?”
他十分兴奋,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明明白白在他眼前的事实,他却怎么也接受不了。有人在这苹果——在这酸得不能吃的苹果上咬了一口,留下了齿痕。
“这是真的吗?”堂路易再次问道,“他们中的一个竟这样不谨慎,这可能吗?苹果一定是他不注意时掉的……或者天色大黑他没有找到。”
他总是认为这不可能,于是想出种种理由来解释。可是事实摆在这儿。两排牙齿,在薄薄的红皮上啃出了一个半圆,在果肉上留下了清晰的整齐的印痕。上排是清清楚楚的六颗,下排则是弯弯的一线。
“虎牙!……”佩雷纳轻声叫道,盯着这两排印痕不放。虎牙!韦罗侦探那块巧克力上面印的就是虎牙!多么出人意外的巧合!难道能假设这是偶然的吗?难道不应该认定,这只苹果和那块巧克力都被同一个人咬过?韦罗侦探把那块巧克力当作不容置疑的证据带回警察总署。
他犹豫片刻。这个证据,他要不要留下,以便开展个人的调查?或者把它扔下,让司法机关去搜查发现?他拿着这个苹果,觉得那样厌恶,那样不舒服,就把它扔下,让它滚回杜鹃的枝叶下面。
他心里反复念着:
“虎牙!……猛兽的牙!”
他关上通向花园的门,插上门闩,把那串钥匙放回桌上,对马泽鲁说:
“你跟总监通过话啦?”
“对。”
“他来不来?”
“来。”
“他没有命令你打电话通知警察分局?”
“没有。”
“他是想先把一切亲眼看了再说。好哇!可是保安局呢?检察院呢?”
“他通知他们了。”
“亚历山大,你怎么啦?你好像不情愿答话似的。好吧!后来哩?你怎么这么奇怪地望着我?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
“好吧。你大概被这案子搅胡涂了。确实,是有点不合适……总监是不会开心的……尤其是他把这事交给我未免有些轻率;人家会要他解释我为什么在场……啊,说到这事,你最好把我们所做的一切全部承担下来,对吧?这对你只有好处。再有,你要痛痛快快站在前面,尽可能把我遮住。尤其是——我想,你大概没有想到这细节会有什么麻烦——别说蠢话,要咬定你昨夜在过道里一秒钟也没睡。否则,责任就会落在你身上。再则……再则……我们说定了,嗯?现在我得离开了。如果总监要找我,我预计他会找的,就叫人给我打电话好了。我在波旁宫广场自己家里。再见。我参加调查并无益处。人家会认为我不宜在场。再见,伙计。”
他朝过道门走去。
“等一会儿。”马泽鲁叫道。
“一会儿?可是……”
马泽鲁冲到他前面,拦住他的去路。
“是的,一会儿……我不同意您的意见。您最好耐心等到总监来。”
“不过我可不把你的意见当回事。”
“那也可能,不过您别想出门。”
“什么?嗬!亚历山大,你是不是病了?”
“别走,老板。”马泽鲁软下来,求道,“这对您有什么益处呢?总监要和您交谈交谈,也是很自然的事啊。”
“嗬!是总监要和……?好吧!小伙子,你告诉他,我不由他指挥,不属任何人指挥。就是共和国总统,就是拿破仑一世本人拦我的路……嗨,得了,-嗦这些干什么呢?让开!”
“您别想过去!”马泽鲁伸开双臂,坚决地说。
“这真可笑,这样子。”
“您别想过去。”
“亚历山大,一直数到十。”
“您要愿意,数到一百也行。可是您别……”
“啊!你说来说去就是这一句,把我搞烦了。去你的,走开!”
他揪住马泽鲁的两个肩膀,把他扭过身子一推,推得老远,碰到长沙发,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打开门。
“停步!不然我开枪了!”
是马泽鲁在喝令。他已经站起来,举着枪,一副凛然不可改变的表情。
堂路易大吃一惊,站住了。他根本不把这个威胁当回事,面对着这里黑洞洞的枪口,他也毫不惊慌胆怯,只是马泽鲁,他从前的同谋,狂热的弟子,忠心耿耿的仆人,竟敢对他发出威胁,这是多大的奇迹?
他走拢去,轻轻地按着那伸直的手臂,问:
“是总监的命令,对吧?”
“是的。”马泽鲁嘟囔道。
“命令你把我留住,直到他来?”
“对。”
“还命令你,要是我表现出走的意图,就要阻止?”
“对。”
“不惜任何手段?”
“对。”
“甚至给我一枪?”
“对。”
佩雷纳思索片刻,认真地问:
“马泽鲁,如果是那样,你真会开枪?”
马泽鲁低下头,轻轻地说:
“对,老板。”
佩雷纳没有生气,反而以怜爱的目光看着他。对他来说,看到从前的伙伴如今受这种责任与纪律的意识所支配,是十分感动的。这种意识超出了一切感情。即使马泽鲁仍然保留着对主人的钦佩与敬爱,也得服从这种意识。
“我不怪你,马泽鲁。我甚至赞同你这样做。只是,你好好告诉我,总监让你留住我,是出于什么原因……”
马泽鲁没有答话,但他眼里的表情是那样痛苦,堂路易霍地一惊,顿时恍然大悟。
“不……不可能……”他叫道,“这很荒谬……他不可能这样想的……你,马泽鲁,你也认为我是罪犯?”
“啊!我,老板,我相信您,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您没有杀人,没有!……可是,有些事情,有些巧合,总免不了……”
“事情……巧合……”堂路易慢慢地重复道。
“对……其实……你说的话是有些事实……对,这一切,凑巧与……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哩?我与柯斯莫-莫宁顿的交往,我到巴黎来听人开读遗嘱,我执意要守在这儿过夜,弗维尔两父子的死大概将使我得到好几亿……还有还有……你的总监,他有成千上万条理由!……尤其是……总之……总之……什么!我是坏蛋。”
“喂,老板……”
“叫坏蛋,伙计,脑子里好好记着,叫坏蛋……不过,亚森-罗平,那个前侠盗、那个前苦役犯,那个前什么什么的,随你怎么称呼,可不是坏蛋……在那方面,我是无可指责的……但堂路易-佩雷纳,这个正人君子,这个遗赠财产的承受人,等等,确实是坏蛋。不过,这事儿也办得太蠢!因为要是把我投进大牢,谁来查出杀害柯斯莫、韦罗和弗维尔两父子的凶手呢?”
“喂,老板……”
“闭嘴……听着……”
一辆汽车在大马路上停下来,接着又是一辆。显然,总监和检察院的官员到了。
堂路易抓住马泽鲁的臂膀,说:
“只有一个办法,亚历山大,就是别说你睡着了。”
“老板,这不可能。”
“蠢东西!”堂路易低声骂道,“蠢到这一步!你做老实人,真叫人倒胃口。再说,你这样做图什么?”
“老板,您将查出罪犯……”
“-!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泽鲁也抓住佩雷纳的臂膀,仿佛绝望中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含泪说道:
“老板,您将查出罪犯。不为这个,您早就没事一身轻了……这是肯定的……总监对我说的……得找到一名罪犯,好向法院交待……而且今晚上就要……必须要一个……请您去查出来……”
“你真会开玩笑,亚历山大。”
“对您来说,老板,这只是个游戏。您只要愿意,就查得出来。”
“可是没有丝毫线索。傻瓜!”
