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虞美人草
[book_author]夏目漱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86353
[book_dec]二十世纪初期,日本刚从封建社会转为资本主义社会不久。人们对西洋文化极为崇拜,青年男女大呼思想解放,尤其是上流阶层,几乎都以西式文化为潮流,促生了一批思想先进、行事独特的年轻人。 外交官的女儿藤尾,自小便开始接触西方文化,学识出众、谈吐优雅。父亲死后,为了从藤尾同父异母的哥哥手中夺取遗产,母亲催她成婚。然而,藤尾对父亲生前所定的婚姻并不满意,与举止粗鲁的未婚夫相比,她更愿与一个虽然贫困却拥有极高荣誉的诗人交往。她放任自己去幻想与诗人的未来,享受与学识渊博的诗人之间高雅的交往,沉迷在诗人为自己而倾倒的虚荣感之中。但是她并未料到这一切都是假象,诗人看中的其实只是她的财产和美貌,甚至他早就有了未婚妻。得知真相的藤尾内心如烈火焚烧一般,虚荣与骄傲形同毒药让她无法回头。藤尾最终自杀了,而身边人仍要继续着悲喜交杂的人生剧。
[book_img]Z_10699.jpg
[book_title]一
“真远哪!到底应该从哪儿上去啊?”
一人驻步,用手帕擦拭额头。
“我也不知道该从哪儿上去——反正从哪儿往上爬都一样,山顶就在前面了嘛。”
另一脸盘和体格均长成四方形的男子不以为然地答道。
答话的男子戴一顶帽檐上翘、中央凹陷的棕色软呢帽,迤扬起浓粗眉毛仰望灿蔚沉蓝的春日晴空。高耸的睿山 屹立在随风摇曳的娇柔微茫的云气中,仿佛在洋洋得意道:将奈我何欤?
“真是座傲顽的山哪。”男子挺起方形胸膛,身体微微倚在樱木杖上,随即又以不屑的口吻说道:“既然已经清清楚楚在眼前了,辛苦不了多少啦!”
“清清楚楚在眼前?今早我们离开旅馆的时候就看见它了。到京都要是看不到睿山,那才见鬼哩。”
“看到不就说明没问题了?你不要啰哩啰嗦的啦,只管走下去自然就能爬到山顶。”
先前的高瘦男子没应声,摘下帽子在胸前扇风。他那宽宽的额头平日就以帽檐遮着,未让烈盛得宛似油菜花般金黄的春日艳阳暴晒过,此时显得格外苍白。
“喂,现在不能休息,快走吧!”
同伴尽情地任春风吹拂着冒汗的额头,恨不能让黏在上面的黑发随风翻飞似的,一只手握着手帕,胡乱搔拭着额头、脸颊、颈窝。高瘦男子毫不理会他的催促,慢悠悠地发问:
“你方才说这山傲顽?”
“没错,你看它那样子像不像一副我自巍然不动的架势?就像这样……”男子将原本方敦敦的肩膀耸得愈加方整,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自己也摆出一副巍然不动的姿势。
“巍然不动是形容能动却不动时的状态吧?”高瘦男子从细长眼睛的眼梢略略向下斜乜着对方。
“是啊。”
“可是那山会动么?”
“哈哈哈哈,又来了,你就是个专为抬杠而降生到这世上的人。快走吧!”
四方形男子嗖地举起粗大的樱木杖搁到肩上,随即迈开步子向前走去,高瘦男子也将手帕收进袖兜里迈开脚步。
“早知道就在山脚下的平八茶屋玩一天算了,这会儿往上爬怎么也爬不到顶的。嗳,到山顶到底还有几里啊?”
“到山顶一里半。”
“从哪里算起?”
“谁知道从哪里算起?我怎么可能对京都的山知道得那么详尽。”
高瘦男子吃吃笑起来,不再说话。四方形男子则劲头十足地滔滔不绝:“跟你这种只知道空谈却从不出门的人一道旅游,很多地方都会错过,谁做你的旅伴才叫倒霉呐。”
“碰到你这种乱作胡为贸然行事的人,就不倒霉了?就说一点吧,你带人家出来玩,竟然连该从哪儿登山,该欣赏何处,再从哪儿下山都毫无头绪!”
“什么呀?这点小事也用事先做计划?不就是一座山而已嘛。”
“好,就说这座山好了,你知道这山有几千尺高么?”
“我怎么知道?这种无聊的事情……你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说我?”
“你不要那么神气,你不是也不知道嘛。即便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这座山有多高,你至少应该大致想好我们到山上到底要看什么,需要多少时间,这样才能按照预定计划进行我们的行程。”
“不能按计划进行,那就重新安排嘛。像你这样老把时间花在想些没用的事情上,够我们重新计划好几遍了。”四方男子继续快步往前,高瘦男子无言地跟在后面。
春天的京城随处堪入诗。自七条横贯至一条,透过柳烟,一路可窥见温暾的春水拍击着白练似的河川。从高野川河滩尽头,沿一条蜿蜒路向北行约二里,山自左右迫向眼前,山径曲折,但闻脚下流水潺湲,此伏彼起。山中春意正浓,而峰峦之巅残雪仍驻,春似乎仍在残冬中瑟瑟寒战。穿过孑裂的碧峭,阴暗平缓的羊肠小径上,不时有大原女 和老牛迎面走来。京城的春天即像老牛遗尿似的,既长且温静。
“喂……”落在后头的男子停住脚步,呼唤远远走在前面的同伴。春风顺着白晃晃的路面悠闲地将唤声传至尽头,撞上芒草丛生的山壁时,总算令晃动在一百米开外的四方形影子止步。高瘦男子将长臂举过肩膀摇晃了两下,示意要他返回。只见那根樱木杖反射出的温暖阳光在他肩头闪了一下,不一会儿,他便回到高瘦男子面前。
“什么事?”
“你说什么事?应该从这儿登山哩!”
“从这儿登山?不对劲吧?往山上走却要过这座独木桥,我觉得好像有点问题。”
“像你那样只顾埋头往前走,会走到若狭国 去的。”
“走到若狭国倒无所谓,问题是你熟悉这一带地理么?”
“我刚刚问过一个大原女,她告诉我说从这儿过桥,再沿那条小路向上爬大约一里就到了。”
“到了?到哪里?”
“到睿山上头啊。”
“睿山上头的什么地方?”
“那就不知道了,不到上头怎么知道是什么地方?”
“哈哈哈哈,看来像你这么擅长计划的人也没把事情问明白。你这叫千虑一失吧?就照你说的,从这座独木桥过吧。喂,马上要往上爬了,你怎么样,还走得动么?”
“走不动也没办法呵。”
“不愧是哲学家,如果脑子再好使点就更了不得了。”
“你说是什么都行呵。——你先走吧。”
“你跟得上来么?”
“不用管我,你管你走就是了。”
“如果你跟得上,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两人一前一后渡过颤颤悠悠架在溪涧上的独木桥,身影没入覆满草丛以一丝微弱气力勉强地向山顶延伸的小径。阳光透过薄云从头顶一泻而下,照射得枯草上去岁的残霜蒸腾起来,两人只觉双颊暖洋洋的。
“喂,甲野!”四方形男子回头唤道。
“嗯?”
甲野笔直挺着他那与山间小径颇为般配的瘦长身子,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看你,快举白旗了吧?没用的家伙!你看那下面——”四方形男子抡起那根樱木杖自左而右比画了一下。
顺着挥动的樱木杖的尽头望去,远处银带似的高野川闪闪熠熠映入眼帘,左右两岸盛开的油菜花宛似即将燃烧起来,仿佛涂在画板上的稠浓背景,衬托出淡紫色的缥缈远山。
“景色果然不错。”甲野扭身看去,高瘦的身子稳稳站在差不多六十度的陡坡上。
“稀里糊涂地已经爬到这么高了,蛮快的嘛。”宗近说道。宗近是四方形男子的姓。
“就跟人在不知不觉中堕落、又在不知不觉中醒悟一个道理吧。”
“跟白天变成黑夜,春天变成夏天,青年变成老人一样——要这样说,我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呵呵呵呵,那你今年多大了?”
“先别问我,还是说说你自己多大吧。”
“我知道你几岁。”
“我也知道你几岁。”
“呵呵呵呵,想糊弄过去啊,就是不肯说是么?”
“这个能糊弄得了么?你我互相都知道的。”
“所以嘛,快说吧,你几岁啦?”
“你先说。”宗近寸步不让。
“我二十七。”甲野不再调逗,爽快地说了出来。
“是吗?那我也告诉你,我二十八。”
“太老了。”
“开什么玩笑?不就相差一岁么?”
“我说的是我们两个。我们都老了。”
“哦,我们两个?这还差不多,要是光说我老……”
“你就不服气?你这么在意说明你还不算太老。”
“怎么?你可别在爬坡途中耍我。”
“嗨,你这样戳在中间挡别人道了,快给人让道!”
坡道百折千回,没有一处直路超过十米。有个女人一面口中说着“借过”,一面不慌不忙从上面走下来,泛着绿色的浓密头上顶着比她人还长的大捆树枝,手也不扶,与宗近擦身而过。繁茂的枯草响起一阵沙沙声后,两人视线中唯见女人斜交在藏青平布棉衣肩背部的两条红色襻带。就在那儿——女人随手一指。而她所说的她的家,或恐就是顺手望去指尖所点一里开外的那座茅屋。八濑山 一带,一仍昔日天武天皇避居之时那般,云雾叆叇,将山村的恬静永久封存在缭绕烟霞之中。
“这一带的女人都很漂亮,好像画中人,真叫人吃惊。”宗近说。
“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大原女吧?”
“不,是八濑女。”
“我没听说过什么八濑女。”
“没听过也肯定是八濑女,你要是觉得我胡扯的话,下次再碰到时问问她好了。”
“我没说你胡扯,只是,这一带的女人不是统称作‘大原女’的么?”
“你能肯定么?你敢打保票?”
“唔,这样称呼比较有诗意,听起来很风雅。”
“那我们就权且当作雅号这样称呼她们吧!”
“雅号不错。反正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雅号,什么‘立宪政体’啦,什么‘泛神教’啦,什么‘忠信孝悌’啦,形形色色什么都有。”
“可不是嘛。荞麦面馆都爱用‘薮 ’,牛肉火锅店的名号都叫‘伊吕波 ’,也属于这个套路吧?”
“是啊,就跟我们这种人称作‘学士’一样。”
“真无聊!要全都是这一个套路,倒不如废掉雅号算了。”
“你不是还想以后弄个‘外交官’的雅号么?”
“哈哈哈哈,那个雅号很难弄到,大概是那帮考官全都缺少雅趣吧。”
“你名落孙山几回了?三回?”
“你胡说什么呀!”
“那么,两回?”
“你这是明知故问。不是我夸口,我只考失败过这一回。”
“考一回就落榜一回,看起来以后……”
“想到以后不知要考几回才能通过,我还真有点不踏实哩,哈哈哈哈!对了,先不说我的雅号,你呢?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么?我只想爬睿山……喂!你不要用后脚蹬石头,你这样我跟在你后面很危险……啊,累死我了,我在这里歇息一会儿!”甲野唰啦一声仰面躺倒在干枯的芒草丛中。
“这么快就举白旗了?说起雅号什么的一大堆,爬山就彻底不行了。”宗近用手中樱木杖在躺倒的甲野头顶旁的地上嗵嗵嗵敲了几记。每敲一记,就会发出一阵杖尖搂倒枯草的沙沙声。
“快起来,马上就到山顶了,就算歇息也得等到了山顶再好好歇息吧。喂,起来呀!”
“唔……”
“唔?……嗳,你不要紧吧?”
“我想吐。”
“又是吐又是举白旗的?唉,真拿你没辙。算了,我也歇息一下吧。”
甲野不顾帽子和伞掉落在坡道,将黑发埋入枯黄的草中,仰面眺望天空。他瘦骨伶仃的苍白脸庞与薄云悠然飘忽的一望无际的天上世界 间,没有任何东西遮挡住视线。呕吐理应朝向地面,但他却是眼望天空,眼眸中只有远离大地、远离尘俗、远离古今世界的万里碧空。
宗近脱下米泽绸 短褂,双袖对折后提起搭在肩上,想了想,又从胸前对襟处伸出双手,袒露上半身,与此同时也露出了里面的夹背心,背心衬里上的狐皮蓬乱地钻出来。这是一位去过中国的友人送他的,宗近十分珍爱它,他说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所以无论何时总是穿着这件背心。衬里的狐皮已经蓬乱脱落,动辄掉毛,看来肯定是只脾性糟糕透顶的野狐狸。
“你们是要上山么?要不要给你们带路?嗬嗬嗬,怎么睡在这种怪地方?”从坡道上又下来一个藏青平布棉衣装束的女人。
“喂,甲野,她说我们睡在怪地方呐。连女人都笑我们了,你还不赶快起来!”
“女人就是爱取笑别人。”甲野仍然望着天空。
“你这样大模大样地躺在这里可不是办法啊……还想吐么?”
“一动窝就会吐。”
“真麻烦!”
“所有呕吐都是因为动引起的,俗界万斛 呕吐皆因一‘动’字。”
“搞什么呀,原来你不是真的想吐?真无聊!害得我直伤脑筋,还以为到头来我不得不背你下山哩!”
“谁要你多管闲事,我又没有拜托你。”
“你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你知道讨人喜欢的定义么?”
“你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动窝对吧?真是岂有此理。”
“什么叫讨人喜欢啊……就是一种能诛毙强过自己的对手的阴柔武器。”
“照这样说,冷淡就是一种驾驭弱者的锐利武器?”
“哪有这种逻辑?人只有想动弹时,才用得着去设法讨人喜欢,可明知道一动弹就会呕吐,试问还做得出讨人喜欢的行为么?”
“你这纯粹是诡辩,真讨厌!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先走一步,失陪了。怎么样?”
“请便。”甲野依旧眼望天空。
宗近将脱下来的两袖裹在腰上,又撩起缠在小腿上的竖条纹下摆塞入白色的绉绸腰带里,然后将刚才折起的短褂挑在杖尖,嘴里安心落意地念叨着“一剑行天下去也”,在十来步开外断崖峭立的山径尽头向左飘然一拐,便不见了人影。
现在唯馀静寂。当周遭归于静寂,想到自己一缕性命也将托付给静寂时,尽管连接大乾坤某处的热血仍在肃肃流淌,然静寂无声,寂定中视形骸如土木,蕴生机于依稀。当自觉几近天夺其魂,抛却了种种生存所必须背负的殄沌之累,便犹如云之出岫、天宇之朝夕一般,那是种超脱所有拘泥的生机。如果你无法片足跨入纵亘古往今来、横贯东西南北此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你便会期冀自己成为化石,成为一块吸尽赤色、吸尽青色、吸尽黄色和紫色,不必纠结如何还原出五彩前身的漆黑化石;抑或很想死一次。死乃万事之终焉,亦是万事的起始,积时成日,累日成月,经月成年,归根到底是将所有一切堆成坟墓而已。坟墓此侧的所有扰烦,在仅隔肉皮一枚充作垣墙的因果面前,犹如枉自同情地为枯朽的骸骨无谓地加油鼓劲,让彼侧的尸身拼命蹈长夜之舞一般滑稽可笑。心存浩宇的人,只会渴慕九遐之外的国度。
一通浑漫的想入非非之后,甲野终于坐起。他不得不继续赶路,不得不游览并不想游览的睿山,换来数个不必要的水疱当作毫无用处的登山痕迹,留下两三天痛苦纪念。如果说痛苦纪念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他已经多到数至白头也数不尽,多到即使挑碎了渗入骨髓也无法消失的程度。唉,脚底徒增一二十个水疱——甲野想到这里,瞄向系带高腰皮靴的后跟,靴底刚踏上棱角锐利的乱石,谁料乱石霎时变脸,嗖!眨眼间令甲野尚未踏稳的脚踵向下滑了二尺左右。甲野低声吟咏一句:
不见万里路
他拄着伞爬完两边断崖峭立的山径,忽然眼前一段陡坡直压帽檐,那气势宛似想诱使从坡下往上爬的人直接升天一般。甲野弹一弹帽檐,目不转睛地从下笔直仰望坡顶,再越过坡顶望向充溢着无边春色的广袤的湛蓝天空。这时他又低声吟出第二句:
唯见万里天
来至长满草丛的山顶,在杂树林中登上四五道台阶,肩膀以下突然阴暗下来,鞋底也感觉有点湿漉漉。原来小径自西向东翻越山脊,草丛即变成了茂林。在这片令近江 天空变得颜色更加深沉的林中,倘使立定不动,头顶的树干和树干上方的树叶重重叠叠靡迤数里,看似自远古起便年复一年叠绿堆翠,致使其变得越来越幽邃冥黑。森然耸立在半空的这片杉林自传教大师 那时便已存在,掩埋二百山谷、三百神轿、三千恶僧仍绰绰有余的繁叶之下,不知掩埋了古今多少三藐三菩提 的佛陀。甲野独自穿行林中。
自左右伸出双手挡住行人的杉树树根,不止凿穿地面、劈开岩石深深嵌入地壳,在余力的反作用力下,更在阴暗小径上筑起一道道两寸来高的横木台阶。原本无法攀登的山岩因这天然枕木铺就而成天梯,不啻是山神的恩赐。甲野踏着这些踩上去颇觉舒服的台阶,上气不接下气地往上攀爬。
自黑暗中钻出的石松爬满林间,挡住了前方的杉树,穿过缠绕双脚的繁密石松丛,顺着细长茎蔓望去,远处即将无可奈何枯朽而逝的大叶蕨,正在无风的白昼中左右颤动。
“快到这儿来!这儿!”
