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袋鼠
[book_author]劳伦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68060
[book_dec]主要讲的是作为诗人和作家的萨梭默斯与妻子哈里埃特从英国本土来到遥远的澳大利亚所经历的事情。在澳大利亚他们结识了退伍军人俱乐部的袋鼠、杰瑞、杰兹,以及社会主义者斯特劳瑟斯。萨梭默斯的魅力和思想征服了他们,他们都想拉拢他加入他们的团体,与他们一起干一番事业。袋鼠在战争中为军队工作,战后成了一名著名的律师,澳大利亚的现实令他不满,他发誓要改变澳大利亚,企图做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拯救者。袋鼠的名字叫本·库利,由于他的两只小眼睛靠得很近,又长了一个大肚子,所以人们都称他为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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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01章 托里斯汀
午餐时分,马柯里大街旁的公园草坪上,一群劳动者在躺着聊天儿。时值五月末,刚入冬,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他们,热得人只穿衬衣。他们一些人正吃着纸盒子中的饭。这一群儿,什么人都有:出租汽车司机,建筑工人——他们是来为路对面的大厦搞内部装修的,还有两位穿蓝工装裤的汉子,像是机修工。他们或蹲或躺在宽阔柏油路边的草坪上,出租汽车和双轮双座马车从身边匆匆驶过。他们那种悠闲的样子透着城市主人翁的神气,那是一种十足的澳洲人神态。
他们身后是那座城堡模样的音乐学院,间或从那里远远飘来细弱的歌声。或许就是这一阵阵飘渺的歌声触动了一位穿工装裤的伙计,他不禁茫然地随着歌声扬一扬浓重的眉毛。随之,他的目光落在两个从音乐学院方向缓缓走过来的人身上,他们正从草坪上穿过。一个是脸色红润的女人,体态成熟,端庄健美,说不定是个俄国人。她的男伴儿却身材瘦小.脸色苍白,留着胡须。这俩人都衣着讲究,表情沉静,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在这个年月里已经显得有点做作了。他们跟别人不一样。
穿工装裤的那位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或者不如说,他咧咧嘴露出了笑容。看到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矮个儿外国佬模样的男人沉静自若心无旁骛地走过草坪,这工人就本能地笑了。这是个让人发笑的家伙!说不定是个布尔什维克。
那个外国人模样的陌生男子转过脸来看到这工人正在冲他笑。这机修工胆怯地转过身桶桶他的伙伴,让他也来看看那个让人发笑的来者。那人盯住了他们俩。这两个人脸上的笑意立时全消。那小个子直盯着他们,像是要把他们看穿,眼神儿又是那么漠然。他发现这机修工模样儿英俊,眉眼儿招人喜欢,其微笑不过是出自这个城里人们的习惯而已。经过一番对视,那穿蓝工装裤的人把目光投向远处,又恢复了自尊。
那一对陌生人就这样穿过宽阔的柏油路,走进马路对面的高大房屋中去。穿工装裤的工人看着他们走进去的那座屋子问道;
“你猜他们是哪儿的,达格?”
“不知道,特像德国佬儿。”
“可他们说的是英语呀。”
“没准儿的事儿,德国人说英语也不稀奇,你说呢?”
“我不觉得他们是德国人。”
“你不觉得吗,杰克?没准儿真不是。”
达格对这事儿一点不上心。倒是杰克对那个逗人的小个子男人产生了想法。
杰克不由自主地盯着路对面的屋子看。那是一家价钱多少有点昂贵的食宿店。那矮个子外国人出现了,他站在门廊通往大街的台阶上倒旅行包里的东西。那女人,显然是他妻子,也出来从一只黑衣帽箱里往外倒东西。随后那男人进屋去了一会儿,转身出来又拖出一个包,站在台阶上倒起来。倒完了,他和女人交谈几句,就朝大街上扫视过来。
“想叫出租。”杰克自言自语道。
褐色大厦对面,公园的草坡旁停着两辆出租车。那个外国佬模样的家伙走下台阶,穿过宽阔的柏油路朝这边走过来。他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现两辆车都是空的,司机正躺在草坪上享用他们的饭后一支烟。
“那家伙想租车。”杰克说。
“想租会跟你说的。”离他最近的司机说。可没人动一动。
那外乡人站在奶黄色大出租车旁的人行路上,巴望着草坪上的人们。他并不想跟他们打招呼。
“租车吗?”杰克问。
“是的,司机们哪儿去了?”那人问,讲的是一口一丝不苟的英语,而且是英国口音。
“您去哪儿呀?”奶黄色出租车的车主仍躺在草坪上问。
“默多克大街。”
“默多克大街?几号?”
“五十一号。”
“去你邻居家,杰克。”达格冲他伙伴说。
“那家儿家具齐全,一周租金四个基尼。”杰克像在报告消息。
“那好吧,”奶黄色出租车车主终于从草地上站起来,说:“我带您去。”
“先到对面一百二十一号,”矮个子男人说着指指对面的房子,“我妻子在那儿,还有行李包,不过嘛,请注意!”他马上补充道,您“可别一个包跟我收一先令。”
“什么包?在哪儿?”
“在台阶上。”
“行,先过去看看再说。”
那人走过街去,出租车拐个弯紧随他过去。那外乡人已经把包从台阶上挪了下来,有两个普通双层旅行包,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衣帽箱,全靠在墙根上。司机探出头去打量打量那些包箱,冲旁边一筹莫展的那外乡人说:
“这些包,运一个加一个先令。”话很干脆。
“那可不行,关税才征三便士。”
“运一个加一先令,这些包。”司机又说了一遍。他不愧是无产阶级的一员,知道争辩并不顶事。
“这不公平,关税才三便士。”
“算了,不交这笔钱,车也就别租了。就一个包交一先令。”
“交钱也行,但不能要这么多。”
“那就拉倒。不愿意就别交。可是你要租车,多一个包得多交一先令,没价儿可砍。”
“那,车我也不租了。”
“早干嘛去了?不租就别说。反正从街对面到这儿来看包,这段儿路我也不收你的钱了。不租就不租吧,脑子没出毛病就行。”
说着他松开制动器,缓缓地沿路倒车,把车开回了原位。
那矮个儿家伙和他妻子站在台阶下的包箱旁,一脸的怒气。就在这时路上驶来一辆双轮双座马车,叮叮当当地缓缓朝路对面的安静地带驶去,车夫也是要到那儿用午餐的。那车夫看到了这一对儿面带怒容的人。
“要车吗,先生?”
“要,可是就怕你不管这些包箱。”
“几个?”
“三个,就这三个。”他说着气冲冲地踢踢箱包。
车夫从车上朝下看了看。这人红脸膛儿,有点谦卑。
“就这仨?没问题,没问题!太容易了!拿上来吧,不费什么劲儿。”说着他从车辕子上下来。这才看清他是个矮个儿,红脸膛,一身酒气,一看就知道是个“妻管严”小男人。他站住看那箱包上印着的姓名:R.L.索默斯。
“R.L.索默斯!行啦,请进,您呢。先生,太太,您请。去哪儿,您?车站?”
“不,去默多克大街五十一号。”
“好嘞!这就走,我带你们去。路有点儿远,不过我保证一个钟头以内就到。”
索默斯先生和太太坐进车里。车夫让车门大开着,把三个箱包小山一样地堆在两个乘客面前。最顶上那只衣帽箱几乎擦上了棕色的马尾,随着车身直晃悠。
“您能扶扶那只箱子吗?让它呆稳喽。”车夫说。
“好响。”索默斯说。
说话间那车夫上车就了位,马车载着那扛尖儿的一堆行李包一摇三晃地向城里驶去。那群工人仍然躺在草坪上。索默斯对他们不屑一顾了。他正放心地带着可咒的行李朝目的地晃悠而去。
“他们是不是坏透了?!”他的妻子哈丽叶说。
“这里是人间天堂,他们不是一直这么说吗?”索默斯说,“这个车夫还不错。”
“可那些出租汽车司机算什么东西!还有星期六那天赚你八个先令的那个人,在伦敦花两个先令就够了!”
“他敲了我一笔竹杠。可你没辙呀,在一个自由的国家里,只有通你付款的人才是自由人,他想怎么要价就怎么要价,强买强卖,这就意味着自由。他们可以漫天要价,你不得不如数照付。”
一路上这么想着,他们随车穿过城市,间或从一座小山顶上瞥见那著名的港湾,像有无数条肢干向四处伸展着。至少他们看到一处海湾里泊着几艘战舰和汽船,那些舰只就夹在房屋和林木葱葱的海岸中。他们还看到了港口的中心和它对面低矮的悬崖——那片低台地上林木茂密,林隙间点缀着郊区的红色屋顶和一片片港区空地。天色灰暗下来,那环绕着港口的低台地矮爬爬的,一幅昏暗、单调、凄凉的景象。尽管是在这庞大喧嚣的现代化悉尼的范围内,百万人流如鱼儿从城中穿过,那片地方看上去似乎也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
默多克街在一片老式的郊区里,布满了一片矮爬爬的平房,铁皮棱顶都漆成了红色。每座小平房都建在窄巴巴的一块小地方,围着一圈小木栅栏。一条长街就从这些小房子中穿过,像小孩子的画儿一样,方方正正的小平房一座接一座沿街排开。这些房子紧紧挤在一起,又界线分明,很像现代的民主制度一样。每座房都有栅栏围着。街面挺宽,街边上没有石沿儿,一线荒草代替了路界。街正中的碎石子路段看上去就像废弃的沙漠,双轮马车就叮叮当当从上面驶过。
五十一号的门上印着房主的名字。索默斯一直在注视着这些门上的名字,过了一家又一家:埃里特,特里斯-本,安吉尔斯-路斯特,贝特-奥勒。他渴望着读到澳大利亚人的名字如瓦拉姆比或瓦嘎一瓦嘎什么的。他找到房子并同意在那儿住三个月时,已是黄昏,他并没注意门上的名字。他希望别是乌一安一米,甚至别是斯代拉-玛利斯之类。
“弗里斯汀。”他把花体的T读成了F,“你猜这是哪国写法?”
“那是T,木是民”哈丽叶说。
“托里斯汀,’他改口道,发音很像俄语,“肯定是本地的姓氏。”
“不是,”哈丽叶说,“TOrestin的意思是‘进来歇歇脚’——Torestin。”她甚至没有取笑他的意思,这令他痛苦不语。
哈丽叶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姓名。他们已经出来漂泊四个月了,她感到,如果此时她能在自己的一隅停泊,她才不在乎那地方是哪儿呢,管它叫什么,托里斯汀,安吉尔斯-路斯特,甚至特里斯-本,全无所谓。
谢天谢地,这个住处是座干干净净的小平房,家具很平常,没什么扎眼的地方。哈丽叶连帽子都顾不上摘,就一步上前把墙上的四幅画儿揭了下来,又一把掀掉了桌上的红绒布。索默斯闷闷不乐地打开包,让哈丽叶从中抽出一条闪光的紫色印度莎笼布料,试试铺在桌上好不好看。可墙壁是红的,是那种可怕的灰红色,配上深色的栎木家具和装置,或者是染了深色漆的赤桉,那效果没什么两样,显得阴森恐怖。索默斯“啪”地关上箱子,看看那委实可爱的紫色布料说:
“跟红墙不相配。”
“是,我觉得也是,”哈丽叶失望地说,“不过,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刷成白色或奶油色。”
“什么,刷墙?”
“半天工夫就行了。”
“我们来到一个新的国家,一个人间天堂,就是来干这个的?在一间郊区的小破平房里干起刷墙的勾当来了。我们说是租了三个月,或许连三个星期都住不满就得走。”
“为什么不干?反正房子没墙不行。”
“干就干吧。”他说着走出去看看两小间卧房、厨房和屋外院子。屋后有一小片园子,园中有条小径,尽头是一棵漂亮的澳洲特色的树,树干苍白,不生一片叶子,却开着一簇簇花瓣尖长的红花。这花叫他看呆了。很明显这是豆属花科,花瓣尖尖的,像红色的刀朝,曲曲弯弯向上伸展,而不是垂悬在树枝上。在蓝天映衬下,这些花朵看上去真美,就是花瓣过于长了些,不像自然生长的花朵,倒更像从树枝上探出头的猩红色的白鹦。奇妙燃烧着的红色,坚挺的红色花朵!当地人管它叫珊瑚树。
这儿还有一间小圆凉亭,平顶,高台阶儿。索默斯走上去,发现从这铅皮顶的小圆屋朝外俯瞰,能够看得见港口正中央,还可以看到低矮的门道、低低的山岬和上面的灯塔,再向前就是茫茫的太平洋了。那就是通向太平洋的出海口,正是白浪拍岸的地方。一艘货轮正徐徐驶入港口,烟囱上黑烟滚滚。
可眼前除了一片片平房,就是一条接一条的街道。这一片是老式的悉尼城模样。稍往前走走,就是一街一街看着顺眼的砖房了。而在这小山上,平房区的街道模样如初,几乎丝毫未变,仍让人联想起荒郊野地中连成片的临时小木头棚子。
索默斯为自己将邻里的园子和后院尽收眼底感到些许不安。他试图做到视而不见,而这时哈丽叶随他爬上来看风景了,她一上来就说:
“这上头真不错!看到港口了吗?还能看到咱们来时的那条路呢!你瞧,你瞧啊,我还记得咱们进港时从舷窗口往外看到过那座灯塔,还有那小小的棕色崖石。嗯,这真是一座像样儿的港口。人们刚发现这儿时,它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有了这些狗窝似的小房子,什么都有了。边上这园子不错,你瞧,那是什么,那些可爱的花儿有名字吗?”
“叫大丽花。”
“可你见过这么好看的大丽花吗?你肯定这叫大丽吗?就像粉菊花似的,又有点像玫瑰,哎呀,真可爱!可是这些狗窝样的小房子太不作美了,这种肮脏的郊区,简直像猪圈嘛!在一个新国家里,人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你瞧这一地的马口铁罐!”
“你希望他们怎么做?罗马非一日建成。”
“那倒是,可他们就不能把这儿弄得像点样子吗?你瞧这些小后院儿,像是鸡窝,里面鸡飞狗叫。他们管这叫建设新国家,对不对?”
“那,换了你,你怎么着手建设一个新国家?”索默斯有点不耐烦地问。
“我就不要建镇子,不要这种棱铁屋顶,不设这千千万万个栅栏,更不会满地扔空铁盒子。”
“是的,你会建法式的古堡,还有都蜂王朝时的采邑。”
这时有人敲后门。他们闻声下去,看到一位胳膊上挎篮子的小商贩。从此,这一天中他们便不断地走到门口去告诉那些不知疲惫的小商贩,他们现在已有了固定供货的杂货商、肉贩子、面包师,一应俱全了。夜晚,索默斯坐在他那圆桶状的凉亭顶上观夜景:通向海边的山凹里万家灯火明灭,远方的座座灯塔在闪烁着光芒,船上的灯火倒映在水中,连阴暗处也映着微亮。这一点也不像一座城,倒像一个国家了:有城镇,有港湾,还有阴暗的地方。这一切都神秘地笼罩在澳大利亚的夜空下,显示出澳大利亚那特有的茫然慵懒的孤独来。那庞大的悉尼城就在眼前,可它显得虚无飘渺,倒似乎像喷洒在黑暗之上,永远也无法穿透那黑暗的表层。
想到此,索默斯叹口气,打个寒战,下去回屋了。大儿,有点儿凉。他来这儿干嘛?是啊,干吗来了?来寻找什么?寻思片刻,他装作懂了,可是,他此时真希望自己没来澳大利亚。
他是个诗人和随笔作家,年收入四百来镑。身在欧洲时,他看破了红尘,认定一切都完了,没戏了,走到头了,他必须去一个新的国家。最新的莫过于年轻的澳大利亚丁。这次他到了西澳,也到阿德莱德和墨尔本看了看。这片广袤无垠、荒无人烟的大地令他生畏。这片国土看似那么迷茫广漠,不可亲近。天空纯净无假,水晶般湛蓝,那是一种悦目的淡淡的蓝色。空气太清新了,还没被人呼吸过。那片地域太辽阔了。可是那儿的灌木丛,烧焦的灌木丛令他胆战心凉。身为诗人,他认为他理应体验一个普通人拒斥的全部人类的情绪和感受。因此,他任凭自己去感知灌木丛带给人的各种感觉。那片幽灵鬼影憧憧的地方,树干苍白如幻影,不少是死树,如同死尸横陈,多半死于林火,树叶子黑乎乎的像青灰铁皮一般。那几万籁俱寂,死一般沉静无息,仅有的几只鸟儿似乎也被那死寂窒息了。等待,等待,灌木丛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他无法看透那儿的秘密,无法把握它,谁也把握不了它,它到底在等什么?
