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蜜蜂的寓言
[book_author]曼德维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46284
[book_dec]18世纪英国思想家曼德维尔(BernardMandeville,1670—1733)著。该书的副标题“私人的恶德,公众的利益”是该书的核心思想(即所谓“私恶即公益”)。以寓言诗的文学形式描写了一个蜜蜂王国的盛衰史。最初蜜蜂们追求奢华的生活,“数百万蜜蜂无不在纷纷尽力,满足着彼此间的虚荣与贪欲,到处都充满邪恶,但整个社会却变成了天堂,穷人们也过着好日子。”后来,它们放弃奢侈的生活,转而崇尚节俭朴素,国家削减军备,大家都致力于储蓄,结果社会凋敝。因为大家都崇尚节俭,奢侈品无人问津,或变卖偿债,或任其荒芜。结果是土地宫室等价格大跌,依靠供给奢侈品为生者无法谋生,各行业皆人满为患。经济衰落,最终被敌手打败而逃散。作者得出的结论是:“仅仅是美德,不能使国家兴盛;彼欲恢复古之黄金时代者,于致力于简朴时,也要顾到平民生计。”使国家兴盛快乐之道,厥惟给予每个人以就业机会。为实现以上目标,政府应当,第一,提倡各种制造、技艺、手工业,凡人类才智所能及者,皆予提倡;第二,奖励农、渔二业。这首诗所宣扬的思想在当时受到指责。在《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中,凯恩斯(JohnMaynardKeynes,1883—1946)引用了这首寓言诗,说明刺激有效需求才能实现充分就业。它所说明的个人美德与社会繁荣之间的矛盾正是凯恩斯国民收入决定理论所引出的“节俭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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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卷
[book_title]前 言iii
法律与政府之于公民社会的政治团体,有如生命精神及生命本身之于有生命造物的自然群体。对尸体的解剖研究发现:更直接用于维持人体机器运动的主要机构与最精妙的弹簧,既非坚硬的骨骼、强壮的肌肉及神经,亦非如此美丽地覆盖其上的、光滑的白皮肤,而是那些微不足道的薄膜与导管,它们被普通人忽略,或被视为无关紧要。将人的天性从艺术与教育中抽象出来加以考察时,情况亦如此。这种考察会发现:使人变为社会性动物的,并不在于人的追求合作、善良天性、怜悯及友善,并不在于人追求造就令人愉悦外表的其他优点;相反,人的那些最卑劣、最可憎的品质,才恰恰是最不可或缺的造诣,使人适合于最庞大、(按照世人的标准衡量)最幸福与最繁荣的社会。iv
以下的寓言已经充分表达了我要说的意思。八年多以前,它以一本价值六便士的小册子的形式发表,标题为《抱怨的蜂巢,或骗子变作老实人》。这本小册子出版后很快便被盗版,被印在仅值半个便士的纸张上,沿街叫卖。小册子的第一版出版之后,我便遇到了一些人,他们既非存心,亦非无知,却误解了那本书的意图(倘若能说它有什么意图的话),以为其目的在于嘲讽美德与道德,通篇皆是为了鼓吹恶德。这种误解使我下定决心:每当那本书再版时,我都想方设法地让读者知道我写这首诗的真正目的。我并不以诗歌之名去抬高这几行松散文字的身价,并不仅仅由于它们押韵而期望读者从它们当中看到什么诗意,所以,对给它们取什么名称,我委实为难,因为它们既非史诗,亦非田园诗,既非讽刺诗,亦非滑稽诗或英雄喜剧诗。若作为故事,它们缺少故事所需的现实可能性;若作为寓言,它们又嫌过长。对于它们,我只能说:它们是一个以打油诗形式讲述的故事,其中绝无卖弄机智的企图。我已竭力使它的叙述风格平易浅近:随便读者将它称作什么,我都欢迎。据说,蒙田注3精通人类的种种缺点,却不熟悉人类天性的种种卓越;只要人们对我的评价并不差于对蒙田的,我便应认为对我的评价很公道了。v-vi
这个寓言里的蜂巢所代表的,无论被理解为宇宙间的哪个国家,对这个国家的法律和体制的描述,对其居民的荣誉、财富、权力及勤勉的描述,都会表明:那必定是个庞大、富有而又好战的国家,并幸福地为一种有限度的君主政体所统治。因此,这个寓言的讽寓将涉及以下几行文字所描述的不多几种专业及职业,并且几乎涉及各个等级和各种身份的人,其目的并不是去伤害、去针对特定的人,而仅仅是去表明:各种卑劣的成分聚合起来,便会构成一个健康的混合体,即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因此,政治智慧的惊人力量殊堪嘉许,这种力量得益于一种帮助,它来自一部美妙无比的机器,而这机器却是由最微不足道的部件构成的。这是因为,这个寓言的主要意图(像这个寓言的“寓意”部分简要解释的那样)乃是要表明:既享受一个勤勉、富裕和强大的民族所拥有的一切最优雅舒适的生活,同时又具备一个黄金时代所能希望的一切美德与无辜,此二者不可兼得。由此,我将揭露一些人的荒谬和愚蠢,他们渴望成为富裕发达者,并且出奇地贪婪,追求一切能够获得的收益,却总是或低声抱怨,或高声反对那些恶德及不便。自世界肇始直至今日,那些恶德及不便始终与一些王国及国家不可分离,而那些王国及国家则无一不同时以强大、富裕和文雅而闻名。vii
为达到这个目的,我首先大略描述了一些专业及职业通常造成的某些舛错及腐败。然后我再证明:娴熟地管理每一个人的恶德,将有助于造就全体的伟大及世间的幸福。最后,我要陈述普遍的诚实、美德及全民的节制、无邪和满足所造成的必然结果,并以此表明:倘若人类能够医治其出于天生邪恶所犯下的错误,那么,人类便不再能够生存于如此庞大、有效而文雅的社会中,因为他们已经处于一些自创世以来就繁荣起来的联邦政体及君主政体的统治之下了。viii
你若问我做这一切的目的何在,Cui bono?注4这些见解会带来哪些好处?的确,除了给读者提供一些不同的思考,我认为它们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但若有人问我:从这些见解当中应当自然而然地得出什么结论?我便会回答说:首先,人人都在不断地挑剔旁人的错误,而通过阅读我这些见解,人们将学会反躬自问,审视自己的良心,将会为自己总是抱怨多少属于他们自身的罪过而感到脸红。其次,一些人对安逸和舒适极感兴趣,他们收获着一切利益,而这些利益皆为一个伟大、繁荣民族的成果。这些人将学会更有耐心地顺从那些不便之处,地球上的任何一个政府都无法医治它们,而这些人应当看到:不可能既享受安逸舒适,同时又不面对那些不便之处。ix
倘若人们愿意听从对他们的点滴忠告,愿意变得更好些,我便可以认为,我发表这些见解,自然就该收到以上结果。然而,许许多多个世纪以来,人类却一直依然故我,尽管产生了不少富于教益的雄辩著作,那些著作竭力改善了人类。我的虚荣,尚未使我奢望以这本微不足道的东西去获取改善人类的更大成功。x
拥有了这小小的奇想可能产生的这点小小的长处,我想我就不得不去证明:这本书不应当对任何人抱有偏见,因为一本书若是毫无益处,它至少不应有任何害处: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做了一些解释性的评论,在那些看上去最容易产生例外的段落里,读者自会发现这些评论的标记。
从未见过《抱怨的蜂巢》的挑剔者会告诉我说:无论我对这个寓言说些什么(它们占据的篇幅连这本书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所说的也全是旨在引入那些评论;我非但没有廓清那些值得怀疑的或者晦涩的地方,反而强调了我打算详细阐述的东西;我非但没有尽力减轻以前所犯的错误,反而变本加厉,犯下了更糟的错误。他们想由此证明:在漫谈那些题外话时,我对恶德的鼓吹比我在那寓言里做得还要厚颜无耻,还要登峰造极。xi
对这些责难,我根本不花时间做答。对心存偏见者,最佳的道歉亦毫不奏效。我知道有些人认为:任何情况下都必然存在恶德,这种假设是有罪的;这些人将永远不会悟出个中真谛。不过,倘若深究这个假设所能造成的一切冒犯,那就必定会根据错误的推导得出一个也许是错误的结论,而我不愿任何人犯这样的错误。我说恶德与伟大而有效的社会不可分离,我说那些社会的财富和庄严不可能不依赖恶德存在,并不意味着这些社会里有罪的具体成员不该受到持续不断的谴责,或者当他们成为罪犯时不该受到惩处。
我相信,在伦敦,只有很少的人才不得不随时步行,然而人们却会希望伦敦的街道比通常更洁净一些;他们除了自己的衣服和私人便利之外,对其他一概毫不关心。不过,一旦考虑到:那些使他们恼火的东西来自这个大城市熙熙攘攘的交通和它的富裕,一旦开始关心这个大城市的福利,人们便几乎不会希望看到这个大城市的街道变得干净一些了。这是因为,我们若是想到:我们必须按照惯例,将一切材料用于数不胜数的商业和手工业,我们若想到这个城市每天消费的大量食物、饮料和燃料,想到必定由它们产生的垃圾和废物,想到无数马匹及其他牲畜总是在街道上来来往往,想到运货马车、四轮马车以及更为沉重的客运马车在无休止地磨损着这些街道的铺路石,最重要的是想到不计其数的人群不断损坏和践踏这些街道的各个部分;倘若考虑到这一切,我们便会发现:每个瞬间都在产生着污物。想想那些大街与河边距离何其遥远,那些污物刚一产生便即刻将它们清除,这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需要何等的殚精竭虑,因此,伦敦若要变得更洁净,其繁荣便必定会有所减少。现在我要问:一位良好公民若考虑了方才所说的一切,他是否会认为肮脏的街道乃是伦敦幸福生活的一种不可分离的必要罪恶呢?那些街道并不妨碍对鞋子的清洁及对街道的清扫,因而对擦鞋者和清道夫毫无偏见。xii-xiii
然而,倘若不考虑这个城市的利益或福祉,而问我:何处才是散步时最愉快的地方?那么,谁都不会怀疑,我会认为那应当是个馥郁芬芳的花园,抑或乡村里的一个浓荫蓊郁的小树林,而不是臭气熏天的伦敦街道。同样,倘若不考虑世间一切伟大及虚幻的荣耀,而问我:人在何处才最有可能享受到幸福?我便会认为那应当是个和平的小型社会,那个社会中的人既不为邻人所嫉妒,亦不为邻人所尊崇,而满足于依靠他们居住地的天然物产生活,形成一个富于财富和实力的浩大民族,并且总是准备对外出兵,以征服其他民族,在国内纵情享受来自国外的种种奢华。注5xiv
我在本书第一版中对读者说的,就是以上这些。在本书第二版注6的前言里,我并未增添任何东西。但是,自那时起便掀起了一片反对这本书的强烈呐喊,这完全符合我对好心人的正义、智慧、慈善以及公平品质的估计。我对此辈失望已极。这本书曾被大陪审团提起公诉注7,并且遭到数千人的谴责,而他们连这本书的一个字都没看过。这本书曾被拿到伦敦市长面前批判宣讲。一位牧师每天都在对它进行彻底批驳,此人在广告上辱骂我,并威胁说他会在两个月,或至多五个月后反驳我这本书。注8在本卷末尾的《为本书辩护》当中,读者自会看到我不得不为自己说的话。读者还会在其中看到那个大陪审团的裁定,以及一封致尊敬的C爵士注9的信。此信首先是措辞考究,其次是雄辩而连贯。作者表现出了诟骂的良好才具,表现出了一种伟大的睿智,即在其他人绝不可能发现舛错的地方发现谬误。作者激烈反对邪恶的书籍,矛头直指《蜜蜂的寓言》,并对其作者怒不可遏。此人给该书作者的滔天大罪冠以四个有力的骂名,并给大众冠以一些优雅的讽刺诨号,说此类作者正生活在危险当中,而上天的复仇将降临到整个国家。因此,他悲天悯人,提醒众人当心这个作者。xv-xvi
考虑到此信的长度,考虑到它并不单单是针对我一个人,我原打算首先仅将其中与我有关的部分摘录下来。然而,我更仔细地研究了这封信之后,却发现那些与我有关的部分竟然和那些与我无关的部分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因此,我便不得不以该信的全文去叨扰读者了。我也希望,该信尽管十分冗长,其夸夸其谈仍能使屈尊阅读它所谴责的那篇论文的读者感到兴味盎然。
[book_title]抱怨的蜂巢,或骗子变作老实人1
宽敞的蜂巢有众多蜜蜂聚居,注10
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奢华安逸;
这蜂国素以法律和军队驰名,
它繁育着庞大而勤劳的蜂群;
这蜜蜂之国的确可以被列入
科学与勤勉的一方伟大苗圃。
没有哪群蜂有过更好的政府,
或者更无瑕疵,或者更不知足:
他们既不是残暴君主的奴隶,
亦未蒙受狂热民主制的治理;
有一点却不会错:他们有国王,
然而法律却高于君主的权杖。2
这些昆虫生活于斯,宛如人类,
微缩地表演人类的一切行为;
他们做着城市里做的诸事,
也做属于长剑及法衣的事:
他们完成的精微工作,是由
人眼难辨的纤肢轻敏造就;
我们虽然见不到引擎和劳工、
见不到船只、城堡、军队和技工,
见不到工艺、科学、商店、工具,
但蜂国却有与之相当的东西:
蜜蜂讲的语言我们虽说不懂,
但那些名称必与我们的对应。
应当承认:除需要其他事物外,
他们也需要钱,他们仍有国王;
他们也有卫兵;因此我们可以
得出公正结论:他们亦有戏剧;
除非军团的士兵列队游行,
否则军团的存在别无他用。
大群的蜜蜂涌进兴旺的蜂巢;3
那众多的蜜蜂更使他们繁茂;
数百万蜜蜂无不在纷纷尽力
满足着彼此间的虚荣与贪欲;
而另外数百万蜜蜂则被雇来,
目睹他们的手工在横遭破坏;
他们已然构成了半数的蜂国;
但他们的工作却比工蜂更多。
有些拥有丰沛股本,痛苦很少,
他们全力投入生意,收益丰饶;
有些则注定使用斧头和铁铲,
肩负着一切艰苦辛劳的重担;
那不幸者,则情愿日日地挥汗,
气力用完、四肢疲惫才能吃饭:
另一些则从事那些神秘技艺,[A]
惟少数蜜蜂才能成为其徒弟;
它不要什么股本,而只要黄铜,
即使一文不名,也能发财兴隆;
他们是骗子、寄生虫、皮条客和优伶,
是小偷、造假币的、庸医和算命先生。
面对正直的劳作,他们全都是
心怀敌意,因此纷纷绞尽脑汁,4
将敦厚又大意的邻居的劳动,
统统变成了为他们自己所用。
此辈被称作骗子,却否认此名,[B]
严肃勤勉者也无不徒有其名:
一切行业里面都存在着欺骗,
没有一种行业里不包含谎言。
律师,这个行业的诀窍之根本
乃是均分办案所得,聚敛资金,
与一切登记作对,而这些骗子
会为抵押的财产做更多丑事;
他们像不法者,虽未成为被告,
但对自己的罪,他们想必知晓。
他们总是故意拖延出席听证,
却掰着手指计算聘请的费用;
为了给一项邪恶的理由辩护,
他们便去检索浏览法律全书。
如同窃贼商店和客栈之所为,
寻找着最能乘虚而入的机会。
医生们将自己的财富及名声5
看得比垂危患者的健康还重,
也重于其医术:他们最下工夫
研究的,并非医术的规则法度;
而是凝思的外表和无味行为,
以便获取药剂师的青睐赞美;
以便获取接生婆、神甫和来自
一切为生与死服务者的赞誉。
以与那些永远饶舌的人相处,
去聆听我太太的姑妈的吩咐;
带着定了型的笑容,问声日安,
去讨好家庭当中的所有成员;
并且,最该遭诅咒的事情是去
忍受护士们的种种刁蛮无礼。
那些为主神服务的众多神甫,
他们被雇来从上界获取赐福,
其中的少数具有口才和学识,
大多数却统统是暴躁和无知:
但全都通过了考核,并全能将
其怠惰、淫欲、贪财和傲慢掩藏;
以这些嗜好闻名,就像缝衣匠6
喜欢白菜、水手爱白兰地一样。
有些神甫相貌粗俗,衣着寒酸,
往往神秘兮兮地为面包祷念;
本打算以此获得充裕的存货,
然而他们其实并未获得更多;
当这些神职苦役挨饿的时刻,
他们为之服务的那班懒惰者
却正在安享舒适,他们的脸上
焕发着健康富裕的熠熠容光。
有些士兵不得不去投身战役,[C]
若能幸存,他们便会获得荣誉;
有一些虽然躲过了血腥死亡,
却是四肢残缺地逃离了战场:
一些骁勇的将军与顽敌战斗,
另一些却接受贿赂,放走敌手:
有些总是敢于投入激烈拼搏,
这次失掉腿,下次又失掉胳膊;
直到完全丧失能力,而被抛弃,
仅靠着他们的半份薪水生活;
而另一些人从未参加过战斗,7
留在家中,却享受着双份薪酬。
其国王们虽受侍奉,却在受骗,
被自己的内阁大臣蒙哄欺瞒;
许多大臣是自己福祉的奴隶,
紧攥着他们节省的每枚钱币:
虽年金微薄,却过着奢华生活,
他们总是以自己的诚实自得。
每当他们在滥用自己的权力,
便将狡猾骗术称作权宜之计;
百姓若是看破了他们的伪善,
他们往往会用津贴充作交换;
只要是一切有关获取的事务,
他们便不肯朴素,亦不知餍足;
这是因为没有一只蜜蜂不想,[D]
(我不说,)获得比他应得的更多;
这个念头却不敢让别人知道,
他为此付出,像你们赌徒所做,[E]
尽管机会公平,但在输家赢得
他们所赢之前,赢家从未赢过。
但谁能将他们频频称为骗子?8
他们将大街上被废弃的东西
统统卖作垃圾,却可肥沃土壤,
买主们时常会发现:自己往往
在与一大群百无一用的无赖
和龌龊的渣滓互相混杂起来;
但连枷注11却很少有抱怨的理由,
他出售另一种盐去换取黄油。
正义女神注12素以公平正大闻名,
她虽蔽目,却依然不失其感情;
她的左手,本应持着天平衡器,
却为黄金收买,屡将天平丢弃;
还有,尽管她看上去不偏不倚,
其惩罚其实仅出于个别私利,
审判谋杀及一切暴力犯罪时,
却佯装经过了正常法律程序;
但有一些虽因欺骗初遭嘲笑,
最终仍因为其失败而被处绞;
有些人认为:这位女神的利剑
只用来对付绝望者与贫穷汉;
那利剑被迫出于纯粹的必然,9
悬挂在那株罪恶的病树上面,
那些罪人实在不该遭此命运,
受到护佑的乃是显赫的富人。
因此,每个部分虽被恶德充满,
然而,整个蜂国却是一个乐园;
蜂群爱好和平,同时惧怕战争,
异邦蜂群尊重这蜂国的蜂群,
羡慕他们挥霍财富、享受生活,
羡慕其他诸蜂巢的太平祥和。
而这已成了这个蜂国的福分,
其共有的罪恶使其壮大昌盛。
而美德则已经从政客们那里[F]
学得了上千狡猾多端的诡计,
在政客们那些美妙影响之下,
美德与恶德结为朋友,从此后,
众多蜜蜂当中的那些最劣者[G]
对公众的共同福祉贡献良多。
此乃这蜂国的诡计,每个分支10
都在抱怨,其整体却得以维持:
这就如同那音乐里面的和声,
总体和谐中亦存在不谐和音;
那直接对立的党派实为互助,[H]
虽然表面上似有敌意与怨怒;
而节制饮酒的约束更会导致
众蜂的酩酊大醉与狂饮暴食。
贪婪,这个衍生出邪恶的根基,[I]
这该诅咒的劣根的天生恶德,
乃是那些挥霍者的仆从奴隶,
挥霍是一种高贵罪孽[k];而奢侈[L]
亦在支配着上百万穷苦之士,
可恶的骄傲则主宰着更多人:[M]
皆因为嫉妒心与虚荣心本身[N]
均为激励勤勉奋斗的传道人;
他们那种可爱的愚蠢与无常
见诸其饮食、家具以及服装,
那恶德虽说是格外荒唐万分,
却在推动着贸易的车轮前进。
他们的法律以及他们的服装,11
亦统统都是同样地变幻无常;
因为此时被看作正当的行为
仅半年之后便会被视为犯罪;
而当他们照此修改其法律之时,
却仍希图寻找并匡正微小过失,
他们被屡错屡犯的失误所改善,
任何精明都无法预见那些错舛。
恶德就这样养育了机智精明,
它随着时代及勤勉一同前行,
并且给生活带来了种种方便,
它是真正的快乐、舒适与安然,[O]
其威力无比,竟使那些赤贫者 [P]
生活得比往日阔人还要快乐,
因此他们的所求已没有再多。
一旦众生了解了福乐的界限,
便会懂得其幸福是何等虚幻!
