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蝇王
[book_author]戈尔丁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9208
[book_dec]小说。英国小说家、198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戈尔丁的代表作。发表于1955年。作品描绘了在一次原子战争期间,一架载满儿童的飞机中弹,孩子们流落到荒无人烟的海岛。一个叫拉尔夫的孩子被选为首领,他领导大家建屋、狩猎,以便能生存下去。而另一个孩子杰克在野心的支配下,带着一部分孩子与拉尔夫对立起来,岛上形成两派。一天,传说岛上出现了怪物,双方都很害怕。此时杰克公开分裂。一个叫西蒙的孩子上山探查,发现怪物只是死去的伞兵和降落伞。当他下山准备向大家说明真相时,却被杰克一伙当成野兽杀死。杰克还迫害其他孩子,杀死了取火的皮格,又准备杀死拉尔夫。正在危急之时,一艘战舰经过,救了他们。小说通过荒岛上的一群孩子如何从文明退回到野蛮状态,表现了人性中恶的一面。作品不是普通的儿童小说,而是通过写儿童来表现成人,表现人类,具有明显的象征寓意和悲观主义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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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斯蒂芬·金序
我从小在新英格兰北部的一个小农村里长大,那里的大部分路都是土路,奶牛比人多,从一年级到八年级的校舍就是孤零零的一间靠生柴火炉取暖的房间。坏孩子不会被关禁闭;放学以后他们得留下来,要么劈柴火,要么给茅坑撒石灰。
当然了,镇里也没有图书馆,不过,在距我的兄弟大卫和我从小到大的家约半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废弃的牧师公馆,里面有一个房间,地上发霉的书本堆得高高的,有些书胀得像电话簿一样厚。其中相当比例的书是给男孩看的童书,我们的英国远亲把这类书叫做“异想天开”。大卫和我都是贪婪的读者,这个爱好是从我们母亲那里得来的,于是我们扑向这批宝藏,如同饥饿的人扑向烤鸡大餐。
有十几本书讲的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发明家汤姆·斯威夫特(我们那时常常打趣说,我们迟早会碰到一本书,书名叫《汤姆·斯威夫特和他的电动祖母》);还有数量几乎与之相当的书讲的是一个叫戴夫·道森的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一位二战英雄(他的喷火式战斗机总是“打着螺旋桨奋勇爬升”)。我们与堂·温斯洛一起同邪恶的蝎子战斗,与“哈代小子”们一起探案,与“罗弗小子”们一起游荡。
最终——大约是在约翰·肯尼迪当选总统的前后——我们渐渐感觉到书里似乎缺了点儿什么。这些故事当然都够刺激,可当中有些地方就是……怪怪的。这可能部分是因为大多数故事的背景都设置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比大卫和我出生的年代早了几十年,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这些书里的有些东西就是不对劲儿。里面的孩子不对劲儿。
那时村里还没有图书馆,不过到了六十年代早期,图书馆终于来到了我们身边。每月一次,一辆笨重的绿色大货车会在我们那座小小的学校门前停下,车体一侧上写着金色的大字:缅因州流动图书馆。司机兼图书管理员是一个大块头的女士,她对孩子的喜爱几乎赶得上她对书本的热爱,而且她也总是乐意给我们提供建议。一天,我在标着“年轻读者”的分区前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接一本的书,然后又把它们放回原处。这时她问我在找哪类书。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了一个问题——这也许是意外,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正是这个问题开启了我此后的人生。“你有没有什么故事讲的是真实的小孩子是怎样的?”她想了想,然后走到移动书店里标着“成人小说”的分区前,抽出一本薄薄的精装本。“试试这本,斯蒂维,”她说。“如果有人问起,就对他们说,你是自己找到的。不然的话,我可能会有麻烦。”
这本书,当然了,也许正是你此刻打算重读的那一本,抑或是(哦,你多幸运)一本你正打算初次体验的书。
想象一下我的惊讶吧(“震惊”也许更确切):这时,距我光顾卫理公会街角学校门前的那座移动图书馆——那辆停在尘土飞扬的门前庭院里的大货车——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我从网上下载到了《蝇王》的音频版;我听着威廉·戈尔丁在开始完美的朗读前,以一篇随意而又引人入胜的引言清晰阐释了曾经一度困扰着我的问题,而且正中靶心。“一天我坐在壁炉的一侧,我的妻子坐在另一侧,我突然对她说:‘要是写一个故事,讲一群男孩在一个小岛上,展示他们实际可能的行为——他们是男孩儿,而非童书里通常把他们描绘成的小圣人——这想法是不是挺不错?’她说,‘这想法太棒了!你写吧!’于是我就开始动笔了。”
我此前也读过成人小说,或者勉强算是成人小说的东西(卫理宗牧师公馆的那个到处是受潮书本的房间里不但有汤姆·斯威夫特,而且同样堆满了大侦探波罗),但没有一本书写的是儿童,面向的却是成人读者。因此,对于我在《蝇王》的纸页间发现的东西,我丝毫没有准备:这本书完美地理解了我和我的朋友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是何种货色,完全没有表现出那类司空见惯的恭维与隐晦。我们能表现出善心吗?是的。我们能显露出仁慈吗?答案还是肯定的。那么,我们能不能在某个瞬间突然变成小恶魔?我们的确能,而且也这样做过。一天至少两次,暑假时还会频繁得多——当我们可以为所欲为之时。
戈尔丁用他对男孩的那种毫不感情用事的理解推动了一个悬念骤起的冒险故事。对于那时本身就是个十二岁男孩的我而言,在没有父母监督的情况下在一座无人居住的热带岛屿上游荡——这个想法似乎让我感到解放,甚至如天堂般美好。等到那个脸上有胎记的男孩(第一个提出岛上可能有野兽的小东西)消失的时候,我的解放感已经同不安感夹杂在了一起。再往后,我读到了那个生了重病,或许出现了幻觉的西蒙与那只砍下的牛头——它被穿在一根杆子上,四周苍蝇萦绕——面对面,这时我恐惧了。“老母猪半开半闭的、昏暗的眼睛带着对成年人生活的无限讥讽,”戈尔丁写道。“这双眼睛是在向西蒙证实,一切事情都糟透了。”这句话当时就在我心中回响,如今在过去了这么多年之后,它的回响依旧。我的一部由数篇相互关联的中篇小说组成的作品——《亚特兰蒂斯之心》——就用它作为书中的一句卷首引语。
我的这篇文字距离“学术性序言”有十万八千里远,因为《蝇王》带给我的初次阅读体验与“学术”或“分析”毫无关系。这本书——在我的记忆中——是头一本长出双手的书——一双有力的手,从书页间伸出,一把抓住我的喉咙。它对我说:“这不只是娱乐;这是生或死。”
《蝇王》一点儿也不像牧师公馆里的男孩类童书;事实上,它让那些书过时了。在公馆的藏书中,哈代小子们也许会被绑起来,但你知道他们会获得自由。一架德国梅塞施密特也许咬住了戴夫·道森的机尾,但你知道他会脱险(不用说,让他的喷火式战斗机猛打螺旋桨)。当我读到《蝇王》的最后七十页时,我不但认识到了其中的有些男孩可能会死,而且我明白:有些一定会死。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只是希望那不会是拉尔夫,对于他我怀抱着一种极其热烈的认同,以至于我在翻页的时候手上直冒冷汗。我不需要哪个老师来告诉我:拉尔夫代表文明的价值,而杰克对野蛮和献祭的拥抱象征着这些价值会多么轻而易举地被扫到一边;这一点甚至对一个孩子而言也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对一个孩子而言,一个曾经漫不经心地目睹(并且参与)了许多校园欺凌行为的孩子。当我看到成人世界终于在最后一分钟施手介入时,我的轻松感真是无以复加——尽管那个海军军官对这群衣衫褴褛的幸存者近乎不假思索的草草评断让我愤怒(“我本以为一群英国男孩……是有能力做出更好表现的……”)。
我的怒气一直没有消退,直到我记起——那是几周以后的事了,但我依然天天思考着这本书——这群男孩之所以一开始会上岛,正是因为一帮白痴成年人发动了一场核战争。几年后(这时我十四五岁,正在第四次或是第五次阅读这本小说),我看到了一个由戈尔丁作后记的版本。在后记中,他写道(大意):成年人拯救了孩子……可谁来拯救成年人呢?
于我而言,《蝇王》永远代表了小说的目的,以及是什么让小说不可或缺。我们在读一个故事的时候,应该抱有获得娱乐的期望吗?当然。想象的表演如果不能带来娱乐,那就是糟糕的表演。可这还不是全部。一部成功的小说应当抹去作者和读者间的分界线,让他们能够携手。这时,小说就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主菜,而非甜点。一部成功的小说应当打乱读者的生活,让他/她误了约会、茶饭不思、忘记遛狗。而在一流的小说中,作者的想象成为了读者的现实。它会闪耀,炽热且猛烈。我在我的大半个作家生涯中一直推崇这些观点,为此也并非没有受过批评。如果小说仅仅与感情和想象有关——其中一条最有力的批评是这样说的——那么文学分析就将被抛开,对书本的讨论也将无足轻重。
我承认,“这书让我着迷”这句话在围绕一部长篇小说(或者是短篇小说,或者是一首诗)的课堂讨论中可以说是没啥价值的,但我还是要说,它依然是小说的那颗跳动的心脏。“这书让我着迷”是每一个读者都希望在他掩卷之时能够说出的话,不是吗?这不也正是大多数作家希望能够提供给读者的那种经历吗?
对一部小说做出发自内心的情感回应也并不与文学分析相斥。我用了一个下午读完了《蝇王》的后半部分,我的双眼大睁,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没有思考,只是在狼吞虎咽。但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思考这本书,思考了五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我作为作家和读者的首要原则——这主要就是在《蝇王》的影响下形成的——就是先感觉,再思考。你想分析的话尽可以去分析,但先挖掘经历。
戈尔丁的那句话不断地在我脑海中回响:“要是写一个故事,讲一群男孩……展示他们实际可能的行为——这想法是不是挺不错?”
这想法是不错。一个非常不错的想法产生了一部非常不错的小说,这本书直到今天依然同戈尔丁在一九五四年出版它时一样令人激动、蕴含深意且发人深省。
(宋佥 译)
[book_title]译本序
威廉·戈尔丁于一九一一年九月十九日出生于英国西南部康沃尔郡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他的父亲是马堡中学的高级教师,政治上比较激进,反对宗教,信仰科学;他的母亲是个争取妇女参政的女权运动者。戈尔丁在康沃尔郡的乡村里度过了他的童年,生活安适,又有点儿闭塞。他自小爱好文学,据他自己回忆,七岁时就写过一首诗。一九三〇年他遵父命入牛津大学学自然科学,读了两年多以后,就像那些难以违逆天性的人一样,戈尔丁选择了自己的道路,转攻他深感兴趣的文学。一九三四年他发表了处女作——一本包括二十九首小诗的诗集(麦克米伦当代诗丛之一),这本小小的诗集未为评论界见重,但作为一个年方二十三岁的大学生,能有这样的开端毕竟是令人神往的。然而,命运之神没有慷慨无度,戈尔丁在取得决定性的成功之前还注定得走过漫长的路。
一九三五年他毕业于牛津大学,获文学士学位。此后曾在伦敦一家小剧团里当过编导和演员,这段经历给他的印象并不好,戈尔丁自称这四年白白浪费了。其实,生活的磨炼,生活面的开拓,生活经验的丰富对一个作家而言,倒是不可或缺的前提。
一九三九年戈尔丁成了家,接受了英国南部城市索尔兹伯里一所教会学校的教职,不料安生日子没过几天,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踵而起。一九四〇年他应征入伍,当了五年海军,升到中尉衔,他参加过击沉德国主力舰“俾斯麦号”的战役、大西洋护航和一九四四年诺曼底登陆。战后他仍回到那所教会学校执教。战争结束了,但在成千上万善良人们的心灵里,却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残酷烙印。戈尔丁说道:“经历过那些岁月的人如果还不了解,‘恶’出于人犹如‘蜜’产于蜂,那他不是瞎了眼,就是脑子出了毛病。”正是这个基本观点,像一根红线似的贯串了他至今为止的全部创作。
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五四年近十年之久,戈尔丁边教书,边不断地思考和写作,他潜心研究希腊的文学和历史,试图寻求人生的答案;在此期间完成过四部小说,但都没能问世,不过,这种练笔也为他日后的创作积累了经验。《蝇王》完稿后开始的命运亦不佳,曾被二十一家出版社拒绝,好不容易才于一九五四年得到出版。从他发表处女作算起,至此已整整过了二十年。《蝇王》出版后颇获好评,英国小说家、批评家福斯特(E.M.Forster)把《蝇王》评作当年最佳小说;英国批评家普里切特(V.S.Pritchett)当时就称戈尔丁为“我们近年作家中最有想象力,最有独创性者之一”。尤其到了六十年代,《蝇王》一跃为大学校园里的畅销书,在英、美学生中广泛流传,并曾搬上银幕。现在,《蝇王》已被列为“英国当代文学的典范”,成为英美大中学校文学课的必读书。
戈尔丁一举成名后发表的主要作品有:小说:《继承人》(1955),《品彻·马丁》(1956),《自由坠落》(1960),《教堂尖塔》(1964),《金字塔》(1967),《蝎神》(中短篇小说集,1971),《黑暗昭昭》(1979),《过界仪式》(1980)——此书获当年英国最具声望的布克奖(Booker McConnell Prize),《纸人》(1984)。此外,他还写过剧本和评论等。戈尔丁一九五五年起为皇家文学会成员;一九六一年辞去教职专事写作,同年获牛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一九七〇年获布赖顿市萨西克斯大学文学博士学位。他到过美、苏等国。
一九八三年,戈尔丁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声称,这是“因为他的小说用明晰的现实主义的叙述艺术和多样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神话,阐明了当今世界人类的状况”。综观戈尔丁的作品,《蝇王》无疑是其中最重要、也是最具影响的代表作。
人们不禁要问:《蝇王》究竟是一部什么内容的小说?它又为什么会在西方引起如此的重视呢?
