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行会头子费拉居斯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6737 [book_dec]《行会头子费拉居斯》于一八三三年二月开始创作,同年三月十日、十七日、三十一日首次在《巴黎杂志》上刊载,前面有作者序。四月中旬前后补充发表了第四章、尾声及后记。在后记中,作者宣布了下面两篇的题目:《切莫触摸刀斧》(即后来的《朗热公爵夫人》)和《红眼妇人》(即后来的《金眼女郎》)。一八三四年收入《十九世纪风俗研究》第十卷(《巴黎生活场景》第二卷)。 [book_img]Z_10711.jpg [book_title]章节目录 献辞 第一章 于勒夫人 第二章 费拉居斯 第三章 妻子受责 第四章 死在何方 第五章 尾声 [book_title]一 献给埃克托·柏辽兹① ①埃克托·柏辽兹(1803—1869),法国著名作曲家。 第一章 于勒夫人 正如一个人劣迹昭彰声名狼藉一样,巴黎某些街道也很不光彩。当然,也有高贵的大街,还算老实正派的大街,历史不长、公众对其品格尚未形成固定看法的大街;还有专事凶杀的街道,比老迈年高的王太后还要古老的街道,令人肃然起敬的街道,一向清洁整齐的街道,一贯肮脏污秽的街道,工人街,劳力街,商业街,等等。总之,巴黎的大街具有人类的品格,以其不同的风貌,使你自然而然形成某种看法,而且这些看法令人无法抗拒。有的街道教养甚差,你甚至不屑稍事停留;有的街道你则会乐于小住一阵。有几条街,可谓“虎头蛇尾”,刚踏上去壮丽宽广,走到尽头,则如鱼尾巴一般。蒙马特尔大街便是如此。和平大街又宽又长,却丝毫不能唤起优美高尚的情怀;当你置身于王家大街时,一颗敏感的心中,纯洁高尚的思绪便会油然而生。笼罩着旺多姆广场的庄严崇高的气氛,在和平大街自然无影无踪。如果你到圣路易岛①的街头漫步片刻,顿时,令人心神不安的忧郁情绪就会向你袭来。原因何在,请你向孤单寂寞、愁容满面的宅邸和空阒无人的大公馆去发问,自然就会明白。这圣路易岛,包税人的遗骸②,就是巴黎城中的威尼斯③。交易所广场人声鼎沸,妓女充斥,活跃异常。凌晨二时,月光如水的时候,它才显露出美丽的容颜。白天,它是巴黎的一个缩影;夜深人静,则催人遐想,有如希腊的幻梦。圣奥诺雷横街,难道不是龌龊下流的一条街么?两旁都是恶俗的矮小房屋,只有两扇窗户,种种邪恶、犯罪和穷困层层麇集。狭窄的街道,坐南朝北,一年到头太阳只来光顾三、四次。这是专事凶杀的街道,随意杀人,不遭报应。当今的司法已不进行干预。据说昔日的最高法院曾经为这类案件召见警察总监,对他严厉训斥了一番,至少对这类街道还作过某些判决,对博韦教士会议假发问题的判决就是一例。④伯努瓦斯通·德·夏托讷弗先生又证实说,这些街道的死亡率比其它街道高出两倍。其实这些见解,用一个例子便可以概括:弗罗芒托街不是既谋害人命,又放荡不羁吗? ①圣路易岛位于流经巴黎的塞纳河上,是巴黎最早发展的市中心。 ②十七世纪时,许多包税人竞相在圣路易岛修建大公馆。到巴尔扎克时代,圣路易岛已失去往日风采,成为老人居住的地方。 ③威尼斯,意大利的水城,世界闻名。 ④一六八五年,博韦大教堂教务会上,对某议事司铎想戴着假发去作弥撒之事予以谴责。其实此事与最高法院无关。 这些见解,出了巴黎恐怕就无法理解,但是学者、思想家、诗人和花花公子们则很可能得到这样的印象。他们终日踯躅街头,善于在巴黎城垣之中随时随地搜罗飘浮不定的享乐机会。那些觉得巴黎是妙不可言的魔窟的人也会得到这样的印象。请看:眼前是一位俊俏的妇人;过去几步,却是陈旧和贫困;这边,一切都簇新鲜艳,有如改朝换代新出的钱币;那边角落里,一切又是那样优雅,宛若摩登女郎。说来,巴黎确是地地道道的魔怪!高高的阁楼,不就是魔怪充满学识和才具的头脑!靠下几层楼,不就是它饱食终日的肚腹!楼下的店铺,正是它的双脚!奔驰的车马,忙碌的行人,不都是从这里出发么!嘿!这魔怪的生活多么富有生气!舞会归来的最后几辆马车,刚刚从中心地带飞驰而过,它的臂膀就已在各城门处开始活动了,它缓缓地苏醒过来,振作起来,各家各户大门微开,门枢转动,犹如一只大螯虾无数的脚爪,无形中被三万名男女操纵着一般。这些男男女女,每人生活在六平方尺①之内,包括厨房,工作室,床铺,孩子和花园。阴暗的房间,什物难辨,又必须样样看清。不知不觉中,魔怪关节发出响声,活动传导开去,街上响起了人声话语。正午时分,一切都充满活力,炊烟袅袅,魔怪在进餐。饭后,它大吼一声,千百只魔爪舞动起来。多么动人的景象!然而,巴黎啊,巴黎!一个人,如果不曾欣赏过你阴暗的景象,你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绽出的一线阳光,你深邃寂静的死胡同,如果不曾听到过你夜半至凌晨两点之间的窃窃私语,对你真正的诗情画意,对你各处奇异而强烈的对比,是根本无法领略的啊! ①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约等于325毫米。 有人从不浑浑噩噩地走路,他们仔细地品味着巴黎,准确无误地掌握了它的风貌,连它的一个小疣,一个小疙瘩,一块红斑,都了如指掌。这种人为数极少。对其他人来说,巴黎一直是魔怪般的奇迹,是运动、器械和思维奇异的组合,是十万本小说描写的城市,是世界之都。对第一种人来说,无论他们感到巴黎愁容满面还是笑逐颜开,丑陋不堪还是如花似玉,生龙活虎还是死气沉沉,总之,他们觉得巴黎是一个轻佻的女人。每一个男人,每一片房屋,都是这位高等妓女细胞组织的一个细部,他们对她的头脑、心脏和奇异的习俗都了如指掌。所以,他们钟情于巴黎:朝着某一街角抬头仰望,他们确信无疑会看到一座挂钟的钟盘。一位朋友的鼻烟盒空了,他们会告诉他:“从某条小巷走过去,左手有一个烟铺。旁边是一家糕点铺,老板娘颇有几分姿色。”对这些文人来说,在巴黎漫游,是高级的奢侈享受。变幻莫测的城市王后,披挂着色彩斑斓的广告,却没有一个清白干净的角落,她对法兰西民族的各种邪恶,未免太随和了!城市中各种悲剧场面、灾祸、各种形象、光怪陆离的偶然事件接踵而至,使你目不暇接,怎么能不花上几分钟呢?清晨从寓所出发,本打算抵达巴黎城根,结果到晚餐时尚未离开城中心,这种事情谁不曾遇到过?以游荡始,以极为新鲜有益的观察而终,上述这种人对此是完全可以谅解的。虽然在巴黎,没有任何新鲜事物可言,昨天刚刚落成的雕像,今天已经有调皮的孩子在上面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即便如此,某种观察得来的印象仍可以是新鲜的。 是的,有些街道,或街头巷尾,某些房屋,大部分是不为上层社会人士所熟悉的。如果一位属于上流社会的妇女在这种地方走动,便不能不使人们对她产生某些想法,非常有损于她的名誉。如果这位女子家境富裕,有华丽的马车,恰巧被人撞见安步当车,或化了装,走在巴黎下层人民经常往来的街道上,她那正派妇女的声誉就会受到损害。如果偶然她晚上九点来到此地,某位善于观察的人据此妄加猜测,那后果更加不堪设想。总之,如果这位女子年轻而又漂亮,她走进这样一条街的某幢住宅中;如果这住宅有漫长阴暗、潮湿污秽的甬道,如果甬道尽头有昏暗的灯火在抖动,灯光勾勒出手指骨瘦如柴的老妇人令人恐怖的面孔,那么,为年轻貌美的妇女着想,恕我直言,这位女子就算毁了。本来与她相识的男子,谁首先在这巴黎泥沼中遇到了她,她就算坠入了谁的掌心。在巴黎的某条街上,这种邂逅会酿成最最可怕的惨剧,充满爱情而又鲜血淋漓的悲惨事件,堪称现代派的戏剧。可叹的是,这种信念,这种戏剧效果,正如现代派戏剧一样,只有少数人才能理解。讲述一个故事,公众却对其特定的意义不完全有同感,这实属可悲。然而,又有谁敢自吹自擂,保证能够完全为人所理解呢?我们每个人,都是直到死也不会为人所理解的。这是女人和作家们的口头禅。 [book_title]二 下面这个故事发生在帕日万街,发生在这条街上没有一堵墙不传送恶言恶语的时代,往索利街走的那一边。索利街是巴黎街道中最狭窄最难以通行的街巷。寂寥无人的街道上行人经过最多的地方,莫过于街角了,那里的情形也是如此。 故事发生在大约十三年前,二月初的一天,晚上八点半左右。 一位青年,说来也巧,这恰是一生中不会出现第二次的那种巧合,正徒步拐过帕日万街的转角,要到右手的老奥古斯丁街去。这里正是索利街。 青年本人家住波旁街。他正心不在焉地走着,忽然发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位妇人与巴黎最美貌的一位女子似乎有些相象。这美貌女子是一位贞洁而妩媚动人的人儿,他暗中已十分倾倒,可惜这是无望的爱慕,因为她早已成婚。 霎时间,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强大的热流冲破膈膜喷涌而出,传遍周身的脉管。他又脊背发凉,头脑中感到一阵震颤。他一往情深,热血方刚,又谙熟巴黎。凭他敏锐的感觉,他不会不知道,一位风雅、富有、年轻、漂亮的女人,蹑手蹑脚地在这种地方游荡,究竟意味着什么无耻下流的事情。 “她!”这种时刻,在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 年轻人对这位女子的倾心,似乎颇有些浪漫色彩,何况他又是王家卫队的军官。如果他是步兵,事情可能还有点指望。偏偏他又是骑兵高级军官,属于法兰西军队中要求最快速征服的那种人。这些人惯于象卖弄他们的制服一样,卖弄他们的艳遇。然而这位军官的恋情却是真实的,在许多年轻的心看来,也是伟大的。他热爱这位女子,因为她品德高尚。 他爱她高尚的品德,爱她得体的风韵,爱她令人敬畏的圣洁,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激情中最珍贵的瑰宝。这位女子激起别人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也确实当之无愧。在中世纪血腥历史的断墙残垣中,柏拉图式的爱情就象鲜花一般光彩夺目。这位女子暗中成为年轻人一切行为的动因,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爱情与晴空万里的蓝天一样高洁。正因为无望,它使人更加依恋,不忍割舍,因为它永远不会将人蒙骗。特别是在男子心灵火热,想象丰富,眼睛准确无误的年龄上,它又是充满无穷乐趣的爱情。 在巴黎,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夜晚产生了稀奇古怪、难以设想的效果。只有以观察这种效果自娱的人,才知道黄昏时节女人会变得多么神奇。有时,你所巧遇或有意追随的女子,忽然显得苗条起来;有时,她雪白的袜子,会使你以为那就是她细腻优美的小腿;那身段,即使裹在披肩或毛皮大衣里,在暗中,也显得那么年轻,撩人心弦;还有那店铺或路灯摇曳的灯火,也使无名女郎发出转瞬即逝的、几乎总是给人以假象的光焰。但是它却唤起和燃起丰富的想象,并进一步将它推进到超越真实的地步。于是神魂飘荡,一切都染上了鲜艳的色调,一切都活跃起来。女子改变了模样,身躯更加秀美。有时仿佛不再是一位女子,而变成了鬼怪,成了鬼火,以它火热的磁力吸引着你,将你带到一座体面的宅屋前。那可怜的布尔乔亚女子,对你具有威胁性的脚步声或响亮的皮靴声满怀恐惧,到了宅邸前,瞧也不瞧你一眼,“啪”地一声,随手将大门关紧,使你狼狈不堪。 鞋铺玻璃窗射出摇曳的烛光,突然照亮了年轻人前面那位女子的身影,恰巧照在腰身下部。啊!是“她”!只有她才有这样的曲线美!只有她握有如此端庄步态的奥秘,天真无邪地将那令人神魂颠倒的形体美充分显露出来。那正是她白天用的披肩和白天戴的丝绒帽子。灰色丝袜上,没有一个污点;鞋上没有一丝水痕。披肩紧裹着她的上身,隐约勾画出秀美的轮廓。年轻人曾在舞会上见过她雪白的肩膀。这披肩遮盖着的一切珍宝,他全都知晓。从一位巴黎女子披肩的裹法上,从她在街上一投足的姿态上,一个聪敏的男子便可猜出她神秘趱行的奥秘。在她的体态和步伐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颤动和轻盈。她似乎轻如浮云,与其说她向前走,不如说她疾如流星。一种思绪带着她在飞翔,她长裙的褶痕和摆动泄露了她内心的情感。 年轻人加快脚步,赶到女子前面,再回过头来看她。咦!她已消失在一条甬道中,装有铃铛的栅栏门发出声响,也听到了铃声。年轻人返回,见女子已到了甬道深处。看门老太婆向她施礼,满脸的阿谀奉承。她登上弯弯曲曲的楼梯,下面几级台阶照得通亮。这位已婚妇女轻捷地、急促地移步上楼,犹如一个迫不及待的女人。 “她急什么呢?”年轻人自忖着,后退了几步,到马路对面紧贴着墙站住。 这可怜虫注视着住宅的各层房间,其专心致志的程度与警察追踪密谋罪犯无异。 这幢房屋与巴黎成千上万的房屋相同,其丑无比,恶俗不堪,狭窄阴暗,色调暗黄。五层楼,每层三扇窗户。楼下店铺和中二层①属鞋店掌柜所有。二楼的百叶窗关闭着。这女人到哪里去呢?年轻人仿佛听到三楼住宅门铃响了。果然,一间十分明亮的两扇窗的房间里,灯火移动起来,顿时照亮了第三扇窗。原来黑暗的地方表明那是进门第一间屋子,可能是这套住房的客厅或餐室。立刻,隐约现出女帽的剪影,门关上了。第一间屋子又陷入黑暗中,后两扇窗户又恢复了红艳的光泽。 ①巴黎的旧式房屋,在底层与二楼之间往往另有一层,比较低矮,但仍是正式房屋。 [book_title]三 这时,年轻人只听得一声:“留神!”那肩膀上已经挨了一击。 “你怎么不看着点?”一个大嗓门嚷道。这是一个肩扛长木板的工人,在跟他说话。工人走过去了。他一定是上帝派遣来的,他对好奇的年轻人说道:“你在这儿掺和什么?想想你自己的公事吧,巴黎人做些小本生意,随他们去吧!” 年轻人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反正没人看见,他任凭狂怒的泪水沿双颊流下,也不去擦拭。他久久凝望着两扇明亮的窗户后面人影晃动,内心痛苦不堪。他无意中朝老奥古斯丁街上首望了一眼,只见靠墙有一辆出租马车,停在既无房门又无店铺灯光的地方。 是她,或不是她?对情人来说,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情人仍在等待。他伫立二十分钟,觉得仿佛比一百年还要漫长。 后来,女子走下楼来,他认出了这正是自己默默倾心的人。然而,他仍然不愿相信。陌生女人朝出租马车走去,上车走了。 “这幢房屋反正跑不了,我随时可以来搜寻。”年轻人一面思忖,一面飞跑追随着马车,极力想驱散心中最后的疑团。不久,这疑团便荡然无存了。 马车到了黎塞留街,在一家花店门前停住,距梅纳尔街不远。妇人下车,走进店铺,让人给车夫送了车钱,挑选了一些秃鹳羽毛,就出来了。啊,用秃鹳羽毛来衬托她的深色秀发!她的头发是褐色的。在店里,她拿羽毛挨近头部试试效果如何。军官似乎听见了这位女子与花店老板娘的谈话。 “夫人,对褐色头发的人,简直没有比这再合适的了!褐色头发的人往往轮廓过于清晰,这秃鹳羽毛正好给她们的装束添上若隐若现的东西。德·朗热公爵夫人说,它能赋予妇女某种隐隐约约的、莪相①风格的、非常雅致的美呢!” “好,请立即送到我家。” 然后,妇人迈着轻盈的步伐,拐进梅纳尔街,回家去了。 她居住的公馆大门一经关闭,年轻的情人便感到失去了一切希望。这是双重的不幸,因为他同时也失去了最宝贵的信仰。他象醉汉一样,向巴黎城中走去。不久,来到了自家门前,他自己竟然不晓得是怎样回来的。 他颓丧地坐在扶手椅中,双脚支在壁炉架上,头埋在双手中。他想烤干沾湿的靴子,竟至烤焦了。可怕的时刻。生命处于这种时刻,人的性格往往会发生变化。首次行动的成败将决定最善良的人今后的行为。不是神意便是命运,请你选择吧! 这位年轻人出身贵族。他的家庭算不上古老世家,但是现在古老的贵族已经寥寥无几,所以所有的年轻贵族也就无可争议地成了古老的贵族。他的祖父曾购得巴黎最高法院参事的头衔,后来成为法院院长。祖父的几个儿子,每人拥有大量财产,均进入政界,并由于联姻关系,得以出入宫廷。大革命②使这个家族家破人亡。惟剩下一个固执的老寡妇,死也不肯流亡国外,于是被捕入狱,遭到死亡威胁。 ①莪相为传说中的苏格兰诗人。 ②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 热月九日①拯救了她,她又夺回了全部财产。一八〇四年左右,气候适宜,她将自己的孙儿奥古斯特·德·摩冷古从国外接回。这孩子现在是摩冷古家族的独根苗苗,善良的老太太怀着母亲、贵夫人、固执的老寡妇三重的疼爱将他抚养成人。等到复辟时期到来②,年轻人已经十八岁,他进入“红宫”③,追随王公们到根特④,被封为侍卫军官。然后出来在军队中正式服役,后又被召回到王家卫队。二十三岁时,他已经当上了骑兵团的上尉。地位炙手可热,当然全靠了他的祖母。这位老妇人虽老迈年高,对上流社会却了如指掌。 [book_title]四 这两人的传记概括了一切流亡国外的家族的通史和正史,个别例外。这些家族都有债务和财产,都有幸存的老夫人和应酬周旋的经验。摩冷古男爵夫人有个朋友,是年迈的帕米埃主教代理官,前马耳他教派长老。他们二人的关系,是六十多年的永恒的友谊,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的友情。这种关系的深处,总是隐藏着某种人类心灵的奥秘。若有时间将它参透,定会饶有兴味。但是想用二十来行文字将它闸述明白,则必定枯燥乏味。这些奥秘足可以写成一部四卷的书,象《吉勒利纳的长老》⑤那样妙趣横生。有些作品年轻人常挂在嘴边,即使没有读过,也要大发一通议论。《吉勒利纳的长老》就属于这类作品。 ①热月是法兰西共和历的第十一月,相当于公历七月十九至二十日到八月十七至十八日。此处“热月九日”,指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资产阶级右派发动政变,逮捕罗伯斯比尔等人,从此大革命遭到失败。 ②指一八一四年四月拿破仑逊位后,路易十八回到法国登上王位的“第一次复辟”时期。 ③“红宫”是路易十八的卫队的别称,其中全是贵族子弟。 ④拿破仑“百日”时,路易十八及王公大臣们流亡根特(又译冈城)。 ⑤为普雷沃神甫(1697—1763)未完成的作品,一七三五年发表。 由此可见,奥古斯特·德·摩冷古是仰仗他祖母和主教代理官,才住在圣日耳曼区①的。虽然只有二百年的家族史,他却可以摆出架势,发表意见,与那些自称贵族家史可上溯到克洛维②时代的人一模一样。年轻人面色苍白,身材修长,表面看去十分娇弱,实际上极重视荣誉,勇敢无畏,可以为区区小事毫不犹豫地与人决斗。迄今为止还从未上过战场,胸襟上却也佩戴着荣誉勋位十字勋章。诸位,这是复辟时期活生生的错误之一,恐怕也是最情有可原的错误。这个时代的青年与任何时代的青年都不相同:他们正处在帝国时期的往事与逃亡国外的回忆中间,宫廷的古老传统与对资产者进行认真研究的中间,宗教与化装舞会中间,两种政治准则中间,处于只顾眼前的路易十八与过于向前看的查理十世中间。虽然王国错误百出,他们仍不得不尊重国王的意志。老年人千方百计将国家最高领导权抓在自己无力的手中。在他们眼中,各方面都还不够稳定的、有些盲目同时也颇有预见的青年一代,一钱不值。实际上,老年人退出,让青年人执政,说不定君主政体还可挽救。但是时至今日,复辟时期的空论家们、流亡国外的贵族们仍在对法国的年轻一代冷嘲热讽。他们的看法仍压抑着一代青年。奥古斯特·德·摩冷古便是受害者之一。情况是这样的: 主教代理官见多识广,阅历丰富。虽已是六十七岁高龄,仍聪敏过人。他善言谈,重视荣誉,高尚文雅。但对女人怀着最可憎的成见:他喜爱她们,却又鄙视她们。女人的荣誉、女人的感情么?胡说八道,一钱不值,装腔作势而已!在女人身边时,这位前混世魔王,信赖她们,赞扬她们,从不反驳她们。然而,与朋友们谈起女人时,代理官提出的原则则是:欺骗女性,同时有几起艳遇,应是年轻人的全部心思所在;他们要想介入国家其他事务,则是大错特错。勾画这样一个过时的形象,当然令人不快。从前这种人不是比比皆是么?确切地说,这种形象不是与帝国时代的精兵同样陈腐不堪么?但是,主教代理官对于德·摩冷古先生的命运影响甚大,因此提一提是必要的。代理官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对他进行教育,希望使他皈依风雅时代的伟大学说。 ①当时为巴黎贵族聚居区。 ②指克洛维一世(465—511),法兰克国王。 [book_title]五 老寡妇是温柔、虔诚的妇女,坐在她的主教代理官与上帝之间,是温雅娴静的典范。她惯于坚持高尚的趣味,天长日久,这种高尚的趣味也就占了上风。她本希望让孙子保留对生活的美丽幻想,并按照最高尚的原则将他养大成人。她将自己的全部细腻情感传给孙子,使他成了一个腼腆的男子,表面看去,是不折不扣的傻瓜。青年人的敏锐及好心肠尚保存得纯洁完好,外部没有丝毫磨损,他依然那么羞怯、敏感,看见别人毫不顾忌自己的行动和道德原则,便非常恼怒。他为自己的多情善感不好意思,于是用虚假的自信将它隐藏起来,并暗自感到痛苦;而他独自一人时十分欣赏的事物,到了别人面前,却可以拿来冷嘲热讽。他感到自己上了当。因为,在爱情上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和唯灵论者,命运的捉弄又使他第一次钟情的对象竟是一位厌恶娘娘腔的女子。年轻人对自己毫无信心,堕入沉思,满怀苦闷,自叹不为人所了解。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越能引起我们强烈的欲望。正因为如此,他以机敏的温情和迷人的细腻,继续膜拜着女人。 细腻情感的奥秘属于女人,可能她们也想独占这种感情。事实上,虽然女人总是抱怨男人不懂得爱情,她们对于半女性的心灵却不感兴趣。她们的全部优势,就在于使男人相信,在爱情上他们比起女性来,是望尘莫及的。所以,当一个情人经验丰富,竟能驱散她们喜欢炫耀的恐惧,安慰她们因虚假的嫉妒而带来的甘美的折磨,熨平她们希望破灭时烦乱的心绪和徒然的等待,总之,能消除一切女性的灾难时,她们反倒心甘情愿地离他而去。她们对葛兰狄松①式的人物厌恶至极。难道还有什么比平静无波和完美无缺的爱情更违背她们的天性么?她们要的是强烈的刺激。没有暴风雨的幸福,对她们来说,就不成其为幸福。女性的心灵强健到能将无穷注入爱情之中,那是天使般的奇迹,在女性中极为罕见,正如集天才与貌美于一身的男子极为罕见一样。伟大的爱情与伟大的作品一样,千载难逢。除此之外,其它的“爱情”,无非是勉强凑合或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已,与一切渺小的事物一样,可鄙可怜。 ①查尔斯·葛兰狄松是英国小说家理查逊(1689—1761)的小说《查尔斯·葛兰狄松爵士》中的男主人公。 奥古斯特内心默默忍受着痛苦的折磨,寻求着能够理解自己的女子。顺便说一句,他的追求,在我们这个时代,无非是异想天开罢了。在距离他自己的社会阶层最遥远的地方,在大银行居首位的金钱世界那个半球上,他遇到了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儿。她是那种具有难以名状的圣洁的女子,令人肃然起敬,以致爱情务必借助于长期的相互熟悉才能表白出来。 奥古斯特整个身心都投入了爱情的欢乐。这是世界上最深沉、最动人的感情,纯属倾慕之情。他无数次将炽热的欲望压制下去。这种激情是那样捉摸不定、深沉、转瞬即逝、令人惊异,我们简直无法找到恰当的事物来比喻它。它象馨香,象浮云,象阳光,象阴影,象大自然中一切可以在一瞬间放射出光辉然后顷刻便消失、一瞬间复苏又顷刻死亡的东西,在心灵上留下长久的震颤。当一个人还保持着青春的心灵,仍孕育着忧郁伤感和遥远的期望的时候,当他还能够在女子身上找到胜于一个女子的东西的时候,深深地爱着一个人,接触到她洁白的手套,微微触到她的长发,倾听她讲一句话,向她投送一道秋波,这时感受到的快乐,远远胜过幸福的爱情中最狂热的占有所能感受到的快乐,这难道不是一个男子所能企求的最大幸福么?所以,只有被人厌弃的人,丑陋的人,不幸的人,陌生的情人,腼腆的男子或女子,才能体会到心爱的人儿声音中蕴藏的无价之宝。当源泉和本原来自心灵本身的时候,充满火热激情的空气震动会使心灵猛然相通,会使思维高度清醒,而且很少能不透露真情。这时往往点一下头,便是事情的全部结局了。温柔的嗓音发出和谐的音响,会给诗人的心灵带来怎样的欢悦啊!它又唤起多少灵感,散发出怎样清新的气息啊!爱情,在眼神中未吐露出来之前,首先存在于声音之中。奥古斯特是情人式的诗人(有两种诗人,感受的诗人和表达的诗人,前者是最幸福的),他已经品尝了全部初萌的欢乐,是那样的广阔深邃,那样的丰富多采!“她”具有最令人羡慕的发音器官。装腔作势的女人最向往这种嗓音,以便随意骗人。“她”有银铃般的声音,温柔悦耳。只有被她扰乱和激动的心,才会感到她的声音又是铿锵有力的。它使这颗心动荡不已,却又抚慰着它。就是这位女子,晚上到了帕日万街附近的索利街。她偷偷摸摸地出现在一所污秽肮脏的住宅中,顿时将最美妙的爱情砸得粉碎!主教代理官的逻辑获胜了。 “如果她对丈夫不忠,我们就要对她进行报复!”奥古斯特说道。 在这“如果”二字中,仍包含着爱情呢!……笛卡儿的怀疑哲学是一种客套,通过客套,仍必须时时赞扬美德。时钟敲了十点。这时德·摩冷古男爵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可能去参加舞会。举办舞会的人家他可以登门。他迅即更衣出门,来到舞会,神情抑郁地在客厅中寻找“她”。德·纽沁根夫人见他忙忙碌碌的样子,便对他说: “你看不见于勒夫人,她还没到。”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 “你好,亲爱的!” 奥古斯特和德·纽沁根夫人转过头,只见于勒夫人到了。 她全身着白,朴素淡雅,帽子上恰巧装饰着年轻男爵亲眼见她在花店中挑选的秃鹳羽毛。心上人的声音撕碎了奥古斯特的心。如果他已经争得了可以嫉妒这位女子的些微权利,他本可以对她说一声“索利街”,将她弄得目瞪口呆的。然而现在,他无非是一个陌生人而已。即使他在于勒夫人耳边将这句话重复一千遍,她也会故作惊异地向他询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了解一个女人的隐私,知道她的贞洁是虚假的,她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念头,纯真的额头隐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悲剧,对心地恶毒、嘲笑一切的人来说,可能会觉得十分好玩。但对某些心灵来说,这种情景实在使他们伤心难过。许多以此为笑料的人,一旦回到家中扪心自问,也会诅咒人世,鄙视这种女人。在于勒夫人面前,奥古斯特·德·摩冷古正是这样。多么尴尬的境地啊!上层社会的交际场合中,有些人一个冬季也不过交谈七、八次。他与于勒夫人之间的关系也无非如此,别无其他。而他却莫名其妙地向她要求幸福,没有告知她犯了什么罪,就审判起她来了! [book_title]六 很多年轻人曾有过这样的遭遇:回到家中,因与一个女人一刀两断而痛苦绝望,那是自己暗中膜拜,暗中谴责,又暗中鄙视的女人。然后孤身面壁,道出从未体验过的内心独白。暴风雨产生,又将它压制下去,终于未从心底发出。这种精神世界的精采场面,恐怕只有画家才能描绘出来。 于勒夫人的丈夫在客厅中应酬,她离开丈夫,走到一旁坐下。她坐在那里,似乎感到不大自在,一面与旁边的妇女聊天,一面将眼光偷偷投向她的丈夫,纽沁根男爵的经纪人,于勒·德马雷先生。这对夫妇的来历是这样的: 德马雷先生,婚前五年的时候,在一位经纪人手下作办事员。那时他的全部财产,就只是一个办事员的微薄薪金。有一种人,不幸的命运迅速教会了他们生活的本领,他们坚韧不拔地走着光明正道,就象昆虫坚定不移地要回到自己的巢穴,德马雷先生就是这种人。有的年轻人非常顽强,他们在障碍面前,可以装死躺下,以鼠妇般的耐心来对付任何焦躁情绪,德马雷正是这种年轻人之一。所以,他年轻时便具有贫苦小民的一切共同美德:生活简朴,珍惜时间,敌视享乐。他在等待。此外,他又生就一副令人愉快的外表,这是天赋的极大优越性。前额平静光洁;面部轮廓使人感到沉着冷静,心平气和,却又富于表情;作风朴实,显示出勤劳克己的生活;高度的个人尊严令人肃然起敬;心灵高贵而不外露;能忍受任何逆境。他谦虚的精神赢得了所有相识者对他的尊敬。 此外,身居巴黎闹市,却洁身自好,只是偶尔走进社交场合。 那就是节日期间,难得地在他主人的客厅中度过短暂的时光。正象大部分这样生活的人一样,这位年轻人身上也有高度的热情,令人惊异的深沉,开阔的心胸,永不会卷入无足轻重的小事中去。财产微薄,迫使他过着简朴的生活。他用繁重的工作防止自己想入非非。工作时间,他埋头于数字之中。工作之余,他以顽强的毅力努力掌握全部知识,以此消除疲劳,使身心得到休息。今天,任何人要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无论在商业界,在法律界,在政界还是在文学界,知识是必不可少的。这些美好的心灵遇到的唯一障碍,便是他们的老实厚道本身。他们见到一个可怜的姑娘,便迷恋上了,与她结了婚。从此便要在贫困和爱情中挣扎度日,消磨生命。 最美好的雄心壮志撞在家庭开支账上,落得个灰飞烟灭。于勒·德马雷正是在这里触了礁。 一天晚上,他在主人家里看见一位容貌出众的女郎。从未尝过柔情滋味的倒霉蛋,在漫长的工作中消磨了青春大好时光。只有他们才会体验到,在他们空旷荒芜、无人赏识的心中,激情怎样使他们顷刻间神魂颠倒。他们确信自己爱得十分热烈,全部力量急剧地集中在自己钟情的女子身上,以致在她身边,他们自己得到美妙的快感,却常常并不能使对方获得同样的感受。如果一个女子能够参透这种表面上十分专注的恋情中的奥妙,她便会明白,这是一切自私行为中最令人愉快的一种。这种感情也会达到十分深沉的程度,以致往往需要一段时间,他们才能再在人群中露面。这些可怜虫,身居巴黎闹市却和隐士一样,享有隐士的一切欢乐,有时甚至会受到诱惑,干脆过起隐士的生活来。然而更常见的是,他们上当受骗,妻子不忠,家庭不和,难得有机会使他们采摘到爱情的甘果。爱情对他们来说,总象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朵鲜花。妻子的嫣然一笑,娇滴滴地说一句话,都会使于勒·德马雷感受到无比的快乐。值得庆幸的是,这默默的恋情集中了火力,向着激发出这种情感的女子天真无邪地表露了出来。于是两个生命虔诚地相互爱恋了。一言以蔽之,他们在人群中,毫不羞怯地手拉着手,就象两个孩子,象兄妹俩手牵着手穿过人群。每个人都一面赞美着他们,一面给他们让路。 人们的自私常将某些子女置于可怕的境遇之中。这位少女所处的地位正是如此。她没有合法的父母,她的名字克莱芒丝以及她的年龄是由公证证明书来确认的。至于她的财产,那就更微不足道了。于勒·德马雷得悉这些不幸时,竟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如果克莱芒丝出身于富有的家庭,他是绝没有希望得到她的。可她是爱情产生的可怜的孩子,可怕的偷情结出的果实。于是他们结了婚。 从此,于勒·德马雷交上了好运。人人羡慕他的幸福。嫉妒他的人立刻中伤他,说他只有幸福,既无德行又无气概。克莱芒丝的母亲,在社会上将自己说成是她的教母。女儿结婚几天之后,她让于勒·德马雷买进一个经纪人的职位,许诺给他搞到一切必需的资本。那时候,这些职位的价格还比较低廉。 晚上,就在他为之服务的经纪人的客厅里,克莱芒丝的母亲推荐的大资本家向于勒·德马雷提出一项再有利不过的交易,并如数给了他需要的资金,以经营其特许权。第二天,幸运的办事员便盘进了原来主人的差使。不出四年,于勒·德马雷成了同阶层人中一位巨富。有他的前任留给他的一批老主顾,现在又增添了大量新主顾。人们对他产生了无比的信赖。从事情顺利发展的情形中,他不能不承认,有他岳母深奥莫测的影响,或者有一种暗中保护。他认为这是神道的保佑。第三年头上,克莱芒丝的教母去世了。 于勒帮助他哥哥立了业,在巴黎当了公证人。为了将两兄弟加以区别,人们叫他于勒先生。这时他的年收入已近二十万利勿尔①。这对夫妻享受的幸福,在全巴黎找不出第二份来。