下界凡胎所拥有的那种完美,
已非上界众神所能一一具备;
这些满腹牢骚的畜生从来都12
对传道士们和政府心满意足。
但他们虽每每取得邪恶成功,
却喜爱那班无可救药的生灵,
即那些该死政客、军队及舰只;
人人都在喊叫着骗子手该死,
尽管意识到自己亦是个骗子,
却强烈盼望着别人心地诚实。
有人因欺骗主人、国王和穷汉,
获得了王侯贵族一般的财产,
他竟敢大喊:这国土必会因为
其全部欺诈而沉落;你认为谁
该被这个说教的恶棍所谴责?
是那售羔羊以换孩子的商者。
最不该做的错事已全被做完,
最妨害公众生意之事亦做全;
但所有恶棍却都无耻地高叫:
好心的神,吾辈若诚实该多好!
他们对无耻做出宽宥的笑容,
而被另一些人称为事理不明,
他们对其所爱之德总是抱怨,13
但愤怒的主神却被抱怨感染,
主神终于愤怒地将誓言立下:
使那个抱怨的蜂巢全无欺诈。
神实现了誓言。欺诈刚离片刻,
诚实便充满了蜜蜂们的心窝。
像那知善恶树注13,让蜜蜂们看清
他们的那些羞于目睹的罪行;
他们在默默忏悔自己的罪行,
脸儿被自身的丑恶羞得通红:
宛如儿童,常常掩盖其过错,
他们的脸红便表明了其思索:
他们还相信:当旁人看到他们,
会知道他们做过的那些事情。
众神啊!蜜蜂是何等惴惴不安,
其变化又是何其广泛而突然!
半点钟之后,在整个蜂国里面
一镑的价值跌至仅值一文钱。
伪善面具统统被丢在了地下,14
从大政治家直到粗俗的傻瓜:
一些借得假面者似乎很出名,
其实本人却看上去十分陌生。
酒馆从那天开始便人迹清静,
因为现在欠债者都情愿还清
哪怕是已被债主遗忘的欠账;
债主将其勾销,并不念念不忘。
那些曾做过错事者默然而立,
脱却了打着补丁的难堪外衣:
在一个诚实的蜂巢中,众律师
已经没有可用来发财的东西,
惟有那些终日奔波、吃苦受累
的律师,才能挣到足够的薪水。
正义绞死一些罪犯,释放其余,
在她自己目标已经完成之际,
她的存在便不再被视为必备,
其全部仪仗及辉煌就此隐退。
最先是铁匠连同枷锁和铁栏、
脚镣和装着铁片的监狱门板;
然后是看守、狱吏以及助理,15
正义女神前面不远,站立着
她那最重要最忠实的弘扬者——
凯奇老爷注14,这位伟大的执法者,
手中已没有那柄无形的利剑,
紧握自己的工具:斧头及绞索。
蒙眼的正义女神站立在云端,
她本人也已被众蜂弃诸一边:
她身旁是她的车辇,在她后面
是各种各样的警察和执行官、
法警、送达吏以及法院的官吏,
他们全都从泪水中榨取生计。
当众蜂生病时,虽然医术犹存,
却惟有熟练的蜂医开药问诊,
蜂医往返的蜂巢皆相距甚远,
他们没有必要去对患者行骗,
亦不做空洞的争论,而是竭力
帮助患者去挣脱病痛的藩篱。
任欺诈的国家生产那些药品,
众蜂仅使用本国出产的药品;
他们知道:众神若将疾病带到16
那个蜂国,必会同样带去良药。
蜂国的教士们从怠惰中奋起,
已不再向副牧师们收费取利;
而是自食其力并且弃绝恶行。
由祈祷者和牺牲供奉的神明、
一切不合时宜的神,以及那些
知道供奉自己实属多余的神,
都纷纷隐退;因此圣事的数量
便大为减少,(若众蜂需要敬神)
少数圣事由专职大主教主持,
众蜂全都听从他的谆谆教导。
他本人履行关怀的高尚圣职,
绝不干预过问其他任何国事。
他不会将饥饿者从门前赶走,
亦不会勒索穷困者们的薪酬。
饥饿者能够在他的家中吃饱,
雇工在那里能找到大量面包,
贫困旅人亦能得到食宿照料。
在国王的众位显要大臣当中,17
在国家的所有下属官员当中,
变化是如此巨大,因他们此刻
已经厉行节俭,仅靠薪俸生活。[Q]
穷蜜蜂会十倍繁复地来索取
本来应当得到的薪水,一笔小数;
教士的职业统统是分文不取,
给一些在职的教士一个金币,
现在这会被称为地道的骗术,
尽管从前这被叫做额外贴补,
一切事务皆由三巨头来掌管,
他们必须彼此监视诡诈不端。
以前他们常有种同样的感觉,
它促使他们从事各自的盗窃;
如今他们却怀有同一种感情,
那种感情与数千蜜蜂的相同。
现在没有任何荣誉令人满意,[R]
惟愿拥有应有的生活和器具。
掮客将制服闲挂在其商号里,
他们愉快地与四轮马车分离;
为了还债,他们卖掉乡间别墅,
还卖掉堂皇华美的全套马匹。18
众蜂规避虚假的价值与骗术,
他们在国外已没有一兵一卒;
众蜂嘲笑异国蜜蜂妄自尊重,
嘲笑由战争获取的空洞光荣。
在正义、自由遭到威胁的时刻,
他们也去作战,却是为了祖国。
现在我们看看这光荣的蜂巢,
看看诚实与商业的相合相交。
虚饰已不复存在,正迅速消失,
而另一种面貌已经取而代之。
因现在已经不仅是个别蜜蜂
每年都在市场花去大笔开支;
而是以劳作为生的众多蜜蜂
每天都不得不做同样的劳动。
他们即使改行亦都于事无补,
因为各自只有做本行的天赋。
土地和房屋的价格急剧下降,19
贬值的还有奇丽的殿宇宫墙;
犹如底比斯宫殿被当作赌注,
等待出租;而安坐殿堂的众神
虽一度欢欣,现在却宁愿被焚,
亦不愿看到门上的简陋镌铭
嘲笑那为众神所厌恶的虚荣。
建筑业亦几乎全被弃诸一旁,
没有任何人想雇用建筑工匠。
没有哪个测绘师能声名大振,[S]
石匠和雕刻匠亦皆默默无闻。
节制欲望的众蜂在努力学习,
不学如何花钱,而学怎样生活。
尽管他们挥霍过自己的酒钱,
今后却不许他们再走进酒馆。
整个蜂国没有一个葡萄酒商
穿得起金色衣装或发达兴旺。
托凯酒注15亦无法赚得大量利润,
勃艮第注16、奥特朗酒亦同样命运。
众廷臣已经引退,与自己妻子20
在家同吃圣诞晚餐的豌豆粒。
他们每日都花整整两个钟点,
去照料自己养的一大群马匹。
高傲的克洛亚注17为了过得豪华,
曾经迫使她丈夫去抢劫国家。[T]
而现在她卖掉了自己的家具,
酒鬼们一直拼命将它们寻觅。
她正以干活挣钱为谋生之路,
一年到头都穿着耐磨的衣服。
轻佻和浮躁的时代已经过去,
而服装与时尚却永远地持续。
结合美丽丝绸与金箔的织工,
及从属于这行当的职业种种。
尽数消失。安宁与丰饶已蔚成
风气,一切器用既朴素且便宜。
仁慈自然已经不受园丁强迫,
听任一切自然地生长和结果。
众蜂皆不准许拥有珍奇之物,
因为获取它们实在乐不敌苦。
骄傲与奢侈已经日益减少,21
众蜂便不再到大海上飘摇。
不单是商号,而且所有公司,
现已将工场作坊全部关闭。
各行与各业无不弃绝扯谎,
而那种毁灭了勤勉的满足[V]
则使众蜂赞美简朴的器具,
不寻觅亦不贪图更多东西。
如此,广大蜂国存留下的很少,
蜜蜂数量只有敌国百分之一,
虽然难抵那万千仇敌的侵扰,
仍依然英勇地抵抗蜂国劲敌。
直到最后,他们开始稳守退防,
或战死沙场,或屹立在国土上。
其军队的士兵绝非来自雇佣,
而是为自己去奋勇作战冲锋。
不过他们的勇敢和团结奋战
最终使其赢得了胜利的冠冕。
他们凯旋的代价无比的高昂,
因为数千蜜蜂已经捐躯疆场。
苦难和磨砺使他们变得坚定,22
使他们将贪图安逸视为恶行。
这大大增强了他们的自制力,
以致为了防止那些骄奢淫逸,
他们纷纷飞进一个空树洞里。
以便去安享满足与诚实无欺。
寓 意
因此不必抱怨:傻瓜只会竭力[X]23
去使一个伟大而诚实的蜂国
享有世上最多的便利[Y],既赢得
战争的荣誉,且要生活得安逸,
不存在重大的恶德;但这不过
是他们头脑里的一个理想国。
每当我们享受各种益处便利,
亦必定见到欺诈、奢侈和骄傲;
饥饿无疑是一种可怕的瘟疫,
但是有谁在一生中不曾感到?
我们难道不该将酒业的繁荣
归于干枯、丑陋、扭曲的葡萄藤?
