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螺丝在拧紧
[book_author]亨利·詹姆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4000
[book_dec]《螺丝在拧紧》是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创作的中篇小说,首次发表于1898年。 《螺丝在拧紧》讲述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应聘到大户人家中担任家庭教师。刚开始一切都很美好,可不久后女教师总是见到两个鬼魂,学生们的行为也越来越怪异。故事悬念迭起,如同螺丝拧得越来越紧,可是结果却戛然而止,不知是真闹鬼还是女教师精神不正常。
[book_img]Z_10707.jpg
[book_title]序
这位一头金发的小向导,在我面前跳着舞,带我转过一个个拐角,脚步嗒嗒地走进一条条走廊,我仿佛看到了一座住着玫瑰色精灵的童话城堡。
他们宛如盛开的花朵,生机盎然,幸福洋溢,我就像照顾着两位小贵族,血统纯正的小王子和小公主。
他笔直地站在离这座府邸较远的拐角,双手扶着塔楼的边缘,那一幕我终生难忘。
一个穿黑衣的女人,就在湖对岸,我和孩子正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做游戏,她就那么来了。
我们久久对视,距离近在咫尺,周围一片死寂。
站在草坪上的——当我把他认出来时,心里难受极了——竟然是可怜的小迈尔斯。
我看见弗罗拉的脸,正越过格罗斯太太的肩头,窥视着我,眼神中越发明显地传递出不言而喻的深意。
眼前的小脸吐出一个声音,既不低沉,也不微弱,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而我闻声如饮甘露:“是的——我拿了那封信。”
[book_title]引子
时值平安夜,在一座古旧的宅子里,众人围着炉火团团而坐,刚刚听到的故事令我们个个毛骨悚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我记得,当时有人随口说了句大实话——这故事可真够吓人的,故事要离奇够味儿就得这样。一时众人无话。过了半晌,才有人接过话头,说自己还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稀罕的事儿,报应居然落到一个孩子头上。我可以告诉诸位,那个故事讲的,就是在像我们聚会的这样一所旧宅里,闹上鬼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厉鬼,向正在房里和妈妈一起睡觉的小男孩显了形。孩子心惊胆战之下把他妈妈也弄醒了,鬼把孩子妈妈弄醒可不是为了让她给孩子壮胆,哄他重新入睡,而是要她本人也见识见识方才让小孩丧魂落魄的场面。正是后来的这番感想,引出了道格拉斯的反应——他倒不是当场就有所表示,而是在那天晚些时候——于是便有了饶有兴味的下文,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还有人讲了个平淡无奇的故事,我看出道格拉斯有些心不在焉。他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不过我们还得再等等。事实上,这一等就等到了两天后的晚上。不过,当天晚上,曲终人散之前,他还是说出了压抑已久的想法。
“我完全同意格里芬说的,那个鬼魂或什么东西——它首先向那么幼小的男孩显形发难,才使得这个故事如此扣人心弦。可据我所知,要说牵涉到小孩的骇人听闻的故事,这可并不是头一个。刚刚故事的主人公正因为是个孩子,这就像用扳手拧螺丝一样,把整个故事的紧张气氛又拧紧了一圈。你们也说说看,要是这种故事里不只有一个而是有两个小孩,将会如何——?”
“那自然是把故事又拧紧了两圈三圈,加倍地惊心动魄呗!”有人答道,“我们还真想听听两个孩子的故事呢。”
这时我见道格拉斯就在壁炉前,他背对着炉火站起身来,双手插进衣兜,低头打量着讲话的人。“到目前为止,除了我,还没有人听过这个故事呢。这故事着实太吓人了。”此话一出,自然引起了几个声音,大家纷纷表示,为听听这个故事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的朋友颇懂得怎么卖关子,他将目光转向众人,继续说道:“这个故事跟别的鬼怪故事可真不是一码事儿。我看,别的故事跟它一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因为它特别疹人?”记得当时我这样问道。
他似乎是想说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一时也想不出怎么来形容才好。他伸出一只手在眼前挥了挥,做了个惊恐万状的鬼脸。“因为非常恐怖——恐怖得要命!”
“嘿,太带劲儿了!”一个女人喊道。
他并没有理她,而是看着我,可是似乎又没有真的在看我,倒像是看见了他说的东西。“那故事里弥漫着匪夷所思的邪恶、神秘和痛苦。”
“既然如此,”我说道,“干脆就坐下来开讲吧。”
他转向炉火,对着根木柴棒子踢了一脚,又盯着看了片刻。之后,他回过身来,再次面向众人。“眼下还不能开讲。我得给城里寄封信。”听闻此言,人群中发出一片不满之声,众人对他口有烦言。不满之声平息后,他胸有成竹地解释道:“这个故事已经写成了书稿,就锁在抽屉里——已经多年不见天日了。我得给我的仆人写封信,把抽屉的钥匙装在信封里寄去,他找到装稿子的大信封,自然会把稿子寄来的。”看上去他似乎特意在对我提出建议——甚至像在恳求我,让我帮他打消心中的犹豫。就算他自有理由,多年守口如瓶,但此时他已经打破坚冰,打破了那几多严冬的造物,终于决定开口了。虽然旁人讨厌他的拖延,可他的迟疑却令我着迷。我恳求他写信,趁明日清晨第一班邮车就送出去,并让他答应早日让我们听到故事。接着我又问他,这段故事是否是他亲身经历。对此,他当即做出了答复:“啊,感谢上帝,绝对不是!”
“那么,是你记录的吧?是你把这件事写下来的?”
“不,此事我只存留了记忆。我把它装在这儿了——”他拍拍自己的心口,“永远也忘不了。”
“那你说的那份手稿——?”
“是用墨水写的,年久日深,已经褪色了,不过笔迹十分秀美,”他又有些吞吞吐吐,“是一个女人的笔迹。她去世已有二十年了。临死前,她把这些手稿寄给了我。”众人都仔细地听着,当然也有人插科打诨地调侃两句,还有人在进行某种推测。听到这些议论,他的脸上既没有露出一丝微笑,也没有半点发怒的意思。“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不过,比我大十岁,是我妹妹的家庭教师,”他平静地说,“在我认识的那种身份的人里,她算是最讨人喜欢的,无论怎样赞美她,都不过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这段小插曲也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时我在三一学院[1]上学,那是第二个暑假,我回家度假,在家里遇见了她。那年我在家里待的时间不短——真是一段美好的岁月。她没课的时候,我们常常在花园里散步、聊天——这些交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聪明伶俐,人也心地善良。哦,真的,请不要笑我,我的确很喜欢她,直到今天,一想到她也钟情于我,我就庆幸不已。若不是对我有这番心意,她是不会坦言的。她从来没有把那件事告诉任何人,并非是她自己这么说,可我确实知道她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敢肯定,这能看得出来。你们听了故事,想必不难领会其中的缘由。”
“因为这件事太可怕了?”
他又注视着我,答道:“你会很容易做出判断的。”他重复道:“你会的。”
我的目光也盯住他。“我明白了,她当时恋爱了。”
他头一次笑了起来。“你真是目光如炬。不错,她已坠入情网,应该说,她曾经爱过。当时她已流露真情——若非如此,她是不会讲出自己的故事的。我看出她在爱着,她也知道我心知肚明,我俩都心照不宣。斯情斯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在草坪的一角,高大的山毛榉树投下浓荫,还有漫长炎热的夏日午后,那绝不是让人瑟瑟发抖的场景,但是,哦——!”他离开炉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星期四一早你就能收到邮包了吧?”我问道。
“可能收不到,也许要等第二班邮车。”
“那好吧,晚饭以后——”
“诸位是跟我在这儿碰头吗?”他环视着众人,“这几天有人要走吗?”语气中充满了期待。
“大家都想留下!”
“我想留下——我要留下!”一些本来已经决定离开的夫人小姐们纷纷喊道。此时格里芬太太似乎想再多了解一些内情,又把话题拉回故事上。“她当时究竟爱上了谁?”
“会讲到的。”我挺身而出。
“嘿,我等不及了,现在就想知道!”
“这个故事不会讲到的,”道格拉斯说,“不会像茶余饭后聊家长里短似的给您原原本本捋一遍。”
“那就太遗憾了。只有那么讲,我才听得懂。”
“你不打算讲吗,道格拉斯?”有人问道。
道格拉斯又站起身来。“会讲——明天再讲。现在我得去睡觉了。晚安。”接着,他迅速拿起一座烛台,快步离去,搞得众人有些不知所措。在棕色大厅的这一头,我们听见他上楼梯时咚咚的脚步声。这时,格里芬太太说:“好吧,就算我不知道她爱谁,我却知道‘他’爱上谁了。”
“她可比他大十岁呢。”她丈夫说道。
“那是次要的[2]——在那种年纪!不过也真够绝的,这么多年他能一直将这事闷在心里。”
“四十年呢!”格里芬插嘴道。
“这下终于松口了。”
“一松口,”我说道,“那星期四晚上想必会盛况空前了。”在座的人都赞同我的看法,大家这么一想,别的事也都不去计较了。刚才的故事虽然并不完整,但就像系列故事的一段开场白,倒也算是讲完了。于是众人纷纷握手告别,恰如有人说的——“吹灯拔蜡”,去睡觉。
第二天,我得知那封装着钥匙的信已经随着第一班邮车送往道格拉斯在伦敦的公寓。或许正是因为这消息最后弄得人尽皆知,我们便不再干扰他,一直等到晚饭后。其实直到夜深,我们大家的愿望才得以圆满实现。这时他已如我们所愿,变得十分健谈,对此他也作了一番圆满的解释,大家便理解了他的初衷。围坐在大厅的炉火前,我们又被他撩拨得一惊一乍,那情形与前夜一般无二。看来,关于他答应给我们朗读的这段故事,还真需要适当交代一下,再啰唆几句。请允许我在这里说清楚:这个故事是我本人很久以后抄写的一个尽量忠于原稿的副本,我即将要讲的内容就是从这上面来的。可怜的道格拉斯,在他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时,把那份手稿托付给了我。那份手稿是他在我们那次聚会之后第三天收到的,就在同一个地点,第四天晚上,我们一小群人屏气凝神,听他开始朗读,效果真是不同凡响。那些原本说要留下来的太太小姐,当然并没有真正留下。感谢上天,她们早已纷纷离去,都是按原计划走的,临走时还自称满怀好奇,说全是他造成的,他那一番言语,真真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不过,她们的离去,却使坚持到最后的听众更加紧凑齐整,我们这些围在壁炉旁继续听故事的人,通通沉浸在毛骨悚然的气氛中。
在故事的开头道格拉斯就向大家说明,笔者开始记录这份手稿时,真正的故事已经发生了。从道格拉斯的叙述中我们得知,他那位老朋友,是个贫穷的乡下牧师的小女儿,当时芳龄二十,初次应聘家庭教师的工作。她先是与刊登广告的雇主进行了简短的书信来往,之后战战兢兢地亲自奔赴伦敦应试。对方要求她本人前往哈雷街的一座府邸面试,之后再决定弃取。在她的印象中,这座府邸轩敞宏大、富丽豪华——而那位未来的雇主是一位绅士,一位意气风发的单身男子。对于一个出身汉普郡教区牧师家庭的年轻姑娘来说,这样的人物除了在梦中或旧小说中见过之外,实在是无缘谋面。此刻他就站在这位心慌意乱的姑娘面前。他的仪表让人过目难忘,好在这种类型也不曾绝迹。他相貌英俊,为人豪爽洒脱,性情颇为开朗,待人也随和,看得出来,是个禀性善良、有教养的绅士。毫无疑问,他给她留下了绝好的印象。不过让她印象最深的,是他谈起她应聘这件事,倒好像是她给予他的一种恩惠和关照,他应该感激不尽才对。这给她平添了一股勇气,并在日后表现了出来。她看出他虽然腰缠万贯,但也挥金如土——他总是置身于上流社会那炫目的光彩之中,看到他,人们总是能想起最时髦的衣着打扮、最漂亮的姿态容貌、一掷千金的豪爽气派,以及与女人交往时迷人的风采。在他城里的寓所中,有一个偌大房间摆满了他在各地旅游时带回的纪念品和一箱箱的纪念物、收藏品。可是,他希望她立刻前往的地方,却是他乡下的宅邸,一座在埃塞克斯郡的古老庄园。
两年前,他在军队服役的弟弟和弟媳不幸客死印度,留下了一双儿女——他的小侄子和小侄女,于是他便成了两个孩子的监护人。这一双幼童是他沉重的负担,对于像他这样的男人——单身汉,既没有经验也没有耐心。两个孩子落到他手里,完全是由于飞来横祸。得知弟弟的死讯,他自然哀痛不已,心神恍惚。他极为可怜这一双失去父母的孩童,尽己所能包揽了他们的一切,并特意把他们送到乡下的一处宅邸,对孩子们来说,最适合生活的地方当然是宁静的乡下。从一开始,他就安排最得力的人来照顾,甚至还派了几个贴身的仆人去伺候,只要有时间,他还常常亲自去乡下监督他们。难办的是,两个孩子再没有别的亲戚,而他自己的种种琐事早已占据了全部的时间。他把孩子们安顿在布莱庄园,对孩子们来说,这里既有益健康又十分安全,他还给这个小小的新家任命了一位管家——格罗斯太太,让她全权负责管理仆人们的事情。她是个出色的女人,从前是他母亲的仆人,他也相信他的客人——新来的家庭教师一定也会欣赏这位管家。此外,格罗斯太太现在也是那个小姑娘的监护人。她膝下无子,所幸的是她对孩子们疼爱有加。在这座乡间庄园,还有很多人帮忙,不过,当然即将成为家庭教师的年轻小姐应该享有最高权威。在假期里,她还得照顾那个小男孩。男孩已经上学有一个学期了——这个年龄就被送去上学是小了点儿,可确实是情形所迫,他哪里还有别的办法?——不过,假期就要来临,还有几天他就会回到庄园,和他妹妹做伴了。两个孩子起初也有一位年轻的小姐负责照顾,然而遗憾的是,他们失去了她。那位小姐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她真是位值得尊敬的人——直到她不幸死去。她的去世的确给布莱庄园造成很大困难,因为没人能代替原来的家庭教师,于是只好把小迈尔斯送到学校去。从那以后,小姑娘弗罗拉的方方面面,则由格罗斯太太尽心照料。在这座乡间庄园里,还有一位厨娘、一名女仆、一个挤奶的女工、一匹年老的矮种马、一个老马夫和一个老花匠,他们也都是些可敬之人。
就在道格拉斯娓娓道来的时候,有人提了个问题:“既然前任家庭教师那么可敬——那她是怎么死的呢?”
我们的朋友立即做出了回答:“以后要讲的。不过,我先不说。”
“抱歉——我认为您应该先讲的正是这件事。”
“如果我是她的继任者,”我提出,“我会很想知道是否是这个职务带来了——”
“无法避免的生命危险?”道格拉斯说出了我心中的疑虑,“她的确希望知道,而且她也确实知道了。明天你们就能听到她了解的情况。当然,与此同时,这种前景也让她稍稍有些害怕。她年纪轻,没有经验,又有些胆小,可摆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副重担,几乎无人相伴,还有躲不开的孤独。她犹豫了——花了一两天工夫去征求别人的意见,自己也反复考虑。然而,雇主给出的报酬大大超出了她卑微的预期,于是第二次拜访时,面对这样优厚的条件,她最终还是签了合约。”讲到这里,道格拉斯停了下来。考虑到在座各位听众的心理,我说出了心中的猜想——
“这个故事想告诉我们,毫无疑问,这个姑娘被那英俊的青年给迷住了,于是对他言听计从。”
像前天晚上一样,他站起身来,走到炉火旁,朝一根木柴踢了一脚,背对着我们又站了一会儿。“她只见过他两次。”
“是呀,这正是她感情的动人之处。”
听到这话,道格拉斯朝我转过身来,我不禁有些惊讶。“那的确是她的动人之处。其他来应聘的人,”他继续说道,“她们就没有向这份魅力屈服。雇主毫无保留地把他的困难都告诉了她——尽管薪资优渥,但之前已经有几个应聘者退缩了。不过,她们仅仅是出于忧虑,听起来那工作既单调乏味,又颇为古怪,尤其过分的是他还提出了一项重要条件。”
“什么条件——?”