“您会发现线索的……必须查出来……我恳求您,交出某个……要是把您抓了,我会很难过。尤其是,老板,您会被指控犯了谋杀罪!不……不能……我求求您了,查出凶手,交给法院……您有一整天时间查访……罗平要是有这么多时间,还能干好些事哩!”
他绞着双手,含着眼泪,语无伦次,那张可笑的脸都扭曲变了形。在主人面临危险时,他这么痛苦,这么惊慌,真叫人感动。
德斯马利翁的声音已经在前厅响了起来,透过遮住过道的帏幔传进来。第三辆汽车在大马路上停下来,接着是第四辆。两辆汽车大概坐满了警察。
公馆被包围,被封锁起来。
佩雷纳不说话了。
旁边,是马泽鲁那张着急的脸,似乎在哀求他。
几秒钟过去了。
接着佩雷纳郑重其事地说:
“亚历山大,仔细思考之后,我承认你对形势看得很清楚,你的担心有充分的理由。要是我在几个钟头之内,查不出杀害伊波利特-弗维尔父子俩的凶手,并把他或他们交给法院,那就该我本人,堂路易-佩雷纳,在今天,四月一号星期四晚上,去睡牢里那堆潮乎乎的稻草了。”
[book_title]三 黯淡的绿松石
大约上午九点钟,警察总监走进工程师的工作室。那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双重谋杀案就发生在这里。
他甚至没有跟堂路易打招呼。倘若保安局的长官不问这个私自闯入的家伙是什么角色,检察院的人还以为他是马泽鲁的助手。
总监匆匆检查了两具尸体,就让马泽鲁简要地汇报情况。
接着,他回到前厅,上楼去二楼的客厅。弗维尔夫人听说他来了,赶紧出来接待。
佩雷纳一直在过道里没动,这时溜进前厅。公馆的仆人这时已经得知发生了谋杀案,都在前厅进进出出。他走下几步台阶,来到大门口。
有两个人守在门口。其中一个说:
“不准出去。”
“可是……”
“不准通行……这是命令。”
“命令?……谁下的?”
“总监本人。”
“真不巧,”佩雷纳笑着说,“我守了一夜,饿坏了。没办法去弄点东西塞塞牙缝吗?”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然后其中一个示意西尔威斯特过来。仆人走过去,与他交谈几句,便朝厨房与配膳房走去,从那里拿来一只羊角面包。
堂路易道了谢,心想:“好,这下探明了,我已经被禁闭了。我想知道的正是这点。不过德斯马利翁先生少了点逻辑头脑。因为,他若是想把亚森-罗平扣留在这里,这几个老实巴交的警察根本不够用!如果是扣留堂路易-佩雷纳,这些警察就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既然开溜的佩雷纳先生从真佩雷纳先生那儿夺来继承好柯斯莫钱财的机会,这些家伙我当然没放在眼里。”
他果然又在过道里坐下来,静候事态发展。
从工作室敞开的门口,他看见检察官正在房间里作调查。法医对两具尸体作了初步检查,立即发现了中毒的迹象,就和头天晚上在韦罗侦探尸体上发现的一模一样。接着警察抬起尸体,搬到三楼两间相连的房问。从前这是父子俩的卧室。
总监这时下楼来,对检察官说:
“可怜的女人!她不愿明白……当她听懂我说的话后,身子僵直地往地上一倒,就昏过去了。你们想想,丈夫和儿子一下子就没了……可怜女人呐!”
堂路易听见了这些话。这以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工作室的门关上了。总监大概在外面,从花园通往大门的通道上下了些命令,因为那两个警察来到前厅,来到过道口子上,一左一右,守在帏幔两边。
“显然,”佩雷纳寻思,“我的身价并没有提高。亚历山大该会多么不安啊!多么不安啊!”
中午,西尔威斯特拿只托盘,给他送了些吃的来。
饭后,又开始了漫长的、难堪的等待。
在工作室和公馆里,被午餐中断的调查重又开始了。检察官和警察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到后来,他觉得困倦、乏味,就仰靠在扶手椅上,睡着了。
马泽鲁叫醒他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了。马泽鲁领他往前走,一边低声说:
“喂!您发现他了吧?”
“谁?”
“罪犯!”
“当然发现了!”佩雷纳说,“就跟说你好一样简单。”
“啊!好极了。”马泽鲁高兴地说,丝毫没听出这句话的戏谑意味。“正如您早上说的,要是没有发现,您就完了。”
堂路易进了工作室。屋里已经坐着共和国检察官、预审法官、保安局的长官、警察分局的局长和两个便衣侦探,三个穿制服的警察。
外边,絮谢大道上,响起了一片喧闹声。当警察分局长和三个警察奉总监之命,出去驱赶人群时,大家听见一个报贩扯着嘶哑的嗓子在叫卖:
“絮谢大道的双重谋杀案!韦罗侦探遽死揭秘!警察当局惊慌失措!”
接着,门又关上了。又是一片寂静。
“马泽鲁并没弄错。”堂路易想,“事情明明白白,不是‘别人’就是我。在讯问过程中,要是我不能从言语与事实中,引出一丝理智之光,从而向他们指出那神秘的凶手,他们今晚就会把我作为公众议论的材料交出去。当心点,我的好罗平!”
从前,每次临近激烈的战斗,他都感到全身掠过一阵快乐的震颤。此刻,他又感觉到了。事实上,这场战斗,将是他所经历的最残酷最激烈的战斗之一。他了解总监的名望、经验,他的固执,以及亲自审理大案要案,取得突破之后再移交法官的爱好,他也清楚保安局长官的职业素质,预审法官的精明与鞭辟入里的逻辑头脑。
攻击由警察总监指挥。他直截了当地发问,毫不转弯抹角,声音稍显冷淡,对堂路易友好的声调已经消失。态度也更为僵硬,头天给堂路易留下深刻印象的友善已荡然无存。
“先生,”他说,“您作为柯斯莫-莫宁顿先生的代表和普遍遗赠财产承受人,在一定的形势下,要求到这里值班过夜,而在这一夜这里发生了一起双重谋杀案。我们希望您能对昨夜的情况作出详尽的叙述。”
“总监先生,换句话说,”佩雷纳迎头痛击这次进攻,“换句话说,您根据特定的形势,准许我在此过夜,您一定愿意知道我的证词与马泽鲁队长的证词是否完全一致吧?”
“是的。”总监说。
“这就是说,您觉得我的角色可疑?”
德斯马利翁先生迟疑了一下。他的眼睛紧盯着堂路易的眼睛。显然,对方坦诚的目光给他印象很深。但他还是回答道:
“先生,您不应该向我提问。”答复很明确,声调却很生硬。
堂路易欠一欠身,说:
“总监先生,我服从您的命令。”
“请把您所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
于是堂路易把昨夜的情况细叙了一遍。之后,总监思索片刻,问道:
“有一点我们必须弄清楚。凌晨两点半您进了这间房,坐在弗维尔先生床边,难道没有发现丝毫表明他已死亡的迹象?”