宗近忽然从头顶发出叫声,像天狗般恐怖。
地面积满陈年腐草,踏在上面站立不稳,高腰皮靴无声无息地陷入其中,甲野只得拄着洋伞往前行,总算攀爬到天狗所在的位置。
“善哉!善哉!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甲野只“哦——”了一声算作回答,一把扔掉洋伞,随即便一屁股跌坐在地。
“又想吐了?呕吐之前先看看那边的景色,只要看了那景色,你就不想吐了。”
宗近抬起樱木杖指向杉林。透过邃密如栉几欲封住天空的亭亭老干,琼脂清冰般晶莹闪亮的琵琶湖侵入眼帘。
“果然不错。”甲野目光凝住了。
眼前景色绝难用一面镜子浮在天地间来形容——睿山众天狗忌妒刻有“琵琶”铭文的这面镜子的澈亮,喝下偷来的神酒放醉,借着醉意趁夜将氤氲酒气呼之于镜面,沉入澈亮的镜底,再将原野山中的蜃云拢在巨人的颜料碟上,然后随意挥洒一笔,于是十里潋滟春色都变得空蒙缥缈,烟翠叆叇。
“果然不错。”甲野又重复一遍。
“你只会说‘果然不错’?无论给你看什么美景,你好像都不知道感动嘛。”
“给我看?这又不是你造出来的。”
“你这种忘恩负义之举哲学家身上最常见,整天琢磨那些不孝不谨的学问,变得逐日不食人间烟火……”
“那真是抱歉得很了……不孝不谨?哈哈哈哈!嗳,你看那边有白帆,就在那座小岛的翠绿山前……看上去纹丝不动,不管看多久好像都不会动。”
“那船帆真不怎么地,浑沦不清的,这点很像你……不过,看起来很美哦。唷,这边也有。”
“喂,看那边,远处那紫色的岸边也有呐。”
“嗯,有、有,一大片,不过全都不怎么地。”
“简直像是梦境。”
“什么?”
“什么‘什么’,我说眼前这景色啊!”
“是吗?我还以为你又想起什么事了哩。你呀,凡事要爽爽气气的,即便说到梦境也不可像是与己无关似的。”
“你说什么哪!”
“是不是我说的话在你听来也像是梦话?哈哈哈哈……对了,当年平将门 自命不凡口吐狂言是在什么地方?”
“好像是在对面,他俯眺京都时口吐狂言,所以不会是这边。那家伙也是个愚夫笨伯。”
“你说平将门?嗯,比起口吐狂言,还是口吐秽物比较像个哲学家。”
“哲学家怎么可能吐出那种话?”
“真正的哲学家是不是只剩一颗头颅,只知道思考,就像达摩 大师那样?”
“嗳,那座烟雾朦胧的岛叫什么岛?”
“那座岛么?看上去真的很缥缈呐,大概是竹生岛吧。”
“真的?”
“我随口说的。只要质性确乎可靠,叫什么雅号都无所谓——这是我的主义。”
“可这世上哪有真正确乎可靠的东西?所以雅号才有市场啊。”
“你想说人间万事皆如梦么?得啦得啦。”
“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我讨厌死亡。”
“不遭遇死亡,人怎么也改不掉心浮气躁的毛病。”
“改不掉也没关系,但让我遭遇死亡我可不情愿!”
“即便不情愿,早晚死亡也会来光顾的。到那时,就会幡然领悟我曾经说过的话。”
“你这是说谁?”
“喜欢耍小聪明的人。”
下得山来,一踏入近江平野便是宗近的世界;而在既高又暗、难见天日的地方远眺遥不可及的明媚春日世间,则是甲野的世界。
1 .睿山:又称比睿山、日枝山、北岭,位于日本京都市东北、京都府与滋贺县交界处,主峰大比睿岳(848米)及其西四明岳、其北释迦岳、水井山、三石岳5峰合称为睿山。
2 .大原女:指昔日居住在日本京都郊外大原地方的女人,她们通常头上顶着薪柴或鲜花、蔬菜前往京都市内叫卖。
3 .翻过睿山有一条若狭街道可通往古时候的若狭国。若狭国在今日本福井县西南部。
4 .八濑山:位于今日本京都市左京区,在睿山西麓,濒高野川,为观赏红叶的名所。壬申之乱时天武天皇曾削发逃匿至此。
5 .日本荞麦面老店,各地均有同名的店铺,但总字号只在东京。
6 .日本明治初期,木村庄平在东京开有多达三十几家名为“伊吕波”的牛肉店。
7 .天上世界:佛教将欲界、色界、无色界统称为“天上界”,与“下界”相对。此处不说“天空”而说“天上世界”,似有隐指天上界之意。
8 .米泽绸:产自日本山形县米泽市的一种丝织品,自江户时代起就远近闻名。
9 .万斛:此处喻极多。中国古代以十斗为一斛,南宋末改为五斗为一斛。
10 .近江:即滋贺县,在日本京都府东北,古代律令制时代为近江国。
11 .传教大师:日本高僧最澄(767-822年)的谥号。日本佛教天台宗开山祖,曾入唐求法,为“入唐八大家”之一,其创建的睿山延历寺现已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12 .三藐三菩提:梵文samyak-sambodhi的音译,意为正等正觉,觉知真理的智慧。
13 .平将门(?-940年):日本平安中期武将,承平至天庆年间先后与同族及各地豪族纷争不断,先被推为“兴世王”,继又自称“新皇”,统治了坂东八国并宣布独立,后为平贞盛、藤原秀乡等所败。
14 .达摩(生卒年不详):梵文Bodhidarma(菩提达摩)之略,禅宗始祖,传说生于印度,北渡中国,曾在少林寺面壁十年终于彻悟。
[book_title]二
阳春三月,怀拥着红香在慵懒白昼酣寝,女子宛似从盈盈春色提炼出的一滴深紫,鲜鲜滴落沉睡的大地。女子一头艳艳乌发,令这刻梦幻般时光显得比梦幻世界更艳媚动人,散开的乌发整齐梳拢于两鬓,鬓上压着一根细长的金簪,簪头是一朵贝壳镂成的冰澈的紫花。静谧的白昼令人心荡神摇,迷离恍惚,不过只要女子黑眸稍一转盼,便令观者立刻回过神来。深紫只洇开半滴,即在短短一瞬间扬起疾风般威势,全凭了一双藏于春色却能支配春色的深幽黑眸。假如有人胆敢回溯她的秋波游遨其间,意欲穷尽魔境,将恐化为白骨于桃源,此生不得重返尘寰。这可不是寻常的梦。迷离惝恍的梦的寥廓世界中,那紫色仿佛一颗粲然妖星迫近眉睫,低声唤道:到死为止,你都必须唯我是瞻。
女子身穿紫色和服。
女子在静谧的白昼中轻轻抽出书签,将烫金厚书置于膝头,入神地读起来:
……跪在墓前泣诉:这双手……我用这双手将你埋葬,如今这双手也将失去自由,但务请你记住,倘不是因为我被敌人掳去、离乡背井,这双手将永远为你洒扫,为你焚香,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有生之时,镆铘利剑也难将你我分割开,谁知死亡竟来得如此残酷,罗马之君的你葬在埃及,埃及之王的我却要葬于你的罗马……罗马呵,它将我的挚爱无情拒绝,罗马呵——它是一座只属于你的绝情之都。即令如此,罗马众神倘若心存慈悲,对我将生生承受的大辱他们在天庭绝不会视而不见,不会眼看我被你的仇人用来夸示其胜利,不会抛弃已被埃及神祇遗弃的我 ,作为你分身苟活于世的我的性命将变成复仇的种子。祈求慈悲的罗马众神……让我消失吧,好让你我永远隐身在无须受辱的墓地下。
…………
女子抬起脸。白皙的双颊略施薄妆,神情持重,单眼皮下眸子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眼看将流溢出来,心焦的男人如果想看清里面隐藏的东西,无一例外皆会成为其俘虏。
男子蠕动着半张怯馁的嘴唇。当人的双唇无法抿合如常时,此人的意志必定已经成为对方的饵食,故作姿态蠕动下唇却说不出话来的瞬间,便已注定双刃相交时必定落败。
女子宛似搏击长空的猎鹰,只是转盼黑眸朝男子投去一瞥。男子迎情解意似地微微一笑。胜负已决。与伸着舌头、口吐泡沫的螃蟹一本正经角弈,乃最笨拙之策。一番钲鼓之后不得不缔结城下之盟,则是最凡庸之策。至于口蜜腹剑或酒中藏毒之类,甚至难以称为策略。对阵双方彼此不交一言方为善中之善者,即便非十万八千里之外,除了拈花一笑,尽在不言不语中。只要有片刻踌躇,便正中了乘虚而入的恶魔的下怀,恶魔喷出腥膻的青磷毫不客气在下界万丈鬼火上写下“迷”“惑”二字,再写下“迷失的人子喔”,霎时得意地鸣金收兵,纵使你将一生白发当刷箒,也轻易洗刷不掉这文字。一旦发笑,男子便覆水难收。
“小野先生……”女子唤道。
“嗯?”瞬刻应声的男子来不及掩饰失态的嘴唇。他唇角带笑一半是出于无意识。他因为待得无聊才不经意地让内心春波泄出流为简疏的笑,但第一波尚未敛起,正在懊恼本该继续泄出的第二波为何还不来时,似及时雨般凑巧听到招呼,稍不警觉便从喉咙滑出了“嗯?”的一声。女子则颇有招数,男子应了一声后,她却一语不发。
“什么事?”男子又问。如果不接着问,会破坏两人好不容易才契合的节拍。不合拍会令人不安。倘使面对上心的人,即便身为王侯也会有这般感受,何况眼下这男子除了紫色女子,眼中已全然不见余物,自然会愚蠢地再发第二声。
女子依旧不作声。悬挂于壁龛的容斋 画中,松林里那个头发梳成稚儿髷 的捧刀侍从,始终一副闲静的样子,而身穿武士服、端坐在褐色马上的主人,大约是过惯了安泰日子的殿上人 ,对眼前流转的景色无动于衷。唯有男子坐立不安。第一箭射空,第二箭也不知所踪,万一第二箭仍没射中,他必须继续发射。男子屏气凝神望着女子,虽然不知从女子肥腴的嘴唇会吐出何样回应,他仍是满脸期待,期望那张瘦削的瓜子脸会发出一个令他满意的回应。
“你还在呀?”女子以平静的口吻问道。这回应完全出人预料,犹如向天弯弓发箭后,葫芦箭却飞转回来差点射中自己的头顶。男子出神地凝望着女子,女子却始终因膝上那本书而忘记了眼前人的存在。然而,女子先前正是因为看到这本书美丽的烫金封面,才从此刻坐在眼前的男子手中夺去翻阅起来的。
男子只回答了一声:“是的。”
“这女人会去罗马么?”
女子不解,她面露不悦地望向男子。小野必须对克利奥帕特拉的行为负起责任。
“她不会去,她不会去。”小野似乎在为毫无关系的女王辩护。
“不会去?要是我,我也不会去。”女子总算认可这个辩护。小野勉强从阴暗的隧道脱出。
“读莎翁写的作品,这女人的性格被刻画得十分透彻。”
小野刚刚脱出隧道便想骑上自行车往前疾驰。鱼跃深渊,鹰舞长空,小野是诗国的臣民。
金字塔上空似炽焰的火云,狮身人面像前的沙碛,鳄鱼出没的尼罗河,两千年前的妖妇克利奥帕特拉与安东尼相拥并以鸵鸟扇箑轻拂玉肌……均是绝好的画题亦是绝佳的诗材,这也是小野的专长。
“读莎翁笔下的克利奥帕特拉,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心境。”
“什么心境?”
“像是被引入一个千年洞穴,身不由己、茫然发呆时,紫色的克利奥帕特拉突然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好像一幅即将褪色的套色浮世绘版画,唯独她一身鲜艳艳的紫色凸显在画中。”
“紫色?你老提到紫色,为什么是紫色?”
“不为什么,只是有这样的感觉。”
“是这种颜色么?”女子飒然撩起一半摊铺在青色榻榻米上的长袖,往小野面前轻轻一甩,小野眉心深处骤然飘过一缕克利奥帕特拉的气息。
“啊?”小野顷刻回过神来。女子倏忽收回娇媚,犹如飞掠上空的子规鸟,以驷马难追之势疾速穿过雨脚般。姣丽的手安静地搁在膝上,安静得如同没有脉搏似的。
飘过的克利奥帕特拉的气息渐渐自鼻根处溜走。小野恋恋不舍地追赶着不经意间被唤起的两千年前的往昔影子,心儿受杳邈之境招邀,被牵至两千年前的彼方。
“那不是轻风微拂的爱情,也不是泪水或叹惋的爱情,而是暴风雨般的爱情,是史上空前的狂风骤雨般的爱情,是奋不顾身的爱情。”小野说。
“奋不顾身的爱情是紫色的么?”
“不是奋不顾身的爱情是紫色,是紫色的爱情必然是奋不顾身的。”
“你是说爱情被斩断时会喷出紫色的血么?”
“我是想说,当爱情发怒时,连刀剑也会发出紫色的光焰。”
“莎翁书中是这样写的么?”
“这是我对莎翁的描写的理解……安东尼在罗马与屋大维娅结婚时……使者带来婚讯时……克利奥帕特拉她……”
“紫色因为嫉妒而更加深浓?”
“紫色经埃及烈日的锻淬,变成冰冷匕首发出可怕的寒光。”
“锻淬到这种程度,不要紧么?”话音未落,长袖再度闪过。小野的话头被打断。这女子即便求教于人,也会毫无顾忌地打断对方的话头。稍稍使坏之后,女子得意地望着男子。
“……克利奥帕特拉怎么了?”勒紧缰绳的女子又稍稍放松,小野不得不继续奔跑。
“她刨根问底地追问使者有关屋大维娅的事,她的问法和诘责态度将她的性格展露无遗,所以读起来很过瘾。克利奥帕特拉不停地追问使者,屋大维娅的身高有没有自己高?头发是什么颜色?脸蛋是长是圆?声音是高是低?多大年龄……”
“穷追穷问的人自己多大?”
“克利奥帕特拉应该是三十上下吧。”
“那和我一样已是个老太婆了。”女子歪着头呵呵笑着道。
男子被卷入神秘的笑靥,有点不知所措。假使肯定,无异于说谎,倘要否定,又太无趣。直到女子白皙的牙齿露出一道金光并且即将消失,男子什么话也答不上来。女子今年二十四。小野早就知道她比自己小三岁。
这个漂亮女子年过二十尚未嫁,空数着一二三,到了二十四岁的今日仍是孑然只身,委实不可思议。春庭夜枉阑,花影醉栏杆;迟日匆匆尽,搊琴恨涕澜——这是世间一般错过婚期的女子的常态,而眼前这个女子却将轻摇麈尾 时发出的各种幻音当作琵琶瑶响,并似乎饶有兴致地享受这些本不存在的空音,越发令人费解。无人知道因由,只能从这对男女的话音之外,偶尔窥觑其中含义,偷偷揣测这段暧昧恋情的浮踪散雨。
“嫉妒是不是也会随年纪增大而增长?”女子一本正经问小野。
小野复又张口结舌。诗人理当谙悉人性,对女子的提问他当然有义务作答,但他不可能回答自己全然不知的问题。假如男人未见识过中年女人的嫉妒模样,即便是诗人或文士也只能徒叹无奈。小野只是个偏擅文字的文学家。
“这个嘛……或许因人而异吧。”
这般应对虽然圆滑,却模棱两可,女子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等我成了那样的老太婆……哦,我现在就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呵呵呵……等我到了那把年纪,天知道会怎么样。”
“你……你怎么可能嫉妒?那种事情,你现在……”
“现在也会嫉妒啊!”
女子冷飕飕的声音仿佛令恬静的春风戛然而止。本来在诗国漫游的男子,突然一脚踏空坠入下界,坠地之后方知自己只不过是个凡人。对方正站在无法企及的高崖上俯望着自己,他甚至无暇思考到底是谁将自己踢落到了这儿。
“清姬 变成蛇是在几岁时?”
“嗯……如果不是设定在二十岁之前,就感觉缺少戏剧性了——大概十八九岁吧。”
“安珍呢?”
“安珍二十五岁上下,你觉得怎么样?”
“小野先生……”
“嗯?”
“你多大了?”
“我么……我……”
“这也非得仔细想一想才说得出么?”
“不是这个意思……我记得和甲野应该是同岁。”
“哦,对、对,你和我哥哥同龄,可是我哥哥看起来真老。”
“什么话呀,他看起来不老。”
“我说真的。”
“这么说,我应该得意?”
“是啊,你真的应该得意呢。不过,你的年轻并不是在外貌上,而是精神年轻。”
“真的看起来这样?”
“就像个大男孩。”
“真可怜。”
“是很可爱。”
女人的二十四岁相当于男人的三十岁。她们不懂得是也不懂得非,当然也不懂得这世道是如何演进又如何停滞的,更不懂得在这个偌大舞台的无止境向前发展进程中,自己到底居于何种地位又饰演何种角色。她们只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却既不擅平天下,也不擅治国,面对众楚群咻时更只会手足无措。但女人于一对一的斗智却极有心得,倘使两人对阵单打独斗,得胜的必定是女人,男人绝对是其手下败将。被饲养在现实生活的笼内,只要能无忧无虑啄食谷粒,就会开心得鼓翅扇翼——这便是女人。在笼中小天地与女人争竞啁啾的人必定会偾仆而毙。小野是诗人,正因为是诗人,他才会将半个头伸进笼中,而这却使得他彻底无法尽情地显扬己长。
“你很可爱,就像安珍那样。”
“说我像安珍也未免太损人了吧?”男子勉强接口道,只差没开口告饶了。
“你觉得冤枉?”女子眼角露出一丝笑意。
“可是……”
“可是什么?你有什么冤枉的?”