“那就是她绝对不能麻烦他——永远不能:不许提要求,不许发怨言,也不许写信谈任何事情,完全由她自己来应对所有的问题,一切花销都由他的律师支付,她必须承担全部的责任,好让他做个清净闲人。她告诉我,当她答应了这条件后,他瞬间如释重负,喜出望外,紧紧握着她的手好一会儿,感谢她做出的牺牲,而当时她就已然感觉得到了回报。”
“难道这就是她得到的所有回报?”一位女士问道。
“此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啊!”那位女士发出了一声感叹。就在这时我们的朋友道格拉斯再次转身离去,这声感叹便成了当晚人们就这个话题发出的一句重要的评语。次日晚上,在壁炉边,道格拉斯将身子埋进一把最舒适的椅子里,摊开了褪色的笔记本。这是一个红色封面、镶着金边的老式笔记本。整个故事讲了不止一个晚上,不过刚要开讲,那位女士又提了个问题:“你讲的故事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
“啊,我倒是有一个!”我说道。可是道格拉斯没有注意我,他已经开始用优美清晰的嗓音朗读起来,仿佛想把作者书写时笔尖美妙的沙沙声,传递到我们的耳畔。
[1]指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原文为法文。
[book_title]第一章
我记得一开始我的心情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对的,一会儿又觉得错了,忐忑不安。进城和他见了面,答应了他的请求之后,有那么两天,我一直神思恍惚——心头笼罩着团团疑云,感觉自己确实犯了个错误。怀着如此纷乱的思绪,我坐了几个小时颠簸摇晃的公共马车,赶到了驿站。事先已经约好,从布莱庄园过来的马车会在那里迎接。有人告诉我,为了我的旅行方便,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在那个六月末日渐西沉的时刻,我到达了驿站,看见一辆宽敞舒适的轻便马车正在路边等候着。那天风和日丽,我乘着马车穿过乡间,美好的夏日景色似乎在向我表示欢迎,我顽强的意志又振作了起来。马车拐上了林荫道,我的心情愈加轻松,可能这就是这座庄园远离尘嚣的证明。我曾经忧心忡忡,担心等待我的会是忧郁沉闷的未来,然而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惊喜。我记得,最让我兴奋的是府邸宽敞干净的正面,一扇扇敞开的窗户,明丽整洁的窗帘,还有两个女仆正隔窗向外眺望;我记得,那茵茵草坪上缤纷绚烂的花朵,车轮在卵石上碾过时嘎吱嘎吱的脆响,蓊蓊郁郁的树冠之上,白嘴鸦在洒满金光的天空中盘旋鸣叫。这番景象恢宏壮美,与我自家局促狭小的气氛截然不同。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手里牵着个小姑娘。她彬彬有礼地向我行了一个屈膝礼,仿佛我是这家的女主人或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在哈雷街时,我已对这里的情况有了些粗浅的印象,如今回想起来,我觉得庄园的主人的确是风度翩翩,对这里的情形,他不仅没有丝毫夸张,竟然还让我享受到了比他应允的更为优厚的待遇。
直到第二天,我的情绪再没有消沉。因为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我结识了学生中年纪较小的那位,于是满心欢喜。和格罗斯太太一起出现在门口的小姑娘,真是个可爱迷人的小家伙,同她在一起是莫大的快乐。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女孩,我甚至有些纳闷,为什么当初雇主没有多跟我讲讲她的情况。那晚,我几乎彻夜未眠——我太兴奋了;这也让我有些惊讶,如今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受到的待遇实在太优厚了。我的卧房宽敞气派,是这个府邸中最舒适的房间之一,真叫人过目难忘,还有那张华丽的大床,挂着长长的百褶花边的帷幔,现在我仿佛还能触摸到它。房间里还有落地长镜,在那镜中,我生平第一次可以从头到脚看到完整的自己,这些都震撼着我——就像那个将由我来照顾的魅力非凡的小姑娘——就像随之而来的诸多事情,让我始料未及,印象深刻。我和格罗斯太太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融洽,当初乘马车来这里的路上,我还一直担心不好相处,如今想来真是没名堂。说真的,唯一可能让我有几分忧虑的是,她一见到我时,露出了喜不自禁的神态。不到半个小时,我便看出她非常高兴——这个身材敦实的女人,心地单纯,待人热情开朗,做事干净利索——她确实在极力掩饰,不让自己的高兴劲儿太过明显。当时我甚至有些奇怪,既然她欢迎我来,为什么又不愿意表露出自己真实的心情呢?这件事让我反复琢磨,左右怀疑,心中自然隐隐有些不安。
不过,姑且聊以自慰的是,一想到小姑娘那光彩照人的样子,我就不再那么神思恍惚。也许正是她天使般的美丽使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心里想着她,天亮之前我几次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把整个事情思前想后,琢磨着怎样的未来在等待着我。我透过敞开的窗户观察着夏日朦胧的黎明,注视着这座庄园目之所及的角角落落;倾听着在夜色逐渐褪去的清晨,鸟儿的第一声鸣啭;聆听着那可能再次出现的一两声不太自然的响动,那动静并不是在宅子的外面,而是来自宅子的内部,我想这可能是我的幻觉。然而,间或片刻,我确信自己是听见了,声音微弱而遥远,是个孩子的哭喊,紧接着又是另一声。这时我惊奇地发现,在走廊里,就在我的门前,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但是这些又似乎是模糊得让人无法当真的幻觉,我宁可说,在明暗交错中,一些其他的或者后来发生的事情此刻袭上我的心头。照顾、教导和“塑造”小弗罗拉,简直就像创造一个天真快乐又意义非凡的生命。初次见面后,我与格罗斯太太在楼下已经达成共识,晚上自然由我来照看她,于是,她那张洁白的小床就在我的房间里安顿好了。我的责任是全面照顾她的生活,不过,考虑到小姑娘难免对我还有些陌生,况且她天生羞怯腼腆,因此,还是让她跟着格罗斯太太睡了最后一晚。尽管如此——这个孩子却以最奇妙的方式,坦率而勇敢地承认自己的羞怯,并不扭扭捏捏,她的神情清澈甜美又深邃宁静,活脱脱是拉斐尔笔下的圣婴。她任人议论她,甚至责怪她,这使我断定——我相当有把握,她很快就会喜欢上我。我们一起享用晚餐,看得出来,格罗斯太太对我怀有一种钦佩和好奇,这也是我对她心生好感的原因之一。餐桌上摆着四支蜡烛,我的学生坐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戴着围嘴,高高兴兴地对着我,桌子中间摆放着面包和牛奶。当着弗罗拉的面,我与格罗斯太太只能间或传递几个奇妙而快乐的眼神,或是几句暧昧含混的暗示。
“那个小男孩,他跟她长得像吗?他也是这么漂亮吗?”
人们不会刻意阿谀奉承一个孩子的。“啊,小姐,他最漂亮了。如果您觉得这位的容貌就很出众的话!”她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个盘子,眉开眼笑地看着小姑娘,小姑娘睁着一双天使般天真宁静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我们,眼神中丝毫没有对我们的戒备。
“是吗,我果真就是这么觉得的——”
“那么您会被小少爷的魅力迷住的!”
“噢,我想,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被迷住的。只是,我担心,”当时我情不自禁地补充道,“我总是轻易就被人迷住。在伦敦我就着迷了!”
“是在哈雷街吗?”至今我还记得格罗斯太太插话时,她那宽宽的脸上的表情。
“是在哈雷街。”
“哈,小姐,您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哦,我并不敢自命唯一,”我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哎,别管这些了。我的另一个学生,是明天回来吗?”
“不是明天——是星期五,小姐。他跟您一样,也是坐公共马车来,到时有人护送,咱家的马车也会去接。”
我立即表示,我们应该做些亲切得体、让人愉悦的事:马车到达时,不如就让我和他的小妹妹一起去迎接他。对于这个提议,格罗斯太太发自内心地表示赞成,她的样子没有半点虚假,我也颇感欣慰,谢谢老天!我们在每个问题上都意见一致。哦,我来了这儿,她是多么高兴啊。
现在想来,第二天给我的感觉,绝不是初来的那种喜悦。我巡视着新的环境,凝视着,思考着,那时涌上我心头的,最多可能只是随着对庄园的逐渐了解而产生的轻微压抑。周围的环境辽阔巨大,我之前完全没有思想准备,面对着这样的情境,我新奇地发现心中有几分害怕又有几分自豪。受这种兴奋情绪的干扰,我的课程自然有些拖延了。不过我明白,当前首要的任务是用我能想到的最温柔的办法,使小姑娘尽快跟我熟络起来。整个白天我都同她在室外活动,设法让她意识到,应该是她,也唯有她,才能带我参观这座庄园,这点让她十分骄傲、心满意足。我跟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看,听她讲着一个又一个秘密,她边走边兴高采烈地说着些孩子气的玩笑话,向我介绍这里的情况,于是半个小时后,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这场“小小的旅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几个空洞洞的房间里,在几条阴暗的走廊上,在我望而却步的曲曲折折的楼梯上,甚至在一座古老的有雉堞的方塔的最高层——连我都觉得头晕目眩,可她尽管如此幼小,却始终信心百倍,勇气十足。她那清纯婉转的嗓音,即使我未曾发问,她也乐得主动向我讲述的意愿,以及宣布结束在一处的参观带我继续参观下一处的样子,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从离开布莱庄园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可能对于我这双有了更多阅历的眼睛,现在那里已不似当年恢宏壮观。然而,这位一头金发的小向导,身穿蓝色的长裙,在我前面跳着舞,带我转过一个个拐角,脚步嗒嗒地走进一条条走廊,我仿佛看到了一座住着玫瑰色精灵的童话城堡,闪烁着种种故事书和童话的斑斓光彩,似乎正是为了让孩子们驰骋想象力而存在。眼前不就是一本让我堕入小憩或酣梦的故事书吗?不,这是一座高大、丑陋、古老却又生活便利的庄园,具有某些悠久建筑的特征,一半闲置着,一半还住着人。置身其中,我不免想象,我们恰如一艘海上巨轮上的一小群乘客,是那样茫然无措。然而奇怪的是,我却在这里掌着舵!
[book_title]第二章
两天后,我和弗罗拉一起乘坐马车,去接格罗斯太太说的那位“小绅士”。可是,就在这第二个晚上,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让我对迈尔斯少爷的归来感到深深的为难。如前所述,第一天,总的来说,平安无事,之后我却眼睁睁地看着情形急转直下。那天晚上,邮件来得很迟,其中有一封给我的信。信是我的雇主亲手写的,只有短短几句话,但却还附着另外一封信,上面写的是我主人的地址,盖着未拆的火漆印。“这封信,我认出来,是校长写的。校长是个很讨厌的家伙。请读读他的信吧,跟他打打交道。但是,请注意,您不要向我报告。我一句也不想听。与我无关!”我费了好大劲去拆那火漆印——着实费了我不少时间;我最后只好拿着这封未拆开的书信上楼回到我的房间,直到睡觉前才认真对付它。要是早知道,我就应该等到第二天一早再读信,这样也不至于一夜无眠了。次日一早,我并没有拿出什么主意,心中十分沮丧;最后我鼓起勇气,决定至少把自己的心事开诚布公地与格罗斯太太谈谈。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孩子被学校开除了?”
她看了我一眼,接着飞快地一错眼珠,脸上一片茫然,似乎想要把那目光收回去。“可那些孩子不是都——?”
“都被送回家了——是的。但他们只是放假,迈尔斯却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在我的注视之下,她有些脸红了。“他们不要他了?”
“他们完全拒绝接受他。”
听到这话,她抬起方才避开我的眼睛,双眼饱含真诚的热泪。“他到底干了什么?”
我犹豫着。随后,我认为最好还是直接把信交给她——可是,她并没有接信,反而把双手背在身后。她难过地摇着头。“这种事情我干不了的,小姐。”
我的参谋居然不识字!我对自己的失误很不好意思,于是想尽可能地弥补一下。我又打开那封信,向她复述了信的内容,之后我有些踌躇,便把信重新折好,放进衣兜。“他当真品行不端吗?”
泪水依然在她双眼中闪动。“那些先生们这么说吗?”
“他们倒没有细说,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遗憾,说不能继续留他上学了,而那只能有一个含义。”格罗斯太太神情木讷地听着,忍住不问我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是,为了让这件事有个交代,也为了让她跟上我的思路,我回答道:“那就是说,他是一匹害群之马。”
听了这话,她瞬间露出心地淳朴的人所特有的一惊一乍的架势,发起火来。“迈尔斯少爷!——他是害群之马?”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迈尔斯的无比信任,虽然我还没有见过那个孩子,可单单因为内心的恐惧,我便也一口咬定这个想法实在荒谬至极。为了迎合我的朋友,我便不由自主地嘲讽说:“害了他那些可怜无知的小同学嘛!”
“这太可怕了,”格罗斯太太喊道,“说出这么残酷无情的话!天啊,他还不到十岁呢!”
“是啊,是啊,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对于我的表态,她显然万分感激。“小姐,请您先见见他,之后再信那话也不迟!”我想见他的愿望更强烈了,甚至有些急不可耐,但这只是好奇的开始,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的好奇心愈来愈重,几乎成了一种痛苦。看得出来,格罗斯太太明白她说的话在我心中激起了怎样的涟漪,于是她很有把握地说:“您也可以相信那位小姐。愿上帝保佑她。”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您瞧她!”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弗罗拉。十分钟前,我在教室里给她留了白纸、铅笔和一份要她临摹的漂亮的字母“O”的字帖。此刻她走到那扇敞开的门前,好让我们看见她。她正以她小小的方式,表达着对于讨厌的作业异乎寻常的超然态度,她看着我,目光稚气动人,似乎她这么做仅仅是出于对我的好感,非得跟我形影不离不可。眼前这一幕,足以让我领略格罗斯太太刚刚那番类比的巨大威力。于是我把我的学生搂在怀里,一边吻着她,一边内疚地抽泣起来。
不过,在这天的其余时间里,我还是一直在寻找机会接近格罗斯太太,尤其是天近黄昏的时候,我发觉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避开我。我记得,那天我终于在楼梯上追上了她,我们一起下楼,走到底层时我留住她,一只手挽住她的胳膊。“我想你中午说的话是向我表示,你根本不知道他有任何恶劣的行为。”
她猛地回过头,这次,她清楚又实在地表了态。“是的,我根本不知道他有恶劣的行为——我说的都是实话,绝无半点虚假!”
我又心烦意乱起来。“那么你早就知道他——?”
“是的,的确是那样,小姐,感谢上帝!”
仔细想了想,我接受了这个想法。“你是说那小男孩根本就不是——?”
“在我看来他不是什么小男孩!”
我把她抓得更紧了。“你是不是喜欢男孩子有点儿顽皮?”在她回答的同时,我急切地应和道,“我也喜欢!可顽皮得有个限度,绝不能到了造成毒害的程度——”
“造成毒害?”——我用的这个深奥词儿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解释说:“就是使人堕落。”
她的眼神直直的,似乎在努力领会我话中的意思,等她明白过来,却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大笑。“您是害怕他会让您堕落吗?”她如此大胆而幽默地提出问题,我禁不住也像她那样傻里傻气地笑了几声。我怕会受到嘲弄,于是便不再追问下去。
不过,第二天,眼看我去接人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又换了个话题来试探她。“从前在这儿的那位女士是什么人?”
“您是问原先那位家庭教师?她也是年轻又漂亮,几乎和小姐您一样年轻漂亮。”
“哈,希望她的年轻漂亮帮了她的忙!”我记得当时信口说道,“看来他喜欢我们年轻漂亮。”
“哦,他确实是那样的,”格罗斯太太肯定道,“他巴不得人人都是那样!”她的话刚一出口,赶紧打住了,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的意思是那是他的习惯——老爷的习惯。”
我心中一震。“你原本想说的是谁?”
她看上去有些茫然,脸却红了。“这个,是他呗。”
“老爷?”
“除了他还有谁?”
显然没有其他人,过了一会儿,我已经忘了她无意中说漏嘴的情形,只管问我想知道的事情。“她有没有在这个男孩身上发现什么问题——?”