后来,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他独自一人进了灌木丛中。皓月当空,月轮硕大耀目,月光下,一截截苍白的树桩横陈,如赤裸的土著人,树桩上脂液漆黑如炭。没有,没有一丝儿生命的迹象。
可一定有什么东西,那儿隐藏着什么巨大的有意识的东西!他继续朝前走,一直走了一英里,进了灌木丛深处,一直走到一片巨大赤裸的死树跟前,那些树干在月光下闪烁着灿灿磷光。他立即被这林子中的恐怖攫住。他盯着那轮明月,良久,思绪都僵住了。这些树中隐匿着什么东西。想到此,他不禁毛骨悚然。一定有一个幽灵在此。他看看那片神秘莫测的苍白死树,又看看空洞洞的密林深处。没有啊,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转身回家。就在这时,他感到头发乍了起来,因看恐怖而变得冰冷。怎么了?他知道什么也不为,他太明白了,就是脊背上一串冰冷,发根似乎也冻住了。就这样,他往家走,迈着坚定的步子沉稳地走着。他在对自己说他什么也不怕,尽管浑身寒彻。体验恐惧与灵魂上感到恐惧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对,他不承认自己害怕。
可是林子中那恐怖却挥之不去!他在想那是什么造成的。他想那一定是“地之灵”了。今夜,是这超自然的西澳大利亚皎月唤醒了它,或者说是把它引诱而醒。诱醒的正是这林中的精灵。他感到那精灵正盯着他看,正等着他。它肯定就紧随他身后,本可以伸出一支又黑又长的胳膊来抓住他,可它没有,它只是要等。它乐此不疲地盯着它的猎物,一个外国人来送死当猎物。它在等待时机,遥遥无期地凝视着,等待一个遥远的结局。它就如此这般地注视着千万个白人闯入这里。
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安全地返回住处时就是这样无端畅想的,那时他住在山顶一片林中空地上的小镇子里,从那儿可远眺佩思城和海滨城市弗里曼托城上的雾霭,还能看到更远处一座孤岛上的灯塔激光。一个美好的夜晚,月光酒一般叫人沉醉。远处,有人借月光在烧荒,火光暗红一圈儿,像一圈萤火虫在黑呼呼的地平线上萦绕。大地上月光皓皓如银。
对诗人微妙细腻的感觉加以注重,这样做值不值得,这一直是个问题。连诗人自己都对自己的感觉报以恐惧。可是,在这样的月夜里,一个人确是要有所感受才对。
理查德-索默斯一直没有摆脱西澳大利亚灌木丛中那恐惧的一瞥。这纯属愚蠢,没错,可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会犯傻。现在,黑夜笼罩着悉尼,山下,那城市和海港灯火明灭,闪着微红的光影。天上,南半球的星河令人不安地在向南方倾斜,而不是越过山顶。一天的群星蜂拥聚在银河边上,偏向南天,银河也沉沉地倚向南天,只要你看天上一眼,你就会感到你正倒向一边。南天夜空,繁星蜂拥的银河。可在那白亮亮的星路上也有黑色的鸿沟和洞穴,扑朔迷离的星雾也如同蒸汽般的云雾一样一团团从星路旁流泻开去,没入黑暗。这美丽的南天夜空叫人生出无限的孤寂和怅惘:头顶上方,西边是猎户星座,拖着一条星星织成的猎户星座带纹;正上方天狼星正挂中天;而南十字星座却无聊地与其他星星混作一团,混迹芸芸众星之中自甘埋没。夜幕就这样在悉尼上空降下,在索默斯和更多的人头顶上空如此变幻一番,这不能不令我们的诗人再次感到恐惧和焦虑。这一切是那样木同。或许,一切都不像他认识的那样。或许,若是圣保罗、希尔德布兰德和达尔文在南半球住过,我们对世界的了解和认识就与现在全然不同了。可这样假设又是徒劳的。想腻了,索默斯便回到他的小平房中,这才发现他妻子正在摆桌子准备晚饭了。晚上吃冷肉和色拉。
“这儿真正便宜的东西,”哈丽叶说,“是肉。那一大块才花了两个先令。你别无选择,干脆变成野人,变成个食肉动物算了。”
“袋鼠和澳洲野狗是澳大利亚最大的动物种群,”索默斯说,“可能野狗已经广为人知了。”
“那可是一种好肉。”哈丽叶说。
“我知道。”他说。
五十一号和五十号之间的篱笆已经变得很破败,在索默斯家这一边,篱笆中夹杂着不少死树枝子。不过,那篱笆墙还是很枝繁叶茂的。那叶子墨绿,绿得微微发亮,枝头已绽放出一些浅浅的小粉花朵,像是粉色的豆花儿。哈丽叶在忙于采花。她家的园子里仍旧杂草丛生,间或搀杂着些南瓜秧,所以她只能在乱作麻团的篱笆丛中摘些小花枝子,想闻闻香味,可那些花儿却香气全无。篱笆上有一处长势稀疏的地方,她可以透过这儿看到邻里的园子。
“天啊,这些大丽花可真漂亮,你快来看啊!”她拉着长声儿叫索默斯来。
“我知道,早就看到过了。”他有点恼火地回答道,他怕邻居听到她的声音。可哈丽叶却把篱笆墙那边的人全不当一回事。她只顾自己,觉得那边的人压根儿就不该在那儿,哪怕在自家的园子中也不行。
“你就得来看看嘛。真可爱!真正的紫色,最美的天鹅绒!你一定要来看看。”
他正在清扫小院儿,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儿,趟着棕色的杂草来到哈丽叶站的地方。哈丽叶透过死枯的篱笆缝隙在窥视那边,头上蒙着一块带红点点的黄布用来防尘。索默斯站在她身边窥视时,那园子的主人碰巧正从车棚里往外倒车。他嘴里叼着一根短短的烟斗,把一辆摩托车开到小路上。这正是那个穿蓝色工装裤的人,名叫杰克。尽管他这会儿没穿着蓝工装裤,可索默斯还是一眼把他认了出来。那人正死死地盯住篱笆上那些干枯的缝隙,看到了正在窥视的哈丽叶和理查德的两张脸。遇到这种情况,索默斯就像他通常做的那样,毫无表情地把脸转向一边视而不见,似乎根本不知这些大丽花的主人就是车主人,爱谁是谁。哈丽叶则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敬而远之地道了声早安。那人用手点点帽子,漫不轻心地点点头,仍然口叼烟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早晨好”,然后就开着车围着房子打转转。
“你干嘛非要大喊大叫让别人听见?”索默斯冲哈丽叶说。
“他们为什么不能听到我的声音?!”哈丽叶反唇相讥。
这天是周六。哈丽叶在午后听到乐队演奏的声音,就来到小前门。或许,那是乐队在练习吧。一听到小号声她就在屋里坐不住了,小号比六个发狂的索默斯还让她着迷。却原来是一支吹着号的童子军队正齐步走过。一共才六个人,可那窄街却几乎容不下他们。哈丽叶倚在门上,欣赏着他们头上漂亮的宽檐帽子和帽子上厚厚的小牛皮。这时她听到有人在说:
“来几枝大丽花吧,你准喜欢。”
她一惊,转过身去。私下里她这人很大大咧咧,可一听到生人在公开场合同她打招呼,她都会吃惊。不过这时招呼她的是邻里的女人,模样很标致的女人。她长着棕色蓬松的头发,眼睛也是棕色的,脸色很好。此时,她那棕色的目光透着询问和好意。那样子,似乎如果她的好意遭到拒绝,她就会大为光火。哈丽叶是个教养良好的人,忙说:
“啊,真太谢谢您了。不过,剪下来不可惜吗?”
“哦”,一点也不。我丈夫会很高兴为您剪几枝的。杰克,杰克汀她叫道。
“哎!”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能不能剪几枝大丽花给我,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说着她热情、讨好地朝哈丽叶轻轻瞟了一眼。哈丽叶不禁羞红了脸。“就是隔壁的邻居。”那女人说。
“索默斯,S-O-M-E-R-S。”哈丽叶一字一顿地拼了出来。
“啊,是索默斯呀!”女邻居说着像个女学生样的腼腆一笑。“是索默斯先生和太太。”她微笑着重复道。
“没错儿。”哈丽叶说。
“昨天你们来时我看到了,可我一直不知道来人的尊姓大名呢。”她仍然像个女学生那样笑着,一半儿是腼腆,一半儿是唐突。
“那是,那是。”哈丽叶说,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女子一直不自报家门。
“那位开摩托的是您家先生吧?”哈丽叶问。
“嗯,没错儿,是他。我丈夫,杰克,考尔科特先生。”
“考尔科特先生,啊!”哈丽叶那样子似乎是在脑子里尽力拼这个字。
索默斯正站在自家屋里的走廊中,把这场对话听了个明白,心中不禁愤愤然。“胡扯些什么哟!”他自顾抱怨着。他现在也算有邻居了。
果不其然,几分钟以后就传来哈丽叶惊喜的欢叫:“啊,太美了!太了不起了!这真是大丽花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大丽花!简直是美不胜收!千万别送给我,千万别。”
“干嘛不呢?”考尔科特太太高兴地叫道。
“太多了,剪下来不是怪可惜的?”这句话其实是甩给那个沉默的男人杰克听的。
“不,不可惜,花儿要长,就得剪,不剪,花儿就会越长越小。”杰克的话透着男子汉的豪爽和仁慈。
“香味儿!这花儿挺香的!’哈丽叶嗅着手上那一捧毛茸茸的花儿说。
“是有点儿,不过不浓。什么花儿到了澳大利亚就不那么香了。”考尔科特太太表示自己相左的看法。
“哦,我得让我丈夫看看。”哈丽叶叫着,已经扭身离开了篱笆。随后她抬高了嗓门儿:
“洛瓦特!洛瓦特!你来呀,上这儿来!来看看呀,洛瓦特!”
“什么呀?”
“来看看就知道了。”
总算是“引蛇出洞”了。索默斯先生穿过走廊向篱笆这边走来,苍白、胡子拉碴的脸上强做笑颜以示礼貌。篱笆那一边站着身着衬衫的澳洲邻居和他那标致的年轻媳妇儿,篱笆这一边则站着哈丽叶,手捧一簇粉的和紫的大丽花,脸上挂着兴高采烈、友好的笑意。可索默斯知道那笑是装出来的。
“你看考尔科特太太送给我什么了?是不是特别美?”哈丽叶十分夸张地叫着。
“美极了。”索默斯说着冲手足无措的考尔科特太太和她先生杰克鞠了一躬。
“坐马车来的,还好吧?”杰克问。
两人目光相遇,索默斯笑了——微笑时他显得很迷人。
“我的手腕子有点酸,一路上扶着那堆行李累的。”他回答。
“哦,马车里没多少空地儿,就没法儿图舒服了,凑合着吧。不过,这样一来倒省了你五先令。”
“不止,至少十个先令,等于我从一个悉尼出租司机那儿白捡回十个先令来。”
“没错,他们能宰你一刀就狠宰,就看你躲得开躲不开了。我有辆摩托车,所以我倒不怕对他们狠一点儿。千万不能指望他们,你瞧。问题在这儿。”
“是啊,不能指望他们。”
这两个男人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而考尔科特太太则用一双明亮机警的棕色眼睛看着索默斯,像一只小鸟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在她眼里,这个留胡子的男人就是一只新来的鸟儿。他并不像他妻子那般漂亮、让人难忘。不,他有点怪,可他身上有一种她从本领教过的东西,那是一个旧世界的魔力,旧文化的丰采。她觉得他身着一件小绿夹克衫,又留胡子,可能是个社会主义者。
索默斯夫妇有邻居了,这倒叫理查德-洛瓦特有点懊恼。他来到这个新的国家,这个地球上最年轻的国家来开始一种新生活,对此寄予新的希望。他绝不要来认识什么事物,更不要同哈丽叶以外的任何人说一个字,他冲哈丽叶发火发得够凶的了。不错,清晨有时教他着迷。天是那么蓝,那么纯净,蓝色的海港就像大地上镶嵌着的蓝色湖泊,那种淡蓝真是美不胜收。海港的一个个或明或暗的触角伸入到低矮的棕色悬崖中,伸展到林木幽暗的岸边和红色的郊区。最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那一片草木幽深的灌木带竟伸延到了岸边!尽管远方的空气都呈现出可爱的淡蓝,尽管一片片水波漾着蓝光,可这林木茂盛的土地还是那么灰蒙蒙一片,无光无影。枝树的叶子在拒绝阳光,就如同一片凝结成黑块的橡胶。
他并不快活,装也没用。他此时如饥似渴地思念着欧洲:佛罗伦萨城里的乔托塔、罗马的平西奥庄园,还有伯克郡的森林——天啊,英格兰的春天,光秃的树丛下已绽开出报春花来,茅草村舍已掩映在桃李花丛中。他感到,只要留在英格兰,他可以舍弃世上的一切。是五月了,五月底了,蓝铃花儿该开了,篱笆上已爬满了青枝绿叶。西西里橄榄技下的麦地里,麦苗已经老高了吧。伦敦桥下,恐怕已是游船如织。在巴伐利亚,龙胆遍野,金莲花盛开,可阿尔卑斯山却还是冰雪的世界。哦,天啊,欧洲,可爱、可爱的欧洲,那个他恨之入骨、激烈诅咒过的欧洲,他曾断言文垂死。陈腐。完了。可犯傻的却是他。他发起脾气来就骂欧洲垂死。当然他认为自己并不垂死,而是生机勃勃,像美国人说的那样。行了,如果有谁想自己出丑,就让他如此这般地出丑吧。
索默斯就这样郁郁不乐地游荡在悉尼的街上,强迫自己承认这可与伯明翰媲美的漂亮大街,这儿的公园和植物园美丽而整洁,那双层棕色渡轮穿梭往返于环形码头的悉尼港是非凡的去处。可是,天啊,他干嘛要想这么多!在马丁广场他渴望去西敏寺,在苏塞克斯街,他又几乎为考文特花园和圣马丁巷垂泪,而在这环形码头他又渴望回到伦敦桥上。悉尼这地方,像伦敦,而它不是伦敦,没有伦敦那美丽的旧式光环。这座南半球的伦敦城是在五分钟内建成的,企图替代真的伦敦呢。只是替代物而已,就像用人造黄油代替真黄油一样。就这样,他渴望着伦敦,心情更苦,缓缓地走回自家的小平房。
说来也怪,他既然这样恨这座城,干嘛还要呆在此地?却原来这是因为,他觉得,要想真正了解一个国家,他就得在它的主要城市中住上一阵子。所以,他把自己判了至少三个月的徒刑,就在这儿服刑。他安慰自己说,这三个月期满,他就要坐上汽船越过太平洋回家,回欧洲去。他感到自己身上那根长长的脐带仍拴在欧洲一头,他想回去,回家去。但这三个月还是要呆下去的,权当是对自己发誓弃别欧洲的惩罚吧。三个月内要习惯这个南十字星座下的国家。十字,一点不错!这是一种新的十字架。走下十字架后就要回家了!
他唯一感到开心的时候是他宽慰自己的时候:八月份就可以卷铺盖打道回府了。这让他平静了许多。
现在他算懂了,为什么古罗马人宁可死也不愿被流放。他现在能够同情流落到多端河上的奥维德了,奥维德一心想回罗马,居然对他流浪于斯的国度全然视而不见,毫不理睬那些野蛮人。同样,索默斯对澳大利亚也有视而不见的感觉,毫不理会那些粗鄙的澳洲人。在他眼中他们是些野蛮人。最笨的那不勒斯混子也比这些英裔澳洲人让他感到亲近。澳洲人对别人表现出那种咄咄逼人的熟悉样子来,教他不敢领教,他只能敬而远之,心有恐惧。
当然,他必须承认,就他目及,澳洲人把自己的城市管理得井井有条。事事顺当,没有麻烦。真令人惊讶,竟然没什么麻烦——总体来说是这样的。似乎没谁找麻烦,似乎也没有警察,没有权威,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运转,松散而闲适。没有压抑,没有真正的权威——没有高人一等的阶层,甚至没见几个老板。一切看上去都像一条滔滔的江河轻松自如地滚滚向前。
关键就在于此。像一条滔滔的生命之水,全然由滴水汇成,生活处处如此这般。可欧洲却是建立在贵族原则之上的。如果抹去阶级差别,消解高低贵贱之分,欧洲就会陷入无政府状态。在欧洲,只有虚无主义者才立志消解阶级差别。
可在澳大利亚,索默斯觉得,这种差别早就消逝了,根本没有阶级差别。有的只是金钱和“精明”的区别,但没谁觉得比别人优秀或高明,只有富裕。要知道,自觉比同胞优秀与仅仅是阔点儿的感觉还是有区别的。
索默斯无论血缘还是教养上,都是个英国人。他感到他算得上是对社会“负责”的那种人,尽管他没有这类祖先,可社会上却有大量毫无责任感的人。在古老的、文明的和道德化的英格兰,这两类人的区别是很鲜明的。它是划分类别的标准。这成了种姓的区别,出身的区别。这是无产者和统治者之间的区别。
而在澳大利亚,没有谁打算去统治,没有谁实行统治,因此这种区别就自然消匿了。无产者任命人去执法,但不是去统治。这些个部长之流并不比家庭女佣更有责任心。无产阶级时时处处在负着责,他们才是权威的源泉,代表的是人民的意志,而部长们仅仅是工具而已。
索默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溶化在了真正的民主之中——尽管财富上并不平等。这地方有一种绝对的本能,那就是民主,土生土长的民主。平民大众是他们自己的主宰,毫无疑问。因此他们处之泰然,没必要大惊小怪争个是非曲直。这在澳大利亚是一种共识:平民大众是自己的主人。
而这正是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所无法容忍的。你即使是最讲自由的自由党人,你还是能认清有责任感的阶级与无责任感的阶级之间的区别。你还是得承认“统治”的必要。在英国,你要么承认自己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要么就得认可“统治”的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英国的劳动阶级和上层阶级的看法是一样的。任何一个诚信自己是对社会负责的劳动者都会感到以某种形式行使权威是他的义务。而无责任感的劳动者则感到自己头顶上压着一个主子,极想冲他好好发一通地牢骚以解心头之快。欧洲是建立在权威本能上的,即“你必须如何”。唯一的替代选择就是无政府。
索默斯是个道地的英国人,既怀有英国人对无政府主义的仇视,又有美国人渴求权威的本能。所以他感到在澳大利亚很有点格格不入。在澳洲,权威这个字眼儿已经死了。在这儿,没人发布命令,若有命令发布,也没人拿它当成命令。一个位于上的人尽可以向另一个位子上的人进谏,后者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决断决定接受不接受。澳洲尚未处于无政府状态。英国至少还有名义上的权威。那就赶走权威试试看,会怎么样!宪法上若只有些名义上的东西,那可太丑陋了。
那么,在澳大利亚和无政府之间只有一个名义吗——英格兰,不列颠,帝国,总督或总督之类的人?只是旧君主统治的影子,单单是个名义吗?难道只是一个空洞的“权威”字眼儿从七千英里外传过来就可以使澳洲防止无政府状态吗?澳大利亚——权威——无政府,一串以A打头的字眼儿一遍遍重复而已。
理查德-洛瓦特思绪万千地漫步城中。他并不是对它十分了解,没人对它十分了解。而那些自以为对此全然了解的人则几乎总是出错儿。一个人要与什么作对,首先要做到“知彼”方可,否则就只能被淘汰出局。
可这回是理查德错了。只要你脾气好,又天生宽容——澳大利亚人似乎是十分好脾气又十分宽容的——你尽可以“无规无矩”地生活上很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事情全然在自行其是。
这是不是像一架转动着的机器,渐渐地要减速停转?