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它描述了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在一场未来的核战争中,一架飞机带着一群男孩从英国本土飞向南方疏散。飞机被击落,孩子们乘坐的机舱落到一座世外桃源般的、荒无人烟的珊瑚岛上。起初这群孩子齐心协力,后来由于害怕所谓“野兽”分裂成两派,以崇尚本能的专制派压倒了讲究理智的民主派告终。
“蝇王”即“苍蝇之王”,源出希伯来语“Baalzebub”(又有说此词出自阿拉伯语,见本文参考资料第一种),在《圣经》中,“Baal”被当作“万恶之首”,在英语中,“蝇王”是粪便和污物之王,因此也是丑恶的同义词。小说命名,似取意兽性战胜了人性,孩子们害怕莫须有的野兽,到头来真正的“野兽”却是在人性中潜伏着的兽性。野蛮的核战争把孩子们带到孤岛上,但这群孩子却重现了使他们落到这种处境的历史的全过程,归根结蒂,不是什么外来的怪物,而是人本身把乐园变成了屠场。
戈尔丁本人被西方评论家列为“寓言编撰家”,他的作品被称为“神话”或“寓言”,英国文学批评家伊文斯(I.Evans)就称《蝇王》是关于恶的本性和文明的脆弱性这样一部哲学寓言式的小说,这话不无道理。就《蝇王》而言,小说中的人物、情节和环境描写等各方面都具有某种象征性。
情节的发展是从拉尔夫和杰克这一对基本矛盾出发的。拉尔夫是个金发少年,从小过着中产阶级的安宁生活,心地善良,不乏主见,象征着文明和理智(不完全的);与此对照的是杰克,红头发,瘦高个儿,教堂唱诗班的领队,象征着野蛮和专制(对基督教有所讽刺)。矛盾在于,以海螺为权威象征的头头拉尔夫最关心怎样才能得救,他坚持生一火堆,作为求救信号;他还要大家筑茅屋避风雨,要大家讲卫生,在固定地方解手。这些想法和要求代表着文明和传统的力量。杰克则对打野猪入了迷,其他事情他置之不理。随着矛盾的深化,杰克日益得势,拉尔夫的一套主张却应者寥寥,最后连他自己也差点被对方杀掉。在矛盾冲突的过程中,除了如火堆熄灭的事件之外,对“野兽”的害怕占了极重要的地位,从全书看来,所谓海中来的野兽,空中来的野兽都是一种渲染,无非为了突出真正的“野兽”来自人本身(也就是“兽性”的发作)。小说结尾时,拉尔夫热泪盈眶,他“为童心的泯灭和人性的黑暗而悲泣,为忠实而有头脑的朋友猪崽子坠落惨死而悲泣”。而因为拉尔夫和猪崽子(Piggy)在大雷雨的时候也参与过杀害西蒙的狂舞,所以他俩的童心也不复存在了。区别只在于拉尔夫终于认识到“人性的黑暗”,猪崽子却始终否认这一点。所谓“人性的黑暗”,主要指嗜血和恐惧。嗜血从杰克开始,逐步发展为他那帮猎手的共同特性;恐惧从害怕“野兽”生发开来,最终成为支配孩子们的异己力量,在这两种因素的制约下,杰克等人把脸涂得五花八门,在假面具后面,他们“摆脱了羞耻感和自我意识”,并伴之以“野性的大发作”。这标志着猎手们已可悲地蜕化为野蛮人。拉尔夫反对涂脸,实是坚守着文明的最后一道防线。
在这场文明和野蛮的角斗中,分别依附于拉尔夫和杰克的猪崽子和罗杰构成两个极端。猪崽子是个思想早熟的善良少年,身胖体弱,常发气喘病,他出身下层,经常用不合语法的双重否定的句式来表示肯定的意思,讲的是伦敦方言(cockney),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的眼镜是生火必不可少的工具,因此可以把眼镜当作科学和文明的象征。尽管通过眼镜片的聚光为孩子们带来了至关重要的火,但猪崽子始终受到嘲笑和挖苦。照作家看来,猪崽子的缺点在于他过分相信科学的力量,却根本看不到“人性的黑暗”,因而他就无法理解所谓“野兽”或“鬼魂”都出自人的“恐惧”之心。猪崽子过分相信成人的世界,他没有认识到,正是大人们进行的丧失理性的核战争把孩子们带到了荒岛上,因此,大人并不比小孩高明。阴险而凶残的罗杰扮演着刽子手的角色,作家对这个人物着墨不多,读后使人感到帮凶有时比元凶更凶恶。手持海螺的猪崽子最后就直接死于罗杰撬下的大石。猪崽子之死和海螺的毁灭意味着野蛮终于战胜了文明。拉尔夫被追逐只不过是尾声罢了。
同《蝇王》的命名直接有关的是西蒙,一个先知先觉,神秘主义者。他为人腼腆,不善发言,但有正义感,洞察力很强。在大伙儿对“野兽”的有无争论不休的时候,西蒙第一个提出:“大概野兽就是咱们自己。”他想说最肮脏的东西就是人本身的邪恶,孩子们却把他轰了下来,连猪崽子都骂他“放屁!”正如鲁迅所说:“许多人的随便的哄笑,是一支白粉笔,它能够将粉涂在对手的鼻上,使他的话好像小丑的打诨。”
为了搞清“野兽”的真相,西蒙无畏地上山去看个究竟,中途他在一块林中空地休息,看到当中竖着个满叮着苍蝇的死猪头(这是杰克等献给“野兽”的供品)。天气异常闷热,西蒙的癫痫病再度发作,在神志恍惚之中,他觉得满是苍蝇的猪头仿佛成了一只会说话的硕大的苍蝇之王。作家借蝇王之口指出“野兽”就是人的一部分(可同上文西蒙直觉的判断相呼应),并且预告了西蒙要被众人打死的可悲下场,这一片段是揭示题意的核心。西蒙苏醒以后,继续朝山头进发,结果他看清所谓“野兽”原来只是具腐烂发臭的飞行员尸体。他不顾自己正在发病,爬下山去诉说实情,不料此时天昏地暗、雷雨交加,杰克等人反倒把西蒙误当“野兽”活活打死。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孩子们所杀死的“野兽”却是唯一能向他们揭开“野兽”的秘密,从而使他们免于沦为真正野兽的人;孩子们把西蒙叫做“疯子”,但真正丧失理性的却是他们自己。不难看出,西蒙的悲剧是许多先觉者的共同悲剧,一种卡珊德拉式的悲剧。第一个直立行走的猴子据说是被其他猴子打死的,第一个说出某种真理的人也常难逃毁灭,屈原如此、布鲁诺如此、中外古今往往如此。
被统称为“小家伙”的一些孩子大约六岁,他们漫无纪律,随地大小便,只知道吃睡玩。西蒙看不起小家伙用沙子搭的小房子;猪崽子把小家伙称为不懂事的“小孩儿”;拉尔夫统计自己一派的力量时把小家伙除掉,认为他们不算数,他在危急的时候希望“野兽”拣小家伙吃;而杰克则把小家伙称作“哭包和胆小鬼”,如果被“野兽”吃掉,那“真是活该”!珀西佛尔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他先还牢记着自己的姓名、家庭地址、电话号码,这在文明社会里不失为有效的护身符,但在这个没有法律和警察保护的荒岛上,这种护身符毫无作用。临末珀西佛尔堕落为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的野蛮人。
小说中的人物虽然都是少年儿童,但戈尔丁的目的主要是通过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物来揭示他的道德主题——人性“恶”。戈尔丁认为,社会的缺陷要归结为人性的缺陷,作为一个作家,他的使命是医治“人对自我本性的惊人无知”,他的作品是使人正视“人自身的残酷和贪欲的可悲事实”。当然,《蝇王》的成功不只是因为戈尔丁的道德主题,普列汉诺夫指出,艺术“表现人们的思想,但是并非抽象地表现,而是用生动的形象来表现”。(《没有地址的信》,着重号原有)《蝇王》中的孩子们虽然各具一定的象征性,但他们本身是栩栩如生的。作家采取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寓人物于故事情节的发展之中,对人物进行了多侧面多层次的细节刻画。小说前半部分呈暖色调,后半部分渐转为冷色调。作家寓情于景、借景抒情,在某些地方做到情景交融、动人心弦,如描写大火、雷雨、海市蜃楼、西蒙之死等段落。小说的结构具有一种简练明快、直截了当的风格,一开始读者就随主人公直接进入场景,戛然而止的结局又给人以回味和反省的余地。
如同任何真正的文学作品一样,《蝇王》也有其源流:源是指作家所处的环境对形成他的创作思想所起的影响;流是指作品在文学史上的承继性。
戈尔丁关于人性“恶”的观点是抽象的,但这种观点的形成是具体的,它滥觞于作家的经历及其所处的时代。残酷的战争粉碎了青年诗人的一些浪漫主义想法,导致了作家创作中严峻的一面。一九五七年,法国作家加缪在瑞典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曾说过:“这是一些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出生的人们,在他们二十岁的时候,正当希特勒政权建立,与其同时革命有了最初一些进展,然后他们完成教育是面对着西班牙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和集中营的、受拷打的、被囚禁的欧洲。就是这些人,今天不得不要教育人并且处在原子毁灭威胁下的世界上进行工作。我认为,谁也不能要求他们是温情主义的……”荼毒生灵的帝国主义世界大战确实使许多善良的人们大开眼界,西方文明和道德走进了死胡同,比较严肃的作家想寻找出路,又无法在现实社会中找到出路,于是只好在作品中逃向大海或孤岛,在与世隔绝的境地里,人物难以逃脱困境,从而表现出一种充满禁闭感的冷酷心理(如海明威于一九五二年发表的《老人与海》就是一例)。
出于这种强烈的感受,戈尔丁对巴兰坦(R.M.Ballantyne)的《珊瑚岛》很不以为然。《珊瑚岛》发表于一八五七年,是英国文学中尽人皆知的儿童小说,描写拉尔夫、杰克、彼得金三个少年因船只失事漂流到一座荒岛上,他们如何团结友爱、抗强扶弱、智胜海盗、帮助土人。显而易见,此书属于传统的荒岛文学。从《鲁滨逊漂流记》开始的荒岛文学,一向以描写文明战胜野蛮为其宗旨,鲁滨逊使土人星期五归化可为例证。在这样的作品中,文明、理性和基督教的信仰总会战胜野蛮、本能和图腾崇拜。戈尔丁在《蝇王》中反其道而行之,他揭露了真正野蛮的就是自诩为基督文明传布者的白人本身,这无疑是深刻的,也正是这一点,使《蝇王》别具一格,并使人耳目一新。戈尔丁的作品常常由别人的作品派生而来,如《蝇王》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就脱胎于《珊瑚岛》的,但他的作品又具有针对性地带上了自己的特色。
戈尔丁认为当代文学对其影响很小,他说:“要是我真有什么文学源头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有——但要是我真有的话,我将列出诸如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也许还有希罗多德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蝇王》同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确有某些近似之处,可资佐证。首先,从主题思想看,酒神狄俄尼索斯在希腊神话里代表着一种本能的力量,《酒神》一剧即描写了这种自然的原始力量的胜利,《蝇王》描写的人性“恶”,同酒神代表的非理性力量一脉相传。其次,从作品的重心看,《酒神》一剧描写忒拜王彭透斯不信酒神,一次他化装成女人去偷看酒神女信徒的祭祀,而女信徒们(彭透斯之母也在内)在极度的狂热中把他当“野兽”撕得粉碎,这是酒神对彭透斯的惩罚,西蒙之死与此相仿。再次,从结构上看,《酒神》一剧是以酒神突然出现为结尾的,采用了所谓“机械降神”的手法。在《蝇王》快结束时,拉尔夫被杰克等追得走投无路,突然意外地出现了来营救的军舰和军官,也有点像“机械降神”。对此的解释是,戈尔丁认为成人们的战争只是更大规模的孩子们的猎捕,军官可以把孩子们重新带到“文明”世界里去,但又由谁来拯救军舰和军官呢?
《蝇王》之所以能在客观上取得成功,一方面是因为当《蝇王》出版之际,正是东西方冷战激烈的时代,核战争的阴影笼罩着全球,不少人不但想到核武器将会给人类带来怎样的直接危害,而且想到万一核战争爆发后幸存者将会怎么样,《蝇王》大胆地预言了历史上可能发生的这可怕的一页,因而迎合了人们对核战争的后果感到忧虑和进行思考的需要。另一方面,当时大学里的文学教学受“新批评派”研究方法的影响,以精读课文为基础。《蝇王》所具有的多层次多方面的象征性,恰恰给人们提供了“见仁见智”的各种可能。相信弗洛伊德的从中得出孩子们的行为是对文明社会和父母权威的反抗;道德主义者认为由此可以知道,一旦脱离社会制约和道德规范,“恶”会膨胀到何等程度;政治家说《蝇王》说明了民主的破产和专制的胜利;基督教徒归之于原罪和世纪末;还有的人索性把戈尔丁看作存在主义者。由此可见,在这样的社会现实和这股文学潮流中诞生的《蝇王》,它能够很快地引起共鸣、受到评论界的重视,也就不足为奇了。
作为一个具有独创性的作家,戈尔丁一向否定创作中表面化和简单化的做法。他强调作家要摆脱一切传统的政治、宗教和道德的信条,通过自己的眼睛独立地观察世界,但他观察的结果却令人绝望。戈尔丁对黑暗的社会现实深感不满,但他却把这些弊端归之于解决不了问题的抽象的人性“恶”。有必要指出,《蝇王》的人性“恶”主题并不新鲜,在东方思想史上,荀子早就说过:“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韩非更是力主性“恶”说的;在西方思想史上,十七世纪的英国哲学家霍布士认为人是凶恶的动物,在原始状态下人对人像狼一样。这种说法的缺点在于把人看作孤立的人,把人性看作抽象的人性。“但是,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西方的一些评论家强调戈尔丁与巴兰坦的区别,但他们却没有看到他们俩殊途同归:两者都从抽象的人性出发,只不过前者描写的是“恶”的征服史,后者描写的是“善”的征服史。荒岛固然为文学上的乌托邦和反乌托邦提供了充分的想象余地,但荒岛文学的弱点也在于此,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种文学毕竟是背对现实的。
总而言之,戈尔丁的作品并没有也不可能“阐明当今世界人类的状况”,从中倒可以看到严峻的西方社会现实的曲折反映,看到作家想寻找出路又找不到出路的苦恼。戈尔丁的本意是想通过《蝇王》复制一部袖珍版的人类发展史,但他忘记了个体发展史并不完全重现种系发展史。当然,这不等于说《蝇王》没有发人深省之处。恩格斯说过:“人来源于动物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程度上的差异。”(《反杜林论》)人类的前途无疑是光明的,但通向光明的道路上不见得没有黑之蔽日的时候;人类的未来是可以乐观的,但盲目的乐观主义者不见得比认真的悲观主义者更高明。至少在提醒人们警惕和防止一部分人“兽性”大发作这点上,读读《蝇王》也许会有所启示。
龚志成
一九八四年十月
[book_title]第一章 海螺之声
金发少年攀下岩石最下面的一截,又开始摸索着朝环礁湖[1]方向走去。虽然他已经脱掉了那件学校里常穿的厚运动衫,用一只手拖着,但还是热得要命;灰衬衫湿淋淋地粘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上。在这个少年的周围,一条长长的孤岩猛插进丛林深处,天气闷热,孤岩就像个热气腾腾的浴缸。这会儿少年正在藤蔓和断树残干中吃力地爬着,突然一只红黄色的小鸟怪叫一声、展翅腾空;紧接着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嘿!”这声音喊道,“等一等!”
孤岩侧面的矮灌木林丛被摇晃着,大量的雨珠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等等,”这声音又叫,“我给缠住了。”
金发少年停住脚,自自然然地紧紧袜子。他这动作一时间让人觉得这孩子好像是在老家[2]一样。
那个声音又叫开了。
“这么些藤蔓我真没法弄掉。”
说这话的孩子正从矮灌木林丛中脱身退出来,细树枝在他油垢的防风外衣上刮擦刮擦直响。他光光的膝弯弯处圆鼓鼓的,被荆棘缠住擦伤了。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拨开棘刺,转过身来。比起金发少年,这个男孩稍矮一些,身体胖乎乎的。他用脚轻轻地试探着安全的落脚处,往前走着,随后又透过厚厚的眼镜往上瞧瞧。
“带话筒的那个大人在哪儿?”
金发少年摇摇头。
“这是一个岛。至少在我看来是一个岛。那里是一条伸进外海的礁脉。兴许这儿没大人了。”
胖男孩像是大吃一惊。
“本来有个驾驶员,他没在客舱,他在前上方的驾驶舱里。”
金发少年眯起眼睛凝视着那条礁脉。
“别的全是些小孩儿。”胖男孩接着往下说。“准有些跑出来了。他们准会出来,可不是吗?”
金发少年开始十分随意地找路往水边走去。他努力装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同时又避免表露出过分明显的无动于衷,可那胖男孩急匆匆地跟着他。
“到底还有没有大人呢?”
“我认为没有。”
金发少年板着面孔回答;可随后,一阵像已实现了理想般的高兴劲儿使他喜不自胜。在孤岩当中,他就地来了个拿大顶,咧嘴笑看着颠倒了的胖男孩。
“没大人啰!”
胖男孩想了想。
“那个驾驶员呢。”
金发少年两腿一屈,一屁股坐在水气濛濛的地上。
“他把咱们投下后准飞走了。他没法在这儿着陆。有轮子的飞机没法在这儿着陆。”
“咱们被攻击了!”
“他会平安回来的。”
胖男孩晃晃脑袋。
“下降那阵子我从一个窗口往外瞧过。我看见飞机的其他部分直朝外喷火。”
他上下打量着孤岩。
“这不就是机身撞的。”
金发少年伸出手来,摸摸树干高低不平的一头。一下子他显得感兴趣起来。
“机身又怎么了?”他问道。“那东西现在又跑哪儿去了呢?”
“暴风雨把机身拖到海里去了。倒下的树干这么多,情况一定非常危险。机舱里准保还有些小孩儿呢。”
胖男孩迟疑一下又问:
“你叫什么名字?”
“拉尔夫。”
胖男孩等着对方反问自己的名字,可对方却无意要熟悉一下;名叫拉尔夫的金发少年含含糊糊地笑笑,站起身来,又开始朝环礁湖方向走去。胖男孩的手沉沉地搭在拉尔夫的肩膀上。
“我料想还有好多小孩分散在附近。你没见过别人吗?”
拉尔夫摆摆头,加快了脚步,不料被树枝一绊,猛地摔了个跟头。
胖男孩站在他身边,上气不接下气。
“我姨妈叫我别跑,”他辩解地说,“因为我有气喘病。”
“鸡—喘病?”
“对呀。接不上气。在我们那个学校就我一个男孩得气喘病。”胖男孩略带骄傲地说。“我还从三岁起就一直戴着眼镜。”
他取下眼镜递给拉尔夫看,笑眯眯地眨眨眼,随后把眼镜往肮脏的防风外衣上擦起来。一会儿胖男孩苍白的面容上又出现了一种痛苦和沉思的表情。他抹抹双颊的汗珠,匆匆地推一推鼻上的眼镜。
“那些野果。”
他环顾了一下孤岩。
“那些野果,”他说,“我以为——”
他戴上眼镜,绕过拉尔夫身边的藤蔓走开,在一堆缠绕着的簇叶中蹲了下去。
“我一会儿就出来——”
拉尔夫留神地解开缠绕在身上的枝叶,悄悄地穿过杂树乱枝。不一会儿胖男孩呼噜呼噜的声音就落到他的身后,拉尔夫急急忙忙地朝仍位于他和环礁湖之间屏障似的树林赶去。他翻过一根断树干后,走出了丛林。
海岸边长满棕榈。有的树身耸立着,有的树身向阳光偏斜着,绿色的树叶在空中高达一百英尺。树下是铺满粗壮杂草的斜堤,被乱七八糟的倒下的树划得东一道西一道的,还四散着腐烂的椰子和棕榈树苗。之后就是那黑压压的森林本体部分和孤岩的空旷地带。拉尔夫站着,一手靠着根灰树干,一面眯起眼睛看着粼波闪烁的海水。从这里往外约一英里之遥,雪白的浪花忽隐忽现地拍打[3]着一座珊瑚礁。再外面则是湛蓝的辽阔的大海。在珊瑚礁不规则的弧形圈里,环礁湖平静得像一个水潭——湖水呈现各种细微色差的蓝色、墨绿色和紫色。在长着棕榈树的斜坡和海水之间是一条狭窄的弓形板似的海滩,看上去像没有尽头,因为在拉尔夫的左面,棕榈、海滩和海水往外伸向无限远的一点;而几乎张眼就能看到的,则是一股腾腾的热气。
拉尔夫从斜坡上跳下去。沙子太厚,淹没了黑鞋子,热浪冲击着他。他觉得身上的衣服很重,猛地踢掉鞋,刷地扯下连同宽紧带的一双袜子。接着又跳回到斜坡上,扯下衬衫,站在一堆脑壳样的椰子当中,棕榈和森林的绿荫斜照到他的皮肤上。拉尔夫解开皮带的蛇形搭扣,用力地脱掉短裤和衬裤,光身子站在那儿,察看着耀眼的海滩和海水。
拉尔夫够大了,十二岁还多几个月,小孩子的凸肚子已经不见了;但还没大到那种开始感到难为情的青春期。就他的肩膀长得又宽又结实而言,看得出他完全可能成为一个拳击手,但他的嘴形和眼睛偏又流露出一种温厚的神色,表明他心地倒不坏。拉尔夫轻轻地拍拍棕榈树干,终于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岛,又开心地笑笑,来了个拿大顶。他利索地翻身站起来,蹦到海滩上,跪下拨了两抱沙子,在胸前形成个沙堆。随之他往后一坐,闪亮而兴奋的眼睛直盯着海水。
“拉尔夫——”
胖男孩在斜坡上蹲下身子,把斜坡边缘当个座位,小心地坐下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那些野果——”
他擦擦眼镜,又把扁鼻子上的眼镜推了推。眼镜框在鼻梁上印了道深深的、粉红的“V”形。他打量着拉尔夫精神焕发的身体,然后又低头瞧瞧自己的衣服,一只手放到直落胸前的拉链头上。
“我姨妈——”
随后他果断地拉开拉链,把整件防风外衣往头上一套。
“瞧!”