“不对劲的地方?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我有一丝犹豫,但还是抛开了顾虑。“她是不是特别——细心?”
格罗斯太太似乎想尽量保持客观。“在有些事情上——是的。”
“但并不是在所有事情上都这样?”
她再次思考着。“这个,小姐——她已经去世了。我不愿意讲那些事。”
“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我赶紧答道。可转念一想,她的话里似乎并没有不让我了解其他情况的意思,于是我退一步问:“她是在这里去世的吗?”
“不——她离开了。”
格罗斯太太这句简短的回答,究竟是什么地方让我觉得含糊不明,我也说不出来。“离开之后去世的吗?”格罗斯太太两眼直直地望着窗外,可我认为,我有权知道在布莱庄园任职应该如何行事,“你的意思是说,她得了病,于是回家了?”
“她在这里并没有生病,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她是在那年年底,离开这儿回家去了。照她的说法,是想去休个短假。她在这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完全有权利享受假期。那时候我们还雇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是个保姆,她一直在这儿,人不错,也很聪明,那段时间就由她照料两个孩子。然而,我们那位小姐再也没有回来,我一直盼着她回来,结果却听到老爷说她死了。”
我仔细琢磨着她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是怎么死的?”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对不起,小姐,”格罗斯太太说,“我得去干我的活儿了。”
[book_title]第三章
就在我全神贯注地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格罗斯太太却转身而去,幸亏这不是有意怠慢的举动,不至于影响我们之间的尊重与日俱增。把小迈尔斯接回家后,我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于是我和格罗斯太太的交往也比从前更亲密了。我原本准备宣布,据目前对这孩子的了解,应该对他严加管束。眼下我认识到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荒谬。去接迈尔斯的时候,我到得略有些迟了,他已经下了马车,站在那家驿站门口,急切地张望,找寻着我的身影。一瞬间,我感到仿佛曾经在哪见过他,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焕发着勃勃生机,萦绕着那种同样纯洁的芳香,一如我初次见到他的妹妹。他的俊美让人难以置信,格罗斯太太早已说过。他的到来将我心头的疑云彻底驱散,只剩对他的一片似水柔情。此时此刻,他在我心中激起的是神圣的情感,以往我从未对哪个孩子有过如此程度的好感——他那小小的气质更是无法形容,仿佛除了爱,他对万物一无所知。世上不可能有比他更可爱、更天真无邪的孩子了,可居然还会有人把恶名加在他的头上,真是匪夷所思。我带他回到了布莱庄园,想起那封锁在我房间抽屉里的讨厌的信,我不仅迷惑不解——甚至还颇为气恼。一等到有机会和格罗斯太太私下交谈时,我当即向她宣布,那信真是荒谬极了。
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您是说信里那些残忍的污蔑——?”
“绝对是污蔑。亲爱的,你看看他!”
她对我发现了迈尔斯的魅力报以欣慰的笑容。她继续补充道:“我相信您,小姐,我不会往别处想!那么您打算怎么说?”
“你是说怎么回那封信吗?”我已经拿定主意,“什么也不说。”
“对他伯父呢?”
我果断地说:“什么也不说。”
“那对这孩子本人呢?”
我表现得真棒。“还是什么也不说。”
她用围裙好好擦了擦嘴。“既然这样,那我支持你。咱们坚持到底。”
“咱们坚持到底!”我热烈地响应着,与她握手为盟。
她把我的手紧握了一会儿,又用她那只空着的手揪起围裙一角擦了擦嘴。“您是否介意,小姐,如果我放肆地——”
“你要吻我吗?不介意,吻吧!”我把这个好人儿搂在怀里,我们像亲姐妹一样拥抱在一起,之后我感到意志更加坚定,对那封信也越发愤愤不平。
无论如何,那是一段充实又完美的日子。回忆起事情发展的经过,我觉得需要尽可能地解释清楚。当我回首往事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接受了现状。我和格罗斯太太已经决定要坚持到底,显然,我是处在某种魔力的控制之下,它减轻了任务的难度,为我的努力扫除了障碍。我被半是迷恋、半是怜悯的巨浪抛到空中。由于我的无知和糊涂,或许还有点自负,我以为自己完全能够应付一个刚上学的小男孩,我觉得这事轻而易举。如今,我甚至记不起我为他假期结束后的生活制定了什么计划,对他今后的学习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在那个迷人的夏天,他的确跟着我上课,理当如此;可是,如今看来,那几个星期,与其说是我给他上课,倒不如说是在给我自己上课。我学到了一些东西——当然是在刚开始时——以往我那狭小可怜、令人窒息的生活无法教给我的东西:学会了从别人那里获得快乐,甚至学会了让别人快乐,还学会了不为明天发愁。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空间,什么是空气和自由,第一次懂得了关于夏天的所有音乐和大自然的全部奥秘。我还获得了他人的关心——而关心是那样甜蜜。哦,对于像我这样整日耽于幻想、感情敏感脆弱,或许还有一点虚荣心的人来说,这是个陷阱——虽然不是有人故意设计的,可对我来说却深不可测,它引诱着我的全部激情。准确地说,我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备。那两个孩子几乎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他们的行为举止文雅礼貌,简直让人赞叹。我时常在想——不过是些模模糊糊、若有似无的思绪罢了——多么坎坷的未来(因为未来都是坎坷的)在等待着他们,他们将经历怎样的风霜。他们宛如盛开的花朵,生机盎然,幸福洋溢,我就像照顾着两位小贵族,血统纯正的小王子和小公主,他们的一切都应受到隔离和保护,这是理所当然的。在我的想象中,多年后他们的生活只能是优雅浪漫的,一种徜徉在真正的皇家花园和猎场中的生活。当然,很可能正是由于后来爆发了种种事变,我才格外留恋之前这段宁静的日子——在静谧之中积聚、潜伏着某种东西,而突如其来的变化就像一只猛然跃出的野兽。
在最初的几周里,白天似乎很漫长,那两个孩子很乖,我也常常能拥有美妙的“独处时光”——在学生们吃完茶点、上床睡觉后,通常离我就寝还有那么一小会儿,于是我可以自娱自乐,享受这段时光。虽然我乐于与他们做伴,但对于每天之中这片刻独享的光阴,我还是尤为珍惜。其中最让我钟情的时刻,是天光变暗——或者说,白日将尽的时候,在一片绯红的天空中,迟归的鸟儿站在老树枝头发出离别的鸣叫——这时我可以到花园里转转,几乎怀着一种拥有它的愉悦,欣赏着这里的壮美和威严。每每这时,我心中静谧安详,满溢着无声的喜悦。无疑,我也会想到,凭我处事小心谨慎、沉稳理智和高尚的品行,我也给别人带来了快乐——但愿他能想到这点——我正在把快乐给予那个对我施加压力的人。我在做的,正是他热切希望、恳切要求的,而且,我也确实能够胜任,事实证明我得到的快乐比我预料的要多得多。简而言之,我幻想自己是出类拔萃的年轻女子,并且相信,将来定会让人刮目相看,一念及此,我便由衷地感到欣慰。因此,面对那些即将露出端倪的异常情况,我也必须拿出非凡的勇气。
一天下午,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休闲时光,意外突然降临了。孩子们被带去吃茶点,我便出门散步。如今,我对记述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没有半点顾虑。在我每日漫步时,有个念头常常萦绕在我的脑海:要是能像迷人的故事里写的那样,突然遇见某位英俊的男子,那实在是妙不可言。他也许会出现在某条小路的拐弯处,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表示赞赏。我的要求并不多——只求他理解我的一片心意;而判断他知晓我心意的唯一办法,就是看到他那俊朗的面孔上,闪动着温柔喜悦的光彩。这种场面的确在我眼前出现过——我是说那张脸——在那个漫长的六月,一天白昼将尽的时候,第一次出现了。当时我刚刚走出一片人工林,府邸便映入眼帘。刹那间我被定在原地,因为我意识到,我的想象突然变成了现实。我大吃一惊,以前我所经历的任何场面对我的震撼都没有如此强烈。他的确站在那里!——但是高高在上,在比草坪更远处,那座塔楼的楼顶,就是第一天上午弗罗拉带我参观过的那座塔楼。那是两座塔楼中的一座——两座塔楼都是方形,不对称,带有雉堞的结构——由于某种原因,它们被分为新塔和旧塔,虽然我也不大能说出有什么不同。两座塔从两端拱卫着府邸,这在建筑学上可能是很荒唐的,但是,它们既没有完全分离,高度又不是很离谱,所以还算是气派。从塔楼略显俗气的古老装饰来看,约莫是浪漫主义复兴时期的作品,那已经成为令人肃然起敬的往昔。我很欣赏两座塔楼,常常引起我的许多遐想,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算是都可以从中获益,特别是当塔楼在晨昏中隐隐耸立,那坚实的雉堞雄伟庄严。然而,我那朝思暮想的人儿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么高的地方。
我记得,在清朗的暮色中,那个身影让我两次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那感觉如此强烈,先是最初的震惊,之后是席卷而来的惊诧。第二种感觉是对第一种感觉的强烈否定,因为我猛地意识到,我第一眼大错特错了:出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我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当时我看花了眼,因此这么多年过去后,我不指望能生动地描绘出我当时看见的东西。对于在闭塞环境中长大的年轻女人而言,在偏僻幽静的角落,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蓦然出现在眼前,当然会颇为恐惧。那个人面对着我——有几秒钟,我确信——他既不是我思慕的那个人,也不是我认识的别的什么人。我在哈雷街没有见过此人——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不仅如此,更为诡异的是,此人的出现,似乎令此地瞬间变成了一片荒野。至少对我来说,当我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慎重态度在这里讲述的时候,当时的整个感觉都回来了。我想起那个人——似乎我想到的一切——当时在场的一切都被死神笼罩着。写到这里,我仿佛又能听到那深深的宁静,听到在那宁静中渐渐归于沉寂的傍晚的声音。金色的天空中,秃鼻乌鸦停止了噪叫,一瞬间,美好的时光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但是在大自然中没有任何其他变化,除非我用陌生人敏锐的目光来细细观察。天空中依然是一片金光灿烂,空气依旧清新,那个越过雉堞眺望着我的男人,就像装裱在框中的画一样清晰。就这样,我飞速地思考着他可能是谁,但他谁也不是。我们彼此遥遥相对了很久,足以让我怀着强烈的好奇追问自己:他到底是谁?由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好奇心变得更加强烈了。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重要的问题,或者重要问题之一,是应该搞清楚这种情况究竟已经持续了多久。至于我遇到的这件事,你们可以随便怎么想,总之就在我和那人彼此对视的过程中,我想到十多种可能,然而没有一种更有说服力。看得出来,这座府邸中曾有一个我没有听说过的人。我首先应该搞清楚此人在这里多久了。在我们对视时,我尽力克制这种想法,我的职责要求不允许有任何这类我不知道的情况出现,也不允许有这样一个我不知道的人存在。我们面面相觑,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带有某种怪异的无拘无束的神气,因为我记得,他没有戴帽子,这是他对这里很熟悉的迹象。他从那座塔楼顶上望着我,我只能透过渐渐黯淡的天光努力看着他,脑子里满是因他出现而引发的问题。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无法互相招呼,然而倘若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之间的距离能更近一些,彼此就会顺理成章地打破沉默,相互较量一番。他笔直地站在离这座府邸较远的拐角,双手扶着塔楼的边缘,那一幕我终生难忘。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就像我看这纸上的文字一样清楚。少顷,准确地说,是在一分钟后,仿佛他想进一步加深我的印象似的,他缓慢地移动了自己的位置——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边走到平台的另一角。是的,我强烈地意识到,在他移动的过程中,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此时此刻,他走动时那只手从一个雉堞移向下一个雉堞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他在塔楼的另一角停下了,但没停多久,甚至在他将要转过身去时,依然深深地凝视着我。最后,他终于转身离开了,而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book_title]第四章
当时,我并没有不等下文便离去,我整个人惊呆了,好像被施了定身法,挪不动步子。难道说布莱庄园有个“秘密”——“奥多芙的神秘”[1]式的秘密,或者有个关在无人知道的地方的不可告人的疯子亲戚[2]?我说不出究竟将这件事翻来覆去考虑了多久,或者说,不知道在惊奇、恐惧和惊慌中我站在原地待了多久。只记得,当我再次走进府邸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在这期间,我一定被激动不安的情绪主宰、驱使着,所以我一直在原地打转,足足走了三英里路。然而,恐怖才刚刚开始,今后我将面对的更为恐怖之事必将汹涌而来,相形之下,这不过是人世的几分心寒之感而已。事实上,那天最特别的地方——如同此后发生的情形一样特别——是在大厅里,我见到格罗斯太太时猛然意识到的事情。先前的景象又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进屋后我看到,大厅那镶着白色嵌板的宽敞空间,在灯光映照下分外明亮,墙上挂着一幅幅肖像画,地上铺着红色地毯,看到我的伙伴大惊失色的样子,我立刻明白,她在盼着我回来。我跟她交谈起来,她完全是诚心诚意,我的出现使她的焦急一扫而空,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对于我即将要讲的这次意外事件一无所知。我事先完全没有想到,她宽慰的笑容会使我欲言又止,我又思量了一下所见之事的严重性,发现自己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提及此事。在这个过程中,最稀奇的是,尽管我已经开始感到真正的恐惧,但是出于爱护朋友的本能,我不想让她也担惊受怕。于是,在那里,在那个令人愉快的大厅里,在她的注视下,我出于某种一时无法说清的原因,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并没有把事情告诉她,而是为自己的迟归找了个含糊的借口,谎称夜色优美,露水沉重,弄湿了双脚,所以耽搁了些,之后我便尽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样一来,事情就完全不同了。许多天过去了,这事更是成了未解之谜。我每天抽出几个小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仔细思考,有时甚至在工作的时候也忍不住去想。虽然我还没紧张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却很担心将来会发展到那一步。对于那个我不知为何格外关切的不速之客,我反复琢磨,但仍然想不通。不久我便发现,这个家里的任何复杂问题,我无须调查盘问,都能搞清楚。我所受到的惊吓肯定使我的全部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了。经过三天严密的观察,我确信自己既没有被仆人们欺骗,也没有成为他们耍弄的对象。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围的人并不知情。只有一个猜想合情合理:有人放肆得近乎出了格。我每次躲进房间,锁上门,总是反复这样告诉自己。我们大家已经受到了一次侵扰,某个无耻的游客,出于对古老府邸的好奇,趁没人发现的时候偷溜了进来,从最好的角度饱览了这里的景色,又像他来时那样溜了出去。他当时肆无忌惮地盯着我,也不过是他行为放肆、不检点罢了。所幸的是,我们总算不会再见到他了。
我承认,在我心中,最好的事情便是我那迷人的工作,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了。我心爱的工作就是能和迈尔斯、弗罗拉朝夕相处,而最让我热爱它的原因是,即使在烦恼的时候,我也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将一切麻烦抛之脑后。我的两个小学生天真可爱,常常给我带来无比的快乐,回想起当初自己那种毫无根据的担心,我真是颇感诧异。一开始我以为当家庭教师可能会单调乏味,心中难免会有反感。现在看来,这份工作既不单调,也不枯燥,每天的生活都是那么美好,让人怎能不对工作着迷呢?这里既有育儿室里的浪漫气氛,又有教室里的诗情画意。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只学习小说和诗歌,我的意思是,我无法用别的字眼表达出那两个学生激发出的乐趣。我只能这么说,同他们在一起,我并没有觉得日子渐渐平淡,而是常常有崭新的发现。这对一位女教师来说可真是个奇迹:当过教师的姐妹们可以给我做证!但是,毫无疑问,有一个方面我却没有任何新发现,即迈尔斯在学校的行为如何,我心中仍是茫然。我发觉,没过多久,面对这个谜团,我已经没有一丝痛苦。也许这样说更接近事实——他自己什么也没说——却让问题得到了澄清和解决,他让整个指控显得荒谬至极。端详着他天真无邪粉红色的小脸,我得出了结论:他不过是太善良、太正派了,与那狭小可恶、肮脏龌龊的学校格格不入罢了,他已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敏锐地认识到,一个卓尔不群、品学兼优的学生,难免会引起大多数人的嫉妒,让人怀恨在心,甚至那些头脑糊涂、心术不正的老师和校长也难辞其咎。
两个孩子都很温顺文雅(这是他们唯一的瑕疵,但迈尔斯绝没有因此而显得娘娘腔),这使他们——我该怎么说呢——对一切淡然处之,不悲不喜,让人也没有理由去惩罚他们。两个孩子就像传说中挥着翅膀的小天使,在道德上简直纯洁无瑕!我记得,与迈尔斯相处时,我觉得他根本没有任何前科。我们总是以为孩子在各方面都是弱者,然而在这个俊美的小男孩身上,有些异常敏感的东西,可他又异常快乐,比我以往见过的同龄孩子都要突出,仿佛每一天对他而言都是新的开始。他似乎从未受过半点痛苦的折磨,我认为这恰好证实了他从未受过处罚。如果他之前做过坏事,必然会受到惩罚,而我就能从他的反应中窥见端倪——从他的创伤和羞耻中发现蛛丝马迹。然而,我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现,所以他就是天使。他从来不说他的学校,也只字未提任何一位同学或老师;而我,由于对他们有太多反感,于是也缄口不言。当然,我的确是被迷住了,可最诡异的是,尽管我当时就清楚自己着了魔,可还是心甘情愿地上钩。对于任何痛苦,这都是一剂解药,而我的痛苦非止一桩。那些日子,我接连收到家里寄来的让人心烦的书信,家里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是有这两个天使般的孩子跟我做伴,世上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常常在工作之余,独自休息的时候,反复追问自己。他们的天真可爱着实让我心醉神迷。
言归正传,某个礼拜天,下起了暴雨,一下就是好几个小时,看样子不能去教堂做礼拜了。因此,天快黑的时候,我和格罗斯太太商量好,要是傍晚天气好转,就一起去参加晚祈祷。幸亏雨停了,于是我便收拾打扮,准备出门。我们要穿过公园,沿着那条好走的路走到村里,总共大约要二十分钟。我走下楼梯,到大厅里和格罗斯太太会合,却忽然想起了我的手套。那副手套需要再缝上三针,先前趁孩子们吃茶点的工夫,我已经缝好了。因为是礼拜天,所以破例让他们在大人用餐的房间里吃了茶点。那间餐厅寒冷又整洁,像是一座用红木和黄铜打造的庙宇。我的手套就落在那儿了,于是我转身进去找。天色已渐渐灰暗,不过下午的光线还盘桓未尽,刚到餐厅门口,在一把靠近紧关着的大窗户的椅子上,我认出了要找的东西。然而,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窗外有个人正直勾勾地往屋里看。当时我再走一步就能进入房间,只是瞬间一瞥,屋里的情况便尽收眼底。那个直直向房中窥视的人,就是塔楼上的那个人。他这样再次出现,虽不能说他的形象更为清晰,因为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却更接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比上次近了一大步,因此见到他时,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周身发凉。他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人,而且这回和上次一样,只能看见他腰部以上。餐厅在府邸的一楼,但窗户却并未落地,所以我看不到他站的露台。他的脸贴近玻璃,奇怪的是,虽然这次我看得更清楚,可上次的印象却在脑海中更加清晰了。他只逗留了数秒——时间很短,却足以让我确信他也看见并认出了我。我仿佛盯着他看了好几年,并且一直都认识他。然而,这次发生了一件上次没发生的事情。他的目光盯着我的脸,穿过玻璃,穿过整个房间,像上次一样深邃执着,但却有片刻离开了我。我跟随那目光在别处一一停留。刹那间,我恍然大悟,他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我。他来是为了别的什么人!于是加倍的震惊袭上我的心头!