唉,问题成堆!
[book_title]第02章 芳邻
大丽花那件事以后,索默斯和考尔科特两家的关系发展得并不太快。考尔科特太太请索默斯太太过去看看她家的房舍,索默斯太太就去了。后来,索默斯太太又回请了考尔科特太太。可这两次,索默斯先生都不参与,并且试图暗暗地给她们泼点冷水儿。他才不要卷入这种事,不,决不。他很想借把钳子和小斧头来用一会儿,拔几个钉子,再把贩子送来的厚木头块劈开。考尔科特家什么东西都愿意外借,只要索默斯家人肯开尊口来借即成。可是不,理查德-洛瓦特决不去张口借。他也不想去买把斧子,因为旅行花费很大,他手头已很桔据。他倒乐意每天一大早折腾那些硬木头板子。
索默斯太太和考尔科特太太倒是依然爱隔着栅栏寒暄。哈丽叶听说杰克是摩托车厂的工头儿,战争期间他的下颌受了伤,医生无法从他的颌骨中取出子弹,因为要取出子弹却没有什么东西来补缺,他就那么带着铅弹生活了十个月直至有一天那东西突然滚入他的嗓子中,他才把它咳出来。珠宝商想教考尔科特把它镶在胸针或帽子别针上。那是一只空壳铅弹,像一只小玻璃弹子儿一样大小,有三四盎司重,考尔科特太太没接受这项建议,而是做了一个雅致的支架,是一个抛光木座儿上的一个小灯架,架上垂下一根精美的链子挂着那黑黑的小铅弹晃荡其间,恰似一只小弧光灯一样。这玩艺儿成了壁炉台上的一件装饰品了。
这些事哈丽叶都说给愠怒的洛瓦特了,不过她还是挺明智,没把考尔科特太太“或许索默斯先生也想来看看”的建议说给丈夫听。
洛瓦特渐渐习惯了澳大利亚,或者说习惯了默多克大街上的“房舍”以及从凉亭顶上看到的港湾景色。你木能把这一切都说成是“澳大利亚”——一个人无法一口吃掉一个大陆,你必须得从某一处开始慢慢咬噬。于是他和哈丽叶乘小船游遍了港湾的角角落落。有一天,他们的小汽船遭遇上了一艘向港外驶去的运煤船,或者不如说是他们的船擦着运煤船的船头而过,于是运煤船撞上了他们的船并把船头撞散了架。一时间人们大呼小叫。不过小汽船总算缓缓驶向了曼利,哈丽叶才不叫了。
那天正是星期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澳洲冬日。曼利是悉尼郊外的一处浴场。你坐渡轮驶近港湾大门,那地方叫海兹。然后你踏上码头,沿街行走,觉得那沿海的店铺和饭馆恰似肯特郡玛加特港的景色。直到走到尽头的海滨大道,面前就是广阔的太平洋了。海水涌上金黄的沙滩,汹涌的大海令布满建筑的海岸萎缩下去。至少那大海在涨潮,太平洋就不算名实一致,它的浪涛在拍打着海岸。或许这吞噬海岸的巨浪正是它太平本性的一部分呢。
哈丽叶自然喜不自禁。她说她只有在太平洋边上生活才开心。他们买了吃的,就在海边上吃。吃着吃着哈丽叶感到些儿凉意,于是他们起身到一家餐馆去买汤喝。他们又来到街上时,哈丽叶发现她没戴上她的黄围巾。那是一条很大的黄绸子围巾,既可爱又保暖。她声称围巾落在餐馆里了,他们便马上回去找。餐馆里的女孩子,也就是那些女招待们操着一口塔里停气的澳洲土英语说她们“莫有看见”,还说“一准儿让后脚儿进来的人检走了”。
反正是没了。哈丽叶很气愤,觉得暗中有贼似的。遇上这种不开心的事儿,索默斯建议坐有轨电车去哪儿逛逛。他们坐上有轨电车,沿海岸行驶了几英里。沿岸是丛生的灌木,灌木丛中点缀着一片乱糟糟的平房,有煤油桶皮补的一块块屋顶,有上好的红砖房和灰泥房,样子很像玛加特镇。不远处就是波涛起伏的太平洋。可离岸边五十码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片的洼地和无边无际、形态各异的“村舍”。
电车载着他们走了五六英里,就到了终点站。这儿是一切的尽头。这里出现了新的“店铺”,是些破旧的瓦楞铁皮屋顶小店,还有停车棚子,一个个小小的房屋代理人的摊位,位子上刷写着招牌。当然还有更多的“村舍”,这是些瓦楞铁皮屋顶或砖砌的平房,还有一片片的沼泽或环礁湖——海水进得来,出不去的地方。这一对儿快活的夫妇在一间店铺里喝了点粘乎乎的汽水,随后走上一条宽阔的砂石路。路两边散落着一些小平房,每座平房后面的栅栏上都挂着些闪闪发亮的锈罐头盒子。他们来到沙滩脊上,又一次面对着纯洁的太平洋,海上正是波涛起伏。
“我爱大海。”哈丽叶说。
“我希望,”洛瓦特说,“它会鼓起五十英尺高的巨浪,把整个澳大利亚围起来。”
“你心情太坏了,”哈丽叶说,“你怎么就看不到可爱的东西呢?!”
“我看到了,是通过环东西的对比。”
说着,他们坐到沙滩上。他削梨吃,把果皮埋在金黄的沙子中。时值冬天,海滩上几乎无人光顾。不过阳光温暖依然,如同英国的五月天儿。
哈丽叶深感自己非生活在海边木可,他们便在这沟坎遍布的宽广沙滩上漫步,观看着身边的“房舍”。这些房子的名字全起得匪夷所思,可不少的确算得上不错的房子。可它们却像孤零零的鸡窝一样各自建在一片长方形的地盘上,一道篱笆把这家与那家邻居隔开。这副模样,透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无聊。只说那片地盘儿吧,它看上去就是那么乏味,几乎像是在乞讨锈罐头盒子一样。还有不少模样讨人喜欢的小平房却建在临时开出的路边上,宽宽的路看上去乏味得很,开那种路纯属白费劲儿。而那些铁皮顶小屋则很教人觉得舒服,它们周围不像汉浦斯特德郊区花园洋房外面那样,有天竺葵和山梗装点。不是不用这些植物来装点,而是装点了也白装点,因为这儿遍地都是破纸片子和罐头盒子。
可哈丽叶实在太想住在海边了,于是他们在每一座配备了家具准备出租的房舍前驻足。房屋代理人进去简略视察一下。在栅栏一角的启示板上写着“4Sale”或“2Let”之类的字样。可能这种写法表现了某种殖民地人的诙谐意趣,可对索默斯来说这样子难以令人忍受。他就是死,也不住这种房子。
盐池旁是路的尽头,海水缓缓地漫进来。盐池彼岸是一片国家保护区——有点澳洲土著保护区的意思。一池静水那方,按树丛生,地界宽阔。近处,一个男人正在干活,默默地往船上装沙子。右首儿,海涛拍岸,在褐色礁石上激起冲天雪浪。两个身着泳装的男子正跑过沙地从环礁湖冲向海边,那里,两个女人正在供孩子们淌水玩的海边浅水池子里戏水,池边泛着泡沫。一位泳装外套件夹克衫的金发碧眼男子伴着两个姑娘从那里走过。这男子的两条腿粗得惊人。身边不远处,索默斯看到另一位青年躺在阳光下温暖的沙丘上。他浑身湿着滚了一身沙子,让人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来。那青年仍然面朝下趴着,像只动物,索默斯又注意到了他的两条粗腿。这些人似乎肉都长腿上了。那边三个男孩子,其中一个也就十五六岁左右,身着泳衣跑出环礁湖,滚进沙子中玩耍起来。大点儿的孩子伸摊开四肢趴在沙滩上,那小的骑在他身上,扑地跃入沙子中。这些孩子着实像一群小动物一般,没头没脑地东冲西撞着。
周日的下午,阳光很暖和。那孤单单的男子在环礁湖里推着他的船,那装了半船沙子的船深深地陷在水中。索默斯和哈丽叶躺在沙岸上,心中生出陌生感来。这儿确有某种迷人之处。那就是自由!这就是他们常说的那句话:“在澳大利亚你感到自由放松。”的确如此。这儿的氛围叫人大大放松,没了紧张,也没了压力。这是一种失去控制、意志和形态的真空状态。你头上的天空全然开阔,周围的空气也是那样叫你舒畅,全无旧欧洲的那种挤迫感。
但,然后又怎么样?这种自由的空白几乎叫人恐怖。在这开阔和自由状态之中,是这种新的混乱——散落的小平房,一连数英里稀稀拉拉的马口铁罐头盒子,英国味儿在这里变得杂乱无章,混乱一片。甚至模仿伦敦和纽约的悉尼中心也模仿得毫无意义。生意场在全力以赴地运转,仅仅因为这里的生意场是英美生意场的一端罢了。
这里缺少任何一种内在的意义,尽管这里有着无比巨大的空间。在这里让人觉出毫无责任感的自由,这种自由和解放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这一切全然无趣。还有什么比完成的自由还让人失望和索然无味呢?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的大悉尼渐渐流散开来,摊出这片星罗棋布的小平房,就像一片无遮无拦的浅水漫延开来。然后呢?什么也没了。没有内在的生命,没有更高的要求,终归是对什么也没有兴趣的。
索默斯翻转过身,闭上了双目。新兴的国家比老国家毛病还多。人是喜欢摆脱旧的压力和紧控后的松弛感的,喜欢摆脱旧世界那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这正是周日午后,可绝无英国周日午后那种十二分的百无聊赖。这儿仍然是一个松散的、放任自流的世界。整个悉尼城里的人恨不得倾城而出,到海边来,到灌木丛中来。这是一个川流不息的世界。他们全从家中奔出来度假了。而到明日,他们都会四散去工作。没什么意义,毫无意义地工作,毫无意义地消遣,可仍然执著依旧。这景象令人炫惑。甚至为钱奔忙也毫无真正的意义。他们的确对金钱所能给予的权力不太在意。除了权力感,权力本身在这儿毫无意义。归根结底,在没有真正文化的地方,甚至金钱也没有什么价值了。金钱是一种向更高。更微妙、更完整的境界上升的途径,否则就一钱不值。当你公然否认自己想达到更完美的境界,钱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只须拿它打水漂儿或赠掉拉倒。甚至钱也是欧洲的一种发明——欧洲或美国的发明,在澳大利亚它毫无魔力。
可怜的理查德-洛瓦特苦苦思索着这个叫做澳大利亚的问题,感到无聊至极。其实他没必要与澳大利亚叫劲:他完全可以从享乐主义出发,拿这种问题来自娱的。可这样几乎让他心力交瘁。
哈丽叶这时坐起来拍打外衣上的沙土,洛瓦特也这样做。然后他们起身回去乘电车了。在最尽头的房子门前砂路上停着一辆汽车。那座房子名为圣-克拉姆,看见它,索默斯的心立即返回了英伦的康沃尔。圣-克拉姆占据了一个很好的位置,就在环礁湖斜上方的沙岸上。
“我倒不讨厌那儿。”哈丽叶抬眼看着圣-克拉姆说。
可是索默斯没答话。面对这些灭人自尊的小平房,他一言不发。他刚刚走过一座号称“爱之港湾”的房子,标明“出售”。它能卖得动。他心情沉郁地从沙滩上走过,一座座房子名称各异:“阿卡地”、“斯特拉-玛利斯”、“拉基提-库”。
“喂”身后有人在叫。
是考尔科特太太步履蹒跚地在沙滩上追赶着他们,跑得她满脸通红。她身着浅灰的双线上衣,脚蹬一双羊皮鞋。她身后不远处,跟着身穿衬衫的杰克-考尔科特。
“真想不到你们会在这儿!”考尔科特太太喘吁吁地说。而哈丽叶则激动地只顾大叫着“哎呀,你好啊!”,一边同她热烈地握手,那样子倒像在伦敦的皮卡迪利大街遇上了某个老熟人。这一通儿握手很让考尔科特太太不知所措,她感到这几乎是一种辱没,羞红了脸。她丈夫跟上来,双手插在衣袋里,避免这种误会。
“哎呀,你们在这儿呀,”他冲索默斯夫妇说,“不想喝杯茶吗?”
哈丽叶瞟了洛瓦特一眼,他淡淡地笑着。
“哦,真想。”她回答说,“可是,上哪儿?你们在这儿有房子吗?”
“我姐姐有,最末尾那一座就是。”他说。
“可是,她会愿意我们去吗?”哈丽叶倒退一步说。
考尔科特夫妇沉默了一会儿。
杰克说:“会的,只要你们肯来。”与此同时,很明显他意识到索默斯是避免与别人接触的。
“那就太谢谢了。”哈丽叶说,“你呢,洛瓦特?”
“是的,很感谢。”他说着,心里暗自发笑。他感到杰克对他这种躲躲闪闪在报以一种男子汉的轻蔑。
说话间他们就开步朝“圣-克拉姆”走去。杰克的姐姐是个棕色眼睛的澳洲人,一看就很有主见。她友好,但对新来的客人稍有疑虑。她丈夫是个康沃尔小伙子,沉默寡言,矮胖矮胖的。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剪成圆圆的一圈,在光滑、晒红的脖子上方剪出一条圆弧线来。后来,索默斯才知道,这个性特莱威拉的康沃尔小伙子娶的是他兄长的寡妻。这以后,考尔科特太太给哈丽叶提供了一切有关这位大姑姐的情况。第一位丈夫叫阿尔弗雷德-约翰,两年前去世的,给妻子留下了一小笔钱和“圣-克拉姆”这栋房子,还留下了一个叫格莱黛丝的小姑娘。索默斯夫妇一进屋,这小姑娘就摇晃着一头长长的棕发跑来跑去。这么说起来,特莱威拉夫妇还算新婚燕尔呢。新丈夫叫威廉-詹姆斯,莫名其妙地打着转,默默地帮妻子罗斯准备茶点。
这座平房很是赏心悦目:一间大屋面对大海,屋外有走廊,通向每一个小房间。屋里挂着很多张家人照片,挂着镶奖章的镜框,上面装饰着彩带,还有一封赞誉第一位特莱威拉的信。特莱威拉太太很警觉,也会察言观色,她决定以礼相待。于是,大家被安排坐在窗台下的柳条椅和有扶手的高靠背椅上,而不是围坐桌旁用茶点。威廉-詹姆斯默默地但是殷勤地端着抹了黄油的面包和糕饼分送给大家吃。
这是个奇怪的青年人,生着一张爱尔兰人的脸,面色苍白。灰眼睛和紧闭的嘴角上隐隐露出一丝奇特的幽默来,可他却一言不发。很难断定他的年龄,可能三十来岁,比他妻子稍稍年轻一点。他似乎为什么事暗自得意,或许是为这桩婚姻吧。索默斯注意到,他的眼白充满了血丝。他从十五岁起就住在澳大利亚,是他哥哥——“圣-克拉姆”少校——从离纽基不远的圣-克拉姆把他带来的。索默斯就知道这么多。
“喜欢悉尼吗?”特莱威拉太太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港湾,我觉得很漂亮。”索默斯套了一句现成话。
“确实是个漂亮的港湾。悉尼是座很美的城市。怎么说呢,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了。”
谈话冷了下来。考尔科特沉默不语,威廉-詹姆斯似乎永远是这副模样儿。甚至那小女孩,蹦蹦跳跳着嘟哝两句什么,也沉默了。屋里每个人都有点窘迫、呆板:他们太有礼貌,太过分地拿架子。男人们干脆就像木头桩子。
“你不大看得上澳洲吧?”杰克问索默斯。
“怎么会?”索默斯说,“我怎么会这样判断?我连个澳洲的边儿还没看清呢。”
“哦,澳洲算起来就是一个边儿,”杰克说,“是不是对它没什么好印象?”