“我可不会像安珍那样一逃了之。”
这便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逃时的徒然招架。大男孩浑然不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见好就收。
“呵呵呵,我倒是会像清姬那样追你的喔。”
男子一言不发。
“我现在如果变成蛇的话,是不是有点老了?”
女子的话宛似春日里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霎时间穿透男子胸膛。那闪电是紫色的。
“藤尾小姐!”
“什么?”
呻唤的男子与被唤的女子相对而坐。六蓆 大小的屋子被浓密的绿树丛围隔开,马路上往来汽车的鸣号声也变得模糊幽微。静寂的尘世,此刻唯有二人晏息着。当彼此以榻榻米的茶绿色镶边为界,相隔两尺互望时,仿佛整个世道都自他们身边遁走。而此时,救世军在市内正擂着鼓列队游行;医院里气若游丝的腹膜炎病人正归赴黄泉;沙俄的虚无党人在投掷炸弹;扒手在停车场被捉;房屋突然着火;婴儿即将呱呱坠地;新兵在练兵场挨骂;有人在蹈海自尽;有人在杀戮生灵;藤尾的哥哥和宗近正在攀爬睿山。
花香肆溢的巷子深处,互相唤着的这对男女,欣喜雀跃在即将凋催殆尽的春的残影上。宇宙成了只有他们二人的宇宙,年轻的热血经由脉脉三千血管,不停逼向心扉,心扉为爱情一开一闭,活形活现地在苍穹绘出一对端然不动的男女。二人的命运在这惛谬刹那间便已定下。只要身躯微动纹丝,即能决定往东抑或向西。这呻唤不比寻常,被唤也非同小可,纹丝不动的两个躯体是两堆固化的烈焰,彼此之间有一道甚于生死的难关,二人在犹豫是待对方先掷出、抑或自己先抛出那足以崩摧整个宇宙的爆炸物。
“您回来啦?”声音自玄关响起,石子路的车轮声戛然停住。继拉门声响过,随之传来走廊里碎步趋走的声音。神经紧绷的二人这才变换了一下姿势。
“是我母亲回来了。”女子若无其事地坐着不动。
“噢,是嘛。”男子也若无其事地应道。
只要未将心意了然显露于外便不算犯罪,可以自圆其说的暗示难以成为呈堂证供。二人不动声色地彼此周旋,虽然都默认彼此间确实似有其事发生,仍若无其事似地神融气泰。天下很太平,谁也没理由在背后指指点点,假如有谁这样做,那是无事生非。总之,天下是太平的。
“伯母刚才出门了?”
“嗯,出去买点东西。”
“我打搅太久了。”男子起身前先正了正坐姿。由于担心长裤的折痕走样,他一直是尽量盘腿坐着的。为了随时能支撑住身体抬起臀部,此时他将双手搁到膝上,雪白的衬衣袖口盖至手背,暗灰条纹的衣袖下露出一对闪闪发亮的七宝烧 袖扣。
“再坐一会儿吧,我母亲回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找我。”女子看来不像要去迎接回来的人,而男子原本就不愿起身告辞。
“可是……”男子说着从暗兜中摸索取出一支粗卷烟。吐出的绡雾能掩饰很多东西,何况这是带金色咬嘴的埃及货。趁着将烟吐成圈圈、吐成山形、吐成雾岚之时,将要抬起的腰盘或许可以重新放松坐下,也多少能缩短克利奥帕特拉与自己的距离。
当轻烟越过黑髭冉冉悠悠腾起时,克利奥帕特拉果然彬彬有礼地发出命令:“别急,你坐着吧!”
男子一声不吭重又换成盘腿坐姿。春日对两人来说都很长。
“最近家里全是女人,太冷清了。”
“甲野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有来信么?”
“没有。”
“现在季节正好,他们在京都肯定玩得很开心吧。”
“你要是和他们一起去玩多好呀。”
“我嘛……”小野闪烁其词地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呢?”
“不为什么啊。”
“对你来说,不是熟人熟地么?”
“啊?”小野没留神将烟灰落在榻榻米上,因为他说“啊”时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手指。
“你不是在京都住过很久么?”
“所以就算得上熟人熟地了?”
“是呀。”
“正因为太熟悉,反倒不想去了。”
“你真是不近人情。”
“哪儿的话,我怎么会不近人情哩?”小野较起真来,结果埃及货的烟雾被他不小心吸入肺中。
“藤尾!藤尾!”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传来呼唤声。
“伯母在叫你?”小野问。
“嗯。”
“那我回去了。”
“为什么?”
“伯母叫你肯定是有事情吧?”
“有事情也没关系呀。你不是老师么?老师上门来教学生,管他谁回来做什么呢?”
“可我也没教你多少啊。”
“当然教了,教我这些已经够多了。”
“是吗?”
“你不是教了克利奥帕特拉还有很多其他的么?”
“如果你觉得克利奥帕特拉讲得不错,那我还有很多好教的哩。”
“藤尾!藤尾!”母亲唤个不停。
“对不起,我去一下——我还有事要请教你,请你在这儿等着我。”
藤尾起身离开,留下男子一人在六蓆的屋子里。壁龛的萨摩烧 香炉内满是燃尽的香灰,积了老多,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点上的香。藤尾的屋内昨今两天都很安静。被她撇下的八端绸 坐垫在静候主人归来,上面的余温随着轻柔春风在寂寞无聊地飘荡。
小野默默地看看香炉,又默默地望了望坐垫。变形方格花纹的坐垫一角从榻榻米上微微翘起,下面压着件亮晶晶的东西。小野稍稍探头,琢磨那发亮的东西究竟何物。好像是块表。而之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也许是藤尾起身时,滑柔的丝绸坐垫移位,藏在下面的东西才露了出来。但如果是表似乎没必要藏在坐垫下。小野再度打量坐垫底下,松叶形环扣连成的表链蟠曲着,在它上面隐约可见一只闪着幽光的镂金表盖,密密麻麻雕着鱼子般的颗粒状凸纹。没错,是只怀表——小野歪着头心想。
就颜色的纯净而言,金色可谓极致。媚好富贵的人必喜爱此颜色,冀求荣耀的人必选择此颜色,钩致盛名的人必崇饰此颜色。此颜色犹如磁石吸铁一般,尽吸天下黑头公的眼珠,在它面前不顶礼膜拜的人犹如没有弹力的橡胶,是无法作为一个人立足于世间的。小野觉得这实在是种好颜色。
恰在此时,顺着屋子椽栋,从另一头的房间传来丝绸摩擦的窸窣声。小野忙移开偷觑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观赏起挂在正面的容斋画,这时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藤尾的母亲少许溜肩,穿一件黑色绉绸三纹和服 ,素色的衬领,莹润的头发盘成一个旧式发髻。
“喔唷,欢迎欢迎!”藤尾母亲颔首打了个招呼,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下。
院子里虽少了莺啼声,倒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到明显的尘埃,唯有一株显得过高的松树目中无人似地独霸在那里,给人感觉与眼前这位母亲好像同气相应。
“藤尾老给您添麻烦……她在您面前准是像个小孩子似地净会使性子吧?……哦,您请随意点儿……照理每次我都应该来向您问候的,不过毕竟我是个老太婆,来了也只会打搅你们,所以很是失礼,一直都没来问候……这丫头真孩子气,不光不听话,还挺会缠磨人,真叫人头痛死了……不过托您的福,她好像特别喜欢英文,近来听说已经能看懂一些难懂的书了,她自己得意得很呢……其实有她哥哥在,让哥哥教她就行了,可是……哥哥教妹妹好像总是没法子教……”
藤尾母亲口若悬河,侃侃而道,小野连半句话都插不上,只能紧随她滔滔不绝的车轱辘话一路疾奔,却全然不知将奔往何处。藤尾则默不作声地打开方才从小野手上夺过的书继续翻看。
……女王在墓前献上花束,亲吻墓碑,哀叹自己的不幸遭遇,随后郑重地沐浴,沐浴后再郑重地用晚餐。这时有个卑贱的仆人献上一小篮无花果。女王派人送信给恺撒 ,希望死后能与安东尼合葬一起。衬垫在无花果下的绿叶中,暗藏一条毒蛇,塞满尼罗河冰凉淤泥的口中吐着火舌……恺撒的使者趋前推开门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一幕扑入眼帘——身着高贵华丽冕服的女王已经成为一具尸骸躺着黄金床上,侍女埃拉斯死在女王脚旁,另一名侍女查米恩无力地伸手托着女王头上那顶聚镶有千粒珠宝、仿佛凝聚着黑夜露华的摇摇欲坠的王冠。推门进来的恺撒使者追问侍女缘由,查米恩答,这才是埃及之王的荣光谢幕,说罢倒地闭目而亡。
…………
最后一句“这才是埃及之王的荣光谢幕”,犹如袅袅不绝的熏香拖着条幽微的尾巴潜入窅冥,令页面变得朦胧不清。
“藤尾。”不知情的母亲开口唤道。
男子此时放松下来,向被呼唤的人望去。被呼唤的人正垂着脸。
“藤尾!”母亲又唤了一声。
女子的视线总算从页面移开。白皙额际蓬起的带波浪的发下是不算高挺的细鼻梁,殷红堆成小巧的嘴唇,顺着嘴唇向下滑,双颊的末端在此会合成下巴,再从下巴向内收敛的则是线条柔和的咽喉——这张脸逐渐凸现于现实世界。
“什么事?”藤尾应道。这介于白昼与夜晚之间的回应来自站在白昼与夜晚交集处的人。
“哎呀,你倒清闲,这本书那么有趣么?……你太失礼了,等一会儿再看吧!……瞧,她就是这样子又任性又不懂道理,真让人头痛……这本书是问小野先生借的吧?封面真漂亮,你可别弄脏了,书是得好好爱惜的……”
“我是挺爱惜的呀。”
“那就好,可别像上次那样……”
“上次是哥哥不对嘛。”
“甲野先生怎么了?”小野总算得以开口插上一句完整的话。
“哦,其实也没什么,是这两个孩子任性到一块儿了,成天没完没了像小孩子似地吵架……前几天她又把哥哥的书……”母亲望着藤尾,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说出来。带点同情心的恐吓,是年长者对年少者经常玩的把戏。
“她把甲野先生的书怎么了?”小野小心翼翼地问。
“要不要我说出来呀?”母亲笑着欲言又止,仿佛用一把玩具匕首逼向女儿似的。
“我把哥哥的书扔到院子里去了!”藤尾并不领母亲的情,她毫不踌躇地将答案掷向小野眉间。母亲苦笑。小野瞠目结舌。
“你也知道她哥哥性格很古怪。”母亲委婉地讨好稍稍赌气不悦的女儿。
“听说甲野先生还没回来?”小野适当其时地岔开话题。
“他呀,简直是一去不回……他老说身体不舒服,松松垮垮地提不起劲来,所以我就劝他出门旅游一趟,好让他变得开朗一点,可他又拖拖拉拉的不肯动,我只好好说歹说拜托宗近带了他一块儿去,结果一出门就家也不回了。唉,年轻人就是……”
“哥哥虽然年轻,但他很不一般,他在哲学方面出类拔萃,所以是个很特别的人!”
“是吗?我是完全不懂……再说,那个叫宗近的是个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人,他真的会像射出去的子弹,一去不回呢,真叫人头痛。”
“嗬嗬嗬嗬,是个快活有趣的人呐。”
“说起宗近,刚才那件东西在哪儿呢?”母亲睁大眼睛在屋内扫视。
“在这儿。”藤尾微微斜向抬起双膝,将八端绸坐垫在绿生生的簇新榻榻米上往一旁移了移,只见蟠曲成三段的表链中间,堆拱着那只颜色富贵、满布鱼子般颗粒状凸纹的雕金表盖。
藤尾伸出右手,闪亮的怀表锵锵一响,表链自她手掌一滑,垂下一尺来长,险些掉落到榻榻米上。垂落的余力转成横向的摆力,镶在末端的石榴石饰件随长长的表链一起晃动了两三下。第一下晃动,朱红圆珠击中了女子白皙的手腕;第二下水涡状地旋转一圈,轻轻触到女子的袖口;正当第三下晃动即将停止时,女子霍地站起身。
小野呆呆望着那快速晃动的五彩缤纷的颜色时,女子已经倏地坐到他跟前,回头说道:“妈,这样才更显得出漂亮。”说罢,又坐了回去。
松叶形环扣连成的金表链左右穿过小野胸前的衣扣扣眼,在黑色麦尔登呢的衬托下璨璨发光。
“怎么样?”藤尾问。
“果然很般配。”母亲答。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小野一头雾水地问道。母亲呵呵笑起来。
“送给你好不好?”藤尾秋波流盼。小野默不作声。
“那就算了吧!”藤尾再度起身,从小野胸前摘下金表。
1 .古希腊罗马人认为被征服者也会遭神祇遗弃,奥古斯都时代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及古罗马伟大的历史学家塔西佗的著作中都有类似观点。
2 .这段文字出自生活在古罗马的希腊作家普鲁塔克所著的《希腊罗马名人传》。
3 .菊池容斋(1788-1878年):日本画家,师从高田圆乘,擅长表现历史主题,代表作品《前贤故实》(1936年),对明治时期的历史画产生重大影响。
4 .髷(qū):日本传统发型,指头顶的束发。
5 .殿上人:又称堂上人、云上人,指日本古代获准登殿进入清凉殿的四至六品官员,介于公卿与地下人之间。
6 .麈尾(zhǔ wěi):古人清谈时执以驱虫、掸尘的一种工具,后相沿成习,变为一种生活中的名流雅器,不清谈时亦常执在手。
7 .清姬:日本和歌山县传说《道成寺缘起》中的女子,爱恋僧侣安珍,安珍却违背与她成婚的约定,最后清姬追赶安珍至道成寺,化为蛇喷吐火焰烧死了躲在吊钟内的安珍,自己也沉河自尽。
8 .蓆,日本传统的和式住宅中用来作为计算居室面积的量词,一蓆即一张榻榻米的标准尺寸为长180cm,宽90cm,折合1.62平方米。
9 .七宝烧:一种具有日本特色的珐琅制工艺品,十七世纪由平田道仁制成平田七宝烧后开始普及。
10 .萨摩烧:日本一种乳色陶器,表面有细密龟裂釉面和精美彩色或饰金图案,因十八世纪在萨摩开始生产而得名。萨摩为日本旧国名,包括今鹿儿岛县西部及甑岛列岛。
11 .八端绸 :一种织成条纹或格子花样的厚丝绸,在日本一般用于制被褥等。
12 .三纹和服:带家纹的和服,日本的正式礼服有七枚或五枚家纹,居家的便服一般有三枚或一枚家纹,三纹和服即后背、两袖后各一枚家纹。
13 .恺撒:此处的“恺撒”,依史实应为“屋大维”。
[book_title]三
春风野岸细雨斜,花露柳烟潜入槛。挂在衣架上的藏青西服阴影下,缩头缩脑蹲踞着反卷了三分之一的黑袜。狭窄的装饰橱架上搁着气宇不凡的旅行行囊,没有扎紧的行囊细绳慵懒地垂着头,一旁的牙膏和白牙刷在互道早安。透过紧闭的格子门上的玻璃,看得见屋外闪动着白色的细长雨丝。
“京都这地方太冷了。”宗近在旅馆的浴衣外披了件平纹粗绸薄棉袍,背倚松木壁龛立柱,傲然盘腿而坐,望着屋外对甲野说道。
甲野腰以下盖着条驼毛膝毯,乌黑的头发枕在充气枕上,应了声:“冷倒还好,就是让人特别想睡觉。”说着他稍稍偏了下头,刚梳过的湿发因为充气枕的缘故看起来就像脱下的黑袜。
“你成天在睡觉,好像就是为了睡大觉才来京都似的。”
“嗯,这地方真的很舒适。”
“你觉得舒适就好,你母亲可是担心得很哩。”
“哼!”
“一声‘哼’就算对我的感谢?为了让你感觉舒适,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哩,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
“你读得懂那匾额上的字么?”
“嗯,真是怪字:‘僝雨僽风 ’?我从来没见过。两个字都是人字偏旁,大概是形容人如何如何吧?写这字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啊?净是没人认得的字。”
“不知道。”
“不知道就拉倒吧。倒是这道纸拉门蛮有意思的,上面贴满了金纸,看起来很豪华,不过奇怪的是有些地方竟然皱着,简直像草台戏班使用的道具似的。上面还画了三棵直翘翘的竹笋,到底是什么含义?这可是个谜哩,甲野你说是不是啊?”
“你觉得是什么谜?”
“我也不知道。这上面画的东西含义不明,所以说算是个谜吧?”
“含义不明的东西不能成其为谜,有含义的东西才是谜。”
“可是哲学家之流却向来把含义不明的东西视为谜,绞尽脑汁去研究,就好像气急败坏地对着一盘疯子发明的将棋残局穷琢磨一样。”
“那这竹笋大概也是个疯子画家画的。”
“哈哈哈哈,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应该就没什么烦恼了吧?”
“人世怎能跟竹笋相提并论?”