葡萄枝藤的蔓延虽无人注目,
却窒息了其他植物,终于成树;
而它一旦变得枯干而被切断,
便为我们提供果实,好美好甜。
我们发现:只要经过了正义的24
修剪约束,恶德亦可带来益处;
一个国家必定不可缺少恶德,
如同饥渴定会使人去吃去喝。
纯粹的美德无法将各国变得
繁荣昌盛;各国若是希望复活
黄金时代,就必须同样地悦纳
正直诚实和坚硬苦涩的橡果。
[book_title]导 言25
自知者如此之少,其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大多数作者都在教导读者应当做怎样的人,却几乎很少想到去告诉读者他们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至于我,则既不想恭维谦逊的读者,亦不想恭维自己。我相信:人(除了眼睛所能见到的皮肤、肌肉、骨骼等等之外)乃是各种激情的复合体;由于所有这些激情皆可以被唤起并首先出现,它们就轮流支配着人,无论人是否愿意,都是如此。我们都装作对这些资秉感到羞耻,而表明这些资秉乃是一个繁荣社会的伟大支柱,便是前面那首诗的主题。然而,那首诗的一些段落似乎显得自相矛盾。我在前言里答应过要对此做些解释性的评论,这些评论会更有助于阐明(我亦想到它们适于去探究):人虽不具备更佳的品质,却依然有可能凭借自身的缺憾,学会区别美德与恶德。在这里,我必须最后一次要求读者留意一点:我所说的人,既非犹太人,亦非基督徒,而仅仅是人,处于自然状态、并不具备真正神性的人。26
[book_title]道德美德探源27
蒙昧的动物皆仅仅热衷愉悦自己,因而自然会遵从其自身的天然性向,并不考虑其愉悦势必带给他人的利与害。因此,处于自然野生状态下的生灵,最适于大量聚集在一起,平静地生活,最不需要知解力,其必须满足的欲望则更少。所以,倘无政府的辖制,没有一个动物物种比人类更缺少长期达成群体一致的能力。然而,这恰恰就是人的性质。至于这种性质究竟是优是劣,我不打算做出判断,因为除人类外,没有任何生灵能被赋予社会性;不过,人既是一种精明的动物,亦是一种格外自私而顽固的动物。无论人如何为更高的力量所压制,都不可能单单依靠强力使人变得易于管教,并且获得切实的改进。28
因此,立法者及其他智者为建立社会而殚精竭虑、奋力以求的一件最主要的事情,一向就是让被他们治理的人们相信:克服私欲,这比放纵私欲给每个个人带来的益处更多;而照顾公众利益亦比照顾私人利益要好得多。这一直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因此,为完成这项任务的一切机智与雄辩均被尝试过了,而一切时代的伦理学家和哲学家皆使出浑身解数,去证明这个如此有用的命题乃千真万确。然而,无论人类是否曾经相信过这一命题,任何人若不同时向人们提供一种能为他们享用的替代品,作为对冒犯他们天然性向的奖励,那么,他依然不大可能说服人们对抗自己的天然性向,或将他人利益置于自身利益之上,因为人们若这样做,势必会悖逆自己的天性。以使人类文明化为己任者并非不晓得这一点,尽管如此,他们却无法为每一种个人行为提供如此众多的切实奖励,以满足所有的个人,因此,他们便不得不发明一种想象的奖励,作为一种通用的替代品,用于奖励一切场合下的克己所造成的麻烦。这种替代品不必使他们自己或者其他人付出丝毫代价,却仍可作为一种最能被接受者认可的补偿。29
他们彻底勘验了人类天性中所有的力量及弱点,于是发现:再野蛮的人亦会为赞扬所陶醉;再卑劣的人亦绝不会容忍轻蔑。他们由此做出了正确结论,即恭维必是一种最有力的理由,能够用诸人类。于是,他们便利用这部令人着迷的引擎,高赞人类天性的卓越,说它高于其他一切动物,并用漫无边际的赞美,讲述人类传奇般历史上的奇迹,阐明人类知解力的广阔无垠,将千种赞誉加在人类心灵的理性上,说人类依靠它们的帮助,才取得了那些最高尚的成就。他们以这种精心构造出来的恭维,使自己悄然溜入了人心。继而,他们开始向人们灌输关于荣辱的观念,说其中一种乃是万恶之首,而另外一种则是人类能指望达到的至善。做了这一切之后,他们便向人们展示:以如此崇高的生灵之尊贵,去追求满足他们那些与禽兽共有的欲望,却不看重那些更高级的品质,而这些品质使他们比一切可见的生物都要卓越,这样的情况与人类的这种地位又是何其不相称。诚然,他们亦承认:人类天性的那些冲动乃是非常迫切的;抵抗那些冲动会引出许多麻烦,而彻底扑灭它们亦极为困难。不过,他们仅仅将这一点当作一个论据,以证明战胜这些冲动是何等光荣,而不试图削弱它们又是何等令人反感。30
不仅如此,为给人类树立榜样,他们还将整个人类划分成彼此大相径庭的两类:一类由卑劣的、思想鄙俗者组成。此类人总是追逐即刻的享受,全无自我克制,亦全不考虑他人的利益,除了其私利之外,没有任何更高目标。此类人乃是各种肉欲的奴隶,对各种粗俗欲望都毫不抵抗地屈从,根本不去利用其理性机能,却推崇自己的感官快乐。他们说:此类卑鄙粗俗、俯伏于地的坏蛋乃是人类中的渣滓,仅仅具有人形,除外表之外与野兽无异。然而,另外一类人则由高尚的、情志高洁者组成。此类人摆脱了龌龊的自私自利,推崇获致改进的头脑,将它看作自己最为正大的财产。此类人对自己具有真实的估价,除砥砺那些使自己卓越的品质外,别无快乐。此类人鄙视自己与无理性的动物所共有的一切,并依靠理性的帮助,对抗自己最强烈的天然性向,不断与自己做斗争,以维护他人的太平。此类人的目标除公众福祉及战胜自身激情外,别无他求。31
Fortior est qui se quàm qui fortissima Vincit
Moenia……
(治服己心的,强如取城……)注18
他们将此类人称作人类这一最高物种的真正代表,其价值不但大大高于前面提到的那一类人, 而且大大超过那类人高于野兽的程度。
我们发现:在所有尚未完美到不产生骄傲的动物当中,最完善,因而亦最美丽、最有价值的动物,通常皆为最骄傲的动物。因此,在人这种最完美的动物中,骄傲之心与人的本性便如此密不可分(无论有些人如何巧妙地学习隐藏与掩饰骄傲),乃至没有骄傲,构成人的复合物中便会缺少一种最主要的成分。我们若悉心考察,便会发现:几乎无须怀疑,这种成分只是些教训及责备而已。它们如此巧妙地适应着人的自我嘉许(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那些好评了),乃至若将它们散布到众人中,它们不仅必定会获得敏于思辨者及大多数人的赞同,而且很可能会劝导一些人,尤其是人群中最激进、最果断,亦最优秀的人,去忍受上千种不便,去克服上千种困难,乃至使他们可能乐于将自己归为上述第二类人,由此认为自己具备了那类人的一切卓越之处。32
因此我们说:首先,由于英雄们承受了不同寻常的痛苦,以控制自己的天然欲望,将他人的幸福置于自己一切可见的幸福之上,我们便应当希望:他们绝不放弃他们获得的有关理性动物尊严的良好观念,希望政府的权威永远站在他们一边,希望他们拥有全部可以想象出来的活力,用以张扬正确加诸那第二类人身上的尊崇,张扬他们高于其余人的优越之处。其次,由于一些人缺乏足够的骄傲或果敢,无法通过克制自己最珍爱的欲望去提高自己,而屈从于天性种种耽于感官的强令,我们还应当希望:他们毕竟会羞于承认自己属于那个低等类别的卑鄙坏蛋之流,并且通常被人看作与畜生相差无几。希望他们会像其他人那样,在自我辩解时竭力隐藏自己的缺陷,极力赞美自我克制和心向公众的高尚情操。希望他们会说: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极可能被自己目睹的毅力与自胜的真实证据所说服,极可能去赞美他人身上那些自己所不具备的品德。由于另有些人惧怕第二类人的果敢与英勇,我们希望他们全为其统治者的力量所慑服。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无论他们如何看待自己)胆敢为被其他一切人视为犯罪嫌疑的行为进行公开辩解。33
这就是击溃野蛮人所采取的方式,至少可能是已经采取的方式。因此,道德的最初基础,显然是由老练的政客们策划出来的,旨在将人们变得互为有用,变得易于管理。这个基础的主要意图是:使富于雄心者从中获得更多收益,即能够更从容、更安全地治理大量的人群。一旦奠定了这样的政治基础,人类便不可能长期处于不文明状态。这是因为:仅仅追求满足个人欲望者,尽管不断受到其他具有同样追求者的阻挠,但即使是他们也完全会看到:每当他们遏制了自己的天然性向,或以更为曲折迂回的方式去顺从这些性向时,他们便不会招致数不清的麻烦,并常能避免许多灾难,灾难通常发生在过分急于寻欢作乐者身上。34
首先,他们也像其他人一样,得到了由社会公益行为带来的实惠,因此,对做出这种行为的、属于更高类别的人,他们便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良好的愿望。其次,他们愈致力于寻求自身利益,不顾他人利益,他们就愈会时时刻刻地相信:挡住他们道路的,并不是任何其他人,而最可能正是他们自己。
所以说,正是他们当中的最恶劣者对提倡为公众精神的兴趣,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使他既获得来自他人的劳动与他人的克己的成果,又在放纵自己种种欲望时更少受到干扰。因此,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将一切不顾及公众的、用来满足种种私欲的东西称为恶德。倘若他能从这种做法中看到一丁点前景,那便可能或是对任何一个社会成员有害,或是使自己更少服务于他人。若要将人对抗自身天然冲动的表现都称作美德,那就应当极力造福他人,或者出于为善的理性抱负去战胜自己的激情。
有人会反驳我说:无论哪个社会,只要大多数人尚未一致崇拜一种统治力量,它便无论如何都不是个文明化的社会;因此,善与恶的概念以及美德与恶德的区别,便绝不是政客们的诡计,而完全是宗教的纯粹影响。在回答这个反驳之前,我不得不重复我已经说过的那句话,即在这篇《道德美德探源》中,我所谈的既非犹太人,亦非基督徒,而是处于自然状态、并不具备真正神性的人。然后我要强调:所有其他民族的种种偶像崇拜的迷信,以及他们对最高存在的那些可怜概念,皆不足以激励人去追求美德。这些东西毫无用处,只能去恐吓或者愉悦粗鄙而没有头脑的大众。历史证明:在一切值得重视的社会里,无论其民众接受的观念有何等愚蠢、何等荒谬(例如他们关于自己崇拜的神明的观念),人类天性永远会尽力伸展出自己的全部分支;并不存在关于财富及权力的、多少能够引起注意的世俗智慧或道德美德,只是有些时候,在一切君主政体及联邦政体中,也会涌现出一些在这方面较他人突出的人。35
古埃及人并不满足于将他们能想象出的所有丑陋妖魔统统奉为神明,愚蠢地去崇拜他们自己播种的洋葱头,而与此同时,他们的国家却是世上艺术与科学最著名的苗圃,而埃及人本身,亦比其他任何民族的人都更精通自然的种种最深邃的神秘现象。36
在产生道德美德的模式方面,天下没有任何国家或王国能比古希腊和古罗马帝国产生的更多、更伟大,尤其无法与古罗马帝国相比。然而,古罗马人对于神圣事物的感情却何等自由随便,何等荒谬可笑!这是因为,若不考虑古罗马人的那些神明被夸大了的数字,而仅仅考虑他们给这些神明编造的那些可耻故事,我们便无法否认:他们的宗教远远不是教导人们去战胜个人激情,远远不是为人们指明通向美德之路,而似乎相反,即极力为人欲辩护,并鼓励人的恶德。不过,若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古罗马人的坚毅、勇气和宽宏胜过他人,我们就必须将目光投向他们壮观的凯旋仪式,投向他们雄伟的纪念碑和拱门,投向他们那些战利品、雕像及碑刻铭文。我们还要看到他们对军功的各种奖赏、赋予死者的荣誉,公众对生者的赞美,以及他们给予有功者的其他能想到的奖励。于是我们便会发现:使古罗马人做出最高程度的自我克制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们的一种政策,即充分利用能最有效地迎合人类骄傲之心的手段。
所以,最先使人类克制私欲、扑灭自己最珍爱的天然性向的,显然不是什么野蛮人的宗教或其他什么偶像崇拜的迷信,而是精明政客的老练管理。愈仔细探究人的本性,我们就愈加深信:道德美德皆为逢迎骄傲的政治产物。37
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抵御阿谀逢迎的妖法,无论他如何能力过人,如何洞察秋毫,只要这种妖法施行得技巧高妙,适于他接受即可。儿童与傻瓜往往会囫囵吞下对他们个人的赞美,而对更为精明者,则必须使用更加隐晦曲折的赞美。阿谀愈带概括性,被阿谀者便愈少起疑。你对全城人的嘉许,会被全体居民愉快地接受。你对普遍意义上的文人的嘉许,每一位饱学者都认为他自己尤其要感激你。你可以毫无风险地赞扬一个人的职业,或是夸奖一个人出生的国家,因为你给了此人一个机会,使他能用自己对他人装出的尊重,掩盖他对自己产生的快乐。
精明者普遍懂得阿谀作用于骄傲的力量,生怕自己受骗上当,对夸大(尽管这往往十分违逆他们的良心)荣誉,公平交易,家族、社会、有时是他职业的清正廉洁心存疑虑;因为他们知道:人经常会改变自己的决心,做出违逆天然性向的行为;虽然他们可能继续让自己的行为与某种观念相契,却意识到其实自己并非志在于此。这样一来,贤明的伦理家便将人拉向了天使,至少是希望某些人的骄傲会促使他们去仿效其应当代表的那些美好原型。38
无与伦比的理查德·斯蒂尔爵士注19以其惯有的优雅文风,滔滔赞美人这一最高物种,并以华美辞藻阐述人类天性之卓越时,人们不可能不陶醉于他的乐观思想及文雅词句。然而,尽管我时常为他的雄辩力量所打动,并随时准备愉快地接受他狡黠的诡辩,但我却绝不会如此当真,而要反思他的巧妙赞誉,并想到了那些圈套,女人们利用那些圈套去教导孩子们要彬彬有礼。一个刚刚度过童稚期的小姑娘尚未学会如何得体地说话和走路,在百般恳求之下,第一次开始笨手笨脚地尝试着行了个屈膝礼,而保姆却立即狂喜地赞美她道:这个屈膝礼行得太优雅啦!哦,文雅的小姐哟!活脱就是位窈窕淑女嘛!妈妈,小姐行的屈膝礼比她姐姐莫莉的强多啦!众使女也随声附和,而那位妈妈则紧搂着那孩子,几乎要把她挤成碎片。惟有莫莉小姐,她比妹妹大四岁,知道如何行个非常优美的屈膝礼,因此弄不明白那些人的判断何以如此不合情理,遂满腔愤怒,几乎要为加诸自己的不公而大哭一场,直到有人在她耳边悄声地告诉她:那只不过是为哄那婴儿高兴罢了,而她已经是个女人了,她才会因为大人允许她参与这个秘密而渐渐骄傲起来,并为了自己居高临下的善解人意而格外开心,还添油加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大人告诉她的话,对妹妹的弱点大加羞辱。在这段时间里,她妹妹却正在幻想着自己是众人当中唯一的宠物。任何人,只要其能力在那幼儿之上,皆会将这些言过其实的赞美称为过分的阿谀奉承。你若愿意,亦可以将它们称为令人厌恶的谎言。然而,经验却告诉我们:正是依靠这种不折不扣的溢美之词,才使年轻小姐们学会了漂亮的屈膝礼,而在养成淑女风度方面,她们比不被滥捧的小姐要快得多。男孩子在这方面也一模一样。大人们极力去说服男孩子:所有良好绅士都很听话,只有乞丐的孩子才粗俗无礼,才弄脏自己的衣服。不,只要那个没有教养的野小子开始笨拙地抚弄自己的帽子,他的母亲为了让他把帽子摘掉,便会立即告诉这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说,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倘若她想让这孩子反复做这个动作,便会说他是个海军军官,是个大城市市长,是个国王,或者是某个更高级一些的人物,只要她想得出就行。结果,那个小淘气便会受到赞美力量的怂恿,竭尽全力,使出浑身解数,使自己显得像其浅薄头脑以为大人认为他是的那种人物。39-40