“我说不上,我的感觉很杂乱。这儿的乡间挺让我着迷的,很奇特——”
“可你并不会见到澳洲人就乐意接近他们。他们跟你味道不一样,有点疙疙瘩瘩的吧?”杰克笑着问道。
“可能是这样吧”索默斯说,“这话说得巧。我管不住自己的味道跟别人的不一样,对不对?”
“你当然不能,即使是味道不浓,也会有冲突的。”
“嗨,别说这个了。”哈丽叶叫道,“他会撞得头上起大包,他还会抱怨呢。”
他们都笑了,笑得可能有点不自然。
“我也这样想。”杰克说,“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你是要写这儿吧?”
“我觉得我或许乐意住在这儿,也写写这儿。”索默斯笑道。
“写林子里的土匪,写个落入丛林中的女人,迷了路,进了强盗的营地?”杰克问。
“没准儿。”索默斯说。
“我想问问你平常都写什么,行吗?”杰克小心翼翼地问。
“哦,诗,随笔。”
“讲什么的随笔?”
“呃,大多是些废话。”
人们好一会儿没说话。
“洛瓦特,别犯傻。你知道的,你绝不认为你的随笔是废话,”哈丽叶插嘴道,“你写的随笔是关于人生、民主、平等那类事情的。”哈丽叶解释道。
“哦,是吗?”杰克说,“我倒想拜读呢。”
“那,”哈丽叶犹豫道,“他可以借给你一集。你带来了一些,是吗?”她说着转向索默斯问。
“有一本。”丈夫狠狠地瞪她一眼说。
“那就借给考尔科特先生吧,好吗?”
“他要借我就借。不过,那书只能招人烦。”
“我或许读起来会长精神呢,”杰克很明确地说,“只要把一脑子力气都使上就行。”
索默斯的脸“刷”地红了,觉得这种比喻很矛盾,很可笑。
“这书并不崇高,”他说着,暗自好笑,“问题是人们并不想听点什么。”
“还是让我试试吧。”杰克说,“我们是个新国家,我们得学习呀。”
“我们刚好相反,”威廉-詹姆斯冲口而出,他一口的康沃尔土音,边说边笑,“我们要做的是向人们表现自己该懂的全懂了。”
“我们当中有些人是这样的。”杰克说。
“我们当中多数人都这样。”威廉-詹姆斯说。
“伙计,走自己的路。不过还是说少数人的事吧。有一小部分人懂得我们该接受一个大教训,而且乐意接受。”
又沉默了。两个女人似乎销声匿迹了。
“有一点很重要,’索默斯暗想,“这些殖民地居民严肃起来时,说话颇像男子汉,不像孩子。”他抬头看看杰克。
“该接受教训的是这个世界,”他说,“并不只是澳大利亚。”他的口气很尖酸,很刻毒。他那淡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考尔科特。考尔科特则莫名其妙地回视了他一下,那棕色的眼睛里目光不那么锋利,不那么专注。
“可能吧,”他说,“可是我关心的是澳大利亚。”
索默斯看着他。考尔科特脸庞瘦削,面色苍白,双唇紧闭着。这张脸刮得很干净。这些殖民地的居民,总是嘴巴刚刚咧开一线细缝就赶紧闭上,杰克正是这样儿。他的目光中透着几分神秘,像土著人一样深邃。
“你很关心澳大利亚吗?”索默斯若有所思地问。
“我肯定,是这样的,”杰克说,“不过,如果我像不少倒霉的矿工一样失了业,我想那我会更关心找份儿工作的。”
“可你很关心你的澳大利亚吧,对吗?”
“我的澳大利亚?是的,我总共拥有七英亩澳大利亚。我想我特关心那七英亩土地。我为它交着税呢。”
“不,我说的是澳洲的前途。”
“你永远也不会看到我上台子上去为这个大喊大叫的。”
话说到这儿,索默斯夫妇提出来要走。
“要是你们不嫌挤,”杰克说,“可以坐我的车。让索默斯先生在前面挤挤,格莱黛丝坐爹爹腿上,后座儿就能坐下别人了。”
对这个建议,索默斯马上就接受了。他感到犹豫或拒绝都是可笑的。
黄昏时分他们离开了“圣-克拉姆”。西天上,西下的斜阳晖映着大地。东方的远天上,一片玫瑰色的云彩像一弧拱顶笼罩着太平洋面。右首的灌木丛中光线转暗,有点鬼影憧憧的,你仍然可以想象有某种非人的灵影在桉树林中徘徊。左首,他们时常能看到一波又一波长长的浪褶携着明晃晃的泡沫从太平洋上滚过来,波涛后面,深绿色的海面上晖映着东方海平线上烟儿似的玫瑰红晕。那东方海平线上久久地凝滞着一道粉红和淡青的彩色光岸,似乎是天际在渐渐变冷。在索默斯看来这幅景象最具澳洲特色。这道遥远天际的粉红光岸,是那么柔和纯洁,顶着烟一样美丽的蓝色光晕。随后是满天星斗洒落开来,而西天上最后一抹夕阳中有一颗星星显得特别美丽。夜幕降临伊始,那白日里的杂色便全然消逝殆尽,随之袋鼠的大陆又再现了它神奇罕见的光晕,那是一种只有处女才具备的肉体冷漠。
索默斯在前排坐在杰克和维多利亚-考尔科特中间,因为他身体很瘦小。他尽量缩着身子,颇像三明治中间的一片薄火腿。当他向她看过去时,他发现维多利亚也正在看他,目光相遇时,她立即绽开了笑颜,好不教他心动。她是那么迷人,面容如此纯洁,就像一个纯洁的少女,既幼稚又腼腆。可她却在黄昏中给了他一个奇特的笑脸,这笑容叫他困惑,不解其意。那似乎是在馈赠什么,可样子又是那么清纯。或许就像庙里神圣的妓女,以一笑来承认其行为的神圣性。他不打算想这事儿,便移开目光去看夜色中汽车的机罩。
奇怪,索默斯想,可能这女子一眼就看出了真正的我,而大多数女人则把我看成我压根儿不是的那种人。让人一眼就看穿,像是一家子似的,这真叫怪。
他不得不承认他感到荣幸,因为这女子似乎看到了他的长处。她一点也不像欧洲的女人那样意欲征服他,半点那个旧世界中女性的贪婪都没有。她倒像古希腊的女孩儿,把自己献给酒神巴克斯这个神秘之神。
她丈夫默默地叼着烟斗开着车,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事。至少他颇有保持沉默的毅力,这沉默教人有所感知。或许,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妻子吧,无论如何他不觉得有必要看住他的妻子。她愿意好奇地与索默斯笑脸相对,那是她的事。杰克-考尔科特认为,她可以冲那个方向做任何表情。她是他的妻子,她明白,他也明白,这种业已形成的关系是永恒的了。只要她不背叛这种夫妻关系,她做什么都可以。而他则完全可以相信,她对那种支撑他们做夫妻的无可名状的关系是忠诚的。他不想装腔作势,也不想占有她全部的精神领域。
同样,在那条联系他们的纽带上,他这一方永远不会扯断的。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把肉体和精神全许给了妻子。不,不是这样。他有相当多的部分没有进入这条纽带,他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尽量利用这一部分。他诚挚地爱着她,爱她那种幼稚的世故和纯洁,这样便于他向地掩饰自己,不过他们现在处得很真挚也很亲密。他们的爱情之火始终是纯真的,这纯真也懂得自身的限度。因此,除了进入他们夫妻关系的那些东西之外,他决不想了解别的。他绝不想同化她,也不想占有她天性的全部。他相信她,任她走自己的路,只敦促她恪守他们之间的承诺。不过,他也并不想界定这些承诺都包括些什么。这东西是不确定的,他们两种个性的接触怎样界定得了?当他们的个性相遇相连时,他们就成了一个人并许诺永久相互忠诚。而他们各自不属于对方的那些部分则是自由的,不许探寻,甚至不允许了解。双方都认可对方保留一大部分不为其所知,无论言谈、行为甚至生命。他们并不想知道,因为,知道得太多,就意味着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也太多。
这样的婚姻是建立在一种十分微妙的荣誉感和个性完整之上的。看起来,每个种族和每个大陆的人都有自己的婚姻本能。澳大利亚人中流行的本能与美国人的当然不同。而任何一国的人要生存,就得循着其本能行事,无论其婚姻之法是否在全世界通行。
考尔科特夫妇对她们的婚姻从来没有个一致的说法。他们还没想出怎么说呢。他们是澳大利亚人,对自由有强烈而微妙的欲望,对;旧习陈规毫不在乎。所以他们是凭着本能,坦然地选择自己的立场的。杰克的观点是:只要老婆对他好,令他满意,他保证相信她,在他所了解的范围以外,她干什么都行。他不想为任何人设置牢笼。这一点他先是对威廉-詹姆斯说过,后来又对索默斯说过。威廉表示同意,不过认为还不止此。索默斯则公开表示气愤,绝不要在自己的婚姻中使用此等药方。
他们告别了特莱威拉夫妇,离开了那座位于悉尼北部的房子,上了码头,就回默多克街了。杰克还得把车开到城里的车库去。维多利亚说她要准备晚茶了,等他回来吃。在澳大利亚这种晚茶是当正式晚餐吃的。见此状,哈丽叶大胆地发出邀请,请他们一家去自己家中吃这顿晚茶——一顿实实在在的晚餐。维多利亚打算帮她做,而杰克只需直接回托里斯汀即可。维多利亚对这个安排十二分地满意,说话间回去换衣服了。
索默斯知道哈丽叶为什么发这个邀请。因为有一个上午她成功地做了一顿饭。像许多女性一样,哈丽叶在战争期间学会了做饭,现在时不时地也爱做做。这一次就是恰逢其时。索默斯把小炉子生得旺旺的,又把苹果、土豆、葱头和南瓜削的削,剥的剥,还弄好了肉,调好了调料,哈丽叶则忙着做肉饼、果馅饼和小蛋糕,还烤了牛奶蛋糊。现在她温情地扫一眼她那一流的厨师架子,着手调蛋黄酱来拌土豆色拉用。
维多利亚来了,身着浅粉色的薄纱衣裙,上面点缀着金色碎点,是茶会上穿的衣服。她棕色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并在那女人味十足的前额上故作不经意地垂下几级来,那样子颇为迷人。她脸色很好,显得很兴奋。哈丽叶穿上了一件旧黄绸上衣,索默斯则着一件黑色西装。这顿茶桌上,有冷盘烤猪肉,肉皮烤得又焦又脆,有土豆色拉、甜菜根。莴苣和酸辣苹果;随后上的是浇汁龙虾——或者说是不错的小龙虾,红白分明;甜食有苹果饼、牛奶蛋糊、糕点,一个水果拼盘中有苹果、西番莲果。橙子、菠萝和香蕉。当然还有大杯的茶,用的是早餐茶杯。
维多利亚和哈丽叶很兴奋,索默斯在饭桌上用刀叉调配食物的花样儿,中央这间屋子灯火通明,壁炉上水壶嘎嘎欢叫着。在印度那几个月,他们见够了各式各样的礼节,总有两个男仆默守一边伺候用膳;来时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的轮船上也是讲一套旧式礼节。经过了那些场合,索默斯和哈丽叶可能会觉得今天这场景有点破落,但还是很有趣儿。而这在维多利亚来说几乎是“社交”了。他们都在等杰克回来。
杰克回来了,在门道里他得稍稍低下头才行。刮得干干净净的苍白的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态,加上他的沉默寡言,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十分典型的澳洲人。
“让你们久等了吧?”他说。
“我们刚准备好,你就来了。”哈丽叶说。
杰克得来切肉,因为索默斯切不好也不爱切。哈丽叶在往大杯子里倒茶。考尔科特迅速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想看看自己到底喜欢吃哪一样。而维多利亚则从睫毛下面窥视哈丽叶的举止。不过哈丽叶总表现得十分暧昧:她用吃鱼的叉子吃甜食,又用吃布丁的餐匙喝汤,这样一来,观看她在饭桌上的举止是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对索默斯来说,今天这顿饭就像倒退了二十年,像英国中部地区周口的一顿农家晚茶一样。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算走出了英国中部,总算摆脱了那儿的生活方式。可到了这儿,却发现又回去了,几乎没怎么变样儿。而对哈丽叶来说,这一切都新奇而有趣儿。理查德-洛瓦特则感到莫名其妙的压抑。
儿时那种欢快开心的日子现在让他想起来就不舒服。他讨厌乱哄哄的客人混在一起而没有拘束的样子。在这方面他倒更喜欢印度:土生土长的诗者和白人之间的隔膜形成了某种气氛。他惯于独处一隅,说话时保持一定距离。那样会让他感到十分松弛,因为那更符合他的天性。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又淹没在那熟悉的儿时“湖开心”的氛围中了,不禁有点不快。
杰克自然是有所节制的。不过他的节制有所不同,这节制并不表现在外表上。他的确穿着外套,不过他尽可以着衬衫随便地坐在那儿。他沉默着,不过很随意。
这两个男人之间默默地进行着一场战斗。对哈丽叶来说,这种熟悉的随意场景很有趣,像没有掩饰的伪装一样。在她最为奔放友好的时候,她仍旧是在戴着假面跳舞,假面背后仍是欧洲“上等”阶级的她。可索默斯则是与这些人一样的人,他对普通人怀有本能的警觉,凭本能就能知道他的邻居要什么、想什么,并凭本能可以应对他们。与其他阶层的人在一起,人与人之间往往有明确的鸿沟,除非刻意沟通,一般来说很少能沟通。可跟普通人在一起,与多数澳洲人在一起,则没有什么鸿沟可言。交流是在冥冥中不知不觉地进行的,人与人之间的来往像波浪一样流动,谁都知道:除非说不出话来,否则这种交流就没障碍。每个人在心照不宣地理解并回应对方,交谈如同汩汩流水明澈如许。普通人到了一起就是这样的。但是在澳洲则有这样的不同:每个人似乎都感到自己靠边站了,至少是退开了半步。全部的友善都建立在这样的信号上——“你让一分,我也让一分”。这样做可是要有毅力的,像一场决斗似的。在这之上是友善。可这样不停地礼让,会使人变得一钱不值。这样也有些叫人生出困惑。
可能在这方面男人比女人要厉害些。可能,从一国到另一国,女人变化不大,很少玩这种“密码”把戏。不管怎样,哈丽叶和维多利亚很快就打得火热。她们都是漂亮女性,言谈举止都很得体,所以对她们来说一切都很美好。有点不同的是,维多利亚一直敬着哈丽叶,表示向一个优越阶层的人的敬意。
至于这两个男人,索默斯看似一个绅士,可杰克不想当绅士。索默斯看似一个真正的绅士。可杰克一眼就能看出索默斯身上那种本能的反应是同一阶层的人才有的:是属于普通人的。或许,上流社会的优秀人物之间也存在着与此相同的直觉沟通,但他们的反应中总是有某种保留,他们更喜欢非直觉的沟通形式,喜欢咬文嚼字的交谈。对他们来说,没有说出来的似乎就不存在——这对别的阶层的人来说几乎意味着一种荣耀。可对真正的普通人来说,只有没说出口的才意义重大呢。
说到这儿再回过头来说杰克和索默斯吧。索默斯有着高度的、与别人进行直觉沟通的能力。尽管他十分想独处一隅,试图摆脱令人乏味的千人一面,可他却从来没有放弃直觉反应的能力。除非他个人受到伤害,他才中断这种反应。可是,只需一点点真正的善举就能又唤醒他直觉反应的生命力。
杰克一直表现得很慷慨大方,所以索默斯才喜欢他。也正因此,索默斯无法抑制自己灵魂上与他的呼应。至于说杰克,他需要的是什么呢?他发现这个小个子男子表面上是个纳士,可又不尽然。因此他想了解他,想同他交谈。他想从根本上了解他,因为他与众不同:他可能是个德国人,可能是个布尔什维克,什么都可能,但总得有个说法,他太与众不同,像个绅士,可又不是绅士。他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看你时,多多少少是用你自己的眼光在看你,而不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凭直觉回答你时,那样子表明他是你的同类,可他言谈中的明晰和主见又表明他是个绅士。既不是此又非彼。他似乎懂得很多。杰克深信,索默斯懂得很多,只要他愿意讲,他可以告诉你许多。
如果他仅仅是个绅士,杰克当然不会希望他敞开心扉,他想也不会想。一个绅士是不会向一个普通人敞开心扉的。他只会说,而一个劳动者则只能远远地听他说。可杰克发现这个小个子无生是个绅士但又不做绅士,他与普通人看似相同而同时又具有绅士的特质,他这才想:干嘛不让他透露些秘密?
