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book_author]陀思妥耶夫斯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89106
[book_dec]《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861年。全书由四个部分和一个结尾组成。故事发生在19世纪50年代末的彼得堡,正值农奴制崩溃和资本主义兴起的时期。资产阶级冒险家和骗子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同被他侮辱和损害的人们之间的冲突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该小说宣扬了驯服、顺从是医治病态社会的良方。
[book_img]Z_10714.jpg
[book_title]第一部 第01章
去年,三月二十二日,傍晚,我碰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全天我都在城里东奔西跑,给自己找房子。我原先住的那房子很潮,当时我已经开始咳嗽了,感到很不舒服。还在前
年秋天,我就想搬家,可是一直拖到去年春天。跑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一处像样点的。第一,我想找一套单独的住房,而不是在同一套房间里向二房东转租的,第二,哪怕一间一
套也成,但房间一定要大,不用说,与此同时,房租也要尽可能便宜些。我发现,房子一窄,连思路也变窄了。我有一个怪脾气,每当构思新小说时,总爱在房间里前前后后地走
来走去。顺便提一下:我总觉得,构思自己的作品,浮想联翩,幻想这些作品写成后会是什么样子,比真的动手去写要愉快些,说真格的,倒不是因为懒于动笔。究竟因为什么呢?
从一大早起,我就觉得不舒服,到夕阳西下时就觉得更难受了:似乎忽冷忽热地发起烧来。再说我跑了一整天,也累了。傍晚,在即将暮色四合之前,我走过升天大街。我很
喜欢彼得堡三月的太阳,特别是日落时分,晚霞满天,不用说,这应在一个晴朗而又寒气凛冽的傍晚。整条街突然一亮,满街上下沐浴着明亮的光。所有的房舍也似乎骤然亮了起
来。它们的那种灰的、黄的、脏兮兮的绿的颜色,霎时间阳光把它们那种阴郁的色调一扫而光;心胸也似乎豁然开朗,仿佛精神为之一振,或者像有什么人用胳膊肘猛地碰了你一
下,使你顿时惊醒。你的观点、你的思路也为之一新……说来也怪,一道阳光居然能对人的心胸起这么大的作用!
但是阳光又骤然熄灭;寒意肃杀,使人的鼻子感到灼痛;暮色苍茫,渐黑渐浓。一家家店铺都点亮了煤气灯。我走到米勒食品店前,突然止步不前,像生了根似的,向街对面
眺望,仿佛预感到我会立刻遇到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而且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在街对面看到了一位老人和他的那条狗。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一种非常不愉快的感觉使我的心猛然抽
紧了,我自己也闹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不是神秘主义者;对于预感和占卜之类也几乎不信;可是我一生中却遇到了几件匪夷所思的事,也许大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就拿这位老人说吧:为什么我当时一见到他
就会立刻产生一种感觉,当天晚上我非得遇到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不可呢?话又说回来,我当时有病;病中的感觉几乎永远不足凭信。
这老人弯腰驼背,用手杖微微敲击着人行道上的石板,挪动着木棍似的两条腿,仿佛这腿不会打弯似的,迈着缓慢而又无力的步伐,渐渐走近那家食品店。我终其身都没有遇
到过像他这样奇形怪状的人。在这回邂逅之前,每当我在米勒食品店遇到他,总使找痛苦地惊诧莫名。他高高的个儿,驼背,一张八十多岁老人的脸,面如死灰,一件旧大衣,四
处都开了线,一顶戴了二十年、破旧不堪的圆筒礼帽,遮盖着他那光秃的脑袋,这秃头只在后脑勺上还残留着一小撮头发,已经不是灰白色,而是白里透着焦黄;他的一举一动都
似乎不受理性支配,好像上了发条似的伸胳膊抬腿——这一切使任何一个初次遇到他的人都不由得感到震惊。的确,看到这么一个风烛残年、风雨飘摇的老人,形单影只,无人照顾