“喂,不是有个‘戈耳迪之结’的传说么?你知不知道?”
“你当我是中学生?”
“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随便问问。你如果知道的话就说来听听。”
“你真的很烦人,我当然知道。”
“所以请你说来听听嘛。哲学家都会糊弄人,而且非常固执,不管问他们什么问题,都是死也不肯承认自己不知道……”
“真不知道是谁固执。”
“好好,管他谁固执,你说说看嘛。”
“戈耳迪之结是亚历山大时代的故事。”
“嗯,看来你果然知道。还有呢?”
“……有个名叫戈耳迪的农夫献了辆牛车给朱庇特 ……”
“喂喂,等一下,有这回事么?后来呢?”
“什么叫‘有这回事么’?你不知道?”
“我只不过知道得没这么详细。”
“搞什么呀,弄了半天你自己都不知道,还来考我。”
“哈哈哈哈,读书的时候老师没教那么详细,那个老师肯定也不知道这个情节。”
“那个农夫用蔓藤把牛车的车辕和车轭打了个死结,谁也解不开。”
“原来如此,难怪把死结称为‘戈耳迪之结’,对吧?后来亚历山大嫌麻烦就拔刀砍断了那个死结。喔,原来如此。”
“我可没说亚历山大是嫌麻烦才把它砍断的。”
“这一点无关紧要。”
“其实是亚历山大听到神谕,说谁能解开这个死结,谁就将成为东方霸主,于是便道:‘既然如此,就只有这样做了……’”
“这个我知道,学校老师就是这样教的。”
“你知道那不就行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人假使没有亚历山大那种‘既然如此就只有这样做’的气魄是不行的。”
“你这样说这也未尝不可。”
“‘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你这样子好像一点也没有冲劲呀。戈耳迪之结可是个绞尽脑汁也解不开的死结啊。”
“一刀下去不就解开了?”
“一刀下去……其实即便解不开,也没什么不妥实的啊。”
“妥实?这世上最无耻的东西便是讲求妥实。”
“照你这么说,亚历山大成了极其无耻的男人啦?”
“难道你觉得亚历山大有那么了不起么?”
对话一时中断了。甲野仄转身去。宗近继续盘腿坐着翻看旅游指南。屋外,雨丝仍在斜斜地霏落。
仿佛在为露着赤腹直冲云霄的燕子添势助威似的,本已使得古都愈显萧寂的蒙蒙细雨下得更加繁密了。上京和下京 均被浸濡在抑郁的淅沥细雨中;三十六峰 的嫩绿之下,所有声音都融入友禅染 的嫣红流水中,一径注入油菜花田;女人在门口边洗芹菜边唱着“你在川头我在川尾……”摘下深深盖住黛眉的手巾,便可望见大文字山 ;原本莺啼燕喧的竹林中,只残余着松虫和铃虫 的坟墓,覆满的青苔不知已历多少春秋;自从罗生门不再有妖鬼出没后,那门不知哪朝哪代已被拆毁,被渡边纲 扭断的妖鬼胳膊也不知所踪……唯有春雨一如往昔地下个不停,落在寺院街的古刹,落在三条的名桥,落在祇园的樱花,落在金阁寺的松树,亦落在旅馆二楼甲野和宗近两人的身上。
甲野躺着写起了日记。横订的日记本褐色布封面一角沾着些许汗渍,他仿佛要将其折断似地用力掀开封面,翻了两三页,有一页三分之一空白着,甲野便从这页接着写起。他用铅笔龙飞凤舞地写下:
一奁楼角雨,闲杀古今人;
随后顿笔琢磨开来,看样子想添上转句和结句凑成一阕五绝。
宗近扔下旅游指南,嗵嗵嗵地踩着重步走向廊檐,好像存心跟榻榻米过不去似的。廊檐上恰好孤零零地放着一把藤椅,似乎正待人来坐。透过稀疏的连翘花可以望见邻家房间, 纸门拉得严严实实,从里面传出阵阵琴音。
忽弹琴响,垂杨惹恨新。
甲野另起一行又写了十个字,但似乎自己不满意,当即提笔将其划掉。随后写下一段普通文字:
宇宙是个谜,如何悟解是人的自由。随心所欲地解意再随心所欲地找出答案是一种幸福。倘使心存疑忌,连父母也是谜,兄弟亦是谜,包括妻子和孩子,甚至作如是观的人自己也是个谜。人降生斯世即是为解开强加于自己的无法解开的谜,以至中夜起长叹,徘徊至白头。为解开父母之谜,就须与父母同体,为解开妻子之谜,就须与妻子同心,为解开宇宙之谜,就须与宇宙同心同体。假如无法做到这一点,父母和妻子以及宇宙便都是谜,是解不开的谜,是一种痛苦。既有父母兄弟这些解不开的谜,又心甘情愿地迎入妻子这个新的谜,不啻自己的财产尚且穷于看管,却还要保管别人的钱财。况且不只是迎入妻子这个新的谜,还会让这个新的谜诞下另一个新的谜,使自己更加痛苦,犹如替别人保管的钱财生了利息,竟将别人的所得视作自己的财富……唯有牺牲自己才能解开所有的谜。问题只在于如何牺牲自己。死?蹈死这样的牺牲未免太过无能。
宗近一直坐在藤椅上静静聆听邻家的琴声。他当然不会理解有幸蒙赐名琴的琵琶名手于御室御所 蒙赐春寒之中的风雅,更不懂得用南部桐 制成菖蒲形状、面板镶有象牙泥金画 的十三弦古筝的雅趣。宗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
散落着连翘黄花的篱笆的另一侧是个不足三坪 的小院,一丛业平竹前摆着一只长满青苔的御影石 洗手盆,院中爬满了卷柏。琴声正是来自此处。
京都的雨下起来一个模样:冬天能将雨衣冻得邦邦硬,秋天令灯芯变细,夏天让兜裆濡湿如洗,春天——春天时好似一根银制扁簪掉落榻榻米上,滚至珍珠内层闪烁着红金蓝光、用来赛贝壳 的彩贝旁,玎玲鸣一声,又玎玲拨弄一记。宗近听到的琴声宛似这春雨玎玲。
眼看是形状——甲野又另起一行——耳闻是声音。形状与声音都不是事物真相。假如领悟不了事物的真相,其形状与声音又有何意义?当灵府捕捉到某个事物的本来面目时,其形状与声音便会随之变成新的形状与声音。这即是象征。象征只是为了让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那不可思议的本来空 的一种媒介……
琴声逐渐加快速度。银甲仿佛在雨滴间隙中穿行,不停地在雁柱间飞舞,按颤推揉,声随妙指,弹至绵密浓烈处,低音弦的重浊与高音弦的轻细糅为一体,交互烘托,汹涌奔泻。
甲野写完“听无弦琴,方始领悟序破急 的含义”这句时,一直在藤椅上俯视邻家的宗近从廊檐向屋内喊道:
“喂,甲野,你不要光诡辩,过来听听这琴声也不坏啊!真的很好听哦。”
“嗯,我一直在洗耳恭听呐。”甲野啪嗒一声阖上日记本。
“哪有躺着听琴的?我命令你到廊檐上来,快出来!”
“干什么呀,在这儿也一样能听嘛。你别管我。”甲野依旧躺在充气枕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喂,东山看上去很美呐。”
“是么?”
“来看啊,有人在过鸭川,真是富有诗情画意。听见了么,有人在过鸭川哩!”
“过就过嘛。”
“有一首俳句好像说裹着被褥卧看什么来着,到底是裹着被褥卧在哪里 ?嗳,你过来告诉我好不好?”
“不好。”
“嗨,就这一会儿工夫加茂川水位大涨,哇不得了,桥都快塌了!听到么,桥快塌了!”
“桥塌了也没关系。”
“桥塌了也没关系?晚上看不成艺妓舞蹈大会 了也没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甲野似乎不耐烦了,他翻个身转向另一侧,端详起旁边那扇金纸门上的竹笋图来。
“你居然这么无动于衷,真拿你毫无办法,我算服了你了。”宗近无奈,最后只得悻悻地折回屋内。
“喂!喂!”
“什么事?你真烦。”
“听到那琴声了吧?”
“不是说过我一直在听嘛。”
“弹琴的一定是个姑娘。”
“那当然啦。”
“猜猜她有多大?”
“谁知道。”
“你这样冷漠真叫人扫兴。如果你想问我的话,就明说嘛。”
“谁问你呀!”
“你不问?既然你不问,那我只好主动说给你听了:她还是个梳着岛田髻 的小姑娘呐。”
“房门开着?”
“没有,房门关得紧紧的哩。”
“那又是你随随便便给人家冠的雅号?”
“这雅号可是名副其实的哦,因为我看到那姑娘了。”
“怎么看到的?”
“你瞧,想听了吧?”
“不听也无所谓。听你讲那种事,不如研究这竹笋更有意思。你知道吗,为什么躺着从横里看竹笋,竹笋会变矮?”
“大概是你的眼睛也横过来的缘故吧。”
“只有两扇纸门却画着三棵竹笋,又是什么道理?”
“可能画得太差劲,只好买二饶一吧。”
“为什么竹笋如此苍白?”
“大概是设个谜,意思是吃竹笋会中毒。”
“还真是个谜啊?原来你也会解谜?”
“哈哈哈哈,我有时候也会解解玩的。我刚才还一直想解开那个未婚姑娘的谜哩,可你却毫无兴致,不让我解,这不像哲学家的所为呀。”
“你想解就解嘛,你以为我是那种你一装模作样我就低头认输的哲学家?”
“好,那我就先献丑试着解解看,然后让你低头认输……你听着,那个弹琴的人嘛……”
“嗯?”
“我看见了。”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是吗?那我就没有别的好说的了。”
“无话可说就到此打住吧。”
“不,打住可不行啊,还是告诉你吧——昨天我洗完澡光着膀子想在外廊凉快一下……你想听吧?……我随意眺望着鸭川东岸的景色,正觉心情舒畅,无意间往下瞄了邻家一眼,正巧那姑娘拉开半边纸门,靠在门上往院子里张望哩。”
“是个美女么?”
“当然是美女啦,比起藤尾小姐来虽然差点,但看上去比我家糸子漂亮。”
“是吗?”
“就一句‘是吗’就完了?你这样也未免太不把人当回事了吧?哪怕意思意思也得说句‘太可惜了,我要是也看到就好了’什么的呀。”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要是也看到就好了。”
“哈哈哈哈,我刚才就是想让你看才叫你出来的嘛。”
“可门不是关着么?”
“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拉开呀。”
“嗬嗬嗬,如果是小野,很可能会一直等到对方拉开门。”
“是啊,早知道就带小野一起来玩了,让他看看才有意思呐。”
“京都这地方就适合他那种人居住。”
“嗯,跟小野完全一个性格。我跟他说,老兄一起去吧,他却东扯西拉的,结果还是没跟我们一起来。”
“他好像说春假想好好读点书什么的。”
“春假怎么读得进去书哩?”
“他那副样子,随便什么时候都读不好书的。一般说来,文学家都很轻佻,所以不会有大出息。”
“这话听起来可有点刺耳,我也算不上持重的人啊。”
“哦,我是说那些只对文学有兴趣的人,大都喜欢成天迷离恍惚地沉醉在霞思云想中,往往不想着拨开云霞探求事物本质,所以靠不住。”
“他们是云霞醉鬼?那么哲学家老喜欢苦思冥想些空洞无用的东西,成天愁眉锁眼的,应该称作盐水醉鬼吧?”
“那么像你这种爬睿山竟然爬过头,一个劲往若狭国跑的家伙,就是雷雨醉鬼啦。”
“哈哈哈哈,每个人都各有所醉,真是妙极了!”
甲野的一头黑发此时总算离开了枕头。先前被黑亮湿发凌压的空气登时反弹膨胀,使得枕头在榻榻米上移了位,驼毛膝毯也跟着滑落,一半由里向外翻了过来,露出胡乱缠在腰上的窄腰带。
“果然是个醉鬼。”跪坐在枕边的宗近不失时机地揶揄道。甲野挪了挪胳膊撑起瘦长的上半身,再用手掌支在榻榻米上,睁大眼睛朝自己的腰部左看右瞧。
“确实像醉了。——你倒是难得坐得这么端正啊。”甲野说着从细长的单眼皮下瞪了宗近一眼。
“因为我很正常。”
“坐姿看上去似乎还算正常。”
“神志也很正常。”
“你穿着棉袍跪坐,说明你其实已经醉了,还得意扬扬说自己没醉,这样更可笑。醉了索性就要像个醉的样子嘛。”
“是么?那我就不客气了。”宗近马上松开腿盘席而坐。
“你总算没有固执愚见,佩服!佩服!这世上没有比明明是愚者却自己以为是贤者的人更滑稽可笑了。”
“从谏如流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醉了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那自以为是的你呢?你明明知道自己醉了,却既不肯跪坐也不肯盘腿坐。”
“我大概是站街苦力 吧。”甲野凄寂地笑着道。
本来谈兴正浓的宗近突然严肃起来——看到甲野这种笑容,宗近不得不严肃起来。在无数张脸孔的无数个表情中,有一种表情必定会令人深铭肺腑,他脸上的肌肉不是为了自我表现而颤动,他头上的根根毛发不是为了闪电而竖立,他的泪管决堤不是为了增强涕泗滂沱的印象。虚伪的夸张情态——例如壮士无缘无故挥舞长剑斩向地板——因为肤浅故而轻而易举便能够做出,那是本乡座 的戏剧。而甲野的笑不是剧场舞台上的那种笑。
那是无法捕捉的感情波浪,顺着毛发般的细管从心底难得渗出数滴,在俗世阳光下留下倏忽一现的影子。它不同于街上随处可见的表情,当它探头张觑觉察到眼前是俗世时,便会立即潜回深院。在它潜回之前将它揪住方能制胜,倘使来不及揪住便永远也无法理解甲野。
甲野的笑容淡恬,柔善,甚至毋宁说是冷涩。宁静的笑容中,倏瞬的笑容中,疾行奔逝的笑容中,清楚地勾勒出甲野的一生。能够晓悟这瞬间的意义,便是甲野的知己,倘使粗暴地将甲野置于不闻不顾的境地,不寻求理解晓悟而以为他就是这样的怪人,则即使身为父母也羞称知子,即使是兄弟姐妹也形同陌路人。将甲野的性格描述成极其悲惨,那是不晓世态人情的蹩脚小说的做法,二十世纪不会轻易出现此等货色。
春天的旅游很悠闲。京都的旅馆很安静。两人平安无事。他们开着玩笑,宗近晓悟甲野,甲野也晓悟宗近。这是现实世界。
“站街苦力?”宗近说罢玩弄起驼毛膝毯的流苏穗边,隔了一会儿又问道:“永远是个站街苦力么?”他嘴里反复念叨着“站街苦力”,但并没有看甲野,像是在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跟驼毛膝毯说话一样。
“即使真的去当站街苦力,我也早有心理准备。”甲野这时才坐起来,转身脸朝着对方。
“假如伯父还活着就好了。”
“不,老爹如果还活着,说不定更麻烦。”
“倒也是哩——”宗近将最后那个“哩”字拖得老长。
“说来说去,只要让藤尾继承家业就天下太平了。”
“那你怎么办?”
“我是站街苦力呵。”
“真的要去做站街苦力?”
“嗯,反正我继承家业也是站街苦力,不继承家业也是站街苦力,所以怎么都无所谓喽。”
“可是,你不能这样做。首先,伯母会很为难的。”
“我母亲么?”甲野望着宗近,脸上表情很古怪。
倘使心存疑忌,连自己都可能被自己蒙骗,更何况外人为避免利害冲突和利益损失往往戴着厚重的面具,面具背后的真意难以揣摩。眼前这个好友提到母亲的这番话,是出自面具后的真言?抑或只是面具外的敷衍?自己体内某个角落尚且隐藏着会将自己蒙骗的魔鬼,对方虽说是至交,是父亲家的远亲,也不能疏忽而泄露天机。宗近此话是想套出自己对继母的真实情感?如果宗近得知真情仍一如旧贯倒罢了,但假使他是个懂得话里套话的人,则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翻脸不认人。宗近此话是基于他表里一致的率直个性,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的反应么?以他平素的言行来看,或许是这样。他不大可能受母亲之托,做出那种在自己那阴暗得连自己都害怕的内心深渊丢下一个测深锤的卑鄙行为。然而,越正直的人越容易被利用,即使宗近知道卑鄙因而不想为虎作伥,但说不定也可能出于为好友着想,而听从母亲之意,将那个迟早会令所有人都极不愉快的结果在时机成熟之前抢先和盘托出。总之,还是守口如瓶为妙。
两人短暂沉默。邻家琴声依旧在响。
“那琴声是生田流 么?”甲野没头没脑地问。
“有点凉,我去加件狐皮背心来。”宗近答非所问地答道。两人的对话若即还离,牛头不对马嘴。
宗近敞着棉袍从高低橱架上取下那件古怪的背心,斜着身子刚伸进一条胳膊,甲野问道:
“这件背心是手工做的?”
“嗯,狐皮是个去过中国的朋友送给我的,面子是糸子帮我缝的。”
“是真货。真不错。糸子小姐跟我家藤尾不一样,很会做家务事,真不错。”
“不错么……唔,她要是嫁人了家里还真犯难哩。”
“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合适的人家?”宗近看了甲野一眼,没什么兴致似地答道,“有是有啊……”说到末尾两个字便有气无力了。
甲野于是话题一转:“糸子小姐要是嫁了人,伯父怕也会不大方便吧?”