索默斯明白杰克这种心态,他不会上当的。他挥洒自如地聊着,聊得很开心,可绝不投杰克之所想。他太明白杰克需要什么了:像男人与男人,像伙伴那样谈话。可索默斯绝不与任何人为伴,那不合他的本性。他像老相识那样开怀放谈,这样子迷住了维多利亚。维多利亚坐在沙发上依偎着杰克,棕色的眼睛却盯着索默斯。索默斯说话的样子是迷人的,他那张表情迅速多变的脸上似乎充满了魔力。或许,很难给索默斯下个定义,这样一个表情变幻如涟漪的人。这个人似乎沉醉在自己飞速的意识光环中了。这一点迷住了维多利亚:她当然在想象燃烧的丛林中会出现神呢人可杰克却心有疑虑。他不相信这种飞驰着的思维光环。如果在熊熊燃烧着的思维森林深处有个什么人,那就出来,像个汉子那样越出来。即使那是一个神,也请他出来,像个汉子一样。否则,他就是个江湖骗子,一个杂耍儿艺人,聪明得过了头。
索默斯很明白杰克对他的期盼。杰克坐在那儿吸着他的短烟斗,娇美的妻子身着乔琪纱偎在身边,这个一脸思绪的人是个有男子汉气度的汉子,他对对面那个闪烁其词的小个子男人报以不屑,可他又有点不安,因为那小个子竞嘲弄他的“男子气”,笑它不彻底。要让一个男人成为汉子,光靠“男子气”是不够的。
索默斯的闪烁其词中包含着对另一个男人的不屑。不过女人们并不在袁杰克受了点打击,因为她们并不强求什么正统的“男子气”。而对她们来说,索默斯最迷人之处在于他从来不与人为伴。她们这样女性气十足的女人特别在意伙伴的虚情假意。
就这样,杰克喝了点苏打威士忌,有点心烦意乱地回家了。他首先要接受的事实是,那小个子从来不与人结伴。还不能嘲笑他软弱,他其实还蛮尖刻的,别的男人蔑视他,他反报以嘲讽。但不管怎样,杰克都要弄明白这个人
[book_title]第03章 喂,看左舷!
“总的情况怎么样?”他们认识两周以后的一个晚上,考尔科特问索默斯。他们已经相互习惯了对方,各自心里也喜欢上对方了。不争吵时,他们在一起很愉快。他们时不时下盘象棋,往往下得毫无章法。索默斯聪明地发起进攻,一往直前,有时不到一刻钟就把杰克收拾干净。可他往往疏于防守,而杰克则长于防守。公道地说,考尔科特更习惯下西洋跳棋,而索默斯从没下过跳棋,更不会记棋步。所以杰克用了跳棋棋法,目的是吃零星的子儿。而索默斯不会这一招儿,从而也就保护不了自己。他的兵力中了埋伏,全盘棋就输了。因为待到他只剩下一两个子儿去进攻时,杰克就巧妙躲避,用心计挪开棋子儿。
“可这不是象棋的下法儿。”索默斯抗议道。
“你输了,不是吗?”杰克问。
“没错儿,照这样下下去,我永远是个输。我吃不到你那些躲躲闪闪的子儿。”
“那好,只要那么着我能赢,我就那么办了。我跟你一样不会玩这东西。”杰克说。可在他的语调里却透着“灭了你”的胜利感。索默斯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持尊严,总算没有生气。不过他还是耸了耸肩。
有时,如果索默斯建议下一盘,考尔科特则会推托有事要做,不能下,洛瓦特则二话不说冷漠地善罢甘休。可不出一个半钟点,考尔科特又会来敲门,进来问:“怎么样,准备好杀一盘了吗?”
洛瓦特会毫无疑问地默许。在这种情况下,杰克是早就暗自积攒了力量,下起棋来甚至安静得有点偷偷摸摸的样子。他显得从容、顺从,让索默斯失去了警觉。这时,他开始像往常一样挥洒自如起来,随之杰克将那小个子邻居的棋于风扫残云席卷一净,令他瞠目。一盘、两盘、三盘下来,回回如此。
“我看不清棋盘,”索默斯惊讶地说,“我简直黑白子儿不辨。”
他很沮丧。他说的是实情。他似乎不开窍,似乎脑子里被注射了什么药。他无法将意识集中起来,只有到进入某种状态时他才能意识到自己身陷其中了。他拒绝去试一试如何集中精力。杰克很是嘲讽他一通,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来。他击败了这个自大的对手,比他强。
这种情况出现的第一个晚上以后,索默斯腻了自己的邻居,更不愿向他敞开心扉了。从此他再也不清杰克来下棋了。可考尔科特来建议杀盘,索默斯上阵了,表现却很冷淡,没了那种冲劲儿,也没了笑声,这本来是他下棋时须迷人的样子。杰克又受了冷落,屈从于索默斯了。一到这个时候,索默斯就开始对他降尊纡贵起来,于是那种“游击战”式的老把戏又开场了。
一听到杰克问:“你觉得总的情况怎么样?”索默斯就警觉起来。
“这人在套我,想骗我。”他暗想。他是从杰克话音中的某种沉静、几乎是狡诈知道的,还有他举止中表现出的某种屈从。他最烦的就是这种假惺惺的顺从,这无异于犹大的靠近。
“什么叫总的来说?”他问,“你是指宇宙?”
“不。”杰克说。他的第一步就被挫败了。他上过澳大利亚的高中课程,惯于为自己着想。在很大的程度上,他漠视思想,仇视意识。在他看来,对大多数重大的问题没有感知,甚至头脑一片空白,那才更有男子气度。不过在他个人的问题上、澳大利亚的政治、日本和机器,他则很有看法,很有男子气度。当他遇上一个叫他困惑的人时,他也想弄明白这个人。他抬头不怀好意地审视一下索默斯,又忙用虚假的恭顺表情来掩饰自己的目光。他总能意识到自己头脑中那巨大的空旷,就如同他的国家——一片广袤的空荡荡“沙漠”位于他的头脑中央。
“不,”他重复道,“我指的是这个世界——经济和政治,指的是这个世界的民生。”
“问我可没什么用。”索默斯说,“战争打破了我对人类希望的泡沫,我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对当今的人类世界抱阴郁悲观主义态度。”
“你觉得会变坏吗?”杰克仍然用一种洗耳恭听的温顺表情对着索默斯。
“是的,我是这么看的。或快或慢吧。或许在我有生之年我是看不到什么大的变化了。但无论如何,在我看来,现在的趋势是走下坡路。对我这样一个悲观论者,还有什么可问的?”
索默斯本想就此打住,可是考尔科特却穷问不舍。
“你认为还会有更多的战争吗?你认为德国很快又会发起战争吗?”
“呸!这个妖魔是过去的事了,还能怎样?德国是昨天的妖魔,而不是明天的。”
“它以前吓得我们觉都睡不成。”杰克反感地说。
“不过现在看来它是完了。作为一架战争机器,它完蛋了,永远完蛋了。它的铁拳成了一堆碎铁片。”
“你这么想吗?”杰克问,那样子颇像一个打仗归来的英雄,一腔的故意,把旧敌当成唯一的鬼怪,而一旦你对他说心怀旧恨已毫无必要时,他会大为感到受了伤害。
“那只是我的看法,当然,我可能不对。”
“没错儿,很可能不对。”杰克说。
“那自然。”索默斯说罢,俩人全沉默了。这一次,索默斯自顾笑起来。
“那,你认为明天的妖魔是什么?”杰克终于不情愿地喃言道。
“我真说不上。你觉得呢?”
“我?我想听听你的说法儿。”
“可我是想听你说。”索默斯笑了。
杰克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忖。最终,他终于以一种澳洲男子汉的直率说:“要我说,你指的妖魔是工党吧。”
索默斯闻之心想,这又是个引子:“他想知道我是个社会主义者还是反社会主义的人。”
“你认为工党是对社会的威胁吗?”他反问。
“哦,”杰克模棱两可道,“我不是说工党是威胁。或许是国家的形势逼得工党成了威胁。”
“很可能。不过,国家的形势怎么样呢?”
“好像没人知道。”
“所以怨无怨地就没什么了。”索默斯笑道。他对默坐一旁赌气的这个男人表现出明显的不悦。“他来这儿纯粹就是来喜我的话,想知道我的内。乙!”他气恼地自忖。这种谈话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他甚至连威士忌和苏打水都不请杰克喝。“不,”他自忖,“如果他利用我的好客,来到我家就是为了套我的话,阴险地压我一头,我绝不给他喝饮料。让他回家喝去吧。”不过,索默斯想错了。他一点也不懂杰克的社交路子,他的策略是保留自己的绝大部分不外露。而理查德则是希望他整个的人敞开心扉。可杰克有自己的一定之规:含而不露。
于是,杰克坐了一会儿就缓缓起身说:“好啦,我回去了。明天还得上工。”
“要是我们也能有工可上就幸运了。”索默斯笑道。
“哦,有了钱,不需要去上工,那才更幸运。”杰克回敬道。
“唉,不少人挣很少的工钱,却还没个固定职业,多烦人啊!”索默斯说。
“没错儿,换了我我也会烦的。”杰克老老实实认可了他的话,与此同时他也在蔑视这个没工作的人,这等于没有生活的意义。
“对,当然了。”
考尔科特到托里斯汀来时,不是维多利亚陪他来,就是她请哈丽叶到威叶沃克宅去。杰克家的住宅起名叫威叶沃克。这宅子是一位从姨妈处继承了一笔并不丰厚的遗产的人所建,他于是给宅子起了这个名,并把它永久地写在门上,以示反社会。
“威叶沃克——为何干活儿?”杰克说,“因为你非得干呗。”
邻居们几乎总在谈论自家宅第的雅号儿。“维基说索默斯太太要来威叶沃克。她正在做一件袍子什么的,把一些;旧的布缝起来,哦,也许是新的,我想她需要听听别人的建议。”杰克如此这般地说。哈丽叶去了威叶沃克,表面上欣然而去,实则心存反感。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什么“邻居”,并不知道“邻居’的含意是什么。她倒也不在乎,试试看吧。她和维多利亚差不多已经说了她们想说的,听了她们想听的,但她不在乎,她们还是相互喜欢上了。要知道,维多利亚这只猫一旦张开她的爪子变成一个“俗’女人,她就是一只恶毒的猫。不过,只要她的爪子收起来,那小爪子还是毛茸茸的,柔软又漂亮。她在哈丽叶面前表现得恭敬,因此很讨哈丽叶欢心,在哈丽叶眼中她竟显得很迷人呢。再说了,维多利亚有一架很像样的钢琴,她弹得也不错。而哈丽叶呢,嗓音不错,可琴弹得不好。于是,每每两个男人在一起下棋或如此这般地冲撞,他们会听到哈丽叶洪亮清越的歌声,唱着舒伯特或舒曼的曲子,或是法国或英国民歌,维多利亚在一旁伴奏。两个女人都很愉快。维多利亚尽管喜欢音乐并且对音乐有一种本能的喜爱,但她不太懂歌曲。因此,学唱些英语、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歌曲,对她来说真正是又冒险又快活的事。
她们正唱着时,杰克回来了。
“还唱呢!”他叼着小烟斗颇有男子气地说。
哈丽叶环顾左右。她快要哼完那首快活的小调《爱的礼赞》了。她喜欢这支曲子,一唱就想笑。“每个生命都是顽强的……”她冲他笑着唱完最后一句。
“你回来早了。”她说。
“觉得一脑子昏暗,”他说,“就想该日落而息了。”
哈丽叶猜想,用她的话说,索默斯“令他不舒服”。
“唱歌吗?”她叫道。
“我?当一头母牛想进门来让人挤牛奶时,你听到过她的叫唤声吗?”
“哦,他会唱!”维多利亚叫道,“他在港口灯光音乐会上唱过二重唱呢。”
“哈!”哈丽叶叫道,“多让人激动啊!他唱哪一首二重唱曲子?”
“《喂,看左舷!》。”
“啊,啊!我知道。”哈丽叶叫道,想起了康沃尔那边索默斯的一位农民朋友,那人教她唱过这支令人兴奋的曲子。
“我们唱完之后,全大厅里别人都走了,只剩下维多利亚和跟我唱二重唱那个伙计的老婆了。”杰克说。
“别说瞎话。他们起劲儿地欢呼,还让你再来一个呢。”
“嗯,我们俩再也不会唱别的二重唱了,不得不再唱了一遍《喂,看左舷!》。唱完时,左舷上的闹钟响了,响得很刺耳呢。”
“嘿,那咱们就唱这个吧!”哈丽叶说,“我唱错了你就帮我一句,我不大会唱。”
“唱哪一段?”杰克问。
“哦,我唱第一段吧。”
“不行,”杰克说,”我来唱那段,我是男高音,真的,有一回我都把人们唱怕了。”
“可我唱不了女低音。”哈丽叶说。
“好了,杰克,你唱低音好了。”维多利亚说,“唱吧!我帮你们。”
“行,你替我打保票就行,我倒无所谓唱什么。”杰克说。
于是,不一会儿的功夫,索默斯就听到威叶沃克那边传来洪亮的歌声。哈丽叶时有中断,但很快又被带了起来。她坚持唱下去,直到唱好,另外两个人打着拍点儿,不知疲惫地颤着嗓子唱个没完。直到钟声敲过半夜十一点,他们还在引吭高歌,唱的仍是那首《喂,看左舷!》。
刚刚消停一会儿,考尔科特太太就飞跑到托里斯汀这边来。
“哦,索默斯先生,要不要过来跟杰克喝一杯,索默斯太太正在喝苦啤酒呢。”
索默斯走进威叶沃克的起居室时,杰克抬头看看他,笑了,黑眸子里透着明亮的光芒,那模样很像个情人似的。
“啤酒?”他问。
“有没有别的?”
“没了,只有汽油。”
“那就喝啤酒吧。”
哈丽叶和维多利亚仍在钢琴旁谈论歌曲。哈丽叶在教维多利亚学习舒伯特歌曲的发音。她不熟悉这首舒伯特的《因为世上还有孤独人》。维多利亚颤微地用小嗓儿哼着,显得很害羞。
“咱们到厨房的炉子边儿上喝酒吧,”杰克说,“在那儿能听清说话声,这个鸟儿窝里什么都听不清。”
索默斯沉着脸随他进了小厨房,坐在仍然温暖的炉边。
“她们两个女士还得扯着嗓子唱一阵子呢。”杰克说。
“要是咱们不管的话。很晚了。”
“哦,我都醒第二遍了,十分清醒。”
“说到悲观主义,”他顿了顿说,“我们这儿也有许多人感到局势不稳,你知道的。”他压低嗓门,郑重其事地说。
“什么不稳?澳大利亚的金融吗?”
“哦,澳大利亚的一切。”
“呃,哪个国家差不多都这样儿。黑烟大的地方火倒不很大。这世界从开始蹒跚起步就一直走向毁灭,这是不言自明的。”
“我想是的。可总会有一天要毁灭,至少澳大利亚会这样。”
“怎样的毁灭呢?”
“可能是金融上崩溃,然后全面受到严厉惩罚,你可能也懂。我们得想想这个问题了。”
索默斯严肃地注视着他。杰克似乎有点微醉了。他不过只喝了一大杯啤酒,并没醉呀。不过,他的面孔变样了,充满着渴望,目光闪烁,显得眼睛都大了,那奇怪的样子,看上去颇为激奋。
“可能吧。”索默斯缓缓地说,“我既不是金融家,也非政客。好像马上要惨败的就是资本方面,说不上谁会幸免。可能中产阶级先要完蛋,就像金融和资本完蛋一样。也可能不是这样。我干脆不想弄明白。”
“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哈。”杰克笑道。
“在这个问题上是这样的。”
“嘿,我觉得你说得对。中产阶级正在走下坡路。他们依靠什么呢?靠的是金钱和资本。而这个国家现在等于破产了,那他们还靠什么呢?”
“他们说大多数国家真的破产了。不过如果他们心照不宣的话,破产这个词儿算不了什么。”
“哦,不。在这个国家,说破产,可够厉害的。如果它真的濒临危险,国家真破了产,新南威尔士州就难办了。”
“国家永远也不会破产的。”
“不会吗?到咱们老了的时候,也不会出现金融危机这样的塌陷事故?等着瞧吧。真出现这样的情况,你怎么办?”
“我说不上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不知道怎么办。理论上说,如果国际金融业都破产——假使可能的话——我也不怎么在乎。”
“别管理论上怎么样。你想看到金钱和资本的势力破落,对吗?”
索默斯看着对面那么兴奋的英俊面孔,缓缓地说:
“理论上说是这样。可事实上呢,我真的不知道。”
“去你的‘理论上’吧,像个有感情的男人那样直来直去,你想还是不想?别用一个‘理论上’遮遮掩掩的。想还是不想?”
索默斯大笑起来:“是的,我想。绝对的。”
“握握手吧。”杰克叫着伸出双臂。他把索默斯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我知道的,”他语不成句地说,“咱们是同路人。”
索默斯有点吃惊。“可你知道,”他说,“我从来不参与政治,那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不关!你很对,很对,真的。你眼光儿太亮,不会搅进任何肮脏的政治中去。但是我需要的,只是你同我的感情一样,谢天谢地,咱们的感情是一样的。”
这一下,让索默斯深感害怕。
“你干嘛如此在意呢?”他很节制地问。可对方并没注意到这一点。
“你并不和你所说的中产阶级——我叫他们有钱人——站在一起。我知道你不是有钱人。你不跟他们站在一起,就说明你反对他们。”
“我父亲是个劳动者,我来自劳动人民。如果说我同情什么人,我同情的是他们,我肯定这一点。”
杰克目光炯炯地盯视着索默斯,嘴角上溢着微笑。
“你父亲是劳动者,是吧?是真的?哦,这让我吃一惊!哦,不,”他又变了口吻说,“哦,不,我应该知道,当然应该。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呢?你当然是我们的一员:一样的血肉,一样的筋骨。不同的是,你有钱。可是你仍然不忘本,还是忠于自己的血肉的,他们大多数人则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全变脏了,就像淘金盘一样,淘掉的是那么些脏泥,只淘剩下一点点金子。嗯,你父亲是个劳动者!你还是你!咱们成为这样的人,很奇妙,是不是?”