最卑鄙的坏蛋也会认为自己价值无比;而富于雄心者的最高愿望,乃是让整个世界赞同自己的观点,如同前者的一样。所以说,永远激励着每一位英雄的最难满足的渴望,乃是对声誉的渴望;这种渴望,完全是一种无法驾驭的贪婪,即希图享有未来时代里的其他人对他的尊崇与赞美,就像享有其同代人的那样。并且(无论一位亚历山大或一位恺撒事后会对这个真理如何痛心疾首),巨大的报偿就在眼前,为得到它,连心地最高尚的人也如此乐于牺牲他们的安宁、健康、感官快乐以及自己的一切。这巨大报偿从来都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只能是人类的气息,即赞誉的空幻钱币。一切伟人都曾如此郑重地看待那位马其顿狂人注20的目标,看待他宽宏的灵魂以及他那颗强有力的心脏。按照罗伦佐·格拉提安的说法,这个世界坐落在那伟人心脏的一角,而那心脏仍显得十分宽敞,以致还能够放下六个世界。注21想到这些,有谁能不笑呢?我是说,想到那位作者将对亚历山大的赞誉之辞,与亚历山大为自己的远征制定的目标相比时,有谁能不笑呢?亚历山大自己的话便说明了他远征的目标。他千辛万苦地通过海达斯佩斯注22时,曾痛苦地大喊:啊,雅典人,你们可曾想到:为了获得你们的赞美,我将自己暴露在什么样的危险前啊!注23因此,若要界定作为奖赏的、表现得最充分的光荣,要廓清对光荣最多见的说法,那便应当说:光荣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快乐,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做出了高尚的行为,便会在自恋(Self-Love)注24当中享受这种至乐,而他亦同时期待来自他人的喝彩。41
然而,在此会有人告诉我:除了雄心勃勃者的显赫战功及公开喧闹之外,尚有些默默做出的高尚慷慨之举;美德即其回报,真正善良者仅让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便满足了。这便是他们希望从其最有价值的表现当中获得的报偿。众多野蛮人当中尚有另一些人,他们对别人做好事,却绝不希图感激与喝彩,竭力不使受惠者知道他们;因此,骄傲根本不能激励人达到最高程度的自我克制。42
对此,我的回答是:若不彻底了解一个人的行为所依据的原则及动机,我们便不可能对其表现做出判断。怜悯乃是我们所有激情中最温和、最无害的感情,尽管如此,它依然是我们本性的一个弱点,如同恼怒、骄傲及恐惧一样。最弱者通常最具怜悯心,因此,没有人比女人和儿童更富于同情心了。必须承认:在我们的所有弱点当中,怜悯乃是最令人亲近的弱点,乃是与美德最为相似的弱点。不,一个社会中若没有混以相当数量的怜悯,便几乎无法存在。不过,怜悯是一种天性冲动,它既不顾及公众利益,亦不顾及我们自身的理性,因此,怜悯既能导致善,亦可造成恶。怜悯促使毁坏处女的名誉,亦促使败坏法律的公正。无论何人,若依据怜悯原则行事,那么,无论他会给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好处,都绝不值得夸奖,因为他仅仅是沉溺激情而已,而那种激情碰巧于公众有益。救一个将要掉入火中的无辜婴儿,这绝非什么功绩,因为此举既不好亦不坏,无论那婴儿得到多大恩惠,我们亦只不过是身不由己地做出了那个行为。这是因为,看见那婴儿掉落下去而不奋力阻止,这将造成一种痛苦,而我们的自卫意识却迫使我们避免这种痛苦。同样,一个富有的挥霍者若碰巧具有恻隐之心,喜欢满足自己的这种激情,用被自己视为鸡毛蒜皮的东西去救助一个同情对象,这也绝不算值得夸耀的美德。43
然而,有些人却由于不屈从自己的任何弱点,所以能出于对自己的评价,并仅仅出于热爱善举的动机,默默地做出值得称道的举动。我承认,此类人比我曾提到的那类人更通晓一种更高级的美德概念。然而,即使如此(世上这种情况尚属少见),我们仍会从中发现骄傲的明显表现。连最谦逊的活人也必定会承认:对善举的报偿,即因善举引起的满足,就是某种快乐,即他想到自己的价值时对自己产生的快乐。这种快乐,连同造成这种快乐的机会,均为骄傲的确切标记,这就如同面对任何迫近的危险时脸色苍白、浑身战栗,乃是恐惧的表现一样。
过分仔细的读者最初若会谴责这些有关美德起源的见解,也许会将它们视为对基督教的冒犯,我希望他在考虑到一点时克制自己对这些观点的责难,那就是:在表现深不可测的神圣智慧方面,任何东西都不及人类那样出色。上帝为社会所设计的人,不仅会被其自身的弱点及缺憾引向短暂幸福之路,而且同样会出于种种似乎是自然原因的必然性,多少了解自身的弱点及缺憾,而凭借这种知识,人将在以后为那种真正的宗教所完善,被引向他的永恒幸福。44
[book_title]《抱怨的蜂巢》评论(A—Y)45
[A]另一些则从事那些神秘技艺,
惟少数蜜蜂才能成为其徒弟。(第3页第15行)
在青年的教育方面,为了使他们成年时获得一种生计,大多数人都为他们寻找那些确有保障的行业,在每个大型的人类社会当中,这些行业形成了完整的实体或联盟。这些行业,既指各种贸易和手艺,亦包括一切艺术及科学,而凡被认为有用的行业,均能在社会共同体中永远存在。年轻人每天都被带入这些行业,源源不断地替补着其中的老人和死去的人。然而,其中一些行业的声誉却远远胜于其他行业,这个差别,乃是由于学会从事某个行业时所需的费用大为不同。为青年择业时,所有精明的父母所参照的,主要是自身的财力及境况。一个人若为了儿子而付给一位大商人三四百镑,却省不出两三千镑以备不时之需,那么,在为儿子打开通往世界之路方面,他便是没有选对时机。他的做法实在应当受到责备,因为他并未让自己的孩子从事那些可以花较少的钱去学习的行业。46
许许多多受过上等教育的人,其年收入却非常微薄,因而只得依靠他们令人尊敬的职业,来维持自己高于常人的地位,而常人的收入却是他们的两倍。这样的人若有孩子(往往如此),他们的穷困便会使他们无力让孩子去从事确有保障的行业。因此,他们的骄傲便使他们不愿让孩子去从事任何卑鄙而劳累的贸易。于是,他们或者希望改变自己的财运,或者希望借助于某些朋友或有利的机会。而朋友或良机却一次次推迟对他们的帮助,直到他们不知不觉地上了年纪,到头来一无所获。我不知道这种疏忽怠慢是对儿童更为野蛮,还是对社会更为有害。在古代的雅典,所有儿童都必须在必要时帮助自己的父母。不过,梭伦注25却制定过一条法律:不得强迫任何做儿子的去救济没有使他学会任何职业的父亲。
一些家长让自己的儿子从事非常适合他们现有财力的良好贸易,然而,不等他们的孩子出徒或成为适合那行生意的人,他们便或是死去,或是破产,因此,许多年轻人便再度失去了足够的经济支持,而只得自食其力。有些年轻人或缺少勤勉,或缺乏对自己那个行业的知识;另外一些人则沉溺于享乐;还有为数更少的人是命乖运舛,他们均沦为贫困,根本无法以他们将学会的生意去维持生计。我所说的这些疏忽、管理不善以及厄运,不可能不必然频频发生于人口稠密的地方,因而每天都向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投入大量失去生计的人,无论一个国家如何富足,如何有效,无论一个政府如何尽力防止产生这些现象,情形都会如此。究竟应当如何处置这些人呢?我知道,海洋以及军队会接纳其中一些人,而这个世界绝不缺少海洋与军队。诚心从事艰苦劳作者天性耐劳,将成为他们那个行业的熟练工人,或者转入其他的行业:其中那些有知识并被送入大学的人,将成为小学校长、家庭教师,一些为数不多的人则进入办公室等地。然而,懒汉却根本不愿工作,浮躁者则极端厌恶忍受一切约束,这些人又必定变成什么呢?47-48
一些人能够从戏剧和浪漫传奇里获得乐趣,并带有几分温和情趣,他们很有可能将目光投向舞台。倘若口才不错,外表还过得去,他们便会去当演员。有些人热爱自己的肚囊甚于热爱一切,倘若具备良好的味觉,并粗通烹调之术,他们便会奋力加入饕餮者及美食者的行列,学会奉承,学会忍受一切规矩,而成为寄生的食客,永远对主人阿谀逢迎,永远成为家庭中其他人的祸害。另外一些人,他们及其同伴的淫荡都使他们认为人人都是放荡者,自然会沉溺于私通,并且竭力依靠拉皮条为生,还以没有闲暇或者没有技巧为自己开脱。至于最不在乎道德原则者,倘若他们狡诈机灵,则变成了骗子和扒手,而倘若他们的技能和智力都够用,他们便会成为伪币制造者。还有一些人看到头脑简单的女人以及其他一些蠢人都易于轻信别人,倘若他们厚颜无耻,并且具备几分精明,便或者会当起医生,或者装作能够预言吉凶。你看:每个人都将他人的恶德和缺点变作了有利于自己的东西,竭力找到一种谋生方式,它是其天赋及能力所允许的最轻巧、最便当的谋生方式。
这些人当然是文明社会的祸根。但他们也是些蠢人,因为他们并不顾及我们已经说过的那些话,却朝着使他们生活吃苦的法律疏漏大声吼叫。而聪明人则满足于极力小心不让自己被那些疏漏所害,而并不去抱怨任何人类精明审慎都无法防止的东西。49
[B]他们被称作骗子,但拒绝这名,
严肃的勤劳者也是同样情形。(第4页第5行)
我承认,这只是在不偏不倚地恭维一切从业者。然而,倘若我们能够充分理解骗子这个字的全部含义,并且懂得:每个人的诚实都不是发自内心的,每个人都在将己所不欲施予他人,那我便不会对这个指控提出质疑,而只能说它成立了。买主与卖主无不依靠无数诡计行事,用它们互相斗智;纵使在最光明正大的交易者当中,每天亦都在允许并实行这种做法。这使我看到:商人总是能够发现自己货物的缺点,那些缺点降低了货物的价值;不,任何时候都不向买主拼命掩盖货物的缺点,你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商人么?昧着良心,对自己的货物大吹大擂,将货物夸耀得超过其实际价值,以更快地将它们销售出去,你可曾见到过不这样做的商人?50
德西奥(Decio)是个极有钱的商人,向海外一些地方大量订购白糖。他正与阿尔桑德(Alcander)进行一大宗白糖买卖的谈判,此人是西印度群岛一位出名的商人。虽然两个人都对市场了如指掌,却无法达成协议,因为德西奥是个殷实的商人,认为自己应当出比任何人都低的价钱买进白糖;而阿尔桑德亦与他相同,他并不缺钱,所以坚持自己的出价。两人在交易所附近一家小酒馆里谈交易时,阿尔桑德手下的一个人给主人送来了西印度群岛来的一封信,信中告诉他:正有大量白糖运出到英国,其数量比预计的要多得多。此刻,阿尔桑德的最大希望是:在这个消息公布之前,按照德西奥的买价卖掉白糖。可是,他是只精明的狐狸,认为自己既不能显得急不可待,又不能坐失买主。于是,他便中断了正在进行的谈判,显出一副愉快的心情,聊起了宜人的天气,并由此谈到他从自己花园中得到的乐趣,还请德西奥到自己的乡间别墅去,那里离伦敦至多只有十二英里。时值五月,实际上,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德西奥是个单身汉,在下个星期二之前,他不用在城里做生意。于是,德西奥便接受了对方的盛情邀请,两人坐上阿尔桑德的马车出发了。当晚及次日,德西奥受到了热情款待。星期一上午,德西奥到阿尔桑德的别墅外面享受散步的乐趣,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他散步回来时,恰好遇到一位熟人,此人告诉他:昨夜有消息说,巴巴多斯船队毁于一场暴风雨,还说,在他出来之前,劳埃德咖啡馆注26已经证实了那个消息,那里的人都认为,到交易时,白糖价格将上涨百分之二十五。德西奥回到阿尔桑德那里,立即恢复了在那个小酒馆中断的谈判。阿尔桑德对自己手下人的消息确信不疑,并不开始继续谈判,一直拖到晚餐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拖延成功而喜不自胜。不过,阿尔桑德其实万分急于卖掉自己的白糖,而对方却更是急于买进白糖。然而,两人都惧怕对方,因此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装出全然无动于衷的模样。最后,德西奥被自己听到的消息弄得心急火燎,认为再拖延下去可能有风险,便下定决心,同意按照阿尔桑德的出价做成这笔生意。翌日,两人回到伦敦,那个消息被证明是真的,德西奥在这桩白糖交易中省了五百镑。阿尔桑德虽然曾想竭力战胜对方,却自食其果,损失了钱。然而,所有这一切交易却全都是公平合理的。但我敢断定:这两个人谁都不愿对方用自己施于对方的手段来对付自己。51-52
[C]有些士兵不得不去投身战役,
若能幸存,他们便会获得荣誉。(第6页第11行)
人人都想获得他人的好评,这个欲望实在是永无止境,以致尽管人们被迫违反自己的意愿而被拖入战争,有些人因为自己的罪行而被迫去打仗,因而不得不在种种胁迫之下作战,并且常常是在鞭笞之下去作战,他们仍会因为自己本来打算避免的作为而受到尊重,只要那是他们力所能及的即可。然而,一个人理性的分量若与他的骄傲相同,他便不会对赞扬感到欣喜,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不配得到那赞扬。
所谓荣誉,就其真切的含义而言,不是别的,而只是来自他人的好评而已。荣誉被看作是一种多少具备实在性的东西;而展示荣誉时则多少总是喧嚣或热闹的。我们说君主是荣誉的源泉,意思就是说君主拥有一种权力,即通过头衔或者仪式(或两者兼有)为他喜欢的人加上印记。那记号将如同君主发行的货币一样流通,为其拥有者赢得每个人的好评,无论他配不配得到。53
荣誉的反面是恶名,或叫耻辱。恶名是来自他人的恶评或者轻蔑。荣誉被视为对良好行为的嘉奖;耻辱则被看作对恶劣行为的惩罚。这种来自他人的轻蔑表现得愈公开、愈极端,遭受轻蔑者的名声便愈低下。从这种耻辱产生的效果看,它亦往往被称为羞耻。这是因为:荣誉之善与耻辱之恶虽是虚的,但羞耻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受。羞耻意味着一种激情,一种能够产生种种相应症状的激情。羞耻支配我们的理性;要消弭羞耻,就必须像消弭其他激情那样付出巨大努力,进行自我克制。生活中最为重要的行为往往都受制于这种激情对我们的影响,因此,透彻理解羞耻这种激情,必定有助于说明世人对荣誉和耻辱的看法。所以,我下面将要详细地描述这种激情。
首先,我要给羞耻这种激情下个定义。我认为,我们不妨将羞耻称作对我们自身不值得尊敬之处的一种悲哀的反思,它来自对一种事实的领悟,即其他人若知道了我们这些不值得尊敬之处,必定会对我们心生轻蔑,无论他们是当真知道还是可能知道,均会如此。唯一具备足够分量、能用来反驳这个定义的说法是:其一,天真无邪的处女常常会感到羞耻,她们即使无辜,亦会脸红,并且根本无法对这个弱点做出合理的解释;其二,男人亦时常为别人感到羞耻,而他们与那些人既无交情,亦非亲戚;所以说,羞耻可以产生上千种表现,而上述定义却不能涵盖那些表现。对此,我的回答是:我们首先要考虑到,女人的羞怯乃是习俗及教育的结果。羞怯使她们对一切不合时宜的袒露身体和污言秽语感到恐惧,心生憎恶。不仅如此,所有最贞洁的年轻女子(尽管年轻)还往往都富于幻想,将想象中的事情的种种意念混淆起来,却绝不会将那些意念告诉给任何人。因此我认为:对一位未经世事的处女当面说下流话,这会使她担心:有人会认为她懂得那些话,因此便以为她懂得那类勾当,以为她并不希望被认为对那类勾当一无所知。她想到了这一点,想到人们那些想法会对自己不利,便产生了那种被我们称作羞耻的激情。无论是什么(尽管都与淫荡相去不远)使她产生了我方才暗示的那套想法(她将那些想法视为有罪),其效果全都相同,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只要她的羞怯还起作用。54-55
若想证明这一点是正确的,那就让那些男人在同一位贞洁的年轻女子隔壁的房间里,随心所欲地大放淫秽之辞。在隔壁房间里,那女子料定自己不会被发现,便会毫不脸红地听着那些话(倘若不是谛听的话),因为此时她认为自己与任何人都毫不相干。倘若隔壁的那场谈话竟使这女子面颊飞红,那么,无论其无邪的想象想到了什么,我们都能断定:在这种情况之下,其脸红完全是因为一种像羞耻一样的激情在使她苦恼。不过,倘若在同一个地方,她听见有人在议论她的某些必定使她丢脸的事情,或者提到任何一件她私下感到内疚的事情,那她十有八九都会感到羞耻并会脸红,尽管谁都没看见她,因为她有理由感到恐惧,即害怕人们知道了这一切会瞧她不起。
上述反驳的第二个论据是,我们时常会为别人感到羞耻和脸红。这种情况并不因为别的,而完全是因为:我们将他人的境况过于拉近我们自己的境况了。所以,看见旁人面临危险时,人们才会发出尖叫。我们以过分急切的心情去思索一种应当责备的行为(倘若是我们自己的)对我们的影响。我们的精神,继而是我们的血液,亦随之不知不觉地产生同样的运动,仿佛那个行为就是我们自己做出的,于是必然会产生种种相同的症状。56