五年来,这不同寻常的爱情只有一次受到恶意中伤的干扰,于勒先生对此进行了毫不含糊的报复:那是他的一个老同事,他说于勒交了红运是多亏于勒夫人,而且说是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才获得上层的保护。于勒与之决斗,杀死了恶意中伤的人。 ①利匆尔为法国古代记账货币,一利勿尔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 [book_title]七 这对夫妇深沉相爱,而且不因完婚而热情有所减退。这种情形在社交场合获得极大成功,虽然也有好几位妇女因而感到不快。美满的一对受到敬重,人人交口称赞。人们真诚地喜爱于勒先生和于勒夫人,也许是因为没有什么比看见幸福的人们更令人愉快了。但是他们从不在人家客厅中久留,总是迫不及待地溜掉,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安乐窝,犹如两只迷途的鸽子。何况,这窝又是梅纳尔街上一所高大富丽的公馆。 金融界的人们仍按照传统喜欢摆阔,他们的公馆中,艺术气氛则稍许冲淡了惯有的奢华。这对夫妇不大喜欢社交场合的繁琐礼节,却也在公馆中大讲排场地招待宾客。于勒硬着头皮忍受这些交际,因为他明白,一个家庭或迟或早是需要别人的。但是他的妻子和他在这种场合中,总好象温室中的花草遭到了暴风雨的袭击的模样。 于勒天生心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人恶意中伤和送掉性命的情形瞒过了妻子。那件事几乎扰乱了他们完美的幸福生活。于勒夫人出于艺术家和娟秀的天性,倾向于爱奢侈。有几个女人,不记取决斗的惨痛教训,毫不谨慎地私下散布说: 于勒夫人大概常常手头很紧,她丈夫给她两万法郎置装及购买其他零碎物品,根据她们的计算,不可能够她开销。实际上,人们见她在家中,往往比出门参加社交活动打扮得更为漂亮。她喜欢只为丈夫一个人梳妆打扮,希望以此向他证明,对她来说,丈夫胜过整个世界。这是真正的爱情,纯洁的爱情,更是幸福的爱情,正如在大庭广众之下遮掩起来的爱情一样。于勒始终象一个情人,爱情与日俱增,在妻子身边对一切都满意,即使妻子的任性也使他感到幸福。所以,就象害怕出现某种病的症候一样,于勒深怕有一天会失去这种感情。 奥古斯特·德·摩冷古撞在这热烈的爱情上,对这位女子钟情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可谓不幸矣。他虽然心中怀着如此崇高的爱情,并不表现得唐突可笑。他仍严格执行军容风纪的一切要求。只是他常常呆呆出神,默默地藐视人生。即使喝香槟酒的时候,也是如此。有不同等级的贵族纹章的人,对自己空虚的生活很不满意的人,自认为患了肺结核或心脏病的人,常常有这种忧郁的神情。无望地爱恋,厌恶生活,今天已成为某些人的社会见解。然而,疯狂地爱上一位幸福的女子,比起企图博得一位女王的欢心来,成功的希望恐怕还要渺茫。所以,德·摩冷古先生郁郁寡欢是有道理的。一位女王还会对自己的强大魅力感到骄傲,她的困难是地位太高。而一位虔诚的布尔乔亚妇女,却有如裹着坚硬外壳的刺猬和牡蛎。 此时此刻,年轻军官坐在他并不了解的情妇身边,她自己自然还不知道她已经双重的不忠了。于勒夫人天真无邪地坐在那里,与世界上最不矫揉造作的女子一样,温柔可爱,庄重平静。啊,人心是多么不可测啊!开始搭话以前,男爵轮番地望望这位女子,再望望她的丈夫。万千思绪在他胸中起伏!刹那间,他头脑中映现出扬在《夜思》中描述的每一个夜晚①。而此时宅中音乐回响,千百支蜡烛放射出光芒,这是银行家的舞会,是咄咄逼人、引人注目的晚会。通过这种晚会,未经琢磨的黄金社会企图嘲弄金粉客厅,嘲弄在金粉客厅中高声谈笑的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当时银行家们还不曾预见到,有朝一日银行界要侵入卢森堡宫②,并坐上皇帝的宝座。密谋的人们在欢舞,政权将来垮台也好,银行将来倒闭也好,都已置之度外。纽沁根男爵金碧辉煌的客厅具有巴黎上流社会赋予巴黎晚会的那种特别活跃的气氛,使人感到这儿至少表面上是非常快活的。在这里,有才具的人将他们的才思传授给蠢才们,蠢才们则用他们特有的自鸣得意的神态感染有才具的人。通过这一交流,一切都活跃起来了。巴黎的聚会与节日的焰火总有些相象:才思,风情,快乐,都象礼花一般熠熠发光,然后就迅速熄灭了。第二天,人人将才思、风情、快乐忘得一干二净。 ①英国诗人爱德华·扬(1683—1765)一七四二年发表诗歌《夜思》,悼念亡妻及夭折的女儿,极为缠绵悱恻。一八一二年他的诗作译成法文,在法国颇有影响。 ②卢森堡宫当时为法国贵族院所在地。 “怎么!”奥古斯特心中得出结论说,“女人果真象主教代理官看透的那样么?显然,所有在这儿跳舞的女人,哪个都不及于勒夫人,她看上去更加无可非议。可是,她还去索利街呢!” “索利街”成了他的心病,一想起这三个字他的心就抽搐起来。 “夫人,您从来不跳舞么?”他向于勒夫人发问。 “入冬以来,这是您第三次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了,”她微笑着回答。 “可是您似乎从未回答过我的问题。” “这倒是真的。” “我知道您说的不是真话,所有的女人都不说真话。” 于勒夫人继续笑着。 “先生,请听我说。如果我将真实的理由告诉您,您可能会觉得十分可笑。不讲出人们惯于嘲笑的秘密,我不认为这就是虚假。” “夫人,要将任何秘密都吐露出来,必须有一定的友情。可能我还不配。不过,您当然只会有高尚的秘密,难道您以为我会取笑令人尊敬的事情么?” “是的,”她说道,“您和别人一样,会嘲笑我们最纯洁的感情,会恶意中伤这种感情。再说,我并没有秘密。我有权在别人面前爱我的丈夫。我这样说,我为此感到骄傲。如果您因知道我只和他一起跳舞而取笑我,那么我对您的心地如何就会产生极坏的看法了。” “自结婚以来,您从来只和您丈夫一起跳舞么?” [book_title]八 “是的,先生。他的手臂是我依傍过的唯一的手臂,我从未体验过与其他任何男性接触的感觉。” “连您的医生也不给您摸脉么?” “您看,您到底还是嘲笑我了吧?” “不,夫人,我很钦佩您,因为我理解您。不过,您还是让人听到您的声音,让人看到您的容貌,让人……总之,您还是允许我们的眼睛欣赏……” “啊,这正是我的悲哀。”她打断德·摩冷古先生的话,说道,“真的,我本来希望一个已婚女子能够象情妇和她的情人那样,和丈夫一起生活。因为,那样……” “那么,为什么两个小时以前,您化了装,徒步去索利街呢?” “什么是索利街?”她问道。 她的声音那样纯正,看不出一丝的激动,面部没有一根线条颤动。她没有脸红,保持着平静。 “怎么!您没有到一幢住宅的三楼上去过吗,就在索利街拐角处的老奥古斯丁街?您坐的出租马车停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然后您回到黎塞留街,进了花店,在那里挑选了现在装饰您头部的秃鹳羽毛,不是吗?” “我今天晚上根本没出家门。” 她就这样公然撒谎,不动声色,笑容满面,搧着扇子。但是此刻如果什么人有权将手伸到她的腰带上,触摸一下腰间,估计会感到那里已经湿透。这时,奥古斯特忆起了主教代理官的教诲。 “那么,那是一个与您酷似的人了?”他带着轻信的神情补充了一句。 “先生,”她说道,“如果您竟然跟踪妇女,窥视她的秘密,请允许我对您说,这样做不好,很不好。而且,对不起,我就不能相信您了。” 男爵走开,到壁炉前站住,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低下头。但他的目光狡黠地死死盯着于勒夫人。于勒夫人没有估计到大镜子的折射作用,用含着恐惧的眼光向他看了两、三次。她向丈夫作了一个手势,站起身来,挎着他的胳膊在各客厅中转转。她走过德·摩冷古先生身边时,男爵正与一个朋友聊天。他仿佛回答别人的询问一般,高声说道: “这个女人今天晚上肯定睡不安稳……” 于勒夫人停住,向他投过威严而又饱含蔑视的一瞥,继续走过去。她全然不知,如果她再多看一眼,如果被她丈夫发现,就会毁掉她的幸福和两个人的性命……。狂怒折磨着奥古斯特,他将这情绪紧紧压抑在心底,不久便走出了客厅。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将这桩出人意料的事弄个水落石出。离开晚会以前,他寻找于勒夫人,想再看她一眼。她早已无影无踪了。 凡是从未经历过爱情的心灵,总是赋予爱情以广阔的天地。正象这种人一样,年轻人极度浪漫的头脑,被投入了怎样的一场戏之中!他又以新的形式热恋着于勒夫人了:他以疯狂的嫉妒爱着她,怀着狂躁不安的希望爱着她。由于对自己丈夫不忠,这女人在他眼里已经变得可以企及。奥古斯特于是可以沉湎于美满爱情的一切幸福之中了,想象力为他打开了占有她的肉体尽情享乐的广阔天地。总之,他失去的是天使,找回的却是最美妙的魔鬼。 他睡下了,万千美丽的幻想在心中荡漾。他用某种浪漫的善行来为于勒夫人辩护,结果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然后他决定,第二天马上开始,全力以赴,一定要探索出这奥秘后面的来龙去脉、利害关键,这是要阅读的一本小说,或说得更确切一些,是要上演的一出戏,其中自有他的角色。 [book_title]九 第二章 费拉居斯 为自己,为爱情,去当侦探,这行业是相当美妙的。既可体验到作贼的快乐,又不失为正人君子,难道不是这样吗?然而却必须忍受各种煎熬,诸如怒火中烧,心急如焚、恨不得大吼一声,在泥泞中双脚冻得冰冷,浑身冻僵或晒得流油,空欢喜一场之类。有时根据某一线索,朝着某个毫无所知的目标奔去,结果白跑一趟,气得你破口大骂。然后自己即兴创作几首哀歌或狂热的抒情诗,傻里傻气地发出慨叹,引来毫无恶意的行人对你的赞美。有时快速奔跑,将女人及其苹果篮子都掀翻在地。然后休息一下,伫立在一扇窗前,心中翻腾着千百种猜测……。这也是一种打猎,在巴黎城中打猎,也会发生各种事故,只不过没有猎犬,没有猎枪,没有猎人的呼喊而已!恐怕只有赌徒的生活能与这种情景相比!恐怕必有充满爱情或复仇意志的痛苦心灵,才能象饿虎扑食一样,在巴黎城中设下罗网,才能对巴黎或某一区发生的各种灾祸感到快意,在本来就已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上,赋予它们更多一层的利害关系。这难道不需要具有很复杂的心情么?这难道不是同时靠着千种激情、万种情感赖以生存么? 奥古斯特·德·摩冷古怀着爱情投入这火热的生活,体验到其中的一切甘苦。他化了装在巴黎城行走,监视着帕日万街或老奥古斯丁街的每一个拐角。他象猎人一样,从梅纳尔街奔至索利街,从索利街奔至梅纳尔街,却没有得到报复的机会。如此煞费苦心,多方活动,想出了这么多锦囊妙计,要么该受惩罚,要么该得到褒奖,他却没有换来任何结果!他还没有迫不及待到饥肠辘辘、大汗淋漓的地步。他仍然满怀希望地踱来踱去。他想,于勒夫人不会头几天就甘冒风险,又到她被人发现的地方来。所以,他将这头几天的时间用来初步熟悉街道的奥秘。他干这一行是个新手,既不敢向于勒夫人来过的住宅的守门人探问,也不敢向楼下的鞋店掌柜打听。他希望能在这神秘宅邸对面的房屋中设立一座了望哨。他仔细研究地形,希望将小心翼翼与迫不及待、他的恋情与这件秘密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当。 三月初,他考虑了数项计划,准备大干一场。他多次站岗放哨,不辞劳苦,一无所获。一天下午四点左右,他又一次结束了辛辛苦苦的值勤,离开他的棋盘,准备回自己公馆,去处理一桩有关公务的事情。走到贝壳街,突然遇到阵雨。这么一场好雨会立刻使沟渠涨水,每一个雨点打在马路上的水洼里,那形状就犹如小小的铜铃。阵雨袭来,巴黎的大兵只好立即停步,躲进店铺;如果有钱支付这无奈的慷慨,也可躲进咖啡馆,一面避雨,一面喝点什么。或者,根据情况紧急的程度,也可躲在门洞下,那是穷人和衣着不整的人避难的地方。暴雨天气,一群巴黎人在潮湿的门洞下挤作一团的情形,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画家尝试着予以描绘,岂非咄咄怪事!哪里会有比这更丰富多采的画面呢! 首先,你会见到富于幻想或富于哲理意味的行人。他津津有味地观察着暴雨在灰暗的大气层背景上划出的条纹,犹如雕镂花纹,形状类似玻璃丝的任意散射;或观察着雪白的水珠被狂风卷成闪光的灰尘,呼啸旋转,滚落在屋顶上;或观察那噼啪作响、泡沫横溢的水管,忽急忽缓地将水排泄出来。总之,这无数精采的细微末节,自有漫步街头的人饶有兴味地予以研究。纵然看门人用扫帚把款待他们,也不能使他们改变初衷。这样的人难道没有吗? 其次,有爱聊天的行人,站在那里抱怨天气。看见看门人象士兵手握枪支一般拄着扫帚站在那里,他就和看门人搭起话来。有穷苦的行人,怪模怪样,紧贴墙壁,完全无需顾及自己的一身褴褛,反正这破旧的衣衫已惯于在街头擦来抹去了。有学识渊博的行人,没完没了地研究着、拼读着街上的广告。有爱开玩笑的行人,拿街上遇到倒霉事的行人寻开心,取笑溅上了泥水的妇女,朝窗口的男人或女人做怪相。有沉默寡言的行人,注视着每扇窗户,每层楼。有实业家行人,夹着皮包或手提一包货物,凝望着雨水,猜测着会盈利还是会亏损。有彬彬有礼的行人,如炮弹射入一般跳进门洞,嘴里说道:“啊,这是什么天气啊,各位先生!”一面向所有的人施礼。最后,是巴黎真正的资产者,阵雨专家,出门必带雨伞的人。他已预见到要下雨,还是不顾妻子的劝阻出了门。 [book_title]十 他坐在看门人的椅子上。这偶然凑成的集团,根据各成员的不同性格,有的凝望天空,有的怕溅上泥水,一跳一蹦地走开去;也有因急事在身,或因看见别的公民不顾风雨仍在趱行,或因看见住宅的庭院也很潮湿,同样会得重感冒送掉性命,正如一句俗话所说,粗布不比被单强,反正人人有自己的理由,都走掉了。这时就只剩下了小心谨慎的行人,他密切注视着乌云裂隙间露出的块块蓝天,准备重新上路。 德·摩冷古先生与一群行人一道,逃到一所古老房屋的门洞下避雨。住宅的庭院,形状类似一节长炉筒。沿着潮湿起硝、长霉发绿的粉墙,到处是铅皮管道,四幢住宅,层层相叠,你仿佛置身于圣克鲁①的小瀑布之前。雨水到处流淌,在翻腾,在跳跃,在窃窃私语。这水又黑,又白,又蓝,又绿。在看门人的扫帚下,流水叫嚷着,抖动着。看门人是一个掉了牙的老太婆,对暴雨已经习以为常,似乎还很庆幸的样子,借此机会将各种残渣碎屑推到街上。这些垃圾的奇妙清单,足可以揭示出院中每家房客的生活和习惯。有印花棉布的边边,泡过的茶叶,颜色消褪、残缺不全的假花花瓣;有菜叶子,乱纸,金属碎片等等。每扫一下,老太婆都将水沟的灵魂赤裸裸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乌黑的裂隙,切割成棋盘格形状,看门人拚命地驱赶着它。这是活生生的巴黎每日呈现出的万千图景之一。可怜的情人凝望着这幅景象。他只是无意识地凝望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抬起眼睛,恰巧与刚进来的一个人打了个照面。 这个人,至少从外表上看去,是个乞丐。但不是巴黎那种无法用人类语言描绘的乞丐。不,他是一种新型的乞丐,与一般听到“乞丐”二字时唤起的想法完全不同。沙尔莱②在他的绘画中,有时描绘巴黎的穷人,真是观察得入木三分,表现得惟妙惟肖:在污泥浊水中滚过的粗俗的面孔,喉音大概很重,通红的蒜头鼻子,嘴里没牙,却仍然令人恐惧;地位卑贱,表情可怕,双眼闪烁着深邃智慧的光芒,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这个陌生人完全不具备这些特点。有的无耻流浪汉,脸上有大理石般的花纹,皮肤龟裂,青筋暴露;前额到处凸凹不平;头发稀少,污秽不堪,有如扔在街角的假发套。他们人人地位卑微,却心情快活,在快活中也显得卑微。人人都打上了生活荒唐的烙印。他们只是用沉默来表示对社会的谴责,从他们的神态上可窥见内心可怕的思想。他们置身于犯罪与要求施舍之间,不再有什么悔恨。他们在绞刑架附近打转,小心谨慎使自己不卷进去。他们在罪犯中显得清白,在清白人中显得罪过。他们常常使人发笑,却也总是令人深思。他们之中某个人对你来说,简直可以代表病态的文明。