拉尔夫从侧面看看他,一言不发。
“我想咱们要知道他们的全部名字,”胖男孩说,“还要造一份名单。咱们该开个会。”
拉尔夫不接话头,所以胖男孩只好继续说下去:
“我不在乎他们叫我啥名字,”他以信任的口气对拉尔夫说,“只要他们别用在学校时常叫我的那个绰号。”
拉尔夫有点感兴趣了。
“那个什么绰号?”
胖男孩的视线越过自己的肩膀瞥了一下,然后凑向拉尔夫。
他悄悄地说:
“他们常叫我‘猪崽子’[4]。”
拉尔夫尖声大笑,跳了起来。
“猪崽子!猪崽子哟!”
“拉尔夫——请别叫!”
猪崽子担心地绞紧了双手。
“我说过不要——”
“猪崽子哟!猪崽子哟!”
拉尔夫在海滩的赤热空气中手舞足蹈地跳开了,接着又装作战斗机的样子折回来,翅膀后剪,机枪往猪崽子身上扫。
“吓—啊—哦!”
他一头俯冲进猪崽子脚下的沙堆,躺在那里直笑。
“猪崽子!”
猪崽子勉强地咧开了嘴,尽管这样对他打招呼是过分了,他也被逗乐了。
“只要你不告诉别人——”
拉尔夫在沙滩中格格地笑着。痛苦和专注的神色又回到了猪崽子的脸上。
“等一等。”
猪崽子赶紧奔回森林。拉尔夫站起来,朝右面小步跑去。
在这儿,海滩被成直角基调的地形猛地截断了;一大块粉红色的花岗岩平台不调和地直穿过森林、斜坡、沙滩和环礁湖,形成一个高达四英尺的突出部分。平台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泥土,上面长着粗壮的杂草和成荫的小棕榈树。因为没有充足的泥土让小树长个够,所以它们到二十英尺光景就倒下干死。树干横七竖八地交叠在一起,坐起来倒挺方便。依然挺立着的棕榈树形成了一个罩盖着地面的绿顶,里面闪耀着从环礁湖反射上来的颤动的散光。拉尔夫硬爬上平台,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这儿凉快的绿荫,他闭上一只眼,心想落在身上的树叶的影子一定是绿色的,又择路走向平台朝海的一边,站在那里俯视着海水。水清见底,又因盛长热带的海藻和珊瑚而璀璨夺目。一群小小的、闪闪发光的鱼儿东游西窜、忽隐忽现。拉尔夫兴高采烈,他用带低音的嗓门,自言自语地说道:
“太棒了!”
在平台外面还有更迷人的东西呢。某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也许是一场台风,或是伴随他自己一起到来的那场风暴——在环礁湖的里侧堆起了一道沙堤,因而在海滩里造成个长而深的水潭,较远一头是粉红色的花岗岩高高的突出部分。拉尔夫以前曾上过当:海滩水潭看上去深,其实不然。现在他走近这个水潭,本也没抱希望。这个岛却是一个真正的岛,而这个水潭是由海发大潮所造成的,它的一头深得呈墨绿色,使人难以置信。拉尔夫仔细地巡看了这整整三十码水面,接着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水比他的血还暖,拉尔夫就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浴缸里游泳。
猪崽子又出现了,坐在岩石突出的边上,带忌妒心的眼光注视着拉尔夫的雪白身躯在绿水里上下。
“你游得不好。”
“猪崽子。”
猪崽子脱掉鞋袜,小心地把它们排放在岩石边上,又用一只脚趾试试水温。
“太热!”
“你还等什么呀?”
“我啥也不等。可我的姨妈——”
“去你的姨妈!”
拉尔夫从水面往下一扎,然后在水中睁着眼游;水潭的沙质岩边隐隐约约地像个小山坡。他翻了个身,捏住鼻子,正看到一道金光摇晃碎落在眼前。猪崽子看来正在下决心,他动手脱掉短裤,不一会儿光了身,露出又白又胖的身躯。他踮着脚尖走下了水潭的沙滩边,坐在那儿,水没到颈部,他自豪地对着拉尔夫微笑。
“你不打算游吗?”
猪崽子晃晃脑袋。
“我不会。不准我游。我有气喘病——”
“去你的鸡喘不鸡喘!”
猪崽子以一种谦卑的耐心忍着。
“你游得不行啊。”
拉尔夫用脚啪嗒啪嗒地打着水游回到斜面下,把嘴浸下去,又往空中喷出一股水,随后抬起下巴说:
“我五岁就会游泳。我爸爸教的。他是个海军军官。他一休假就会来救咱们的。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猪崽子的脸忽地红了。
“我爹死了,”他急匆匆地说,“而我妈——”
他取下眼镜,想寻找些什么来擦擦,但又找不到。
“我一直跟姨妈住一块儿。她开了个糖果铺。我常吃好多好多糖,喜欢多少就吃多少。你爸爸什么时候来救咱们?”
“他会尽量快的。”
猪崽子湿淋淋地从水中上来,光身子站着,用一只袜子擦擦眼镜。透过早晨的热气他们所听到的唯一声响,就是波浪撞击着礁石那永无休止的、恼人的轰鸣。
“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在这儿?”
拉尔夫在水里懒洋洋地游着。睡意笼罩着他,就像缠绵脑际的蜃楼幻影正在同五光十色的环礁湖景致一比高低。
“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在这儿呢?”
因为,拉尔夫想,因为,因为……从礁石处传来的浪涛声变得很远很远。
“他们会在飞机场告诉他的。”
猪崽子摇摇头,戴上闪光的眼镜,俯视着拉尔夫。
“他们不会。你没听驾驶员说吗?原子弹的事?他们全死了。”
拉尔夫从水里爬了出来,面对猪崽子站着,思量着这个不寻常的问题。
猪崽子坚持问道:
“这是个岛,是吗?”
“我爬上过山岩,”拉尔夫慢吞吞地回答,“我想这是个岛。”
“他们死光了,”猪崽子说,“而这又是个岛。绝没人会知道咱们在这儿。你爸爸不会知道,肯定谁也不会知道——”
他的嘴唇微微地颤动着,眼镜也因雾气而模糊不清。
“咱们将呆在这儿等死的。”
随着这个“死”字,暑热仿佛越来越厉害,热得逼人。环礁湖也以令人目眩的灿烂袭击着他们。
“我去拿衣服,”拉尔夫咕哝地说。“在那儿。”他忍着骄阳的毒焰,小步跑过沙滩,横穿过高出沙滩的平台,找到了他东一件西一件的衣服,觉得再穿上灰衬衫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随后他又爬上平台的边缘,在绿荫里找了根适当的树干就坐下了。猪崽子吃力地爬了上来,手臂下夹着他的大部分衣服,又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靠近朝向环礁湖的小峭壁;湖水交错的反射光在他身上不停地晃动。
一会儿猪崽子又说开了:
“咱们得找找别人。咱们该干点事。”
拉尔夫一声不吭。这儿是座珊瑚岛。他避开了毒日的煎熬,也不管猪崽子那带凶兆的嘟哝,还做着自己快乐的梦。
猪崽子仍顺着自己的话题往下说:
“咱们有多少人在这儿?”
拉尔夫走上前去,站在猪崽子身旁回答:
“我不知道。”
在暑热烟霭的下面,一阵阵微风拂过亮光闪闪的水面。微风吹到平台时,棕榈叶片发出簌簌的低吟,于是,模糊的太阳光斑就在他俩身上浮掠而过,像明亮的带翅膀的小东西在树阴里晃动。
猪崽子仰望着拉尔夫。后者脸上的阴影全反了;上半部是绿茵茵的,下半部由于环礁湖的反映,变得亮闪闪的。一道耀眼的阳光正抹过他的头发。
“咱们总该干点事吧。”
拉尔夫对他视若无睹。一个想象中存在而从未得到充分实现的地方,终于在这儿一跃而为活生生的现实了。拉尔夫快活极了,笑得合不拢嘴,猪崽子却把这一笑当作是对他的赏识,也满意地笑起来。
“假如这真是个岛——”
“那又怎么样呢?”
拉尔夫止住了微笑,用手指着环礁湖。在海蕨草中有个深米色的东西。
“一块石头。”
“不,一个贝壳。”
忽然,猪崽子高兴起来;他兴奋得倒也并不过分。
“对。这是个贝壳。我以前见过像这样一个。在人家的后屋墙上。那人叫它海螺。他常吹,一吹他妈妈就来了。那东西可值钱哩——”
靠拉尔夫的手肘边,有一棵小棕榈树苗倾斜到环礁湖上。由于它本身的重量,小树苗已经从贫瘠的泥土中拖出了一团泥块,它很快就要倒下了。拉尔夫拔出细树干,在水里拨弄起来,五颜六色的鱼东窜西逃。猪崽子的身子倾斜着,看上去很不稳。
“当心!要断了——”
“闭嘴。”
拉尔夫心不在焉地说着。贝壳有趣、好看、是个有价值的玩意儿;拉尔夫好像在做一个白日梦,梦中生动的幻象萦绕在他和猪崽子之间,可猪崽子并非他梦境中的人物。他用弯曲的棕榈树苗把贝壳推出了海藻,再用一只手当作支点支撑住树枝,另一只手往下压细树苗的一端,直到把贝壳挑了上来,水滴滴答答地往下直淌,猪崽子一把抓住海螺。
此刻海螺不再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了,拉尔夫也变得激动起来。猪崽子唠唠叨叨地说:
“——海螺;可真贵。我敢打赌,你要买个海螺,就得花好多、好多、好多的钱——那人把海螺挂在花园围墙上,我姨妈——”
拉尔夫从猪崽子手里接过贝壳,一些水顺他的手臂流下。贝壳是深米色的,散布着淡淡的粉红斑点。在磨出一个小孔的贝壳尖和粉红色的贝壳嘴当中,壳体长约十八英寸,略呈螺旋状,表面还有精巧的凸纹。拉尔夫把壳内深处的沙子摇晃出来。
“——像头奶牛哞哞叫,”猪崽子说。“他还有些白石子,还有一只养着绿鹦鹉的鸟笼。当然,他不会去吹那些石子,他说——”
猪崽子停下来喘了口气,摸摸拉尔夫手里那个闪光的东西。
“拉尔夫!”
拉尔夫抬起头来。
“咱们可以吹这个来召人开会。他们听见了会来的——”
他笑看着拉尔夫。
“这不就是你的意思吗?你从水里捞起这只海螺就为这缘故吧?”
拉尔夫把金黄的头发往后一撩。
“你那朋友怎么吹海螺的?”
“他吹起来有点像吐唾沫似的,”猪崽子说。“我姨妈不让我吹,因为我有气喘病。他说你从下面这儿使劲往贝壳里吹。”猪崽子把一只手放到他那突出的小肚子上。“你试试看,拉尔夫。会把别人召来的。”
拉尔夫半信半疑,他把贝壳小的一头抵在嘴上吹起来。从贝壳嘴里冲出一阵急促的声音,可再没别的了。拉尔夫擦去嘴唇上的咸水,又试吹起来,但贝壳里仍然没有一点声音出来。
“他吹起来有点像吐唾沫似的。”
拉尔夫噘起嘴往里鼓气,贝壳呜地冒出一种低沉的、放屁似的声音。这下子可把两个男孩逗乐了,在一阵阵哈哈的笑声之中拉尔夫又使劲吹了几分钟。
“他从下面这儿使劲吹。”
拉尔夫这才抓住了要点,运用横膈膜的气往贝壳里猛送。霎时那东西就响了。一种低沉而又刺耳的声音在掌心中嗡嗡作响,随后穿透杂乱无章的林海,到粉红色的花岗岩山才发出回声。成群的鸟儿从树梢上惊起,下层的林丛中则有什么动物在吱吱乱叫乱跑。
拉尔夫把贝壳从嘴边拿开。
“天哪!”
听过海螺刺耳的声音后,他那平常的讲话声再听起来就像是悄声细语。他把海螺顶住嘴唇,深吸一口,又吹了一下。螺声再次嗡嗡作响,然后随着他越来越使劲,声音碰巧升高了一个八度,比刚才吹的一次更加刺耳。猪崽子哇哇地高喊,面带喜色,眼镜闪闪发亮。鸟儿在惊叫,小动物在急促地四散奔逃。拉尔夫接不上气了,海螺的声音又跌下了八度,变成一股低沉的呜呜气流[5]。
海螺沉默了,就像一支闪烁的獠牙;拉尔夫的脸由于接不上气而灰暗无光,岛的上空充满了鸟儿的惊叫声以及各种回声。
“我敢打赌,你在几英里外都听得见。”
拉尔夫喘过气,又吹了一连串短促的强音。
猪崽子欢叫起来:“来了一个!”
沿海滩约一百码的棕榈树林里冒出了一个男孩子。他六岁上下,身体结实、头发金黄、衣衫褴褛,面孔则被黏糊糊的野果浆汁涂得一塌糊涂。为了某种显而易见的目的,他把裤子脱了下来,现在刚拉上一半。他从长着棕榈树的斜坡跳进沙滩,裤子又落到脚踝上;他一步步地走出沙滩,小步跑到平台。猪崽子在他上来的时候帮了把忙。与此同时,拉尔夫继续猛吹海螺,吹到林中响起了许多小孩的声音。小男孩朝拉尔夫面前一蹲,快活地仰起头来直望着拉尔夫。等到他肯定地知道他们将一道干点事情时,才流露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态,并把他唯一还算干净的指头,一只肉色的大拇指,放进了嘴巴。
猪崽子向他弯下腰去。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尼。”
猪崽子喃喃自语着这个名字,随后大声地说给拉尔夫听,而后者毫无兴趣,因为他还在使劲地吹海螺。拉尔夫紫涨着脸,为吹出这种巨大的声响而兴奋至极,他的心似乎跳得连敞开的衬衫也在颤动。森林中有片呼喊声越来越近。
海滩上此刻出现了一派生机勃勃的迹象。左右伸展开达几英里长、在暑热烟霭底下震颤着的沙滩上,时隐时现着许多人影;一群男孩子经过烫人而无声的海滩,正朝平台赶来。三个不比约翰尼大的小孩子从近得令人吃惊的地方突地冒了出来。他们方才一直在森林里狼吞虎咽地大嚼野果。一个肤色黝黑、不比猪崽子小多少的孩子,拨开一处矮灌木林丛钻出来,走到了平台上,愉快地朝大伙儿笑笑。越来越多的孩子们赶来了。他们从天真的约翰尼身上得到启示,坐等在倒下的棕榈树干上。拉尔夫继续不停地猛吹出短促又刺耳的海螺声。猪崽子则在人群中东走西跑,问名问姓并皱眉蹙额地记着这些名字。孩子们服从猪崽子,就像过去无条件服从带话筒的大人。有些孩子光着身子,提着衣服;还有些半裸着身子,或者多少穿点衣服;有穿各种学校制服:灰色、蓝色、浅黄色的;有穿茄克衫或线衫的;有穿着彩条纹袜子和紧身上衣的;还有戴着各种徽章,甚至格言牌的。在绿阴里横卧着的树干之上,人头济济,头发有褐色的、金黄的、黑色的、栗色的、淡茶色的、鼠灰色的;都在那儿窃窃私语,都睁大着眼睛观察着拉尔夫,猜测着某种事情正在进行。
沿着海滩单独地、或三三两两地走来的孩子,越过暑热烟霭至附近沙滩的交接部分就一跃而变得清晰可见。在这儿,孩子们的眼光先被一个在沙滩上舞动着的、黑黑的、蝙蝠样的东西吸引住了,随后才察觉到这之上的身体。原来蝙蝠样的东西是一个孩子的身影,由于垂直的阳光照射而在杂乱的脚步之中缩成的一块斑影。就是当拉尔夫在吹海螺时,他也注意到了最后两个随飘动的黑斑影到达平台的身体。两个脑袋尖尖、长着短麻屑似的头发的男孩,像狗似的趴倒在拉尔夫面前,躺在那里气喘吁吁地露齿而笑。他们俩是双胞胎,长得非常相像,此刻正微笑着;孩子们见了大吃一惊,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双胞胎一块儿呼气吸气,一块儿咧嘴而笑,矮小结实,生气勃勃。他们俩朝拉尔夫抬起湿润的嘴唇。似乎是因为身上皮肤不够,所以他们的侧影显得模糊、嘴巴张得挺大。猪崽子朝他们弯下身子,他亮闪闪的眼镜对着他们,在阵阵的海螺声中重复着他们两人的名字。
“萨姆埃里克,萨姆埃里克[6]。”
猪崽子一时给弄糊涂了;双胞胎晃着脑袋,指来点去,大伙儿哈哈大笑。
拉尔夫终于停住不吹了,坐在那儿,一只手提着海螺,脑袋低垂在膝盖上。海螺的回声消失了,随后笑声也消失了,一片静谧。
在海滩钻石般闪烁的烟霭中某种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摸索前来。拉尔夫一眼先见,他注视着,他全神贯注的眼光渐渐把所有孩子的眼光都吸引到那个方向。接着那个东西从烟霭中走到了清晰的沙滩上,这下孩子们才看到黑乎乎的并不全是阴影,却大多是衣服。那东西是一队男孩,他们穿着令人陌生的古怪衣服,排成并列的两行,迈着整齐的步子。他们手里拿着短裤、衬衫,提着各种衣服;但每个男孩都头戴一顶带银色帽徽的黑方帽。他们的身体从喉咙到脚跟都裹在黑斗篷里,左胸前还佩着一个长长的、银色的十字架,每个人的颈部都装饰着丑角服装上用的叠花边领。热带的暑热,翻山越岭,寻找食物,此刻再加上沿着光线强烈得令人目眩的海滩这次大汗淋漓的行军,使他们的皮肤红得就像刚洗过的梅子。管他们的一个男孩穿着一样,不过他的帽徽是金色的。这支队伍离平台约十码远时,他一声令下,队伍停住,在赤热的阳光下他们个个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东摇西晃。这个男孩独自往前走来,斗篷轻扬,一跃而上平台,此刻他眼前几乎是一片漆黑,但他仍盯着前面看。
“带喇叭的大人在哪儿?”