在强于自己的人面前,不成熟、无知以及无教养者会感到羞耻,尽管这似乎毫无理由,但这种羞耻却总是伴随着(并且往往是来自)一种意识,即意识到自身的弱点及无能。最谦逊的人,无论他何等心地善良、聪颖博学和富于修养,都绝不会没有出于某种内疚和不自信而感到过羞愧。有些人由于生性质朴和缺乏教育,毫无理由地屈从于羞耻这种激情,或每每被这种激情所征服,我们称之为腼腆。有些人由于不尊重他人,错误地估计自己的能力,却并未学会在必要时不受这种错误估价的影响,我们称之为厚颜无耻或不要脸。人身上包含着何等奇特的矛盾!羞耻的反面乃是骄傲(参见评论M),然而任何人若从未感到过哪怕半点骄傲,便绝不会产生羞耻之情。这是因为:我们全都格外在意旁人对我们的想法,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完全出于我们对自己的无比尊重,别无其他。
这两种激情当中包含着大多数美德的种子,是我们身上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什么虚幻的品质。种种明白无误、各不相同的影响便能够展示这一点,尽管我们刚一受到其中任何一种激情的影响便立即产生理性。
一个为羞耻所压倒的人往往会萎靡不振。他的心脏感到冰凉和紧缩,血液从心脏飞向身体四周;脸在发烧,脖子和胸部的一部分亦如火燎。他的心情沉重如铅。他低垂着头,目光惶惑,紧盯着地面。此刻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动他。他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厌倦,衷心希望自己能够消失得无影无踪。反之,当他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因骄傲而喜不自胜时,他便产生了种种截然相反的症状。他的精力使动脉的血液激增搏动,一种非同寻常的温暖使他心脏力量倍增,扩张膨胀;他的四肢却很凉爽。他感到自己轻飘飘的,以为自己能够踏在空气上。他昂首四顾,目光活泼。他为自己的存在而愉悦,往往喜欢发发火,并常为世人能够注意到他而感到高兴。57
羞耻这种成分在使我们能够互相交往方面是何等不可或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羞耻乃是我们本性中固有的。每当受到羞耻之情的影响,人人都会以懊悔的心情屈从于它,并尽可能地防止它产生。然而,交谈的巨大快乐却依然建立在羞耻的基础之上。倘若人类的总体并不受羞耻之心的支配,那便没有一个社会能够得到改良。所以,羞耻感造成了诸多麻烦,人人全都竭力自卫,因此,奋力防止这种不舒适感的人,便有可能依靠自己的成长在很大程度上克服其羞耻感。然而,这种做法于社会却是有害的,因此,自一个人的幼年时期直至其全部受教育时期,我们便竭力增强,而不是削弱或压抑其羞耻感,而我们对此提出的唯一补救措施,乃是要求他恪守某些规则,以防止这种麻烦百出的羞耻感可能使他做出的那些事情。不过,若要使他彻底摆脱羞耻感,或者治愈他这种感觉,政治家倒宁愿剥夺他的生命。58
我所说的规则,就在于巧妙地节制我们自身,压抑我们的欲望,以及在他人面前隐瞒我们心中的真实感觉。有些人在幼年时代并未学会遵守这些规则,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他们便极少获得进步。要获得我所提到的那种造就并且加以完善,最有效的东西就是骄傲之心与常识。我们极度渴望他人的尊重,我们想到自己为他人所喜爱、甚至可能为他人所赞美而飘飘欲仙,这些都相当于对克服最强烈激情的超值报偿,因此,它们便使我们远离一切能给我们造成耻辱的言行。为社会的幸福与完善,我们主要应当隐瞒起来的激情是:贪欲、骄傲以及自私。因此,“羞怯”这个字便具有三层含义,因其掩饰的激情不同而各不相同。59
第一层含义乃是羞怯的一个分支,通常使其对象以贞洁而感到自负。它是一种真挚而痛苦的努力,即在他人面前全力扑灭和隐瞒我们那种天然性向,而大自然赋予我们这种性向,目的是繁衍人类这个物种。有关这种做法的课程,在我们有机会学习或理解这些课程的有用性之前很久便开始教给我们,如同教给我们语法那样。因此,在我所暗示的那种自然冲动尚未给儿童造成任何印象之前,他们便常会出于羞怯而感到羞耻并脸红。一个自幼便被施以羞怯教育的女孩,在她不到两岁的时候,便可能开始观察到(与她交谈的)那些女人如何小心翼翼地在男人面前掩饰自己。大人亦通过教训及实例向她灌输同样的谨慎守则。因此,这女孩很可能在六岁上便羞于露出自己的腿,却既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露腿是可耻的,亦不晓得她的羞涩究竟意味着什么。
要做到羞怯,我们首先便应当避免一切不合时宜的身体袒露:倘若一个国家的风尚允许,袒露脖颈上街的女人便没有什么错处。若时尚要求女人胸衣的领口开得极低,一位鲜花盛开的处女便可以毫不惧怕任何来自理性的责难,而向世人显示:
她耸起的双乳多么坚实,似白雪一样,
在丰满的胸膛上相距好远,各自生长。60
与此同时,她却会因为被人看到脚踝而痛苦,因为时尚要求女人藏起双足,而露出脚踝则打破了羞怯。若一个国家的礼法要求女人遮起脸庞,那么,露出半个脸的女人便是厚颜无耻的。羞怯的第二层含义,用我们的语言来说必是贞洁。它不仅要求自己不讲下流话,而且要远离污言秽语。换句话说,不可提及属于我们这个物种的繁殖行为,至少,那些与我们的繁殖行动之间存在着遥远联系的词句,是绝不该宣之于口的。羞怯的第三层含义是:一切每每能够玷污想象的姿势及行动,即一切能够使我们想到我所说的淫秽事物的姿势及行动,全都应当以极大的谨慎加以杜绝。
不仅如此,年轻女子若要被视为教养良好,还应当在男子面前使自己的一切行为显得稳重,从不接受男子的恩惠,更不给予男子恩惠。除非这男子年事很高,或为直系亲属,或者施受恩惠的任何一方的地位大大高于对方,她的做法才有开脱的理由。教养良好的年轻女士不但严格警惕自己的行动,亦严格警惕自己的外表。从她眼里,我们可能看到一种极为自重的意识,它虽非出于惧怕堕落,却使她决心在任何条件下都不放弃这种自重。对假装正经的女人,人们已经给予了上千种讽刺;同样,对贞洁美女无忧无虑的优雅举止及漫不经心的风度,人们亦给予了同样多的赞誉。然而,更聪明的人都会肯定:与具有令人望而却步的目光、时刻警惕的美女相比,微微含笑的美女那种自由开放的面容更带诱惑性,更能使诱引者想入非非。61
一切年轻女子都应当谨遵这种严格的节制,尤其是处女,只要她们十分看重文雅精明人士的尊重,便应当如此。男人的行动自由要大得多,因为男人的欲望更为强烈,更难控制。若将同样严苛的戒律加在男女两性身上,那么,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便都不会首先做出行动,一切上流社会人士当中的繁衍则必定停滞下来,而这种结果远远不是政治家们所期望达到的目标。因此,较为恰当的办法是:让那个最因严格戒律而吃苦的性别得到松弛,放纵其性欲,制定一些规则,以减弱其严格的自我约束,因为其激情最为强烈,而严苛限制的重负将会是最难忍受的。
因此,男人便被允许公开表露自己对女人的崇拜和无比尊重,并在与女人相伴时表现出比以往更大的满足、更多的欢愉和兴奋。男人不仅可能在一切场合里都对女人彬彬有礼,更殷勤周到,而且可能承认自己肩负着保护她们的义务。男人可能赞美女人的良好品质,想方设法地以夸大之辞颂扬女人的优点,并使自己的言谈举止符合良好的常识。谈论爱情时,他或许会为美女的严格自律而喟叹和抱怨。男人有权以自己的目光说出绝不允许他宣之于口的意思,他用眼睛的语言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以分寸得体的方式、以突如其来的短暂瞥视来完成这种行动。然而,追求一个女人时与她距离过近,或将目光紧盯在那女人身上,这些做法却全然有失风度,其理由十分明显:这会使女人感到不安,并且,倘若这女人尚未被艺术和自我掩饰所充分加固,这些做法便会使她陷入无形的慌乱之中。眼睛乃是心灵的窗口,因此,这种无耻的凝视会使一个没有经验的不成熟女人惊慌失措,生怕被男人看穿心迹,生怕那男人会发现(或者生怕自己已经泄露了)自己的想法。这使她如同在经受一场没完没了的拷问,迫使她透露自己那些隐秘的欲望,并且似乎旨在从她嘴里强索出重大实情,而羞怯却吩咐她要竭尽全力地否认这个实情。62
众人几乎无法相信教育具有何等巨大的力量,因而将男女羞怯的差别归因于自然天性,而这种差别却完全来自早期教育:一位小姐尚不到三岁,大人便日复一日地告诉她要藏起自己的腿,她若露出了自己的腿,便会遭到大人最严厉的申斥;而一位同样年岁的男性小主人则被吩咐穿好外套,并要像男人那样小解。包含着全部文雅礼貌的种子的,不是别的,而正是羞耻与教育。既无羞耻感,又没受过教育的人往往明白讲出心中的实情,往往直接说出自己内心的感觉,尽管他们没有其他错处,他们仍然是地球上最令人鄙视的动物。倘若一个男人竟然告诉一个女人:他认为她最适于用来繁殖他的后代,她亦如此认为;在那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围着她转的强烈欲望,于是便为了那个目的而抓住了她,那么,其结果必定是:这个男人会被称为畜生,而那女人会逃之夭夭,而任何文明的人群都永远不会接纳这个男人。任何人,只要具有一丁点羞耻感,都会宁愿压抑性欲这种最强烈的激情,也不愿被如此对待。不过,男人却无须扑灭其种种激情,而只要将它们隐瞒起来即可。美德吩咐我们克制激情,而良好教育却仅仅要求我们隐瞒自己的欲望。对于女人,一位时髦绅士的强烈欲望并不亚于那个畜生般的家伙,但这绅士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去行动。他先说服那女士的父亲,并表明自己具备养活其女儿的杰出能力。这样一来,这绅士便被允许与那女士交往。然后,他通过阿谀奉承、屈从逢迎、种种礼物以及殷勤周到,竭力获得那女士的好感。他若能获得这种好感,那女士立刻便会在众人面前以最庄重的方式向他投降。到了晚上,这两人同床共枕时,那最克制的处女非常驯服,听任这男人随心所欲,其结果就是:男人甚至不曾提出要求,便如愿以偿了。63-64
翌日,这两人开始接待宾客,而谁都不会耻笑他们,谁都不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说上半句。至于这对年轻夫妇本身,两人对对方的注意并不比前日更多(我这里指的是教养良好者)。他们像平时一样吃喝娱乐,没有什么使他们感到羞耻的事情。他们被看作世上最羞怯的人,实际上他们可能就是这样的人。我这番话意在表明:只要具备了良好的教养,我们便绝不会苦于缩减感官快乐,而只会为男女间的相互幸福而劳作,并且会互相帮助,共享一切奢华的世俗舒适。我所说的那种良好绅士不必比野蛮人还强烈地进行自我克制,而后者行事,则比前者更多依赖自然法则与真诚。一个男人若按照自己国家习俗的方式去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便不必害怕任何责难,倘若他的性欲比公羊、公牛还要强烈,结婚仪式一旦完结,他尽可以全力沉浸在快乐狂喜与欢乐之中,使自己精疲力尽;只要其体力和男子气许可,他可以放纵地反复激起并沉溺自己的种种欲望;他可以放心地嘲笑竟然想斥责他的智者,因为所有的女人以及十分之九的男人全都站在他一边。不,这男人可以根据对自己放纵激情的狂怒,自由自在地评价自己,而他愈是耽迷淫欲,愈是竭力放纵色情享乐,他便愈能更迅速地获得祝福以及女人的好感,不仅是年轻、虚荣和淫荡女人的好感,而且包括谨慎、庄重和最清醒的主妇的好感。65
无耻乃是一种恶德,但我们却不可以因此说:羞怯乃是一种美德。羞怯建立在羞耻心之上,是我们天性中的一种激情,其好与坏取决于以它为动机的行为如何。羞耻心可能阻止一个妓女当众向一个男人让步,同样的羞耻心也许会使一个腼腆善良的女人(由于被其脆弱所征服)杀死自己的婴儿。各种激情偶尔也能够造成好结果,然而,惟有在克服激情中才有益处可言。
羞怯中若包含着美德,它便应当是一种黑暗中的力量,与光明中的力量相同,但它却并不如此。追求享乐的男人们深知这一点,他们从不顾及女人的美德,因而能够战胜女人的羞怯。所以,诱引者并不在正午向女人进攻,而是在夜间偷掘战壕,去侵犯女人。66
Illa verecundis lux est prœbenda puellis,Qua timidus latebras sperat habere pudor.
(逡巡的白天过后是跃跃欲试的少男少女,
订婚新郎为羞耻找到了何等怯懦的口实。注27)
殷实者因其偷情的快乐而犯下罪孽,却有可能并不暴露于人;但女仆以及更为贫穷的女人却几乎无法掩藏自己身怀六甲的大腹,至少无法掩藏她们生下的婴儿。一个出身良好的不幸姑娘很可能被弃于贫困,除了做保姆或女仆,别无生计。她也许勤勉,忠实,有礼貌,并且格外羞怯,倘若你愿意,还可以说她十分虔诚。她可能会抵御种种诱惑,并长期保持贞洁。然而,在一个不幸的时刻,她将自己的名誉交给了一个有权有势的骗子,而此人后来却抛弃了她。倘若她怀了孕,她的愁苦便更加无法言表。她陷入了这种悲惨境况,不能自拔。羞耻的恐惧时时袭击她,每想到此她都几乎魂不守舍。她所在的那个家庭的全体成员都对她的美德给予嘉许,她的上一位女主人甚至将她看作了圣女。嫉妒她美德的敌人是何等欢欣!亲戚对她又是何等蔑视!现在,她愈是羞怯,陷入耻辱的恐惧愈使她张皇失措,她想到的解决办法便会愈加邪恶、愈加残忍,那个办法既对不起她自己,亦对不起她腹中的胎儿。67
人们通常以为:一个毁掉自己婴儿的女人,一个毁掉自己亲骨肉的女人,心中必定包含着大量的残忍,是个野蛮的妖魔,与其他女人殊然迥异。然而,这种看法却往往是错误的。由于对种种激情的性质及力量缺乏了解,我们才会产生这种误解。这个女子以最该诅咒的方式杀死了自己的私生子,同是这个女人,若后来结了婚,亦会悉心照料自己的婴儿,珍爱自己的婴儿,对婴儿产生最慈爱的母亲所能感到的全部温情。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但这种爱乃是一种激情,一切激情又全都以自恋为核心,因此,这种激情便可能被任何更高的激情所压倒,以满足那同一种自恋,若没有其他干扰,这种自恋将使她溺爱自己的后代。尽人皆知,一般的妓女几乎很少杀死自己的孩子;不,就连抢劫犯和杀人犯亦极少犯下这种罪行。这并不是因为此辈不那么残忍或者更具美德,而是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羞耻心,而对耻辱的惧怕已经几乎不能影响他们了。68
对一切无法被我们感觉到的事物,我们的爱都是可怜而微不足道的。所以说,女人对自己所怀的胎儿绝不怀有天然的爱,女人的温情乃始自婴儿诞生之后,而她们在婴儿降生之前所体验的那种感情,乃是理性、教育以及顾及责任的结果。纵使头一个孩子降生之后,母爱亦相当微弱;随着对孩子的感觉的加深,母爱才渐渐增强,并达到惊人的高度,而此时的孩子已经开始通过种种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悲欢,使人知道自己的需要,对新奇的事物表现出爱,并且能够表现出多种多样的欲望。为了养育和救助自己的孩子,妇女们要承担何等的劳作,要经历何等的艰险!为了孩子,妇女们要表现出何等超出其性别的力量与坚韧!然而,连最卑劣的女人亦曾拼命尽力而为之。人人都出于天性和自然性向的激励而如此行事,全不考虑这种做法给社会带来的害与利。我们享受欢娱,其中绝无益处可言,其产生的后代往往被父母的溺爱所毁灭,并且无可挽回。这是因为:尽管两三岁的幼儿若被沉浸在母亲的呵护中会生活得更好,但以后若不适度节制这种呵护,它便会将孩子完全惯坏,竟至将许多孩子送上绞架。
读者若是认为我对羞怯的这一分支的叙述过于冗长(我们借助它去极力使自己显得贞洁),那么,我将使读者改变这个看法,因为我对其余部分的论述将十分简要。通过这部分论述,我们将使人相信:我们对他人的尊重超过了我们对自己的估价;我们最不顾及的,乃是我们自己的利益。这种值得赞赏的品质,通常被称为风度与良好教养,表现为一种时髦的习惯,人们通过教训和实例养成了这种习惯,那就是:迎合他人的骄傲和自私,并以判断及机敏去掩饰我们自己的骄傲与自私。这种做法只能用于和地位与我们相等或比我们更高者打交道,我们与这种人相处感到平和亲善。这是因为:我们的温文有礼绝不可违背荣誉的规则,亦不应影响仆人以及其他靠我们为生者对我们应有的尊重。69