“总监先生,没有……否则我和马泽鲁队长早就报警了。”
“通往花园的门是关的?”
“肯定是关的,因为我们早上七点不得不开门出去检查。”
“用什么开的?”
“那串钥匙。”
“那些凶手从外面进来,怎么可能打开门呢?”
“用另配的钥匙。”
“您有证据允许您作这种假设吗?”
“没有,总监先生。”
“那么,我们应该想到,门不可能从外边打开,罪犯就在屋里,直到找到相反的证据为止。”
“可是,总监先生,屋里只有我和马泽鲁队长!”
出现了一阵沉默。沉默的意味不容置疑。而总监先生的话说得更加明白:
“您夜里没睡?”
“睡了。不过是一夜将尽的时候。”
“这以前,您在过道里没睡吗?”
“没有。”
“马泽鲁队长呢?”
堂路易犹豫了一下。他能够指望诚实正直的马泽鲁违心地说假话吗?
他答道:
“马泽鲁队长在扶手椅上睡着了,两个小时以后,弗维尔夫人回来时才醒。”
又是一阵沉默,显然意味着:
“因此,在马泽鲁队长睡着的两个小时里,您实际上可能开门杀害弗维尔父子。”
讯问完全按照佩雷纳预见的步骤进行。包围圈越来越紧。对手很有逻辑头脑,又精力充沛,他由衷地钦佩。
“见鬼!”他暗忖,“明明是清白的,却要为自己辩护,这滋味真不好受!左右两翼都被攻破了,中央经得起攻击吗?”
总监与预审法官商量几句,又开口道:
“昨晚,弗维尔先生当你们的面打开保险柜时,里面有什么东西?”
“一大堆文件纸张。其中有一个灰色漆布本子,后来不见了。”
“您没有碰那堆文件吗?”
“连保险柜都没碰。总监先生。马泽鲁队长今早大概告诉您了,为了使调查合法,他把我排斥在一边。”
“那么,您和那只保险柜没有任何接触?”
“任何接触也没有。”
总监摇摇头,望了一眼预审法官。佩雷纳若是怀疑给他设下了陷阶,只要瞧一眼马泽鲁就会得到证实!马泽鲁一脸毫无血色。
总监继续问道:
“先生,您作了调查,应该由警察作的调查,因此,我要向掌握了证据的侦探提个问题。”
“总监先生,我将尽力回答。”
“是这样的。假定保险柜里有一件物品,一件首饰……领带别针上落下来的一颗钻石,而且无可争议地是从我们大家都认识的人领带别针上落下来的,而他这一夜又是在公馆里过的,这种巧合,您怎么看呢?”
“来了,陷阱设下了。”佩雷纳暗忖,“显然,他们在保险柜里发现了什么东西,便想象是我的。好。只不过,必须假设有人把这东西是从我这儿偷去,放在保险柜里,以便陷害我,因为我根本没碰保险柜。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只是昨天晚上才卷进来,昨夜又没见什么人,人家要栽赃也没有时问。因此……”
总监又问了一句,打断他的内心独白:
“您怎么看呢?”
“总监先生,这个人在公馆过夜,与公馆里发生的双重谋杀案,有不可否认的联系。”
“那么,至少我们有权怀疑这个人?”
“对?”
“这是您的看法?”
“一点不错。”
总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丝帕,摊开,两指夹起一颗小小的蓝宝石,说:
“这是我们在保险柜里发现的一颗绿松石。毫无疑问,它是您食指上那枚戒指上面的。”
堂路易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说:
“哼!混蛋!竟这么卑鄙!……不,我不相信……”
他检查戒指。那戒指中间镶嵌着一颗黯淡无光的绿松石,周围镶着一圈不整齐的小绿松石,也是那种黯淡的蓝色。中间确实少了一颗。总监手上那颗补上去一丝不差。
总监问:
“你有什么话说呢?”
“我说,这颗绿松石是我戒指上的;戒指是柯斯莫-莫宁顿给的,是在我第一次救了他的命以后。”
“我们意见是一致的吧?”
“是的,总监先生,我们意见一致。”
堂路易-佩雷纳开始在屋里踱步,边走边思索。保安局的警察赶紧守住各个门口。照此看来,他明白他的被捕是肯定无疑的了。只要总监一声令下,马泽鲁队长就不得不揪住老板的领口。
堂路易又朝昔日的伙伴扫了一眼。马泽鲁匆匆做了个哀求的手势,好像在说:“唉呀!您怎么还不说出凶手呢?还等什么?快呀,是时候了。”
堂路易微微一笑。
“那么,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呢?”总监问道,还是从讯问一开始就用的那种声调,硬装得有礼,却不露任何情绪。
“有……有……”
佩雷纳抓住一把椅子背,拖转过来,一屁股坐下,说道:
“我们聊聊吧。”
他是带着这种态度、这种毅然决然的动作说的,使得总监似乎有点动摇了,喃喃说道:
“我还不明白……”
“总监先生,您会明白的。”
他慢慢地、字字清晰地说道:
“总监先生,事情很清楚。您昨晚准许了我的要求,这就极为严肃地使您承担了责任。因此,您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并且马上查出罪犯。而那名罪犯,这就是我。至于理由,您并不缺乏,比如我在现场,门在里面关上了,马泽鲁队长在罪犯动手时睡着了,还有保险柜里发现的这颗绿松石。我承认,这些理由很压人。另外,还加上这条可怕的推测,害死弗维尔父子于我有利。因为只要柯斯莫-莫宁顿的继承人不存在,我就可以拿到两亿元。好极了。我只需跟您走,去拘留所……或者……”
“或者?”
“或者,把罪犯,真正的罪犯交到您手里。”
总监嘲弄般地笑着,掏出怀表。
“我等着哩。”
“总监先生,只要您给我一切行动的自由,我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查出凶手。决不会要很多功夫。再说,我觉得,查明真相值得花费一点耐心。”
“我等着哩。”总监又说一遍。
“马泽鲁队长,请通知仆人西尔威斯特,总监先生要召见他。”
看到总监示意可以,马泽鲁走了出去。
堂路易解释道:
“总监先生,发现这颗绿松石,在您看来,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物证,对我来说,却是最要紧的启示。为什么这么说呢?这颗绿松石肯定是昨晚跌落的,滚在地毯上。因此,只有四个人可能注意到它掉了,并且捡起来,并为了陷害我这个新敌手,把它塞进了保险柜。第一个是你们的人,马泽鲁队长……他,我们就不说了。第二个死了,就是弗维尔先生……他我们也不说了。第三个,是仆人西尔威斯特。我想跟他说几句话。不用多久。”
的确,西尔威斯特的陈述十分简短。仆人说,他一直守在厨房里,与一个贴身女仆和另一个男佣人玩牌,直到弗维尔夫人回来他去给她开门才离开。
“很好。”佩雷纳说,“还问一句。您大概在晨报上读到了韦罗侦探的死讯,并且看到了他的肖像?”
“是的。”
“您认识韦罗侦探吗?”