这闪电般的醒悟——因为是在恐惧中的醒悟,使我心潮澎湃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我站在那儿,心中突然涌起、激荡着一股责任感和勇气。我说勇气,是因为我已经把所有的疑惧都抛得远远的。我跃出房间,奔到大门口,接着走上那条甬道,沿着露台全力冲过去,转过墙角,视野顿时开阔了。但此时却空空如也——我的那位不速之客消失了。我停下脚步,松了口气,差点瘫在地上,我打量着四周——想给他点时间等他再次出现。我说给他时间,可究竟是多久呢?如今,我已无法确切地说出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我当时大概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肯定不像我感觉的那么长。露台及整个周围,草坪和草坪后面的花园,猎场中我目之所及之处,四下无人,都空空荡荡的。那里有很多灌木丛和大树,可我清楚地记得,我认为他绝不会藏在那里。如果他在那儿,则必然躲不过我的目光。认定了这一点,我并没有进屋,而是凭着直觉朝那扇窗户走去。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应该在他站过的地方体会一下。我确实这么做了,把脸贴在玻璃上,像他那样朝屋里看。就像是为了让我弄清楚当时他看到了什么,在这时,格罗斯太太出现了,她同我刚才一样,从大厅走进了房间。于是,先前那一幕便在我眼前重演。格罗斯太太看见了我,正像我看见那个偷窥者;她像我一样突然刹住脚步,我也让她吃了一惊。她的脸吓得煞白,我不禁自问当时自己是否也面如死灰。她睁大眼睛,愣了一会儿,之后沿着我走的路退了回去。我知道这时她已经平静下来,正绕路出来找我,马上就能见到她。我留在原地没动,一边等一边琢磨着几件事。不过,在此我只想提一件事:我在纳闷她为什么会吓成那样。
[1]指英国女作家安·拉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 1764—1823)于1794年创作的哥特小说《奥多芙的神秘》(The Mystery of Udolpho),讲述了女主角被囚禁在一座阴森神秘、鬼影幢幢的城堡中,期间发生了许多恐怖怪异的故事。
[2]指的是《简·爱》中男主角罗切斯特的精神失常的妻子,被囚禁在阁楼里。
[book_title]第五章
哦,关于这个问题,她刚拐过墙角,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便让我知道了答案。她向我喊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您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她跑得面色通红,气喘吁吁。
直到她走近了,我才说话:“你问我吗?”我肯定做了个绝妙的鬼脸。“我看起来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您的脸白得像纸一样,真吓人啊。”
我心中暗自盘算着,可以趁此机会,大胆说出实情了。当初我是怕格罗斯太太过分担忧才瞒住她不说,此刻这种顾虑已经烟消云散,如果说我有几分踌躇,也并非因为我刻意隐瞒。我向她伸出一只手,她握住了,我也紧紧攥住她的手,有她陪在身边,我感到很心安。她那羞涩的满脸讶异也成了我可以寻求的某种依靠。“你肯定是来找我一起去教堂的,可我不能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是的。是时候让你知道了。我刚才的样子很古怪吗?”
“您是说刚才贴在窗户上往里看?可太吓人了!”
“是吗,”我说,“我刚才被吓了一跳。”格罗斯太太的眼神分明流露出她不愿被吓到,然而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无论有什么麻烦,她都得与我分担。哦,这事就这么定了,她必须分担!“一分钟前你在餐厅看到的场面就是事情的结果。先前,我看见的——比这恐怖多了。”
她的手紧紧一握。“那是怎么回事?”
“有个特别奇怪的男人,朝屋里看。”
“什么奇怪的男人?”
“我也说不清。”
格罗斯太太一脸茫然地环视四周。“那他去哪儿了?”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您之前见过他吗?”
“见过——见过一次。在那座旧塔楼上。”
她更加紧张地注视着我。“您是说,他是个陌生人?”
“是的,不认识的陌生人!”
“可您却没有告诉我?”
“是的——我没说是有原因的。不过,现在你已经猜到了——”
一听这话,格罗斯太太瞪圆了眼睛。“啊,我可没猜到!”她一口否认,“我怎么能猜到呢,该不是您想象出来的吧?”
“我根本没想象什么。”
“除了在塔楼上,您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他?”
“再就是刚才在这儿。”
格罗斯太太又茫然四顾。“当时他在塔楼上干什么?”
“只是站在那儿,俯视着我。”
她寻思了一小会儿。“他是位绅士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她带着更深的疑惑打量着我。于是,我重复了一遍:“不是。”
“那他不是这个地方的人?不是村里的人?”
“不是——不是。这件事我没告诉你,但我敢肯定,他不是。”
她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奇怪,她似乎认为这或许是件好事。不过,这种想法只维持了一小会儿,接着她又说:“可他如果不是一位绅士——”
“那他是什么?他是个怪物。”
“怪物?”
“他是——上帝啊,帮帮我吧,但愿我能知道他到底是什么!”
格罗斯太太再度环视四周,将目光锁定在更加黑暗的远处,然后打起精神,转身面向我,没头没脑地说:“咱们该去教堂了。”
“哦,我现在不适合去教堂!”
“是对您有什么不好吗?”
“对他们不好——!”我朝屋里点了点头。
“孩子们?”
“我现在不能离开他们。”
“您是害怕——?”
我脱口而出:“我是害怕他!”
听到这话,格罗斯太太那张宽大的脸,第一次隐隐约约显现出领悟的神色:她终于把一件扑朔迷离的事情弄清楚了。从那表情里我看得出,她终于开始领会了,可那似乎并不是我想让她领会的,而且她究竟明白了什么我也很模糊。突然,我心生一念,想到这事或许可以从她那儿打听出来,这时她也流露出想要了解更多细节的表情。她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在塔楼上?”
“大约在这个月中旬,也是在这个时刻。”
“天刚擦黑。”格罗斯太太说。
“哦,不,大概没有这么黑。我当时看他就像我现在看你这么清楚。”
“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还有他是怎么出去的?”我笑出声来,“我可没机会问他!今天傍晚,你看,”我接着说,“他就没能进来。”
“他只是偷看?”
“我希望他仅限于此!”此刻,她松开了我的手,身子略微转过去一点。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去教堂吧,再见。我必须在这儿守着。”
她又缓缓向我转过脸来。“您为他们担心?”
我们又久久对视。“你难道不担心?”她没有回答,而是走向窗边,把脸贴近玻璃,足有一分钟。“现在你知道他是怎么看的了。”我接着说。
她没有动。“他在这儿待了多久?”
“一直待到我出来。我出来想会会他。”
格罗斯太太终于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也愈发平静了。“要是我,就不会出去。”
“我也不会!”我又笑了起来,“但是我硬是出来了。我有我的责任。”
“我也有责任,”她回答道,接着她又问,“他长什么样子呢?”
“我一直很想告诉你,但是他谁也不像。”
“谁也不像?”她重复着。
“他没戴帽子,”接着,从她脸上我可以看出,听了这话,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画面——这让她更加灰心丧气了,于是我赶紧一笔一笔补充起来,“他长着一头红发,很红,密密的卷发,一张苍白的长脸,五官很立体,直直的鼻梁,留着稀疏的络腮胡子,跟他的头发一样红。眉毛颜色比较深,拱得特别厉害,好像能挑得老高似的。眼睛锐利、古怪——看起来挺吓人,但我记得很清楚,他那双眼睛很小,眼神总是直勾勾的。嘴很宽,嘴唇很薄,脸上刮得很干净,只有些许络腮胡。给我的感觉是,他看起来像个演员。”
“演员!”格罗斯太太这时的样子就很像个演员。
“我从来没有见过演员,可我想他们应该就是那个样子。他个子很高,好动,身子总是挺得笔直,”我接着说,“但他绝不是——是的,绝不是——一位绅士。”
我接着往下说,我朋友的脸色也随之愈发苍白。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惊诧,温厚的嘴巴微张着。“绅士?”她一脸茫然、惊慌失措,“他怎么会是位绅士?”
“这么说你认识他?”
她显然在努力地控制自己。“可是,他长得挺帅吧?”
我看出该怎么帮她了。“相当帅!”
“他穿着——?”
“穿着别人的衣服,很时髦,但不是他自己的。”
她气喘吁吁地发出赞同的感叹:“那是老爷的衣服!”
我趁势赶紧问道:“你当真认识他?”
她只犹豫了一瞬。“是昆特!”她喊道。
“昆特?”
“彼得·昆特——是老爷的贴身仆人,老爷在这儿时的随从!”
“老爷在这儿,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嘴巴还微张着,注意到我的眼神,她赶紧合上了嘴。“他从来不戴帽子,但他确实穿得——很好,老爷有好几件背心都不见了!他们俩都在这儿——去年的时候。后来老爷走了,昆特就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有些踌躇,但还是追问下去。“一个人?”
“一个人和我们一起,”接着,她好像是用内心更深处的声音补充道,“他在这儿是管事儿的。”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她沉默良久,我越发觉得神秘。“他也走了。”她终于说。
“到哪儿去了?”
听到这话,她的表情变得匪夷所思。“上帝知道到哪儿去了!他死了!”
“死了?”我几乎惊叫起来。
她正了正身子,努力站得更稳一些,好在解释这桩怪事时显得更坚决。“是的。昆特先生死了。”
[book_title]第六章
当然,也不单是因为这次特殊的谈话,使我们紧密团结在一起,共同应对目前生活中不可回避的困难。我的责任十分艰巨甚至令人发怵,对此我已领教一二,现实也给了我一些生动的例证。格罗斯太太了解我的处境,她对我肩负的责任半是惊愕、半是同情,最终我们决定齐心协力。这天傍晚,看清了事情的真相后,整整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都精神涣散,筋疲力尽。我们俩都没去参加教堂的晚礼拜,而是一起流着眼泪,向上帝祈祷,彼此许下诺言,发誓互相支持。后来我俩的情绪愈发激动,于是一起回到孩子们的教室,关起门来,把一切都说个痛快。我们彼此坦诚相待,终于看清了我们的处境是多么严峻。格罗斯太太什么也没看见,连鬼的影子都没见着。在这个家里,除了我这个家庭教师,没有人陷入这种看见鬼魂的困境。不过,格罗斯太太并没有指责我神经过敏,而是完全接受了我告诉她的事实。当晚我们分别时,她向我流露出一丝满怀敬畏的温情,以及某种不仅仅是因为我有某种特权才对我友好的感情。正是这一举动,让我体会到生而为人最可贵的慈悲情怀,从此我便铭记在心。
当晚,我俩商量好,以后凡事可以共同面对、互相分担。尽管她看不见鬼魂,可我觉得,或许她才承受着最重的担子。该如何去保护我的学生,这点我当时就毫不含糊,后来也很清楚。不过,我还需要些时间来彻底搞清楚,我的忠诚盟友是否准备好了去履行如此艰难的约定。我这个人比较古怪——而我的伙伴几乎同样古怪。不过,当我回想起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事情,我能看出,我们达成了多少共识,这是因为我们都怀抱着一个信念——只要运气不差,就能靠着这个信念支撑下去。正是这种信念,以及由此引发的行动,引领我从恐惧的暗室中走了出来。至少,我能到院子里透透气,格罗斯太太也会陪在我身边,与我做伴。如今,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天晚上我们分别时,心中是如何不同寻常地充满了力量。我所目睹的一切,每处细节、每个要点,我们都反复讨论了一遍又一遍。
“您是说,他当时寻找的不是您——而是别的什么人?”
“他在找小迈尔斯,”一个不祥的念头笼罩着我,“他找的就是小迈尔斯。”
“可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变得更加兴奋,“而且你也知道,亲爱的!”
对此她并没有否认,她不用开口,我也能明白她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接过了话头:“要是他看见他会怎样?”
“你是说小迈尔斯?那正是他要找的人!”
看上去她又吓了一大跳。“那个孩子?”
“真是丧尽天良啊!我是说那个男人。他想要在孩子面前显形。”他或许有个可怕的念头,可我还是能让他的鬼蜮伎俩落空。而且,我们在那里对峙时,我的确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我完全肯定,已经见到的还会再次见到。然而,我的心中久久回荡着一个声音:我应该勇敢地献出自己,一人扛下这所有的磨难,我要接受、甚至招引可能发生的一切灾祸,并且要完全战胜它,我应该成为抵罪的牺牲品,保卫周围人们的安宁。特别是孩子们,我应该成为一道屏障,绝不让魔鬼动他们分毫,我要彻底挽救他们。记得那天晚上,最后我还对格罗斯太太说起一件事。
“奇怪,我的学生居然从来没有提过——!”
我若有所思地站起来,她紧紧盯着我。“孩子们没提过他待在这儿和他们一起生活的事?”