他什么都懂,知道什么是荣誉,祖国,苦役犯的美德。他还具有普通罪犯的狡猾和风雅罪犯的细腻。另一个典型则是逆来顺受,善于模仿别人的声音和姿态,十分愚蠢。他们人人都有循规蹈矩、努力劳动的微弱愿望,但是他们遭到社会的拒绝,将他们推入泥潭。社会根本不想了解乞丐之中可能也有诗人、伟大的人物、无畏的勇士和具有高度组织才能的人。他们是巴黎的吉卜赛人,和任何饱受痛苦的群众一样,是本质善良或天性恶劣的小民。他们已习惯于忍受巨大的痛苦,命运的强大力量将他们永远置于污泥浊水之中。他们每个人都怀着梦想和希望,每人有自己的幸福:赌博,赌彩票或酗酒。 ①圣克鲁位于巴黎西部,其城堡及园林素享盛名。此处的“小瀑布”为人工瀑布,在城堡附近。 ②沙尔莱(1792—1845),法国画家。 站在德·摩冷古先生面前的这个人,身上完全没有上述那种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痕迹。他无忧无虑地紧靠着墙壁,就象一位高超的画家,在画室内某张油画的反面凭着想象勾勒出来的肖像画一般。这人身材修长而又干瘪,铅灰色的面孔透露出深邃而冷静的思想,对好奇者的怜悯不予理会,并报之以饱含嘲讽的神态和怒目而视的眼神。这种态度和目光显示出他有意要和这些人平起平坐。他的面孔是脏污的白色,秃顶上布满皱纹,酷似一方花岗岩。他穿一件肮脏的礼服,扣子一直扣到颈根。头上两侧几绺平直、灰白的头发,垂落到上衣的领间。他既象伏尔泰,又象堂吉诃德。他既爱开玩笑,又郁郁寡欢;充满蔑视,又极旷达,同时又半疯半癫。他似乎没穿衬衣,胡髭很长;恶俗的黑领带十分破旧,露出褶痕很深,青筋如绳索般突起的粗脖颈;每只眼窝下,勾画出虚肿的棕色大眼圈;看上去他至少有六十岁。双手白净。靴子已有破洞,后跟也已磨坏。一条蓝裤子,缀着好几处补钉,起毛的地方有些发白,看上去十分寒伧。或许是他打湿的衣服蒸发出一股臭气,或许是他平时就有那股巴黎贫民窟的味道。诚然,办公室,圣器储藏室,收容所,也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又臭又哈喇。但这一切都无法使你想象出这人身上那股呛人的气味。于是他旁边的人纷纷离开自己的位置,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他先向那些人,然后又向军官投过平静而无表情的目光,那是著名的塔莱朗先生①的目光,是无光又无热的眼神。它象一具无法穿透的面罩,面罩下面,强有力的心灵隐蔽着深沉的激情和对人、对物、对事件最精确的计算。他脸上的皱褶并未加深,他的嘴巴和前额毫无表情。只是他的眼睛缓缓地动了动,低垂下去,显出高贵和几乎是悲哀的样子。在垂下憔悴干瘪的眼皮这个动作中,蕴含着一部完整的悲剧。 ①塔莱朗(1754—1838),法国著名外交家。 [book_title]十一 这幅泰然自若的面部表情使德·摩冷古先生陷入遐想。这种漫无边际的沉思默想,往往开始时只有一个普通的问号,到最后则会明白许许多多的事理。 阵雨已经过去。德·摩冷古先生只见这人的礼服下摆轻轻擦过墙边。待他离开自己位置走开时,发现脚下有一封刚刚失落在地上的信。他猜想这信件一定是那个陌生人的,因为曾看见那人将刚刚用完的方巾放回衣袋。军官拾起信准备还给陌生人,无意中看了一下地址: 老奥古斯丁街,索利街拐角 费拉居斯先生收 巴黎 信上没贴邮票,信封上的线索,又使德·摩冷古先生不想立即将信件送还原主。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始终保持正直的爱情是罕见的。男爵预感到这一拾得之物来得非常及时。他将信保存起来,希望借还信的机会得到进入神秘住宅的权利。 他毫不怀疑,这人肯定住在那所可疑的房子里。他脑子里已经产生了一些怀疑。虽然还象熹微的晨光一样模糊,他却肯定这人与于勒夫人之间定有关系。嫉妒的情人是会作出各种猜测的。正是凭着各种假设,然后从中选出最可能的推测,法官、侦探、情人和观察家猜出了与他们各自相关的事实真相。 “这信是写给他的么?这信是于勒夫人写的么?” 惊恐不安的想象同时抛出千百个问号。但是,读了头几个字,他微微笑了。 天真烂漫的语句放出异彩,拼写错误多得惊人。原信无须增加一字,也不可减少一字,我只是给它加上了必要的标点。原信既无逗号,也无停顿,甚至连惊叹号也没有。现代作家往往力图借助于标点符号,来描绘一切激情的巨大波折。 从眼前这一事实来看,标点体系可以休矣! 下面是信的全文: 亨利: 在我为你所做的大量西(牺)牲中,现在又净(增)加了一条:再不能将我的消息告知于你。然而,一个不可抗拒的声音明(命)令我,将你对我犯下的罪行向你洁(揭)示出来。我事先知道,你在邪欲中已便(变)成了铁石心肠,是不谢(屑)于怜悯我的。你的心对任何青(情)感都已麻木不仁。对上天的呼换(唤)不是也已麻木了么?这都不去管它。我必须告诉你的是,你犯罪到何等地步,你使我处于怎样可怕的净(境)地。亨利,你完全知道,我因第一次失足忍受了多少痛苦,而你竟然又将我投入同一不幸之中,并治(置)我于绝望痛苦中而下故(顾)。是的,我成(承)认,以前我自信你爱我,你敬种(重)我,这使我有永(勇)气忍受我的明(命)运。可是现在,我盛(剩)下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你使我失去了一切最宝贵的东西和一切将我与生命紧紧连(联)系在一起的东西:父母、朋友和声玉(誉)吗?我为你西(牺)牲了一切,而现在留给我的只是耻如(辱),休(羞)愧,还有,我好(毫)不脸红地说,贫困。原来我在不幸中还怀着一现(线)希望,我还不确切知道你灭(蔑)视我,仇恨我。现在,这个我也得到了,于是,要实现我的计划需要的永(勇)气,我也有了。我的主意已定,我家庭的声玉(誉)也要求我这样做:我将结束我的痛苦。亨利,对我的计划,请你不要有任何乙(意)见。我知道,这是可怕的。但我的处净(境)迫使我这样做。没有援助,没有支持,没有一个朋友给我安味(慰),我能生活吗?不能!明(命)运已经这样决定了。亨利,两天以后,就这样,两天以后伊达将不再配受你的敬种(重)。但是请你接受我的世(誓)言:我的良心十分平净(静),因为我对你的友谊一直是当之无愧的。噢,亨利,我对你的态度永远不会改变。请你答应我,你会原谅我将从事的职业。我的爱情给了我永(勇)气,它也将支持我保持美德。何况,我的心中充满了你的形象,这会保护我不受又(诱)惑。 [book_title]十二 请你永远不要忘记,我的明(命)运是你所促成,请你申(审)度自己吧。但愿老天不会成(惩)罚你的罪过,我跪在地上祈求苍天尧(饶)恕你。我感到,如果在我的痛苦上,再加上知道你现(陷)于不幸,那我就算完了。虽然我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我拒决(绝)接受你的任何救助。如果你爱我,那我本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它来自友谊。但是怜悯之情基(激)发的善行,我的心灵拒决(绝)接受。如果我接受了,那我就比争(赠)予我的那个人更卑比(鄙)无耻。我还有一件事有求于你:我不知道将在梅纳尔迪夫人①那里呆多久,请你开恩,必(避)免在她那里出现在我的面前。你最近两次来访,给我带来的痛苦,在我心头久久不能平复。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详细叙述你的作为了。你恨我。这句话已名(铭)刻在我的心上,使我的心变得冰冷。唉!正是需要我拿出全部永(勇)气的时候,我的各种官能却不听我使换(唤)了。亨利,我的朋友,在我设治(置)障碍将我们永远分开之前,请你最后一次表明你对我的敬种(重)吧:给我写封信,回答我,告诉我:你虽然不爱我了,却还是敬种(重)我的。虽然我的眼睛永远无愧于与你的目光相会,我并不要求和你见面:我害怕我的软弱和我的爱情会使我做出什么事来。但是,求求你,立即给我写几个字。这会给我以永(勇)气,我需要永(勇)气来忍受我的恶(厄)运。永别了,我一切不幸的制造者,我心灵选择的唯一朋友!我的心永远不会忘记你! 伊达 ①这位梅纳尔迪夫人是开妓院的。 少女的全部生活,受骗上当的爱情,悲惨的欢乐,痛苦,贫困,可怕的忍受,都凝聚在这短笺之中,书写在这肮脏的纸上。这无名的诗篇,基本上是巴黎的特产。有一阵,这对德·摩冷古先生发生了作用,他暗自思忖,是否这个伊达是于勒夫人的一位亲戚,是否他偶然撞上的那天晚上的会晤是出于什么乐善好施的意图。是不是老家伙引诱了伊达?……太不可思议了!胸中各种想法相互纠缠,这个否定那个,那个否定这个,他完全堕入了迷宫。男爵正在懵懵懂懂之中,不知不觉已来到了帕日万街附近。他看见一辆出租马车停在与蒙马特尔大街相毗邻的老奥古斯丁街头。现在,凡是停着的出租马车对他似乎都意味着什么了。 “她在里面么?”他想道。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便热呼呼地发烧似地狂跳起来。他推开有铃铛的小门,低下了头,颇感到羞愧。他听到一个神秘的声音对他说:“为什么你要插足于这不解之谜呢?” 他走上几级台阶,正好撞见看门的老太婆。 “请问,费拉居斯先生住在哪里?” “不认识。” “怎么?费拉居斯先生不住这儿么?” “这儿没这么个人。” “可是,老太太……” “我不是什么老太太,先生,我是门房。” “可是,夫人,”男爵接着说道,“我有一封信要交给费拉居斯先生。” “啊,如果先生有信,”看门人说道,口气变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请把信拿出来看看好么?” 奥古斯特将折叠的信拿给他看。老太婆怀疑地摇摇头。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要离开门房将这意外的事件通知神秘的费拉居斯。后来,她说: “好,请上楼吧,先生。你大概知道在哪儿……” 狡猾的老太婆大概想用这句话套他。军官没有回答,轻捷地走上楼梯,用力按了按三楼的门铃。情人的本能告诉他: “她肯定在这。” 来开门的正是费拉居斯本人,也就是在门廊下避雨的陌生人,伊达痛苦的制造者。他穿一件带花的室内便服,白色莫列顿双面起绒呢裤,脚上着一双漂亮的绣花拖鞋,头发洗得干干净净。于勒夫人将头探出第二个房间的门框,顿时面色苍白,跌坐在椅子上。 “您怎么啦,夫人?”军官大叫一声,向她奔过去。 费拉居斯伸出手臂,用干脆利落的动作,用力将他往后一搡。奥古斯特只觉得胸口似乎挨了一铁棍。 “靠后,先生!”这人说道,“你要干什么?你在这一带转游五、六天了。莫非你是侦探不成?” “您是费拉居斯先生吗?”男爵说道。 “不是,先生。” “可是,”奥古斯特继续说道,“我要交给您这张纸,这是我们两人一起在人家门廊下避雨时您失落的。” 说着,男爵将信递给这个人。他情不自禁地朝费拉居斯接待他的房间打量一眼。他觉得这间屋子虽然陈设简单,却布置得十分得体。壁炉中炉火熊熊。炉旁,一张桌子。桌上的饭菜,比起这个人表面看上去的地位和平平常常的住房来,丰盛得多。最后,他看见第二间屋子里有一张椭圆形沙发,上面放着一堆黄金。里面传出声音,听起来,只能是女子哭泣的声音。 [book_title]十三 “这张纸是我的,谢谢您!”陌生人说道,转过身去。那样子是要让男爵明白,他马上要下逐客令了。 奥古斯特太好奇了,他只顾打量房间,竟然没有注意到别人也在竭力打量他,也没有注意到陌生人凶狠的目光恨不得把他吞掉。如果他遇到了这蛇怪般的眼神,说不定会稍许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狂热的心情使他无暇顾及自己。奥古斯特施礼告别,下楼回家,竭力要弄明白伊达、费拉居斯和于勒夫人三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情形,与拿各种不规则木块作搭拼图案游戏而找不到答案,颇为类似。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于勒夫人看见了他;于勒夫人到那里去;于勒夫人在他面前瞪眼撒谎。摩冷古打算第二天去拜访她,她无法拒绝与他见面。他已经成了她的同谋,已经插手在这个暧昧的事件中。他要摆出至高无上的君主姿态,命令于勒夫人将她的全部秘密如实招来。 那时节,正值巴黎大兴土木。如果说巴黎是个魔怪,这定是个患怪癖顽症的魔怪。它醉心于千变万化的花样:一会儿,到处修建,犹如一位喜欢泥瓦刀的大老爷;然后,又扔下瓦刀,变成了军人,从头到脚着国民自卫军军装,口衔雪茄,大肆操练;猛然,又放弃了军事演习,扔掉雪茄。后来,又心情抑郁,遭到破产,将全部家具什物拍卖于沙特莱广场,向法院递交资产负债清单。然而,几天后,财务问题解决了,又大肆庆祝,跳起舞来。某一天,大把大把地、大口大口地吃着麦芽糖。昨天,买韦南纸①;今天,这魔怪牙疼,在城墙各处施上解毒镇痛剂;明天,又要大买舒胸祛痰药膏②。总之,每月,每季,每年,甚至每天,都有怪毛病。 ①这是一八三〇年左右特别时兴的一种薄而稍带蓝色的信纸。 ②这里指巴黎当时各处张贴的医药广告。 那时节,人人修建,个个拆毁,不知搅些什么名堂。没有几条街看不见脚手架。长长的木杆,横档上平搭着木板,一层一层固定在墙洞里。本来就搭得不大结实,泥瓦匠上上下下更不断摇晃,但有粗绳加以捆绑,架上洒满灰浆,一片雪白,虽有木板墙加以遮挡,也不大保得住不受车马碰撞。建筑工程未完成以前,脚手架就是高大建筑必不可少的围墙。高耸的桅杆,梯子,大绳和泥瓦匠的呼喊声,颇有些航海的味道。 距摩冷古公馆十步开外的地方,已经耸立着一座这类转瞬即逝的高大建筑。在这脚手架后面,正用大块石头修建一所住宅。第二天,德·摩冷古男爵坐着有篷的双轮轻便马车去于勒夫人家,经过脚手架附近时,一块两平方尺的大石头,本来已经运到木杆顶上,这时绳子脱开,旋转着飞滚下来,落到仆人身上,当场将他砸死在马车后面。一声凄厉的叫喊使脚手架和泥瓦工为之颤抖,原来是其中一人,似乎巨石擦身而过,他勉强抓住了长杆,生命危险。人群立刻聚拢来,所有的泥瓦工都下了地,叫喊,咒骂,说是德·摩冷古先生的马车引起了他们的吊车摇动。再向前二指,军官的脑袋就要被石头砍掉。仆从已死,马车砸得粉碎。这在本区内是大事一桩,报纸上也予以报道。德·摩冷古先生确信自己什么都没碰,提出申诉。法院介入,进行调查,证实当时有一男孩手执板条放哨警卫,曾大声呼叫,让行人躲开。事情到此就算完结。德·摩冷古先生,仆人丧命,自己受惊,卧床数日。马车后部破碎时,他也受了挫伤。惊吓使神经受到刺激,他又发起烧来。他自然没去成于勒夫人家。 这桩事发生十天以后,他首次出门,乘坐修好的马车去布洛涅森林①。他沿着勃艮第大街下坡而行,车至众议院对面、下水道井口处,车轴从中间完全断裂。男爵当时车速相当快,车轴断裂的结果必然是使两轮急剧合拢,将他的头部碾碎。幸亏车篷有一定阻力,使他免遭生命危险。不过,他的肋骨还是受了重伤。十天当中第二次,他又只剩一口气被送回祖母家中,老妇人见了泪流满面。 ①布洛涅森林位于巴黎西北,风景优美,是当时著名的游玩场所。 第二次事故使他起了疑心,他模模糊糊地想到费拉居斯和于勒夫人身上。为了解开疑窦,他将断裂的车轴保留在房内,差人去请为他修车的工匠。修车匠来了,仔细察看了车轴及裂痕,向德·摩冷古先生证实以下两件事: 首先,这车轴并非他的作坊所生产。他提供的车轴,无不粗糙地刻有他名字的缩写字母。然而他无法解释用了怎样的掉包计将他原来的车轴换掉了。其次,这根可疑车轴的断裂处,是中空的,铸件中的气孔和缺陷都做得十分巧妙。 “嘿!男爵先生,”他说道,“不是鬼点子多的人搞不出这样的车轴来,人家真会以为这是自然的……” 德·摩冷古先生请修车匠绝对不要声张,他自己心中已经完全明白。两次暗害图谋策划得如此巧妙,表明有某些很有本事的人与他为敌。 “这是一场殊死的战斗,因于勒夫人而宣战。”他思忖着,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是一场野蛮人的战争,奇袭战,埋伏战,背信弃义的战争。那么,于勒夫人到底属于哪个男人?这个费拉居斯手中又掌握着什么权势呢?” 德·摩冷古虽然勇敢无畏,又是军人,想到这里,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万千思绪萦绕心头。