“不认识。”
“可是他白天很可能来过这儿。”
“我不知道。”仆人答道,“弗维尔先生有很多客人都是在花园接待的。他亲自给他们开门。”
“您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没有。”
“请告诉弗维尔夫人,总监先生将乐意与她说一会儿话。”
西尔威斯特退出去了。
预审法官和共和国检察官惊讶地凑近脑袋悄声交谈。
总监叫道:
“怎么?先生,您不会断言弗维尔夫人有什么嫌疑吧……”
“总监先生,弗维尔夫人是可能见到我的绿松石掉落的第四个人。”
“那又怎么样?没有确凿证据,有权假设一位妻子会谋害丈夫,一位母亲会毒杀儿子吗?”
“我什么也没假设,总监先生。”
“那么?”
堂路易没有答话。总监毫不掩饰他的气恼。不过他又说:
“叫她来就来吧。不过您不许开口,由我来问她。您说,我该问她什么话?”
“总监先生,只要问一句:除了她丈夫,弗维尔夫人是否还认识罗素姐妹家的其他后人。”
“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
“因为,如果这后人确实存在,那就不是由我,而是由他来继承那两亿元,因而也不是我,而是他将从弗维尔父子的死亡中受益了。”
“显然……显然……”总监嗫儒道,“……试试这条新线索也……”
话未说完,弗维尔夫人进来了。尽管她哭得眼皮发红,满面泪痕,一张脸却还是秀秀气气,楚楚动人。不过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而脑子中萦绕不退的惨景使她整个漂亮的身体,整个言谈举止,都隐隐透出某种焦虑和冲动的意味。
“夫人,请坐。”总监极为尊重地说,“请原谅我又来劳烦您。可是我们时间宝贵,我们要尽一切努力,尽快为您失去的两个亲人报仇。”
她那秀美的双眼又滚出了泪珠。她抽泣一声,说:
“既然司法机关要找我,总监先生……”
“是的,要找您了解一点情况。您的婆婆已经过世了,对吗?”
“是的,总监先生。”
“她是圣泰田人,娘家的姓叫罗素?”
“对。”
“伊丽莎白-罗素?”
“对。”
“您丈夫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这样,伊丽莎白-罗素就没有一个后人了,对吧?”
“对。”
“好。不过伊丽莎白-罗素有两姐妹,是吗?”
“是。”
“艾尔默利娜-罗素,姐姐,移居国外,以后再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另一个,妹妹,……”
“叫阿尔芒德-罗素。就是我母亲。”
“嗯?您说什么?”
“我说我母亲当姑娘时名叫阿尔芒德-罗素,我嫁的是我表哥,伊丽莎白-罗素的儿子。”
这真是地地道道的戏剧情节。
这样,姐姐家的直系后人伊波利特-弗维尔和儿子埃德蒙一死,柯斯莫-莫宁顿的遗产就转到了妹妹阿尔芒德-罗素这一支。而这一支迄今为止一直由弗维尔夫人所代表。
总监和预审法官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两人又本能地转身望了望堂路易-佩雷纳。他没有动。
总监又问:
“夫人,您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总监先生。我是独生女。”
独生女!这就是说,既然丈夫和儿子都已死亡,柯斯莫-莫宁顿的两亿元遗产就百分之百,无可争议地归她,归她一个人所有了。
官员们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残酷的念头,怎么也摆脱不了:面前这女人是埃德蒙-弗维尔的母亲呀!总监先生观察堂路易-佩雷纳的反应,只见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句话,递给总监先生。
总监渐渐恢复了头天对堂路易的友好态度,读了这张纸条,思索片刻,便向弗维尔夫人问道:
“您儿子埃德蒙多少岁了?”
“十七岁。”
“您看上去这么年轻……”
“埃德蒙不是我的亲生子,而是继子,是我丈夫头一个妻子生的。她已经死了。”
“啊!……这样,埃德蒙-弗维尔……”总监喃喃说道,话没有说完……
才过两分钟,形势就完全变了。在官员们看来,弗维尔夫人不再是那个不可指责的寡妇与母亲,而突然变成了应该盘问的女人。尽管大家对她先就抱有好感,深表同情,尽管她的美貌如此迷人,但大家不可能不寻思,这女人会不会出于某种理由,比如说,独吞那笔巨额财富的贪心,而一时发狂,杀了丈夫和继子。不管怎样,问题明摆在那儿。必须把它解答出来。
总监又问:
“您见过这颗绿松石吗?”
他把宝石递过去。她接过来,拈在手上,细细打量,毫不惊慌。
“没见过。”她说,“我有根绿松石项链,从未戴过。但颗粒更大,而且每一粒形状都很规则。”
“这一粒,我们是在保险柜里找到的。”总监说,“是我们一个熟人戒指上的。”
“那么,”她立即答道,“应该找到那个人。”
“他在这儿。”总监说,指指堂路易。堂路易坐在一边,弗维尔夫人进来时不曾注意到。
她见到佩雷纳,浑身一战,惊慌地叫道:
“这位先生昨晚在这儿!和我丈夫聊天……喏,和那一位一起,”她指着马泽鲁队长……“应该问问他们,看他们是为什么事来的。您知道,既然这颗绿松石是他们中一个人的,那么……”
暗示十分明显,只是多么笨拙!而且加重了佩雷纳这段论据的分量:“捡起这颗绿松石的人,昨晚见到我,并想陷害我。而除了弗维尔先生和马泽鲁队长,昨晚只有两个人见到我:仆人西尔威斯特和弗维尔夫人。这一来,仆人西尔威斯特就排除在外了,是弗维尔夫人把这颗绿松石放进保险柜的。”
总监又问:
“夫人,您能把那副项链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它和我其他的首饰,都放在我的梳妆台里。我这就去拿来。”
“您就不必亲自跑了,夫人。您的女仆知道吗?”
“知道。”
“那么,马泽鲁队长陪她去取来。”
马泽鲁出去了几分钟。这几分钟大家都没说话。弗维尔夫人似乎沉浸在悲痛之中。总监一直在观察她。
马泽鲁带了一个大盒子回来。里面有许多小珠宝匣子和首饰。
总监找到那串项链,细细打量,果然发现上面的宝石与那颗绿松石不同,而且一颗也不缺……
不过,他分开两个小匣子,取出一个也嵌着蓝宝石的头饰时,不觉做了个意外的手势。
“这两枚钥匙,是开什么锁的?”他指着两枚钥匙问道。那两枚钥匙与通花园的侧门钥匙形状相同。
弗维尔夫人仍然十分镇定。脸上不显丝毫惊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两枚钥匙被人发现使她惊慌。她只是说:
“我不清楚……老早就放在这里面了……”
“马泽鲁,”总监命令道,“拿去开开这张门。”
马泽鲁执行了命令。门开了。
“的确,”弗维尔夫人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是我丈夫交给我的。我有两套……”
这些话说得再从容平淡不过,好像年轻女人还没意识到那冲她而来的可怕罪名。
她这种从容沉着最叫人伤脑筋。这是绝对清白无辜的表现,还是罪犯老奸巨猾,遇事不慌呢?难道这场戏她一点也不明白,她在其中无意识地扮演主角?抑或,她觉察到那可怕的指控渐渐从四面八方逼过来,以最恐怖的危险威胁着她?不过,既然是这样,她怎么可能干出这种出奇的蠢事,把这两枚钥匙保存下来呢?