“无论是他们相处的时光,还是他的名字、他的相貌、他的过去,半句都没提过。”
“哦,弗罗拉小姐不会记得。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也不知道。”
“你是说他死亡的详情吗?”我紧张地盘算着,“也许她是不记得了,可迈尔斯会记得——迈尔斯会知道。”
“啊,别去问他!”格罗斯太太冲口而出。
她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我也回望过去。“别担心,”我继续思索着,“这事可真古怪啊。”
“迈尔斯从来没有说起过他吗?”
“绝对没有,可你告诉我他们曾是‘好哥们儿’?”
“哦,那不是他说的!”格罗斯太太强调,“那是昆特自己胡思乱想的。他整天带着他玩,我是说——要把他宠坏了,”她稍稍停顿,又补充道,“昆特太随便了。”
听了这话,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他的面孔——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我突然一阵恶心。“对我的小迈尔斯太随便?”
“对每个人都太随便!”
当时我克制住了,没有细细推敲格罗斯太太的这番话,只是条件反射地想到,或许跟这宅子里的人脱不了干系,也就是跟目前仍在这座庄园干活的六七个仆人有关。不过幸好,就我们所知,在大家印象中,关于这个古老的庄园,还未曾有过让人不适的流言蜚语,下人们也没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座府邸既无污名又无恶名。格罗斯太太只是在一旁默默地颤抖,看得出来她想和我在一起。最后,我还是试探了她一次。当时已是午夜,她一只手扶在教室的门上准备离去。“那么我问你——因为这至关重要——是不是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坏蛋?”
“哦,并不是大家公认的。我知道——可老爷不知道。”
“你从来没跟他说过?”
“这个——他不喜欢有人告状——他讨厌听别人抱怨诉苦,也最容不得那种事情,而且只要是他看谁顺眼——”
“他就懒得去找那人麻烦?”这和我对他的印象完全一致,他绝不是个爱找麻烦的绅士,他对常年在左右服侍的下人,并不怎么挑剔。尽管如此,我还是紧逼着格罗斯太太继续说。“我敢保证,如果我是你,我早就告诉他了!”
她明白我已洞悉一切。“我承认过去是我错了,可我真的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那家伙会干出什么事情。昆特相当精明——特别老谋深算。”
我把这话听进心里,它在我心中引起的震撼可能比我外表显露出来的还要剧烈。“你就不害怕别的吗?不怕他造成的影响——?”
“他造成的影响?”她喃喃地重复着,一脸痛苦的表情,等着我把话说完。
“影响那两个天真无邪、可爱幼小的生命。过去他们可是由你照管的。”
“不,他们之前不归我管!”她断然又绝望地回答,“过去老爷很信任昆特,把他派到这儿,是考虑到他身体不太好,乡下的空气对他有好处。所以,那时候的大事小情都是他说了算。是的,”——她的话让我明白了——“甚至连孩子们的事情也是由他做主。”
“孩子们——也得听那家伙的?”我拼命压住我的怒吼,“这你也能容忍?”
“不。我不能容忍——到我现在也不能容忍!”这个可怜的女人失声痛哭起来。
从第二天起,照我说的办法,我们开始严格控制两个孩子的行踪。整整一个星期,我和格罗斯太太常常激动地讨论起这个话题。上礼拜天的晚上,尽管我们谈论了很久,可我心中仍然蒙着一层阴影,尤其是与她分别后那几个小时,总是担心她还有事情没告诉我,于是可想而知,我那晚到底睡没睡。我已毫无保留地讲出了自己了解的一切,可格罗斯太太依然有所保留。经过一夜思考,到第二天早上,我已确信这并非因为她不够坦诚,而是她心里还有种种顾虑。如今回想起来,我发觉,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终于把所有事情弄清楚了。我不眠不休地思考着摆在我们眼前的事实,连后来发生的更残酷的事件的深意都琢磨到了。我最为担忧的还是那个男人生前的恶行——他人虽死了但贻害不浅——以及他在布莱庄园逗留的那段日子,这两者相加,整件事情的恐怖又增添了几分。那段邪恶的时光直到某个冬日的早晨才告终,有个早起去干活的工人发现彼得·昆特死在了从村里来庄园的路上,浑身已冰冷僵硬。有传言说,这场惨剧——至少表面看起来似乎说得过去——是因为他头上那道明显的伤口所致。漆黑的夜里,他离开酒馆后,走了岔路,一脚踩空,在结冰又陡峭的斜坡上滑倒了,造成了这道致命的伤口,后来的证据也表明的确如此,他的尸体就躺在斜坡底下。结冰的陡坡,夜里拐错了弯儿,再加上喝醉了酒,足够说明问题了——实际上,最后,经过尸检报告和人们的一番添油加醋,他的死倒也有了个圆满的解释。不过,他生前举止怪异,行踪诡秘,心地险恶,劣迹斑斑——这些都说明他的死并不简单。
我不太清楚该如何把我的故事写成文字,才能真实可信地反映出我当时的心态。不过,在那段日子里,受形势所迫,我生出异乎寻常的英雄主义精神,这也给我带来了几分喜悦之情。我意识到,自己承担的是一项令人钦佩又举步维艰的任务,若是能让人们看到——啊,恰恰是在这个领域!——许多姑娘都惨遭失败,而我却能够成功,这将是对我莫大的鼓舞——我承认,当我回首往事,我真想为自己欢呼喝彩!——心怀此念,我才坚定干脆地扛下了这副重担。我在保护和捍卫着世界上最孤苦无依、让人怜惜的小生命,他们柔弱无助的呼唤,在我心中愈发清晰,我那颗充满正义和责任感的心,为之隐隐作痛。我们被人截断了退路,面临共同的危险而团结在一起。除了我,他们一无所有,而我——还好,我有他们。简而言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机会既形象可观,又触手可及。我就是一道屏障——理应为他们遮风挡雨。我看见的越多,他们看见的就越少。我开始暗中提心吊胆地守护着他们,尽管内心极度紧张,表面却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长此以往,我想自己一定会精神失常的。现在看来,我之所以能够得救,是因为局面彻底发生了变化。事情不再悬而未决——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证据。证据,没错——从那一刻起,我真正掌握了这里有鬼的证据。
一天下午,我恰巧和弗罗拉在庭院里消磨时光。迈尔斯留在屋里,他坐在一把靠窗的、红色坐垫的椅子上,想要读完一本书。看到年轻人如此有志气,我很欣慰,也很鼓励,因为他唯一的小毛病就是有时候过于好动。跟他相反,他的妹妹急着要出门,我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溜达了半个小时,我们专找树荫,因为那会儿太阳还很高,天气格外炎热。走着走着,我又一次感慨,她像她的哥哥一样,总是能巧妙地既不过分粘我,让我有自己的空间;又不刻意疏远,让我觉得失落,这也正是他们的迷人之处。他们从不跟人纠缠不休,也绝不冷漠应付。我对他们的监护,实际上就是看着他们没有我也能自得其乐。他们玩得投入又高兴,而我的任务就是充当一个积极的赞美者。我生活在他们创造出来的世界里——他们从不需要我出什么主意,对他们而言,我只需花点时间,扮演某个了不起的人物,或者充当游戏需要的某种道具就足够了。幸亏我天性热情,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对我来说,这倒是个既有趣又高雅的清闲活儿。我忘记了那天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只记得是个至关重要却又不用说什么话的闲职,而弗罗拉正玩得起劲。我们就在湖边,那段时间正刚开始学习地理,于是这个湖就成了“亚速海”[3]。
在这湖光山色之间,我突然发现在“亚速海”的对岸,似乎有个人正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我们。颇为诡谲的是,这种感觉来得很突然。当时,我坐在那条面对着湖泊的古老石凳上,手里做着针线活儿——当时我在游戏里扮演的是个可以坐下来的角色。从那个位置,虽然我只是用眼睛的余光一瞥,但我确信,远处有第三者在场。那些古老的森林,繁茂蓊郁的灌木丛,交织成巨大而凉爽的树荫。在这炎热而幽静的下午,树荫之中也是一片光明。所有的一切没有半点模糊,全都是那么清清楚楚。至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明白,倘若我抬起眼睛,会在湖对岸看到什么。在那紧要关头,我尽力控制自己,双眼紧紧盯着手上的针线活,以便镇定下来,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的视野中有个陌生的物体——一个人,而我立刻强烈意识到,他不该在这里出现。我冷静下来,脑海里闪过种种可能性,同时提醒自己,附近一带的某个男人出现在这里,也是很正常的事,或许是信使、邮递员或者是村里商店的小伙计。可是,种种推测都没有动摇我的信念——虽然我仍旧没有抬眼看那个人,但我坚信,站在湖对岸的绝不是我刚才想到的那些人。
我确信,只要我鼓起勇气,就能弄清对面“不速之客”的身份。这时,我慢慢积蓄着力量,将目光渐渐转移到小弗罗拉身上,此刻她离我大约有十英尺远。我不知道她是否也看见了对岸的东西,一念及此,我不禁既惊又怖,甚至心脏也漏跳了几拍。我屏住呼吸,等待她即将发出怎样的叫喊,她究竟会觉得有趣还是震惊,叫喊声会给我答案。我静静等待着,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我察觉到某种更可怕的东西:我先是意识到,她在一瞬间突然变得无声无息,紧接着,她转过身来,背对着湖水玩耍。当我终于看向她的时候,她的样子像是知晓我们俩都处于那人的注视之下。这时她捡起一块小木片,木片上恰巧有个小洞,她灵机一动,在小洞上插上一根小木棍当桅杆,于是便做成了一条船。我紧紧注视着她,她正专注地把小木棍固定住。看到她做的这些,顿时我的勇气油然而生,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于是我移动目光——去面对我不得不面对的一切。
[3]乌克兰和俄罗斯南部的内陆海。
[book_title]第七章
事过之后,我尽快找到格罗斯太太,我简直无法清楚地说出,刚刚那会儿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听见了自己的哭喊。“他们知道——这太可怕了!他们知道,他们知道!”
“到底知道什么——?”她搂着我,我感觉到了她的疑惑。
“就是,我们知道的一切他们都知道——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之后,她松开我,我便向她和盘托出,也许直到现在我才能连贯地讲清楚当时的情况。“两个小时前,在花园里,”——我都有些口齿不清了——“弗罗拉看见了!”
听了这话,格罗斯太太的神情仿佛她的肚子上受到了重重一击。“是她告诉您的?”她气喘吁吁地问。
“她一句话也没说——这才可怕呢!她自己憋在肚子里!这孩子,她才是个八岁的孩子呀!”这时候我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格罗斯太太当然更是惊得瞠目结舌。“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我就在那儿——我亲眼看见的。我看出来她完全知情。”
“您是说她知道‘他’?”
“不,不是‘他’——是个女人。”我说这话时,肯定是一脸惊愕,我的伙伴脸上也慢慢浮出同样的表情。“这次——是另外一个人,同样邪恶又恐怖:一个穿黑衣的女人,面色苍白,真是可怕——也是同样的神情,也是那样一张脸!——就在湖对岸,我和孩子正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做游戏,她就那么来了。”
“怎么来的——从哪儿来?”
“从来的地方来呗!她突然出现,就站在那儿——不过没有那么近。”
“她没有靠近些?”
“哦,没有,可她给我的感觉就像跟你这么近!”
我的伙伴仿佛受到了一股怪异的冲击,浑身一震,后退了一步。“你是不是也从来没有见过她?”
“是的。可那孩子见过她,你也见过她,”这时,为了表示我已心知肚明,我终于说破,“是我的前任——那个死了的家庭教师。”
“杰塞尔小姐?”
“杰塞尔小姐。你不相信我的话吗?”我追问道。
她痛苦地来回扭动着身子。“这您怎么能确定呢?”
我的神经绷得正紧,她这话立刻在我心中激起一团焦躁的怒火。“那你去问弗罗拉吧——她知道!”可话一出口,我又赶紧忍住了,“不,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去问她!她会说她不知道——她会撒谎的!”
格罗斯太太并没有吓得惊慌失措,出于本能,她提出了异议。“啊,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因为我很清楚,弗罗拉不想让我知道。”
“当时她那么做,可能只是为了不伤害您。”
“不对,不对——这里面大有文章,大有文章!我越是思前想后,看到的东西就越多,看到的越多,我就越担心害怕。我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我没看见的——还有什么我不害怕的!”
格罗斯太太努力想弄懂我的意思。“您是说您害怕再见到她?”
“哦,不,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然后,我解释道,“我害怕的是再也见不到她。”
格罗斯太太的脸色依旧苍白。“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哎呀,我怕的是这孩子会继续这么干——这孩子肯定还会跟她来往——却瞒着我。”
一想到这种可能,格罗斯太太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好在她很快又振作起来,似乎有股力量在支撑着她。她渐渐明白,只要我们稍稍屈服,当真就会功亏一篑。“哎呀,天啊——我们必须镇定!而且,说到底,既然弗罗拉都不在乎,那我们又操什么心呀!”她甚至想开个可怕的玩笑,“也许她还喜欢呢!”
“喜欢那种东西?——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那不恰恰证明她可爱又天真吗?”我的朋友大胆地反问道。
那一刻,她几乎把我说服了。“哦,我们必须相信这一点——我们必须坚信不疑!如果事实不像你说的那样,那就证明——天知道证明什么!那个女人是恐怖至极的魔鬼。”
听了这话,格罗斯太太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过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请告诉我,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承认她的确如此了?”我喊道。
“告诉我您是怎么知道的。”我的朋友简单地重复着。
“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亲眼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看人的眼神。”
“您的意思是说,她看您的时候——目光非常邪恶?”
“天啊,不是看我——要是看我,我还能承受得住。可她一眼都没瞧我。她只是紧盯着那孩子。”
格罗斯太太努力想象着那个场面。“紧盯着她?”
“啊,用那双异常可怕的眼睛!”
她盯住我的双眼,仿佛我的眼睛与那女人的眼睛相似。“您是说那双眼睛让人厌恶?”
“上帝呀,请帮帮我们吧,比那还要糟。”
“比厌恶还要糟?”——这话让她如堕五里云雾。
“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决心,一种疯狂的打算。”
听了这话,她面如死灰。“什么打算?”
“想要得到她。”格罗斯太太——正紧紧盯住我的眼睛——她身子一抖,走到了窗前,正当她向外眺望时,我接着说,“而弗罗拉知道这些。”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您说那人穿着一身黑衣?”
“穿着丧服——穷困潦倒的样子,几乎是衣衫褴褛。但是——是的——她美得不同寻常,”通过我一笔笔的描绘,我的信心已渐渐令格罗斯太太屈服,看得出来这话在她心里分量不轻,“哦,她很漂亮——简直太漂亮了,”我继续强调,“可以说她美得惊人,但却有些下贱。”
格罗斯太太缓缓走到我身边。“杰塞尔小姐——过去是有些随便。”她再次伸出双手握住我的一只手,握得那么紧,好像要使我坚定起来,使我能够扛住伴随真相暴露而产生的越来越大的恐慌。“他们俩都挺随便的。”她最后说道。
于是,一时间,我们再次共同面对问题。眼见事情如此袒露,我觉得大有裨益。“我理解,”我说,“到目前为止,对他们俩你从未发表任何评论,这是出于你为人极为正派,但是,是时候告诉我事情的始末了,”她似乎赞同我的说法,可她依然沉默不语,见状我继续说,“我现在必须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说吧,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事。”
“什么事都有。”
“哪怕地位有差距——?”
“噢,他们根本不管自己的身份、地位,”她伤心地说出了实情,“她原本是一位淑女。”
我思索了片刻,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是的,她是一位淑女。”
“而他却下贱得要命。”格罗斯太太说。
我觉得,我无须逼得太紧,她也不过是个仆人,但是她对我那前任自甘堕落的评头论足,我大可以听听。处理这件事要讲究方法,我就是这么做的。我越发看清了主人这位已故贴身男仆的形象:他为人精明、相貌倜傥,但却厚颜无耻、恃宠而骄、品性堕落。“那家伙是条狗。”
格罗斯太太若有所思,似乎觉得也许与鬼比起来这算不了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人。他常常肆意妄为。”
“对她吗?”