“不方便也没办法,反正她早晚总得嫁人……还是说说你吧,你就不打算娶老婆了么?”
“我……唉……我是养不起老婆啊。”
“那你就听伯母的,继承家业……”
“不行!不管我母亲怎么说,我都不情愿。”
“你这人真古怪,实在弄不懂你。你要不早点定下来,藤尾小姐不是也没法嫁人了嘛?”
“她不是没法嫁人,是不想嫁人。”
宗近听罢不吭声,抽动了几下鼻子。
“又是海鳗!天天吃海鳗,吃得肚子里尽是鱼刺,京都这地方真没意思。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可以啊,假如只是因为不想吃海鳗,那不回去也行……不过,你的嗅觉真是灵,海鳗味都闻到了?”
“不是闻到了,是厨房天天不停地在烤海鳗呀。”
“假如我老爹也有你这样灵光的嗅觉,也许就不会客死国外了。看来老爹的嗅觉太迟钝。”
“哈哈哈哈……对了,伯父的遗物送回来了么?”
“应该到了吧,好像是公使馆的佐伯先生给送过来……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吧,大概就是一些书。”
“那只怀表呢?”
“哦,就是我老爹经常夸耀的那只在伦敦买的怀表?那个应该会送回来吧。藤尾从小就常把那只怀表当玩具玩,每次到她手上就不肯轻易放下,表链上的石榴石她最喜欢了。”
“现在想来,还是件老古董呐。”
“是啊,那是老爹第一次去欧洲时买的。”
“送给我当作伯父的纪念品吧?”
“我也打算送给你哩。”
“伯父上次出国前,跟我说好回国后把它送给我当毕业贺礼的。”
“我也记得……说不定现在藤尾又当玩具拿在手上玩哩……”
“就没法子让藤尾小姐跟那只怀表分开么?哈哈哈哈,不过没关系,我照样取走。”
甲野盯着宗近的眉间默默看了许久。
午餐时果然如宗近所说,又上了海鳗。
1 .僝雨僽风:谓风雨交相摧折,也形容历经磨难,十分烦恼憔悴。出自辛弃疾词作《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
2 .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位同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3 .上京和下京:日本京都街市在十四世纪末十五世纪初自然形成南北两片,以二条大街为界北部称为“上京”,南部称为“下京”,现成为地名。
4 .三十六峰:泛指日本京都东北部的东山丘陵,名称据说由嵩山三十六峰而来。
5 .友禅染:日本京都特有的染色技法。
6 .大文字山:日本京都地区每年8月16日盂兰盆节举行“五山送火”仪式时在东山的如意岳半山腰点燃“大”字篝火,因此如意岳也被称为大文字山。
7 .松虫和铃虫:日本十二世纪末,后鸟羽上皇身边的两名侍女,受僧人法然感化而逃出皇宫入佛门为尼,后法然被流放,他的两名弟子被处斩,史称“承元法难”。松虫和铃虫死后安葬于东山鹿谷的安乐寺。
8 .渡边纲:日本平安中期武士,源赖光麾下“四天王”之一,传说曾在罗生门扭下妖鬼的胳膊。
9 .御室御所:位于今日本京都市右京区的双丘以北,因平安时代宇多天皇在该地的仁和寺内置居所而得名。名琴典出平安末期的平氏武将平经政,他是琵琶名手,法皇(即太上法皇,入道为僧的太上皇)曾赏赐其一把传自中国唐朝的名琴“青山”。
10 .南部桐:产自日本青森县东北至岩手县中部的桐木,是制作古琴的高级木材。
11 .泥金画:一种日本漆器工艺的装饰技法,在漆器表面描绘图案纹样后,再以金、银、贝壳等的颗粒及色粉涂嵌,形成各种花鸟山水图案。
12 .坪:日本的面积单位,用来丈量房屋和宅地面积,1坪约等于3.306平方米。
13 .御影石:日本兵库县神户市东滩旧为御影町,以出产花岗岩石材闻名,称为“御影石”。
14 .赛贝壳:日本的一种赛物游戏,起源于平安时代,将美丽或珍稀的贝壳分为左右两组,交替出示,以竞争优劣。
15 .本来空:佛法指世间诸法皆假有,而非本来实有,一切万有皆为现象假立而存。
16 .序破急:指出自日本雅乐的术语,近似现代的“起承转合”,指乐曲的开始、中间和结尾部分。
17 .此处是指日本江户前期俳谐师服部岚雪的俳句:身披棉被卧看东山。
18 .艺妓舞蹈大会:每年4月1日至30日,日本京都艺妓为了迎接春天的到来而在祇园歌舞练习场举办的传统舞蹈大会。
19 .岛田髻:日本妇女发式之一,传为东海道岛田驿艺妓首创故而得名。多为未婚女子梳整。
20 .站街苦力:日本对站在港口或街头等候雇佣的临时苦力的卑称,源自明治时代那些在坡道下等人力车驶来在后面帮忙推车讨一口饭吃的底层人被称为“站街苦力”。
21 .本乡座:位于日本东京本乡春木町的大众剧场,以演出新流派戏剧闻名。
22 .生田流:日本筝曲弹奏技法流派之一,相传创始人是江户前期的生田检校(1656-1715年),主要在京阪地区流行。
[book_title]四
甲野的日记中有这样一句话:
观色者不观形,观形者不观质。
小野是个观色以度日的人。
甲野的日记中还有这样一句:
生死因缘无了期,色相世界现狂痴。
小野是生活在色相世界中的人。
小野出生在幽暗的监房,甚至有人说他是私生子。他穿着窄袖和服 上学时就时常被同学欺负,走到哪里都遭狗吠。后来父亲死了,小野在外饱尝艰辛,无家可归,不得不投靠他人,受人资助。
水底藻草在黑暗中漂荡,并不知白帆竞渡的岸边阳光灿烂。虽然被波浪欺凌得摇左漂右,但只要随波逐流便可安泰无事,习惯了也就不会在乎波浪的存在了,也无暇探究波浪究竟是何物,至于为何波浪总要残酷地击打自己,则更不会去冥思苦索了。即便思索,也无由改善处境。既然命运令其在黑暗中生长,藻草便在黑暗中生长,命运令其朝夕摆动,藻草便朝夕摆动。——小野正是水底的藻草。
他在京都投靠于孤堂先生家中。先生为他置备飞白花纹的和服,每年替他缴二十圆的学费,有时还亲自教他念书。小野学会了在祇园的樱树下匝绕徘徊;仰望知恩院 御赐匾额,令他感悟了什么叫高高在上;他开始拥有了一个成年男人的饭量。水底的藻草终于离开淤泥浮出水面。
东京是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大都市。存世百年的往昔元禄 时代的东西,却比明治时代现世方三日的东西还要短命。别处的人都用脚跟走路,在东京则要用脚尖走路,或倒立行走,或侧身横进,性急的人甚至会飞身从天而降。小野骨腾肉飞地穿梭于魔都东京。
辗转一周后睁眼一看,世界已经面目全非。揉揉眼睛再仔细打量,世界确实变了样,变成了一个见怪反为怪的世界。小野不假思索奋然前行,朋友赞他是才子,教授夸他有前途,寄宿屋的人从上至下成天将“小野先生、小野先生”挂在嘴上。小野毫不踌躇继续奋步向前,一步一步走来,竟然得到了陛下恩赐的银表 。淤泥中浮出的藻草在水面开出了白花,然而藻草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根。
世界是颜色的世界。只要玩味颜色,即是玩味这个世界。随着自己的成功,世界的颜色看上去愈显鲜丽,当鲜丽得胜过锦缎时,便会感悟有了人生目标自己的生命竟是如此高贵。小野的手帕时时散发着香水的味道。
世界是颜色的世界,形状不过是颜色的尸骸。只知道抱着尸骸侈评纵论而不解其中真味的人,宛似只计较盛器方圆,却不懂得如何享用盛器中冒出泡沫的美酒的人。对盛器无论怎样穷诘究微,其终归是不能享用的,假如不及时用嘴唇去触品泡沫,酒味很快便会散发掉。只注重形式的人,犹如捧着无底的道义酒盅局蹐在街头一样。
世界是颜色的世界,是虚无徒然的镜中花水中月。所谓真如 实相,是为世间所不容的畸形人为了洗雪不容于世间的幽怨而在黑甜乡里做的一场白日梦而已。盲人摸鼎,因看不见颜色所以才想细究其形状,而无手盲人连摸都不摸。欲追求事物本质却弃眼耳不用,一如无手盲人之作为。小野的书桌上插着花,窗外杨柳抽绿,小野鼻头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越过绚烂之境再渐入平淡,是大自然的规律。当我们还是婴儿时,人们称呼我们赤子,给我们穿上红色童衣。大多数人先是生长于艳丽似锦的浮世绘中,而后从四条派 的淡彩画逐渐老成练达为云谷派 的水墨画,最后绝命与一文不值的棺材相伴。回首一生,有母亲、姐姐,有糖果和鲤鱼旗,越往前追溯,人生越华丽。但小野的情况却不同,他是逆着寻常的既定路径,斩断自己的根,从黑暗淤泥中漂浮至阳光明媚的岸边来的——出生于泥沼底部的小野,为了一级级向上攀爬至绚丽的俗世,花了二十七年。假使透过他走过的一个个节点窥探这二十七年历史,愈往远处愈是黑暗,中间只有一点鲜红在隐约摇曳。刚到东京时,小野十分留恋这点鲜红,经常回首窥探自己走过的每个节点,不厌其烦地重温那悲凉的往昔,一步一顾恋地度过凄雨绵绵的漫漫长夜和永昼。而现在——那点鲜红已距他越来越远,颜色也褪去许多,小野也开始懒得去窥探自己过去的节点了。
堵住窥探过去节点的眼,是对现况的满足。假使眼下不景气,还可以设法制造未来。更何况小野现在是蔷薇,是蔷薇花苞,他无须制造未来,只要让已经含苞的蔷薇盛开,那便自是他的未来。如果透过春风得意的管子窥探未来的节点,便可看到蔷薇已经绽放,仿佛一伸手便能将其收入囊中。有个声音在耳畔敦促他赶紧伸手去摘,于是小野决定写博士论文。
究竟是写出了论文才能当博士,还是为了当博士才须写论文,不去问博士当然无法知道答案,但总而言之,小野必须写论文,而且不是普通论文,必须是博士论文。所有学者中,博士的颜色最艳丽。小野每次透过管子窥探未来时,“博士”二字总是闪烁着熠熠金光。自天而降的金表悬在一侧,下面那颗火红的石榴石宛似颤动摇曳着芒焰的心脏,双眸深邃的藤尾在一旁轻舒纤纤玉臂向他招手。那是一幅完美的画,诗人的理想是成为画中人。
书载,荒古之时,有个名叫坦塔罗斯 的人,因为恶行而受到残酷惩罚,他站在深至肩头的水中,头顶的果树上悬着累累的甜美果实。然而坦塔罗斯口渴想饮水时,水便向后退去;肚子饿了想摘水果吃时,风便将树枝吹开。坦塔罗斯的嘴巴移动一尺,对方也移动一尺,若前进二尺,对方也退避二尺。莫说三尺四尺,即便前进千里,坦塔罗斯依旧饥渴难挨。或许直至今日,他仍在为了取饮到一口水和吃到一颗水果而不停追赶着——小野每次用管子窥探未来时,便不由觉得自己是在蹈坦塔罗斯之足踵。非但如此,藤尾有时故作矜持,摆出一副对他毫不在意的样子,有时将两道长长的细眉蹙成短眉,冷峭地瞪视着他。小野有时仿佛看到石榴石忽地燃烧,一个女子全身裹着烈焰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觉得“博士”两个字渐渐变得暗淡,剥落下来;有时感到怀表像陨石般自遥远天际坠落,嘎巴一声摔得四分五裂——小野是个诗人,他能想象出各种各样的未来。
彩色玻璃小花瓶中盛开的山茶花遮住了瓶口,小野托着腮坐在桌前,又在盯着花朵深处,想从中窥探自己的未来。在他看到过的好几种未来画面中,今天的画面最糟糕——
女子说:“我想送你这块表。”小野伸出手来:“那就请给我吧。”女子啪地打了小野手心一巴掌,说道:“对不起,已经许给别人了。”小野问:“那我不要表了,但是你……”女子答道:“我?我当然是跟表一直在一起呀。”说罢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小野将自己的未来想象至此,自己也对这太过残酷的结局吃了一惊,于是打算重新想象。刚抬起有点发痛的下巴,女佣拉开纸门,说声“这是您的信。”然后搁下一封信又退了出去。
看到信封上以子昂 笔体写的收件人“小野清三先生”几个字,小野猛地两肘用力一撑,先前倚在桌缘的身体一下子如弹簧弹起般向后挺立。用来窥探未来的那朵山茶花也随之晃动了一下,一片深红色花瓣悄然无声地掉落在《罗塞蒂 诗集》上,一幅完美的未来画面开始破碎了。
小野的左手支在桌上不动,歪着头远远望着手掌里那枚刚收到的信封,却不敢将它翻过来。即便不翻过来,他也大抵猜得到寄信人是谁。正因为猜得到,才不敢翻过来,因为如果翻过来后恰如自己猜测的可就糟透了。曾听过一则乌龟的故事:乌龟只要伸头便会挨打,既然每次都会挨打,乌龟只能尽量缩在乌龟壳内;即便挨打的命运逼近眼前,乌龟依旧死死缩在壳内,能躲一分钟是一分钟。如此想来,小野便是一只期冀着姑且躲过眼前这场判决的学士龟。但乌龟迟早要伸头,小野也早晚必得翻转信封来。
盯着信封望了许久,小野的手心开始发痒。贪享过片刻的安宁后,为了让内心愈加安宁,就必须翻过信封来承认现实。小野横下心,终于将信封翻过来摊在桌上,只见信封背面明白无误写着“井上孤堂”四个字。在小野的眼中,那不惜墨汁写在白色信封上的几个粗体草字,像不啻正飞离纸面,刺向自己的一排尖针。
不捅蜂窝不遭螫。小野将手从桌上抽了回来,视线虽仍旧落在桌上的信封上,但膝盖与桌子间隔着一尺宽的沟壑,他与那信毫不相干。从桌上抽回的手软绵绵地垂着,似乎要自肩膀脱落。
拆开还是不拆开?假使此时有人来强令他拆开,他会列出不拆的理由,借此自己也可心安理得。只是,假如无法使别人信服,也就无法使自己信服,新硎初试的格斗家若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击倒过别人,便无法证明自己确是格斗家而非徒有其名。不堪一击的争辩与一触即溃的格斗颇为相似。小野真希望此时能有京都时代的老友登门造访。
二楼的寄食学生 拉起了小提琴。小野也打算在近期学学小提琴,但今天的他却提不起丝毫兴致。他很羡慕那个悠闲的学生。——山茶花又掉落一瓣。
小野拿着小花瓶拉开纸门走到廊檐,将花丢到院子里,顺便倒掉花瓶内的水,花瓶还在他手上。其实他差点想顺便将花瓶也丢掉。他拿着花瓶站在廊檐上,眼前的院里有棵扁柏,院边还有围墙,对面是座二层房子。雨后将干的院内晾晒着一柄蛇眼伞 ,黑色伞缘沾着两片花瓣。院子里还有其他各色东西,每样东西全都死板板的,毫无意义。
小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屋内,站到书桌前,却没有坐下。过去的那些节点蓦然展现在眼前,昔日的历史看上去绵远冥暗。冥暗中有个小点霍地燃烧、摇曳起来。小野倏地弯腰抓起信封急切地拆了开来。
拜启:
又是柳暗花明好时节,恭祝你身体康健。鄙人一如此前坚顽,小夜子亦平安无事,敬请放心。去岁腊月曾去信告知我们将移居东京,之后因各种琐事而迟迟无法起程,近日诸事皆已处理停当,日内即可动身,专此奉告。自二十年前离开其地,其间除两度上京、逗留五六日外,已久疏故乡消息,万事不谙。此次重返故乡,人生地疏,想必会给你增添不少麻烦。
居住多年业已破败的旧屋,邻家茑屋恳求让渡之,另有几家也提出请求,不过鄙人已决定让与邻家。至于其他大件累赘物品打算皆于当地变卖,尽可能从简起程。唯小夜子所持鸾筝,她本人要求携往东京,不忍舍弃旧物的妇人之心还望怜察。
如你所知,小夜子五年前被鄙人唤来此地之前一直住在东京读书,她切盼能尽快搬至东京。关于其将来,小夜子已大致同意,在此不另详述,待东京面会后再细细商讨。
时值东京举办博览会,想必贵地已人山人海,登程之时鄙人打算尽可能搭乘夜行快车,不过快车是供有急事在身的人搭乘,故也可能索性于途中住一两宿,再从从容容上京。俟时日确定,即当奉告。匆匆不一,余容后陈。
小野读毕信,呆呆站在书桌前。不及折起的信纸从他的右手上颓然垂落,写有“清三先生……孤堂”几个字的尾端掉在山羊绒的桌布上弹了几下,信纸折成两三叠。小野的目光从自己的手顺着折叠在一起的信纸望向蓝地白花的阴文印染桌布,当朝下的视线无以再延伸时,他不得不将目光转向桌上的《罗塞蒂诗集》,望着诗集封面上掉落的两片红色花瓣。那红色令他想去再看一眼本应搁在右边桌角的彩色玻璃小花瓶,但小花瓶已不在那里,前天插的山茶花也不见踪影。他失去了窥探美丽未来的管子。
小野在书桌前坐下,有气无力地折起恩人的来信。信纸散发出一股奇异味道,是一种霉旧的味道。那是过去的味道,是至今姑且还将过去与现在联结在一起的缘分的味道,尽管那缘分已脆弱如丝,尽管他踌躇不决到底该不该将那缘分忘掉。
如果去回溯那长达半生的一幕幕孤寒凄黯的历史,越往前回溯越黯淡。如今既已是枝叶繁茂的茁壮树干,倘使用尖锥刺向早已叶脉断绝的枯枝末端,结束掉记忆的性命,非但毫无必要甚至显得残忍。杰纳斯 神拥有两张脸,能够同时将前后兼览博照。幸好小野只有一张脸,他背对过去,眼中只有欣欣熙熙的前程,如果向后面看去,唯有呼呼作响的北风,他好不容易才刚刚摆脱那个寒冷的地方,不料寒冷的北风却自寒冷的地方追上来。一直以来,他需要做的只是忘掉过去,只要尽力避开过去,全情投身于温暖如春美丽如画的大好前程就行了,那些活着的过去嵌在死亡的过去中,虽然悄无声息,却也令他时不时担心会不会重新骚动起来,然而过去犹如一帧帧断片连成的全景画,纹丝不动,且日渐渺远,使他松了一口气,以为不再会有任何麻烦。孰料,当他不以为然地再度窥探过去的节点时——竟发现有东西骚动起来。自己在不停地舍弃过去,过去却正在渐渐迫近自己,仿佛暗夜里灯笼的灯芯般,跨过前后左右的寂静和枯朽,摇摇曳曳地向自己迫近。小野在屋里转起圈子来。
大自然的惠赐永远不会枯竭,山穷水尽之时必有奇迹发生,因为大自然不喜欢单调无味。小野在屋里还没转到半圈,纸门被拉开,露出了女佣的脸来。
“有客人。”女佣笑着道。小野不明白女佣为何总是在笑,道早安时笑,迎接自己回来时笑,招呼自己吃饭时也笑。经常莫名笑脸以对之的人,心中必定对其有所求。这个女佣确实企盼小野给予她某种回报。
小野只是无动于衷地望了女佣一眼,女佣有些失望。
“请客人进来么?”