大家脑子里都冒出一连串的问题。总监这样问道:
“凶杀案发生的时候,您不在家,对吗,夫人?”
“对。”
“您去了歌剧院?”
“是的。后来又出席一个朋友艾尔辛格夫人的晚会。”
“司机送您去的吗?”
“去歌剧院,是的。然后我就让他回车库了。晚会出来是他去接的。”
“啊!”总监道,“从歌剧院到艾尔辛格夫人家,您是怎么去的呢?”
直到这时弗维尔夫人似乎才明白,她是一场真正讯问的对象,于是她的目光和神态显得有些不安。她答道:
“我叫了一辆汽车。”
“在街上?”
“在歌剧院广场。”
“那么,是十二点?”
“不,十一点半。没散场我就出来了。”
“您急于赶到朋友家?”
“对……或者,不如说……”
她突然停住了,两边面颊涨得通红,嘴唇和下巴激动得直颤。她问:
“为什么问我这些事?”
“夫人,必须问这些事。有助于我们弄清案情。我请求您回答我的问题。您是什么时候到朋友家的?”
“我不太清楚……我没注意。”
“您是径直去的吗?”
“差不多是吧。”
“怎么?差不多?”
“对……我有点头晕,就叫司机开上香榭丽舍大街……树林大道……慢慢开……然后,又回到香榭丽舍……”
她的话语越来越混乱,声音越来越模糊。到后来,她头一低,不出声了。
当然,她的沉默并不意味着她供认了。也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让人认为,她这么虚弱并不是因为悲痛。不过她显得这么疲惫,以至于人家可以说,她觉得自己完了,就干脆放弃抗争。现在她成了案情的焦点。大家对她几乎生出几分怜悯;她如此不善于自卫,使得大家都不忍心进一步逼她。
事实上,总监先生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似乎胜利来得过于容易,反使他对穷追猛打产生了顾虑。
他无意识地看了佩雷纳。
佩雷纳递给他一张纸条,说:
“这是艾尔辛格夫人的电话号码。”
总监喃喃说道:
“对……的确……可以查证……”
于是,他拿起话筒,说:
“喂……请接卢浮宫25-04。”
电话立即接通了。他对着话筒说:
“请问是谁?……膳食总管……啊!好……艾尔辛格夫人在家吗?……不在……先生呢?也不在……不过,我想,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我是德斯马利翁先生,巴黎警察总监。我想了解一点情况。弗维尔夫人昨夜是什么时候到府上的?您怎么说的?……您有把握吗?……凌晨两点?……没早一点?……什么时候离开的呢?……十分钟以后,对吗?……好……那么,到达的时刻,您没说错吧?……我极为注重这一点……那么,确实是凌晨两点?……凌晨两点……很好。谢谢您。”
当总监转过身时,发现弗维尔夫人站在他身旁,极为焦急地望着他。在场的人脑子里都冒出一个念头:眼前这个女人要末绝对是清白无辜的,要么是个极为出色的演员,那张脸上显出完全清白的表情。
“您想干什么?……”她气急败坏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您能给我解释吗?”
德斯马利翁先生只是问她:
“昨夜十一点半到凌晨两点,您在干什么?”
这是个可怕的问题,问到了要害。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在凶杀案发生的这段时间里,您要是不能准确地说明您在干什么,我们就有权认定,您与您丈夫和继子的被害有关……”
她明白这一点,身子晃了几晃,低声抱怨道:
“这真要命……这真要命……”
总监又问一遍:
“您在干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应该不难。”
“唉!”她仍是一口抱怨的语气,“你们怎么可能相信呢?……唉!不会的……不会的……这可能吗?你们怎么可能相信呢?”
“我什么都还没有相信,哪怕是……再说,一句话,您实话实说就是了。”
她嘴唇翕动着,猛地做了个毅然决然的动作,似乎鼓起了勇气,就要说出昨夜所干的事情,可忽然一下,她又显得惊慌失措,张口结舌,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音节,就往扶手椅上一倒,猛烈地抽泣起来,一边发出绝望的叫喊。
这就是招认。至少是招认她无力作出说得过去的解释,以便结束这场讯问。
警察总监走到一边,和预审法官,共和国检察官低声交谈。
佩雷纳和马泽鲁队长待在一起。
马泽鲁低语道:
“我刚才是怎么跟您说的?我知道您会想出法子的!啊!您是多么了不起的人!您抓着了要害!……”
想到老板排除了谋杀的嫌疑,再也不用与他的长官争来辩去纠缠不清了,马泽鲁就开心了。他几乎像敬重老板一样尊重长官。现在,大家和好了,“彼此仍是朋友。”马泽鲁觉得快活得透不过气来。
“会把她关起来,-?”
“不,”佩雷纳道,“还没有足够的‘把柄’,可以把她抓起来。”
“怎么?”马泽鲁生气了,低声埋怨道,“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不管怎么样,我希望您不要放过她。不然,她会反咬一口,攻击您的!老板,给她来一下狠的,把她了了,这样一个鬼女人!”
堂路易一直在思索。他想到从四面八方向弗维尔太太逼过来的事实,想到前所未闻的巧合。那决定性的证据,将汇集所有事实,给起诉提供基础的证据,佩雷纳拿得出来。这就是那只扔在花园灌木丛中的苹果上的牙印。对司法机关来说,这就和指纹一样有效。尤其是可以用那块巧克力上的牙印来验证苹果上的牙印。
不过他犹豫不决。他焦虑而关切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又觉得怜悯,又觉得厌恶。照种种迹象看来,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他应不应该放她一马?他有没有权利扮演这伸张正义者的角色?他要是弄错了怎么办?
这时德斯马利翁先生走过来,装出跟马泽鲁说话的样子,问佩雷纳道:
“您是怎么看的?”
马泽鲁点着头。堂路易回答道:
“总监先生,我想,这女人如果是罪犯,是有权自我辩护的,可她的辩护大笨拙了,令人无法相信。”
“这就是说……?”
“就是说,她大概是某个同谋手中的工具。”
“同谋?”
“总监先生,您记得昨天她丈夫在署里是怎么叫的吧:‘啊!那帮坏蛋!……那帮坏蛋!’因此,至少有一个同谋。马泽鲁队长也许跟您汇报了,我们昨天在新桥咖啡馆了解到,韦罗侦探在那儿的时候,有一个蓄着栗色络腮胡子,拄一根银柄乌木拐棍的男人也在那里,所以……”
“所以,”总监把他的话接过去说完,“我们今天根据简单的假定,把弗维尔太太拘捕,就有可能顺藤摸瓜,抓到同谋,是吧?”
佩雷纳没有答话。总监若有所思地说:
“拘捕她……拘捕她……还需要一个证据……您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没有,总监先生。我的调查匆匆忙忙,确实粗略。”
“可我们的调查很细。我们把这间房彻底搜了一遍。”
“总监先生,花园呢?”
“也彻底搜了。”
“也那么细?”