拉尔夫觉察到他的眼睛被太阳照得看不清东西,回答道:
“这儿没带喇叭的大人。只有我。”
这男孩走近一点,眼光向下,盯着拉尔夫,同时皱起面孔。看见了一个膝盖上搁着深米色贝壳的金发男孩,这似乎并没有使他满足。他麻利地转过身来,黑斗篷兜着圈圈。
“那么,有没有船呢?”
在拂动着的斗篷里显出他是个大身架的瘦高个儿:黑帽子下露出红头发。他脸上长着鸡皮疙瘩和雀斑,长相难看,但并不带傻样。两只浅蓝色的眼睛向前看着,此刻虽有点沮丧,但又露出正要发怒的样子,或者说随时准备发怒的样子。
“这儿没大人喽?”
拉尔夫在他背后回答:
“没有,可我们正开会呢。来参加吧。”
穿斗篷的男孩们挤得紧紧的队列散了开来。高个子的男孩对他们喊道:
“合唱队[7]!立正!”
队员们服从了,但他们疲惫不堪,挤在一起排成一个队列,在阳光下站在那里摇来晃去。其中也有一些开始小声抱怨起来:
“可是,梅瑞狄。请问,梅瑞狄……我们可不可以……?”
就在那时,一个男孩突然噗地一声合脸倒在沙滩上,队伍一下子乱了套。他们把摔倒在地的男孩抬到平台上,让他躺下。梅瑞狄瞪着眼,无可奈何地说:
“那好吧。坐下。由他去。”
“可是,梅瑞狄。”
“他老是晕倒,”梅瑞狄说,“在直布罗陀晕倒;在亚的斯亚贝巴晕倒;而且在晨祷时还晕倒在指挥身上呢。”
这最后一句行话引起了合唱队员的一阵窃笑,他们像一群黑鸟似的栖息在横七竖八的树干上,很感兴趣地观察着拉尔夫。猪崽子没敢再问名字。这种整齐划一所产生的优越感,还有梅瑞狄口气中毫不客气的权威性,把他给镇住了。他畏畏缩缩地退到拉尔夫的另一边,拨弄起自己的眼镜。
梅瑞狄转向拉尔夫。
“一个大人也没有吗?”
“没有。”
梅瑞狄坐在树干上环顾着四周。
“那么我们只好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情了。”
在拉尔夫的另一边感到安全了一点的猪崽子怯生生地说道:
“就为这,拉尔夫才召开这个会,来决定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已经晓得了一些名字。那是约翰尼。那两个——他们是双胞胎,萨姆和埃里克。哪个是埃里克——?你?不——你是萨姆——”
“我是萨姆——”
“我是埃里克。”
“最好大家报报名字,”拉尔夫说道,“我叫拉尔夫。”
“我们已经知道大部分人的名字了,”猪崽子说。“刚知道这些名字。”
“小孩儿的名字,”梅瑞狄说。“为什么偏要叫我杰克?我叫梅瑞狄。”
拉尔夫很快地朝他转过身来。听得出这是一种自己会拿主意的口气。
“还有,”猪崽子继续说道,“那个男孩——我忘了——”
“你够啰嗦了。”杰克·梅瑞狄说。“闭嘴,胖子。”
一阵大笑。
“他可不叫胖子,”拉尔夫喊道,“他名叫猪崽子!”
“猪崽子!”
“猪崽子哟!”
“嗬,猪崽子哟!”
响起了暴风雨般的笑声,甚至连最小的孩子也在笑。片刻之间除猪崽子以外,其他男孩子们都连成一气,猪崽子脸色通红,耷拉着脑袋,又擦起眼镜来。
笑声总算平息了下去,又继续点名。在合唱队的男孩里一直粗俗地龇牙咧嘴的那个是莫里斯,他的个儿仅次于杰克。还有个谁也不认识的鬼头鬼脑的瘦个子男孩,他老一个人呆着,一副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样子。他喃喃地说完他的名字是罗杰,又一声不吭了。还有比尔、罗伯特、哈罗德、亨利等等;才晕倒过,现在靠着一根棕榈树干坐着的那个合唱队男孩,脸色苍白地朝拉尔夫微笑,说自己叫西蒙。
杰克说话了。
“咱们该想定一个办法,想想怎么才能得救。”
一阵嘁嘁喳喳之声。一个叫亨利的小男孩说他要回家。
“住口,”拉尔夫漫不经心地说着。他举起海螺。“我觉得该有个头儿来对某些事情下决定。”
“一个头儿!一个头儿!”
“我该当头儿,”杰克骄矜地说,“因为我是合唱队的领唱,又是领头的。我会唱升C调。”
又是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那好吧,”杰克说,“我——”
他踌躇不定了。后来那个叫罗杰的、黑黝黝的男孩动弹一下,讲话了。
“大伙儿投票表决。”
“对呀!”
“选一个头儿!”
“大伙儿选——”
这场选举的游戏几乎像海螺那样令人开心。杰克开始反对,但是希望有个头的要求已经变成一场选举,而且拉尔夫本人也大声表示赞同。没有一个男孩能找得出充分的理由来解释这种现象;猪崽子感到情况已经明摆在那里,头头非杰克莫属。然而,拉尔夫坐在那里,身上有着某种镇定自若的风度,与众不同:他有那样的身材,外貌也很吸引人;而最最说不清的,或许也是最强有力的,那就是海螺。他是吹过海螺的人,现正在平台上坐等着大家选他,膝盖上安安稳稳地搁着那碰不起的东西,他就是跟大家不同。
“选那个有贝壳的。”
“拉尔夫!拉尔夫!”
“让那个有喇叭似的玩意儿的人当头。”
拉尔夫举起一手以示安静。
“好了。谁要杰克当头?”
合唱队以一种沉闷的服从举起了手。
“谁要我当?”
除合唱队、猪崽子以外,其余的人都立刻举起了手。随后猪崽子也勉强举起了手。
拉尔夫点着数。
“那我当选头头了。”
孩子们鼓起掌来,甚至连合唱队员也拍起手来;杰克恼羞成怒,脸红得连雀斑都看不见了。他刷地站立起来,接着又改变主意坐下;与此同时,闹哄哄的声音仍在继续。拉尔夫瞧着杰克,急于表示点意思。
“合唱队归你,当然。”
“他们确能组成一支队伍——”
“或当猎手——”
“他们可以当——”
杰克红涨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拉尔夫又挥手示意安静。
“杰克负责管合唱队。他们可以当——你要他们当什么?”
“猎手。”
杰克和拉尔夫互相微笑着,两人都带着一种羞怯的好感。其余的男孩迫不及待地讲起话来。
杰克站起身。
“好了,合唱队,脱掉你们的外套。”
就像下课一样,合唱队的男孩子一立而起,一面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面把黑斗篷堆在草地上。杰克把自己的衣服往拉尔夫身旁的树干上一撂。满是汗水的灰短裤紧贴在他身上。拉尔夫不无钦佩地看看他们,杰克注意到了拉尔夫的眼光,解释道:
“刚才我正要爬过那座小山,想知道四周有水围着没有。可你的海螺声把我们给召来了。”
拉尔夫微笑着,他举起海螺以示安静。
“大伙儿听着。我得有时间把事情好好想想。我没法对一件事情立刻决定该怎么办。如果这不是个岛,咱们可能马上就会得救。所以咱们得决定这是不是一个岛。大家都必须呆在这儿附近,别走开。我们三个——要去多了就会把事情搞糟,还会互相丢失——我们三个先去摸摸底,把事情弄弄清楚。我去,还有杰克,还有,还有……”
他环顾着四周一张张急切的面孔。挑选的余地很大。
“还有西蒙。”
西蒙周围的男孩吃吃地笑了,于是他站起来,也微微笑了。西蒙因发晕而苍白的脸色已恢复了正常,不难看出,他虽瘦小,却是个挺精神的小男孩。从披散下来的、又黑又粗又乱的头发下露出炯炯的目光。
他朝拉尔夫点点头。
“我去。”
“还有我——”
杰克嗖地从身后的刀鞘里拔出了一把相当大的刀子,一下子捅进了树干。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随后又平静下来。
猪崽子嚷嚷道:
“我也要去。”
拉尔夫向他转过身去。
“这种事你干不了。”
“我反正要去——”
“我们用不着你,”杰克直截了当地说。“三个尽够了。”
猪崽子的眼镜一闪一亮。
“他刚找到海螺那阵子我就跟他在一起。我早就跟他在一块儿,比谁都早。”
杰克和别的孩子们对这点毫不理会。眼下大伙儿已经散开。拉尔夫、杰克和西蒙从平台上一跃而下,沿着沙滩走过洗澡的水潭。猪崽子跌跌撞撞地紧跟在他们身后。
“要是西蒙在咱俩当中走,”拉尔夫说道,“那咱们就可以在他头顶上讲话。”
三个孩子加快了脚步。这就使得西蒙不得不时时加快步子跟上他们。不一会儿拉尔夫停住脚转身看看猪崽子。
“瞧。”
杰克和西蒙装作什么也没注意到,继续赶路。
“你不能来。”
猪崽子的眼镜又蒙上了一层雾气——这回还带着一种蒙羞受辱的感觉。
“你告诉了他们。我说了以后还告诉他们。”
他满脸通红,嘴巴颤动着。
“我说过我不要——”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关于称呼我猪崽子的事。我说过只要他们不叫我猪崽子,别的我就不在乎;我还说别告诉人,后来你就一下子说了出去——”
两个孩子都不响了。拉尔夫恍然大悟地瞧着猪崽子,看出他的感情受到伤害,正气得要命。拉尔夫犹豫不决,到底是道歉一声好,还是干脆火上浇油。
“叫你猪崽子总比叫胖子好,”拉尔夫最后说,带着一种真正领导派头的直率说道,“不管怎么样,要是你感到不高兴,我为此而抱歉。好了,回去吧,猪崽子,去点名。那是你的活儿。回头见。”
拉尔夫转身去追另外两个。猪崽子停住脚,双颊上的怒容慢慢地消失了。他往后朝平台方向走去。
三个男孩在沙滩上轻快地走着。海潮平平,一长条布满海藻的海滩坚硬得几乎像条路。孩子们感觉到一种魅力扩展到他们和周围景色之上,为此兴高采烈。他们互相顾盼,大声嬉笑,说个不停,可谁也没有把别人的话听进去。气氛明朗而欢快。拉尔夫面临着对所有这一切作出解释的任务,他来了个拿大顶,又倒了过来。三个孩子刚笑完,西蒙怯生生地触触拉尔夫的手臂;他们又禁不住笑起来。
“前进,”杰克跟着说,“咱们是探险家。”
“咱们要走到岛的尽头,”拉尔夫说道,“到岛角上去转转看。”
“假如这是个岛——”
时近傍晚,烟雾逐渐地散开去。岛的尽头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在形状和感觉上都并不出奇。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方方的混杂地形,在环礁湖里还坐落着一大块巨石。海鸟正在上头营窝作巢。
“正像一层糖霜,”拉尔夫说,“在粉红色的蛋糕上的糖霜。”
“这个角落没啥转头,”杰克说,“因为根本没有一块大岩石,只有个弧形地段——而且,你们还看得到,山岩乱极了——”
拉尔夫用手遮着太阳光,眼光随着一片岩——沿山向上的高高低低的轮廓望去。这一部分的海滩比他们见过的其他部分都更靠近山。
“咱们从这儿爬试试看,”他说。“我倒是认为从这条路上山最方便。这儿丛林植物少点;粉红色的岩石较多。来吧。”
三个男孩开始向上登攀。不知是什么力量把一路上的山石扭曲砸碎,它们七歪八倒,常常是你堆我叠地垒作一团。这山岩最常见的特征是:在一个粉红岩石的峭壁顶上还盖着一大块歪斜的巨石;而在这之上又接二连三地压着石头,直至这一片粉红色的山岩形成一整块,保持着平衡,这一整块岩石穿过迷魂阵似的森林藤蔓凸向晴空。在粉红色的峭壁拔地而起的地方,有不少狭窄的小径逶迤而上。这些小径深陷在一片植物世界之中,孩子们可以面对山岩侧身沿着小径爬上去。
“这种小径是什么东西搞出来的呢?”
杰克停了一下,擦着脸上的汗水。拉尔夫站在他身旁,上气不接下气。
“是人吗?”
杰克摇摇头。
“是动物。”
拉尔夫直盯着黑洞洞的树底下。森林微微地颤动着。
“继续往前走。”
困难倒不在于沿着崎岖的山脊向上登攀,而在于不时地要穿越矮灌木林丛到达新的小路。在这儿,无数藤蔓的根茎紧缠在一起,孩子们不得不像穿针引线似的在其中前进。除开褐色的地面和偶尔透过树叶闪现的阳光,他们唯一的向导就是山坡的倾斜趋势:看那些四周长满粗大藤蔓的洞穴,是不是这一个高于那一个。
孩子们渐渐地、想方设法地向上攀爬着。
他们陷在这些乱糟糟的缠绕植物之中,在可以说是最困难的时候,拉尔夫目光闪闪地回顾着另两个。
“真带劲。”
“好极了。”
“没话说。”
他们并没有显而易见的理由该这样高兴。三个人全都热得要死、脏得要命、筋疲力尽。拉尔夫身上给划得一塌糊涂。藤蔓有大腿那么粗,缠绕在一起,仅留有很小的间隙,只好钻过去。拉尔夫试着叫了几声,他们所听到的只是低沉的回音。
“这才是真正的探险。”杰克说道。“我敢打赌,以前这儿准没人来过。”
“咱们该画张地图,”拉尔夫说,“可就是没纸。”
“咱们可以往树皮上划,”西蒙说道,“再使劲把黑的东西往里嵌。”
在暗淡的光线中,三人眨着亮闪闪的眼睛,进行着严肃的交流。
“真带劲。”
“好极了。”
这儿可没地方拿大顶了。这次拉尔夫表达激情的方式是装作要把西蒙撞倒;一会儿他们就在幽暗的树丛底下喘着粗气,乐成一团。
互相分开以后,拉尔夫先开了口。
“得再走喽。”
从藤蔓和树丛出去,下一个粉红色的花岗岩峭壁还在前面,离这儿隔着一段路,因而孩子们可以沿着小路小步往上跑。这条小路又通向更开阔的森林,他们得以在这当中瞥见一望无际的大海。骄阳毫无遮拦地照在小路上,阳光晒干了在黑暗和潮湿的暑热中浸透了他们衣服的汗水。通向山巅的最后一段路看上去就像在粉红岩石上的蔓草,蜿蜒而上,却不再投入黑暗之中。孩子们择路穿越狭隘的山路,翻过碎石砂砾的陡坡。
“瞧哪!瞧哪!”
在岛的这一端的高处,四散的岩石隆起着,有的像草垛,有的像烟囱。杰克依傍着的那块大石头一推就动,发出刺耳的轧轧声。
“前进——”
但不是“前进”到山顶去。突击顶峰还必须留待三个孩子接受如下的挑战以后:前面横着一块像小汽车那样大的岩石。
“嗨哟!”
岩石摇来摇去,跟上了节拍。
“嗨哟!”
摆动的幅度增大了,越来越大,直到逼近能维持平衡的临界点——来一下——再来一下——
“嗨哟!”
那块大石头在一个支点上摇动,晃晃荡荡,决然一去不返,它越过空中,摔下去,撞击着,翻着筋斗,在空中蹦跳着,发出深沉的嗡嗡声,在森林的翠顶上轰地砸出一个大洞。回声四起,鸟儿惊飞,那儿弥漫着白色的、粉红色的尘灰。远处再下面的森林震颤着,仿佛有一个发怒的恶魔经过,然后海岛又平静下来。
“真带劲!”
“真像一颗炸弹!”
“喂——啊——呜!”
他们足有好几分钟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终于又离开这地方朝前走。
通向山顶的路之后就容易了。当他们离山顶还有最后一段路时,拉尔夫在原地停了下来。
“天哪!”