我相信:做了上述提醒之后,这个定义便能够通用于所有能被称作良好教养或恶劣举止的实例上了。从人类生活的全部事件和讨论当中,从所有国家及一切时代找出一个完全不包含羞怯或无耻的实例,找出一个无法以羞怯或无耻去解释的实例,这将是极为困难的。向一个陌生人索取大量的恩惠,却无所顾忌,这样的人被称作厚颜无耻,因为此人公开表现了其自私,却没有顾及他人的自私之心。我们也许从中看到一个男人何以要尽少提及其妻子、孩子以及一切为他所珍爱的东西,并且难得提及他自己,尤其是很少以此夸耀。教养良好者也会渴望、甚至是贪求他人的赞美和尊重,但当面赞美却有悖他的羞怯,其理由是:在尚未得到砥砺提高时,所有的人听到对自己的赞美都会格外愉快;我们全都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看到一个人在公开享受这种快乐、而其中没有我们的份,我们心中便会油然产生自私的念头,并立即会嫉妒这个人,甚至憎恨他。所以,教养良好者会隐藏起自己的欢乐,并且矢口否认自己的欢乐,以这种手段去安慰和平息我们的自私,从而躲避了我们的嫉妒和憎恨,否则,他很有理由对它们心怀恐惧。我们自童年时代起便看到:泰然聆听对自己的赞美者每每都要受到嘲笑,因此,我们很可能竭力躲避那种欢乐,久而久之,每当他人要当面称赞我们时,我们都会感到不安。然而,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因此要接受天性的指使,而是说我们要将天性包裹在教育和习俗之中,因为倘若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因为被人赞美而感到快乐,那么,拒绝这种赞美便绝非出于羞怯了。70-71
从一道菜肴当中,有风度者并不取其最佳,相反,他取其最劣;除非迫不得已,他总是从一切东西当中取最无所谓的一份。他依靠这种礼貌,将最佳的东西留给他人,而那些东西则是对全体在场者的一种恭维,人人都会因此而感到愉快。众人愈是自恋,便愈是不得不赞同他这种举止,于是对他渐渐心生感激,因而无论是否情愿,都会对他产生良好的印象。依靠这种风度,教养良好者逐渐暗自赢得了与之交往的所有人群的尊重。若说他从中一无所获,那么,一个自傲者想到人们心中对他的喝彩时的快乐,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们赞美他以前的自我克制带给他的快乐,而众人对他的好评,则对他的自恋做出了超值的回报,弥补了他在对他人的殷勤有礼中所蒙受的损失。
在六位文雅有礼的人士面前,有七个或者八个苹果或桃子,其大小几乎一致,那有权最先挑选者所挑选的水果(倘若这些水果具备任何明显差别),将是连孩子都知道是最差的那只。此人这样做,目的是做出一种讨好的暗示,即他认为和他在一起的人都具备比他更高的优点,他愿意让所有人得到的水果都比他得到的更好。这种习俗和普遍的行为方式,虽说使我们对这种时髦的欺骗十分熟悉,却没有使我们对其荒谬感到震惊。这是因为:倘若人们直到二十三四岁以前都习惯于诚实吐露心中所想,并依据自己内心的天然感觉行事,那么,人们便不可能不在做出这种滑稽举止时或者放声大笑,或者怒火满腔。不过,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即这样的行为能使我们更容易彼此容忍。72
了解我们自己,并能明确的区分良好品质与美德,这是极为有益的。社会的纽带强迫每个社会成员都对他人怀有一定程度的尊重;社会地位最高的人,即使是当着一个帝国中最为低贱的人,也不应失去这种尊重。然而我们独处时,我们远离了众人,处在众人可以感知的范围之外,诸如“羞怯”和“无耻”这样的词语便失去了意义。一个人可能是邪恶的,但他独处时却不会是不知羞耻的,而从不传达给他人的思想亦绝不会是厚颜无耻的。一个高傲的人或许会极力隐瞒自傲,以致谁都无法发现其骄傲,不过,此人却从这种激情中获得了比另一个人更大的满足,而后者则放纵自己,向所有的人展示自己的骄傲。良好的风度与美德或宗教毫无关系,它并非压抑种种激情,相反,它煽动种种激情。有理智、有教养者以最为娴熟的技巧掩藏自傲之时,亦是他最能取悦于自傲之心的时刻。他断定一切判断力良好者都会对他的行为给予赞扬,他享受这种赞扬,其乐融融,而短视而傲慢的市府议员则与这种快乐无缘,他的脸上带着明目张胆的高傲,对任何人都不脱帽施礼,极难得屑于和比自己身份低的人说上一句话。73
一个人无须克制自己,并且根本无须战胜自己的激情,便可以谨慎地避免做出任何被世人看作出于骄傲的行为。他牺牲掉的,可能仅仅是自傲的那个乏味的外露部分,而只有愚蠢无知者才会从那个部分中得到快乐。他换取的是内心的那部分自傲,而最高尚的人以及最受推崇的天才,则怀着极乐之情,默默以这种自傲为生。在有关仪礼及社会声望的辩论中,显赫的上流人士的骄傲最引人瞩目,在这些地方,他们有机会给自己的恶德披上美德的外衣,使世人相信:世人的挂虑,世人对其职责尊严或者其主人荣誉的关切,乃是他们个人自身的骄傲及虚荣使然。所有使节及全权大使进行谈判时,这一点表现得最为明显,并且,一切能够看到公共契约中的交易的人,亦能够看到这一点。趣味最高雅者,只要任何人能够发现他们是自尊自重的,他们便根本不喜欢自己的骄傲,这永远是千真万确的。74
[D]这是因为没有一只蜜蜂不想,
(我不说,)获得比他应得的更多;
但这个念头却不敢让人知道。(第7页第15行)
我们对自己无比尊重,对他人评价很低,这使我们在一切关乎自己的事情上做出极不公正的判断。很少有人能够被这样的理由说服:与他们售出的东西相比,他们获得的已经太多。无论他们的收获何等非同寻常,他们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同时,他们却为了一丁点蝇头小利而抱怨卖主。因此,卖主的利润之微,便成了最能打动买主的理由。商人通常为了自身利益而不得不扯谎,编造出上千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却不愿透露他们从自己的商品中真正获得了多少利润。诚然,一些老商贩也会装作比其邻居更为诚实(更常见的情况是装作更高傲),对顾客往往不多说话,并拒绝按照低于最初标价的价格出售自己的货物。然而,此类商人却全是最狡猾的狐狸,他们知道:有钱人若粗暴无礼,其收获往往比殷勤有礼者更多。粗俗者以为:从一个神情严肃、表情愠怒的老手那里,他们能发现的诚意比从一个恭顺的、自鸣得意的年轻新手那里更多。然而,这是个莫大的错误。倘若他们是绸缎商、布料商之类,他们的同一类商品便会有许多品种,于是,你很快会得到满足。仔细察看他们的货物,你便会发现:每一种货物上都标着商人自己才能看懂的记号,而那正是一个确凿的标志,说明在隐瞒自己货物的真实价值方面,这两类商人同样小心仔细。75
[E]他为此付出,像你们赌徒所做,
尽管机会公平,但在输家赢得
他们所赢之前,他们从未赢过。(第7页第18行)76
这是一种普遍的做法,只要目睹过赌博,任何人都不会不知道这种做法。所以说,人的天性中必定存在导致这种做法的某种原因。不过,许多人都认为寻觅这个原因乃是一件殊不可取的事情,因此,我情愿读者跳过这一条评论不看,除非他具备十足的好脾气,并且根本无事可做。
在输家面前,赌博的赢家通常都竭力隐瞒自己的收益。在我看来,此种做法乃出于一种感激、怜悯以及自我保护交加的心思。获得利益的时候,任何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心怀感激。只要受到这种感激之情的影响,只要它使人们感到温暖,那么,人们的言行便全然都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然而,一俟这些言行完毕,我们做出的反应便通常全都出于对美德、良好风度、理性,以及对义务的考虑,而无一出于感激了,因为感激乃是一种产生于天然性向的动机。我们对自己过分的爱驾驭着我们,有如暴君,77迫使我们根据是否能做出有利于我们的行动去评价每一个人;对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我们还往往心怀好感,因为我们认为那些东西能为我们带来眼前的利益。我们若考虑到这一切,便不难发现:我们之所以对输给我们钱的人感到愉悦,乃是出于一条感激的原理。其第二个动机则是怜悯,因为我们意识到了输家的懊恼。我们渴望每个人的尊重,因此,我们害怕由于自己造成了输家的损失而失去他们对我们的尊重。最后一个动机是:我们意识到了输家对我们的嫉妒,因此,自我保护意识便使我们极力减轻使我们心生怜悯的义务及理由,并且希望输家对我们不那么心怀恶意,不那么妒火中烧。当激情得到最有力的表现时,它们便尽人皆知了。一个掌权者给予一个人很高的官位,因为掌权者年轻时曾受过此人一点小小的恩惠,我们将这掌权者的行为称为感激。一个失去孩子的女人嚎啕大哭,绞扭双手,主宰她的激情乃是悲恸。我们见到巨大不幸(例如一个人摔断了腿或者脑浆迸裂)时感到的不安,每每被叫做怜悯。然而,种种激情的温和表现及轻微征候,却往往被忽略或误解。77
要证实我这个论断,只需看看赢家与输家之间通常产生的那些激情即可。赢家产生的激情每每是感激,而只要输家不发火,前者还往往会产生歉疚之情。赢家始终在准备讨好输家,情愿万分谨慎,表现出极佳的风度,以纠正自己的错误。输家则很不自在,吹毛求疵,闷闷不乐,或许还会诅咒咆哮。不过,只要输家的言谈举动并非故意与赢家作对,赢家便会占尽便宜而又不会得罪输家,不会使输家心烦意乱,不会与输家结怨。有句格言说:必须允许输家抱怨。注28这一切都说明:人人都认为输家有权抱怨,有权因为自己的损失而得到怜悯。我们之所以害怕输家对我们心存恶意,这分明是由于我们意识到我们已经使输家不开心,心生恐惧,想到自己比别人更幸福时,我们总会惧怕他人的嫉妒。因此,赢家极力隐藏自己的收获,其意图便是防止出现他意识到的那些灾祸,故而是一种自我保护。只要产生这些担忧的动机还在,这些担忧便一直会影响我们。78
然而,一个月之后,一星期之后,或者更短的时间之后,有关义务的想法、随后是赢家的感激之情便会消退殆尽,而输家亦恢复了平素的脾气,能对自己的损失付之一粲,这时,赢家的怜悯便不复存在了。赢家知道自己已经不会招致输家的恶意及嫉妒,换句话说,这些激情一旦消失,出于自我保护的担心一旦不再主宰赢家的思想,赢家便立即会对自己赢得的收获心安理得,而倘若他萌生了虚荣心,他还很可能会怀着愉悦去吹嘘自己的收获,倘若不是夸大它们的话。79
相互怀有敌意,或蓄意挑起争吵的人们一起赌博,或者参与赌博者仅仅是为了获得炫耀赌技高超这种微不足道的满足,其主要目的在于获得胜者的光荣,在这些情况之下,亦可能根本不发生我提到的那些情况。各种不同的激情迫使我们采取不同的尺度。我所说的那些情况通常产生于一般的金钱赌博中,其参与者冒着丧失其视为有价值的东西的风险,拼命去赢。但我知道:即使是指这种赌博,许多人亦都会反对一种见解,即尽管隐瞒自己的收获使人们感到负疚,但他们绝不会将我所说的那些激情视为那种弱点的起因。这毫不奇怪,因为只有少数人能够有空去检视自己,而能够以正确的方式去检视自己的人则更少。种种激情之于人类,犹如种种颜色之于布料。在许多块不同的布料上,很容易分辨出红、绿、蓝、黄、黑等等颜色;但是,从一块染着混合完美的复合色的布料上找出所有颜色及其比例,却只有画家才能做到。同样,当激情甚为明显、只有一种单一的激情主宰一个人的时候,人人都能发现它;但是,一些行动若来自多种混合的激情,那便很难追溯行动的每个单一动机了。80
[F]而美德则已经从政客们那里
学得了上千狡猾多端的诡计,
在政客们那些美妙影响之下,
美德与恶德结为朋友……(第9页第13行)
勤勉的好人养活一家,慷慨地抚育自己的子女,交纳税金,并总是以不同方式成为有用的社会成员。他们依靠某种行业为生,这些行业则主要依赖于他人的恶德,或者主要受到他人恶德的影响。这些人自己既不去犯罪,亦不去协助犯罪,而仅仅是从事自己的行业,如同药剂师并不必定去下毒、铸剑者并不必定去杀人一样。对于这种情况,我们便可以说:美德与恶德结为了朋友。
商人便是如此。他们将谷物和布匹出口到外邦,购回葡萄酒和白兰地,促进了自己国家的种植业或制造业。商人使航运业受益,增加了关税收入,为公众带来了多方面的益处。然而,不可否认的却是:商人最大的依靠乃是奢侈和酗酒。这是因为:倘若除非必要便无人去喝酒,倘若除非因健康需要便无人去喝酒,那么,众多的酒商、葡萄酒商、制造酒桶的工人等等,这些使这个繁荣的城市分外兴旺的人,便会陷入悲惨的境地。同样,倘若国家现在就取缔骄傲与奢侈,那么,用不了半年时间,不仅是纸牌和骰子制造商(他们直接服务于恶德人群),而且还有绸缎商、室内装潢商、裁缝以及其他许多人便会饿毙。81
[G]众多蜜蜂当中的那些最劣者
对公众的共同福祉贡献良多。(第9页第17行)82
我知道,在许多人看来,这个说法或许会显得极为自相矛盾。这些人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从盗贼及破门抢劫者那里,公众究竟能获得什么益处呢?我承认,这些罪犯的确是人类社会的祸害,每个政府都应当极端重视,将他们肃清。然而,倘若所有的人都极度诚实,倘若人人都安守自己的东西,而绝不觊觎他人的东西,那么,国内的半数铁匠便会失业。无论在城镇还是乡村,都可以看到众多的手艺人,他们现在既服务于保卫,亦服务于装饰;倘若没有窃贼和强盗,便无人会想到这些手艺人能使我们免受窃贼和强盗的侵害。
若认为以上结论过于间接,若认为我的论断依然显得自相矛盾,那么,我希望读者仔细思考一下各种物品是如何被消费的。读者会发现:最懒惰、最懈怠之辈,最能挥霍、最胡作非为之辈,全都必定要为公众利益做些事情;只要他们的嘴尚未填满,他们就会不断地消耗乃至毁坏一些物品,而它们却是受雇用的勤勉者日日都要生产、制造和做成的东西。此辈的胃口必会使穷人的生计得以维持,必会使公众的消费得以维持。倘若没有数百万人像我在《寓言》中所说的那样,
……被雇来,
目睹他们的手工横遭破坏,注29
那么,数百万的劳动者很快便会死于饥馁。83
然而,我们不能根据其行为可能造成的结果去判断一个人,而要根据事实本身以及引发其行为的动机去判断。一个生性恶劣的守财奴,拥有大量的金钱,几乎有十万镑,然而,尽管他并无财产继承人,他每年仍然只肯花费五十镑。这个守财奴若被抢走了一百个或者一千个金币,那么,这笔钱便必定会进入流通,而国家便会因为这次抢劫而获益。这抢劫给国家带来的利益,与一位红衣主教向大众布施同样数量的钱给国家带来的利益,两者一样实实在在。不过,社会正义和社会安宁则要求绞死抢劫守财奴的那个人或那批人,尽管其中的五六个与抢劫无关。
小偷和盗贼或因没有生计而偷盗,或因其诚实劳动之所获不足以糊口而偷盗,或因天生厌恶恒定的工作而偷盗。他们需要满足自己的感官快乐,需要吃食,需要烈酒,需要放荡的女人,需要随心所欲的闲散。饭馆老板供给他们吃食,赚取他们的金钱,懂得他们的做事方式,因此,他便几乎是与他这班顾客一样的大恶棍。然而,倘若饭馆老板能够有效地诈取盗贼的金钱,能够照顾好自己的生意,并且十分精明,那他便可能赚到钱,并与盗贼顾客关系融洽。信贷公司的外出雇员,其主要目的乃是为主顾赚取利润,让主顾能够随意进入任何一家啤酒店享受,并且要当心失去顾客。只要主顾有钱,这雇员便会认为:追问主顾的钱是从何人手里弄得的,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与此同时,那有钱的啤酒制造商却将一切都交与仆人管理,虽然根本不懂啤酒酿造,却能够拥有私人马车,能够款待朋友,能够轻轻松松、问心无愧地安享快乐。他买地皮,造房子,教自己的孩子如何享受富裕生活,却从未想到过那些倒霉蛋从事的劳作,从未想到过那些傻瓜如何度日,从未想到过那些骗子在商品上做的手脚。他大量销售自己的商品,聚敛巨大的财富。84