“对他们所有人。”
这时,在格罗斯太太的眼里,杰塞尔小姐的身影似乎再次闪现出来。无论如何,有一刹那,我好像看到那双眼睛把她招来了,清楚得就像我在池塘边看见她一样,于是我果断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她肯定也想这样!”
格罗斯太太的表情意味着事实的确如此,不过,与此同时她又说:“可怜的女人——她为这付出了代价!”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问道。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我很庆幸自己不知道,感谢老天,她到底算是解脱了!”
“可是,当时,你也有自己的看法——”
“关于她离开这里的真正原因?哦,是的——似乎是这样。她不能再待下去了。想想看,在这里……一个体面的女教师却干出那种事儿来!到后来,我琢磨——而且我现在还常常琢磨这事儿,我琢磨出来的事儿真可怕。”
“但绝没有我想到的东西可怕。”我回答。这时我肯定在她面前露出了一副备受打击、无比辛酸的样子——因为我的确如此,不过我还尚且清醒。这又激起了她对我的无限同情,看到她这么温柔体贴,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的热泪夺眶而出,也感染得她泪流满面。她把我揽到她那母亲般的怀里,我的悲伤瞬时如决堤的洪水,滚滚而来。“我不干了!”在绝望中我抽泣着,“我再也不救他们,再也不保护他们了!我做梦也想不到情况会这么糟。他们着魔了!”
[book_title]第八章
我对格罗斯太太说的完全是实话:我把这件事的种种奥秘,以及更深入的、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跟她讲明,可我却缺乏继续调查下去的决心。因此当我们再次讨论起这件事,都有着共同的想法:必须停止漫无目的的想象。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管,但必须保持头脑清醒——鉴于已经发生的那些不同寻常的经历,不去胡思乱想的确是很难。这天深夜,等全家都睡熟了,我们俩在我的房间里又进行了一次长谈。我和她把事情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遍,之后得出结论,毫无疑问,我看到的就是昆特和杰塞尔小姐的鬼魂。我发觉,为了让格罗斯太太完全相信,我只得问她,如果是我“胡编乱造”的,那么,我怎么能说得出那两个在我面前显形的幽灵的样子?我的描述细致入微,根据我交代的相貌特征,她能立刻辨认出那是谁,说出他们的名字。当然,她希望不要再提此事,这倒也完全可以理解,我也不能责备她。我连忙向她保证,我对这件事的兴趣,已经变成了仅仅是想要找到一条出路,好避开灾祸。我诚心诚意地跟她讲,鬼魂很可能会在周围再次出现——我们认为这是必然的——所以我应该习惯这种危险。我明确表示,我个人的安危已经无关紧要。最难以忍受的是我心中刚刚生出的疑虑。不过,几个小时的长谈,还是让我获得了些许宽慰,对眼前的烦恼也不太在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向格罗斯太太毫无保留地倾诉。跟她分开后,我自然又回到学生们身边,他们的魅力大大缓解了我的沮丧情绪。我发觉,对他们的爱是可以培养的,并且这份爱还从来没有让我的希望落空过。换句话说,我重新投入到和弗罗拉相处的独特气氛中,渐渐意识到——那简直是一种享受!——她那敏感的小手能直接抚慰我的痛处。她端详着我,样子天真可爱,她责备我,说我刚刚“哭过”。我本以为自己擦掉了那些难看的痕迹,然而在这种无法估量的关爱之下,我却第一次为脸上的泪痕没有擦干而由衷地感到快乐。凝视着她那双碧蓝的眼睛,谁要说那眼睛里的明澈与纯真是早熟的狡诈,绝对是愤世嫉俗的罪过。相对而言,我自然更愿意公开放弃我先前的判断,况且到目前为止,那似乎只是我的杞人忧天,但我不能仅仅因为心中的愿望就随便放弃。夜深人静之时,我一遍遍跟格罗斯太太倾诉——当空气中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他们依偎在我的胸前,香喷喷的脸蛋靠着我的脸颊时,我常常感觉除了他们的天真和美丽,其他一切都是虚空。可惜的是,要把这件事真正搞清楚,我不得不再次提到那天下午在湖边时那些微妙的迹象,正是那些迹象,使我当时表现出罕见的镇定。不幸的是,我必须重新核实那个时刻的真实性,再次回溯我是如何突然醒悟,当时令我感到惊讶、不可思议的情感交流,对于弗罗拉和杰塞尔小姐的幽灵而言,却是一桩早已存在、彼此熟悉的事情。遗憾的是,我不得不再次颤抖着说出,由于我的疑惑以及诸多别的原因,当时我没有想到,那个小姑娘其实看见了前来看望我们的杰塞尔小姐的鬼魂,就像我看见格罗斯太太一样真切。不仅如此,她还想要(通过她的种种小动作)让我以为她没看见。并且,她完全不动声色,想要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不幸的是,我还得再次描述她想转移我注意力的那些诡异的小举动——明显增加的动作,更热烈地做游戏、唱歌,喋喋不休地讲话,还拉着我跟她一起胡闹。
然而,如果我不沉浸在这种回顾之中,不证明在那其中并没有什么蹊跷,我就会错过两三条模糊不清但多少能给人安慰的理由。比方说,若非如此,我就无法向我的朋友断言,我自己肯定至少没有露出破绽。我不应该被压力所逼,被绝望所迫——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把我的朋友逼入绝境,让她向我吐露更多的真相。迫于压力,格罗斯太太已经一点一点告诉了我很多,可整件事情还有一处小小的疑团,时不时地掠过我的脑际,就像一只蝙蝠的翅膀。我记得当时的情况——那天深夜,整个府邸已沉入梦乡,而我们在专心致志地谈论着。我们面临的危险和守夜未睡的现实似乎也起了些作用——使我意识到,揭开遮蔽真相的最后一道帷幕有多么重要。“我不相信有如此吓人的东西,”记得当时我说,“不,咱们把话挑明了吧,亲爱的,我不相信。不过,要是我真的相信,你知道,那我现在就得做一件事,请你不要再有任何保留了——哦,一丁点儿也不要,来!——把话都说出来吧。在迈尔斯回来以前,我们曾为学校寄来的那封信发愁。在我再三追问之下,你说过,你并不能昧着良心说他过去一点儿也不‘坏’,当时你是怎么想的?这几个星期我和他生活在一起,仔细观察过他,他确实并不‘坏’,他是个头脑冷静的小神童,善良活泼,惹人喜爱。因此,倘若你确实没有见到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你肯定会斩钉截铁为他辩护的,可实际上你见过吧。你见过什么特殊情况呢?还有,你究竟从他身上观察到了什么?”
这问题问得直截了当,可轻率鲁莽绝不是我们的风格。不管怎样,在灰蒙蒙的黎明催促我们分开之前,我已经得到了答案。事实证明,我的朋友一直藏在心里的东西意义重大。原来,曾有几个月的时间,昆特和迈尔斯形影不离。事实上,格罗斯太太曾冒险批评过他们交往过密,暗示那样不成体统,在这个问题上,她甚至还向杰塞尔小姐直言不讳地提出过建议。但杰塞尔小姐态度冷淡傲慢,让她少管闲事。于是这个善良的女人转而直接向小迈尔斯进言。在我追问之下,格罗斯太太告诉我,她对他说的是,她希望一位年轻的绅士能不忘自己的身份。
我接着问道:“你提醒他昆特只是个下贱的奴仆了吗?”
“就是这意思!可是他的回答,从某个方面来说,却很差劲。”
“那么从另一方面呢?”我等待着,“他把你的话告诉昆特了?”
“不,不是这样的。他决不会干这种事!”她的神情让我记忆犹新。“我肯定,无论如何,”她补充道,“他不会那么做。只是,他否认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就是他们俩形影不离,就好像昆特是他的家庭教师似的——而且还是个出色的家庭教师——而杰塞尔小姐只是弗罗拉小姐的老师。他跟着那家伙到处乱跑,我是说,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
“之后他却对这事支支吾吾——说他没去,对吗?”她显然同意我的说法,于是我立刻补充了一句,“我明白了。他撒谎。”
“哦!”格罗斯太太嗫嚅着。看得出来,她认为这并不重要,接着,她果然补充了一句,来强调自己的看法。“您知道,毕竟,杰塞尔小姐不在乎。她并不限制他的行动。”
我思索着。“他有没有把这当作正当理由,在你面前辩解过?”
听到这话她又低下头去。“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事。”
“从来没有提过杰塞尔小姐和昆特的关系?”
她的脸明显红了起来,明白了我的用意。“这个,他没有吐露任何事情。他不承认,”她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承认。”
天啊,瞧我把她逼到什么地步了!“这么说,你看得出他知道那对男女之间的奸情?”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女人呜咽着。
“你肯定知道,你是个好人儿,”我答道,“只不过你不像我这么大胆、不顾一切,你因为羞怯、谨慎和脆弱,于是一味地守口如瓶。虽然你心里的这件事,给你带来了巨大的不幸,但过去没有我帮你一把,你只能独自在沉默中挣扎。可我还是要让你把事情讲出来!你已经看到了,那个男孩有些举动表明,”我接着说,“他装模作样地隐瞒了昆特和杰塞尔小姐的关系。”
“哦,他并不能阻止——”
“不能阻止你去了解真相?我敢说的确如此!但是,天啊,”我的脑子激烈地转动着,“这正表明,他们将他‘塑造’得很成功,达到了目的!”
“啊,现在没有那些不好的事儿了!”格罗斯太太悲痛地辩解道。
“难怪,”我执意往下说,“我跟你讲他学校来的那封信时,你看上去古怪得很!”
“我大概不像您那么古怪!”她毫不客气地反驳道,“而且如果那时候他那么坏,那他现在怎么会成了天使?”
“是的,的确如此——要是他在学校里是个魔王,如今怎么变成了天使呢?怎么会,怎么会呢?好啦,”我苦恼地说,“这件事你回头再问我一遍,我可能得想几天才能给你答复。但你一定要再问我一遍!”我嚷嚷的样子令我的朋友惊得瞪大了眼睛。“有些方面,眼下我还无法深究。”这时,我回过头来谈起她讲的第一件事——她刚才提到的——男孩偶尔也会有所疏忽,但却有办法欣然应对。“如果你当时忠告过他,昆特是个下贱的仆人,那么想必我也已经猜到了迈尔斯回敬你的话,他一定说你也是下贱的仆人。”她又承认了,于是我接着说:“而你原谅了他?”
“如果是您,难道不会原谅他吗?”
“哦,是啊,我也会原谅他!”我们在寂静中,接连发出阵阵古怪的笑声。接着我又说:“不管怎样,他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
“弗罗拉小姐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这样的安排他们倒是都挺合适!”
这对我也再合适不过了。我这么说,意思是这正好符合我那可怕的想法,而我正逼着自己放弃那个想法。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成功地克制住自己,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我不打算多加评述,只是向格罗斯太太提出了我最终的看法。“他曾撒过谎也好,粗鲁无礼也罢,我原本指望能听到你说他是个天真未凿的小家伙,可我得承认他的这些劣迹并不怎么可爱。不过,”我沉思着,“知道这些也好,我比以往更强烈地意识到我必须好好守护他们。”
片刻之后,从格罗斯太太脸上的表情,我明白她已经毫无保留地原谅了迈尔斯,而我却还在对她讲的陈年往事耿耿于怀,我不禁脸红了,就像是她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表现出自己的宽容之心。她在教室门口跟我告别时,最终还是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您肯定不会责怪他吧?”
“责怪他瞒着我和昆特来往吗?啊,请记住,我现在不会责怪任何人,除非有进一步的证据。”之后,我关上房门,她转身离去,沿着另一条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我又振作起来,自言自语道:“我必须静静等待。”
[book_title]第九章
我等啊等啊,内心的恐惧也在流逝的时间中渐渐冲淡。事实上,那段时间,每天多多少少都有些新鲜事发生。我和学生们形影不离,平静的日子就像海绵,抹去了痛苦的想象和可憎的回忆。我曾坦言,孩子们那无与伦比、稚气未脱的优雅风度让我深深折服、心醉神迷,于是可以想见,我怎会弃他们于不顾。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当时我竟然想竭力回避那些新的线索。要不是他们的魅力一再占了上风,我无疑会变得更加紧张。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楚。我常常暗自琢磨,两个小家伙会不会揣测我对他们起了疑心呢?若是这样,他们应该会表现得更引人注目,这倒更有利于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心惊胆战,唯恐他们察觉到我的百般用心。我把事情往最坏处想,独自一人时我也常常这么想,无论如何,任何给他们的纯真无邪抹黑的做法,只会招致更多风险——因为他们是无罪的,而且命运又让他们遭受了那么多不幸。有时候,我的内心常常升起不可抗拒的冲动,我会突然追上他们,将他们紧紧搂在怀里。之后,我总是要问自己:“他们会怎么想呢?这样是不是流露太多了?”整日里,我时常担心自己泄露了什么隐情。这种顾虑很容易发展成悲伤而狂乱的心绪,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我觉得,我之所以能够享受那段宁静平和的时光,真正的原因在于我那两个小伙伴迷人的魅力,让我沉醉其中。有时我突然想到,我这种过于外露的感情,可能会引起他们的疑心,可与此同时,我也记得提醒自己,是否能从他们表现出来的对我日益增长的感情上,窥见什么可疑之处。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狂热地、异乎寻常地喜爱我。我心想,这无非是孩子们对经常弯腰拥抱他们的人给予的美好回报。他们慷慨地向我奉献出温顺和尊敬,但真实的目的,是为了稳定我的情绪,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觉察到他们别有用心。我想,大概他们之前从未想过为可怜的女监护人做这么多事情吧。我是说——这段时间,他们的功课越来越好,这自然是令我最高兴的事情——他们用这种方法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兴奋,让我惊讶。他们阅读我布置的一段段文章,给我讲故事,跟我玩猜谜游戏,还化装成动物、历史人物,向我扑来。最令我吃惊的是,他们还偷偷背下大段文章,然后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展示。如今我很想弄清楚,那时候我私下里对他们做出过多少惊人的判断,又暗中修改过多少次,可这个问题我从来都没弄清楚。从一开始,他们就向我展示出可以胜任一切的能力,无论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而且成绩优异。他们做功课时就好像在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他们有非凡的记忆力,常常漫不经心地展示出过目不忘的天赋,创造一些小小的奇迹。他们不仅装扮成老虎和罗马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装扮成莎士比亚戏剧人物、天文学家和航海家。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表现太不同凡响,所以有件事让我心生疑虑,并且直到如今,我仍然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我是说关于迈尔斯转校的问题,我竟异乎寻常地镇定。记得当时我同意,暂时不去谈这个问题。之所以持这种态度,是因为他那层出不穷、让人赞叹的聪明才智,让我很有成就感。他实在太聪慧了,一个差劲的家庭女教师、一个牧师的女儿根本不可能惯坏他。在我刚刚编织的这幅令人忧虑的图景中,那条即便不是最明亮也堪称最奇怪的线,是我的脑海中或许有这样一种印象——倘若当时我敢于较真的话,我便会明白——他那小小的头脑是被某种力量影响着、操纵着,给他以巨大的刺激。
无论如何,这样的孩子会逃学并非难以理解的事,何况他已经被一位校长“踢出了校门”。可他究竟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仍然是个未解之谜。我得补充一句,我和他们终日朝夕相处——小心翼翼,几乎片刻不离——但却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我们生活在音乐、友爱、成功和自家戏剧演出的梦幻世界里。两个孩子的乐感都非常灵敏,哥哥在捕捉和重复乐音上更有出色的技巧。教室里的钢琴会突然响起让人害怕的幻想曲。当琴声沉寂,角落里常常会发出谈笑声,接着他们中的一个会精神抖擞地走出来,作为新人物“上场”。我有几个哥哥,因此对小女孩盲目崇拜男孩并不觉得新鲜。奇怪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竟有这样一个小男孩,居然能对年龄比自己小、智力比自己差的妹妹,如此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两人格外地同心协力,要说他们从来没有争吵和抱怨,这样的赞扬就显得太俗气了,配不上他们美好的品质。有时候,的确,当我脾气急躁的时候,我或许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小默契,这时候其中一个会缠着我干这干那,而另一个则偷偷溜开了。我想,任凭他们使出怎样的交际手腕,其中总有天真的一面。即便我的学生对我耍了点小聪明,那肯定也没有什么粗鄙之处。然而,短暂的平静过后,真正丑恶的事情终于爆发了。
写到这儿,我发现自己下笔有些踌躇,但我必须毅然前行。继续记录布莱庄园里发生的恐怖故事,不仅要挑战最自由的信仰——对此我倒不太在意,而且(这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还得重新经历自己遭受过的痛苦,再次经历种种磨难走向悲剧的结局。那个时刻是突然到来的,如今回首往昔,我发觉从那个时刻以后,整件事情对我而言似乎完全变成了纯粹的折磨。可至少我已经抵达故事的中心,最直接的出路无疑是继续前进。一天晚上,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和防备,我突然感到一阵飕飕的凉意,恰如我初到此地那天夜里的感受,但比那次更寒气逼人。要是后来我在这里的生活没有受到那么多侵扰,我根本不会对最初的感觉有多少印象。那晚,上床后我没有马上就寝,而是借着两支蜡烛的光,坐着看书。布莱庄园有整整一屋子旧书——是上个世纪的小说,其中有些小说显然素有不良之名,但也没有偏离到过分的地步。这些书既已来到这个归隐之家,自然引起了我青春萌动的好奇心,尽管我总是刻意掩饰。记得当时我手中的那本书是菲尔丁的《阿米丽亚》[4],我非常清醒,毫无睡意。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肯定已是更深夜半,可我不愿意看表。我还记得弗罗拉小床的床头垂着长长的白色帷幔,按流行的样式遮挡着床头,也遮掩着她沉睡中稚气曼妙的容颜——当时我是这么以为的。总而言之,我记得,虽然我对这位作家很感兴趣,可正当我翻动书页时,一瞬间他的魔力完全消失了,我从书上抬起目光,直直地盯着房门。有一小会儿,我聆听着,想起了我到这里第一夜时内心的怯懦感,我隐约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这座府邸里活动,我注意到敞开的窗户吹进的微风正拂动着半开半掩的窗帘。这时,我非常镇定从容,如果有旁人在场,定会对我的勇气大加赞赏。我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拿起一支蜡烛,径直走出房间,静悄悄地关上并锁好房门。走廊黑黢黢的,蜡烛也没有增添多少光明。