“啊?嗯……”小野不置可否的应答令女佣再次感到失望。女佣频频对小野笑脸相迎是因为他和蔼可亲。在女佣看来,冷淡生硬的房客半文都不值。小野理解对方的心理,以往他会得到女佣的好感也是基于这种理解。小野是个连女佣的好感也不愿轻易失去的男人。
古时有位哲学家说过,同一空间不能同时被两个物体占有。此刻的小野脑中同时存在着和蔼可亲和心神不宁,这有悖于那哲学家发明的理论。女佣这会儿来得很不是时候,正撞上和蔼可亲退让,心神不宁前进。只有和蔼可亲退让,心神不宁才会前进,假使据此便认为和蔼可亲只是装腔作势,心神不宁才是本质,那是伪哲学家。事实上,究竟由谁占据小野大脑这片空间?是和蔼可亲经过斟酌权衡而做出让步,将自己的暂居地让给心神不宁而已。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小野这有失常态的一刻还是被女佣撞见了。
“可以请客人进来么?”
“嗯……?进来?”
“要不说您不在?”
“来的是谁?”
“浅井先生。”
“浅井?”
“说您不在家?”
“嗯……”
“您是要这么说么?”
“怎……么办呀?”
“怎么都行啊。”
“还是见见他吧?”
“那我去请客人进来。”
“喂,等一等!喂!”
“怎么了?”
“哦,没事,没事。”
人有想见朋友和不想见朋友的时候。如果能分辨清楚是什么时候,就不会有任何烦恼,不想见时说一声不在家便罢。只要不伤及对方的感情,小野是有勇气说不在家的。但令人难办的是有时候既想见又不想见,瞻前顾后迟疑不决,弄得女佣都瞧不起他。
这就好比有时会在街上遇到人迎面走来,此时双方只要擦肩而过,便会跟之前一样,只是毫不相关的陌路人。但有时双方会同时往右或往左彼此避让,当发觉如此避让不妥而收脚打算跨往反方向时,对方也同样发觉不该如此避让而收脚跨往反方向;反方向碰上反方向,双方都发觉走得不对,一方想要收脚重走,哪知对方同时也想改变方向;双方都打算重来而缩回脚步,缩回脚步后又打算重来,就像壁上挂钟的钟摆那般不停地左右晃动,犹豫不决;及至最后,双方都想破口大骂对方是混蛋。颇得人缘的小野就差点被女佣认作是个优柔寡断的混蛋。
此时浅井走进屋来。浅井是小野在京都时代即结识的老友,他右手抓着有点走样的褐色帽子,往榻榻米上一丢,随即盘腿坐下道:“天气真不错啊!”
小野早就忘记了天气的事。
“是不错。”
“博览会去看了没有?”
“没有,还没去。”
“得去看看,太有意思了。我昨天去了,还吃了冰激凌 哩。”
“冰激凌?对了,昨天是相当热。”
“我打算这回去吃一顿俄国料理,怎么样,一起去吧?”
“今天去?”
“嗯,今天也行。”
“今天我有点……”
“你不去?太用功会生病的。你是打算早点儿当上博士,再娶个漂亮媳妇吧?真不够朋友!”
“根本没那回事。我一点都看不进书,正头痛哩。”
“是神经衰弱吧?你脸色很差啊。”
“是么?我就是觉得心里烦极了。”
“我说对了吧?你要是不赶快吃顿俄国料理把身体调养好,井上家小姐会担心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井上家小姐不是要来东京了么?”
“是么?”
“还问我‘是么’,你肯定已经收到消息了呀。”
“你收到了么?”
“嗯,收到了,你没收到?”
“不,我也收到了。”
“什么时候收到的?”
“就刚才。”
“你终于要跟她结婚了吧?”
“怎么可能跟她结婚?!”
“不跟她结婚?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有些情况现在变得复杂起来了。”
“什么情况?”
“唉,那些事以后慢慢再说给你听吧。井上先生以前待我不薄,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事,我当然愿意尽力,不过结婚这种事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说结就结的呀。”
“可你们不是约定好的么?”
“这个嘛,我早就想告诉你……其实我一直对井上先生很同情。”
“我想也是吧。”
“我打算等井上先生来了之后再慢慢同他商量,他这样单方面决定不是让我为难么?”
“怎么说是单方面决定呢?”
“看信上这语气,好像已经定下来了。”
“井上先生是个老脑筋嘛。”
“他定下的事情就不许改变,真是固执。”
“最近他家的经济状况也不太好吧?”
“谁知道哩,应该也不会很拮据吧。”
“对了,你看一下表,现在几点?”
“两点十六分。”
“两点十六分……喔,这就是那只恩赐表么?”
“嗯。”
“你运气真好,要让我早点也得到一只就好了。有了这东西,世间的口碑名声可完全不一样哩。”
“不会吧?”
“怎么不会?毕竟是天皇陛下当保证人,肯定不一样!”
“你接下来还要到哪儿去?”
“嗯,今天天气好,我想出去玩玩。一起去怎么样?”
“我还有点事……不过可以跟你一起出门。”
与浅井在门口分手后,小野向甲野府宅走去。
1 .窄袖和服:日本服饰——和服的一种。因其袖筒窄小,没有袖兜,穿在身上行动方便,故多用作男童服、劳动服以及短外褂等。
2 .知恩院:位于日本京都东山区,净土宗总本山,名列日本“三大名门”的名刹,日本最大的寺院之一。灵元天皇(1663-1687年)在位时御赐匾额,至今仍悬挂在“三门”上。
3 .元禄:日本江户时代初期的年号,自1688年起至1704年止。
4 .在日本,当时就读于帝国大学的学生毕业时,天皇会出席典礼并赏赐银怀表给优秀生,怀表背面刻有“恩赐”二字。
5 .真如:佛教语,指事物的真实面貌,宇宙普遍存在的、根本性的、永恒不变的真理。
6 .四条派:活跃于江户初期的日本画流派,因其鼻祖松村月溪(1752-1811年)曾居住于日本京都四条而得名,擅富诗趣的花鸟画、风景画。
7 .云谷派:活跃于桃山末期至江户初期的日本画流派,创始人为云谷等颜(1547-1618年),画风沉抑,颇具汉意。
8 .坦 塔罗斯(Tantalus):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恃宠自大,侮辱众神而被打入地狱。后以其名喻指受折磨的人,以“坦塔罗斯的苦恼”喻指能够看到目标却永远达不到目标的痛苦。
9 .子昂(1254-1322年):中国元朝书法家赵孟頫,字子昂。
10 .罗塞蒂(Rossetti Christina Georgina,1830-1894年):英国女诗人,擅长写有关大自然与爱情的诗。
11 .寄食学生:日本旧时寄宿于同乡、前辈或有势力人的家庭一面帮助做家务一面上学的青年学生。
12 .蛇眼伞:一种雨伞,竹骨架,伞面为蓝色或其他颜色,中间糊以环状白纸,撑开后形似蛇的眼睛。
13 .杰纳斯(Janus):古罗马神话中掌管天宫门户的双面门神,一张脸回首过去,一张脸望向未来。
14 .日本的国产冰激凌早期非常昂贵,在1899年之后才逐渐开始普及。
[book_title]五
一踏入山门 ,仿佛来自远古世界的绿荫霍地从左右两边遮住了肩膀。未经雕琢的石块错落有致地平铺成一道约六尺宽的小径,小径上只留下甲野和宗近两人的脚步声。
视线顺着笔直细长的小径这头投向远处,在石径的尽头上方,便是庄严的伽蓝。覆满木贼草的厚重木板自左右两边向顶端逶迤,将两面宏大的飞檐会聚成一道陡峭的屋脊,屋脊上方还坐落着另一座窄翼小屋,或许是用来通风或采光的。甲野和宗近同时从感觉最佳的侧面角度仰头望着那座佛堂。
“啊,真是令人豁然开朗。”甲野拄着拐杖停住了脚步。
“那座佛堂虽是木制的,但看上去好像没怎么损坏嘛。”
“那是因为它的形状本来就不容易损坏,大概正好符合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那种最合理的‘形式 ’吧。”
“你说的这个太深奥了……不管亚里士多德是怎么说的,反正这一带的寺院都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
“这和那些喜欢船板围墙或供神灯 的当然不一样啦——这是梦窗国师 建造的嘛。”
“难怪仰望那座佛堂会觉得不一样呢,原来是因为有了梦窗国师的感觉啊,哈哈哈哈!说到梦窗国师,我也能应付上几句啦。”
“可以找到梦窗国师或大灯国师 一样的感觉,就是在这里逍遥散步的价值所在,否则单单游览一通有什么意义?”
“梦窗国师要是能像屋顶一直活到明治时代就好了,比那些廉价的铜像有意义多了。”
“是啊,一目了然。”
“什么一目了然?”
“这寺院内的景色啊。完全没有拐弯抹角的地方,全都豁然开朗。”
“这正像我这个人啊,怪不得我走进寺院会感觉特别舒畅呐。”
“嗬嗬嗬嗬,或许是吧。”
“这么说,是梦窗国师像我,不是我像梦窗国师。”
“谁像谁无所谓……我们休息一下吧!”甲野在横跨莲池的石桥栏杆上坐下。池边有棵高大的三盖松 ,枝叶舒展着伸向池中,距离栏杆腰部约三寸。桥墩上泛出青苔斑纹,并向夹杂灰色的紫色石柱内部进侵,桥下的枯莲黄茎轻快地拱脱去年的霜露,挺立在三月春色中。
宗近取出火柴,再取出香烟,嗤一声点燃后,即把燃剩的火柴抛进池内。
“梦窗国师可没做过这种坏事。”甲野说道。他两只手斯文地撑在下巴前头的拐杖头上。
“就凭这一点,他不如我,他应该学学宗近国师的样子。”
“你当国师还不如当马贼更适合。”
“能够当外交官的马贼听上去有点滑稽呐,我可是要堂堂正正地去北京赴任的。”
“专门研究东亚的外交官?”
“是东亚的治国方策。哈哈哈哈,像我这样的人一点也不适合西洋。怎么样,我学成之后能不能成为伯父那样的人?”
“像我老爹那样死在国外可就麻烦了。”
“嘿嘿,反正后事就交由你操办,没关系。”
“那不是给我添麻烦嘛。”
“我又不白死,我是为国家为天下而死啊,你只不过为我做这么一点小事总可以的吧?”
“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啊。”
“说到底,你这个人就是太顾自己了,你脑子里有没有日本这种意识?”
之前两人的正经话题上笼罩着一层戏言的薄云,此时戏言薄云终于散去,正经话题从下面浮露出来。
“你思考过日本的命运么?”甲野用拐杖用力拄着地面,稍微挺了挺身子说道。
“命运是神思考的事,人只要尽到自己的本分就行了。你就看看日俄战争吧。”
“那是感冒偶然好了,就以为自己会长命百岁。”
“你是说日本会好景不长么?”宗近逼近一步。
“那不是日本和俄国的战争,是种族与种族的战争。”
“那还用说。”
“你看看美国,看看印度,看看非洲……”
“照你的逻辑,因为伯父死在国外,所以我也会死在国外啰?”
“事实胜于雄辩,无论是谁,不都难逃一死么?”
“难道死和被杀是一回事?”
“人通常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杀死的。”
甲野好像看着什么都不顺眼,咚的一声用杖尖敲了下石桥,仿佛打冷战似地缩了缩肩膀。
宗近蓦地站起身:
“你看那边,看那座佛堂,听说那是一个叫峨山 的和尚,只靠一只碗四处托钵,用化缘的钱重建的。他死的时候好像才五十来岁。人如果不想干,连一根横倒的筷子也竖不起来。”
“先别看佛堂,你看那边。”甲野坐在栏杆上没动,伸手指了指反方向。
紧闭的山门——犹如将地球隔成两半——唰地左右洞开,红红绿绿的人群在山门中间穿行,有女人,有小孩。京都人倾心于嵯峨春色,络绎不绝地前往岚山。
“我们也去那儿。”甲野说。两人再度跨进色相世界。
从天龙寺门前向左转是释迦堂,往右转则是渡月桥。京都连地名都很美。两人浏览着两侧商家店头摆满的各式各样标榜的名特产品,从商店街穿行而过,拖着奔波了七天却兴致犹佳的双脚前往车站。一路遇见的都是京都人。二条 车站每隔半个时辰发出一班火车,将刚刚抵达这儿的红男绿女一个不落吐送给岚山的樱花,以免他们错过花期。
“太美了!”宗近早已将天下大事抛诸脑后。京都最能令女人的罗衣愈加增色,天下大事也敌不过京都女人之美。
“京都人朝夕都像在跳舞似的,真是优哉游哉呐。”
“所以说京都最适合小野嘛。”
“不过京都的艺妓舞蹈真的很好看。”
“是不错,很有活力。”
“你错了!它看上去一点也没有魅力,女人打扮成那个样子,就会适得其反,变得完全没有女人味了。”
“是啊。这种审美意识的极致表现就是京都人偶,因为它是完全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不会令人生厌。”
“那些脸上化着淡妆四处出没的活跃女人最有女人味,所以也最危险。”
“哈哈哈哈!那种女人对任何哲学家来说都很危险吧。不过京都艺妓舞蹈不要紧,对外交官来说也很安全。很有同感。幸好我们是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来玩。”
“假如人性表现出来的是第一义 就好了,可惜一般人都是第十义在肆无忌惮,令人讨厌。”
“我和你是第几义?”
“我们两个嘛,我们品性优良,所以不会低于第二义、第三义。”
“就我这德行?”
“你虽然老是东拉西扯的,不过说出来的话还蛮有意思的。”
“谢天谢地。——可是,第一义是怎么表现的?”
“第一义么?不见血的话,第一义是表现不出来的。”
“那样子太危险了。”
“当你用鲜血洗净了庸俗愚蠢的意识时,第一义才会跃然显出……因为人就是那样轻薄的东西呀。”
“用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甲野没有回答,却观赏起店头陈列的抹茶茶碗来。或许因为是手工揉制陶土做成的,三层架子上摆的茶碗样子都显得很陋俗。
“像这种陋俗的玩意儿,用血再洗涤也没用吧?”宗近又纠缠起来。
“这个……”甲野拿起一个茶碗仔细察看,宗近却不由分说用力猛地拽了一把他的袖子,茶碗掉落在地摔成碎片。
“结果就是如此。”甲野望着地面的碎片。
“哟,摔碎了?这种玩意儿碎了也没啥关系。你来看这边呀,快!”
“看什么?”甲野跨出那间泥地屋子,回头望向天龙寺方向,成群结队的京都人偶的背影正在对面络绎不绝地前行。
“看什么呀?”甲野又问一遍。
“走掉了!真可惜!”
“什么走掉了?”
“那个姑娘。”
“哪个姑娘?”
“就是邻家那个姑娘。”
“邻家的?”
“就是那个琴声的主人,那个你很想看到的姑娘啊。我诚心想让你看,你却在那边摆弄那些破茶碗。”
“那真是太可惜了。是哪个啊?”
“哪个?哪儿还看得见呀!”
“没看到那姑娘是很可惜,但这个茶碗也够倒霉的,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处也太多啦。这种茶碗洗也没用,它就是个累赘,就得打碎它!这世上最令人讨厌的东西就是茶人的茶具了,看上去全那么别扭,我真恨不能将全世界所有茶具都收拢来再全部砸碎——要不我们顺便再摔几个茶碗?”