“确实如此。”索默斯说,他为现在的杰克所惊讶,远远超过杰克对他的惊讶。
“好啊,那让咱们更近了,肯定是这样。”考尔科特说。他目光热切地看着索默斯,目光中透着笑意。这种目光教索默斯费解,这目光中透着某种渴求,或许还有某种疯狂。索默斯无法理解。所谓与考尔科特更近了,很明显那只是杰克自己的感觉。索默斯自己从未感到过孤独或与人隔绝。他对这个人那种出奇的热情感到震颤。他为自己某种混乱的反应感到情不自禁的震颤。
两个男人的震颤此时传导到了另一间屋里的女人那里。哈丽叶走进来,惊讶而好奇。她警觉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现他们双双目光炯炯。她还发现丈夫脸上的疑惑和些许恐慌,又发现杰克那张英俊的脸上一片灿然,心里就越发生疑。
“你们两个男人说什么呢?”她一针见血地问,“好像你们为什么事儿激动万分似的。”
“激动!”杰克笑道,“我们一小时跑了五十英里,面不改色。”
“幸亏我没跟你们去,”哈丽叶说,“太晚了,我可干不来那种事。”
维多利亚朝丈夫走过去,紧靠他站着,伸手搓着他那一头棕色的粗硬短发,他的头发很亮。
“他是不是胡说来看,索默斯先生?他是不是胡说来看?”年轻的妻子低头看着丈夫,唱歌般地问。她的声音像女低音。
哈丽叶为他们这种突然爆发的亲见感到惊讶。她想马上就走。索默斯也是。可杰克和维多利亚都不想让他们走。
杰克抬头看着维多利亚,一脸的怪笑,眼送秋波。这副表情,教他那张修饰得干干净净、眉毛粗重的长脸十分像一张旧面具,是那种古希腊时专用来嘲弄人的面具。他这是在家中,却像戴了农牧神面具似的向自己的年轻妻子送去一个秋波。这让哈丽叶和索默斯都感到惊讶,似乎他们走错了门。
“你倒是说得句句在理,对不,乖乖?”他操着浓重的澳大利亚口音说。他抬头跟她说话时,他的喉结在他粗壮的白脖子上蠕动着,似乎那东西卡在喉咙里一样。
“当然了,”她调皮地用女低音说,“我当然说得句句在理。”
说话间他的胳膊伸出来揽住她的臀部,两个人继续相互深情对望。
“太晚了。我们得赶紧上床睡了。我困极了。晚安。谢谢你陪我唱,我十分快活。晚安!”
维多利亚满脸红光地抬起头,毫无半点不安,眼里闪烁着动物般的光芒。杰克松开了揽住她的手,但没有站起身。他看着索默斯夫妇,目光暗淡了下去,似乎有些迷们,那面具似的笑意仍停留在脸上,像反射着火光一样,十分自然的光芒,一点都不古怪。
“走好啊,”他说,“晚安!晚安!”可他又全然心不在焉,似乎他们不在他的视野中一样。
“我说呀,”哈丽叶在关上托里斯汀门的时候说,“我觉得,他们应该再等两分钟再开始他们的爱抚。别人谁愿意给搅进去?”
“谁也不乐意!”索默斯说。
“就是,那好像他伸手揽着我们四个似的。真讨厌!”哈丽叶愤愤道。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肯定。”索默斯说。
这段期间,报上说悉尼正闹淋巴腺鼠疫,一百万人中出现了十五个病例,不算太严重。可城里却张贴着“保持城市清洁”的标语。马丁广场上有一个布告栏,你可以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成为清洁联盟的一员,或者起到诸如此类的作用。
那场战斗是冲老鼠、跳蚤和污垢来的。瘟疫先染上老鼠,告示上这样说,然后是跳蚤,再然后是人。全体市民都被号召与以上害虫作斗争。谢天谢地,索默斯没被召去作斗争,用不着他。在托里斯汀醒来的第一个早上,就让他们微微感到环境肮脏,不舒服。哈丽叶本就仇恨污染,可早饭前拿了苹果要吃时却发现苹果已经被老鼠咬过了。她还发现到处都是老鼠屎。
随后,他们在托里斯汀开始了有史以来的大清扫,大洗涤,大堵洞,索默斯愤愤然地给托里斯汀一次重新洗礼。随后,一到晚上,他就兴高采烈地放置鼠夹子,上面有弹力巨大的弹簧。这些弹簧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恐怖,他知道如果这些弹簧反弹到他手上,他的手指头就得碎尸万段。几乎每到清早,他都会发现一只老鼠头被夹在捕鼠器上,眼球鼓胀胀地挤了出来,周围一摊鲜血,这情景既叫他欣慰又叫他恶心。有时还是两只。老鼠除了尾巴外,别处倒不算丑恶。那些小老鼠,只长了半大个儿,一身油黑光亮的皮毛,与英国乡下的棕色老鼠一点都不一样。
无论大小,丑美,都让他生厌。他厌恶一大早起来就小心翼翼地提着死鼠的尾巴尖儿把它们扔进垃圾桶中去。他激烈地反对往荒地上乱扔罐头盒子或任何东西。在他看来,悉尼港和整个新南威尔士州的海岸线都在同这种害虫一起跳动。这叫他想起上帝显神迹的埃及,那儿鼠疫、免疫用牛疫流行,满地行蹲着这些爬行动物。他会说:“一个新的国家或许非得这样不可。”可是说归说,“新国家”这个词还是在刺痛他,让他难以启齿。他一直在想伏林德斯-皮特利的一句话:“殖民地绝不比它的宗主国年轻。”或许更老呢,先衰一步。
这个晚上——毋宁说是半夜时分,他到后屋的厨房里,把凡是能吃的东西都收在一起,放在老鼠够不到的地方,又给鼠夹子填些干酪渣儿作饵食,随后绷紧那两根致命的弹簧,鼠夹子算准备好了。干完这些,他使劲儿搓干净弄脏的双手,走到花园里,并爬上那桶状的凉亭去最后看一眼风景。一轮皓月升至中天,悉尼港在月光下朦胧一片。
夜空下,凉风习习,他转身进了屋。这时他听到一辆摩托车疾驰而来,车灯在“威叶沃克”门口熄灭了。“威叶沃克”早已漆黑一片。一个男子走出车来,沿路向宅子走去,边走边吹着一种奇特的口哨。他走到后门,猛敲起来,一下,二下,敲法特别。随后他又吹口哨,再敲门。然后他静静等着,一定是听到回答了。
几分钟后,车灯又亮了。门开了,杰克身着睡衣出现了。
“是你呀,杰兹兄弟,”他平静地说,“你干嘛早不来晚不来,非这时候来?你把我吓了一跳,一个跟头摔在栅栏上了。进来吧,你可把我吓坏了。”
那个身影进去了,是威廉-詹姆斯,杰克的姐夫。十分钟后,索默斯又听到他走的声音,不过,哈丽叶没在意
[book_title]第04章 杰克与杰兹
第二天晚上,索默斯感到维多利亚在隔着栅栏向这边传送着友好的秋波。她不停地走到门外去望一望,杰克回来晚了。每出去一趟,她都会久久地看着“托里斯汀”的走廊,想看到索默斯夫妇的身影。
索默斯感受到了这种渴望与温情的气氛。有一段时间,他并不太在意。但最终他走出去看夜景了。正是六月初,夕阳远远地落在地平线上,洒下一片苍茫暮色。不过,东半天却显得十分美丽,晖映着南极近海那纯净清新的光芒。一大朵云团在渐渐压低而落,它通体光焰四射,金灿灿如许。苍穹之上,一线乌云横渡,像一条海豚在无比纯净的天际游过。
“又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对吗?”维多利亚冲凉亭上的索默斯叫道。
“太美了。一到晚上,澳大利亚就成了一个仙境。”他回答说。
“啊!”她说,“你喜欢这儿的夜晚?”
说着他从高处下来,同她一起站在栅栏旁。
“在欧洲时,我总是顶喜欢清早,最最喜欢。我真说不清,在这儿的夜晚中我发现了某种神秘的东西。”
“不!”她抬头看看天空说,“要下雨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呢?”他问。
“看上去像,感觉也像。我希望杰克在下雨之前能赶回来。”
“今晚他回来迟了,是吗?”
“是的,他说他会晚回来。有六点了吧?”
“不,刚刚儿过五点。”
“是吗?那我就用不着等他了。不到六点一刻他是回不来的。”她沉默片刻又说,“很快就要到天短的时候了。那段日子过去我才会高兴。天一黑,杰克不在家,我就特别想他。我习惯了大家庭生活,现在独个儿住在这儿,就感到孤单。所以,你和索默斯太太来做邻居,我们感到十分高兴。咱们处得很好,不是吗?好得让我奇怪。以前我一见美国人就紧张。可这一回,我喜欢上了索默斯太太,她很可爱。”
“你结婚时间还不长吗?”索默斯问。
“还不到一年呢。可又有点像很久的样子。我离了杰克就不行,可我还是想我娘家。我娘家一共有六口人呢,可这儿太孤单了,跟原先太不一样。”
“你娘家在悉尼吗?”
“不,在南海岸,是养奶牛的。哦,不,我父亲原是个勘测员,爷爷也是,都在新南威尔士。后来他不干那个了,开办自己的养牛场了。哦,对了,我喜欢它,我喜欢家,喜欢回娘家。我结婚时,父亲送给我一座村舍,就在老家。一旦那屋子不住人时,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去那儿看看。就在海边上。你和你太太会喜欢它吗?”
“我肯定我们会的。”
“那你们跟我们一起到那儿度周末吧,行吗?那屋里的人下周就走。屋子全装修好了。”
“我们会高兴去的。”索默斯说。他话讲得很客气,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想与她过于亲昵。维多利亚则显得十分渴望。
“我们感到跟你和你太太十分亲密无间。”滩多利亚说,“你们跟我们是那么不一样的人,可我们感到跟你们十分亲密无间。”
“可是我们并不觉得跟你们不一样啊。”他不同意道。
“是的,是不一样,你们是从老家里来的。家母总是把英国说成是老家,因为她是英国人,讲话总是斯斯文文的。她老家在萨默塞特,是的,她五年前去世的。那以后我就成了这家的母亲了。是的,我是长女,长子是艾尔弗雷德。对,他们都在家里。艾尔弗雷德是煤矿工程师,南海边上有不少煤矿。战争期间他和杰克在一起,杰克当上尉,艾尔弗雷德当中尉。不过现在他们都不要那官衔儿了。我是通过艾尔弗雷德认识杰克的,他总管他叫弗雷德。”
“战前你不认识他吗?”
“不,直到他打完仗回家才认识。艾尔弗雷德在信中提到过他,可我从来没想到会嫁给他。他们是一对儿极要好的朋友。”
她预言中的雨终于下起来了,雨点儿极大,敲得铁皮屋顶直响。
“您要不要进来和我们一起坐坐,等杰克回来再走?”索默斯说,“你一个人会闷的。”
“哦,千万别以为我是为这个才那么说。”维多利亚说。
“请进吧。索默斯说。他们都跑进屋里来躲雨。闪电开始刺破西南天空,乌云缓缓涌上来。
维多利亚坐下接着讲她在南海岸的老家。那儿离悉尼只五十英里,可对她来说却是另一个世界了。她是那么平静、单纯,很让索默斯夫妇倾心,很为同她坐在一起而高兴。
他们仍然在谈论欧洲、意大利、瑞士、英国。巴黎,这些对维多利亚来说是神奇的世界,她从来没离开过新南威尔士州,尽管她的名字叫维多利亚。她父亲给她起这个名字,就是要气气邻居们,他说跟新南威尔士州相比,维多利亚州简直像个天堂。其实他说归说,自己也没迈出过新州一步。他们正在聊着欧洲时,听到杰克从邻院里的喊声。
“嘿,”维多利亚叫着跑出去,“你回来了吗,杰克?我还听摩托声儿呢,这才想起来你是坐电车出去的。”
有时她显得有点怕他——肉体上的惧怕,尽管他对她脾气非常之好。这个晚上她说话的样子即是如此,似乎她怕他回来,想让索默斯夫妇庇护她。
“你好像又在那儿找到了一个家。”杰克向栅栏这边走着说道,“怎么样,有什么事儿吗?”
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说话的声调有些特别,让人觉得有点奇怪、陌生。
“老哥,愿不愿意让我今晚儿过来杀盘棋?”他问索默斯,“她们女人又可以折腾钢琴了,只要她们乐意。我买来点东西,能让音乐响得更甜美,能让咱们时不时松口气,像小耳朵样的东西,知道是什么吗?”
“就是说是一磅巧克力。”维多利亚像个贪嘴的孩子一样说,“索默斯太太来帮我吃吧,太好了!”说着她跑回了屋。这让索默斯想起了悉尼报纸上的广告画:
“玛淇:我不知道你看上杰克哪一点了?他是那么粗鲁的人。
“格莱黛丝:可他总买回一磅比利尔的巧克力来。”
或者是“给甜心的甜糖果,比利尔的巧克力”;或者,“比利尔的巧克力甜透全家”之类。
他们下起棋来总是很安静。索默斯认为,经过一个长长的白天和短夜,杰克一脸苍白,神情压抑、疲惫,人也安静。而索默斯下起棋来也无精打采的。可他们两人仅仅能坐在一起就很觉得满意了,安安静静坐在一起,安静得出奇。索默斯为自己同另一个人这样平静地共处感到有些儿奇怪。这情形他是不曾习惯的。似乎有一股温暖而充沛的血流在他们之间淌过。“那就让这种静谧像一条河静淌吧。”
“那天威廉-詹姆斯来那么晚,是不是他们家出了什么事?”索默斯问;
杰克闻之始起头,黑黑的眼睛里透着疑问,他似乎觉得索默斯话中有话。为此,索默斯微微飞红了脸。
“没,没出什么事。”杰克说。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索默斯忙说,“我刚放好鼠夹于,听到了口哨声,往外一看,正看到你跟他说话。我这才知道是谁来了。我只是担心,怕出了什么差错。”
“没,没出什么差错。”杰克简略地重复道。
“那就好。”索默斯说,“该你走了,小。心你的王后。”
“小心我的王后,嗯?她让我费心了。我觉得我需要对我鼻子下的子儿特别注意,给她留条道儿。出来吧,老夫人,我摆弄这些皇室成员总不那么在行,真的。”
现在索默斯沉默了。他感到自己失礼了,让对方回击了一下。他们又下了一阵子棋,杰克总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开着玩笑,弄得你不得不适应他,尽管索默斯常常感到厌倦。
说了一阵子,杰克把双手放在两膝间,抬头看看索默斯说:“你千万别以为我怕你问我问题。你什么都可以问我的。我能告诉你的我全告诉你。我知道,你是不会像个耗子那样在没人的时候从地板下钻出来望风的。”
“即使我看上去像那种人,我也不会。”索默斯讥笑道。
“哦不,不,你可不像。只要我能告诉你的,我全告诉你。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索默斯指头凝望杰克,正遇上对方若有所思地凝望他。
“我们一些伙计,”杰克说,“经过了那次大战,也去过巴黎和伦敦。你知道,他们可以凭一个人的气味儿就能说出这个人怎么样来。如果我们说不上这味道的颜色,我们照样能抓住这气味的特征。我们就是靠这本事来判断的。你可以称之为本能。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凭第一眼就能认识他,然后会永远相信他,我会的。”
“幸好,相信他你不用冒什么太大的险。”索默斯笑道。
“那我倒不大懂。”杰克说,“当一个人感到他喜爱一个伙伴井信任他时,他就是在冒全部的险且在所不辞。这是因为,我们谁也不愿意上当,不愿意让人拿我们的感情当儿戏,对不?”
“对。”索默斯沉郁地说。
“是的,我们不愿意。你知道好心不得好报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这儿有许许多多的人,我无法以一句感谢来表示对他们的信任,不能。可对有些人我就可以这样做。我要特别说的是,总的来说,我更信任一个澳洲佬儿,宁可信一个澳大利亚人,也不信一个英国人。不过,在悉尼,也的确有那么些让你上天入地都难找到的坏人。坏,坏透了。不少还是身居官职的。简直就是一群白蚁,他们就是在干白蚁的勾当。就说悉尼的公共事务吧,就说悉尼商界的暗流吧,这些人全是天下最坏的恶棍了。那些狡诈的中国佬儿,成群成群的黄中国佬儿,还有那些说话露骨却轻声轻气的英国人。你就瞧吧。我跟你说,我宁可信任一个悉尼人,就算他是个奇怪的袋熊,我也信他,而不信一个英国人。”
“你早就对我说过这个,是为我好,对吧?”索默斯笑了,笑得不无嘲讽。
“你别让那些怪想法引入歧途,”杰克说着突然伸出一只手搭在索默斯手臂上,“我没暗示什么。如果我那样做了,就请你把我从你家踢出去。算我活该。不,你是个英国人。或许我该说你是个欧洲人,因为你在那块大陆上住了一个遍。你研究过它又厌弃了它。然后你来了澳大利亚。是你的本能叫你来这儿的,不管你怎么反感老鼠、罐头盒子或别的类似的东西。你的本能把你带到这里,带到我面前。我管这叫命。”
他盯着索默斯,一双乌黑的眼睛像在燃烧,充满了疑问。
“我想,追随自己最深处的本能就是一个人的命。”索默斯淡淡地说。
“嗯,你知道我的意思。嗯,是命运把我们带到一起,这一点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了。那会儿你从植物园走过来想叫辆出租车。当我听到你说地址是默多克街五十一号时,我。心里就说了:这个伙计要走进我的生活。果然如此了。我就信命,彻底信。”
“是的。”索默斯支应着。
“是命,让你离开了欧洲来到了澳大利亚,尽管你不愿来,可一点点地,你来了。是命把你带到了悉尼并让我在那天午饭时看到你从植物园那边走过来。是命,让你来到了这间屋。还是命,让你我二人此时此刻在这儿下棋。”
“如果这叫下棋的话。”索默斯笑了。
杰克低头看看棋盘,说:“我要是知道该谁走棋就好了。别当回事。我说的是,命运让你和太太上这儿来了,对她对你都一样的命。命运,对我对你对维多利亚,对我们相互之间,都很重要。只要我感到命运在左右我,我就全听之任之,我说的就这意思,你觉得我对吗?”