他们正处在山侧的一个圆山谷边上,确切点说是半圆的山谷边上。这儿开满了蓝蓝的野花——一种岩生植物;溢流顺着口子垂荡下去,水沫乱溅地落到森林的翠顶上。空中满是翩翩飞舞,忽上忽下的各种彩蝶。
从圆山谷再往前一点就是方方的山头,不一会儿他们就已站在山顶上了。
在登上山顶以前他们就猜到了这是个岛:因为在粉红色的岩石中向上爬时,两侧都是大海,高处的空气极其明澈,孩子们凭某种本能就意识到四面都是大海。可他们感到,似乎等站到山顶上,并可以看到圆环状的海平线时,再来下这个最后的结论更合适些。
拉尔夫回头对另两个说:
“这个岛是属于咱们的。”
海岛有点儿像船:他们所立之处地势隆起,他们身后参差不齐的地形下延到海岸。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岩石、峭壁、树梢,山坡很陡;正前方,在船身的范围之内,地形下降的坡度稍稍缓和一些,遍地覆盖着绿树,有的地方露出粉红色的岩石;再过去是岛上平坦而浓绿的丛林,延伸下去,最后以一块粉红色的岩石而告终。就在这个岛渐渐消失在海水的地方,有着另外一个岛:几乎是同海岛分开的一块像城堡似的岩石矗立着,隔着绿色的海面与孩子们相对,像一个险阻的粉红岩石的棱堡。
孩子们俯瞰着这所有的一切,随后放眼大海。他们站得高高的;下午已经过去,而景象仍很清晰,并没有受到烟霭的干扰。
“那是礁石呢。一座珊瑚礁。我见过这样的图片。”
这礁石从两、三个方向环绕着小岛,它们位于一英里之外的海中,跟现在被孩子们看作是他们的海滩相平行。珊瑚礁在海中乱散着,就好像一个巨人曾弯腰要为海岛的轮廓划一条流动的白粉线,可还没来得及划好就因累而作罢。礁石内侧:海水绚烂、暗礁林立、海藻丛生,就像水族馆里的生态展览一样。礁石外侧是湛蓝的大海。海潮滚滚,礁石那边拖着长长的银白色的浪花泡沫,刹那间他们仿佛感到大船正在稳稳地后退着。
杰克指着下面。
“那是咱们登陆的地方啊。”
在瀑布和峭壁之外,树林中有一道明显的缺口:那是断树残干,往后延伸,在孤岩和大海之间只剩下一抹棕榈。也正在那儿,突入环礁湖的是那块高出的平台,周围有小虫似的人影在动来动去。
拉尔夫从他们所站的平地朝斜坡方向往下看去,约略看到一条曲折的线,那是一条溪谷,它穿过野花,盘旋直下到一块岩石,孤岩就从那里开始。
“这条路回去最快。”
孩子们眼睛闪闪发亮,兴奋得合不拢嘴,他们凯旋了,品尝着占有的欢乐。他们精神振奋,全是好朋友。
“没有村烟,也没有船只,”拉尔夫聪明地说。“咱们以后会吃准这点;可我认为这个岛没人住。”
“咱们要找吃的,”杰克叫道。“打猎。抓猎物……等到有人找到咱们为止。”
西蒙瞧瞧他们俩,什么也没说,可一个劲地直点头,弄得黑头发前后乱甩:他脸上容光焕发。
拉尔夫俯瞰着没有礁石的另一个方向。
“还要陡呢,”杰克说。
拉尔夫用手做成一个倒放着的杯子的形状。
“那下面有一小片森林……山把那片森林抬高了。”
满山遍野都长着树木——各种野花和乔木。此刻森林骚动起来,萧声阵阵,此起彼伏。附近成片的岩生野花拂动着,一会儿微风就带着凉意吹到了他们的脸上。
拉尔夫伸开双臂。
“全是咱们的。”
孩子们在山上欢笑着、翻着筋斗、大声嚷嚷。
“我饿了。”
西蒙一提起饿,别的孩子倒也感到了这点。
“走吧,”拉尔夫说道。“咱们已经弄清楚想要了解的事情了。”
他们翻过一道岩石斜坡,落到一片野花丛中,又在树木下找路前进。他们在那块地方停了下来,好奇地观察着四周的矮灌木丛。
西蒙先开了口。
“像蜡烛。蜡烛矮树。蜡烛花蕾。”
矮灌木丛是墨绿的常青树,芳香扑鼻,好多光滑的绿色花蕾叠着花瓣朝向阳光。杰克拿刀一砍,香沫四溅。
“蜡烛花蕾。”
“你又不能拿花蕾点燃,”拉尔夫说。“它们只是看上去像蜡烛。”
“绿蜡烛,”杰克鄙弃地说,“咱们又不能吃这些玩意儿。走吧。”
孩子们又开始进入密密的森林,他们拖着疲乏的步子扑通扑通地行走在一条小径上,突然听见一阵噪声——短促刺耳的尖叫声——以及蹄子在小路上沉重撞击之声。他们越往前推进,尖叫声越响,最后变成一阵阵声嘶力竭的狂叫。他们发现一头小野猪被厚厚的藤蔓所缠住,它恐怖万分,发疯似的朝四下挣扎着,发出持续的尖细的叫声。三个孩子冲上前去,杰克还拔出刀子挥舞起来。他在空中高举手臂。随后停了一下,一个间隙,小野猪继续狂叫,藤蔓在猛烈地抽动着,杰克粗骨骼的手臂挥来挥去、刀刃闪亮。这次不长的停顿使孩子们意识到要是小野猪向下冲去,力量是会很大的。接着小野猪挣脱了藤蔓,急忙奔进矮灌木林丛。只剩下孩子们面面相觑,看着那恐怖的地方。杰克的脸苍白得更衬出雀斑来。他觉察到自己还高举着刀子,便垂下手臂把刀身插入鞘内。一时他们全都羞愧地笑起来,又开始爬回原来的小径。
“我正在选地方,”杰克说。“我正等机会拿主意往哪儿下手。”
“你该用刀戳下去,”拉尔夫狂热地说道。“人们老是说杀猪的事。”
“割猪的喉咙放血,”杰克说,“要不就吃不成肉。”
“那你为啥不——?”
孩子们很清楚他为啥没下手:因为没有一刀刺进活物的那种狠劲;因为受不住喷涌而出的那股鲜血。
“我正要,”杰克说。他走在头里,另两个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正在找地方。下一回——!”
他一把从刀鞘里拔出刀子,猛地砍进一棵树的树干。下一回可不发善心了。他狂野地环顾着四周,挑战似的看看有谁反驳。随后他们一下跑进了阳光里,不一会儿就边忙着找东西吃,边顺着孤岩走向平台去开会了。
[1] 海洋上被珊瑚礁所包围的水面。
[2] 原文为the Home Counties,指伦敦附近各郡。
[3] 原文flinked,系作者所臆造的一个词。意谓flicker(摇曳),flick(轻弹声)和blink(闪烁)等词义的综合。
[4] 原文Piggy,意谓小猪。
[5] 原文wubber,系作者臆造,拟声。
[6] 即Sam and Eric(萨姆和埃里克)双胞胎两人名字的共同的简称。
[7] 原文choir,即教堂里的唱诗班。
[book_title]第二章 山上之火
拉尔夫一吹完海螺,平台已挤得满满的。这次聚会跟上午举行过的那次不同。下午的阳光从平台的另一侧斜射进来,大多数孩子在感到灼人的阳光的威力时已经被晒得很厉害,他们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而合唱队,引人注目地不那么像一个团体,仍将斗篷扔在一边。
拉尔夫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左面朝着太阳。他的右面是合唱队的大多数成员;他的左面是这次疏散前互不相识的稍大的孩子;他的前面是蹲坐在草地上的小孩子们。
此刻静了下来。拉尔夫把带粉红斑点的米色贝壳提到自己的膝盖上,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轻轻吹过平台。他吃不准站好还是坐好。他侧眼朝左面、朝洗澡的那个水潭方向瞧瞧。猪崽子就坐在身边,并没有给他出主意。
拉尔夫清清嗓子。
“那就这样吧。”
他随即发现自己能顺顺当当地说下去,解释清自己必须说的话。他一手捋捋自己金黄的头发,一面说道:
“我们在一个岛上。我们几个到过山顶,看到四面都是海水。我们没看到房子和炊烟,也没看到足迹、船只和人。我们是在一个没人居住的荒岛上,这岛上没别人。”
杰克插嘴说:
“我们得有一支队伍——去打猎。猎野猪——”
“对呀。这岛上有野猪。”
他们三人全都忙着试图转达一种感受,一种看到过肉色有生命的东西在藤蔓中挣扎的感受。
“我们看见——”
“吱喳乱叫——”
“它逃脱了——”
“我还没来得及下手——但是——下一回!”
杰克把刀猛劈进一枝树干,挑战似的朝四下瞧瞧。
会议又继续下去。
“大家知道,”拉尔夫说,“咱们需要有人去打猎、去弄肉。还有件事。”
他举起了膝盖上的贝壳,环顾着一张张光影斑驳的面孔。
“一个大人也没有。咱们只好自己照顾自己。”
会上一片唧唧喳喳,随之又静下来。
“还有件事。咱们不能许多人同时发言,必须像在学校里那样来个‘举手发言’。”
他把海螺举到面前,打量着海螺嘴。
“谁要发言我就给他拿海螺。”
“海螺?”
“这贝壳就叫海螺。我把海螺给下一个要发言的。他就拿着海螺说话。”
“可是——”
“瞧——”
“谁也不可以打断他的发言,我除外。”
杰克站起身。
“咱们要作些规定!”他激动地高叫道。“规定许多条!谁要是破坏这些条条——”
“喂——哦!”
“真带劲!”
“好啊!”
“干吧!”
拉尔夫感到有谁从他膝上拿起海螺。接着猪崽子站了起来,兜着那只米色的大贝壳站在那儿,欢叫声静了下去。杰克还站着,疑惑不定地瞥了拉尔夫一眼,后者却在笑嘻嘻地轻拍着一根圆木。杰克只好坐了下来。猪崽子一面取下眼镜朝衬衫上擦擦,一面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与会者。
“你们在妨碍拉尔夫。你们不让他抓住最重要的事情。”
他停顿一下以引起大家的重视。
“谁知道咱们在这儿?呃?”
“在飞机场会有人知道。”
“带喇叭那东西的大人——”
“我爸爸。”
猪崽子又戴上眼镜。
“没人知道咱们在什么地方,”猪崽子说道。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呼吸急促。“他们大概知道咱们要上哪儿;大概不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咱们现在哪儿,因为咱们根本没到过目的地。”他张口结舌地瞧了大家一会儿,然后摇晃着身子坐下。拉尔夫从猪崽子手里接过了海螺。
“我打算说的就是这个,”他接着说,“当你们全都,全都……”他注视着大伙儿全神贯注的表情。“飞机被击落着火了。没人知道咱们在哪儿。咱们可能会在这儿呆老长时间。”
真是鸦雀无声,大家连猪崽子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也能听见。阳光斜射进来,半个平台都铺满了金色的阳光。环礁湖上的轻风一阵紧接一阵,就像追逐着自己尾巴的小猫,夺路越过平台,窜进森林。拉尔夫把垂在前额上的一绺金发往后一捋。
“那咱们只好在这儿呆老长时间了。”
没人吱声。拉尔夫突然咧嘴笑起来。
“可这个岛真不赖啊。我们——杰克、西蒙和我——我们爬过山。这个岛好极了。有吃有喝的,还有——”
“各种山岩——”
“蓝蓝的野花——”
猪崽子有点儿恢复过来了,他指指拉尔夫手里的海螺,杰克和西蒙不响了。拉尔夫继续说道:
“咱们在岛上等的时候可以玩个痛快。”
他狂热地作着手势。
“就像在书里写的一模一样。”
一下就爆发出一阵喧嚷声。
“金银岛[1]——”
“燕子号人和亚马逊号人[2]——”
“珊瑚岛[3]——”
拉尔夫挥舞着海螺。
“这是咱们的岛。一个美好的岛。在大人找来之前,咱们可以在这儿尽情玩耍。”
杰克伸手拿了海螺。
“有野猪,”他说。“有吃的;沿那边过去的小溪里可以去洗澡——样样都不缺。还有人发现别的东西吗?”
他把海螺递还给拉尔夫,坐了下来。显然没人发现别的东西。
稍大的孩子们注意到了一个小孩意见相反。有群小孩怂恿他出来,可他不肯。这个小孩是个小不点儿,小得像只虾米,约摸六岁,一侧的面孔由于一块紫红的胎记而模糊不清。此刻他站着,被众目睽睽的眼光盯得不知所措,他用一只脚趾头往下钻弄着粗壮的野草。他嘟嘟哝哝,几乎要哭了出来。
别的小孩低声嘟哝着,可态度全挺严肃,他们把他推向拉尔夫。
“好吧,”拉尔夫说道,“那就来说吧。”
小男孩心慌意乱地四下张望着。
“快说吧!”
小男孩伸出双手去拿海螺,与会的孩子们大笑大嚷起来;他马上缩回双手,哭开了。
“让他拿海螺!”猪崽子喊道。“让他拿!”
拉尔夫示意他拿起了海螺,可随之一阵笑声淹没了小男孩的声音。猪崽子跪在他身边,一手按在大海螺上,听他讲,并向其余的人作出解释。
“他要知道你们打算拿蛇样的东西怎么办。”
拉尔夫笑了,别的孩子也跟着笑了。小男孩蜷曲着身体缩作一团。
“给我们讲讲蛇样的东西。”
“现在他说那是只小野兽。”
“小野兽?”
“蛇样的东西。好大好大。他见过。”
“在哪儿?”
“在林子里。”
不知是飘荡的微风,还是西下的夕阳,给树木底下带来了阵阵的凉意。孩子们感到了这点,骚动起来。
“在这么大小的岛上不可能有小野兽、蛇样的东西,”拉尔夫好心地解释道。“只有在大地方,要么像非洲、要么像印度,才找得到那种东西。”
一阵喃喃细语声;接着是一阵庄重的点头。
“他说小野兽在黑暗中出来。”
“那他根本就看不见!”
一阵笑声、欢闹声。
“你们听见吗?他说在黑暗中看到了那东西——”
“他还是说见过小野兽。那东西来过又走了,后来又回来,要吃掉他——”
“他在做梦呢。”
哄堂大笑。拉尔夫环顾着四周,看着一张张面孔,寻求大家的赞同。大点的孩子们赞同拉尔夫;可小孩子中却有不少人表示疑惑,单靠推理式的保证可说不服他们。
“他准是做恶梦了。因为老在这些藤蔓中跌跌撞撞。”
更庄重的点头;孩子们知道恶梦是怎么回事。
“他说见过野兽、蛇样的东西。他问今晚它会不会再来。”
“可根本没小野兽呀!”
“他说在早上小野兽变成绳子样的东西挂在树枝上,不知道今儿晚上会不会再来。”
“可根本没有小野兽呀!”
此刻却一点笑声都没有了,大伙儿面容肃然地瞧着他。拉尔夫双手捋着头发,又好玩又恼怒地注视着这个小男孩。
杰克一把抢过海螺。
“当然拉尔夫说得对。没有蛇样的东西。但要是真有蛇我们就把它逮住干掉。我们正要去猎野猪,为大伙儿搞点肉。我们也要去打蛇呢——”
“可实在没有蛇呀!”
“我们去打猎时会搞清楚的。”
拉尔夫恼了,一时无法可想。他感到自己面对着某种不可捉摸的东西。而盯着他的眼睛又是那么样的全神贯注,毫无幽默感。
“可实在没有野兽呀!”
拉尔夫不知是什么力量从他内部涌上来迫使他又大声地强调这一点。
“可我告诉你们没有野兽!”
与会者默不吭声。
拉尔夫又举起海螺,他一想到自己接下去要说的话,心情又好了起来。
“现在咱们来讨论最重要的事情。我一直在考虑。就是在我们几个爬山时也在想。”他向另外两个会意地咧嘴笑笑。“刚才在海滩上也在想。我想的就是,咱们要玩,还要得救。”
与会者表示赞同的热情呼声像热浪那样冲击着他,他一时断了话头,想了想后又说:
“咱们要得救,当然咱们会得救。”
响起了一派喧闹声。这种只是出于拉尔夫的新的权威,并非有什么根据的直率的断论,却给大家带来了光明和欢乐。拉尔夫不得不挥舞海螺以示安静,让大伙儿继续听他说。
“我父亲在海军里。他说已经没什么岛屿是人们所不知道的了。他说女王有个大房间,里面全是地图,世界上所有的岛都画在那上面。所以女王一定会有这个岛的地图的。”
又响起了一片欢天喜地的声音。
“早晚会有船派到这儿。说不定还是我爸爸的船呢。大家等着,早晚咱们总会得救。”
他停顿一下,以示强调。与会者因他的话而产生一种安全感。他们本来就喜欢拉尔夫,而现在更尊敬他了。大伙儿自发地开始拍手叫好,一会儿平台上就响彻了掌声。拉尔夫一阵脸红,他侧眼看到猪崽子毫不掩饰的钦羡之情,而在另一侧看到杰克在嘻嘻地傻笑,表现他也知道怎么鼓掌。
拉尔夫挥挥海螺。
“停下!等一等!听我说!”
他在安静的气氛中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
“还有件事。咱们有办法帮助他们找。船只经过岛的附近时,船上的人不一定会注意到咱们。因此必须在山顶上升起烟来。咱们一定要生堆火。”
“一堆火!生一堆火!”
一半孩子立刻站了起来。杰克在当中鼓噪着,也不记得拿海螺了。
“来吧!跟我来!”
棕榈树下的一片空地充满了噪声,孩子们跑动起来。拉尔夫也站了起来,大叫安静,可没人听他。人群一下子都跑向岛的一端,一窝蜂地跑了——跟着杰克跑了。甚至连小小的孩子们也跑起来,踩着断枝落叶,使劲地跑着。留下拉尔夫拿着海螺,此外就只剩下了猪崽子。
猪崽子的呼吸几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一群小孩儿!”他轻蔑地说。“一举一动真是像一群小孩儿!”