“也许没那样细。不过我觉得……”
“我的感觉却相反,总监先生。凶手是从花园进来的,也是从花园出去的,或许留下了什么痕迹……”
“马泽鲁,”总监吩咐道,“您再去细细地搜查一遍。”
马泽鲁出去了。佩雷纳又退到一边,听见警察总监反复对预审法官说:
“唉!只要有一个证据就行了!只要一个!这女人显然是罪犯。她太让人怀疑了!……还有,柯斯莫-莫宁顿的亿万家财……可是,另一方面,您看着她,她那张漂亮脸蛋显得那么诚实,她是那么痛苦,又像是清白无辜的。”
她一直在抽泣,身子一抽一耸的,有时猛地发作,拳头攥得紧紧的。有一阵,她紧紧抓着被眼泪打湿的手帕,塞在牙间,狠命地撕着,像有些女演员那样。佩雷纳看着她那一口湿津津亮闪闪稍大了一点的白牙在细麻布后面咬合着。他想到了苹果上的牙印。他极想知道那牙印与手帕上的牙印是否同一个人的。
马泽鲁进来了。总监立即朝他走过去。马泽鲁把枝叶丛中拾到的苹果拿给他看。佩雷纳马上看出,总监对马泽鲁这一出人意料的发现和解释极为重视。
在场的官员们聚在一起,商量了很久,最后作出的决定,是堂路易已料到的。
总监先生回到弗维尔夫人身边。
这是结尾了。
他思考了一会,看这最后一仗该怎么打,然后,他说:
“太太,您还不能告诉我们,昨夜您是怎么度过的么?”
她努力压住抽泣,低声道:
“能……能……我坐汽车……兜风……有时,也下来走一走……”
“这事,我们是很容易查证的,只要找来司机一问……您不告诉我们,给我们的印象……可不大好,您得抓紧时机,打消这种印象……”
“我准备把什么都……”
“好吧。犯下谋杀案的那个人,或者那帮人中的一个,在一个苹果上咬了一口,随后就丢在花园里,我们刚才找到了。为了打消对您的假设,您能不能也同样咬一口呢……”
“哦!肯定可以,”她立即答应说,“只要能让你们相信……”
总监把那只盛了三个苹果的果盘递给她。她抓起一只,送到嘴边。
这是个决定性的行动。要是两个牙印相同,那就证据确凿,无可否认了。
因此,她正要咬上去时,又突然停住了,好像害怕了似的……怕踩圈套?怕有暗藏的危险,要把她断送?不管怎么样,她这份犹豫,比任何事情都对她不利。因为她若是清白的,这样犹豫就叫人不可理解,若是罪犯,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太太,您怕什么?”总监先生问。
“不怕……什么也不怕……”她哆嗦着说,“我不清楚……我什么都怕……这一切是这样可怕。”
“可是,太太,我向您保证,我们要您做的事并不要紧,我相信,这对您只有好处。那么……?”
她把手往嘴边送,抬起一点,再抬起一点,缓缓地,显得还未打定主意。确实,照事情发生的方式来看,这场面是有些庄严、悲壮,让人心情沉重。
“我要是拒绝呢?”她突然问。
“太太,您完全有权利拒绝。”总监说,“可是何必这么做呢?我相信,您的律师会第一个劝您……”
“我的律师……”她结结巴巴地说,明白了这句话的可怕含义。
蓦地,她狠下决心,脸都变了形,一副生死关头豁出去的样子,举起手,张开嘴,只见两排白牙一亮,就在苹果上咬了下去。
“先生,我咬了。”她说。
总监朝预审法官转过身来。
“花园里找到的那只苹果,在您那里吧?”
“在这儿,总监先生。”
总监把两只苹果拿在一起比较。
大家围过来,关切地看着,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呼。
两只牙印相同。
相同!当然,必须等到专家鉴定之后,才能确定所有细小之处,每颗牙齿的印痕是否完全相同。不过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那两道曲线完全相似。两只苹果上的圆弧是一样的。两只半圆形都窄窄的,稍稍偏长,带点椭圆,几乎可以叠合在一起。牙印不大。这也是弗维尔夫人的颌部特征。
在场的人不作一声。总监先生抬起头。弗维尔夫人呆若木鸡,脸色苍白,吓坏了。纵使她的表情灵活多变,她的才华非同一般,能够表达恐惧、惊愕和愤怒的情绪,也无法让大家不相信眼前这不容置疑的铁证。
两个牙印相同:同一口牙齿在两只苹果上咬出来的。
总监开口了:
“太太……”
“不,不……”她一阵疯狂,大声叫道,“不……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恶梦……一场恶梦,难道不是吗?您不会逮捕我吧?我,我要去坐牢!可是这是可怕……我干了什么?啊!我向您发誓,您弄错了……”
她两手抱住头。
“啊!我的头要爆炸了……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可我没有杀人……我什么也不知道。是您早上把一切告诉我的……我难道察觉了吗?我可怜的丈夫……还有那小埃德蒙,他是那样爱我……我也那样爱他……我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您说……您说呀?我害他们总要有动机……那么……那么……您答话呀!”
接着,她又爆发出一股怒气,紧握拳头,气势汹汹地冲向官员们,吼道:
“你们只是刽子手……你们无权这样折磨一个女人!啊!多可怕呀!指控我杀了人……要把我抓起来……毫无根据!啊!可恶!……你们都是刽子手!尤其是你(她对佩雷纳说),是的,是你……我很清楚……你是……敌人……啊!我明白……你有道理……你昨夜在场,你……为什么不把你抓起来?为什么不说是你,你昨夜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概不清楚,为什么要抓我?……为什么不说是你?”
最后几句话含含糊糊,勉强才可听清。她没有一丝力气了,不得不坐下来。她脑袋垂到膝盖上,又放声哭起来。
佩雷纳走过去,托起她的额头,望着她泪水横流的脸,说:
“两只苹果上的牙印是一样的。毫无疑问,都是您留下的。”
“不是。”她说。
“是。”他肯定道,“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但是,头一只苹果上的牙印,也可能是您在昨夜之前留下的,也就是说,您可能是昨天咬的这只苹果……”
她结结巴巴道:
“您相信吗?……是啊,也许,我觉得,我想起来……昨天早上……”
但警察总监打断她的话:
“太太,不必说了,我刚问了西尔威斯特……是他昨天晚上八点钟去买的苹果。弗维尔先生上床时,四只苹果还好好地摆在果盘里。今早八点钟,果盘里只剩了三个。因此,花园里找到的这个就是第四个,这是不容置疑的。而这第四个昨夜被人咬过了,留下的是您的牙印。”
她语无伦次地说:
“这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的牙印。”
“可是……”
“这不是我的牙印……我凭我灵魂的永福发誓……我发誓,如果是我的,我就去死……是的,去死……我宁愿死,也不愿坐牢……我要自杀……我要自杀……”
她的眼睛发直。她挺直身体,努力想站起来,可是刚一离座,就转了几个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当大家忙着照料她时,马泽鲁向堂路易使了个眼色,低声说:
“老板,快走。”
“啊!解禁了。我自由了?”
“老板,您看看那人,刚进来不到十分钟,正和总监说话的那个。您认识他吗?”
“妈的!”佩雷纳打量那面色红润的大胖子后骂道,“妈的!是副局长韦贝。”
韦贝一直盯着他不放。
“老板,他认出您了!他一眼就认出了亚森-罗平。碰上他,您就别想伪装掩饰了。他眼睛厉害得很。您跟他玩的那些花招,您还记得吧?①您问问自己,看看他会不会施加报复。”
①见《八一三》——原注
“他报告了总监,是吗?”