,总觉得有点儿怪,再说他那模样颇像一个从监管人那里逃出来的疯子。使我感到吃惊的还有他那异乎寻常的瘦弱:瘦得几乎只剩了骨头架子,似乎只有一层皮贴在他那骨头架子
上。他的眼睛很大,但两眼灰暗无光,镶嵌在两个蓝色的圆圈里,永远向前直视,从不左顾右盼,而且对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我坚信,他即使看着您,也会笔直地向您走来,
仿佛他面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空间似的。我已经几次发现他这样。他开始出现在米勒食品店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也不知道他从何处而来,而且总是带着他那条狗。食品店的顾客从
来没有一个人有此雅兴,想同他说话,他也从来不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交谈。
“他没来由到米勒这里来干吗呢,他要在这里干什么呢?”我站在街对面,欲罢不能地定睛注视着他,想道。一种懊恼之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这是有病加上疲劳造成的。“
他在想什么呢?”我在心中继续琢磨,“他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呢?再说难道他还能想什么问题吗?他的脸色是那么死气沉沉,毫无表情。这条癞皮狗他是打哪儿弄来的呢?它
跟他寸步不离,似乎同他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且这狗又酷似它的主人。”
这条倒霉的狗也似乎有八十上下了;是的,肯定是这样。第一,它那模样老极了,任何一条狗都不像它那样老;第二,因此,我第一眼看到它就不由得产生一种想法,这狗不
可能跟其他狗一样;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它身上准有某种怪话和妖邪的东西;它可能是一个变成狗模样的靡非斯特①,而且它的命运一定经由种种神秘莫测的途径与它的主人的
命运连结在一起了。一看到它那模样。您一定会立刻同意,它肯定有二十年没吃东西了。它瘦得像其骷髅,或者(哪样更好呢?)就像它的主人。它身上的毛几乎都掉光了,尾巴
上的毛亦然,这条尾巴像根棍子似的耷拉着,总是夹得紧紧的。长着两只长耳朵的脑袋老是垂头丧气地低垂着。我这辈子没见过这样讨厌的狗。他们俩走在街上——主人在前,狗紧
随其后,——它的鼻子径直碰到他衣服的下摆,仿佛粘在他衣服上似的。他俩的步态以及他俩的整个模样,似乎每走一步都在念念有词地说道:
我们老啦,老啦,主啊,我们多老哇。
我记得,有一次,我忽发奇想,老人和狗大概是从加瓦尔尼②插图的霍夫曼的书里③爬出来的,作为该版本的活动广告穿街过市,巡行于大于世界。我过了街,紧随这老人之
后进了食品店。
这老人在食品店里的举止十分奇特,米勒站在柜台后面,最近以来,每当这位不速之客进门,总是面露温色,似觉不快。第一,这位怪客从来不要什么东西,不要吃的也不要
喝的。而且每次他都穿堂入室,直奔靠火炉的那个角落,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炉子旁边他惯常坐的那地方被人占了,他就露出一副茫然而又困惑的表情,站在占了他位置
的那位先生前,呆呆地站了一回儿之后,才似乎左右为难地走到靠窗的另一个角落。他在那里找了一把椅子,慢腾腾地在椅子上坐好后,便摘下礼帽,放在他身边的地板上,接着
便把手杖放在帽子旁边,然后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从此一动不动,长达三小时或四小时。他从来没有取阅过一份报纸,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他只是坐着,
两眼睁得大大的,直视前方,但是目光呆滞,了无生气,我可以打赌,他对周围的一切肯定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至于那条狗,它在原地转了两三圈后,便愁眉苦脸
地在主人的脚旁躺下,把脑袋伸到主人的两只靴子中间,发出一声长叹,在地板上伸直躯体,也从此一动不动,而且整个晚上都这样,仿佛在这段时间里死了一般。似乎这两个生
物整天躺在什么地方,死了,可是一俟夕阳西下,便突然复活,其目的就仅仅为了走进米勒食品店,从而完成某件神秘莫测、谁也不知晓的使命。坐了三四个钟头后,这老人才终