拉尔夫犹豫不决地看着猪崽子,把海螺搁到树干上。
“我打赌是吃茶点的时候了,”猪崽子说。“真不知他们跑到那山上去想干什么?”
他颇带敬意地抚摸着海螺,随后停下来抬头仰望。
“拉尔夫!嘿!你上哪儿?”
拉尔夫已经爬上了孤岩的第一层断裂面。他前面老长一段路都响着孩子们咔嚓咔嚓地踩着枝叶的声音和欢笑声。
猪崽子带着很不满的眼光看着他。
“像一群小孩儿——”
他叹了口气,弯下腰系紧鞋带。蜂拥而去的人群中的噪声随着他们上山而渐渐消逝。然后,猪崽子带着一种长者不得不跟上孩子愚蠢的胡闹而作出牺牲的表情,他捡起海螺,转向森林,开始择路翻过高低不平的孤岩。
山顶的另一侧之下有块平坦的森林。拉尔夫无意中又做了个倒放着的杯子的手势。
“那下面咱们要多少柴火就有多少。”
杰克点点头,用牙齿咬住下嘴唇。在山的较陡峭的一侧,在他们脚下约一百英尺处开始,有块地方好像已经特地设计好来放燃料似的。在潮湿的暑压之下,树木缺乏足够的泥土,没法长足,过早地倒下腐烂了:藤蔓盘缠,在底下托着枯树,新的树苗夺路而长。
杰克转向已经站好的合唱队。他们戴着的黑帽子滑向一侧,盖住一只耳朵,就像戴着贝雷帽。
“咱们要搞一个柴火堆。来吧。”
他们找出最恰当的下坡路,开始用力地拖拉枯树残枝。已到山顶的小孩子们也跟着滑了下来,除了猪崽子一人以外,人人都在忙碌。大多数的树木都已腐烂不堪,一拉就碎,木屑四飞,还有纷扬的树虱和烂物;可也有些树干被原根拉出来。双胞胎萨姆和埃里克先找到一根可能会是原根的圆木,但他们搬不动,拉尔夫、杰克、西蒙、罗杰和莫里斯也来插手帮忙。接着他们把那棵奇形怪状的枯树一点点抬到岩石上,把它往柴火堆上一倒。每一群孩子都多少加了点,柴火堆越来越高。又一个来回时拉尔夫发现自己正同杰克一块儿扛一根大树枝,他们俩分担着这个重物,不由互相咧嘴而笑。在微风中、在欢叫中、在斜射到高山上的阳光中,再次散发出一种魅力,散发出一种亲密无间、大胆冒险和令人满足的光辉,一种奇妙而无形的光辉。
“真有点吃不消。”
杰克露齿笑着回答:
“咱们俩能扛得动。”
他们俩一块儿竭力扛着树枝,摇摇晃晃地爬上了最后一段陡峭的山路。他们俩一块儿哼着一!二!三!把大树枝砰地扔到大柴火堆上。随后他们俩又洋溢着胜利的欢乐,欢笑着走回去,于是拉尔夫忍不住来了个拿大顶。在他们下面,孩子们仍在干着活,尽管有些小家伙已经没有兴趣,在这片新的森林里寻找起野果来。此刻双胞胎以令人意想不到的聪明,捧着一抱抱枯树叶爬上山来,把叶子倾倒在柴火堆上。感到柴火堆够高了,孩子们一个个都不再回去拿,他们站在粉红色的、嶙峋的山顶石之中。呼吸现在平静了,身上的汗水也干了。
拉尔夫和杰克互相瞅瞅,大伙儿都在他们边上干等着。他们俩滋生起一种惭愧的感觉,也不知道怎么来表示这种心情。
拉尔夫红涨着脸先开了口。
“你来怎么样?”
他清清嗓子继续说:
“你来点火好吗?”
于是尴尬的局面揭开了,杰克的脸也红了。他开始含糊不清地喃喃而语。
“你把两根树枝互相摩擦。你摩擦——”
他瞥了一下拉尔夫,拉尔夫却不打自供了无能,他脱口而出。
“谁有火柴吗?”
“你做张弓,旋动那枝箭取火,”罗杰说道。他搓手模仿着,“嘶嘶。嘶嘶。”
一阵微风吹过山来。随之而来的是穿着短裤和衬衫的猪崽子,他小心翼翼地从森林中费力地走了出来,夕照在他的眼镜上反射出一闪一闪的亮光。他胳膊下夹着海螺。
拉尔夫朝他喊道:
“猪崽子!你带火柴了吗?”
别的孩子跟着嚷嚷,山上一片嗡嗡响。猪崽子摇摇头,来到柴火堆旁。
“嗳呀!是你们搞了这么个大堆?是不是?”
杰克突然用手指着,说:
“他的眼镜——拿眼镜作聚光镜!”
猪崽子没来得及脱身就给团团围住了。
“嘿——放我走!”正当猪崽子发出恐怖的尖叫,杰克早一把从他脸上抢走了眼镜。“当心!还我眼镜!我都看不见了!你要把海螺给打碎了!”
拉尔夫用胳膊肘把他推向一边,跪在柴火堆旁。
“站开,别挡光。”
一阵推推拉拉,再加上瞎起劲的大叫大嚷。拉尔夫把眼镜片前前后后,上下左右地移来移去,夕阳的一道亮闪闪的白光落到一块烂木头上。几乎同时升起了一缕轻烟,呛得拉尔夫干咳起来。杰克也跪下轻轻地吹着,于是轻烟飘散开去,接着烟更浓了,终于出现了一小团火苗。在明亮的阳光下开始几乎看不见的火苗卷住了一根细树枝,火越来越大,闪现着灿灿的火光,又蹿上一根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尖响的爆裂声。火苗越蹿越高,孩子们一片欢腾。
“我的眼镜!”猪崽子号叫着。“还我眼镜!”
拉尔夫从柴火堆旁站开一点,把眼镜塞到猪崽子摸索着的手里。猪崽子的声音慢慢变成了叽里咕噜的自怨自诉。
“弄得这么脏。我戴着连手都看不见——”
孩子们跳起了舞。柴火堆那么朽蚀不堪,现在像引燃物那么干燥,金黄的火焰大口地吞没着一根根大树枝,熊熊的火苗蹿到二十英尺的空中摇来晃去。火堆近处,热浪逼人,微风吹过,带起一条火星。一根根树干在烈火中蜷缩为灰白的余烬。
拉尔夫叫喊道:
“再要柴火!大家全去找柴火!”
此刻生活变成了一场同火的竞赛,孩子们四散奔进了稍在高处一点的森林。要在山上保持一面迎风飘扬的美好的火之大旗已成当务之急,没一个人再顾得上别的。即使连最小的孩子们也拿来小片的木头投进火堆,除非被果子所吸引的。空气流动得稍快一些,成了一股轻风,因此下风头和上风头有了明显的界限。一头空气凉飕飕的,但另一头火堆中冲出灼人的热浪,一瞬间就能把头发都烘得拳曲起来。孩子们感到了习习晚风吹拂在湿漉漉的脸上,停下享受这股清凉,于是便发现自己已精疲力竭。他们扑倒在乱石堆中的阴影里。火苗迅速减弱下去;随后火堆渐渐坍下去了,内中不时地响起一种焦炭的轻轻的爆裂声,一大股火星往上直冲,倾斜开来,随风飘去。孩子们躺在地上,像狗似的喘着粗气。
拉尔夫把搁在前臂上的脑袋抬起来。
“没用啊。”
罗杰不住地往灼热的灰烬中呸呸吐着唾沫。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烟,只有火啊。”
猪崽子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两块岩石当中,膝盖上放着海螺。
“咱们没生成火,”他说,“有什么用!像这样烧的火堆咱们又没法维持,再怎么试也不行。”
“胖子你太费心思啦,”杰克鄙视地说。“你只会干坐。”
“咱们用过他的眼镜,”西蒙边说,边用前臂擦擦黑污污的脸颊。“他那样也算帮了忙。”
“我拿着海螺,”猪崽子恼怒地说道。“你们让我发言!”
“海螺在山顶上不算数,”杰克说,“你还是闭嘴吧。”
“我手里拿着海螺。”
“放上青树枝,”莫里斯说道。“那是生烟的最好法子。”
“我拿着海螺——”
杰克恶狠狠地转脸说:
“你闭嘴!”
猪崽子蔫了。拉尔夫从他那儿拿过海螺,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孩子们。
“咱们得专门派人看管火堆。要是哪一天有船经过那儿,”——他挥臂指向笔直的海平线——“如果咱们有个点燃的信号,他们就会来带咱们走。还有件事。咱们该再作些规定。哪儿吹响海螺就在哪儿开会。山上这儿同下面那儿都一样。”
大伙儿都同意了。猪崽子张嘴要说,瞥见杰克的眼神,又闭口不言。杰克伸出手去拿海螺,他站起来,乌黑的手小心地捧着易碎的海螺。
“我同意拉尔夫说的。咱们必须有规定照着办。咱们毕竟不是野蛮人。咱们是英国人;英国人干哪样都干得最棒。所以咱们干哪样都得像个样。”
他转向拉尔夫。
“拉尔夫——我将把合唱队——我的猎手们拆散开来,也就是说——分成小组,我们负责看管生火堆的事——”
这样的慷慨大度引起了孩子们一阵喝彩之声,杰克因此咧嘴笑看着大家,随后挥动海螺以示安静。
“我们现在就让火烧完它。反正晚上有谁会看到烟呢?而且,我们只要喜欢,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再把它生起来。奥尔托斯——这星期你来管生火;下星期再增加到三个人——”
与会者庄重地一致同意。
“而且我们还要负责设一个观察哨。要是我们看到那儿有船,”——大伙儿顺着杰克臂骨粗突的手臂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我们就把青树枝放上去。那时烟就更浓了。”
大家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深蓝的海平线,似乎那儿随时都可能出现一个小小的船影。
西下的夕阳就像一滴燃烧着的金子,一点点滑向海平线。当阳光和温度趋弱之际,他们几乎同时觉察到了傍晚姗姗来临。
罗杰拿起海螺,神色沮丧地环顾着大伙儿。
“我一直盯着海看。连船的影子也没有。多半咱们压根儿别想得救了。”
一阵嘁嘁喳喳的咕哝之声,然后又是一片静寂。拉尔夫取回了海螺。
“我以前说过咱们会得救的。咱们只要等着就行了。”
猪崽子勇敢地、怒气冲冲地拿过海螺。
“那就是我说的!我说过开会呀,还有别的事呀,可随后你们都要我住口——”
他的嗓门越来越响,变成了一种道德上的责问,变成了一种哀诉。大伙儿骚动起来,开始轰他下去。
“你们说要一个小火堆,结果给弄了个像干草堆那样的大堆。要是我说什么,”猪崽子以一种认识到无情现实的痛苦表情叫喊道,“你们就说住口住口,可要是杰克、莫里斯或西蒙——”
他愤激得说不下去,站在那里,眼光越过他们,俯视着山的冷漠的一侧,直看到他们刚才找到枯树残枝的那块美好的地方。随后猪崽子怪笑起来,大伙儿则沉默下去,惊诧地瞧着他那闪光的眼镜。他们顺着他那专注的眼光看去,想发现这带敌意的冷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们确实有了小火堆呢。”
从枯死或将要枯死的树木上垂下的藤蔓中,正到处冒出烟来。他们看到,在一缕烟的底部出现了一闪一亮的火光,随后烟越冒越浓。小小的火苗在一株树干上颤动着,又悄悄地爬过簇叶和灌丛蔓延开去,火势在不断增强。一条火舌舔到另一根树干,像欢快的松鼠攀缘直上。烟正在扩大,它泄漏出来,滚滚朝外。火之松鼠借着风势,跃攀上一棵挺立的树木,又从上往下吞食着。在黑的树叶和浓烟形成的天盖之下,遍地的大火紧贴地面抓住森林张口吞噬。成片的黑黄色的浓烟不断地滚滚涌向大海。看着熊熊的烈焰,看着它不可抗拒地向前的势头,孩子们爆发出一阵阵尖叫声,一阵阵激动的欢呼声。火焰仿佛凶禽猛兽,像美洲豹似的腹部贴地匍匐前进,接着扑向一排桦树似的小树苗——密布在粉红色的岩石露头上的小树苗。大火扑闪着向当道的树木蔓延,树上的枝叶随火而化。火势中心的烈焰轻捷地跃过树木之间的间隙,然后摇曳而行,兀地一闪就点燃了一整排树木。孩子们欢呼雀跃,在他们的下面,四分之一平方英里的一块森林发狂似的冒着浓烟烈焰,十分凶恶可怕。一阵阵毕毕剥剥的火声汇成了似乎要震撼山岳的擂鼓似的隆隆声。
“你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小火堆。”
孩子们的情绪在低落下去,大家默不作声,他们对自己释放出的那种力量开始产生一种敬畏感,拉尔夫吃惊地意识到这一点。这种想法和惧怕使他勃然大怒。
“哼,住口!”
“我拿着海螺,”猪崽子以受到挫伤的口气说道。“我有权发言。”
大伙儿看着他,以一种对所看到的东西毫无兴趣的眼光看着他,他们竖起耳朵倾听着擂鼓似的隆隆火声。猪崽子胆怯地瞥一眼那可怕的大火,把海螺紧兜在怀里。
“现在只好让那林子烧光了。那可是咱们的柴火呢。”
他舔舔嘴唇。
“咱们什么法子也没有。咱们应该更当心一点。我真怕——”
杰克的视线移开火海。
“你老是怕呀怕呀。唷——胖子!”
“我拿着海螺,”猪崽子脸色苍白地说。他转向拉尔夫。“拉尔夫,我拿着海螺,是不是?”
拉尔夫勉强地转过身来,还留恋着既光彩夺目又令人畏惧的景象。
“怎么啦?”
“海螺。我有权发言。”
双胞胎一起咯咯地发笑。
“我们要烟火——”
“瞧哪——”
一股烟幕延伸出岛外达数英里之遥。除了猪崽子以外,所有的孩子都吃吃地笑开了;一下子他们又笑又叫,兴高采烈。
猪崽子冒火了。
“我拿着海螺!你们听着!咱们该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在那下面,在海滩边造几间茅屋。夜里在那下面可冷呢。但拉尔夫刚说个‘火’字,你们就扯开嗓门儿,乱叫乱嚷地爬到这儿山上来。就像一帮小孩儿!”
大家听着他那激烈的长篇大论。
“要是你们不肯急事先办、合理行动,又怎么能盼望得救呢?”
他取下眼镜,作了个好像要放下海螺的姿势;但是大多数大孩子朝海螺突然一动又使猪崽子改变了主意。他把海螺往胳膊下一塞,又蹲伏到一块岩石上。
“后来你们又到这儿来搞了个根本没用的大篝火。这下可已经把整个岛都点着了。要是整个岛都烧个精光,才真是可笑哩!咱们不得不吃煮水果,还有烤猪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拉尔夫是个头,可又不给他时间多想想。随后他说了句什么,你们就哄地一下跑了,就像、就像——”
他停下喘了口气,大火正朝着他们咆哮。
“事情还没完呢。那些小孩儿们。那些小家伙[4]。谁理会他们了?谁知道咱们有多少人?”
拉尔夫突然朝前一迈。
“我早跟你讲过。我告诉你要造份名单!”
“我怎么能做得到呢,”猪崽子气愤地叫喊道,“全靠我一个人?他们待不了两分钟就跳到海里;要不就跑进森林;他们散得哪儿都是。我怎么能把他们的人和名字一一对上号呢?”
拉尔夫舔舔灰白的嘴唇。
“你就不知道咱们应该有多少人吗?”
“那些小东西像小虫子似的到处乱跑,我又怎么跟得上他们呢?后来你们三个就回来了,你一说要搞个火堆,他们全跑了开去,我根本就没有机会——”
“够了够了!”拉尔夫尖刻地叫着,一把夺回了海螺。“要是你不想干就干不成。”
“随后你们就来到山上,在这儿抢走了我的眼镜——”
杰克转身向他。
“你闭嘴!”
“——那些小东西正在下面那有火堆的地方逛来逛去。你怎么能担保他们现在就不在那儿?”
猪崽子站起来指指浓烟烈焰。孩子们一阵咕哝,又安静下来。猪崽子的神态显得有点异样,因为他正喘不过气来。
“那个小东西——”猪崽子气喘吁吁地说——“那个脸上带斑记的小男孩,我没看见他。他到哪儿去了?”
人群静得像死一样。
“那个说看见蛇的小男孩。他在那下面——”
大火中一棵树像炸弹似的轰地炸裂开来。高挂着的一条条藤蔓刹时跃入眼帘,它们拼命地挣扎着,随之又垂荡下去。小孩子们看到后尖声大叫起来:
“蛇!蛇呀!看蛇哪!”
不知不觉之中,西下的夕阳离海平面已经很近很近了。孩子们的脸膛被由下而上的阳光照得通红通红的。猪崽子扑倒在一块岩石上,伸开双手紧抓着。
“那个脸上有斑记的小东西——眼下他可在——哪儿呀?我对你们说,我可没看见他。”
孩子们面面相觑,惊恐万状,心里很疑惑。
“——眼下他在什么地方?”