尤其有一件事,使他招架不住,毫无勇气对付,那就是:他暗中的敌手下一步会不会对他使用毒药?他本来心怀恐惧,加上一时身体衰弱,因病节制饮食及发烧,惊恐不安的情绪就更增加了几分。他几乎不能自拔,立刻叫来一个老太婆。这位老妇人跟随他的祖母已经多年,对他也怀着近乎母爱的感情,这是人类最高尚的情感。他并没有完全推心置腹如实相告,只是责成老妇为他秘密购买必需的食品,而且每天都要到不同的地点去购买。他千叮万嘱,要她买好以后锁好保存起来,然后亲自烹调送到跟前。上饭菜时,绝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总之,采取了最周密的提防措施以防如此送掉性命。他独自一人,卧病在床,可以从容地思考自卫的问题。为使人类的自私目的能够尽善尽美地达到,这恐怕是唯一高瞻远瞩的需要了。然而不幸的患者已经用恐惧毒化了自己的生活。他不由自主地因疑神疑鬼而将每时每刻的生活都涂上了忧郁的色调。 这两次暗害的教训却使他领悟了政治家最必需的美德,他懂得了:在事关重大的人生问题上,必须采用巧妙掩饰的手段。对秘密守口如瓶,这还远远不够。重要的是,事先不动声色,必要时可以对某件事情佯装忘记三十年,就象阿里·巴夏那样①,以保证用三十年时间谋划的复仇行动能够一举成功。在很少有人能做到保守机密三十天的国度里,这是一个上好的研究题目。 ①阿里·巴夏(1741—1822),奥斯曼帝国时期约阿尼纳总督。年轻时被剥夺一切权利,三十年后征服其父领土,处置兄弟及其母,称王。 [book_title]十四 德·摩冷古先生的整个生命都已为于勒夫人所左右。他无时无刻不在苦思冥想采用什么手段,才能在这场无名的斗争中战胜无名的对手。他对这位女子默默的爱恋,在这一切障碍面前,只是有增无减。于勒夫人一直屹立在他思想和灵魂的中心。她为人熟知的美德使她成了他膜拜的偶像,她上述的恶行则使她变得更加诱人。 病人很想了解对手的地位。他估计把自己的微妙处境透露给年迈的主教代理官,不会有什么危险。老人喜爱奥古斯特,就象父亲喜爱妻子所生的儿女一样。他思维细腻,反应敏锐,有外交头脑。于是他前来倾听男爵的叙述。听完以后,摇了摇头。然后两人商议对策。 奥古斯特对他说,在他们生活的时代,警方和现政权必能了解一切秘密。如果必须求助于他们的话,肯定可以得到强有力的帮助。年迈的主教代理官却不象他年轻的朋友那么有信心。 老人严肃地回答道: “亲爱的孩子,在私人问题上,警察是世界上最无能的,国家政权是最软弱的。警察也好,国家政权也好,都无法看透人心。按照常理,应该要求他们查明事情的起因。而在这方面,他们最不得力,因为这与他们没有什么个人利害冲突。非得有个人利害才会将全部情况透露给需要了解情况的人。任何人世的权势都无法阻止杀人凶手或投毒犯触及王子的心脏或正直人的肠胃。疯狂的欲望足以代替全部宪警。” 老人极力怂恿男爵动身去意大利,然后从意大利到希腊,从希腊到叙利亚,从叙利亚再到亚洲,直到使对手相信他确实幡然悔悟,并与对手达成和解默契,再回国来。否则,一定要呆在公馆里闭门不出,甚至就呆在自己房间里。这样可以保护自己不遭这个费拉居斯的伤害。有朝一日出得门去,那便是胜利在握地将他消灭。 “要么不动;要动,就要摘下敌人的首级,”老人严肃庄重地对他说。 不过,老人还是答应他的宠儿,要用尽上天赋予他的一切心计,不把任何人卷进事端,对敌人进行侦察,妥善安排,酝酿胜利。 长老身边有个奴仆,是年老告退的费加罗①,长成人形的最机灵的猴子。从前,此人鬼一般的机灵,身体外观可以任意改变,正如逃出监牢的苦役犯一般,轻巧得象个盗贼,精细得象个女人。然而自从巴黎上流社会建立,对喜剧中仆人角色进行了改革,他便没有机会施展才能,天才日益凋谢了。 这位脱离舞台的司卡班②就象跟随一位大人物一般跟随着他的主人。颇有心计的主教代理官每年都给他这位前风流大臣增加工资,为数相当可观。这种关切使他们原来出于利害关系存在的天然友情得以不断加强,也使得这位仆人对老人照顾得无微不至。那种体贴关心,恐怕一个最钟情的情妇,对她受病痛折磨的意中人极尽关怀之能事,也望尘莫及。此人乃是戏剧中老仆的精华,上一个世纪的遗老,拒腐蚀的部长,因为他没有什么激情要得到满足。长老和德·摩冷古先生现在起用的就是他。于是将这个着仆人制服的大高个叫出来出主意。 ①法国著名戏剧家博马舍(1732—1799)的名剧《塞维勒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姻》中仆人的名字。这里指机智、狡猾的费加罗型的仆人。 ②法国戏剧家莫里哀(1622—1673)的剧作《司卡班的诡计》中听差的名字,这里也是泛指诡计多端的仆人。 “男爵先生会把事情全给砸了,”他说,“请先生放心,照吃照喝照睡不误,一切包在我身上。” 商议过后一星期,德·摩冷古先生的身体已完全康复。这一天,他正和祖母、主教代理官一起进午餐,只见朱斯坦走进来回话。待老寡妇回到自己房间,朱斯坦带着干练的人故作谦虚的神情,说道: “追逐男爵先生的敌人,真名并不叫费拉居斯。此人此鬼,名叫格拉蒂安,亨利,维克托,冉-约瑟夫·布里尼亚尔。格拉蒂安·布里尼亚尔爵士原是建筑工程承包人,从前家产万贯,而且是巴黎有名的一位美男子,是足以引诱克拉丽莎的洛弗拉斯①,我的情报到此截止。他曾经当过普通工人,行会选他作头目,取名费拉居斯二十三世。如果设立警察局确实为了了解情况,他们应该知道这些事。此人现已搬家,从老奥古斯丁街,移居若克莱街。于勒·德马雷夫人常去看他。一般是她丈夫去交易所时,将她送到维维安讷街,或者她先把丈夫送到交易所。主教代理官先生对这类事情十分熟悉,不会要求我仔细说明到底是丈夫牵着妻子走还是妻子牵着丈夫走。不过,于勒夫人模样那么俊俏,我敢打赌……。这全是实在话。布里尼亚尔常到一百二十九号②去赌博。先生,请不要见怪,这人是个老色鬼,言谈举止倒象个出身高贵的人。此外,他经常赌赢,象演员一样化装,想装扮成什么就装扮成什么,生活方式稀奇古怪,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份。我毫不怀疑,他有好几处住所,大部分时间能躲过长老先生所说的‘法院调查’。如果先生希望除掉他,根据他的生活习惯,完全可以很体面地将他干掉。一般来说,色鬼容易解决。不过,这个财主说还要搬家。好,现在请问主教代理官先生和男爵先生,对我还有什么吩咐?” ①英国小说家理查逊的小说《克拉丽莎,又名一位青年妇女的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洛弗拉斯是专门引诱妇女的恶棍。 ②指王家广场街一百二十九号,是一家赌场。 [book_title]十五 “朱斯坦,我对你很满意。下一步,没有命令不许继续进行。对这里要尽心照料,使男爵先生不要担惊受怕。亲爱的孩子,”主教代理官转过身来对德·摩冷古说道,“恢复你原来的生活,将于勒夫人忘掉吧!” “不,不,”奥古斯特说,“我决不向格拉蒂安·布里尼亚尔让步,我定要将他五花大绑捉拿到手,于勒夫人也一样。” 奥古斯特·德·摩冷古最近在近卫军中又晋升一级。晚上,他到爱丽舍-波旁宫德·贝里公爵夫人家参加舞会。显然那里对他不会有任何危险,用不着担心。 然而德·摩冷古男爵离开舞会时,却发生了一桩名誉攸关的事件,后来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他的对手是龙克罗尔侯爵,此人有充分的理由忌恨奥古斯特。奥古斯特让人抓住口实,正是因为他过去与龙克罗尔侯爵的妹妹、赛里齐伯爵夫人有私情。伯爵夫人不喜欢娘儿腔,又对奥古斯特规规矩矩的服饰的细微末节分外挑剔。恐怕也是无法解释的命运作怪,奥古斯特开了一句并无恶意的玩笑,赛里齐夫人曲解了原意,深感不快,她的哥哥也觉得受到冒犯。在角落里,低声进行了解释。双方都出身名门贵族,对这事丝毫未予声张。 就在第二天,圣奥诺雷区和圣日耳曼区的上流社会及宫廷中人人谈论这意外事件,弄得沸沸扬扬。人们极力袒护赛里齐夫人,将一切过错归于德·摩冷古先生。有些德高望重的人物出来进行干预,给德·摩冷古先生和德·龙克罗尔先生指定了最杰出的证人。决斗场上采取了一切措施,以使任何一方都不会丧命。 摩冷古的对手是寻欢作乐的老手,任何人无法否认他的荣誉感。奥古斯特站在对手面前的时候,并未看出他是行会头目费拉居斯的工具。但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愿望,听凭自己无法解释的预感,向侯爵发问。 “先生们,”他对各位证人说道,“我当然不拒绝接受德·龙克罗尔先生的子弹。然而在此以前,我要声明,是我错了。要求我怎样赔礼道歉,都可以照办。他希望的话,甚至公开赔礼道歉也可以。我认为,既然事关一个女人,根本谈不上玷污一个风流男子的声誉。我希望他能表现出高度的理智和慷慨大度。既然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正当理由,进行决斗岂不有些幼稚可笑吗?……” 德·龙克罗尔先生不同意用这种方式将事情了结。这使男爵更加心生疑窦。他向对手走近几步,说道:“那好,侯爵先生,请您在诸位先生面前以绅士的名义起誓,向我保证,这次交战除了公开宣布的理由以外,不夹杂任何其他复仇的因素,可以吗?” “先生,您不应该提出这样的问题。” 说着,德·龙克罗尔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本来事先已经商定,双方各打一枪,事情便算结束。从确定的距离看,也似乎根本不可能,至少不大可能将德·摩冷古先生置于死地。 尽管如此,德·龙克罗尔先生还是一枪将男爵打倒在地。子弹从心脏下方穿过肋骨,距心脏二指,幸好伤势不十分严重。 “先生,”近卫军军官说,“您瞄得这么狠,不可能是为了报复如烟的往事!” 德·龙克罗尔先生以为奥古斯特必死无疑,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地露出魔鬼般的狞笑。 “先生,于勒·恺撒之妹不容怀疑①!” ①这句话从谚语“恺撒之妻不容怀疑”翻新而来。 [book_title]十六 “又是于勒夫人!”奥古斯特答道。 一句尖酸刻薄的玩笑来到嘴边,未及开口,他便一下子昏了过去。虽然大量失血,伤势并不危险。足足半个月,他的祖母和主教代理官对他悉心照料。老年人的体贴照顾,是从长期的生活经验中才找到的秘诀。半个月以后的一天早上,他的祖母又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她向他透露,她的暮年、有生之日已陷入极度不安之中。因为她收到一封信,签名只写了一个“费”字,信中详尽地叙述了她的孙子如何降低人格进行侦探活动的情况。信件谴责德·摩冷古先生的行径与正派人极不相称。信中还说,他在梅纳尔街出租马车停车场安置了一个老太婆。这个老侦探,表面上忙于向车夫卖酒,实际上担负着监视于勒·德马雷夫人行动的任务。他对世界上最不会加害于人的一个男子进行侦察,妄图参透其一切秘密,而这些秘密关系到三个人的生死存亡。这殊死的斗争是他自己主动挑起。他已经三次受伤,早晚他必因此死于非命,因寄信人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置于死地,而且要用尽一切人间的手段付诸实施。即使德·摩冷古先生现在许下诺言,尊重这三个人的生活秘密,他也无法逃脱这种命运。殊知一位绅士竟然卑鄙到与警察为伍的地步,他的话已不足信。而且这样做究竟目的何在?为什么要毫无道理地扰乱一位清清白白的妇女和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人的生活呢? 德·摩冷古男爵夫人对孙子和颜悦色地加以责备。对德·摩冷古先生来说,相比之下,那封信简直无足轻重。对一个女人不够尊重、不够信任、没有权利却对她进行侦探!那么,侦察自己钟情的女子是否应该呢?如此这般一系列上好的理由,却永远什么也证明不了。这使年轻的男爵生平第一次怒火中烧。人生中最重要的行动往往就从盛怒中萌芽、产生。 “既然这场决斗是殊死的决斗,”他得出结论说,“我就必须采取一切能够运用的手段消灭敌手。” 立刻,长老代表德·摩冷古先生去拜访巴黎特别警察头子。在叙述这意外事件时,他巧妙地避开了于勒夫人的名字和容貌,虽然实际上她是暗中的关键。他向警察头子谈到陌生人使摩冷古一家陷于恐惧不安之中,这人竟然不顾法律和警察局,胆大包天要谋害一个近卫军军官的性命!警察头子惊异地抬起墨镜,擤了好几次鼻子。他请主教代理官吸鼻烟。 主教代理官鼻子有些堵塞,但是为了保持尊严,认为还是不用鼻烟为好。后来警察头子的副手,记下了这件事,许诺说,有维多克①和他的密探们协助,用不了几天,他就能向摩冷古家圆满报告这个敌手的情况。他还说,对巴黎的警察来说,不可能有任何秘密。 ①当时法国著名的密探头子,曾经当过强盗、苦役犯,多次越狱,后投靠警厅,充当密探。 过了几天,警察头子来到摩冷古公馆拜访主教代理官,发现年轻的男爵最近受的枪伤已完全平复。于是,他用例行公事那种腔调,对他们好意提供线索表示感谢。他说,这个叫布里尼亚尔的人本是判处二十年苦役的囚犯,但在从比塞特到土伦集体押送途中神奇地潜逃。知道他毫无顾忌地来到巴黎居住,躲过了最激烈的搜捕,而且不断参与各种神秘的事件。十三年来,警方一直竭力将他捉拿归案,未能成功。总而言之,这个生活奇特、非同寻常的人,肯定最近就要在他的某一寓所中被捉,然后交付法庭审判。这位官僚结束他的非正式报告时,对德·摩冷古先生说,如果他对这个案件十分重视,愿意亲眼目睹布里尼亚尔被捉的情景,可以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到圣念街某所住宅来。他将门牌号码留给了德·摩冷古先生。德·摩冷古先生自忖无需亲自加以证实。巴黎人心目中对警察局怀着神圣的崇敬心情,德·摩冷古先生也是如此,他对衙门办事的认真是完全信赖的。过了三天,德·摩冷古先生发现这次逮捕并未见诸报端。一般情况下,这类事件肯定会成为某些猎奇文章的材料。他感到坐卧不安。忽然,他收到一封信,一切焦躁情绪便烟消云散了。信件全文如下: 男爵先生: 我谨荣幸地通知您,那桩案件您尽可不必担忧。名叫格拉蒂安·布里尼亚尔、绰号费拉居斯的那个人,已于昨日死于若克莱街七号其寓所中。我们对其身分自然有所怀疑,这些怀疑已完全被事实粉碎。除市府医生外,我们又增派警察专署医生一名。保安警察署长进行了一切必要的核实,结果确凿无疑。此外,在死亡证明书上签字的证人品行端正,临终看护布里尼亚尔的人亦出具证明。其中有佳讯教堂德高望重的堂区助理司铎,死者临终时按基督教徒习惯,向他作了真诚忏悔。这一切都不允许我们保留任何怀疑。 谨致……等等。 德·摩冷古先生,老寡妇,主教代理官无比欣悦地长出了一口气。老妇人拥抱着孙子,热泪夺眶而出,然后离开他去祈祷,以感谢上帝。亲爱的老妇人,为拯救奥古斯特的性命,正在念九日经,她以为确实应验了。 “好啦,”长老说道,“你现在可以去参加舞会了,你以前曾与我谈起过这事。我再不阻拦你了。” 德·摩冷古先生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去参加这次舞会,因为于勒夫人可能出席。晚会由塞纳省省长举办。在他家,正如在中立的土地上一样,巴黎的两个社会能够相遇。奥古斯特走遍大小客厅,没有见到对他的生活发生如此巨大影响的女子。他走进一间暂时还空寂无人的小客厅,牌桌已布置停当,只等打牌人驾到。他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对于勒夫人各种相互矛盾的看法,使他陷入沉思。突然一个人抓住青年军官的手臂。男爵顿时大惊失色。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贝壳街的穷汉,伊达的费拉居斯,索利街的居民,朱斯坦所说的布里尼亚尔,警察局所说的苦役犯,前一天死去的人。 “先生,不许叫喊,不许说话,”布里尼亚尔对他说道。德·摩冷古先生听出来确是他的声音。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肯定是听不出来的。 [book_title]十七 他衣着讲究,礼服上佩戴着金羊毛勋章和一枚徽章。 “先生,”他接着说,嗓音咝咝作响,有如鬣狗,“既然你指使警方为你作伥,我便有权使用一切手段了。你要送命的,先生。必须如此。你爱于勒夫人吗?可她是否爱过你呢?凭着什么权利你要扰乱她的平静,玷污她的美德?” 有人来了。费拉居斯站起来准备出去。 德·摩冷古先生一把抓住费拉居斯的衣领,问来人道: “你认识这个人吗?” 费拉居斯敏捷地挣脱,他揪住德·摩冷古先生的头发,嘲弄地摇晃他的头,说道:“是不是非得用铅弹才能使它变乖呢?” “不要私下动手,先生,”德·玛赛回答道,他就是刚进来的人。他亲眼目睹了这个场面。“我知道,先生是葡萄牙大富翁德·丰卡尔先生。” 德·丰卡尔先生已经无影无踪。男爵追了出去,未能赶上。他来到廊下时,只见费拉居斯端坐在金碧辉煌的马车上向他凝视,发出狞笑,马车飞驰而去。 奥古斯特回到大厅,找到玛赛,恰巧他俩认识。奥古斯特说:“先生,恕我冒昧,德·丰卡尔先生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可能这里有人知道,去打听一下。” 男爵向省长询问,得知德·丰卡尔伯爵住在葡萄牙大使馆。他仿佛觉得费拉居斯冰冷的手指仍在他的发间移动。正在这时,他望见了于勒夫人。她容光焕发,光艳照人,优雅俊俏,天真烂漫,放射出女性圣洁的光辉,这些都曾使他倾倒入迷。这位美人儿,对他简直如恶魔一般,此刻在奥古斯特胸中激起的只有仇恨。这仇恨带着血腥味从他的眼神中直涌出来,令人不寒而栗。他等待时机,能够与她交谈而不被其他任何人听见。时机到来,他说道: “夫人,您的刺客三次刺我未成……”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她面孔绯红地答道,“我知道您屡遭不幸,我十分关切。然而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么您是知道索利街那个人操纵刺客谋算我的了?” “先生!” “夫人,现在要向您算账的不是我一个人,不仅事关我的幸福,而且有我的鲜血……” 正在这时,于勒·德马雷走过来。 “先生,您在对我妻子说什么?” “先生,您想知道,就到我家来打听吧!” 说着,德·摩冷古先生大步离去。于勒夫人站在那里,面如土色,几乎昏厥过去。 [book_title]十八 第三章 妻子受责 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面对着准确的、尖锐的、一针见血的质问,面对着丈夫提出的毫不留情的问题,稍加领悟便会感到周身发冷,第一个字听进心里就好比匕首刺进心脏。一生中从未遇到过这类处境的女子,恐怕是罕见的。所以,“女子无人不说谎”,这是尽人皆知的警句。有甜蜜的谎言,无足轻重的谎言,高尚的谎言,可怕的谎言,而说谎却是必要的。既然承认有这种必要性,那么难道不应该善于说谎吗?在法国,女人说假话技术高超,十分精采。我们的社会风习教会了她们尔虞我诈!她们说假话时,仍那么天真地放肆无礼,那么风流俊俏,那么优雅得体,显得那么自然!她们认识到,要在社会生活中避免激烈的冲击,要保全幸福,说谎极其有用,绝对必要,正如女人的珠宝首饰必须存放在棉絮一类松软的物质中一样。于是谎言成了她们语言的基本内容,而说实话只是例外。只有当她们耍小性儿或出于投机目的要表现品行端庄时,才讲点真话。而且,根据各人不同性格,有的女人笑着说谎,有的女人哭着说谎,有的说谎时变得格外庄重严肃,有的还大发脾气。她们在生活中,对于使她们心花怒放的恭维,先是装作无动于衷;到最后,常常会达到自欺欺人的地步。谁不曾欣赏过,她们因爱情的神秘感觉而浑身颤抖时,表面上却能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呢?谁不曾研究过,她们在生活中最困窘的时刻,仍能表现出悠然自得,应付自如,饶有主见呢?在她们身上,没有任何显得不自然的东西:骗人的话语滚滚流出,就象白雪从天而降。然而她们从别人身上发现真象的本领又是多么高超!在爱情问题上,一个天真幼稚的男子,对她们进行探察,总会将自己心头的秘密暴露出来。这种时刻,她们运用最直接的逻辑推理又是多么细致深刻!探察一个女人,难道不就等于将自己暴露在她面前,等待束手就擒么?你本想向她隐瞒的事情,她不是会全部知晓么?她不是可以秘而不宣么?可是有几位男子竟然试图要与巴黎女子较量一番!女人会对你说:“你真好奇!” “这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你一定要知道?啊!你是妒忌!” “若是我不想回答你呢?”挑逗你与别人动刀子,而她自己却置身事端之外!这类女子有十三万七千种方式说“不”,却有无法估量的花样说“是”。探讨“不”和“是”的问题,难道不是一部有待撰写的伟大着述么?它定是外交、哲学、历史学和伦理学等方面的伟大作品之一。然而,要完成这部诡辩着作,难道不需要畸形的两性精灵么?所以,恐怕永远不会有人进行尝试。再说,在全部尚未出版的着作中,这一本不是已经成了妇女们最熟悉、运用得最好的着述了么?你是否偶尔研究过说假话的神态、姿势和自然大方的程度呢?如果没有,那么现在就请你仔细观察一下吧! 德马雷夫人坐在马车的右角,她的丈夫坐在左角。离开舞会时,于勒夫人已经镇静下来,现在她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态。丈夫不曾问过她一个字,现在也没有开口。于勒正透过车门,凝望着路旁。马车经过之处,杳无声息的房屋显露出乌黑的墙壁。猛然间,拐过街角时,似乎打定的主意驱使他打量了妻子一眼。她裹在毛皮大衣里,却仿佛很冷的样子。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也许她真的在沉思默想。在一切可以交流的事物中,思考和严肃是最富有传染性的。 “德·摩冷古先生对你说了什么,使你反应这么强烈呢?” 于勒问道,“他要我到他家去,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呢?” “到他家,他也不会告诉你任何我不告诉你的事,”她答道。 然后,凭着敏感和狡黠,她等待着另一个问题。这种敏感和狡黠,常使女性的美德受到玷污。丈夫转过头去,又凝视着路旁的房屋,继续研究着住宅的大门。再提一个问题难道不就等于怀疑、不信任了么?怀疑妻子,这在爱情上可是犯罪的呀!于勒由于毫不怀疑妻子,已经杀死了一个人。克莱芒丝恐怕不知道,在丈夫的沉默中,包含着多少真正的爱情,多少深入的思考!同样,对此刻使他的克莱芒丝内心痛苦的令人赞叹的悲剧,于勒也毫不知晓。马车载着这一对夫妻、一对情人,行进在巴黎寂静的街道上。他们本来彼此当作偶像膜拜。现在,轻轻地靠着马车,丝绸座垫将他们连接在一起,却有万丈深渊将他们隔开。华丽的轿式马车,夜半到凌晨二时从舞会归来,车内什么稀奇古怪的争吵场面没有啊!有的靠着马车吵,车灯将大街和马车照耀得如同白昼;有的坐在车窗玻璃又明又亮的马车里吵。有的是合法夫妻的马车,二人可以任意争吵,无需怕被路人看见,法律上的身分赋予了在车上及任何地方与女人赌气,殴打或者拥抱的权利。 有的年轻人参加舞会,来时乘坐马车,因某种原因,散场时却不得不步行回家。在夜间巡逻的大兵及这些年轻人面前,多少秘密不曾泄露啊!于勒和克莱芒丝一人占一角,这还是第一次。一般情况下,丈夫总是紧靠在妻子身边的。 “真冷啊!”于勒夫人说道。 丈夫完全没有听见,他在研究着店铺上首每一块漆黑的招牌。 “克莱芒丝,”最后他开口了,“我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原谅。” 说着,他靠近一些,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上帝啊,果然来了!”可怜的女子想道。 [book_title]十九 “对了,”她先发制人,接口说道,“你是想知道德·摩冷古先生对我说了些什么,是吧?于勒,我会告诉你的,但也并非毫无恐惧。上帝啊,难道你我之间能有什么秘密么?我见你心情矛盾有好一阵了,既意识到我们的爱情,又隐隐约约为它担忧。我们的良心不是坦坦荡荡,而你的怀疑,你不觉得颇有些莫名其妙么?你为什么不愿保持使你愉快的纯净明朗的心境呢?殊知即使我全部讲给你听,你还会感到不满足的。何况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个人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到底暗含着什么意思。唉,也可能我说了以后你们两人之间会有什么要命的纠葛。我多么希望我们两人将这不愉快的时刻忘掉。不管怎样,你得向我保证,静候这件怪事自然地水落石出。德·摩冷古先生最近发生三次事故,你也听说过:石头坠地将他仆人砸死;他乘坐的马车翻车;因德·赛里齐夫人与人决斗。他宣称这三次事故都是我针对他阴谋策划的结果。他接着威胁我说,要向你道破到底是什么利害关系促使我暗害他。你明白点了吗?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见他面部表情发疯一般,两眼射出野性的光芒,内心激动使他的话语时断时续。他那样子,给我印象很深,使我惊惧不安。我以为他疯了。就是这样。现在我要告诉你:一年来,我成了德·摩冷古先生迷恋的对象,人们常用这个字眼。如果我对此毫无察觉,那我就不是女人了。但他只是在舞会上见过我,言谈话语也无足轻重,舞会上的交谈都是那样毫无意义的。可能他想拆散我们,好让我有一天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你看,你已经皱起眉来了。噢,我真憎恨交际社会!没有他,我们多么幸福!为什么要去找他呢?于勒,我求你,答应我,把这一切都忘掉吧!说不定我们明天就会得到消息,说德·摩冷古先生已经发疯了。” “真是怪事!”于勒在台阶廊柱下下车时,自言自语道。 他挽起妻子手臂,两人走上台阶回到房中。 为了使故事的每一细节都真实地铺陈开来,为了紧跟故事情节的每一曲折起伏,这里有必要透露几点爱情的秘密。让我们溜进一间卧室的护壁板下,但不是厚颜无耻地,而是特里比①式的,既不惊动杜加尔,也不惊动杰妮,不惊动任何人。纯洁端庄,正如我们高贵的法兰西语言那样;大胆豪放,正如《达夫尼斯和赫洛亚》这幅画中热拉尔②的画笔一样。 于勒夫人的卧室是块圣地。只有她本人、她丈夫和她的贴身女仆可以入内。万贯家财赋予人美妙的特权。有人能够将感情尽情铺展开去,通过满足千百种心血来潮的欲望使情感更加丰富,用富丽堂皇精致考究的环境将情感包围。富丽堂皇能使感情增长,考究能使感情纯洁,精致能使感情变得更加诱人。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人,当然是最令人羡慕的了。 假如你憎恶草地上的晚餐和粗茶淡饭,当你看到雪白耀眼、有锦缎花纹的台布,镀金的银餐具,精美纯正的瓷器,镶着金边、精雕细镂的桌子,半透明的蜡烛将餐桌照耀得如同白昼,然后,在雕着纹章的银罩下,珍馐美馔奇迹般地出现,你会感受到无比的快乐。为了完全彻底,你必须放弃住宅顶上的阁楼和浪游街头的轻佻女工;将阁楼,女工,雨伞,橐橐作响的木底鞋,丢给凭就餐登记卡在饭馆进餐的人。然后,你应该明白,爱情如同一种原理,只有在萨伏纳里③地毯上,在大理石一般洁白的吊灯放射出的乳白光辉下,在裱着丝绸的密不透风的四壁之间,在镀金的火炉前,在装了百叶窗、护窗板、波浪起伏的窗帘,听不到邻舍、街道及一切声音的房间里,才会将它的千娇百媚展现出来。必须有很多面大镜子,镜中各种形象轻快地闪烁跳动,无限地重复着你钟爱的女子的形象;你正希望她是多重的,爱情也确实常使她们繁殖起来;必须有低矮的长沙发;必须有一张床,仿佛一桩秘密,可以任人想象,而不暴露在外。这间华丽的房间里,还要有为赤脚踏在上面准备的毛皮;带玻璃罩的烛台,放在打了皱褶的细纱幔帐里,夜晚任何时候都可以读书;气味芬芳而淡雅的鲜花;帷幔用料的精细足以使安娜·德·奥特里什①心满意足。于勒夫人早已实现了这甜美的计划,这已是小事一桩。任何趣味高雅的女子都可以做到,虽然在这些东西的布置上,会显示出个性的痕迹,会赋予某件装饰品、某个细小之处以其他人无法模仿的特点。当今的社会风习,对个性的狂热崇拜,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盛行。我们的法律越是倾向于不可能实现的平等,我们的风尚越是与它背道而驰。所以,法国的富翁们,在鉴赏力和属于他们的物品上,开始变得更加惟我独尊。三十年以前,他们并非如此。 于勒夫人深知这个计划会将她引向何方。她在家里布置的一切,都与爱情所需要的奢华十分相称。“一千五百法郎和我的莎菲”②,或者叫茅草屋中的爱情,那是饥肠辘辘的人说的话。开始时这些人也许有黑面包就足够了。一旦成了精于饮食的人,假如他们真正喜欢的话,就会无限眷恋美馔佳肴了。爱情视劳动与贫困为可憎之物,它宁死也不肯苟且偷生。 ①特里比,法国作家诺迪耶(1780—1844)一八二二年写的同名童话中的小妖精,他扰乱了渔夫杜加尔和妻子杰妮的感情。 ②热拉尔(1770—1837),法国著名画家。《达夫尼斯和赫洛亚》这幅油画现存卢浮宫。画面上赫洛亚头枕达夫尼斯膝头安睡,达夫尼斯正为她编制花环。 ③法国一地毯厂名。 ①安娜·德·奥特里什(1601—1666),法王路易十三的王后,以奢侈享乐闻名。 ②这是狄德罗的话。莎菲是他钟爱的女子。 [book_title]二十 大部分妇女,舞会归来之后,便迫不及待要上床睡觉,将长裙,凋谢了的花朵,已失去芬芳的花束,随随便便一扔了事;任凭小巧玲珑的鞋子丢在扶手椅下,在甩在地上的厚底靴上踩来踩去;从头上取下压发梳子,毫不讲究地将发辫松开。原来头发或服饰的高雅建筑物全靠夹子、安全别针、巧妙的挂钩支持。现在,让丈夫看见这些东西,是不打紧的。在丈夫面前,无任何奥秘可言。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无需为丈夫涂脂抹粉了。大部分情况下,紧身衣都是精心设计、机关甚多的。如果贴身女仆睡得迷迷糊糊,忘了将紧身衣拿走,也就扔在那里。撑裙子的鲸鱼骨,胶起的塔夫绸垫的袖笼,制造假象的碎布,理发店买来的头发,整个虚假的女人,都凌乱地扔在那里,Disjectamembrapoetae①。有些人如醉如痴地赞赏这人工的诗情画意,其实这是专为他们设计、制造的。 ①拉丁文:诗意的外表七零八落。原话为贺拉斯语,此处引文稍有不同。 现在,构成女人诗意的东西扔了遍地,漂亮的女人充塞了每一个角落。丈夫打着呵欠,在他的情爱面前出现的,是真正的妻子。她也打着呵欠走过来,衣着不整,毫无风雅可言。头上戴着皱皱巴巴的睡帽,前一天是它,第二天仍是它。 “先生,说千道万,如果你要我每天晚上换一顶漂亮的睡帽,你就得增加我每月的零用钱。” 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对丈夫来说,妻子总是苍老、不讨人喜欢的。但是对另外一个男人,对丈夫的情敌,对于诽谤或恶意中伤一切女人的交际社会来说,女人总是娇艳欲滴,风流俊俏,花枝招展的。 爱情和其他生物一样,有维护自己的本能。于勒夫人为真正的爱情所左右,做法与他人完全不同。她持续不断地享受着幸福,也从幸福中找到了履行每项琐碎义务所必需的力量。对于这些义务,永远不应该懈怠,因为它能使爱情持久永恒。何况,这些区区小事和义务不正是体现了适当的个人尊严么?其本身岂不是一种恭维,蕴含着对心爱的人儿的尊敬么?所以,于勒夫人规定,她在盥洗室卸装的时候,丈夫不许走进去。待她卸装完毕走出来,她已经换好夜装,为心头神秘的欢愉而神秘地装扮起来。 每当于勒走进这间典雅而又华丽的卧室,他看见的妻子,总是妖艳地裹在雅致的浴衣里,长发简单地拧成粗粗的发辫盘在头顶。因为不必担心杂乱无章,无论从视觉或触觉,她都不会损坏这爱情。比起她在交际场合来,她显得更纯朴,更美丽。她洗过澡,更加生机勃勃。她的全部诀窍,就是比白纱更加白净,比一缕清香更为清新,比手段最高超的交际花更有诱惑力。她总是那么温柔,因此也总是得到丈夫的无比恩爱。对作女人这一行精通到如此令人赞叹的地步,正是约瑟芬讨得拿破仑①欢心的伟大秘密,塞佐尼与卡利居拉②,狄安娜·德·普瓦蒂埃与亨利二世③也是如此。