现在我既说不出当时究竟是什么使我下定决心,也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指引着我,我从门厅里径直走过去,手里高擎着蜡烛,直到看见楼梯拐角处的巨大落地窗,那扇窗户正好映照出下方楼梯的影子。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三件事。其实它们是同时出现的,可看起来却像接连闪过。先是我的蜡烛,猛然一抖,熄灭了,透过那扇没有窗帘的窗户,我看见拂晓前黑暗正在退去,天色渐明,蜡烛已经没有必要了。没有了烛光,紧接着,我看到似乎有人站在楼梯上。我的叙述有先有后,然而当时我几乎是瞬间僵住——我第三次与昆特相逢了!那幽灵已经走到两段楼梯中间的平台上,就站在离窗户最近的地方,他从那儿望着我,停住了脚步,我也定住动弹不得,就像前两次在塔楼和院子里那样。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就这样,在寒冷熹微的晨光中,借着高处的玻璃和下面擦亮的橡木楼梯的反光,我们以同样激烈的情绪对峙着。这一次,他完全是活生生的丑恶又危险的幽灵。但这还并非“奇中之奇”,最奇的是,当时我竟无半点恐惧,甚至突然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与他正面较量一番。
在那非同寻常的时刻,我感到极为痛苦,感谢上帝,我却没有半点恐惧。他知道我不怕——一瞬间我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满怀强烈的自信,心想只要我能在原地站上一分钟,他就能不战而退——至少这回可以办到。在这一分钟里,他像活人一样,跟我进行了一次可怕的真正的会面,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过去曾经是人,此刻也像人一样和我单独会晤,仿佛深更半夜,我在沉睡着的宅子里,遇见了一位仇人、亡命之徒或者罪犯一样。我们久久对视,距离近在咫尺,周围一片死寂,四下笼罩着压抑而惊悚的气氛,这是这次会面唯一不太自然的地方。此时此地,如果碰见的是个杀人犯,至少我们还会说几句话。现实中,我们之间会产生某些交流;如果没有交流,那么其中一人便会走开。然而,我和昆特的对峙竟如此之长,甚至再多僵持一会儿,我就会怀疑自己是否还活在人间了。我无法描述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见那个鬼影消失在寂静中,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力量的明证。我的确看见昆特的鬼魂转身离去,这个卑鄙的家伙就像是听到了主人的一声命令。他从我的眼前径直走过,我盯着那讨厌的背影,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驼背。他直接走下了楼梯,走进了黑暗之中,消失在下一个拐角。
[4]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 1707—1754),英国小说家、戏剧家,《阿米丽亚》(Amelia)是其代表作之一,创作于1751年。小说描写了善良的阿米丽亚与穷军官布斯结婚后,由于权贵们的陷害和布斯本人的轻率而灾难不断。后来布斯改过自新,又得到一笔意外财产,两人才苦尽甘来。
[book_title]第十章
我在楼梯顶端又停留了片刻,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我的客人已经走了,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屋里的蜡烛还燃着,借着烛光,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弗罗拉的小床空了!一瞬间我吓得屏住了呼吸,就在五分钟前,面对恐怖,我还是颇能抵抗一番的。我猛冲到我方才离开时她躺的地方,只见那里——小小的丝绸床罩和被单一片凌乱——白色的帷幔拉向床前,似乎是想掩人耳目。这时我的脚步引来一声回响,我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窗帘一阵摇动,那孩子猫着腰,从窗帘后快活地钻了出来。她站在那里,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她穿的睡衣那么小,赤着一双粉红色的小脚,金色的卷发闪闪发亮。她摆出严肃的表情,竟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你这淘气鬼,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听到这话,我一阵眩晕,觉得自己本来占据的优势转眼灰飞烟灭(刚刚我是多么兴奋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还没来得及质问她为什么不守规矩,反倒自己先受了审问,还要想法子辩解。而她却用天真可爱、热情洋溢的语气,对自己做的事轻描淡写。她说她刚才躺在床上,突然发现我没在房间里,于是跳起来,想看看我出了什么事。见到她重新露面,我喜不自胜,跌坐在椅子里——此刻,也只有此刻,我才发觉浑身有些软弱无力。她的一双小脚啪嗒啪嗒地向我跑过来,扑到我的膝盖上,在蜡烛的光辉照耀下,那张美丽的小脸由于刚从睡梦中醒来,依然红扑扑的。我记得自己的眼睛顺从而有意识地合上了一小会儿,仿佛是因为她那双蓝眼睛闪耀着过于美丽的光彩,让我承受不住似的。“你刚才向窗外看,是在找我吗?”我说,“你以为我可能是在庭院里散步?”
“哦,您知道,我以为有什么人——”她微笑着说,脸色一点也没变。
啊,当时我是用怎样的表情看着她呀!“那你刚才看见什么人了吗?”
“啊,没有!”她回答道,语气中充满稚气,似乎还有些不满,但她拖长声音否认时,依旧是撒娇的可爱腔调。
那一刻,由于我的精神极度紧张,我认定她是在撒谎。假如我再次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三四种可能,让我眼花缭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在种种可能之中,一时之间,有种想法特别强烈,为了抵抗这种想法,我竟猛地抓住这个小姑娘。奇怪的是,她顺从了,既没有叫喊,也没有露出一丝恐惧。何不就此跟她摊牌,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呢?——何不当着她容光焕发的可爱小脸,直接跟她说清楚呢?“你看,你看,你明明知道自己看见了,你也猜到了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坦白向我承认呢?这样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对付它,或许还可以弄清楚,在我们古怪的命运中,我们目前处在何种境地,又意味着什么。”然而,唉,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我当即就照此行动,或许我早已经解脱了——好了,各位以后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可我并没有这样质问她,我猛地站起身来,看着她的小床,采取了一种于事无补的折中办法。“你为什么要拉上帷幔把床遮住,让我以为你还在床上呢?”
弗罗拉显然考虑了一下,嘴角挂着她特有的、小小而圣洁的微笑回答道:“因为我不想吓着您!”
“可是,如果我的确是像你想的那样出去了,会怎样呢?”
她完全拒绝猜谜,她的目光转向蜡烛的火焰,仿佛这个问题不值一提,或者就像玛塞特太太[5]、九九乘法口诀一样跟她毫无关系。“噢,可您知道,”她振振有词,“您会回来的,亲爱的,而且您已经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她上了床,我依偎在她身边坐了许久,握着她的一只小手,证明我认识到自己的归来是多么要紧。
可以想象,从那时起,我是如何度过那些夜晚的。我不眠不休地守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的眼。我总是等同屋的小家伙熟睡后,偷偷溜出去,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转转,甚至走到我上次碰见昆特的地方。然而,我却再也没在那里遇见过他;同时,我再也没有在这座庄园里见到他。不过,有次在那段楼梯上,我还错过了另外一桩险事。那回我正站在楼梯顶端向下看,发现有个女人背对着我,坐在底层的台阶上,身子半弓着,头埋在双手之间,样子痛苦不堪。我刚站住脚,转瞬之间她便消失了,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即便只此一瞥,我心里却无比清楚,她要现出的是多么可怕的面孔。我实在不知道,要是我没站在上面而是在下面,是否还能有之前面对昆特的勇气,迎着她往上走。好哇,当真有的是机会来检验我的勇气。在我上次遇见昆特后的第十一个夜晚——我把在这里的每一天都编了号——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惊吓。事情的发生全然出乎我的意料,可以说,我受到了此生最强烈的一次惊吓。由于连续守夜,我已十分疲倦,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我觉得可以在正常睡觉的时间躺下,只要留点神,不疏忽大意就是了。我立刻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午夜一点左右(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可我突然醒了,并且醒得彻底,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就像有只手摇晃过我。我原本留了一支蜡烛燃着,这时却已经熄灭了,我立刻认定,是弗罗拉吹灭的。于是我站起身来,摸着黑直奔她的小床,发现她果然不在。我向窗户看了一眼,顿时醒悟,我划了一根火柴,整个画面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了。
这孩子又起床了——这次她吹灭了蜡烛,跟上次一样,在观察或者回应什么。她挤在窗帘后面,窥视着外面的夜色。这回她定是看到了上次没有看到的东西,不管是我重新点起蜡烛,还是匆忙穿上拖鞋、套上衣服,都没能惊动她。她小心翼翼地躲在窗帘后面,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她倚在窗台上——窗户向外开着——身子完全暴露在外面。一轮巨大而宁静的月亮帮她照明,借着月光我也迅速做出了判断:她正与我们之前在湖边遇见的那个幽灵正面接触,上次她无法跟它交流,这次却能办到了。我必须小心行事,不能打草惊蛇。我打算穿过走廊,到正对面的一扇窗户旁。于是,我悄悄走到门口,她没有发觉,接着我走出去,关上门,静静谛听着房中她的声音。站在过道里,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哥哥的房门上,那道门就在十步以外,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竟然勾起了我难以言说的冲动——近来我把它叫作“诱我之饵”。如果我直接走进他的房间,走到他的窗前,将会怎样?如果我不顾他还年幼,冒着令他惊慌失措的危险,讲出我的动机,将会怎样?如果我放任自己,不再长期压抑内心的悸动,大胆地将那些神秘之事跟他坦白,又会怎样?
这个想法刺激着我走到他的门前,却又停下了脚步。我有意无意地听着,设想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我不知道他的床是否也空空如也,是否他也在暗中守望。那是深沉静默的一分钟,之后,我的冲动消失了。他的房中毫无动静,他可能是无辜的。冒这种险是可怕的,于是我转身走开。庭院里有个人影在四处游荡,是与弗罗拉交往的那位客人,不是与我的男学生交往甚密的客人。我又犹豫起来,但这是由于别的原因,而且只有几秒钟,接着,我做出了决定。这座府邸有好多空房间,问题是选择哪一间最合适。我突然想到,最合适的就是楼下那间——在庭院的正上方——位于这座府邸坚实的一角,就是我之前说的旧塔楼附近。那是一间宽敞的正方形房间,布置成卧室的样子,由于太大,使用起来不方便,所以尽管格罗斯太太把它收拾得井井有条,堪称典范,但是已经多年没有人居住了。我曾多次对这个房间表示赞赏,也知道去那儿的路该怎么走。刚推开门,看到屋子多年不用、幽暗阴冷的样子,我不禁略有踌躇。不过,我凝神片刻,便从房中横穿而过,接着静悄悄地打开一扇护窗板的插销,一声不响地掀开窗帘,把脸贴在玻璃上。院子里并没有比室内亮多少,但我能认出自己找对了方向。这时有更多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月光照得夜色分外明亮,草坪上有个人影,由于距离太远显得有些矮小。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他抬着头看向我露面的地方——实际上,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上面的什么东西。显然我上面还有个人——在塔楼上。然而,在草坪上的那人,却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并急于要见到的人。站在草坪上的——当我把他认出来时,心里难受极了——竟然是可怜的小迈尔斯。
[5]指简·玛塞特(Jane Marcet, 1769—1858),英国著名科普女作家,她的作品包含各个学科的知识,以孩童与长者对话的形式展开,常作为幼儿教材。
[book_title]第十一章
直到第二天很晚的时候,我才和格罗斯太太说上话。由于我开始密切关注两个孩子的行踪,不让他们片刻离开我的视线,因此很难得空跟格罗斯太太单独见面。我们一致认为,无论是对仆人还是对孩子,重要的是不要引起他们的疑心,不要让他们惊惶不安地暗中讨论那些神秘之事。格罗斯太太看上去颇为平静,这给了我莫大的力量和安全感。在她精神奕奕的脸上,旁人绝不会看出我告诉她的那些可怕之事。我敢肯定,她完全信任我,倘若她不相信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因为我无法单独扛起这副重担。一个人如果缺乏想象力,其实是一种福分,格罗斯太太就是验证这一真理的活生生的例子。关于我们奉命照顾的两个小家伙,如果她看到的只是他们的美丽可爱、活泼聪慧,而没有看到别的,那么她与我那烦恼之源没有任何直接的瓜葛。倘若从前两个孩子但凡受到过半点看得见的伤害和折磨,无疑她绝对会追究到底,也会变得足够凶狠,同那些幽灵斗争。然而照目前的情况看,我能感觉到,当她丰满白皙的双臂抱在胸前,目光注视着两个孩子时,她的脸上满是以往宁静开朗的神情,她在感谢上帝的仁慈,即便孩子们的灵魂堕落了,他们的肉体依然健在。在她心中,奔放的想象已经让位给面前壁炉里令人心宽的闪闪火光。我也已经看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她便越来越认定——我们的小家伙终究还是能够照顾自己的。她说她最担心的,倒是我这位家庭教师提出的令人发愁的情况。对我而言,这倒是让事情大大简化了:我可以担保,对于外界,我完全能够不动声色,然而在如此风声鹤唳的情况下,我还在为她的反应而深感担忧,这额外加重了我的精神负担。
这天下午,在我一再催促下,格罗斯太太终于到露台上来找我。随着夏日的流逝,午后的阳光变得和煦宜人,我们并肩坐在露台上,远处——在我们叫一声就能听得到的地方——两个孩子正走来走去,这时他们非常乖巧听话。在楼下的草坪上,他们俩慢悠悠地走着,两人步调一致,男孩一边走一边朗读着某本故事书,一只胳膊还搂着妹妹的肩膀,不让她走开。格罗斯太太注视着他们,神情和蔼安详。她诚恳地转过身,听我把这美丽挂毯的可怕背面展示给她,我察觉到她压抑的理智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已经把她当成了盛放可怖之事的容器,莫名其妙的是,她似乎承认我的能力和作用胜过她,因此也就耐心地对待我的痛苦。我向她讲述自己的发现,她诚心诚意地听着,那样子就好比,若是我想调制一锅巫婆的肉汤,只要向她提出要求,她也会欣然从命地端出个干净的大锅来。我详细地向她讲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时,她的态度正是如此。我把迈尔斯对我说的话全部告诉了她。我看见他,在那个鬼魂出没的时刻——几乎就站在他此刻站的地方——于是我赶快下楼将他带回房间。当时,我站在窗前,之所以采取这种办法,而没有高声向他呼喊,完全是为了避免惊动整个庄园的人。把他带回房间后,他机智地回应了我最后的盘问,那番妙语可谓精彩极了,我尽可能地向格罗斯太太再现当时的场景,好让她也能感同身受。虽然格罗斯太太实际上完全同意我的见解,但她对我说这话的微妙动机有所怀疑。那天夜里,在月光下,我刚刚出现在露台上,迈尔斯就径直向我走来。我一言不发,只是拉住他的手,领他穿过一个个黑暗的空间,走上那段昆特曾经如饥似渴地徘徊、寻找他的楼梯,沿着我曾在其中聆听和发抖过的走廊,一直走回他弃之而去的房间。
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我想知道——哦,我多么想知道!在他小小的脑海里,是否正琢磨着某种似乎言之成理、不太荒诞的借口。这一定会令他绞尽脑汁,让他非常难堪,然而想到这里,我却有种怪异的、凯旋般的激动。对于这个不可思议的小家伙,这真是个厉害的陷阱!他再也无法故技重施,拿天真无知当挡箭牌了。那么,他将如何打好这个决胜局,怎么来脱身呢?这个问题同样也在我的心中剧烈地撞击,同样无声地追问着我,我该怎样赢得决胜局?我若不顾一切,就此敲响那恐怖的音符,后果恐怕会难以想象。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推门走进他的小房间,发现他的床根本没有睡过,窗户毫无遮挡地对着月光,屋内一片清朗,无须划亮火柴。我记得自己突然跌坐在他的床沿,因为我恍然意识到,他肯定知道怎样——如他们所言——“打败”我。凭他的聪明机灵,他可以为所欲为,只要我还信奉那古老的传统——小孩的监护人若是助长迷信和恐怖,就会判为犯罪。迈尔斯的确“打败”了我,把我逼得进退两难。如果是我首先在我们完美无瑕的关系中引入恐怖的音符,哪怕这支序曲只是微弱地颤动几声,谁会原谅我,谁会同意让我免受绞刑呢?不,不,试着告诉格罗斯太太是没用的,就像我也无法在这里说清楚,我们在黑暗中短暂的交锋,他是如何令我钦佩得几乎战栗。我对他自然满怀柔情与怜爱,我靠在他的小床上,双手搭在他的肩头,从未如此温柔体贴。我没有选择,可至少在形式上,我还是要向他提出那个问题。
“你现在必须告诉我——而且必须讲真话。刚才为什么要出去?在那儿干什么?”