“唔……一个茶碗多少钱啊?”
两人赔了茶碗钱,来到嵯峨车站。
京都的火车将兴致勃勃的人们吐送至花的怀抱,再从嵯峨折回二条,不回二条的火车则穿过山间驶往丹波。两人买了开往丹波的车票,在龟冈下车。保津川漂流一向都是以此站为起点的。马上就将看到的奔泻直下的湍流眼前仍在缓缓轻淌,很有点碧油荡漾的意韵。岸边已开始营业。儿童爱摘食的笔头草郁郁葱葱。船夫将船靠在岸边等待游客。
“这船真古怪呵。”宗近说。船底是一整块平板,船舷距水面不到一尺,舱底铺着块红毯,上面有只烟具盘翻倒着。两人隔开适当距离坐下。
“你们可以再往左边靠一点,别担心,浪不会溅上来。”船夫说。船上共四名船夫,最前面的手持一杆一丈二尺长的竹篙,后面两人在右侧操桨,站在左侧的船夫手里拿的也是竹篙。
船桨发出咯吱声。粗糙的樫木桨柄缠着粗藤蔓,露出一尺余削成略圆的棒状,那是双手紧握的地方。船夫握桨的手关节凸起,黢黑的手上暴出松枝般的青筋,全力划桨的气力看起来便是经那经脉传递至手上的。船桨被藤蔓缠住了颈项,但似乎摆出一副焉能挠曲从人的架势,船夫每用力一次,船桨便顽强地挺一挺脖子,因而不时与藤蔓和船舷擦摩,每划一记都会响起咯吱咯吱的低啸。
岸边两三度拍击起波澜,一刻不停地将无声的河水向前推进。脚下层层叠叠的河水蹇足前行,头顶春山耸立,像屏风似地环围山城。受凌压的河水只得捱捱挤挤流进山间,逼照在帽子上的阳光忽然不知去向,转瞬间船已驶入峡谷之中,从这儿便进入保津川的湍流了。
“终于到这儿了。”宗近透过船夫的身体缝隙望向夹于岩石与岩石间的窄窄远处。水声轰然作响。
“可不是么。”待甲野从船舷探出头来,船早已驶入急湍。右侧两名船夫手上松开劲,船桨顺着水流紧贴船舷。屹立船首的船夫将竹篙横握在手不动,船如飞矢般倾斜着往下冲去。只觉得急促的隆隆水声透过船板传至坐在舱底的臀部,正担心船板会不会迸裂开时,船已经驶出了湍流。
“看那个!”甲野顺着宗近所指向后望去,只见一道长长的白色泡沫激腾扑落,相互撕咬,争先恐后地抢夺透过峡谷射入的那缕阳光下的万颗碎珠。
“太壮观了!”宗近看得心满意足。
“与梦窗国师比起来,你喜欢哪个?”
“比起梦窗国师,这个更加了不起。”
船夫们颇为冷漠地撑篙划桨而去,毫不理会峭壁上抱着松树的危岩会否崩落。湍流百折千回,每过一个弯,眼前就会陡然跃起一座山。激流未留给游客片刻以屈指细数穿越的石山、松山、杂树林山,便又驱赶着船跃入另一个奔湍。
来到一块圆形巨石前。那岩石似乎不耐烦青苔堆叠其上,裸露着紫色胴体,任由满带春寒的飞沫拍击着腰部,在碧涛中迎候来船。船不顾一切地奔着岩石直冲而去。漩洑洄流、穿云裂石的急湍后面什么也看不见,被削成斜坡的河底到底有多深?前方的湍流较之此时此处更加不可测度,船会不会在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会不会卷进急湍,突然坠入深不可测的彼方?……船只是径直向前猛冲。
“要撞上了!”宗近抬起腰时,紫色巨石已经压至船夫头顶。船夫“嗨”的一声在船首奋然用力,船顿时潜入吞波吐浪的岩石腹下,几乎要碎裂一般。船夫双手高举过肩调转横握手中的竹篙,船也猛地随之转了方向,从推开猛兽般岩石的篙头前向着另一方斜滑而下,船身距岩石的边缘不足一尺。
“不管怎么说,这可比梦窗国师厉害多了!”宗近说着重又坐下来。
越过所有急湍,只见对面有条空船逆流而上,船夫既没有撑船篙也没有划船桨,只凭斜勒在藏青平布棉衣肩头上的一根纤绳,顺着长长峡谷拼命拖着空船上来,不时握紧拳头用力推开岩石棱角。船夫在几无立锥之地的水边朝前深弓着身子,脚上的草鞋几乎陷了下去,忽而跳上石头,忽而爬上岩礁,双手指尖始终无力地垂在河水被岩石阻挡而形成的漩涡中。有些岩石历经数代船夫金刚力士般的奋力踩踏,自然而然地被磨平,成了能稳踩其上拉纤前行的级级石阶。岩石缝隙中到处插着长竹竿,船夫解释说,那是纤夫为了不使纤绳松脱,同时也可以让纤绳借竹竿的滑劲轻松向前的妙策。
“水流平稳点儿了。”甲野向左右两岸望去。看不见立足之地的远处峭崖上传来叮叮砍柴声。有黑影在高空晃动。
“简直像猴子。”宗近抬头朝山峰远眺,喉结都凸了出来。
“不管什么活,习惯了,都干得了。”甲野以手遮额也仰起头张望。
“他们那样干一天能挣多少钱?”
“应该还可以吧。”
“要不现在问问他们?”
“这儿水流太急了,船一直在往前驶,哪有工夫问?假如不是这儿那儿隔一段就有这种惊险刺激的地方,那才没意思呐。”
“我还想再漂流一遍。刚才船冲到岩石跟前拐弯的时候,真的太刺激了,真想借来船夫的船篙,自己拐拐看。”
“要是刚才让你拐的话,我们两个现在已经成佛了。”
“瞧你说的,那才叫刺激哩,比欣赏京都人偶有意思多了。”
“因为大自然的表现都是第一义的。”
“这么说,大自然是人类的榜样喽。”
“不对,人类才是大自然的榜样。”
“这么看来,你还真是偏爱京都人偶啊。”
“京都人偶不错呀,很接近大自然,在某种意义上,京都人偶也是第一义的。可难办的是……”
“难办什么?”
“世上的事情都挺难办啊。”甲野答非所问。
“难办就没办法喽,等于失去了榜样。”
“觉得急湍漂流很刺激,是因为有榜样。”
“你是说我?”
“是啊。”
“这么说,我算是第一义的人喽。”
“在漂流的时候,你是第一义的。”
“漂流完之后就又是凡人?瞧你说的。”
“在大自然翻译人类之前,人类先翻译了大自然,所以榜样非人类莫属。觉得漂流刺激痛快,是因为你心里的这种感觉是第一义表现,然后才延伸至大自然,这就是关于第一义的翻译和解读。”
“那所谓肝胆相照,是因为彼此都是第一义在表现吧?”
“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
“你有没有肝胆相照的时候?”
甲野默然不语,只是盯着船底看。从前老子说过,言者不知 。
“哈哈哈哈,那我和保津川便是肝胆相照了,痛快痛快!”宗近连拍了几次手。
河水在杂错突起的岩石间左右萦回,犹如敞开怀抱环拥一般,左右两分,半透明的绿色光琳波 画出幼蕨般的曲线,缓缓绕过岩石棱角。将近京都了。
“转过那个矶嘴就是岚山了。”船夫将长竹篙收进船舷说道。在咯吱作响的船桨声中平滑地驶出深渊,眼见左右两旁的岩石自然分开,船抵达了大悲阁 下方。
两人在松树、樱树以及成群的京都人偶之间向上爬。钻过如帷幕般毗连不断的女人长袖,穿过松树林来到渡月桥后,宗近又用力拉了下甲野的袖子。
大堰川的水波上花影憧憧,一间苇帘低垂的桥头茶铺坐落在二人才能环抱的赤松前,里面歇着个梳高岛田式发髻 的女子。樱花前的那张白皙瓜子脸顶着当世罕见的旧式发髻,看上去弱不禁风,正低头避开旁人眼目,关顾着当地的特产团子。她披着一件浅花绫子外褂,双膝优雅地并拢在一起,因而看不清里面的衣裳颜色,但甲野一眼就看见了她领子边露出的印有花纹的衬领。
“就是她!”
“谁呀?”
“就是那个弹琴的姑娘呀。穿黑外褂的一定是她老爸。”
“是么?”
“她可不是京都人偶,她是东京人。”
“你怎么知道?”
“听旅馆女佣说的。”
三五个提着酒葫芦的醉鬼大声哄笑着,挥动手臂从身后挤了上来。甲野和宗近侧过身子,让这几个满嘴狂言的人通过。眼下色相世界正值极盛时期。
1 .由后文可知,此处是指名列日本特别名胜古迹的京都天龙寺。
2 .此处指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的一个概念,他认为实体是形式和质料的结合,形式规定了事物的本质,然而在感性世界中,形式不能独立存在。
3 .此处指日本东京的人家喜欢用旧船板装饰围墙,手艺人和艺人则喜欢在门口挂灯笼以避祸。
4 .梦窗国师(1275-1351年):日本临济宗高僧,法名疏石,创建京都天龙寺。除了建筑,在造园方面也有很高造诣。
5 .大灯国师(1282-1337年):日本临济宗高僧,法名妙超,创建京都大德寺。
6 .三盖松:将枝叶修剪成三层的松树。
7 .峨山(1853-1900年):日本临济宗僧侣,俗名桥本昌祯。天龙寺于幕末被毁,峨山于1899年成为天龙寺住持后重建天龙寺。
8 .二条:日本京都地区的地名。
9 .第一义:佛教语,指真谛,绝对真理,最高价值。
10 .出自老子《道德经》第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11 .光琳波:日本江户中期画家尾形光琳(1658-1716年)创造的一种波浪形装饰图案。
12 .大悲阁:即大悲阁千光寺,位于日本京都岚山山腰。
13 .高岛田式发髻:日本江户时代中期以后未婚女子的一种发式。在故事发生的当时,已经是很老式的发型。
[book_title]六
圆脸上绝少现愁容,偶尔惊鸿翩翻似微动的领子下,娇莺般浅茶绿色的兰花在朝玉肌吐着幽香,渐欲溢至衣衫主人的胸前。糸子便是这样的女子。
指示方向时一般要用手指。若将四根手指弯曲至掌心,只余食指伸出示意,则手只指向一个准确无误的明确方向;但如同时伸出五根手指示意,即便方向无误,对方也难有正确的感觉。糸子就属于那种五根手指同时伸出的女子,虽不能说如此评价她不对,但确实有点怪。伸出的手指过短,会被谓之美中不足;手指太长,则会被称为过分完美。而糸子是同时伸出五根手指的女子,所以既不能说她美中不足,也无法称之为过分完美。
如果伸出的手指修长且指尖纤细,对方的视线显然会渐渐移至指尖形成焦点。藤尾的手指犹如殷红指尖突出一根缝衣尖针,哪怕看它一眼,都会不由自主眼睛发痛。参不透机关的人不敢过桥,自以为得计的人则走栏杆——走栏杆的人有落水之虞。
藤尾和糸子在六蓆榻榻米屋内进行五根手指与针尖的战争。所有会话都是战争。女人的会话当然也是战争。
“好久不见啦,真是稀客。”藤尾以主人身份说道。
“都是因为父亲忙得我走不开,所以好久没来问候……”
“博览会也没去看么?”
“还没去。”
“向岛 呢?”
“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藤尾心想,成天窝在家里不出大门竟然还如此心满意足——糸子每次应答时,眼角都带着笑意。
“有那么多事么?”
“其实也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糸子答话时一般只说半句。
“老不出门太可惜了,春天可是一年只有一度啊。”
“是呀,我也这么想来着……”
“虽然每年都有一度,但要是死了,今年不就成最后一度了么?”
“呵呵呵呵,死了就划不来啦。”
二人的对话“死”来“死”去,却是南辕北辙。正如上野是去浅草的必经之路,但也可以前往日本桥。藤尾想要将对方带到坟墓另一边去,但对方甚至不知道坟墓还有另一边。
“等过些天我哥哥娶了嫂子,我会出来走走的。”糸子说。贤妻良母型的女子给出的就是贤妻良母式的回答。世上最可怜的莫过于认命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服侍男人的女人——藤尾在内心匿笑。自己的眼睛、自己身着的罗衣、自己喜爱的诗和歌,羞与锅子炭盆之类同伍,它们是活在美丽世间的美丽影子,倘使被冠以“实用”二字,女人——美丽的女人——便失去本来面目,蒙受莫大侮辱。
“一先生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藤尾又随意信口问道。糸子应答前先抬眼望了望藤尾。战争渐渐展开。
“只要有人愿意嫁他,什么时候都可以结吧。”
这回轮到藤尾在发话前先盯着糸子看了。她的针尖是以备不时之用的,轻易不会从黑眸中射出。
“呵呵呵呵,他反正随时都能娶到出众的妻子呀。”
“真是那样倒好了。”
糸子话里有话地加以回击,这一来藤尾不得不暂且退后一步。
“有没有合意的人啊?只要一先生打定主意结婚,我会认真帮他张罗的。”
虽然不清楚伸出的粘竿够没够着,但鸟儿好像真的逃脱了。不过这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一下。
“好啊,那就请你帮他张罗张罗,权当你就是我的姐姐嘛。”
糸子的话稍稍有点越过了分寸。二十世纪的会话是一种巧妙的艺术,不敢尝试逾跨就参不透其中的要妙,但言辞过度则会反遭对手隼击。
“你才是我姐姐呢。”藤尾啪地割断对方伸过来的试探性杆网,兜头抛了回去。糸子却尚不明其意。
“为什么?”她歪着头问。
箭未中靶是射箭人本领不够,但明明被射中却装作毫无反应,则是放赖了,而在女人眼里,放赖是更甚于本领不够的大不韪。藤尾微微咬了咬下唇,既然交手到了这个地步,从无败绩的藤尾当然不会就此止戈。
“你是说不想当我姐姐?”藤尾若无其事地问。
“啊……?”糸子脸上飞起两片茫然若失的红晕。活该!——对手在心中冷笑一声,就此收兵。
按甲野和宗近两人共同探讨出的结论来说:不是表现为第一义的人,便无法做到肝胆相照,而两人的妹妹却正在肝胆郭围开战。这场战争是想将对方引入肝胆禁中?还是想将对方逐至肝胆畿外?有哲学家评论二十世纪的会话,称之为肝胆相晦的战争。
恰在此时小野来了。小野因被自己的过去追赶得在租住屋内团团转,转来转去却仍无由逃脱开去,他与旧友会面,试着调停过去与现在,然而调停的效果并不明显,小野依旧心神不宁。他当然没有勇气横下心来对追赶上来的过去问罪。无奈之下,只能跑来向未来求救。有道是龙袍袖子好挡灾,小野则打算躲在未来袖子的后面。
小野踉踉跄跄而来。尴尬的是踉踉跄跄的理由却难以说出口。
“怎么回事?”藤尾问,而此时的小野尚来不及找一件缝有从容家徽的外衣来遮掩自己的心神不宁。前述那位哲学家还说过,二十世纪的人都须备有两三件缝有从容家徽的外衣。
“你脸色很差……”糸子也道。
本想仰赖的未来竟要调转矛头,揭开自己过去的老底,实在令人沮丧。
“连着两三天都睡不着。”
“是么?”藤尾道。
“你怎么了?”糸子问。
“他最近在写论文……所以才睡不着觉,对吧?”藤尾是既回答又询问,一句话都兼了。
“是啊。”小野一如急着过江的人正巧发现渡船靠来,管他什么船,只要船家主动招呼,小野没有不搭乘的道理。大多谎言其实就如同这种渡船,正因为有了船,人才会搭乘。
“是吗?”糸子随口道。管你写什么论文,贤妻良母型的女子是不感兴趣的,贤妻良母型的女子关心的只是脸色不好这件事。“毕了业还这么忙啊?”
“他毕业时得了御赐银表,所以还想靠论文再得块金表哩。”
“那很好啊。”
“就是嘛,我说的没错吧,小野先生?”
小野露出了微笑。
“怪不得您没有跟我哥哥和她哥哥钦吾先生一起去京都玩……瞧我哥哥,老是那么悠闲自在的,要是他有时候也忙得睡不着觉才好呢。”
“呵呵呵呵,不过总比我哥哥好吧?”
“钦吾先生不知道比我哥哥好多少呢。”糸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突然察觉自己说漏了嘴,情不自禁将白纺绸手帕在膝盖上揉成了一团。
“呵呵呵呵!”
藤尾门牙边装饰的金丝从笑动的双唇间忽地闪动了一下。敌人彻彻底底落入了自己的圈套。藤尾第二次奏起凯歌。
“还没有京都来的消息么?”这回轮到小野发问了。
“没有。”
“至少也该寄张明信片回来呀。”
“不是说了像射出去的子弹一样嘛。”
“谁说的?”
“你忘了?是上次我母亲这么说的,说两个人都像子弹……糸子,我母亲还说特别是宗近是颗大子弹呐。”
“谁说的?伯母么?子弹……哎哟老天呐,所以说嘛要是不让他快点结婚,那不得叫人成天担心得不行啊,不知道他会飞到哪儿去呢。”
“那你快点让他结婚啊。你说呢?小野先生,我们一起帮他物色个合适的对象吧?”