于站起身来,拿起礼帽,动身回家,也不知向何处而去。那条狗也站了起来,又夹紧了尾巴,耷拉着脑袋,又像过去那样跨着缓慢的步子,机械地跟在他身后。食品店的顾客终于
开始变着法地躲着这老人,甚至连坐的地方都不愿挨近他,似乎见了他就让人恶心似的。可是他却对此了无察觉。
①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浮士德郊游时第一次遇到魔鬼,魔鬼就假装成狗,出现在浮士德面前。
②加瓦尔尼(一八①四-一八六六),法国画家、插图家。
③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国作家。他的荒诞小说集(由加瓦尔尼插图)的法译本曾于一八四六年在巴黎出版。
这家食品店的顾客以德国人居多①。他们来自整条升天大街——全是各种作坊和店铺的老板:小炉匠、做面包的、开染坊的、做帽子的、做马鞍的——净是些古板(就此词的德文
含义而言)人物。总的说,米勒店有一种先辈遗风。店老板常常走出来,走到熟悉的顾客面前,跟他们同桌而坐,并且主客尽欢,共饮几杯潘趣酒。主人家的狗和小孩,有时候也
走出来同顾客们玩,而顾客们也投桃报李,对孩子和狗都很亲热。大家彼此都很熟悉,相互也很尊重。当客人们专心地阅读德文报纸时,房门后面店老板的房间里,便叮叮当当地
传来奥古斯丁的乐曲②,那是店老板的大女儿在弹钢琴,这是一个长着一头金黄色鬈发的德国小姐,浑身雪白,活像一只白色的小耗子。这支华尔兹舞曲听来颇悦耳。每个月的头
几天,我总到米勒店去看他订的几种俄文杂志。
我走进食品店后就看到那老人已经坐在窗口,他的那条狗则跟从前一样四肢挺直,横卧在他脚旁。我默默地坐到一个角落,心里暗自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找到这儿来干吗
呢?第一,我到这儿来压根儿没事,第二,我有病,本应该赶快回家,喝点茶,赶快躺到床上,卧床休息。难道我到这儿来当真就仅仅为了看看这老人吗?”我感到十分懊丧。“
找管他的闲事干什么?”我边想边回忆起我还在街上看到他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奇怪的隐痛。“我犯得上来管所有这些无聊的外国人吗?这种油然而生的怪异的心绪又是干吗呢?这
种因一些不足挂齿的事而无谓地担忧,又何苦来呢?近来,我常常发现自己毫无必要地焦虑。一位思想深刻的批评家在分析我最近发表的一篇小说时曾向我愤然指出,这种毫无必
要的焦虑既妨碍我生活,又妨碍我清楚地观察人生。”但是,尽管我思前想后,对自己暗自埋怨,我还是留在原地没有走,与此同时,我的病却使我感到越来越难受,最后我竟舍
不得离开这间温暖的屋子了。我拿起一份法兰克福报看了两行就打起吃来。店里的那些德国人也不来打搅我。他们读报的读报,抽烟的抽烟,只是间或(半小时一次)片言只语地
,压低了声音相互谈论着来自法兰克福的新闻,要不就是谈论德国着名的说俏皮话能手沙菲尔①所说的某个笑话或警句;然后便以加倍的民族自豪感重又埋头读报。
①当时彼得堡的外裔居民以德国人为最多。
②当时用华尔兹舞曲谱写的一支德文流行歌曲《我亲爱的奥古斯丁》,作者认为这支歌是德国小市民情调的典型。
我假寐了大约半小时,后来猛地打了个寒噤,醒了。真该回家了。但是就在此刻屋里演出了一幕哑剧,使我又留了下来。我已经说过,这老人一目在自己的椅子上落座,就立
刻目不斜视,紧盯着一个地方,而且整个晚上决不会把目光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我也曾经受到过这种目光的凝视,但是这目光呆呆的,毫无表情,视而不见,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感觉是极不愉快的,甚至让人受不了,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赶快换个位置。此刻,这老人的牺牲品是一个德国佬,这人小小的个儿,圆圆的脸,穿戴得非常整洁,衣领浆
洗得笔挺,红红的脸,红得异乎寻常。这是一名从里加来的客商,名叫亚当伊万内奇舒尔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米勒的知交,但是他还不曾见过这老人,也不认识店里的许
多顾客。他正在边呷着潘趣酒,边津津有味地阅读《农村理发师报》,他蓦地抬起头发现这老人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动不动的目光。这使他觉得很别扭。亚当伊万内奇是个气量小