拉尔夫似乎羞愧地喃喃答道:
“多半他回到那,那——”
在他们下面,山的冷漠的一侧,擂鼓似的隆隆火声还在不停地回荡。
[1] 指英国作家史蒂文森(1850—1894)的小说。
[2] 英国作家兰塞姆(1884—1967)所写的少儿系列小说的第一种。燕子和亚马逊是两只小船的名字,两派少年分别以船名命名,互相开战闹着玩。书中描写了强盗、风暴和探险等。以孩子们共同机智地战胜了强盗为结局。
[3] 英国作家巴兰坦(1825—1894)的小说。描写三个英国青少年在南太平洋珊瑚岛上的惊险故事。他们性格开朗,机智勇敢,是患难与共的好朋友,由于船只失事而漂流到一座孤岛上,终于战胜了海盗和土人,回到了故乡。书中的杰克是个身强力壮、见义勇为的英俊青年;拉尔夫年纪稍小一些,故事的讲述者;彼得金是个小个子,年纪最小,头脑机敏,好开玩笑。戈尔丁创作《蝇王》受到《珊瑚岛》的影响,但《蝇王》实质上是对《珊瑚岛》充满光明描写的否定。
[4] 原文littlun,系戈尔丁所臆造的词,因此将后文的bigun(亦系作者所造)译作“大家伙”,以体现原文结构上的对称。
[book_title]第三章 海滩上的茅屋
杰克弓着身子。他像个短跑选手似的蹲在地上,鼻子离潮湿的地面只有几英寸。在他头上三十英尺光景,树干以及交织着垂挂下来的藤蔓在绿蒙蒙的暮色中混成一片;四周全是矮灌木林丛。踪迹到这儿只有蛛丝马迹可寻:一根断裂的树枝呀,一个可能是蹄子的一侧留下的印记呀。他低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痕迹,似乎想要迫使它们对他说出什么秘密。随后杰克像狗似的四肢着地——这怪不舒服,可他并不觉得,又悄悄地朝前爬了五码停下。在这儿有个成圈圈形状的藤蔓,茎节上垂荡着卷须。卷须的下沿被磨得光光:那是硬毛密生的野猪在穿过藤圈时磨擦所成的。
杰克蹲着身子,他的脸部只偏离这条线索几英寸;接着,他盯着前面半明半暗的矮灌木林丛。他淡茶色的头发,比他们刚上岛那阵子可长多了,颜色也更淡了;晒得人要脱皮的太阳射在他那布满黑雀斑的光背脊上。他右手拖着一根约长五英尺的尖木棒;除了用来佩刀的皮带所束着的一条破烂短裤,他什么也没穿。杰克闭上眼睛,抬起头,大张着鼻孔深深地呼吸,估摸着暖和的气流,想作一点判断。森林里一片宁静。
他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蓝莹莹的眼睛这当口儿仿佛因受到挫折而闪着怒火,有点儿发狂。他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双唇,察看着默默无言的森林。然后又悄悄地向前,边在地上东寻西找。
森林的静谧比起暑热来更为逼人,在这个时刻,甚至连各种昆虫的哀鸣都听不见。只是当杰克从一个枝条搭成的老鸟窠里惊起一只花哨的鸟儿,才打破了宁静,似乎从无限久远的年代里发出一声尖厉的鸟叫,又引起了阵阵的回声。这声怪叫使杰克倒抽一口冷气,缩作一团;片刻之间,与其说他是个猎手,倒不如说是个在乱树丛中鬼头鬼脑的猴样的东西。随后,痕迹和挫折促使他继续前进,他又贪婪地在地面上搜索起来。在一棵灰树干上长着浅色花朵的大树旁,杰克突然停了下来,闭上眼睛,又吸了一口暖和的空气:这一次他呼吸有点儿急促,脸上甚至一阵苍白,随后热血又涌上来。他像幽灵似的穿过树下的黑暗处,蹲着身子,低头察看脚下被踩踏过的土地。
热乎乎的粪便堆在翻起的土中,光溜溜的,呈橄榄青色,还有点儿在冒气。杰克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痕迹上面绕作一团的藤蔓。然后他提起长矛悄悄地前进。穿出这团藤蔓,痕迹与一条野猪出没的路径相交;这条路径被踩踏得足以成为一条小道,宽度也够了。地面因经常被踩踏变得挺硬,杰克站直身子,他听见有东西在小道上走动。他右臂朝后一摆,用尽浑身力气投出长矛。从野猪出没的路径传来一阵急促而猛烈的嗒嗒的蹄子声,一种响板似的声音,引人入胜又令人发狂——吃肉有盼头了。他冲出矮灌木林丛,一把抓起长矛。野猪的快步声却已经消失在远处。
杰克站在那儿,汗如雨下,褐色的泥土横一条竖一条地沾在身上,一副打了一天猎的样子。他嘴里嘟囔着骂人话,绕过痕迹处,在树丛中费力地往前走,直走到一处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支撑着浓黑树顶的光树干被淡褐色树干和叶冠茂盛的棕榈树所代替。之外是银波闪闪的大海,他又能听见其他孩子们的声音了。拉尔夫正站在一个用棕榈枝叶搭起来的新鲜玩意儿旁边,这是个面朝环礁湖的简陋的窝棚,似乎摇摇欲坠。杰克开口说话时,拉尔夫还没注意到他。
“还有水吗?”
拉尔夫从乱糟糟的树叶中把头一仰,皱着眉头。甚至当他看着杰克时,注意力都还没有集中过来。
“我说你有没有水哪?我口渴。”
拉尔夫的注意力从窝棚上集中过来,吃惊地认出了杰克。
“噢,你好。水吗?在树那边。该还剩下点吧。”
在树阴里排列着一批椰子壳,杰克拿起一只盛满清水的,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水直泼到他的下巴、头颈和胸上。喝完水后他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要那个。”
西蒙从窝棚里说:
“稍高一点。”
拉尔夫转向窝棚,把一根上面满是当瓦片用的带绿叶的树枝往上挪了挪。
树叶一分开,就飘飘扬扬地纷纷坠地,空洞中露出西蒙那张懊恼的面孔。
“对不起。”
拉尔夫打量一下这堆破烂,挺倒胃口。
“老是盖不好。”
他猛地往杰克脚下一倒。西蒙仍留在窝棚里,从空洞中朝外面看。拉尔夫一躺下就解释道:
“一直干了好几天啰。可瞧瞧!”
两个窝棚已竖了起来,但是摇摇晃晃的。这一个却成了一堆废料。
“他们却老是到处跑。你记得那次会吗?为了造好窝棚,每个人都得要怎么使劲干才行呀!”
“我跟我的猎手可除外——”
“猎手除外。可是,小家伙们——”
他打着手势,考虑用什么字眼。
“他们简直无可救药。稍大一点的也好不了多少。你看见吗?我整天跟西蒙一起干活。别的一个也没。他们跑开洗澡呀、吃呀、玩呀。”
西蒙谨慎地伸出头来。
“你是头儿。你训训他们。”
拉尔夫平躺在地上,仰望着棕榈树林和天空。
“这个会那个会的。咱们不是老爱开会吗!每天都开。一天两次。尽扯淡。”他支起一个手肘。“我敢打赌,要是我现在吹起海螺,他们准跑着过来。你知道,然后咱们就煞有介事地开会,有的就会说我们该造架喷气机,有的会说该造艘潜水艇,还有的会说该造一台电视。可一开完会,干不了五分钟,他们就东游西荡开了,要不就会去打猎。”
杰克脸红了。
“咱们需要肉呀。”
“嗯,可咱们一点儿都没弄到呢。咱们还需要窝棚。再说,其余的你那些猎人已回来几个钟头了。可他们一直在游泳。”
“我还在干,”杰克说。“我让他们走的。我得继续干。我——”
他极力克制自己,极力扑灭中烧的怒火。
“我继续干。我认为,由我自己——”
一种狂热的神色又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我认为我也许会杀掉……”
“但是你没有。”
“我想我也许会的。”
某种暗藏的激情使拉尔夫的声音在颤抖。
“但是你还没有做到。”
要不是因为那口气,他的挑斗或许本会被忽略过去。
“我想你大概对搭窝棚不感兴趣吧?”
“咱们需要肉——”
“可咱们没弄到。”
此刻对抗很明显了。
“可我一定会弄到的!下一次!我要在这根矛上装上倒钩!我们扎伤了一头猪,可矛脱落下来。只要我们能装上倒钩——”
“咱们需要窝棚。”
杰克突然怒气冲冲地叫起来。
“你这是责骂我——?”
“我只是说我们在累死累活地干!没别的。”
他们俩全都涨红着脸,难以互相正视。拉尔夫身体一滚,肚子朝地,拨弄起地上的草来。
“要是遇到咱们刚掉到岛上那阵下的大雨,窝棚对咱们真是少不了。还有件事。咱们需要窝棚是因为——”
他停了一停;两人都把怒气丢到一边。随后他改变话题,谈起一件不会引起争吵的事情。
“你已经注意到了,是不是?”
杰克放下长矛,蹲坐下去。
“注意到什么?”
“嘿。他们担惊受怕的事。”
他滚了过来,盯着杰克那张凶相毕露的脏脸。
“我是说事情弄成那个样子。他们晚上做梦。你可以听得见。你夜里有时醒过来不?”
杰克摇摇头。
“他们说呀、叫呀。小家伙们。甚至还有些大的呢。就好像——”
“就好像这岛上闹怪事。”
这插话使他们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见到西蒙正正经经的面孔。
“就好像,”西蒙说,“就好像小野兽、小野兽或蛇样的东西是真的一样。还记得吗?”
两个稍大的男孩一听到这个令人害臊的字眼时,不由自主地畏缩了一下。此刻还没有正式提到“蛇”,这个字眼是不宜提起的。
“就好像这岛上闹怪事,”拉尔夫慢吞吞地说道。“对呀,说得对。”
杰克坐着挺直身、伸直腿。
“他们疯了。”
“疯子。记得咱们去探险那阵子吗?”
他们互相咧嘴笑笑,记起了第一天的魅力。拉尔夫继续说道:
“因此咱们需要拿窝棚作为一种——”
“住所。”
“不错。”
杰克收拢双腿,抱着膝盖,皱眉蹙额地尽量想把话讲清楚。
“在森林里反正一样。当然啰,我是指打猎的时候——不是采野果子,当你独自一个——”
他停了一下,吃不准拉尔夫是否会拿他的话当真。
“说下去。”
“打猎的时候,有时你自己会感到就像——”他忽然脸红了。
“当然其实也没啥。只是一种感觉。但是你会感到好像不是你在打猎,而是——你在被谁猎捕;在丛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你。”
他们又不吭声了:西蒙听得入了神,拉尔夫不很相信,并且有点光火。他端坐起来,用一只脏手擦着一个肩膀。
“唷,我倒不晓得呢。”
杰克跳了起来,急匆匆地说道:
“在森林里你就会有那样的感觉。当然其实也没啥。只有——只有——”
他快步朝海滩跑了几步,随后又折回来。
“只有我知道他们是怎样感觉的。是不是?就那么回事。”
“咱们所能干的最好事情,就是使自己得救。”
杰克不得不想一想,才总算记起了“得救”是怎么回事。
“得救?对对,当然啰!不过全一样,我倒是想先逮头野猪——”他抓起长矛,猛戳进泥地。一种意思不很明确而又狂野的神色又出现在他的眼睛里。拉尔夫的目光穿过自己的一绺金发,挑剔地看着他。
“只要你的猎手记得住要生火——”
“你呀!你的火呀!”
两个男孩快步走下海滩,在海水边上回顾着粉红色的山。蔚蓝色的晴空画上了一缕白烟,冉冉上升,慢慢消失。拉尔夫皱起眉头。
“不知道在多远才能看得见这烟。”
“几英里。”
“咱们的烟生得不够浓。”
白烟的底部仿佛觉察到了他们的目光,逐渐变成浓浓的一团,慢慢上升,并入上面那条细小的烟柱。
“我估计他们加了青树枝,”拉尔夫喃喃自语。他眯起眼睛,转过身去朝海平线方向寻找着。
“找到啦!”
杰克叫得这么响,倒把拉尔夫吓了一跳。
“什么?在哪儿?是条船吗?”
但是杰克却指着从山头向岛的稍平坦部分蜿蜒而下的高斜坡。
“自然啦!它们全躺在那上面——它们准这样,当阳光太热时——”
拉尔夫迷惑地注视着杰克全神贯注的脸色。
“——野猪爬上了高坡。到了那高处,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正在暑热之中休息呢,真像老家的母牛——”
“我还以为你看到一只船呢!”
“我们可以悄悄地接近一头——我们把脸涂黑了,那猪群就认不出来——也许能围住它们,然后——”
拉尔夫熬不住了,他气呼呼地说:
“我在谈烟呢!你不想要得救了?你只会说猪呀、猪呀、猪呀!”
“可咱们需要肉呢!”
“我跟西蒙一个人干了一整天活,可你回来甚至连茅屋都没注意到!”
“我也在干活——”
“可你喜欢那种活!”拉尔夫叫喊道。“你要打猎!而我——”
在明亮的海滩上他们对视着,为感情的龃龉而吃惊。拉尔夫先侧眼看向一边,装着对沙滩上一群小家伙们感兴趣的样子。从平台外孩子们游泳的水潭里传来了一阵阵猎手的嬉闹声。猪崽子平躺在平台的一端,俯视着五光十色的海水。
“这些人都帮不了多大忙。”
他想要进一步解释,人们怎么从来就跟你所想的不一样。
“西蒙。他很帮忙。”他指指窝棚。
“其他的全都跑开了。西蒙干的跟我一样多。只有——”
“西蒙总在附近。”
拉尔夫开始往窝棚走去,杰克在他身旁跟着。
“替你干一点吧,”杰克喃喃而语,“干完了我洗个澡。”
“别费心啦。”
可当他们走到窝棚,西蒙却不见了。拉尔夫把头伸进那空洞里,又缩回来,转脸向杰克说:
“他一溜烟走了。”
“腻了罢,”杰克说,“准去洗澡了。”
拉尔夫皱皱眉头。
“他真是又古怪又好笑。”
杰克点点头,要是拉尔夫随便说些什么别的,他也会同意的;两人不再讲话,一同离开了窝棚,朝洗澡的水潭走去。
“洗完澡以后,”杰克说道,“我再吃点东西,就翻到山那边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踪迹。你去不去?”
“可是太阳快落山了!”
“也许还有时间——”
他们俩一块儿朝前走着,却如陌路相逢,感受和感情都无法交流。
“要是能搞到一头猪该多好!”