藤尾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小野。一撞上藤尾的眼神,小野禁不住一阵震颤。
“好,我们帮他物色个合适的人。”小野说着取出手帕,轻轻按了按稀疏的唇髭,幽淡的香气飘然而起。据说香味太浓会显得低俗。
“你在京都有很多熟人吧?就给一先生张罗一个京都人吧。不是说京都美女很多么?”
小野的手帕耷拉了下来。
“其实并不漂亮……等甲野先生回来,你问问他就知道了。”
“我哥哥怎么会跟我聊这种事情?”
“那你去问宗近先生。”
“我哥哥说京都有很多美女呐。”
“宗近先生以前去过京都么?”
“没有,这是第一次,他写信来了。”
“喔,那他不是子弹。寄信回来了嘛。”
“哪是信啊,是明信片。他寄回来一张京都艺妓舞蹈的明信片,在边上写着京都女人都很漂亮。”
“是么?那么漂亮?”
“明信片上全都是一张张白兮兮的脸,根本看不出漂不漂亮,不过要是亲眼看到本人或许真的很漂亮。”
“实际看到本人也净是白兮兮的脸。脸是长得漂亮,不过没表情,一点也没有魅力。”
“对了,他还写了别的事情。”
“这可不像他这个懒人的风格啊。还写了什么?”
“他说,邻家的琴弹得比我好。”
“呵呵呵,宗近先生不可能懂得琴弹得好坏吧?”
“大概是绕着圈子讽刺我吧,说我弹得不好。”
“哈哈哈哈,宗近先生也挺会损人的嘛。”
“他在上边还说,那人比我漂亮。真可恶!”
“一先生说话就是这么没遮拦,我碰到他只能甘拜下风。”
“不过他夸了你。”
“哦?他怎么说?”
“他说,那人比我漂亮,但比不上藤尾小姐。”
“哎呀,真讨厌!”
藤尾眼中放出得意且轻蔑的光,唰地仰起了脖子。只见犹如牡马颈上鬣毛般的猥琐之物在眼前翻迴,唯有紫罗兰色彩贝似灿星般闪烁出楚楚的晶光。
小野与藤尾的目光又相遇了。糸子却浑然不知个中就里。
“小野先生,三条有家叫茑屋的旅馆么?”
小野正沉迷于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中,被梦寐以求的未来深深吸引,刹那间却轰然坠入了过去的深渊。
为了逃避追赶上来的过去,小野躲进香炉腾起的紫云烟影中,来不及一尝那缥缈雅趣,更遑论饱馁,只不过彼此用眼神刚刚迎情解意,便自还未遂怀的梦中醒来,头脚倒悬地被抛向过去。这就叫草间有蛇,不可随意踏青。
“茑屋怎么了?”藤尾问糸子。
“明信片上说,钦吾先生和我哥哥住在那家茑屋旅馆,所以就想着问问小野先生,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小野先生知道么?”
“三条啊?三条的茑屋……对了,记得好像是有那么一家。”
“这样说来,不是很有名的旅馆了?”糸子天真地望着小野。
“嗯。”小野的回答似乎有点沮丧。这回轮到藤尾开口了。
“没名气不也很好么?在屋内就能听到琴声……不过是我哥哥和一先生听就没意思了,假如换成小野先生,一定很喜欢吧?春雨淅沥的静谧时分,悠闲地躺在旅馆屋内聆听邻家美女弹琴,充满了诗意,不是很好么?”
小野一反常态默不作声,看都没看藤尾一眼,只是默然望着壁龛里的棣棠花。
“是很好呵。”糸子代小野作答。
不懂诗的人没资格谈论高雅话题,倘使只满足于博得贤妻良母型女子一句“很好呵”的赞同,那一开始就不提春雨、旅馆、琴声之类的了。藤尾有点愤愤不平。
“想象一下的话,真是一幅很有意思的画。那该是什么样的地方呀?”
为什么提出这种问题?贤妻良母型女子实在费解,她只好默不作声,不愿多语多事。小野则是不回答不行的。
“你觉得该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我嘛……对了……应该是二楼的后屋……有回廊,可以望得到一点加茂川……从三条能望到加茂川吧?”
“嗯,有些地方望得到。”
“加茂川岸边有柳树么?”
“嗯,有。”
“那柳树远远看去雨条烟叶,柳树上是东山……是东山吧?那座美丽的圆圆的山……那座山就像青色的供神年糕一般圆圆凸起,朦朦胧胧,朦胧之中可以看到淡淡的五重塔……那座塔叫什么名字?”
“哪座塔?”
“什么哪座塔,东山右角不是看得到那座塔么?”
“我不记得了。”小野歪着头想了想说道。
“有,肯定有。”藤尾说。
“嗳,可琴声是从邻家传来的啊!”糸子插嘴道。
女诗人的幻想被这一句话击碎了。看来贤妻良母型的女子就是为了破坏这美丽世界而来到世上的。藤尾微微皱了皱眉头。
“你真性急。”
“谁性急啦?我听得很有意思呢……接下来那座五重塔怎么样啦?”
五重塔根本不会怎么样。有的人只需瞧一眼生鱼片,便将它收拾回厨房;而想让五重塔怎么样的人,是从小被教育成生鱼片端出来便非吃不行的实用主义者。
“算了,不说五重塔了。”
“很有意思啊,五重塔是很有意思嘛。是吧,小野先生?”
惹人不悦时如何赔礼谢罪,须因人而异,这是世间常情。倘使撄拂的是女王的逆鳞,则靠供上锅碗瓢盆、滤酱筛子之类俗物是无法使其心境好转的。对毫无用处的五重塔,必须小心地让它依旧留在朦胧之中不去触碰。
“五重塔就不说了。五重塔还能怎么样?”
藤尾的眉毛抽动了一下。糸子只想哭。
“惹你不高兴了?是我不好……不过五重塔真的很有意思啊,我不是在说奉承话。”
刺猬是越摸越会竖刺的,小野必须在不可收拾之前设法平息局面。
再提五重塔肯定是火上浇油,可琴声对自己来说是个禁忌。小野盘算着该如何调停。将话题从京都岔开,对自己来说再好不过,但如果生硬地转移话题,同样会招来糸子的轻蔑。小野须顺着对方的话题一点点绕开,并且确保其不会朝着伤害自己的方向展开。靠银表得主的手腕来处理这个问题似乎太难了。
“小野先生,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吧?”藤尾先开了口,糸子被当作不明事理的人而屏逐在外。小野不想见到两个女人在自己面前不愉快地唇枪舌剑,所以才打算调停,既然锦衣善眉举刀格斗的对手中有一方不把另一方放在眼里,小野便没必要出手,除非被屏逐的一方苦苦央求,否则也无须热心地将其纳入己方阵营,只要她老老实实,无论被轻视或被屏逐,暂时都与自己毫无利害关系。小野已经没必要太在意糸子,他只要迎合先开口的藤尾就不会有问题。
“当然能理解,你是说诗的生命比事实更确凿可靠……可是世间有许多人不懂这个道理。”小野无意瞧不起糸子,他只不过更为重视藤尾的心情而已。况且这个回答堪称真理——单单为难弱者的真理。为了诗,为了爱情,小野敢于做这点牺牲。道义没有照耀在弱者头上,糸子感到孤立无援。藤尾终于心情畅快起来。
“那么,我接着说给你听好么?”
此谓害人犹害己。小野想不答应也不行。
“嗯。”
“从二楼望下去,铺着三块斜对着的脚踏石,前面有口围着木框的井,雪柳盛开在井旁,枝丫支支棱棱摩挲着吊桶,花瓣扑簌簌地轻摇,好像要坠落井中……”
糸子默默地听着。小野也默默地听着。灰蒙蒙的天空渐渐压低,阴沉沉的乌云层层叠叠,仿佛欲死死地镇服住阳春三月。白昼渐次灰暗下来。距离防雨窗套五尺远的竹篱笆旁,垂木兰绽放着色泽妖艳的花,透过树丛细看,有时会看到两三条断断续续的雨丝。雨丝斜斜落下又倏瞬间消失,既不像降自天空,更不像落于大地。雨丝仅有一尺多的寿命。
有道是:居移气 。藤尾的想象与天空一起变得浓谲起来。
“你从二楼栏杆那儿看过雪柳么?”藤尾问。
“没有。”
“下雨的时候……哎,好像下雨了。”藤尾说着朝院子里望去。天空益发昏暗了。
“嗯……雪柳后面便是建仁寺的竹篱笆,篱笆内传出琴声……”
琴声到底出现了。糸子心想,原来如此,小野则暗道不妙。
“从二楼栏杆往下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邻家的院子……顺便给你们说说院子的样子好么?呵呵呵……”藤尾高声笑着。阴冷的雨丝倏地从垂木兰的花上掠过。
“呵呵呵呵,你们不想听么……暗下来了,天好像马上要变脸了。”
先前黑压压的乌云徐徐化为细丝,一条细丝横掠过树丛,又一条细丝紧追而来。眼看着一条条细丝一齐掠过,雨下得越来越密。
“哎呀,看来要下大雨了!”
“下雨了,那我先告辞了。你正聊得这么起劲,实在很失礼,不过你讲得太有意思了。”
糸子站起身来,谈话随着春雨结束了。
1 .向岛:位于日本东京隅田川东岸,江户时代起便成为东京的赏樱胜地,现为墨田区的一部分。
2 .居移气:出自《孟子·尽心上》“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意谓地位和环境可以改变人的气质,奉养可以改变人的体质。
[book_title]七
火柴的耀光总是短暂的,倏忽间便重归闇闇;美丽彩锦揭开一层又一层,底下终为毫无伪饰的缁素。两名青年春兴已尽。穿着狐皮背心行天下的青年,与怀揣日记思百年忧的青年,一起踏上归程。
古刹、古社、神森、佛丘之上,不解匆匆为何事的京都的日头渐渐落山了。这是个慵懒的傍晚。唯有迷蒙的星光尚留在所有消逝而去的物体之上,星光无精打采地闪倏,像要睡眼惺忪地融入天空中去。沉睡的黑暗中,过去开始活动起来。
人一生出入百个世界。有时潜入泥土的世界,有时飘摇于风的世界,甚至有时在杀戮的世界中沐腥风浴血雨。将一人的世界集于方寸揉成团子,与其他清浊混杂的团子一起,交结连亘,便栩栩如生呈现出千人千种的现实世界。每个世界以各人因果交叉点为圆心,左右勾画出各人独自的圆周。从愤怒圆心甩出的圆驰骛如飞,从爱情圆心勾出的圆在空中留下道道烈焰的痕影,有人引曳着道义之索蹒跚,有人依稀衔匿着奸谲之圜打踅,当前后左右上下四面八方纷错龃龉的世界与世界截然两般时,即使秦越之客亦会同乘一舟。三春行乐兴尽的甲野与宗近回返东京,唤醒沉睡过去的孤堂先生和小夜子前往东京,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八点发出的夜车上偶然交集。
自世界与自世界发生抵牾,有人会切腹,有人会自戕;自世界与他世界抵牾,则会导致两个世界会同时崩溃,它们爆裂开来随处飞散,或一声巨响之后拖着滚烫的尾气消失于无极。一生中只要发生一次如此激烈的抵牾,人就不必站上闭幕舞台,照样亦能成为悲剧的主人公,受赐于天的本性此时方始表现为第一义。在八点发出的夜车上交集的两个世界当然不会如此激烈,然而,如果只是相遇又离别的萍聚缘分,他们也就没有交集的必然——在星影深沉的春夜,在连名称都带着苍凉味道的七条街道。小说可以摹状自然,自然本身却无法成为小说。
两个世界不即不离、如梦幻似的在绵延二百里的火车旅程中交集。至于这二百里的旅程载牛还是载马,抑或将何人的命运如何搬运至东方,火车根本漠不关心。火车只是隆隆滚动着不畏这世界的铁轮,在黑暗中勇往直前。乘客中有归心似箭的离人,有别情依依的恋人,有快意四海的旅人,但火车统统等而视之,仿佛对待一堆陶土人偶一般。暗夜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火车不知疲倦地喷吐着黑烟。
沉睡的黑夜中,所有人都提着灯笼在朝七条蠕动。人力车夫搁下车辕时,车上的黑影会霍地亮起来,闪进候车室。黑影不断从黑暗中走出,活着的黑影填没了车站,想必被撇在原地的京都愈加宁静了。
京都的全部生气都汇集于七条。火车不停地吐着烟,以便在天亮之前将汇集的一两千个跃动的世界一股脑儿送到明晃晃的东京去。黑影开始分散——聚作一团的黑影四下散为一个个黑点左右移动。没过多久,车厢门发出铿锵响声纷纷关上,霎时间月台仿佛乱野扫地般空无一人,从车窗里望到的唯有那孤零零的大钟。后方远处响起哨声,火车咣啷一声启动了。甲野、宗近、孤堂先生、惹人怜爱的小夜子四人同乘这趟火车,在黑暗中自顾自前行,全然不晓各自的世界将相互交织成何种关系。毫不知情的火车隆隆滚动车轮。毫不知情的四人荷负着四个相抵牾的世界闯进黑暗之中。
“真挤啊!”甲野四下环顾着车厢说道。
“嗯,京都人大概都搭这趟火车去东京看博览会吧,人真多啊!”
“是啊,候车室里都是黑压压的。”
“这会儿京都大概很冷清吧。”
“呵呵,没错。京都确实是个闲静的地方呐。”
“住在那种地方的人还会到处跑,真不可思议,闲静地方的人也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事吧。”
“就算再闲静,也终归有生有死吧。”甲野把左腿抬到了右膝上。
“哈哈哈哈,生死是他们要办的事么?住在茑屋隔壁的那对父女看来也是这类人,每天都是悄然无声啊,连说话声也听不到。连这种人也要去东京,这才叫不可思议呐。”
“大概是去看博览会吧。”
“不是,听说他们要搬家。”
“是么?什么时候?”
“这个不知道,我没向旅馆的女佣打听得那么仔细。”
“那个姑娘总有一天也会嫁人吧?”甲野像是自言自语。
“哈哈哈哈,应该会吧。”宗近将行李搁在架上,笑着坐了下来。甲野侧过脸去望向玻璃窗外,窗外一片黑暗,火车开足马力在黑暗中突飞猛进,耳畔只听到隆隆声。这种时候人是无能为力的。
“开得真快,不知道时速有多少英里?”宗近在坐席上盘起腿说道。
“外面黑漆漆的,根本不知道开得有多快。”
“外面再黑也照样知道开得快呀!”
“看不到参照物,就不知道时速喽。”
“看不到也还是知道很快嘛!”
“你能感觉得出?”
“嗯,我能感觉得出。”宗近大摇大摆地换了个盘腿坐姿。会话又中断了。火车加快了速度。对面架子上歪斜着一顶不知是谁的帽子,隆起的圆帽顶在颤颤悠悠。列车员不时穿过车厢。大部分乘客相向而坐,眼睛直对着对面乘客的脸孔。
“不管怎么说也是快——喂!”宗近又搭起话来,甲野正半闭着眼睛养神。
“嗯?”
“再怎么说,也是很快!”
“是么?”
“嗯,你瞧……就是快吧。”
火车隆隆前行。甲野只是微微哂笑算作回答。
“乘快车真舒服,否则感觉不到乘在火车上。”
“是不是觉得它又比梦窗国师厉害?”
“哈哈哈哈,火车表现的是第一义嘛。”
“跟京都的有轨电车大不一样吧?”
“京都的有轨电车?我彻底服它了。那东西绝对是在第十义以下!就那种车还在行驶,真是叫人弄不明白。”
“因为有人乘坐嘛。”
“‘因为有人乘坐’?……我可实在不敢恭维,听说它还是世界上最早铺设的有轨电车哩 。”
“不会吧?这种电车怎么能算是世界第一,太简陋了。”
“不过,如果它的铺设是世界第一的话,有人说它完全没有进步也是世界第一。”
“呵呵呵呵,跟京都很般配。”
“没错,那是有轨电车的名胜古迹,是有轨电车中的金阁寺 。可惜了‘十年如一日’这句话,本来应该是用来赞叹的啊。”
“不是还有‘千里江陵一日还 ’这句诗么?”
“应该是‘一百里程垒壁间 ’。”
“那说的是西乡隆盛 。”
“是么?可我总觉得有点怪。”
甲野没有接话,会话又中断了。火车依旧隆隆前行。不一会儿,两人的世界在黑暗中摇顿着消失而去。与此同时,在这绵长的夜里,另两人的世界则在一缕不停晃动的灯光下逐渐展现出来。
出生之时,一轮晶亮的斜月来相照,所以取名小夜子。母亲过世后,父女二人俭朴度日的京都宅所,盂兰盆的灯笼 已经挂过五回了。想到今秋终于又可以在东京点起迎魂火祭祀母亲亡灵,小夜子情不自禁从长袖伸出白皙的双手,习惯性地左右交叠在一起。她那娇小的肩头荷负着所有哀愁,而将压在心头的怨怅轻柔地一拂,便顺着绢裳滑下情感的裾尾。
紫色招骄矜者蜂攒,黄色引深情者追求。二百里铁路连接东西两地之春,心愿的细丝犹如发髻上纸发绳扎成的平元结,颤颤袅袅,祈祷着真诚之爱,在长夜中一路往前奔驰。往昔五年是一场梦。饱蘸颜料的绘笔淋漓尽致泼染出的往昔之梦,已深深浸透了记忆,每每回首拾取当时记忆,颜色依然鲜明如新。小夜子的梦比之性命更鲜明。她在春寒中怀里温热着鲜明的梦,随着这列黑黢黢滚动的火车向东行。火车载着梦一个劲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