如果说这对三十五岁到四十岁的女人都那么效果显着的话,在年轻女人手里,这又会是怎样的武器呢?她的忠实会使丈夫享受到如醉如痴的幸福。 ①约瑟芬,拿破仑一七九六年娶的第一个妻子,在此以前她曾是博阿奈太太。 ②卡利居拉,公元一世纪曾为罗马皇帝,塞佐尼是他最喜爱的女子。 ③亨利二世,一五四七至一五五九年为法国国王。狄安娜比亨利二世年长十九岁,她三十二岁守寡,后成为亨利二世最宠爱的情妇。 [book_title]二十一 归途中的谈话使她惊恐不安,全身冰冷,现在仍使她感到心绪不宁。到家以后,于勒夫人对自己的夜妆更加悉心注意。她希望将自己打扮得迷人,令人陶醉,她的目的果然达到。她将浴衣的带子拉紧,胸脯半露,让褐色的头发散落在丰满的肩头。洗浴后又洒了香水,她发出醉人的芳香,赤裸的双脚踏着丝绒拖鞋。握着这些优势,她迈着碎步走过来,将手掩住于勒的眼睛。她发现于勒身着室内便装,臂肘支着壁炉架,一只脚踩着炉台,正在出神。她的气息扑过于勒耳旁,用齿尖咬了一下于勒的耳朵,悄声说道: “想什么呢,先生?” 她轻轻地将他搂住,手臂勾着他的脖子,让他摆脱不愉快的思绪。心中怀着爱情的女子是很会巧妙地运用她的威力的。她越是贞洁,她那娇滴滴的样子就更起作用。 “想你。” “想我一个人?” “对!” “哟!这‘对’字简直脱口而出呢!” 他们上床了。进入梦乡时,于勒夫人想道: “德·摩冷古先生肯定要惹祸。于勒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有心思不对我说。” 大约凌晨三点,睡梦中于勒夫人被一种预感袭击心头,突然惊醒。她肉体上、精神上同时感到丈夫不在。她再也感觉不到于勒伸在她头下的手臂。五年来,她睡在这臂弯里,幸福、宁静,而且从不使这手臂感到疲劳。一个声音对她说道: “于勒很痛苦,于勒在哭泣……” 她抬起头,半身坐起,发现丈夫的位置冰凉。瞥见他坐在炉火前,脚踏炉灰板,头倚在扶手椅靠背上,双颊挂着眼泪。 可怜的女子急忙跳下床,一跃扑上丈夫的膝头。 “于勒,你怎么啦?你不舒服么?说话呀!说!告诉我!如果你爱我,就对我说吧!” 霎时间,涌出千言万语,句句饱含最深的柔情。 于勒扑倒在妻子脚下,亲吻着她的双膝,双手,泪如泉涌,回答道: “我亲爱的克莱芒丝,我心里好难过!怀疑自己的情妇,这不是爱。我是将你看作我的情妇的。我疯狂地爱着你,又怀疑你……那个人今天晚上对我说的话,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无法摆脱,那些话一直在我心里,使我坐卧不安。这里面必有奥妙。真的,我真羞愧,你的解释并没有使我满意。我的理智给我一些启示,我的爱情又使我否定这些想法。思想斗争很激烈。捧着你的头,又怀疑你的头脑里装着我所不了解的思想,我能这样么?噢!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于勒见妻子惨笑着张口欲言,激动地喊道。“什么都不要对我说,什么都不要责备我。你的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再说,你能对我说什么,是我三个小时以来不曾对自己说过的呢?是的,我在这已经呆坐了三个小时,看着你睡,那么美,欣赏着你的额头,那么光洁,那么平静!噢!是的,你的任何心思,从来是告诉我的,不是么?你的心中,只有我。我凝神望着你,我的目光注入你的目光之中,我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的生活一向是纯洁的,正如你的目光一向是明亮的一样。不,在这清澈透明的目光后面,不会有隐藏的秘密。” 他站起来,亲了亲她的眼睛。 [book_title]二十二 “亲爱的人儿,让我向你承认,五年来,使我的幸福与日俱增的,正是知道你没有任何其他的天生感情,这种感情总是要使爱情打点折扣的。你没有姐妹,没有父母,也没有女友,我在你心里既不居于他人之上,也不居于他人之下,你心里只有我一个。克莱芒丝,你常常在我耳边讲的甜蜜的话儿,再对我说说吧!不要责怪我,安慰安慰我吧,我心里难过。自然,这令人不快的怀疑,我觉得很不应该。你火热的心,丝毫无可指摘。心爱的人儿,告诉我,我能永远这样偎依在你身旁吗?我们紧密相连的两颗头,如果一颗在受苦,另一颗却平静无事,那还怎么能同床共枕呢?……”说到这里,他突然看见克莱芒丝凝神沉思,目瞪口呆,忍不住热泪横流,便高声叫道:“你在想什么?” “想我母亲,”她语调庄重地回答,“于勒,你的克莱芒丝,听到你的声音,这最柔和的音乐,就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母亲临终的诀别。我的痛苦,你是不会了解的。每当你甘美的爱情,化成千般表示,使我沉醉的时候,当我感受到你双手的抚摸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想起一位垂死的老妇人,感觉到她冰冷的双手沉重的压力。” 她将丈夫扶起,拉住他,紧紧地搂抱着他,精神激动,那力量远远胜过一个男子。她亲吻他的头发,泪水扑扑簌簌滴在他身上。 “啊,为了你,把我活活剁成肉泥我也愿意!告诉我,我使你幸福,我在你眼中是最漂亮的女子,抵得上千百个女人。你也一样,永远不会有任何一个男子象你这样为人爱恋。我不知道‘义务’和‘美德’的含义是什么。于勒,我是因为你的为人而爱你,爱你使我感到幸福。我会更加爱你,直到我最后一息。我为我的爱情感到骄傲,认为我命里注定在生活中只能体验一种感情。我要告诉你的话,可能有些可怕:我很高兴没有孩子,我根本不想有。我觉得自己适合作妻子,胜于适合作母亲。怎么,你担心么?听我说,我的心肝,答应我,我不是要你忘掉这柔情与怀疑掺杂的时刻,我是要你忘掉那个疯子的话。于勒,我要你这样。你答应我,绝不见他,绝不到他家去。我坚信,如果你在这迷宫中再多走一步,我们就要跌入深渊。我会死掉,嘴上喊着你的名字,胸中装着你的心。为什么你在心目中将我抬得很高,而在现实中,又将我踩得这么低呢?你能在财产问题上相信那么多人,却不肯为一点怀疑给我些许施舍么?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个机会,可以向我证明你对我的无比信任,可你一下子就把我从你心中的宝座上推下来了!在疯子和我之间,你相信的是疯子!……噢!于勒……” 她停顿了一下,将散落在额头和颈上的头发拢上去。然后,用令人心碎的语气,加了一句: “我说得太多了。本来一句话也就够了。如果你心头上、额角边还残留一丝乌云,哪怕一小片,你要知道,我就会死掉!” 她禁不住浑身颤抖,面孔苍白。 “啊!我一定要把这小子宰了!”于勒搂住妻子,把她抱回床上时,心中想道。“咱们安心睡吧,我的天使,”他又说道,“我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了,我向你保证。” 他又把这句话更温柔地重复了一遍。克莱芒丝听到这句温存的话语,进入了梦乡。于勒注视着沉睡的克莱芒丝,心想: “她言之有理。爱情如此纯洁,一点点怀疑就会使它凋谢。对如此纯洁的心地,对这朵娇嫩的小花,凋谢,真的,恐怕就意味着死亡。” 两人彼此充满柔情,生命每时每刻在交融。如果他们之间偶然出现了一朵阴云,即使烟消云散,仍会在心灵中留下那乌云经过的痕迹。或者感情更加热烈,正如阴雨过后大地更加美丽一样;或者震动仍在回响,有如晴朗的天空中遥远的雷声。总之,恢复原来的生活是不可能的。要么爱情增长,要么爱情减退,二者必居其一。 早餐时,于勒先生和夫人相互体贴照顾,其中未免有些做作。目光中充满快乐,那几乎是勉强装出来的快乐。人们迫不及待地自己骗自己,必须竭力装得象些。于勒有怀疑,不能自主;他的妻子惊惧不安,确切无疑。不过,彼此还算放心,后来也都入睡了。现在这种不自然的状况,是由于信念不足,还是因为记起了夜半的争执?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他们从前相爱,现在依然那样纯真地爱着,这残酷而又有益的一夜,肯定在他们的心灵中留下某些痕迹。两人都渴望将这痕迹消除,两人都希望首先回到另一个人的身边。他们情不自禁地思考,这第一次失和的首要原因是什么。 对于多情善感的心灵,这不是失恋,距失恋的痛苦还相当遥远。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哀痛。如果说,颜色与心灵的动荡之间有某种关系,如果真如洛克①笔下的盲人所说,鲜艳的颜色对人的视觉产生的效果,大概与号角对人的听觉产生的效果相同,那么,就可以允许将这种反冲的忧郁比喻成灰蒙蒙的色调。然而,经历过忧伤的爱情,幸福短暂地受到干扰的爱情,其中仍留下了对幸福的真正感受,它会使人产生快感。这快感同时来自痛苦和欢乐,所以,也是全新的情感。于勒怀着青春的激情,品味着妻子的声音,窥视着妻子的眼神。刚刚热恋着她的时候,激励着他的,正是这种感情。五年幸福生活的回忆,克莱芒丝的美貌,她天真纯洁的爱情,这一切都迅速地将难以忍受的痛苦留下的最后残迹一笔勾销。 ①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 [book_title]二十三 第二天是星期日,不用上交易所,也不用谈生意。夫妻俩于是共同度过这一天,在彼此的心中更前进了一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正如两个孩子,恐惧的时刻,本能将他们结合在一起,相互依偎,靠得紧紧地,相互支持。夫妻生活中这种完全幸福的日子,无非出于偶然。它既不是前一日的继续,与第二天也不相衔接,完全是昙花一现!……于勒和克莱芒丝尽情地享受着,仿佛已经预感到,这是他们爱情生活中最后的一天! 有一种无从解释、为人所不知的强大力量,它使行人在暴风雨尚未袭来之时加快脚步;它使垂死的人在死亡到来前几天,生命和美貌放出异彩,设想着最美好的未来;它使深夜攻读的学者,在灯光足以将他照亮时,想到将灯置于高处;它使母亲,见到目光敏锐的人向她的孩子投过极其深邃的一瞥时,便感到不安。这种力量,该怎样称呼它呢?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大灾大难的时刻,都受过它的影响。然而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给它找到一个名称,也不曾研究过它:它比预感要进一步,但还不是幻觉。 直到第二天,一切顺利。星期一,于勒·德马雷不得不按照惯常的时刻到交易所去。出门以前,他依照老习惯,去询问妻子是否要顺便搭乘他的马车。 “不,”她说,“天气太坏,没法散步。” 的确,正下着倾盆大雨。大约两点半钟,德马雷先生去参加经纪人的聚会,然后去金库。四点,他从交易所出来时,迎面遇见德·摩冷古先生。德·摩冷古先生正在这里等着他,仇恨和复仇的愿望使他的洞察力格外敏锐起来。 “先生,我有要事相告,”军官抓住经纪人的手臂说道,“请听我说,我为人光明正大,不愿采取写匿名信的手段扰乱您的平静,而宁愿与您面谈。总而言之,请您相信,假如不是事关我的生死,我自然不会以任何方式干预别人的家庭内部事务。哪怕我自认为有这种权利,也不会那样做。” “如果您要对我说的话,是关于德马雷夫人的,”于勒答道,“先生,我请您免开尊口。” “如果我住口,先生,那么,您很快就会看见于勒夫人坐在重罪法庭的被告席上,身旁是一个苦役犯。现在您还要我住口么?” 于勒顿时面色惨白。然而他俊美的面孔又迅速恢复了虚假的镇静。他把军官从临时交易所门口拽到一处屋檐底下,内心的高度紧张使他的声音都有些含混不清了,他对军官说道: “先生,我听您说。但是,我要与您进行殊死决斗,如果……” “啊,我同意!”德·摩冷古先生高喊道,“我非常敬重您。先生,您竟然谈到死?您可能不知道,恐怕您妻子上星期六叫人对我下了毒。是的,先生。从前天开始,我全身产生了奇异的现象。我的头发,透过头顶,向身体内部渗透着致命的高烧和乏力。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是谁在舞会时碰了我的头发。” 于是,德·摩冷古先生叙述了他对于勒夫人柏拉图式的爱情和本故事开头时那一意外事件的详细情形。他讲得极为详细,没有漏掉一件事实。 任何人如果处在经纪人的地位,倾听这番谈话时,其聚精会神的程度,也不会亚于他。而于勒夫人的丈夫有权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加震惊。这充分表现了他的性格,他是惊异甚于颓丧。他现在成了法官,审判自己钟爱的女人的法官。他内心具有法官的刚直不阿,正如他也吸取了法官的坚强不屈精神一样。他仍是情人,他对这个女人被毁的生命考虑更多,而对自己被毁的生命考虑甚少:他倾听的不是他自己的痛苦,而是一个遥远的声音。那声音向他呼喊道:“克莱芒丝不会说谎!为什么她要背叛你呢?” “先生,”近卫军军官最后说道,“我可以肯定,星期六晚上的那位德·丰卡尔先生,就是警方认为已经死掉的费拉居斯,我认出来了。我立刻找了一个机灵人跟踪他。我回家后,巧得很,想起了梅纳尔迪夫人这个名字。这是伊达在信中提到的名字。根据推断,伊达当是加害于我的这个人的情妇。我的密使根据这仅有的材料去查访,很快就向我报告说,这可怕的暧昧关系确实存在。他发现真情比警察局还灵。” “先生,”经纪人答道,“您向我倾吐了秘密,可惜我不能对您表示感谢。您向我宣布了一些证据,也宣布了一些证人,我等着和他们一一见面。我一定勇敢无畏地去追根求源,使这桩怪事真相大白。但是直到事实证明得一清二楚之前,请允许我表示怀疑。无论如何,您会满意的。您大概也明白,我们当中必有一人心满意足。” 于勒先生回到家。 “你怎么啦?”妻子对他说道,“你的脸色白得吓人!” “天冷,”他说,在房中慢慢踱着。这里的一切洋溢着幸福和爱情。安静的卧室,正酝酿着致命的狂风暴雨。 “你今天没出去吗?”他又说,表面上似乎是无意地问问。 他在思考,千百个念头暗中交织在一起。其中自有嫉妒心在火上浇油,然而他的思考仍是清醒的。可能正好有一个念头掠过,促使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没有,”她回答,装出老实忠厚的语气。 这时,于勒瞥见妻子盥洗室内,她白天戴的丝绒帽子上有几滴水珠。于勒性情暴烈,但也粗中有细。再说他很讨厌将妻子置于被迫自圆其说的境地。有的人一遇到这种情况,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几滴水珠就象一道闪电,顿时将他的理智撕得粉碎。他走出卧室,下楼来到门房。看看没有外人,便对看门人说: “富克罗,你说老实话,我给你一年一百埃居①工钱。你若是撒谎,我就把你赶出去。若是你如实报告以后,再与别人谈起我的问话和你的答话,那就什么也不给你。” ①埃居,法国古代钱币名,一埃居一般值三利勿尔,但也有值六利勿尔的。 [book_title]二十四 他停顿了一下。他把看门人拉到窗前光线明亮的地方,仔细注视着他又说道: “夫人今天白天出去了吗?” “夫人今天下午三点差一刻出门,我见她回来大约有半个钟头了。” “真的吗?以你的名誉担保?” “真的,先生。” “好,我答应你的年金,一定给你。可是,别忘了我的诺言!你如果对别人乱讲,就什么也没有!” 于勒回到妻子房中。 “克莱芒丝,”他对妻子说道,“我需要将家庭账目整理一下。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年初到现在,我是不是给了你四万法郎?” “还多些,”她说,“四万七。” “都怎么用的,你记得么?” “记得,”她说,“首先,我那时有好几份去年的账单要付……” “我这样还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于勒心想,“我这主意不行……” 这时,于勒的随身男仆进来,交给他一封信。他当即将信打开,这样比较得体。他往信尾签名上扫了一眼,立即贪婪地读起来: 先生: 虽然你我素不相识,为了您和我们的安宁,我还是决定致函相告。