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获得大量战利品之后,给一个自己喜欢的妓女十镑钱,让她从头到脚地换上新装;而天下是否有品行尚算得端正的绸缎商,其良心使他知道这妓女的行当之后、却拒绝卖给她一丁点绸缎呢?这妓女必须要有鞋子、长袜、手套以及裙撑,而做女外套的裁缝、缝纫妇、布料商等等,则必定都会从她那里有所收获。另外,这妓女花出去钱还会养活上百个不同行业的商人,不到一个月,他们便会将这妓女的一部分钱赚到自己手中。与此同时,那位慷慨绅士的钱几近告罄,他便再度铤而走险,来到公路上。然而次日,他却因在海盖特附近抢劫作案,与一个同伙一起被擒,随后两人都被判刑,受到了法律制裁。他们从犯罪中得来的钱落到了三个乡下人手中。那三个人实在需要这笔钱。其中一个是诚实的农夫,生活简朴,吃苦耐劳,却因厄运而穷困;去年夏天,他养的十头母牛死掉了六头,现在,他因欠地主三十镑钱,剩下的牛亦被地主夺走了。另一个农夫是个日工,度日维艰,家中有个生病的妻子以及几个幼子需要养活。第三个农夫为一位绅士做园丁,养活着牢狱中的父亲,其父为了十二镑钱而欺骗邻居,已被拘押了将近一载有半。他这种出于孝顺义务的行动殊堪嘉许,因为他曾一度与一位年轻女子订婚,而那女子的父母虽然家境富裕,却非要我们这位园丁拿出五十个金币才肯允婚。这三人每人都至少得到了八十镑,这些钱将他们从为之劳苦的困境当中拯救了出来,使他们成了他们自己眼里世上最幸福的人。85-86
无论对于穷人的健康及自戒心,还是对于穷人的勤勉,没有任何东西比那种声名狼藉的饮料更具破坏性了。此种饮料的名称来自荷兰语里的杜松子果(Juniper-berries)。现在,由于此字的频繁使用,由于这个国家崇尚简洁的精神,此字已从中等的长度缩减为一个单音节的、令人陶醉的字:“金酒”(Gin)。这酒吸引着那些怠惰、绝望、疯狂的男男女女,使濒临饿死的酒鬼或以愚蠢的目光冷眼旁观自己的鹑衣和裸露,或以麻木的大笑及更乏味的笑话自娱。这酒乃是热湖之水,使头脑燃起火焰,使人五脏俱焚,烧焦体内的一切。这酒还是忘川注30之水,倒运者将其最痛苦的烦愁连同其理性全都沉浸其中,因为其理性会使他因想到嗷嗷待哺的幼子、冬日凛冽的暴风雪和可怖的、空空如也的家而焦虑万分。
这酒性味辛辣,令人焦躁易激,因而极易使人与他人发生口角,将人们变为畜生和野兽,使人们毫无来由地打架斗殴,并且往往成为谋杀的起因。这酒破坏和摧毁了体格最强壮的人,使他们染上肺病,并且是中风、发狂和猝死致命的、直接的诱因。不过,由于这些后来的灾祸很少出现,它们便可能被视而不见,被佯作不知。然而,酒精时常引起的诸多病症却有目共睹,每日每时都在产生,例如胃病、高烧、黑疸症或黄疸症、痉挛、结石、水肿以及白液增多注31等等。87
在溺爱地赞美这种毒液者当中,许多人都属于最低贱人等,自地地道道的嗜酒者到酒商,都是如此。他们全都成了酒的经销人,并都以帮助他人实现自恋目的为乐,如同妓女认为老鸨是在从事一种有助于给他人带来欢娱的行业一般。然而,由于这些贫穷者在喝酒上的开销往往大于其收入,他们便很少能够通过销售去改善自己劳作的境遇,因为他们此时往往只是买酒者。在城镇的贫民区或者郊区,在所有最低贱恶劣的地区,几乎每个屋子里的什么地方都在卖酒,最经常是在地窖里,有时则在阁楼里。从事这种给人带来冥界的舒适的零售小贩,都从一些好歹算是更高级些的酒商那里进货,那些酒商为专门销售白兰地的商店供货,和零售小贩一样不值得引起多少歆羡,亦属于中介者。我不知道还有哪种行业比以他们的行当谋生更不幸。无论何人,只要勉力从事这一行,首先都必须谨慎小心,处处设防,同时又必须亦大胆果决。他需时时提防上骗子的当,提防被低贱的马车夫及兵痞的赌咒发誓所欺负。其次,他还应当是讲粗俗笑话和放声大笑的高手,并谙熟引诱顾客、赚取其钱财的一切有效手段,谙熟低劣玩笑和挖苦,它们被暴民用以取笑谨慎节俭之辈。即使对最低贱之辈,他亦必须和颜悦色,恭顺逢迎。他必须随时准备帮助脚夫卸下挑子,随时准备与提篮贩妇握手寒暄,随时准备向卖牡蛎的乡下小妞脱帽致敬,随时准备对乞丐称兄道弟。他必须懂得忍耐,必须有个好脾气。惟有如此,他才能忍受下流妓女和头等淫棍最龌龊的行为和最污秽的语言,才能面对一切恶臭、肮脏、嘈杂和无礼而毫不蹙眉,而最穷困、最懒惰、最酩酊之辈,则最善于以最无耻、最放肆的粗俗方式,做出此类丑行。88
我所说的这些卖酒的店铺数目众多,遍及城镇及其郊区,它们都确凿地证明了一点:许多诱引者从事的职业虽属合法,却全都是同谋共犯之流,他们造就和增进了一切懒惰、酗酒、贫困和苦难的事物,而大肆销售烈酒,其收益则在中等以上,或许比一些经营同样酒类的批发商更高。而在零售商当中(尽管他们已经具备上述的素质),更多的人却破产倒闭,因为他们无法避免向他人捧出那只喀尔刻注32酒杯;其中较为幸运的,则终生被迫忍受非同寻常的痛苦,经历种种磨难,强咽下我以上所说的一切残忍和打击,完全成为纯粹的谋生者,为每日的面包而苦斗。89
在这条因果链上,短视的俗人至多只能看到其中的一个环节。但其中一些人眼界则稍有扩展,能从目睹环环相扣的事件的繁荣当中获得快乐,因为他们能在上百处地方看到同一种情形,即“善”正在从“恶”中萌发生长,犹如雏鸡从鸡蛋中破壳而出一样。麦芽酒税的收入占据着国家岁入的相当大部分,倘若绝不用这些麦芽酒去蒸馏烧酒,公共财富就必定会因此而蒙受巨大损失。不过,倘若我们愿意实事求是,认真地考虑从我所说的“恶”里自然产生的优点以及各种实实在在的益处,我们便会想到从麦芽酒中获得的税收,种麦所需的土地,为此而制造的工具,为此雇用的运输马车以及以此为生的众多穷人,他们从事着各种有关的劳作,例如种植麦子、发麦芽、运输麦芽和蒸馏麦芽。然后我们才会得到麦芽酒,我们称之为“低度酒”,而它们正是后来酿造各种烈酒的开端。90
除此之外,目光锐利、天性善良者还会从“恶”的垃圾中(我始终在谴责这些垃圾)拾取出大量的“善”。他会告诉我说:狂饮麦芽烈酒,无论其后果多么令人懒惰,多么使人耽迷酗酒,适量的饮用却能够给穷人带来无法估量的好处。穷人买不起价格更高的兴奋剂,于是麦芽烈酒便成了他们普遍能够负担的安逸,不仅在他们感到寒冷和疲惫的时候,而且大多在他们备感苦恼、不得不听从命运摆布的时候。这些烈酒的最大量需求,往往是在食品、饮料、衣服和住所最匮乏的地方。愚蠢麻木地忍受这些东西的综合性短缺造成的悲惨处境(我一直在抱怨这样的境况),则是对其他数千人的赐福,当然亦必定是对最幸福、最无痛苦的人们的赐福。他会说:酗酒虽会使一些人患病,它也治愈了另一些人的病,若说过度饮酒使很少一些人猝死,但每日饮酒,却延长了许多曾有这种习惯者的生命;酒虽然在国内引起了微不足道的争论,但是,这些争论给我们造成的损失,却从酒在国外获得的利益中得到了超值回报,因为酒能鼓起士兵的勇气,使海军水手充满活力地投入战斗;没有酒,前两次战争便绝不会取得任何重大的胜利。91
对酒的零售商及其被迫服从的恶德,我已做了一番令人沮丧的评论,对此,善良者会作出这样的答复:以此种生意达到中等富裕者并不多,而我所指出的这种行业里那些令人厌恶和不可容忍之处,在习以为常者看来则是鸡毛蒜皮;被一些人视为令人厌恶和包藏祸端的东西,却往往被另一些人视为令人愉悦和引人入胜,因为人的环境及教育背景各不相同。他会提醒我:一种行业所带来的利润,会补偿它本身包含的辛苦和劳作。他会要我莫忘:Dulcis odor lucri è re qualibet注33。他还会告诉我:即使对上夜班的劳作者来说,收获的气味亦无比芬芳。
我若提醒他注意:某地出了一个著名的大酿酒商,他为其他数千不幸者提供的必需品,并不能消弭他们的惨况、穷困和持续的苦难。对此,善良者会说我根本无法对此作出判断,因为我并不知道他们后来将给国民整体带来何等巨大的益处。他会说:以此为生者或许会使自己去竭力担起和平或其他事业的使命,并万分警惕放纵挥霍及牢骚不满,控制自己躁动的脾气,像灌装自己的酒时那样勤勉,在整个居民众多的城镇里传播忠诚,并提倡民风礼仪的改良。最终,这酿酒商亦会强烈谴责妓女、流浪者及乞丐,强烈反对暴民及心怀不满的造反者,并强烈反对那些破坏安息日的屠夫。在此,我这位好心的反驳者会比我还热烈地赞美和褒扬那些酿酒商,尤其当他能向我提出一个如此光明的实例时,便更是如此。他会高喊:此人对其国家是何等非凡的赐福啊!他的美德是何等灿烂,何等昭然啊!92
为了证明他的赞叹言之有理,他会让我看到:一个有恩于众人者,其自我克制的最充分证据,莫过于看到他牺牲自己的安宁,甘冒丧命的危险,始终忍受着折磨,甚至听凭那帮人等(他的财富正是从他们那里挣得的)的琐碎烦扰,其动机却仅仅是他天生厌恶闲散,仅仅是对宗教以及公众福利的热切关怀。
[H]那直接对立的党派实为互助,
虽然表面上似有敌意与怨怒。(第10页第5行)93
在推进宗教改革方面,没有比罗马僧侣的怠惰及愚蠢更有力的工具了。然而,同样的宗教改革亦使他们从其当时的懒惰与无知下有所提高,而可以说:路德注34、加尔文注35等人的追随者不仅改进了那些为他们所深切关怀的人,而且同样改进了那些最反对他们的人。英格兰的僧侣对教会分立派十分严苛,责备他们没有学识,因此,英格兰僧侣便成了他们不易反驳的劲敌。同样,反对国教者则窥伺实际生活,严密监视他们有力敌手的所有活动,使国教的活动变得尽可能小心谨慎,惟恐授人以柄,而倘若国教不必害怕这些心怀恶意的监督者,情形本不致如此。与其他罗马天主教国家相比,法兰西王国的僧侣以不那么挥霍而更有学识著称,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法国一直存在着大量的于格诺教徒注36。在意大利,罗马天主教的僧侣比在任何其他国家都更至高无上,因而亦比任何其他国家的僧侣都越发堕落。西班牙的僧侣则比其他国家的更为无知,因为他们信奉的教义所受到的反抗比其他任何国家都少。94
谁能想到:贞洁女子无意中竟起到了使妓女获益的作用呢?还有,谁会想到(这种状况似乎更显得似非而是)放荡居然能为维护贞洁服务呢?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一个品性不端的年轻人,在教堂、舞会或者其他众人汇聚的场所消磨了一两个钟点之后(那些地方有大量的漂亮女人,她们穿着最能展现自身丽质的衣服),其想象力被燃起的程度,要比他在市政厅参加国会的投票选举,或是在羊群中沿着乡间行走时更为炽烈。其结果便是:他会竭力去满足心中升腾的欲望。他若发现忠实的女人冥顽不灵,不谙风情,那我们便能很自然地想象到:他会急不可待地去找更懂得风情的女人。谁能由此做出结论说:这是贞洁女人的错误?这些可怜的灵魂,她们为自己穿衣时,对男人一无所知,而仅仅极力使自己洁净端庄,人人都根据自己的品质而极力做到如此。
我绝非鼓励恶德。一个国家若能杜绝那些不洁的罪孽,我亦不会不认为那是该国无与伦比的福分。然而我担心的是,这些罪孽是无法杜绝的。一些人的激情极为暴烈,任何法律或守则都难以遏制,而所有的政府都采取了一种明智的对策,即容忍轻微的不便,以防止重大的不便。倘若按照更严厉的法律对上等妓女及一般妓女判罪,如同某些蠢人所想象的那样,那么,有什么样的锁具与围栏,足以保护我们的妻子和女儿们的名誉呢?这是因为:不仅大多数女人将会遇到比现在更大得多的诱惑,而且即使在人类当中较为冷静者看来,俘获无邪处女的尝试亦比以往更容易获得谅解。不过,有些男人却会变得残暴无耻,而强奸便会成为一桩普通的犯罪。无论何处,若有六七千名水手到达一个地方(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在阿姆斯特丹),而在许多个月里,这些人除了男性之外谁都见不到,在这种情况之下,倘若该地没有收费合理的妓女,我们又如何能想象忠实女人走在街上而不受骚扰呢?由于这个原因,那个秩序井然的城市的明智统治者,便总会容忍存在一定数量的妓院,一些女人公开受雇于妓院,如同在马车出租所公开雇用的马匹一样。在这样的宽容当中,可以看到大量的精明与节俭,因此,对它做一番简要的叙述,这想必不会是令人厌倦的题外话。95-96
首先,我所说的那些妓院,仅设在城中最杂乱、最粗鄙的地方,而大部分海员和声名狼藉的外乡人就住在那里,或到那里光顾。他们大多数人所站立的那条街道,则被视为充满丑闻,其恶名延伸到邻近的各个地方。其次,这些妓院仅仅是嫖客与妓女见面和讨价还价、约定时间的所在,目的是增进双方在更隐秘情况下会面的机会;其中绝无任何淫荡之举,条令已经严格禁止了它们,杜绝了此类交易当中频频发生的陋习和嘈杂。那里的下流行为,并不比我们在剧场里见到的更多,那里的放浪之举通常亦少于剧场里。再次,来这些晚间交易所的女交易者,全是人中之糟粕。白天,她们通常用小推车运送水果和吃食。她们在晚间的行为举止,的确与她们平时殊然不同。不过,她们一般都是那样荒唐妖冶,乃至她们似乎更喜欢穿沿街招摇的罗马女戏子的服装,而不是淑女的服装。这种衣着再加上她们笨拙的举止、粗硬的双手以及刻意模仿的处女风范,那便没有任何重大理由去担心许多品性更佳者会受到她们的诱惑了。97
这些维纳斯神庙中的音乐由风琴演奏,但不是出于对其中供奉的那位神明的尊重,而是出于神庙老板的节俭,这些老板的本事,乃是花最少的钱制造出最多的声响,而政府的政策亦是最不提倡笛手及提琴手这些行当。所有离乡出海者,尤其是荷兰人,都喜欢自己所属的那种环境,往往习惯于大声吵闹,大吼大叫。他们说自己感到兴高采烈时,五六个人发出的喧叫声,已经足以淹没十来支长笛或小提琴的声音了。然而,只用两架风琴,其声音便能响彻整个屋子,其开销只需养活一个劣等风琴手便够了,别无其他。对老板来说,这点开销简直不值一提,况且完全符合这些做爱市场的完善规矩和严格约束。当地治安官及其下属官员们,总是向那些倒霉老板中最无怨言者发火并课以罚金。这种政策有两大用途:其一,它使大多数官员获得了机会。地方官极力利用多种机会,从最劣等行业所获得的丰厚收入里榨取一部分,以养活自己,这在他们是不可或缺的;与此同时,他们也会处罚鸨母和皮条客中一贯胆大妄为者。他们尽管痛恨这些人,却仍然不愿将此辈赶尽杀绝。其二,让众人知道一个秘密,即那些妓院以及淫业乃为地方官所默许,有时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因此,通过这种看似无可指责的手段,这些精明的地方官便能够使自己获得头脑昏昧者的嘉许,那些人会以为:政府始终在竭力取缔那种它实际默许的事情,只是无法做到而已。其实,地方官若打算消灭淫业,他们行使正义的力量是甚为强大、甚为广泛的。他们完全懂得如何根除淫业,只要一个星期,不,只要一夜之间,他们便能将这些妓院一扫而光。98
在意大利,对妓女的容忍更不加掩饰,妓女可以公开卖淫,这便是证明。在威尼斯和拿波里,淫业乃是一种商业,一种行业;罗马的高级妓女,西班牙的高级妓女,则构成了国家当中的一个群体,她们合法地交纳税金。众所周知,如此众多的良好政治家之所以容忍妓院,并不因为他们不信宗教,而是因为他们要防止一种更恶劣的罪恶,一种更应当受到谴责的龌龊行为,是因为他们要保护名声良好的女人的安全。圣·迪蒂尔注37先生曾说:大约两百五十年以前,威尼斯的高级妓女十分短缺,因此,公国不得不从外邦引进大批高级妓女。记述过威尼斯的重大事件的道格里昂尼注38,曾经高度赞扬威尼斯公国处理这个问题的智慧,说它保卫了名声良好女人的贞洁,她们每天都面临着公开的暴力;它保卫了教堂和神圣场所,使它们不致成为足以危及她们贞洁的所在。99
我们英格兰的各个大学,则比较隐蔽一些,只是一些学院里每月都有ad expurgandos Renes(宽容期):在这样的宽容期里,德国的修士和神甫被允许让情妇对他们履行某种一年一度的义务。培尔注39(此处的最后一段即引自他的著作)说:人们普遍相信,贪婪是这种可耻放纵之源;但更可能出现的情况却是:容许这些放纵行为,意在防止这些人去引诱贞洁女人,平息丈夫们的不安,神职人员一直在竭力消弭丈夫们的怨恨。以上所说的明显地证明了一点:为了保护一部分女性,为了防止出现一种性质更龌龊的事情,就必须牺牲另一部分女性。我认为我大概有理由据此得出结论(我将证明其中那些看似荒谬之处)说:贞洁可以通过放荡而得到维护,最佳的美德亦离不开最劣的恶德的帮助。
[I]贪婪,这衍生出邪恶的根基,
这该诅咒的劣根的天生恶德,
乃是那些挥霍者的仆从奴隶。(第10页第9行)100
我已给“贪婪”这个词加上了如此多的恶名,这是为了迎合人类的时风,因为人类对贪婪的猛烈批评,大都比对其他所有恶德的批评更多,这实在并不算过分。这是因为:无论在此时还是在彼时,贪婪几乎都能成为某种祸害之源。然而,人人都猛烈抨击贪婪,其真正原因却是:几乎每个人都饱受贪婪的折磨,因为某些人储存的钱愈多,其他人手中的钱便愈少,所以,人们激烈责难守财奴时,心底所想的却通常只是自身的利益。