“我要回去继续搭窝棚。”
他们困惑地互相瞅瞅,爱恨交加。洗澡水潭暖洋洋的咸水、嬉闹声、泼水声和欢笑声,这所有的一切刚刚足以把他们俩再连在一起。
拉尔夫和杰克本指望在洗澡水潭找到西蒙,可西蒙并不在那里。
原来当他们小步跑下海滩回头去望山头那阵子,西蒙原也跟在后面跑了一段路,后来他停住了,看见海滩上有一些孩子想在一个沙堆旁边搭一个小房子或者说是小茅屋,他皱皱眉头,随后转身离去,好像带着某种目的走进了森林。西蒙是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下巴突出,眼睛倒很有神采,使得拉尔夫误以为他又快活可爱又顽皮淘气。西蒙乱糟糟的粗黑的长头发披散而下,几乎遮没了他那又低又阔的前额。他穿着破烂的短裤,像杰克那样光着脚丫子,本是黝黑的皮肤被阳光晒成深褐色,跟汗珠一起一闪一亮。
他择路爬上孤岩,翻过第一天清晨拉尔夫曾爬过的那块大岩石,然后朝右折进树林子。他踏着熟悉的小道穿过成片的野果树,那儿不费力气就可找到吃的,虽然并不尽如人意。同一棵树上又长花儿又长果子,到处都是野果成熟的香味和草地上无数蜜蜂的嗡嗡声。本来在他身后跟着跑的小家伙们,在这儿追上了他。他们七嘴八舌地簇拥着他朝野果树走去,嘴里不知道在叫点什么。接着,在下午的阳光下,在蜜蜂的嗡嗡声中,西蒙为小家伙们找到了他们够不着的野果,他把簇叶高处最好的摘下来,向下丢到许许多多向前伸出的手里。满足了小家伙们以后,他停了停,四下张望一番。小家伙们双手满捧着熟透的野果,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西蒙转身离开了他们,沿着勉强辨认得出的小路走去。不久他就进入了高高的丛林之中。高大的树身上满是意想之外的淡雅的花朵,一直长到密不透光的树叶形成了华盖,树林里的小动物在那上面喧闹。这儿的空间也是黑洞洞的,藤蔓垂下了无数的枝条,就像从沉没的船上垂下的索具。柔软的泥土里留下了西蒙的脚印;而当他一碰到藤蔓,它们就从上到下整个儿颤动起来。
他终于来到了一个阳光更充裕的地方。这儿的藤蔓用不着长得太远就能照到阳光,它们平织成一块大“毯子”,悬挂在丛林中一块空地的一侧;在这儿,有一方岩石压着地面,只有小树苗和凤尾草才能稍稍生长。整个空地的周围都是芳香扑鼻的深色矮灌木丛,就像一个满装着暑热和阳光的碗钵。一棵参天的大树倾倒在这空地的一角,靠在亭亭直立的树木上,一种生长迅速的攀缘植物一直爬到了大树顶上,随风摇曳着它那红色和黄色的小树枝。
西蒙停住脚。他像杰克所做过的那样,扭头看看靠近身后的地方,迅速地瞥了瞥四周,肯定周围没有别人。刹那间他几乎是在鬼鬼祟祟地行动。随后他弯下腰扭动着身子往那“毯子”当中钻了进去。藤蔓和矮灌木丛长得如此稠密,西蒙往前挤着,汗水都被刮到枝条上;他身子刚一过去,身后的枝条就又合拢了。他终于安然地到达了正中,到了一个叶子稀疏、又跟林中空地隔开的小角里。他蹲下来,分开树叶,朝外窥测着空地。热烘烘的空中只有一对华丽的花蝴蝶在上下扑飞,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竖起警觉的耳朵,屏气静息地倾听着岛上的各种声音。夜幕正在降落;毛色艳丽的怪鸟的啁啾声,蜜蜂的嗡嗡声,正在飞回到筑在方岩石上窝巢的海鸥的哑哑声,都变得越来越轻。几英里之外,深沉的海水撞击着礁石,发出低微的声音,轻得简直令人难以觉察。
西蒙一松手,原先像形成屏幕似的枝叶又回复原位。倾斜的淡黄色阳光渐渐减弱;阳光擦上矮灌木丛,抹过像蜡烛似的绿色花蕾,朝树冠上移去,树木下面的夜色更浓了。缤纷的色彩随着光的隐去而一起消失;暑热和急切的心情顿时也冷了下来。蜡烛似的花蕾微微地颤动着。绿色的萼片稍稍收缩,乳白色的花尖雅致地向上迎接开阔的夜空。
此刻阳光已经高得完全照不到空地,并渐渐地从空中褪去。夜色倾泻开来,淹没了林间的通道,使它们变得像海底那样昏暗而陌生。初升的群星投下了清光,星光下,无数蜡烛似的花蕾怒放出一朵朵大白花微微闪烁,幽香弥漫,慢慢地笼罩了整个海岛。
[book_title]第四章 花脸和长发
孩子们开始习惯的第一种生活节奏是从黎明慢慢地过渡到来去匆匆的黄昏。他们领略了早晨的各种乐趣、灿烂的阳光、滚滚的大海和清新的空气,既玩得痛快,生活又如此充实,“希望”变得不是必要的了,它也就被忘却了。快到正午时分,充溢的阳光几乎直射而下,清晨各种棱角分明的色彩柔化成珍珠色和乳白色;而暑热——似乎是高悬的太阳给了它势头——变得凶猛无比,孩子们东避西闪,跑进树阴躺在那里,有的甚至睡起觉来。
正午发生了各种希奇古怪的事情。闪闪发亮的海面上升着,往两边分开,显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许多平面;珊瑚礁和很少几株紧贴在礁石较高处的矮棕榈树好像要飘上天去,颤动着,被撕开来,像雨珠儿在电线上滚动,又像在排列古怪的许多面镜子中被折射。有时候,在原先没有陆地的地方隐约出现了陆地,而当孩子们聚精会神地注目时,陆地又像个气泡似的一晃就不见了。猪崽子颇有学问地把这一切说成只不过是“海市蜃楼”;因为没有一个孩子能够越过这一片海水到达珊瑚礁(在那儿可有咬人的鲨鱼等候着),大伙儿对这些神秘的现象习以为常,也不在意了,正如他们对闪烁着的、奇妙的群星也已经熟视无睹了一样。中午,各种幻影融进天空;在那上面,骄阳如怒目俯视着。然后,到傍晚时分,蜃景消退下去,海平面又回复了水平方向,又变成蓝蓝的,夕阳西下时,海平面轮廓清晰。那是一天中又一个比较凉快的时候,但吓人的黑夜也就要来临了。夕阳西沉以后,黑夜君临岛上,好像把一切都扑灭了;群星遥远,星光下的茅屋里传出了一阵阵骚动声。
然而,按北欧传统,干活、游玩和吃喝都是从早到晚[1]进行的,所以孩子们不可能完全适应这种新的生活节奏。小家伙珀西佛尔老早就爬进了窝棚,在那儿待了两天,说呀、唱呀、哭呀,大家都认为他疯了,并感到有点好笑。从那以后他形容憔悴,眼睛红肿,变得可怜巴巴的;成了一个不玩尽哭的小家伙。
较小的男孩现在被通称为“小家伙们”。个子的大小从拉尔夫开始排下去;虽然西蒙、罗伯特和莫里斯三个人之间比较难以区别,但是在这些孩子们当中,大家伙们大、小家伙们小,却是任何人都不难辨认的。无疑应该算作是小家伙们的,大约六岁上下,他们过着一种很特别的、同时又是紧张的生活。他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搞吃的,可以够得着的野果都摘来吃,也不管生熟好坏,现在对肚子痛和慢性腹泻都已经习惯了。他们感受到黑暗中的难以言传的种种恐怖,只好挤作一堆互相壮胆。除了吃睡之外,他们就找空玩耍;在明晃晃的水边,在白闪闪的沙滩上,漫无目的地玩耍,把时间打发过去。在这种环境里,孩子们本来会老是哭喊着叫娘的,但实际上这种情况的发生比人们所预料的要少得多;他们皮肤很黑,肮脏不堪。他们服从海螺的召唤,一来因为是拉尔夫吹的,拉尔夫是个大个子,他足以成为同权威的成人世界相联系的纽带;二来是因为他们喜欢聚在一起,把聚会当作娱乐。但是除此以外,他们很少去打扰大家伙,他们有他们自己感情热烈的、激动的共同生活。
他们在小河的沙洲上用沙子堆起各式城堡。这些城堡高约一英尺,并以各种贝壳、凋谢的花朵和好玩的石子装饰起来。围绕着城堡的是各种标记、小路、围墙、铁路线,但只有在靠近海滩平面看去才看得清是这些东西。小家伙们在这儿玩耍着,如果说并不快乐,至少也入了迷;而且常常会三个小家伙在一起玩同一个游戏。
眼下有三个正在这儿玩——亨利是其中最大的。他也是脸上长着紫红胎记男孩的远亲,那个孩子自从发生大火的那天夜里起就没有再露过面;但亨利还年幼,还不懂这个。要是有人告诉他那个孩子乘飞机回家了,他也会相信这个说法,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这天下午亨利有点像个小头头,因为另外两个是岛上最小的孩子,珀西佛尔和约翰尼。珀西佛尔的肤色是鼠灰的,就连他的母亲也不怎么喜欢;约翰尼则长得挺帅,一头金发,天性好斗。这会儿约翰尼很听话,因为他兴致蛮高;三个孩子跪在沙地里,总算相安无事。
这时罗杰和莫里斯走出了森林。他们刚下管火的岗,下来准备游泳的。罗杰带路直闯,他一脚踢倒城堡,把花朵埋入了沙子里,并打散了三个小家伙收集来的石子。莫里斯跟着,一边笑,一边把城堡破坏得更厉害。三个小家伙停止游戏,仰脸呆看着。事情发生的当口儿,他们感兴趣的特别标记还没被触及,所以尚未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只有珀西佛尔因一只眼睛弄进沙子呜呜地哭了,莫里斯赶忙走开。以前莫里斯曾因把沙子弄进一个小孩的眼睛而受过惩罚。眼下,尽管不会有爸爸或妈妈来严厉地教训他,莫里斯仍感到做了错事而忐忑不安。他在心里编造出一个含糊的借口,嘴里嘟囔着游泳什么的,撒腿快步跑开了。
罗杰还待在那里看着小家伙们。他比刚上岛那阵子黑不了多少,但是一头稻草堆似的黑头发,在后面长长地披在颈部,在前面低得覆盖了前额,似乎倒很配他那张阴沉沉的面孔,使人看了起初只觉得有一种陌生和不好相处的感觉,现在却感到很可怕了。珀西佛尔不再啜泣,继续玩着,因为泪水已经冲掉了眼中的沙子。约翰尼蓝灰色的双眼看着他,随后抓起沙子往空中撒去;一会儿珀西佛尔又哭了起来。
亨利玩腻以后,就沿着海滩闲荡开去,罗杰尾随着他,在棕榈树底下跟他朝同一个方向慢悠悠地逛。亨利与棕榈树隔开着一段距离,他年纪太小,还不懂得避开毒日头,所以没有沿着树阴向前。他走下海滩,在水边忙起来。浩瀚的太平洋正在涨潮,每隔几秒钟,比较平静的环礁湖水就上涨一英寸。在这最近一次上涨的海水中有一些小生物,随着海潮漫上烫人而干燥的沙滩,这些小小的透明生物前来探索。它们用人们难以识别的感官考察着这片新的地域。在上一次海潮侵袭把食料一卷而光的地方,现在又出现了种种食料:也许是鸟粪,也许是小虫,总之是散在四处的、陆上生物的碎屑。这些小小的透明生物,像无数会动的小锯齿,前来清扫海滩。
这可把亨利迷住了。他拿着一段木棒拨弄着,这木棒已被海水冲刷得发白,随波漂动着,被他拎在手里,他想用这木棒控制这些清扫者的活动。他划了一道道小沟,让潮水将其灌满,尽量在里面塞满小生物。他全神贯注,此刻的心情不是单纯的快乐,他感到自己在行使着对许多活东西的控制权。亨利跟它们讲话,催促它们这样那样,对它们发号施令。海潮把他往岸的深处赶,他的脚印所形成的一个个小坑截住了一些小生物,这又使他产生了一种自己是主宰的错觉。他盘腿坐在水边,弯着腰,乱蓬蓬的头发覆盖着前额,遮过眼睛;下午的骄阳正倾射出无数无形的毒箭。
罗杰也等着。起先他躲在一株大棕榈树身的背后;但当他十分清楚地看到亨利被透明的小生物迷住了的时候,就一点也不隐蔽地站了出来。罗杰沿着海滩放眼望去。珀西佛尔已哭着走开了,剩下约翰尼得意扬扬地占有着城堡。他坐在那里,自个儿哼哼唱唱,并朝假想的珀西佛尔扔着沙子。从约翰尼处再往远去,罗杰可以看到平台,看到水花的闪光,拉尔夫、西蒙、猪崽子和莫里斯正往潭里跳水;他用心地听他们在讲些什么,但只能依稀地听到点声音。
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拂过棕榈树林的边缘,簇叶摇曳抖动起来。在罗杰上方约六十英尺的地方,一串像橄榄球大小的、纤维质块的棕榈果,从叶梗上松落下来。它们接二连三地掉在他的周围,砰然着地,可没砸到他。罗杰没想要避一避,他看看棕榈果,又看看亨利,再看看棕榈果。
棕榈树下的底土是一块高起的滩地;世代相生的棕榈树在这底土里把原先是铺在另一块海岸边的沙滩上的石子都弄松了。罗杰弯腰捡起一块石子,瞄了瞄,朝亨利扔去——可没扔中。石子——荒唐岁月的象征——在亨利右面五码处弹起,掉进水里。罗杰收集了一把石子,又开始扔起来。可亨利周围有一个直径约六码的范围,罗杰不敢往里扔石子。在这儿,旧生活的禁忌虽然无形无影,却仍然是强有力的。席地而坐的孩子的四周,有着父母、学校、警察和法律的庇护。罗杰的手臂受到文明的制约,虽然这文明对他一无所知并且已经毁灭了。
水中扑通扑通的声音使亨利吃了一惊。他不再去弄那些无声的透明小生物了,却像个调节者似的用棒指着逐渐扩散的涟漪的中心。石子一会儿落在他这边,一会儿又落在他那边,亨利随着声音转来转去,可总来不及看到空中的石子。最后终于被他看到了一块,亨利笑了起来,寻找跟他寻开心的朋友。然而罗杰忽地又躲到了棕榈树身背后,他斜靠在树身上,气喘吁吁,眼睛一眨一眨。随后亨利不再对石子感兴趣,就漫步走开了。
“罗杰。”
杰克站在约十码远的一棵树下。罗杰睁大眼睛看到他时,一块比杰克黝黑的皮肤更黑的阴影从他身上慢慢地移过去;可是杰克毫无觉察。他迫不及待,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正向罗杰打招呼,于是罗杰朝他走去。
小河的一头有个水潭,其实只不过是沙子把水挡回而形成的一个小小的水池,里面长满雪白的睡莲和针样的芦苇。萨姆和埃里克在那儿等着,还有比尔。杰克避着阳光,跪在池边,手里拿着两张摊开的大叶子。一张叶子上盛着白泥,另一张装着红土。叶子旁边还放着一根从火堆里取来的木炭棒。
杰克一边拌泥一边对罗杰说:
“野猪闻不到我。我想它们是看见了我,看到了树下肉色的东西。”
他抹着黏土。
“我要有点绿的该多好!”
杰克抬起头来把涂好的半边面孔朝着罗杰,回答罗杰带疑问的目光。
“为了打猎。像在战争中那样。你晓得——涂得使人眼花缭乱。尽量装扮成看上去是另一个模样——”
杰克急切地诉说着,连身体都在扭动。
“——就像树干上的蠹虫。”
罗杰懂了,他庄重地点点头。双胞胎朝杰克走来,开始胆怯地抱怨起什么事情。杰克挥手让他们靠边。
“闭嘴。”
他拿木炭棒往脸上红的白的泥巴中涂擦。
“不。你们俩跟我去。”
杰克窥测着自己的倒影,并不满意。他弯下身子,双手捧满微温的池水,擦去脸上的泥块。雀斑和淡茶色的眉毛又显了出来。
罗杰勉强地微笑着说:
“你看上去真像个大花脸。”
杰克又重新打扮起来。他先把一边的脸颊和眼窝涂成白色,随后又把另一边涂成红色,再从右耳往左下巴涂上一道黑炭色。他再低头从池塘里看看自己的倒影,可是他呼出的气息弄皱了镜子般平静的池水。
“萨姆埃里克。给我拿个椰子。要空的。”
他跪着捧起一果壳水。一块圆圆的太阳光斑正落到他脸上,水中也出现了一团亮光,杰克惊愕地看到,里面不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他把水一泼,跳将起来,兴奋地狂笑着。在池塘边上,他那强壮的身体顶着一个假面具,既使大家注目,又使大家畏惧。他开始跳起舞来,他那笑声变成了一种嗜血的狼嚎。他朝比尔蹦跳过去,假面具成了一个独立的形象,杰克在面具后面躲着,摆脱了羞耻感和自我意识。有着红白黑三种颜色的面孔在空中晃动,急促地扑向比尔。比尔惊跳起来,一边笑着;接着他突然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又慌不择路地穿过矮灌木丛逃走了。
杰克刷地冲向双胞胎。
“其余的排成一行。快!”
“可是——”
“——我们——”
“快点!我要悄悄地爬上去下手——”
假面具威逼着他们。
拉尔夫爬出了洗澡水潭,快步跑上海滩,坐在棕榈树下的阴凉处。金黄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两条眉毛的上面,他把头发往后一掠。西蒙正在水中漂浮,两只脚蹬着水,莫里斯在练习跳水。猪崽子荡来荡去,漫无目的地边捡边丢着什么。如此使他入迷的岩石水潭被潮水淹没了,他要等潮水退后才会再有兴趣。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拉尔夫在棕榈树下,就走过去坐到拉尔夫身旁。
猪崽子套着一条破短裤,胖乎乎的身子呈金褐色,他看东西的时候,眼镜总还是一闪一亮。他是岛上唯一的头发似乎从来不长的男孩。别的孩子的头发都像稻草堆似的,但猪崽子的头发仍一绺绺地平贴在头皮上,似乎他天生就头发稀少,似乎就连这一点不完全的头发不久也会像年青雄鹿角上的茸毛一样脱落掉。
“我一直在想搞一只钟,”他说道,“咱们可以做个日晷。咱们把一根枝条插进沙子,然后——”
要想表达日晷计时所牵涉到的数学过程太费劲了,他用几道步骤来代替。
“再来一架飞机,再来一台电视,”拉尔夫挖苦地说。“还要一部蒸汽机呢。”
猪崽子摆摆头。
“那得要好多金属零件,”他说道,“咱们没有金属。可咱们有枝条。”
拉尔夫转过身去,不情愿地笑了笑。猪崽子令人讨厌;胖身体,气喘病,再加上他干巴巴的务实想法,使人觉得他很乏味:可有件事总能产生点乐趣,那就是取笑他,即使是在无意之中取笑了他。
猪崽子看到微笑,却误以为是友好的表示。在大家伙们当中,无形之中形成了一种看法,即猪崽子是个局外人,不只是因为他说话的口音,那倒不要紧,而是因为他的胖身体、气喘病、眼镜,还有他对体力活的某种厌恶态度。此刻,猪崽子发现他说的话使拉尔夫笑了起来,他欢欣鼓舞,赶紧利用起这有利的局面。
“咱们有好多枝条,可以每人做一个日晷。那咱们就知道时间了。”
“好处倒真不少呢。”
“你说过要把事情做好。那样咱们才会得救。”
“嗯,闭嘴。”
拉尔夫一跃而起,快步跑回水潭,刚巧莫里斯做了个相当糟糕的入水动作。拉尔夫高兴地借机换个话题。莫里斯一浮上水面,拉尔夫就叫喊起来:
“腹部击水!腹部击水!”
莫里斯朝拉尔夫莞尔一笑,后者正轻松自如地跃入水中。在所有的男孩之中,拉尔夫游泳时最如鱼得水;可是今天,因为提起了得救——毫无用处地空谈得救,他感到厌烦,甚至连深深的绿水和被弄碎了的、金色的阳光也失去了魅力。拉尔夫不再待在水里玩耍,他从西蒙下面稳稳地潜游过去,爬上了水潭的另一侧,躺在那里,像海豹那样光溜溜地淌着水。老是笨手笨脚的猪崽子站了起来,他走过来站在拉尔夫身旁,拉尔夫忙一翻身,肚子朝地,装作没有看见他。各种蜃景都已消失了,拉尔夫郁闷地用眼睛扫着笔直的、蓝蓝的海平线。
紧接着他一跃而起,大叫起来:
“烟!烟!”
西蒙企图在水中站起,结果给灌了一口水。莫里斯本来站着准备跳水,这时摇摇晃晃地用脚跟往后退回来,飞也似的朝平台奔去,随后又转回棕榈树下的草地。他在那儿开始套上破烂短裤,想作好一切准备。
拉尔夫站着,一只手把头发往后捋,另一只手紧握拳头。西蒙正从水中爬出来。猪崽子朝自己的短裤上擦着眼镜,眼睛斜看着大海。莫里斯两条腿伸进了一条裤腿——在所有的孩子当中,只有拉尔夫保持着镇静。
“我怎么看不见烟呀,”猪崽子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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