“当然。总监命令手下盯住您。您要是想开溜,就把您抓起来。”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办法了。”
“怎么,没什么办法?只要把他们甩掉就行了,利利索索地。”
“这又有什么用?反正我得回家,而我家在哪儿大家都知道。”
“唉!发生了这样的事,您还有胆子回家?”
“那我睡哪儿?睡桥下?”
“唉,雷打的!发生了这样的案子,一定会引起议论,您已经完全彻底牵扯进去了,大伙儿会掉转枪口,攻击您的,您难道不明白吗?”
“那怎么办?”
“怎么办?丢下这事别管了。”
“那杀害柯斯莫-莫宁顿和弗维尔的凶手呢?”
“警察会管的。”
“你真蠢,亚历山大。”
“那好,您又变回亚森-罗平,那看不见逮不着的亚森-罗平,像从前一样,亲自跟他们对着干。不过,我的好上帝,您千万不要再充佩雷纳!太危险了。也不要再公然管一件与您无关的闲事了。”
“亚历山大,你真是说得好。我跟这两亿元有关,还说是闲事。要是佩雷纳不坚守岗位,两亿元就会从他眼皮下溜走。好不容易能够堂堂正正地赚几个铜板,却拿不到手,你说这气不气人。”
“可他们要是逮捕您呢?”
“不可能。我已经死了。”
“亚森-罗平是死了。可是佩雷纳活着。”
“既然他们今天没抓我,我就平安无事了。”
“这只是推迟执行罢了。从现在起到将您逮捕为止,您的住宅将被包围。您将受到日夜监视。命令十分明确。”
“那太好了!我就是夜里害怕。”
“可是,妈的!您指望什么嘛?”
“亚历山大,我什么也不指望。我只是心里有底。我相信,现在没人敢抓我。”
“韦贝会不舒服的!”
“我才没把韦贝放在眼里哩。没有命令,韦贝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命令,别人会给他下的!”
“盯着我的命令,是的,会下的;可是抓我的命令,不会的。警察总监在我的事儿上卷进来太深,不得不给我撑腰。再说,还有这一点,案子这样复杂,这样不合逻辑,你们不可能查出结果的。总有一天,你们会来找我。因为除了我,没有谁能斗得过这么厉害的对手。你和韦贝都不行。你们保安局的那批同事更不行。我等着你上门来请,亚历山大。”
第二天,司法鉴定证实,两只苹果上的牙印是同一个人的,那块巧克力上的牙印也是。
另外,有一个出租车司机来证明,昨晚一位太太走出歌剧院时叫他,叫他一直开到亨利一马丁大道尽头,在那儿下了车。
而亨利一马丁大道尽头离弗维尔公馆只有五分钟路。
这个司机被带到弗维尔夫人面前,一眼就认出是她。
她在那一带待了一个多小时,干了些什么呢?
玛丽-安娜-弗维尔被送到拘留所。
当晚,她就睡在了圣拉扎尔监狱。
这一天,记者开始披露一些调查的细节,如发现了牙印等。不过他们不知道是谁的牙印。这一天,两家大日报发表的文章,用的就是堂路易-佩雷纳用来表示苹果上的牙印的两个字:虎牙。这两个凶险的字让人想到这个案子残忍、凶狠,充满了兽性。
[book_title]四 铁幕
叙述亚森-罗平的生平,有时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使,因为他的每一次冒险经历,都部分地为公众所了解,在当时都曾引起过哄动。倘若你想阐述那不为众人所知的部分,你就不得不把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事儿从头细述一遍。
正是出于这种需要,我们必须在此把那一系列凶杀案在法国、欧洲,乃至全世界激起的义愤再次提起。公众一下——因为两天之后,柯斯莫-莫宁顿遗产案就在报上披露了——就获知发生了四起凶杀案。毫无疑问,是同一个凶手,杀害了柯斯莫-莫宁顿、韦罗侦探、弗维尔工程师和他儿子埃德蒙。是同一个凶手,仿佛受到命运的报复,昏头昏脑,在两只苹果和一块巧克力上各咬了一口,留下了最不容抵赖,给人印象最深刻,让公众感到案情恐怖,不寒而栗的罪证:牙印——虎牙的印痕!
在这场残忍的杀戮之中,在这场昏天黑地的悲剧最凄惨的时刻,终于从黑暗中突然冒出了最怪异的形象。这是个英勇的冒险家式的人物,聪明过人,洞察力惊人,在几个钟头里,就把一部分纠缠不清的头绪解开、理清。他预感到了柯斯莫-莫宁顿的被害,预告了韦罗侦探的死亡,亲自指导调查工作,把那个一口白牙和牙印正相吻合、就像首饰上宝石和托子严丝合缝一样的邪恶女人送交司法当局。在立下这些勋绩的次日,他拿到了一张百万元的支票,最终还可能获得一笔巨额遗产。
于是亚森-罗平复活了!
因为公众并没有看错人。他们凭着神奇的直觉,早在别人对案件认真研究,认为亚森-罗平的复活确有可能之前,他们就宣布:堂路易-佩雷纳就是亚森-罗平。
“可亚森-罗平早死了呀!”怀疑者反驳道。
公众回答说:
“是呀,卢森堡边境附近一座小木屋烧毁了。从还在冒烟的灰烬下发现了多洛雷-克塞巴赫的尸体,还有一具男尸,警方认定是亚森-罗平。但一切迹象表明,这是亚森-罗平制造的假相。他出于一些秘不外宣的原因,希望人们以为他死了。一切迹象也表明,警方承认他已死亡,并使之合法,唯一的理由,就是想摆脱这个永远跟他们作对的人。至于迹象,有瓦朗格莱透露的秘密,他当时已经担任行政法院院长。还有卡普里岛的神秘事件。当时德国皇帝遇到塌方,被土掩埋,被一个隐修士救了出来。照德国人的说法,那个隐修士不是别人,正是亚森-罗平。”
在这件事上,怀疑者又反驳道:
“就算是吧,可是请你们读读当时的报道。十分钟后,那个隐修士从台伯河岬角顶上投入水中。”
公众回答道:
“一点不错。可是他的尸体并没有找到。而且有一件事是众所周知的:一艘船在海上航行时,在沿岸地区救起一个向它发信号的人。那艘船是开往阿尔及尔的。因此,请你们比较一下日期,并注意二者之间的巧合:那艘船到达阿尔及尔没几天,一个叫堂路易-佩雷纳的人,就是我们今天谈论的那人,在西迪一贝拉贝加入了外籍军团。”
当然,报纸引发的这方面的论战是谨慎的。大家都怕这个人。记者们在各自的文章里都作了一定的保留,避免过于明白地肯定佩雷纳就是亚森-罗平。不过关于他在外籍军团当兵那一节,关于他在摩洛哥居住那一段,他们则作了报复,尽情地写了一通。
德-阿斯特里尼亚克少校说了话。别的军官,佩雷纳的别的战友也叙述了他们目睹的他的事迹。报纸发表了有关他的奖惩记录。而那本被称为《英雄业绩》的书几乎成了名人留言簿,其中每一页都在歌颂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英勇事迹。
三月二十四日,在梅狄乌纳,副长官波来克斯罚战士佩雷纳关四天禁闭,理由是“无视命令,在晚点名之后外出,打翻了两个哨兵,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带回了在一次伏击战中阵亡的中士的尸体。”
命令公文的旁边是上校的批语:“上校命令对战士佩雷纳的处罚加倍,但对他的行为予以嘉奖,向他表示祝贺与感谢。”
贝尔-勒希战斗之后,法尔代小分队面对一支四百人的摩尔人保安队的进攻,被迫且战且退。战士佩雷纳要求留在一个山口掩护撤退。
“您要多少人,佩雷纳?”