他的微笑至今仍在我的眼前浮现,那双美丽的眼睛和露出的洁白的牙齿,在晨曦中闪耀着光芒。“如果我告诉您为什么,您会明白吗?”听到这话,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是要告诉我为什么了?虽然我很想督促他讲下去,但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含含糊糊地一再皱着眉、点着头,算是回答。他就是温柔的化身,我向他频频点头时,他就站在那里,比平时更像童话里的小王子。的确,是他的开朗让我松了口气。要是他当真能把一切都告诉我,那该多好啊。“好吧,”他终于说,“其实,就是为了让您这样呀。”
“什么?”
“让您觉得我——变着法儿地——调皮呗!”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说这话时那甜美快乐的样子,也不会忘记,在那快乐的最高潮,他竟伏身向前亲吻了我。实际上一切就此结束了。我迎上他的亲吻,把他搂在怀里整整一分钟,努力忍住才没哭出声来。他的确已滴水不漏地给出了交代,我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为了表明我接受他的解释,我飞快地环视着整个房间,然后说——
“这么说你根本就没有脱衣服睡觉?”
他的面孔在黑暗中快乐地闪耀着。“根本没有。我一直在坐着看书。”
“那你是什么时候下楼的?”
“半夜里。我坏的时候可坏了呢!”
“我知道,我知道——真有趣。可你是怎么能确定我会发觉呢?”
“哦,我和弗罗拉安排好的。”他的答语像银铃一般响起,显然早有准备!“我们约好了,她负责起床,向外张望。”
“她的确是那么干的。”原来掉进陷阱的人是我!
“这样她就惊动了您,您看到她在看什么,于是您也去看——这么一看,您就看到了。”
“而你呢,”我接着说,“非要被夜里的凉风吹得感冒不可!”
他兴高采烈地表示同意,为计谋得逞而洋洋自得。“要不然怎么能让你看到我有这么坏呢?”他问道。于是,我们再一次拥抱,这件事和我们的对话也到此结束。不过,从他这句玩笑中,我看得出,他脑子里有多少智慧,能让他用之不竭。
[book_title]第十二章
事实证明,我对这件事的所思所想,到了早晨的阳光下(我得重申这一点),把这件事讲给格罗斯太太听的时候,却无法让她充分领会,为了帮助她理解,我还特意提到迈尔斯跟我分别时说的另一句话。“总共不过几个字而已,”我对她说,“可这几个字真说明问题。他说:‘您想想就知道,我还能干什么!’他说这话,就是要向我显摆他有多少本事。他完全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在学校里,他就让大家尝到了滋味。”
“上帝呀,您确实变了!”我的朋友喊道。
“我没变——我只是把事情弄清楚了。没错,他们四个经常见面。最近这几天晚上,随便哪天,你要是跟个孩子待在一起,你就会彻底明白的。我越是观察,越是等待,就越是觉得,即便没有别的证据,这两个孩子刻意闭口不谈,也足以说明其中有鬼。关于他们的老朋友,两人从未透露过一言半语,就像迈尔斯对他被学校开除的事绝口不提一样。哦,是的,我们可以坐在这里看着他们,而他们可以在那里尽情地向我们表演;他们假装陶醉在童话故事里,实际上两人正沉浸在跟死人重逢的幻想之中。他并不是在读书给她听,”我断言,“他们在谈论‘他们’——他们在谈论恐怖的事情!我知道,继续追究这事,我简直像是疯了,我没有发疯真是个奇迹。要是你见到我所见的东西,准会疯的,但我却因此神志更加清醒,还掌握了别的情况。”
我的清醒看起来一定很可怕。那两个迷人的小家伙就是我研究的对象,他们幸福地依偎在一起,在我们前方的草坪上走来走去,我的同伴看在眼里,更坚定了她心中的念头。我能够感到她的想法是多么坚定,对我的激动之情全然无动于衷,她依然用自己的眼光打量着他们。她问道:“您还掌握了别的什么情况?”
“哦,过去曾经让我高兴、让我着迷的事情,如今却让我迷惑和烦恼,这真是怪啊。他们超凡脱俗的美丽、高出常人的美德,通通是圈套,”我继续说,“这是一种策略,是一场骗局!”
“您是说那两个小宝贝——?”
“到现在你还觉得他们俩只是小宝贝吗?不错,我这么说看起来简直是疯了!”话都说了出来,倒真帮我把问题理出了头绪——一切都能追根溯源,线索也都能厘清。“他们过去就不是很乖——只是一向心不在焉罢了。跟他们相处很容易,因为他们从来都是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他们不属于我——不属于我们,而是属于那一对男女!”
“属于昆特和那个女人?”
“属于昆特和那个女人。他们想要得到两个孩子。”
哦,听到这话,可怜的格罗斯太太是用怎样的目光打量着两个孩子呀!她问道:“可这是为什么呢?”
“在那些可怕的日子里,这对男女把邪恶灌输给孩子们,并乐此不疲。他们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继续干这种龌龊的勾当,让孩子们跟魔鬼纠缠在一起。”
“天啊!”我的朋友低声说。她这般大呼小叫,我早已司空见惯,但是它反映出过去肯定出现过比现在还要严重的情况,她承认了我进一步的论证。对我来说,不会有比这更有力的证据了,她用过去的经历向我坦白,我在那对流氓身上发现的堕落行为都是可信的。过了一会儿,显然她回忆起了什么,她说:“过去他们是恶棍!可现在他们能干什么呢?”
“干什么?”我重复了一句,声音之大,引得远处散步的迈尔斯和弗罗拉驻足片刻,注视着我们。“他们干得还不够吗?”我压低声音问道,这时那两个孩子露出微笑,点点头,向我们送着飞吻,又继续他们的表演。我的目光被他们吸引住了,过了一会儿,我接着说:“他们会把孩子们毁了!”听到这话,我的同伴转过身来,发出无声的质疑,于是我更要解释清楚。“那对男女现在还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可他们正拼命尝试。就目前而言,他们只是偶尔出现,只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在远处,在高处、塔楼、屋顶、窗外和池塘对岸。但是他们双方都有深深的愿望,想要缩短距离,克服障碍。因此,那两个引诱者得手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只需不断发出危险的信号就够了。”
“引诱孩子到他们那里去?”
“还想让孩子们在各种尝试中送命!”听了这话,格罗斯太太缓缓站了起来,我小心地补充道,“当然,除非我们能阻止!”
她站在我面前,我依然坐着。看得出来,她在翻来覆去地考虑这件事。“他们的伯父必须亲自出面制止。他必须把孩子们带走。”
“谁能让老爷这么做呢?”
她一直望着远方,这时却低下头来看着我,一脸傻里傻气。“您,小姐。”
“难道让我写信告诉他,他的家里正在闹鬼,他的小侄子、小侄女都疯了吗?”
“可他们要是真疯了呢,小姐?”
“你的意思是说,是不是我也疯了?告诉他这个绝妙消息的,竟然是深得他信任、保证不给他带来任何麻烦的人。”
格罗斯太太想了想,目光又转向两个孩子。“是的,他确实讨厌别人麻烦他。正是这个重要的原因——”
“所以那两个恶魔能欺骗他那么久?不用说,他过去肯定冷酷得可怕。可无论怎么说,我不是恶魔,我不应该欺骗他。”
过了会儿,我的同伴拿定了主意,又坐了下来,她拉住我的一只胳膊。“无论如何,想办法让他到您身边来。”
我睁大了眼睛。“到我身边来?”我突然担心她会做出什么事来,“让‘他’?”
“他应该在这里——他应该来帮忙。”
我腾地站起身来,我刚才的表情在她眼里一定古怪极了。“你看我会请他来吗?”不会,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她看出我不会那么做。不但如此——一个女人总是能看透另一个女人的心思——她能看清我内心的想法:主人对我的嘲笑和蔑视。他会嘲笑我担不起责任、被迫辞职的狼狈,嘲笑我不惜绞尽脑汁吸引他注意我微薄的姿色。然而,她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能为他服务,能恪守我们的协议,心中有多么自豪。不过,我给了格罗斯太太一句警告,我想她能听出其中的分量。“你要是失去了理智,竟然为了我去请求他——”
她当真被吓坏了。“那会怎样,小姐?”
“那我就离开,当场就走,离开他,也离开你。”
[book_title]第十三章
我得承认,与孩子们做伴是件乐事,但和他们交谈却让我力不从心,尤其是近距离接触时,困难像从前一样难以克服。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在这期间形势不断恶化,最明显的是,两个学生的言语里分明带着些讽刺的意味,并且越来越尖锐。如今,我仍像当时一样肯定,这绝不仅仅是我那该死的想象力在作祟:一切完全有迹可循,他们已经意识到我的困难处境,这种奇怪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我们生活的主调。我并不是说他们口是心非,或是干了什么粗俗的事情,他们的危险不在于此。我想说的是另一方面,我们之间有种未曾明言、未曾触及的东西,已经占据了生活的重心,只能心照不宣地多加小心,否则很难成功地绕开。有时候,这种状态就像是一再撞见某些障碍物,我们不得不就此止步;或者突然意识到此路不通,是一条死胡同,只得退出来;抑或是不小心打开一扇门,只好再关上,而关门时却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比预料的动静大得多,我们不禁面面相觑。条条大路通罗马,有时候我发觉,几乎每门课程、每个话题都围绕着那个禁区,稍不留神就会行差踏错。所谓禁区,就是死人会不会回来的问题,特别是小孩子对他们死去的朋友,是否会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我可以发誓,有几天,他俩中的某个会做些让人难以察觉的小动作,用胳膊肘轻轻碰碰另一个,并悄声说:“她认为她这次能做到那件事了——但是她休想!”“做那件事”是指毫不避讳地提起那位教他们如何应付我的女士——杰塞尔小姐。两个孩子对我的一些个人经历非常感兴趣,总是缠着我讲这讲那,百听不厌。我把自己的历史一再讲给他们听,他们俩便对我的生活了如指掌: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冒险故事,故事的来龙去脉,我的哥哥姐姐,我家的猫和狗,甚至我父亲那怪僻的脾性,我家里的家具和布置,村里老太太聊的家长里短,他们俩便如数家珍。事情多得很,这件扯那件,讲也讲不完,只要人的脑子够快,并且知道什么时候该绕个弯子。他们也很有心计,知道怎么像操纵提线木偶一样引导、调动我的创造和回忆。后来回想起这些场景,正是他们当时的表现让我心生疑虑,让我想到,是否那时我就被他们暗中观察着。只有谈到我的生活、我的过去和我的朋友时,我们才能畅所欲言、无拘无束。在我讲故事时,他们还常常提醒我忘掉的情节,模样很是讨人喜欢。他们也会突然毫无缘由地央求我再讲一遍戈斯林太太[6]的名言警句,或是把之前讲过的教区牧师的小马如何聪明机灵的种种细节再确认一遍。
就这样,随着形势的一步步变化,我的教学工作陷入了困境,我和学生们的关系也变得极为敏感。一连好几天,我再也没有撞见过鬼,这本该使我紧张的神经多少得到一丝缓解,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自从那夜,我在楼梯平台上看见楼下有个女人的身影,之后无论在室内还是室外,我再也没有见到任何不宜见光的东西。尽管有很多次,我走过拐角时,以为会突然撞见昆特,也有很多次,忽然心生异样,以为杰塞尔小姐会出现在我面前。时光荏苒,季节更迭,夏天已经消逝,秋天降临布莱庄园,白日渐渐惨淡。整座庄园,举目望去,只见灰蒙蒙的天空和凋残的花环,光秃秃的树林和零散的枯叶,仿佛散场后的剧院——到处散落着揉皱、踩碎的节目单。恰恰是这种肃杀的气氛,无处不在的沉寂,秋风吹过时,四周发出的愈加萧瑟的声响,这种主宰着此刻(这一刻长得足以使人察觉)难以言传的感受,使我想起六月的那个黄昏,在室外第一次遇见昆特时的感觉,以及透过窗户看见他后,在周围的灌木丛里茫然寻找他的感觉。我认出了这些痕迹、这些不祥之兆——我认出了此情此景。但是此处人迹罕至,空谷无音,而我依然不受侵扰。“不受侵扰”或许可以用来形容一位年轻的女子,在最异乎寻常的条件下,她的敏感不但没有衰退,反而加强了。与格罗斯太太谈起弗罗拉在湖边那骇人的一幕时,我曾说过,从那一刻起,对我来说,失去看见幽灵的能力会比一直拥有它痛苦得多。这番话让她困惑不已。当时我就已经表明心迹:无论孩子们是否真的看见了两个幽灵(因为当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我都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卫士,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幽灵面前,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恐怖和危险。我时刻准备并心甘情愿去了解那世上最骇人之事。当时我极不愿意看到的是,我的双眼被遮蔽,而孩子们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好吧,眼下看来似乎的确是这样——我的双眼被完全遮蔽了——这本该是件美事,若不为此感谢上帝,似乎是对上帝的不敬。可是,这又真让人为难:倘若我没有十全的把握,证明学生们的秘密确有其事,那么我会以自己的全部灵魂来感谢上帝的。
如今,我该怎样把自己当年诡异地着了魔的经历一一道来呢?我敢发誓,有好多次,我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确实曾当着我的面欢迎他们的老朋友,但那时我的感官却闭塞了,什么也看不见。要不是我在这个紧要关头踌躇起来,担心自己的做法造成的伤害也许会比避而不谈带来的伤害更大,我早就兴奋地喊起来了:“他们就在这儿!他们就在这儿!你们这两个小坏蛋!现在可赖不掉了!”每当这时,两个小坏蛋会表现得比平时更讨人喜欢、更乖巧,借此来否认幽灵的到来。然而,在他们晶莹剔透却又刻意隐藏的性情深处——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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