他那只轻搭在索默斯胳膊上的手,现在紧紧抓住他的二头肌,目光直视着索默斯的脸。
“我想是的。”索默斯有点不自在。
杰克没怎么在意他的话,他在注视他的脸。
“你在这儿是个生人。你来自那个古老的国家,你跟我们不一样。不过,你是我们需要的人,我们应该留住你。我明白这一点。什么?你说什么?我难道不能信任你吗?”
“凭什么呢?”索默斯问。
“什么?”杰克犹豫着,“一切!”他脱口道,“一切!肉体、灵魂、金钱,一切受到保佑的东西。我能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不对吗、’
索默斯疑惑地凝视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
“可是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一切!这意味太深重了,反倒没了意味。”
杰克缓缓地点点头。
“是的,”他重复道,“是的。”
“还有,”索默斯说,“你为什么要托付我点什么呢?更不用说托付一切了。你并没有理由信任我,除非是邻居出于寻常的面子而互相信任。”
“寻常!”杰克抓住了这个词,并在乎其意。“绝不止是寻常面子,这可非同寻常。你看,”他似乎激动了起来,“假设我来找你,问你些事,也告诉你些事,你会直言回答的,对吧?这也算是寻常吗?你会把我说的一切当成寻常的私人面子事?”
“是的,我希望是这样的。”
“我想你会的。不过,就冲说出这一点,我就可以信任你,不是吗?告诉我,我能信任你吗?”
索默斯看着他。这时吞吞吐吐有什么好?这个人是真心的。就是出于所谓的私人之间的一般面子,索默斯感到他也该信任考尔科特,考尔科特也该信任他。所以他只说了一个“能”字。
立时杰克眼中闪烁出光芒来。
“这就是说你当然信任我了?”他问。
“是的。”索默斯说。
“行了!”杰克说着站起身来掀了棋盘。索默斯也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以为该去另一间屋了。可杰克却走到他面前,伸开胳膊拢住索默斯的肩膀,紧紧拥住他,微微颤抖着,一言不发。随后他松开索默斯,握住他的手。
“这就是命,”他说,“我们得听它的。”他看似要紧紧煤柱索默斯的手。他的脸上闪动着执著和热情,那样子看上去既兴奋又有点让人生畏。
“我很快就会让别人也明白这一点。”他说。
“可是,你瞧,我并不明白。”索默斯说着抽出手来摘下眼镜。
“我知道,”杰克说,“不过,我会让你在一两天内知道一切。或许,你不会介意威廉-詹姆斯——如果杰兹哪天晚上来——你不介意跟他在我家里聊聊吧?”
“我不介意跟任何人谈谈。”索默斯吃惊之余说。
“这就对了。”
他们仍默默坐在火炉进。杰克在沉思,沉思片刻抬头看着索默斯。
“你和我,”他平静地说,“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伙伴了,但在某种意义上说又不是。”
他神神秘秘地打住了话头儿。不一会儿,两个女人端着糖果进来了,问男人们想不想吃点杏仁饼。
周日一早,杰克就拉着索默斯同他一道去特莱威拉夫妇那儿。他们步行到一个渡口,上了汽船驶往莫斯曼湾。杰克惯于周日赖床,而索默斯夫妇则是惯于七点半起床的,十点半以前他们几乎发现不了威叶沃克那边有什么动静。十点半以后,杰克才会出来,衬衣袖子高高论起,在园子里看他的大丽花,维基在准备早餐。
这样一来,两个男人直到十一点才动身。杰克悠然地在平静的小个子素默斯身边走着。这两个人看上去像一对不般配的怪人,倒也像一个殖民地的人和一个殖民者那样。杰克很英俊,身材匀称,四肢粗壮。他那件昂贵的西服很抱身儿,让他看上去像个年薪五百块到五千块的人。他身上唯一瘦削细巧的部位是他的脸。从背后看,那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身躯和古铜色的后脖梗子,都会让你联想到一张宽阔的脸膛儿与之匹配。可他转过身,那张瘦长苍白的脸真不像是长在这强壮如兽的身体上的。这张脸一点兽性全无,若有,也是那双眼睛。他的目光迟缓、黑亮、犹疑,让人想到某种有耐心、有韧性的动物,看似桀骜不驯,实则有天生被动的性情。而索默斯则身着薄料的轻便装,是意大利裁缝做的,帽子也是意大利的,一看就是个外国佬儿——但是个绅土。与杰克的主要不同处在于:索默斯看上去十分敏感,他的身体,甚至身上的衣服,他的脚和脚上的鞋,都像他的脸一样敏感;而杰克则粗犷有余,敏感不足,全身上下,只有那张脸还算敏感。杰克的脚似乎像兽皮做成的,一直毫无感觉地跋涉着,索默斯则轻起轻落,似乎那脚自己有它的生命,自顾在与地面接触时加着小心。杰克是在大步流星地赶路,而索默斯则是在踏着脚走。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主意,但全然不同。双方都对对方怀有敬意,相互十分能够容忍。但杰克无法忍受的是索默斯的沉静与精细,索默斯难以忍受的则是杰克那种大大咧咧的亲切与开心劲儿。
一路上考尔科特很遇上了几个熟人儿,十分开心地打着招呼。“嘿,比尔,老家伙,怎么样?”“新靴子还硌脚,是不?一大早儿你看上去真高兴啊。好,再见,安特尼!”“又换了个妞儿,小伙子!接着来,悉尼的妹妹多的是!再见,老朋友。”跟谁都这么嘻嘻哈哈地逼,可擦身而过后,他们又全不在他心上,还不如天上翩翩而过的海鸟那样让他挂心。在他看来,这些人像幻影一样出现,一瞬间又如同幻影般消失。像许多传说中在海上漂泊的荷兰水手一样,澳大利亚的熟人似乎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便随风而去。那么,人的感情中那根连绵不断的情感线是什么样的?很明显,他的感情并不是针对某个个人的。他的朋友们,甚至他所钟爱的人们,不过是他生活中一串并不连贯的孤立的瞬间罢了。索默斯总是去想杰克这一处空白点。他感到,如果他和杰克相识二十年后又离去,杰克提到他时会这样说:“我一个朋友,是个英国人,一个怪家伙,但还不算坏。不知道现在转悠到哪儿去了。没准儿是在哪个嗡嗡响的陀螺上转呢。”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种嘻嘻哈哈的态度,对什么都处之泰然。这是一种反讽的苦行主义态度。不过这个人是有激情的,并且有发泄激情的对象,虽然不是对人,如索默斯所说。这种激情也是由这种苦行主义一线串的。
见到特莱威拉时,他已经衣冠楚楚地在等待他们了。他是一位煤炭和木材商。他就住在离码头不远处,房子旁边就是车库,前方是一片园子,一直伸延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蓝色海湾对面,有许多红顶房子,宽敞的街道两旁是一座座独门的房舍,在小山包上就如同在海边那样悲悲凄凄的样子。
威廉-詹姆斯(杰克叫他杰斯或杰兹),还像以往那么文静。这三个男人坐在水边褐色石头上的一条板凳上,在美丽的阳光下看那艘大渡船缓缓驶近,卸下一长串着夏装的乘客,又装上另一队人。他们看看左首儿中部港口里穿梭往来的船只,又看看眼前小海湾中闲荡的小舢板。一条摩托艇横扫而来,那种飞速疾驶的样子像一把大扫帚在扫着水面。它穿过港口处的小圆型要塞和两条巨大的无人白帆船,转向那淡蓝的海湾。港湾内正是周日一早那幅喧腾的图景,可却叫人感到空旷孤独。对面那矮爬爬的棕色山崖,矮得都不配称做山崖了,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沉默而立的土著人,似乎这里不曾有白人造访过。
小姑娘格莱黛斯腼腼腆腆地露面了。这回索默斯注意到她戴着眼镜呢。
“你好,孩子!”杰克招呼道,“过来,让舅舅给你当凳子,也看看你维基舅妈给你带什么来了。来,从这儿过来。”
他让她坐在膝上,从衣袋里摸出一条漂亮的帽带,是维基用绸带、假花和木珠做成的。格莱黛斯腼腆地在舅舅膝上坐了一会儿,而杰克则像漫不经心地抱着个大枕头那样抱着她。她的后爹坐在那儿,似乎这孩子根本不存在似的。这真是一幅无动于衷的绝妙景象。只有索默斯意识到这孩子是个小人儿。但在他眼里,这孩子过于心不在焉,他不知该怎么待她才好。
罗丝出来了,端出了啤酒和香肠段儿,随之小女孩儿又消失了,似乎像一股烟一样。索默斯感到颇不自在,不明白被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你了解康沃尔吧?”威廉-詹姆斯问他,他的澳洲话仍明显讲得像康沃尔话,那么单调的声音。他那双淡灰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地盯着索默斯。
“我在帕德斯托附近住过一段时间。”索默斯说。
“帕德斯托!啊,我去过那儿。”威廉-詹姆斯说。一下子他们竟谈了好一会康沃尔那荒凉寂寥的北方海岸,高大的黑色悬崖,海鸥在崖下飞舞,海浪翻滚,狂风漫卷。康沃尔黑漆漆的夜晚,屋外只有这种暴烈的天气。
“哦,我记得,我记得,”威廉-詹姆斯说,“尽管那时我是个饿得半死的小伙子,你知道的,只有一小块耕地。我总是在悬崖边上赶着六头牛,那儿常有些乞丐想跳崖寻死。我在荆豆丛中放着十几只羊,一年中大半年泥水有膝盖那么深,可一到干旱的夏天,井全干了,又得赶着车穿过乱石滩到一英里外去运水。每两年我爹才给我一件新衣裳,一周给我六便士的零花钱。啊,你也过过那种日子。我猜,要是我还在那儿的话,他会管我吃喝,一周还会给我五先令零花钱,那就算他大发仁慈之心了,可我对此很是怀疑。”
“至少你在那儿还有钱花。”索默斯说,“对我来说,康沃尔十分迷人。”
“迷人!你发现哪儿迷人了?礼拜天晚上那小小的威斯里安教堂吗?一个女孩子晚上九点木回家她父亲就会提心吊胆,这迷人吗?”
“对我来说有它迷人的地方,空气中有一种魔力。”
“那全是他们对你讲的童话。”威廉-詹姆斯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来,”那你为什么不去那儿,到那儿去相信他们的话?”
“或多或少我是信他们的。我去过那么多地方,我更容易相信那儿的人。”
“哦,怪不得呢。这就说明了那是个什么地方。太多太多的胡说八道,疯话傻话。”他在板凳上不耐烦地扭动起来。
“管它呢,你总算逃出来了,在这儿过得很不错。”索默斯说着,暗自发笑。那人好半天没说话。
“或许是这样吧,”他终于说,“我是不想回去给我爹干活儿了。跟你说吧,吃他几口饭还不够挨骂的呢。好了,我说完了,该你说说澳大利亚的毛病了。”
“我肯定我不知道,”索默斯说,“可能半点都不知道。”
威廉-詹姆斯又沉默了。这个矮墩墩的男人头戴一顶小毡帽,一直压到眉毛上,帽檐儿很让人发笑。他两腿大开而坐,双手紧握,夹在两腿之间,大多数时候两眼盯着地面。他盯着索默斯时,其眼神透着疑虑、幽默和某种为欲望所困扰的神态。这个男人焦虑不安,欲壑难填,渴求着什么——天知道是什么。
“你想在这儿定居吗?”他问。
“不,”索默斯说,“不过也说不准,顺其自然吧。”
威廉-詹姆斯有些手足无措,脚在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身体却一动不动。他跟杰克不同。他也是个很敏感的人,尽管他的身体看上去笨重,但它充满活力。他的双腿仍有点不知所措。他还年轻,躁动的青春令他困惑。他天性隐秘,或许阴险。很明显,杰克只与他有一半相像的地方。
“你手里有钱,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威廉-詹姆斯抬头看看索默斯说,“戏也可以这样做。只要我想,我可以安安生生地吃我挣的这点儿,在这儿,在英国都行。”
索默斯同意这个康沃尔郡人的说法,笑道:“你很容易就能挣到我这点钱。”
“问题是,无所事事的日子有什么好?”威廉-詹姆斯说。
“那忙忙碌碌的日子又有什么好呢?”索默斯笑问。
对方灰色的眼睛刁钻地扫了索默斯一下,看他是否在嘲讽他。
“看来,我猜,你来澳大利亚是有目的的。”威廉詹姆斯稍有挑战地说。
“可能有过,或现在有了,也许是莫名其妙。”
那人又精明地扫他一眼,看他是否讲实话。
“没在这儿投资吧?”
“没有,我没钱投资。”
“如果你想投资,我劝你别干。”他朝远处啐了口唾沫,双手仍紧握一起。
谈话过程中,杰克似乎无动于衷地坐着,但他在注意地听着。
“澳大利亚人总在发牢骚。”这时他说。
“那你怎么看爱尔兰呢?”威廉-詹姆斯说。
“我?我真没怎么想过。对我个人来说,我不觉得爱尔兰是我要关注的。要我随便说的话,让他们爱尔兰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让他们打来打去,或亲吻做朋友,管他们呢。他们招我烦。”
“那,大英帝国呢?”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个单个儿的人而已。但是我个人的看法是,我会对印度人、澳大利亚人和所有的人说:如果你想留在大英帝国,就留下;想走,就走。”
“走了会怎样?”
“那是他们的事了。”
“假如澳大利亚说她要脱离帝国自治,只做英国的协约国,你想英国会拿它怎么样?”
“表面上看,它会把澳洲弄得一团糟。不过,让英国全靠自己的资源发展对它也有好处。你总得靠什么来保持自己稳定呀。到目前为止,英国的确使世界保持稳定了,这是我个人的看法。现在,她无法让世界很稳定,世界也烦了让人统治。在我看来,你们澳洲也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资源在世界上沉浮。”
“可能我们只能下沉。”
“那,沉下去三次后,你们就会清醒。”
“那,英国呢?你是说再一次指望领先英国广
“不,我不是这么个意思。我是说,你无法把人的兄弟情谊建立在工资基础上。”
“这儿很多人这样说。”杰克插话道。
“就是说你不信社会主义喽?”杰兹平静地说。
“哪种社会主义?工联主义吗?苏维埃式?”
“是的,任何一种。”
“我真的不拿政治当一回事。政治不过就是你的国家怎么治家理家。要让我一生都花在管家上头,我干脆不要家,干脆睡篱笆下去算了。这个国家和政治是一回事。要让我陷进政治和社会事务中去,我宁可不要国家,干脆拿月亮当国家算了。”
杰兹沉默着回味他的话。
“那,”他说,“正是澳大利亚大多数人的感受,因此他们根本不拿澳大利亚当一回事。对一个国家来说这多残酷呀。”
“可任何政治都于这国家无助呀。”索默斯说。
“政治无助的话,别的就更不行了。”杰兹说。
“所以,你建议我们都像十之八九的本地人那样什么也不关心,只想吃喝和哪匹马赢?”杰克不无讽刺地说。
理查德现在被逼人绝境,不说话了。
“那,”他说,“区别就在于此。大部分澳大利亚人根本不关注澳大利亚,是你这么说的嘛。为什么木关心?因为他们压根儿什么都不关心,无论脚下的地球还是头上的天空。他们就是盲目地什么都不关心。他们轻蔑,对任何关注都漠然轻蔑,无论关注人或非人的东西,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不当回事。大战之后,如果说他们还保持着什么信仰,那就是固执地什么都不关心,这是他们最低微的信仰。在我看来,他们这样想很有骨气,这是他们唯一的骨气,不去关心,不去思索,不去参与生活,只是盲目地从这一刻到那一刻,走在死之边缘上仍旧心不在焉。这是最后的男子气概。”
另外两个男人默默地听着,那是殖民地在若即若离地静听殖民国在激情地讲着反对他们的话。
“可是,如果他们不关心政治,那让他们去关心什么?”杰兹在小声地含沙射影。
一阵沉默后,杰克补充问:“索默斯先生,你自己是否真的不关心任何事?”
理查德转过身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两个人想难住他,就冷漠地说:
“哦,不,我太关心了。”
“关心什么?”杰克的问题就像一滴水落入水中一样轻柔。理查德如坐针毡。
“这个嘛,”他说,“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我倒愿意说说。”
对方像被将死一样沉默了。
“我想我是不知道的。”杰克说。
可索默斯并没回答,这个不投机的话题也就转向别的事了。
两个男人回到默多克街,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杰克突然问:
“你觉得杰兹怎么样?”