“一个也不要,中尉。”
“什么?!您打算一个人掩护大家撤退?”
“中尉,要是让别人和我一道死,我死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应他的要求,大伙给他留下十几支步枪,把剩下的子弹也分了一些给他。他那一份共有六十五发子弹。
小分队安全撤离了,再没受到滋扰。第二天,大家领着援军回到山口,发现那些摩洛哥保安队只是围着山口潜伏着,不敢靠近。
阵地附近有六十五具尸体躺在地上。
大家把敌人赶走了。
在山口,大家发现战士佩雷纳躺在地上。
大家以为他死了。谁知他只是睡着了!!!
他的子弹打光了。不过六十五发子弹弹无虚发。
不过最超乎民众的想象的,是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叙述的达尔德比巴战斗的经过。在大家认为这场战斗失利的时候,却解了费茨城的围,在法国引起轰动。少校承认,这样一场战斗,其实是不战而胜,而且是由佩雷纳单枪匹马赢来的!
清早,那些摩洛哥人正在准备进攻时,佩雷纳抛出套马索,套住一匹正在原野上乱跑的阿拉伯马,飞身跃上,没有马鞍,没有缰绳,没有任何马具;而且他也没穿外衣,没戴军帽,没有武器,只穿了一件被风吹得鼓起的白衬衣,两手插在裤袋里,嘴上叼着烟,直朝敌人冲去!
他冲进敌人阵营,横冲直撞,在敌人营帐间表演了一系列马术动作,接着又顺着原路退回。
这次不顾性命的冲锋,叫人意想不到,让那些摩洛哥人大为骇异,他们的进攻也因此变得软弱无力,于是这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了胜利。
佩雷纳的英雄传说便是这样形成的(有多少英勇事迹可充作传说的材料啊)。它突出了他那超人的精力,不可思议的莽撞,惊人的奇想,勇于冒险的精神,身手的敏捷和冷静沉着。这样一个特别神秘的人物,很难叫人不把他当作亚森-罗平。他是亚森-罗平,但是一个崭新的亚森-罗平,一个功勋卓著、更高尚、更伟大、更理想、更纯洁的亚森-罗平。
絮谢大道双重谋杀案过去半个月之后的一天,这个不同寻常的人物,这个激起公众极强烈的好奇心,处处被人当作传奇人物谈论的堂路易-佩雷纳早上起来,穿好衣服,在公馆周围走了一圈。
这是一所十八世纪的房子,舒适、宽敞,坐落在巴黎郊区圣日耳曼的入口处,挨着波旁宫小广场。这是他连家具一起,从一个富裕的罗马尼亚人玛洛内斯库伯爵手里买下的。伯爵的马匹、马车、汽车、八个仆人,甚至连女秘书勒瓦瑟小姐,他都留下了。他让勒瓦瑟小姐负责管理仆人,接待或打发访客、记者以及为公馆的豪华或为新主人的名气吸引而来的讨厌鬼或推销商。
他检查过车库和马厩,穿过前院,上楼进了工作室,微微推开一扇窗户,抬头往上望。他的头上斜挂着一面镜子,能照见院子和院墙外波旁宫小广场的一边。
“唔!”他说,“这些倒楣警察还没走。都两个星期了。这样盯着我不放,我都烦了。”
他心情不好,便拿起信件来看。那些有关他个人的信他看过就撕掉,其余的,如求援信,要求见面的信,则在上面写下批语……
看过信,他摇铃叫人。
“请勒瓦瑟小姐把报纸给我送来。”
她从前给罗马尼亚伯爵当过秘书和读报员。佩雷纳让她养成习惯,给他读报上有关他的报道,每天早上向他报告有关弗维尔夫人的预审情况。
她总是穿一身黑连衣裙,身材姣美,气质优雅,很讨他喜欢。她的模样十分庄重,表情严肃,沉稳审慎,根本看不出她内心的活动。若不是那一头金发,不安分地鬈曲着,衬着她的脸蛋,给那上面添上一点亮色和欢快,那她的表情就太严厉了。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婉转,佩雷纳很喜欢听。不过,他对勒瓦瑟小姐的矜持有些不解,弄不清她对他,对他的生活,对报纸披露的他的神秘经历是怎么看的。
“有没有什么新消息?”他边问边浏览着文章标题:《匈牙利的布尔什维克主义》、《德国的意图》。
她读了有关弗维尔夫人的报道。堂路易发现:在这方面,预审没有进展。玛丽-安娜-弗维尔还是使用老办法,哭哭啼啼,不论人家问什么,不是显得十分气愤,就是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真荒唐。”他大声评论道,“没见过有人这样笨拙地为自己辩护。”
“可是,如果她确实是清白无辜的呢?”
勒瓦瑟小姐是头一次表明自己对这个案子的看法,或确切地说,对这个案子的意见。堂路易吃惊地看着她。
“小姐,这么说,您认为她是清白的?”
她似乎准备回答,准备解释她的话的意思。好像在内心汹涌翻滚的情感推动下,她准备扯下平静淡漠的假面具,显出生气勃勃的面孔。可是,出于显而易见的努力,她克制住自己,只低声说道:
“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看法。”
“也许是吧。”他说着好奇地打量着她,“可是您有疑问……如果弗维尔夫人没有留下牙印,这疑问是可以成立的。可是您明白,那些牙印比签名,比罪犯的招供更有说服力。只要她对牙印作不出像样的解释……”
可是,不光是牙印,对别的事情,玛丽-安娜-弗维尔也没作出任何解释。另一方面,警方既没查出她的一个或几个同谋,也没查出,新桥咖啡馆的伙计给马泽鲁描绘过的那个戴玳瑁眼镜、拄乌木拐杖的家伙。那家伙的角色特别可疑。总之,整个案子仍是一团漆黑,没有照进一丝光亮。寻找罗素姐妹的日耳曼表亲维克托的工作也同样毫无着落。如果直系继承人都不在了,那么继承莫宁顿的遗产的人就是他了。
“就这些吗?”佩雷纳问道。
“不,”勒瓦瑟小姐说,“《法兰西回声报》上有篇文章……”
“与我有关?”
“我想是的,先生。文章的标题是:《为何不逮捕他?》。”
“这是针对我来的。”他笑道。
他拿起报纸,念道:
为何不逮捕他?为何要违反逻辑,使一种令正人君子大惑不解的非正常局面延续下去?这是人人都在思索的问题。我们偶然作的调查,使我们有可能确切地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