没有钱便无法生活,因此,自己没有钱、又无人给钱者,便不得不先为社会提供这样或那样的服务,然后才能得到钱。但是,人人却都将自己的劳动看成为了自己。缺钱者的劳动通常能获得相应报酬,但大多数缺钱者一旦挣到了钱,往往又马上将它花掉,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付出的劳动已经大大超过了其价值。人们无论工作还是不工作,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生活必需品看作自己理应得到的东西,因为他们发现:自然天性并不考虑人们有没有吃食,只要人们感到饥饿就吩咐他们去吃东西。所以,人人都竭力以最容易的方式去获取自己需要的东西。人们在获取钱财的过程当中总会遇到麻烦,而麻烦的大小,取决于人们应付麻烦的坚韧程度。人们往往对贪得无厌者感到愤怒,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贪得无厌者迫使他们失去本来有机会得到的东西,或者迫使他们为获得那些东西而违心承受更大的痛苦。101
尽管贪婪可能导致众多的恶果,它却是社会极为需要的,因为它能够收集和聚敛那些被与之相反的恶德所丢弃和挥霍的东西。没有贪婪,奢侈很快便会缺少物质基础。倘若人人都不存钱,倘若人人都不是挣钱快于花钱,那便只有很少的人才能做到花钱快于挣钱了。我已说过贪婪是挥霍的奴隶,这可以从众多守财奴身上得到证明:我们看到,为了使挥霍无度的继承人活得阔绰,他们每日艰辛劳作,俭省克己,忍饥挨饿。贪婪与挥霍,这两种恶德虽然看似极为对立,却常常互相帮助。弗罗里奥是个极年轻的浮浪子弟,性情多变。他是独生子,父亲非常有钱,因此,他需要过奢华生活,需要养马养狗,需要到处随意扔钱,他看到自己的一些伙伴就是如此。然而,他父亲这老家伙一毛不拔,连维持生活必需的钱几乎都很少满足他。因此,弗罗里奥很早便常常以自己的名义去借钱了。不过,他若死在他父亲之前,借给他的钱便会有去无还,因此,所有精明人便连一文钱都不借给他。最后,弗罗里奥认识了贪心的科那罗,此人以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借钱给他。现在弗罗里奥觉得自己很幸福,每年要花掉一千镑。若没有弗罗里奥这等傻瓜,为了肆意挥霍钱财,情愿支付如此高昂的利息,科那罗又从何处去获得如此巨大的利益呢?弗罗里奥若不认识科那罗这等贪婪的高利贷者,又如何弄到钱去挥霍呢?科那罗的过度贪婪使他忽略了一个巨大风险,即他其实是在一个疯狂浪子的生命上用巨资做投机本钱。102
贪婪若意味着对金钱的卑鄙贪恋,它便不再是挥霍的反面了。心地狭隘,会使守财奴一毛不拔,使他们仅仅为了存钱而渴望金钱。然而,有一种贪婪却表现为以消耗财富为目的而贪心求财,而就在这些人身上,这种贪婪往往与挥霍共存,例如大多数廷臣及文武高官便是如此。在他们的居所、家具、车辇及娱乐上,他们的肆无忌惮与极度挥霍同时展现出来。与此同时,他们又为获取钱财而做出种种卑劣行为,而他们采用的诸多诡计与诈术,则表明了其贪婪已经登峰造极。这两种对立恶德的混合,完全表现在喀提林注40这个人的性格上。据说此人appetens alieni & sui profusus注41,即觊觎他人的钱财,挥霍自己的钱财。103
[K]挥霍是一种高贵罪孽……(第10页第12行)
被我称作“高贵罪孽”的挥霍,并非伴随着贪婪,并非使人暴殄从他人那里非法诈取的财富,而是一种出于为人悦纳的良好天性的恶德,它能使烟囱冒烟,能使所有商人笑逐颜开。我指的是满不在乎、耽于逸乐者那种纯然的挥霍。这种挥霍者来自优越富裕的环境,格外憎恶钱财这种可鄙思想,而仅仅挥霍他人辛辛苦苦聚敛起来的钱财。这些人用自己的钱财去放纵自己的种种嗜好,不断用旧金钱去交换新快乐,以满足私欲。这种挥霍属于心灵大而无当的豁达者。他们的罪过,乃是过分蔑视了被大多数人过分重视的那些东西。104
对挥霍这种恶德,我做出了如此的赞誉,并宽宏大度地去看待它。与此同时,我心中又想到了一种因素,它使我对与这种恶德相对立的恶德(贪婪)做出种种猛烈批评。这个因素便是公众利益。这是因为:贪婪者对其自身毫无益处,除了其继承人之外,只会有害于其他一切人;而挥霍者却是对整个社会的赐福,除了挥霍者自己之外,不会伤害其他任何人。的确,绝大多数贪婪者都是无赖之徒,而所有挥霍者却统统是傻瓜。不过,要维持公众的生存,挥霍者便是珍贵的口粮。正如法国人将修士称为“女人们的鹌鹑”一样,挥霍者亦可被称为社会的鹬鸟野味。没有奢侈挥霍,我们便没有任何办法去匡正权势者的巧取豪夺。一个贪财的政客,毕生都在损害国民的利益,养肥自己,通过勒索和掠夺,聚敛大量财富。他死之后,社会的每一个善良成员目睹此人之子不同寻常的奢侈挥霍,都会感到由衷的快乐。此人之子的挥霍,是将从公众那里夺取的财富归还给公众。剥夺某人已经占有的财富,这仅仅是剥夺的一种低级方式。当一个人如此热衷挥霍自己的财富时,要以比他自毁更快的方式去毁灭他,这种做法便算不得堂堂正正。此人虽然从不打猎,他养的狗却不计其数,品种齐全,大大小小,应有尽有;此人虽然从不骑马,他养的马却比国内任何一位贵族养的都多;对一个营养不良的妓女,此人虽然从不和她睡觉,但花在她身上的钱却能够养活一位公爵夫人;这难道不是实际的情况么?在他能够利用的事情上,此人难道不是更加穷奢极欲么?因此,让他这样去挥霍好了;要么,我们不妨去赞美他的挥霍,将他称为献身公益的爵爷,赞颂他慷慨高尚,无比大方。用不了几年,他本人就会以自己的方式将他的财富挥霍殆尽。只要国民能够收回自己被夺去的财富,我们就不该计较报复掠夺者的方式。105
我认识许多性情中庸者,他们非常憎恨挥霍与贪婪这两种极端的恶德。他们会告诉我:能够用节俭去有效地取代我所说的这两种恶德;若没有如此众多的途径去消耗财富,人们便不会受到诱惑,不会以如此多样的罪恶方式去聚敛财富;没有这些途径,同样多的人便会免除这两种极端的恶德,使自己更加幸福快乐,而没有这两种恶德,他们的品性亦不至于那么堕落了。无论是谁,持此种见解者都表明他本人比政客善良。节俭如同忠诚一样,乃是饿毙美德的手段,仅适用于一些由善良平和者组成的小型社会,此类人安于贫穷,因为贫穷可能使他们过得轻松。然而,在一个始终躁动不安的大国里,你很快便会厌腻贫穷。人人都无所事事,这是闲散者所梦想的一种美德,而在一个注重商业的国度中,这种美德却百无一用,因为在那样的国度里,大多数人都必须从事这样或那样的工作。挥霍自有千方百计,不使人们闲坐无事,而节俭者却绝然想不到这些妙计。由于挥霍必定要消耗大量财富,贪婪便同样要借助无数诡计去搜掠财富,而节俭者则不屑于利用这些诡计。106
作者们通常都被允许将小事比做大事,他们若事先征得了同意,便更是如此。Si licet exemplis注42即可。然而,将大事比做鄙俗琐碎的东西,却是不恰当的,除非这样的比喻出现在滑稽文章里。若不是如此,我本想将国家政体比做一只盛着潘趣酒注43的碗(我承认,这个比喻极为粗劣)。贪婪就是这碗酒里的酸味剂,挥霍则会使碗中的酒变甜。而大众的无知、愚蠢和轻信,则是这碗酒中的水,漂浮其上,索然无味。智慧、荣誉、坚毅乃至人类的其他高尚品德,则被从人性的糟粕中人为分离出来,成为光荣的火焰,并被提炼升华,凝结为一种高尚的烈性要素,而应当被喻为白兰地。我毫不怀疑:一个威斯特伐利亚注44人或者拉普兰注45人,抑或其他任何愚钝的外国人,若不熟悉这碗有益健康的混合饮料,若分别啜饮其中的几种成分,必定会以为它们绝不可能混合成任何可以下咽的饮料。其中的柠檬精太酸,而糖又过甜;他还会说:其中的白兰地实在太烈,哪怕连一小口都无法下咽;他还会将其中的水称作索然无味的液体,只配用来饮牛饮马。然而,经验却告诉我们:合理地混合我所说的这些成分,却能够制作出一种无比美妙的饮料,会得到口味高雅人士的喜爱和赞赏。107
具体而言,对我们现在提到的这两种恶德,亦可做出类似的比喻。贪婪导致众多的祸害,除守财奴之外,所有人都在谴责它;我可以将贪婪喻为令人抱怨的酸,它使我们的牙齿作痛,除了放荡者之外,每个口味高雅者都对之感到不快。而一个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其令人目眩的精雅服饰,其灿烂夺目的马车,则可以被喻为最纯净的方糖发出的晶莹闪光。这是因为:若降低前者的强烈程度,便能免除碗中饮料的剧烈酸味所造成的伤害;因此,后者便成了一种令人愉悦的香液,能够治愈和补偿前者造成的刺痛,而大众总是因为受到贪婪的控制而感到刺痛。这两种东西全都溶解之后,它们本身便有益于其所属的某些混合物,并且已经被消耗在其中了。我还可以更进一步地扩展这个比喻:这还涉及两种东西的正确比例,涉及必须使其比例恰到好处,这比例显示了在两种混合物当中每一种成分的含量究竟应当是多少。但我尚有其他的东西去取悦读者,那些事情的意义更加重大,因此,我不打算过分扩大一种可笑的比喻,使读者感到疲惫。为了总结我已经对此陈述过的观点,以便做出进一步的评论,我想补充一句:我将社会中的贪婪与挥霍看作医学中两种相克的毒药。对于它们,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倘若它们的相克矫正了它们各自的毒性,它们便能够互为帮助,并且常常可以混合成为良药。108
[L]……;而奢侈
亦在支配着上百万穷苦之士。(第10页第12行)
堪称(严格意义上的)奢侈的东西,若是指一切并不直接满足人的生存需要的东西,那么,世上便根本不存在奢侈,即使在赤裸的野蛮人当中,亦不存在。野蛮人生活中,对其先前的生活方式做些现时的改进,亦属奢侈。同样,无论是他们对食物的料理,还是对草舍位置的经营,抑或给先前已使其满足的东西再增添些什么,均为奢侈。人人都会说:对奢侈的这个定义过分严格。我亦赞成这个观点。然而,我们若从这个严格定义后退一分,恐怕我们就不知其止境何在了。人们若告诉我们说他们只想使自己舒适而干净,我们便根本无法知道他们究竟是指什么。他们若根据真正确切的字面意义使用这些词,又并不缺水,那么,他们的要求很快便会得到满足,不用多少花费,亦无多少困难。然而,这两个形容词虽小,其含义却无比复杂,在一些女士的语汇中尤其如此,谁都猜不出它们的范围究竟能伸展多远。生活的舒适亦与此相同,其含义多样,甚为宽泛,以致若不知说话者过着哪种生活,便无人能说清说话者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发现:“庄重”和“便利”这些词,其含义同样模糊,除非我熟悉其使用者的品性,否则我便永远无法理解它们。人们可以一同去教堂,倘若愿意,他们或许可以抱有同一种思想,而我却往往相信:人们为每日的面包做祈祷时,主教的祷告里包含着教堂司事不曾想过的一些东西。109
我至此所说的话,只是想表明:一旦我们不再将并不直接满足生存需要的东西称为奢侈,那么,世上便根本没有奢侈。这是因为:若说人们的需要不计其数,那么,应当为人们提供的东西亦永无止境。被某个阶层的人称作多余的东西,会被更高阶层的人视为必需品,而无论自然还是人的技能,都无法生产出如此珍奇、如此铺张的东西,但一些最高贵的君王等人,则将这些东西列为生活必需,因为它们或者能使他安逸,或者能使他愉悦。所谓生活必需,并不是指常人的生活,而仅指君王神圣的个人生活。110
奢侈能毁损整个国家的财富,同样,挥霍亦能毁损一切奢侈者的个人财富;而国家的节俭能使国家变富,犹如个人的节俭能使其家族财产相应增加一样。这个观点已经为众人所接受。我承认:我已发现有些人对这个观点的理解比我更透彻注46,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禁要提出异议。他们提出以下的论点:(他们说)譬如我们将羊毛制品以及其他一些本国产品出口到土耳其,其每年的价值为一百万英镑;我们以此购回了生丝、马海毛、药品等等产品,其价值为一百二十万英镑,而这些物品均在我们自己国内消费。他们说,我们这种做法使我们一无所获;不过,倘若我们大多数人满足于我国自己的商品,而仅仅消费这些外国商品的半数,那么,由于土耳其人依然需要同样数量的我国产品,他们就将不得不以现金去购买其余商品。这样一来,仅仅通过这项贸易的收支差额,国家每年便会得到六十万英镑的收益。111
为了检验这个论点是否有理,我们姑且(按照他们的说法)假定:英国目前进口的生丝等商品只有一半被国内消费。我们亦假定:尽管我们购买的土耳其人的商品只有以往的一半,土耳其人却不能不(或是不愿不)按照先前的数量购买我们的商品,因此,他们便以现金支付贸易差额。换句话说,他们将支付给我们相应数量的黄金或白银,因为他们购买我们商品的价值,超过了我们购买他们商品的价值。我们所假定的情况虽然可能维持一年,却不会继续下去:购买乃是物品的交换,任何国家,都不会购买非该国商品购买国的货物。西班牙和葡萄牙年年都从本国金银矿获得新的黄金及白银,只要它们的金银连年增加,它们便绝不会为了获得现金而去购买外国商品。但这样一来,金钱便成了该国的出产品,成了该国的商品。我们知道,倘若其他国家不愿我们以商品支付它们,我们便不可能长期购买它们的商品;因此,我们何以认为其他国家与我们的想法不同呢?上天恩赐给土耳其人的金钱倘若并不比给我们的多,那就让我们看看我们的假定的结果如何吧。第一年,他们手中所剩的那一半生丝、马海毛等商品的价值为六十万英镑,这必定会使那些商品的价格大跌。从这些商品中,荷兰和法国将会获取像我们一样多的利益。倘若我们继续拒绝土耳其人用自己的商品支付我们的商品,他们便不会继续和我们进行贸易,而必定会满足于从另外一些国家购买他们需要的商品,那些国家情愿购买他们那些被我们拒绝的商品,尽管那些商品比我们的低劣得多。这样一来,用不了几年,我国与土耳其的商业贸易便注定会完全中断。112
不过,这些人或许会说:为了防止出现我所描述的情况,我们应当像先前一样购买土耳其的商品,只是减少对这些商品的消费,仅消费其中的一半,而将另一半出口,转卖给其他国家。我们不妨看看这个办法的结果如何,看看这六十万英镑的贸易差额是否能使国家变富。首先,我愿同意他们的见解,即我国人民使用了如此多的本国商品,而原先受雇从事生丝及马海毛等行业者,亦能以从事毛纺产品的各种加工维持生计。其次,我不能同意说那些商品会像以往那样被销售出去;这是因为:假定将国内消费的那一半商品按照以前的价格销售,那么,准备再出口的另一半商品便自然会大大短缺,因为我们必须将这些商品投入已有供应的市场,此外,我们还必须扣除运费、保险金、预备金以及其他一些费用。这样一来,这一半再出口商品给大多数商人造成的损失,便必定会大于国内消费的一半所带来的收益。这是因为:尽管毛纺商品是我国自己的产品,它们却既维持着出口商的生计,亦维持着国内零售商的生计。因此,倘若出口商品的回报低于商人在国内销售以及其他一切开支的成本,不能使他从出口商品上获得金钱以及良好的现金利润,这商人便必定会破产,其结果就是:大多数出口土耳其商品的商人发现自己受了损失,于是不再出口我国商品以购回国内所需要的生丝、马海毛等商品。另一些国家会很快设法提供我们不再提供的商品,并在某个地方处理那些会被我们拒绝的货物。由此看来,我们这种缩减所得到的唯一结果就是:土耳其人将仅仅购买我们的半数商品,而我们却鼓励并消费了他们的商品,没有那些商品,他们便无法购买我们的商品。113-114
数年以来,我一直不幸遇到了许许多多反对这个观点的聪明人,他们总认为我的计算是错误的,后来,我终于高兴地看到我国的智者亦产生了同样的感觉:这在1721年的一项国会法案中表现得甚为明显。当时,立法机构违背了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的意愿,忽视了在国内造成的严重不便,去提高与土耳其贸易的利润,不仅鼓励生丝及马海毛的消费,而且强迫受处罚者使用这些商品,无论他们是否情愿。
此外,对奢侈的指控还有:奢侈激发了贪婪和掠夺:在奢侈所支配的地方,最大的信托公司的办事房亦被买卖;本来应为多多少少的公众服务的部长们行为腐败;而国家则时刻有被出卖给出价最高的买主之虞;最后,奢侈使民众孱弱,失去活力,因而国家便成了极易被入侵者捕食的头一个猎物。这些的确非常令人恐怖。然而,奢侈的真正起因乃是治理不善,应当归咎于那班恶劣的政治家。每个政府都应当透彻领会并一贯维护国家的利益。优秀政治家借助巧妙的管理,对某些货物课以重税,或者禁绝这些货物,并降低对其他货物的征税额,他们总是会按照自己的意愿,逆转或转移贸易进程。在收益相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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