“我挺喜欢他。他自顾活自己的,掩盖着自己的内心,这是他的本性。”
“他比你想的要聪明,他常常讲些事情,讲得让我吃惊。他了解起事情来胜过一个侦探。他在城里有一两个康沃尔伙伴,他们常能相互提个醒儿。他们在许多方面很像爱尔兰人,而且他们特别像中国佬儿。我总觉得杰兹有点儿中国血统。可能就因为这,女人们才喜欢他的。”
“女人们真喜欢他吗?”
“罗丝爱他。我相信他能让任何女人都爱他,只要他肯干。他是那么沉默,你知道,又有点狡猾的柔情,她们就喜欢这个。但我不大清楚他是不是那种可以共处的人,能不能同吃一锅饭同饮一杯酒的人。”
索默斯为这两个男人不能相容而哑然失笑。
下午两点他们才到家。索默斯发现哈丽叶表情颇有点凄然。
“去了那么半天,”他说,“干什么来看?”
“干聊。”
“聊什么?”
“政治呀。”
“你喜欢他们吗?”
“嗯,挺喜欢的。”
“你是答应今天再去看他们的吗?”
“谁呀?”
“唉,他们俩呀,考尔科特家呗。”
“没有呀。”
“哼,他们家快成慈善机构了。”
“你也喜欢他们?”
“是的,他们不错。可我并不想跟他们在一块儿一辈子。说到底,那号儿人跟我不是一类。我觉得,你也曾故作姿态,好像他们跟你也非一类似的。”
“是不同类嘛。可是,没人跟我是一类。”
“嗯,是这么回事。没有哪一类人是你的同类,只要他们找你麻烦。”
“他们甚至找你更大的麻烦呢。”
“是吗?!他们要的是你,而不是我。而你则像往常一样,如同一只羊走近屠夫。”
“咩!”
“对,咩!你能听到你自己学学哭泣。”
“哪就听吧。’他说。
不过哈丽叶变得心怀不满起来。他们刚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六周,她就住够了。可他们是一下交了三个月房租的,一周四个基尼呢。而此时他们正手头桔据,一年内也不会有改观。索默斯的钱花超了。
偏偏哈丽叶又建议搬走,离开悉尼。她感到住在那条小小的烂糟糟的默多克街上深为屈辱。
“我当初怎么跟你说来着?”他反讥道,“这地方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屈辱。可你却说你要的就是这地方,还说喜欢这儿。”
“我的确喜欢过这里,因为它有点意思。可现在呢,却招来这么些亲密无间的邻里之交,让我受不了,就是受不了。”
“可这个头儿是你开的呀。”
“不,不是我,是你。你竟然对这号人表现得笑容可掬、彬彬有礼。我倒希望你能那样对我呢,一星一点也好。”
他默默地走开了,深知争吵也没用。说实话,他也对哈丽叶说的这类邻里关系和这些闲聊产生了反感。这种事通常都是这样:他先是冷漠一套,渐渐地与他们融为一体,最终又生出反感。今天就感到反感。从莫斯曼湾回来,他感到自己编成了杰克意识中无足轻重的一个数码。昨天晚上,是那么狂热外加彼此的抑制,而今天上午又受到特莱威拉的全面拷问。索默斯道出了自己的全部所想。今天他和杰克一起往家走,杰克对他来说已经毫无用处,还不如他口里叼着的一截子雪茄,那是他忘记吐掉的。这种心态同杰克那种自高自大的感觉正好相反。
所以,一到家,看到哈丽叶的柔美,他立即双目放光。结婚十二年了,这是他独有的感觉。他又一次感受到她在生活面前所特有的那种快乐、勇气和全新的热情。与她相比,别的小人物看上去是那么普通平淡。他深感惊讶,惊异于自己怎么会背弃他和哈丽叶生活的根本而去与那些心怀警觉与庸俗之念的人为伍。就说昨夜里吧,考尔科特这样的人有什么权力冲他说那样的话?他有什么权力搂住他理查德的肩膀紧紧地拥抱他?索默斯不去想它了。这时,考尔科特正和他的维多利亚盛装出游去了。一物和它物之间没什么不同,为什么不这样呢?!
不错,在索默斯和考尔科特两夫妇之间有一道鸿沟。考尔科特是那样随随便便地从鸿沟另一边扔过一根亲昵的绳子,悬空中拥抱他的邻居,实则与他们毫无共同点。而索默斯竟然允许他拥抱了自己。在这个夜晚,他脸色苍白地坐在厨房中,默默地思量这一切,巴不得自己是在遥远的欧洲。
“哦,我是多么讨厌这个蜜糖般民主的澳大利亚呀!”他说,“这东西像蜜糖一样用某种共同的情感淹没你,在你还没弄清身处何方时,你已经被粘在粘蝇纸上,同其他嗡嗡叫的东西混为一团了。我真讨厌它!我想一走了之。”
“这不是澳大利亚的事儿,”哈丽叶说,“澳大利亚是孤独的。是这儿的人闹的。甚至不是这里的人闹的——只要你与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别在他们面前掉价儿并同他们打成一片就好。”
“不,还是这个国家的毛病,它就在空气中。我想离它而去。”
不过他的话并不太坚决。哈丽叶是想南下到南海岸去,她听维多利亚说过那儿。
“你想啊,”她说,“那儿一定很可爱,有大山,有陡峭的山坡,有黑麦子,有可爱的小海湾,岸上是沙滩。”
“不会有黑莓子的。这是六月底,是他们的隆冬季节。”
“可还有那些别的东西呀。去吧,别在乎为这个破破烂烂的托里斯汀花的那点冤枉钱。”
“他们说过要我们跟他们一起去马伦宾比的,就是两周内的事儿。要不要等到那时再说?”
哈丽叶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说:“行吧。”她并不想等,可维多利亚对她讲过的南海岸上的小城马伦宾比是那么叫她心驰神往,于是她决定等待这个机会。
奇怪的是,接下来这一周,两个邻居极少打照面,似乎篱笆两边的人都受到了同样一股厌恶之浓的席卷。他们偶然瞥到维多利亚在屋中走动的身影。杰克偶然会在傍晚在花园中呆上一个钟头,修整修整,准备过冬。天气很坏,总在下雨,早晨雾很大,港口上会响起浓雾警报。索默斯夫妇一直闭门不出。
索默斯去找客船代理商,看有没有去!日金山的航船。他打算七月出航,中间在塔西堤岛和斐济岛逗留,为此要电汇一笔钱。他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哈丽叶柔顺地同意了。她对澳大利亚的反感比他消失得还快,因为她就要离开城市和邻居去到海边的房子中去寻找宁静,只和他独处。她仍然让他放谈。在这种情况下,口头上的同意与沉默的反对是最好的武器了。
有时,他愁眉苦脸地闲坐一旁,哈丽叶会颇有冲动地看着他。对别人她确有本能的怀疑,对所有的别人。在她内心深处,她在说她只想与索默斯独处一生,一个外人也不用去认识。在澳大利亚,人是可以孤独的,这片土地几乎是在驱使你走向孤独,忽然又会疯狂地把你再次推向你的同胞。到了海边上,住在一间房里,有个小花园,有自己尽量大的空间,跟谁也不熟,只让洛瓦特常久相伴,哈丽叶就会感到幸福。他会在那儿写作,一切都会是完美的。
可他却不会感到幸福,他说过的。她也知道他不会幸福,这一点从他低下的眉头上可以看出。
“在这个美妙的新国家里咱们独处,为什么不幸福呢?我们可以养头牛,养些鸡,身边就是太平洋,还有这个全新的美妙国家。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这都足够了,为什么你要求得更多呢?”
“因为我感到我必须得跟人类斗出个结果来。我跟我的同胞没完,还得斗。”
“斗什么?有什么用?有什么可斗的?为什么斗?”
“我不知道。可它藏在我心中,没有完结。它是某种开始,是为以后铺路用的。”
“哈,以后,它会自己找自己的路,用不着等你。这全是你神经固执、自以为是造成的。你不喜欢人,总躲他们,还恨他们。可是,就像狗总要吃自己呕出的东西一样,你又会转过头接近他们。这都是什么人?很不错,但又很普通,跟你不是一类。可你呢,像只鸵鸟一样把头扎进灌木中,自以为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
“我本想在死之前都和人们一起迁徙,也让人们同我一起迁徙,”他说,又急急地补充,“无论如何我要为此多做些时间的努力。但当我确实发现这没什么用时,我会与你同行,找个地方独处,忘却这世界。在澳大利亚也是这样。就像个退休的商人,我会从这人世上退休,忘却它。可现在不行,直到我感到自己完蛋之前,我不会这样做。我得同人和人的世界斗争些时候。等斗争完了,我会听你的。”
“嗬,你,你的那些人!这些个考尔科特们和特莱威拉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是人吗?不过是些让你自欺欺人的东西罢了。最后栽个大跟头,还得来找我。从来都是这样,你回到我这儿,我偏偏又喜欢这个。每当你自以为在男人的世界里跟小人物们干点什么,最终发现不过是当了一回傻子时,我算是个大好人,收留你。世上这号儿人太多了,乌合之众而已。”
他没话可说了。他让她把该说的全说了。过去的情形的确如她所说。是他自己走上水深火热之路的。与其说是回到她身边,不如说是受她引诱而回。在他的路上和同男人世界的较量中,她是无用的。让那一切废物都见鬼去吧。
“可是,”他说,“我需要做出这些努力。等这种欲求彻底耗尽了,咱们再去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把这世界彻底忘却。我知道我做得到这一点,我几乎现在就可以这么做,在澳大利亚。这个国家就是能引起我这方面的兴趣:失去自我,永远结束这种生活。不过得再等一段时日才行。”
“我行,我不等也得等了。”她顺口就说,“你接着去干傻事,直到干累了。女人们总是要接受跟别的女人闹恋爱落个伤痕累累心怀愧疚的丈夫。而我呢,看到你一次次在别的男人那里——男人的世界里被要弄了回来,觉得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如果他们是些真正的男人倒也罢了。可是,看看你那个杰克-考尔科特吧。我说,你也该有些历练了。使绊儿呀,老伙计!”她学起了杰克的声音和举止。“你全能容忍这些,还以为这很精彩呢!不,男人蠢得我无法理解。干脆不理他们也罢。”
索默斯笑了,因为他知道她的话大多属实。
“你看,”他说,“我的生命之根是跟你在一起的。可如果可能,我还是想抽出一根新技,人类生活的新技,这是男人永远要做的事,长成新的样子。”
她看着他,有点想大叫出声——因为他是那么不开窍,不愿失落,不愿放弃为人类所做的努力。这种不开窍是很可怜的,在某种程度上说也很美丽。可他太蠢了,她直想摇醒他。
“那就抽出新枝来。抽枝吧,你在你的写作中已经这样做了!”她叫道,“可是跟这些厚颜无耻的人混在一起是抽不出新枝的,你说呢?他们会像往常一样,刚一发芽就掐死你。”
他苦苦地思量她的话,相信这是对的。可他一旦铁了心,就绝不放弃。
“我要趁着活在这世上时,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与活生生的人一起干点什么。我写作,但写作是个体行为。我孤独生存,与别人什么联系也没有。”
“你别吹大话,你并没有一个人独自生存,你还有我在做后盾,很坚强的后盾。别跟我吹什么独立,这话伤我的心。我可知道有我撑着你,你该有多么独立。”
他再一次吞下这苦果,又顽固地坚持道:“我仍然孤独。我是真想与男人们一起做成什么事。可我孤零零的,与世隔绝。作为男人中的一员,我没有地位。我的生活是跟你在一起,可我知道,这形同虚无。”
“形同虚无!你还要什么?你这个扯谎的人,难道你不是有你的作品吗?那不是你所要的吗?你在干的不正是你想要干的吗?男人!许多男人全是废物!呸,一到那时刻,我既是唯一的男人也是唯一的女人了。”
“麻烦就在这儿。”他尖刻地说。
“呸,你这东西,你得对我感恩才是。’给丽叶叫道。
一天早上威廉-詹姆斯来了,但考尔科特夫妇都出门了。他给哈丽叶带来一篮柿子和西番莲果子。碰巧索默斯也出去了。
“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这种果子,索默斯太太。我们这儿有的是,不希奇的,想吃就说一声。这些是最后一茬儿西番莲子。”
这些柿子又大又好,淡橘红色,很可爱,可能这是他们最值得炫耀的东西了。柿子刚刚开始变软。哈丽叶的确为此看了迷。威廉-詹姆斯进屋来坐了一阵子,打听维多利亚怎么样。他好奇地打量着这屋子。不错,哈丽叶依着自己的性情整理了这间房,撤走了原先的所有绘画和装饰品,挂上了一面突尼斯窗帘,在壁炉架上摆上两个高高的红漆烛台。这一切为这屋子增添了赏心说目的气氛,让人觉出一个懂行的女人画龙点睛的巧妙本事,只需有几面被巾、椅垫儿和几件有趣的铜器或瓷器即可。哈丽叶总是坚持在旅行时带上几件这样的东西。她是打算住在有家具的平房或村舍的,在任何一个大陆都一样,但必须随身带上几件她自己的摆设。她自己则身着巴伐利亚农家衣裳,是轻薄的黑色毛织品,上面印着粉红的小玫瑰花,衬着绿叶。她的脚上蹬一双无跟凉鞋,是用皮条编成的,在科伦坡买的。威廉-詹姆斯注意到了所有这一切,在他眼中,这些东西闪烁着魔术样的光芒。
“你这间屋子真舒服。”他操着康沃尔口音说,脸上挂着警觉、微妙、好奇的笑意。
“还不坏,”哈丽叶说,“只是有点窄。”
“这还窄呀?你还记得康沃尔古老的村子里那些小石穴吗?那也是人住的房子。”
“是的,不过我们住的房子很好,有厚厚的花岗石墙和低垂的天花板。”
“那儿的墙挡不住潮湿,裂缝的地方只用泥巴糊上,那种灰浆抹在外头就像面包上抹一层黄油一样。我还不记得那些?!绝忘不了。”
“康沃尔是很让我迷恋的。”
“哼,我真看不出哪儿让你着迷,真的。我想你对一个地方有你自个儿独特的看法,无论是康沃尔还是别的地方,你能把它说得好看。这完全取决于你在哪儿出生,从哪儿来。”
“可能是吧。”哈丽叶说。
“我从来还没见过哪个澳大利亚村舍像这个样子。这倒不是因为你放进了这些东西。”
“是因为我扔出去的那些东西。”哈丽叶笑道。
威廉-詹姆斯坐在那儿,一身的懒洋洋。他在注视她,凝视她白皙的脸上迅速闪烁着的神采和她迷人的神态。她身上有某种稍纵即逝、自信持重的特质,那是非凡人所有的,这一点迷住了他。她是他眼中最理想的康沃尔女人:朴素,貌似人群中的一员混迹人群之中,实则超然其外,实在有种魔力。他甚至几乎看到了她周道的光环。他看得出,在她眼中,他不过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星球上的一个好人,他永远也够不到她,她也不会下凡。她是康沃尔人想象中的女王,他们赋予她丰富的想象。或许,在凯尔特人的想象中还有一个光芒四溢的国王呢。凯尔特人需要真正的王家光环,神秘的光环。因此,他们在工业化的民主世界上感到孤独,在社会生活中显得乖张。
“我想罗丝永远也学不会这么装扮一间屋子的,你说她现在行吗?”他问着,伴以一个轻轻的手势。他那双清澈、好奇的浅灰色眼睛死盯着哈丽叶的脸。
“我想她会的。”哈丽叶叫道,随之她与那凝眸相遇了,“她有自己的办法,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法子,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懂。”他回答道。
“你瞧,”哈丽叶说,“我们多多少少算这世上的懒人了,没个固定的工作。如果有,我们或许会活出另一个样子来。”
威廉-詹姆斯摇摇头。
“你的本性,”他说,“表现出来就是这个样。如果我是个阔主儿,我想我就能把我的本性表现出最佳水平来。可是说到真的本质,嗯,我想这种本性离我太远了,所以,你行。”
“可是,谁能肯定呢、”她叫道。
“我想我能。我能分清平庸和非凡。我还能分清更多。我能分清表面上是绅士实则缺乏绅士天分的人和真正有天赋的绅士。就拿瓦斯本勋爵来说吧。他很是个绅士了,出身世家,这是他告诉我的。可我十分怀疑他到底哪儿比我强。”
“为什么?”哈丽叶叫道。
“我是指,”威廉-詹姆斯说,“他没有那种天赋,你明白吧。”
“什么天赋?”她不解地问。
“怎么说呢,就是你有的那种天赋,索默斯先生也有。可这里的人却没有。”
“那不过是个举止问题。”哈丽叶说。
“不,远不止是这个问题。是个天生优越的问题,比大多数人强。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指的不是吹牛或金钱。那些不能赋予你优越。自以为是的优越也不行。那些优越的人从不想什么优越的问题,甚至对此没有感觉。可他们心里明白。这儿可没几个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全走了。这个地方是属于行尸走肉的人们的。”
他的话音中透着奇妙的嘲讽。
“可是,”哈丽叶说,“你可是个澳大利亚人了,不是吗?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哦,是的,我想我有这种感觉。”他不安地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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