我家现在处于令人不快的悲惨境地,我的处境,我的高龄及对祸患的恐惧,使我不得不乞求您的宽容。奥古斯特·德·摩冷古先生近几日来,表现出精神失常症状。第一次高烧发作时,他向帕米埃长老和我一一叙述了他的幻觉。我们担心他会以此去搅扰您的幸福,因而谨将他患病一事告知于您。可能此种疾病尚可治愈。因其后果对我们家族的荣誉及我孙男本人的前途至关重要,望您万勿与外人谈及。先生,倘长老或我本人能亲自登门拜访,无需致函,自然最为理想。但我毫不怀疑,您会充分考虑一位母亲向您提出的请求,阅毕将此信付之一炬。 顺致崇高敬意 摩冷古男爵夫人 父姓德·里厄 “真是折磨人哪!”于勒高叫起来。 “你怎么啦?”妻子对他说,焦虑不安之情溢于言表。 “我甚至自问,”于勒回答她道,“是否这个通知是你给我寄来的,好打消我的怀疑。”说着,将来信掷于妻子面前: “好,看看我的痛苦吧!” “不幸的人,”于勒夫人说道,信纸失落地上。“我真可怜他,虽说他给我造成不少痛苦。” “他跟我谈过了,你知道吗?” “啊?!你说话不算数,还是找他去了!”她说道,惊恐交集。 “克莱芒丝,我们的爱情已面临毁灭的威胁,顾不上日常生活中的礼节了。大难临头的时刻,让我们把小小的尊重抛在一边吧。听我说,你必须告诉我,今天白天你为什么出去。女人自认为有权偶尔对我们撒几次无足轻重的谎。有时她们准备了让我们高兴的事,不是也常常喜欢事先瞒着我们么?你刚才可能是一字之差,把‘是’说成‘没’了吧?” 他走进盥洗室,取出帽子。 “喂,你看!我并不想扮演霸尔多洛①的角色,可是你的帽子揭穿了你。这些痕迹,难道不是雨点么?所以,你坐出租马车出去了。这雨点,要么是你去叫马车时,要么是你走进或走出你去的那所房屋时落上的。当然,一个女子可以清清白白地出门,即使对丈夫说过不准备出去以后,也可以清清白白地出去。改变主意的原因多得很!心血来潮,由着性子来,难道不是你们的一项权利?你们不一定非要前后一致。你可能忘了买什么东西,忘了帮人家办什么事,忘了该去谁家作客,或其他乐善好施的事情。但是,什么都不妨碍妻子将她做的事告诉丈夫。在朋友的怀抱里,难道用得着害羞脸红吗?你看,跟你谈话的,完全不是妒忌的丈夫,我的克莱芒丝,而是情人,朋友,兄弟。” ①霸尔多洛是法国十八世纪戏剧家博马舍的剧本《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他将自己监护的少女禁闭在深宅之中,不许她与外界接触,准备将她据为己有。 他疯狂地扑在她脚边。 “说吧,不是为了表白你自己,而是为了让这刺心的痛苦平静下来。我清清楚楚知道你出去过了。到底你干什么去了?到哪儿去了?” “是的,我出去了,于勒,”她回答道,面部表情仍很平静,但声音已失常态,“再不要多问了。满怀信心地等着吧。否则,你会招来终生的悔恨。于勒,我的于勒,信任是爱情的美德。我承认,现在我心绪烦乱,无法答复你的问题。但我决不是那种奸猾的女人,我爱你,你是知道的。” “动摇男人信念的原因很多,你这是要唤起嫉妒心么?让我想到我不是你的第一个心上人?我和你没有结成一体?……好吧,克莱芒丝,最好还是相信你,相信你的声音,相信你的眼睛!如果你欺骗我,你就该当……” “啊,我就罪该万死!”她打断他的话,说道。 “我从未向你隐瞒过任何想法,可是你,你……” “嘘!”她说,“我们的幸福全靠我们互不声张。” “啊!我要弄个一清二楚!”他怒火中烧,高叫道。 这时,只听得有女人的喊声,声音尖锐刺耳,从前厅一直传到夫妻俩耳边。 “我告诉你,我要进去!”有人喊着,“对,我要进去,我要见她,我非见她不可!” 于勒和克莱芒丝急忙向客厅奔去。房门猛然大开,突然出现一个女子。两个仆人紧紧相随,向主人禀告: “先生,这个女人不顾阻拦,非要进来不可。我们已经告诉她,夫人不在家。她说她知道夫人出门去了,但是刚才已看见夫人回府。她还威胁说,如果不让进,她就在公馆门口一直‘泡’着,非要和夫人谈过话才算罢休。” “下去!”德马雷先生对仆人说。 “您有什么事,小姐?”他转身向陌生人问道。 [book_title]二十五 这位“小姐”,是一种女人的典型,只在巴黎才会遇到。 这类女子巴黎生巴黎长,正如巴黎的泥土,巴黎街上的石块一样,正如塞纳河的流水在巴黎经过处理变成饮用水一样。先把河水引入大贮水池,经过十次工业过滤,等到将它注入多面体的水瓶中,原来的泥浆水就变得纯洁而清澈,在瓶中闪闪发光了。这类女子确实非同寻常。虽然画家的铅笔、漫画家的画笔、素描画家的炭笔,曾不下二十次地捕捉过她们的形象,仍然无法对她们进行任何分析。因为她们以各种形式出现,千变万化,捉摸不定。正如大自然,正如稀奇古怪的巴黎一样难以捉摸。一条半径线将她们与邪欲拴在一起,她们又可以在社会圆周的千万个其它点上避开邪恶。此外,她们使人认识到的,仅是性格的一个侧面,也是唯一使她们受到指摘的一面。她们的美德却没有显露出来。她们过着颇为天真的放荡不罚的生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戏剧和作品将她们搬上舞台,那种诗情画意,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却表现得很不全面。恐怕只有在自己的阁楼中,她们才是真实的。在别处,她们不是受到恶毒的诽谤,便是受到肉麻的吹捧。她们富有时,便堕落;一贫如洗时,便无人理会。而且只能如此,概莫能外。她们的缺点太多,优点也太多。要么濒临窒息,却保持高尚纯洁;要么纵情谈笑,又声名狼藉。她们总是处于二者边缘之上。要么风流俊俏,无以复加,要么面目可憎,令人作呕。她们是巴黎的人格化,惟妙惟肖。她们给巴黎提供了掉牙的看门老太婆,洗衣女,扫街妇,女乞丐,偶尔也出落几位放肆无礼的伯爵夫人,被人赞赏备至的女演员以及得到热烈掌声的女歌唱家之类。从前还向王室奉献过两位准王后呢!如此变化多端,谁能把握得住呢?这正是整个妇女的形象,有的简直够不上妇女的格,有的又远远胜过妇女。这样广阔的一幅画,一位风俗画家当然只能表现出某些细节,其整体则广袤无边。 这位“小姐”是巴黎的轻佻女工,而且是光彩夺目、春风得意的女工:乘坐马车,幸福快乐,年轻美丽,容光焕发,却又生活放荡,张牙舞爪,如西班牙女子一般胆大妄为,又象要求夫妻权利的假正经英国女人一样一触即怒,象贵妇人那样卖弄风情,却比贵妇人来得爽快。她是一头名副其实的母狮,走出了自己小小的套房。她多少次幻想着,房间里挂着红布窗帘,家具上蒙着乌得勒支①丝绒,茶几上摆着有彩绘人物的细瓷茶具,还有椭圆的双人沙发,小小的割绒地毯,有大理石雕刻的座钟,带玻璃罩的烛台,房间粉刷成鹅黄色,床上有松软的鸭绒被。一言以蔽之,放荡女人生活中一切享乐用品。雇的女佣,本人从前也得是放荡女人,但要上唇之上汗毛特重、体格粗壮有如椽檩的那种彪形女子。她要有上戏院的服装,任意扎蝴蝶结的鬈发,丝绸长裙和准备随意糟蹋的帽子。总之,是在妇女服装店柜台上反复盘算过的一切令人心满意足的衣物。对华丽的马车还考虑得不多。在有关柜台的想象中,华丽马车出现的情形,恐怕与元帅权杖在普通士兵梦境中出现的情形相差无几。这女子用真正的爱情或并非有意的真情换来了这一切,正如有的放荡女人每天花费一小时也能得到这一切一样,那正是某个老色鬼利爪之下毫不在乎地缴纳的捐税。 ①乌得勒支,荷兰城市,所产丝绒世界闻名。 出现在于勒先生及其夫人面前的年轻女子,鞋帮很浅,脚面全部外露,地毯与白袜之间,勉强可见一条细细的黑线。这种鞋的式样,在巴黎漫画家的笔下,其特点已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是巴黎放荡女人特有的一种风韵。在善于观察的人看来,她着意打扮,使服装处处贴身,将各部线条清楚地显露出来,这一点更充分暴露了她的身分。为了不废弃法国大兵创造的形象语言,可以说,陌生女人是“紧紧梆梆地箍在”一件绿色无袖连衣裙里,让人隐约看见她漂亮的胸衣。实际上,那胸衣几乎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她的泰尔诺①开司米披肩拖在地上,只有两角被她捏在手里,一半绕在手腕上。她面部线条细腻,双颊粉红,皮肤白皙,两眼炯炯有神,额头隆起。精心梳理的头发,从小帽中露出大大的发卷,垂在颈上。 ①泰尔诺,原为在法国首创开司米生产的工业家的名字。 “我叫伊达,先生。如果这位就是于勒夫人,我很荣幸能跟她谈话。我前来就是要对她讲讲,我对她是一肚子的火。本来人家事情已经成了,生活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就跟你们在这儿一样。您来了,要从一个可怜的姑娘手里把这个男人抢走,这很不好。我跟这个男人事实上已经是夫妻。他说准备到师府(市政府)履行手续正式娶我,来弥补他的过失。世界上年轻漂亮的男子有的是,您说对不对,先生?完全可以满足自己的胃口,干吗到我这儿来抢走一个老头!他就是我的幸福。嘿!我没有豪华的公馆,可我有自己的爱情!我恨那些媚(美)男子,恨金钱,我是全心全意地……” 于勒夫人转身对丈夫说道: “先生,请允许我,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说着,扭头就走,回自己房间去了。 “若是这位夫人和您是一块的,那我这事可干得太蠢了。不过,也活该,”伊达接着说道,“为什么她要每天来看费拉居斯先生呢?” “您一定搞错了,小姐,”于勒说道,目瞪口呆。“我妻子不会……” [book_title]二十六 “啊?!那你们已经结婚了,你们俩!”女人说道,显出十分惊异的样子。“一个女人,已经有合法婚姻的幸福,又和亨利这样的男人发生关系,就更不好了。对不对,先生?” “什么?您说亨利?”于勒说道,抓住伊达,将她带到隔壁房间,好让他妻子一点都听不见。 “对啦,费拉居斯先生……” “他不是死了吗?”于勒说。 “那是骗局!昨天晚上我还跟他上弗朗柯尼游乐场①去了呢,而且是他把我送回来的,照理自然应该这样。再说,您那位夫人满可以将他的消息告诉您嘛!她不是三点钟去看他了吗?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在街上等她来着。有一位好心的人,朱斯坦先生,他告诉我说,我有一个情敌,叫于勒夫人。这朱斯坦先生可能您认识,是个小老头,戴着银表链,穿着紧身背心。于勒这个姓,先生,是常常被用作化名的。对不起,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您的姓。即使于勒夫人是宫廷里的公爵夫人,亨利那么有钱,也足可以满足她各种异想天开的欲望。我的事情就是要保护我的权益,而且我有这个权利,因为我爱亨利!这是我第一次动情,事关我的爱情和我未来的命运。我什么都不怕,先生!我光明正大,从来没说过假话,也没敲诈过任何人的财产。哪怕我的对手是个皇后,我也会径直走到她面前去,假如她要夺走我的未婚夫,管她什么皇后不皇后,我就能下手宰了她!一切貌美的女子都是平等的,先生……” ①即奥林匹克杂技剧场,弗朗柯尼为其创办者的名字。 “好了!好了!”于勒说,“您家住哪里?” “圣殿绳铺街十四号,先生。我叫伊达·格吕热,紧身衣缝纫女工,愿意为您效劳,我们加工不少男用紧身衣。” “您称之为费拉居斯的那个人,他住哪里?” “哟,先生,”她撇了撇嘴说道,“首先,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这位先生腰缠万贯,说不定比您还有钱呢。您为什么要向我打听他的住址,您的妻子不是知道吗?他要我不要将地址告诉任何人。难道我一定要答复您吗?……上帝保佑,我既不是在忏悔室,也不在警察局,谁也管不了我!” “如果我给您两万、三万、四万法郎,要您告诉我费拉居斯先生住在哪里呢?” “啊!不,不,朋友,这件事就算完结了!”她一面道出这古怪的答复,一面又加上通俗易懂的手势。“再大的数目也休想让我说出这个来。我这就向您告辞了。我该打哪儿出去?” 于勒目瞪口呆,让伊达走了。他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他仿佛觉得整个世界在脚下崩溃,头顶的苍天也噼啪作响倒塌下来。 “先生,晚饭开出来了,”随身男仆进来禀报说。 男仆和进膳仆役在餐厅中等了一刻钟左右,始终不见男女主人来到。 “夫人不吃晚饭了,”贴身女仆前来通报。 “怎么啦,若瑟菲娜?”男仆问道。 “不知道,”她答道,“夫人痛哭流涕,要上床睡了。大概先生在城里有了外遇,发现的又正不是时候。你们听见了吗?我可不敢担保夫人性命不出问题!男人全都这么笨蛋!总是不管不顾地跟你大吵大闹。”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随身男仆压低了嗓门说道,“相反,是夫人她……反正你明白就是了。先生五年来,哪一夜不睡在夫人房里!早上十点下楼进书房,到中午才出来吃午饭,你说,他哪有时间进城去呀?他的生活人人知晓,非常规律。哪象夫人,几乎每天三点溜出去,也不知是上哪儿。” “那先生也出去呀!”贴身女仆说道,她总是护着女主人。 “那是去交易所!”男仆停了一下,又说道,“你看,我已经禀报三遍开饭了,简直就象跟路边的石头说话一样。” 于勒走进来。 “夫人呢?”他问道。 “夫人要上床睡了,她说偏头痛,”女仆摆出架势回答。 于勒镇定自若地对仆人说: “你们可以撤桌子了,我去陪伴夫人。” 他走进妻子卧房,见她泪如雨下,拿手绢止住哽咽。 “哭什么?”于勒对她说道,“您从我这里,既不会受到粗暴的对待,也不会受到责备。我为什么要报复呢?您之所以不忠于我的爱情,那是您本来就不配……” “你说‘不配’?” [book_title]二十七 她痛哭失声,哽咽中可听见她反复叨念着这两个字,那凄切的语气足以感动任何人,惟独于勒例外。 “可能需要比我爱得更热烈,才会想到要把您杀死,”他继续说道,“但我没有这个勇气。我宁愿自杀,将您留给您的幸福,留给……谁?” 他说不下去了。 “自杀!”克莱芒丝叫了一声,扑在于勒脚下,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而他,他只想摆脱这种搂抱,想甩开妻子。他把她拖到床边。 “放开我!”他说。 “不,不,于勒!”她喊道,“假如你不再爱我,我会死的。 你要全弄明白么?” “对!” 他抓住她,粗暴地揪着她。自己坐在床沿上,将她夹在两腿中间。他用冷漠的神情注视着这张美丽的面庞。这张脸现在火一样红,泪流满面。 “好,说!”他一再重复这几个字。 克莱芒丝又嚎啕大哭起来。 “不行,这是生死攸关的秘密。如果我说了,我……不,我不能说。饶了我吧,于勒!” “你总是骗我……” “啊,你不再用‘您’称呼我了!”①她高声叫道,“是的,于勒,你可以认为我欺骗你,可是你很快就会什么都明白的。” ①法语习惯,关系亲密的人用“你”称呼,关系疏远时则用“您”称呼,但表示蔑视时也用“你”称呼。 “可是,这个费拉居斯,你去看望的苦役犯,这个犯罪致富的家伙,如果他不是你的,如果你不属于他……” “噢!于勒!……” “那么,他可是你那无名的恩人么?照这么说,人家是说对了,我们的财富都多亏了他?” “这是谁说的?” “一个人,我已经与他决斗把他杀死了。” “啊!天哪!已经死了一个人!” “如果他不是你的保护人,不是他给你黄金,而是你给他黄金,那么,他是你的兄弟?” “那么,”她说,“如果是,又怎么样呢?” 德马雷先生叉起双臂。 “那为什么瞒着我?”他又说,“那么,你母亲和你,你们骗了我?再说,难道需要每天,或者几乎每天,都到自己兄弟家去么?嗯?” 妻子在他脚下昏厥过去了。他说道: “死了。若是我错了呢?” 他跳起来,拚命拉铃,叫来了若瑟菲娜。两人把克莱芒丝抬到床上。 “我要死了,”于勒夫人苏醒过来,说道。 “若瑟菲娜,”德马雷先生喊道,“去请德普兰先生。然后到我哥哥家,请他尽快来一趟。” “为什么要叫你哥哥?”克莱芒丝问道。 于勒已经走出了房门。 [book_title]二十八 于勒夫人孤身一人躺在床上,而且不得不让医生走进她神圣的卧室,五年来这是第一次。这两件事都引起她刺心的痛苦。德普兰认为于勒夫人病情严重,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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