而且很爱面子的人,就跟一切“有身份”的德国人都有的通病那样。有人这么无礼地死死地盯着他,他既觉得奇怪,又满肚子不高兴。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把眼睛从那个无礼的
客人身上移开,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便默默地举起报纸,挡住了脸。然而他忍不住,过了三、两分钟后,又怀疑地从报纸后面向外偷觑了一眼:还是那个死死地盯着他的
目光,还是那种毫无表情的打量。这一次,亚当伊万内奇也忍了,没有吱声。但是同样的情况在第三次又重复出现的时候,他一下子火了,认为自己责无旁贷,理应挺身而出,
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让美丽的里加市在有身份的公众面前因他而有损体面。他大概把自己当成该市的代表了。他摆出一种不耐烦的姿势,将夹报纸的木棍猛击了一下桌子,把报纸
往桌上猛地一摔,他因喝了几杯潘趣酒加上自尊心受到了冒犯,满脸涨得通红,便以凛然而又义愤填膺之势睁大了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欺人太甚的老人。
看来,他们俩(德国人和他的对手)都想较量一下眼力,看谁先不好意思,低下眼睛。亚当伊万内奇的猛击报夹,加上他那异乎寻常的姿势,引起了全体顾客的注意。大家立刻
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带着一种异乎其然而又默然的好奇观察着这两名对手。这场面变得非常滑稽可笑。但是满脸通红的亚当伊万内奇那两只作挑衅状的小眼睛,虽然怒目圆睁
,通对方让步,终于完完全全地白费了力气。那老人行若无事,继续笔直地看着怒不可遏的舒尔茨先生,他根本没有发现他已成了众目睽睽的对象,似乎他的头长在月亮上,而不
是长在地球上。亚当伊万内奇终于忍无可忍,发作起来。
①沙菲尔(一六九五-一八五八),德国幽默作家。
②原文是德文。
“您干吗这么死气白赖地瞅着我?”他用德国话一声断喝,声音尖厉而又刺耳,状极可怕。
但是他的对手仍旧一声不吭,好像不明白,甚至没有听到这问话似的。亚当伊万内奇决定用俄国话发难。
“我闷(问)您,您这么死气白力(赖)地瞅着我干吗?”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又发出一声断喝。“我早夜(朝野)闻名,而您是个无名小猪(卒)!①”他从椅子上跳起来
,又加了一句。
但是那老人都没有动弹一下。那帮德国人群情哗然,纷纷表示不平。米勒听到外面有人吵闹,也走进了房间。他弄清原委后,以为老人耳背,便弯下身去,凑近他的耳朵。
“舒尔茨三(先)生请您不要死气白力(赖)他瞅着他,”他尽可能提高了嗓门说道,同时用心端详着这个匪夷所思的顾客。
那老人机械地瞅了一下米勒,他那至今呆滞不动的脸上突然显露出某种类似惊恐,类似激动不安的神态。他手忙脚乱起来,哼哼唧唧地弯下腰去,去拿自己的礼帽,并且急急
忙忙地把帽子和拐棍一起抓到手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一种可怜的微笑——一个穷人因坐错了位置被人赶走时那种低三下四的微笑——准备走出去,离开这房间。这个年老体衰的
穷老头那种逆来顺受、唯命是从的慌乱神态,是那么惹人可怜,使人看了心里又那么不是滋味,仿佛胸中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因而所有在场的顾客,从亚当伊万内奇起,都立刻
转变了对这事的看法。事情很清楚:这老人不仅不敢得罪任何人,而且他自己也明白,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家像个叫花子似的赶出去。
①此处以及以下,是外国人说的俄国话,发音不准,也有不少错误,姑妄译之。
米勒是个好心肠的、富有恻隐之心的人。
“不,不,”他鼓励地拍着这老人的肩膀,说道,“你坐!不过①舒尔茨三(先)生请您不要过分死气白力(赖)地瞅着他。连朝廷里都知道他的大名。”
但是这可怜的老人连这话也没听明白;他比先前更加手忙脚乱起来,弯下腰去捡起自己的手帕,这手帕是从礼帽里掉下来的,是块又旧又破的蓝手帕,然后便开始吆喝自己的
狗。这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伸出两只前爪捂住自己的脸,分明睡熟了。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他用一个老年人的颤巍巍的声音,口齿不清地喊道,“阿佐尔卡!”
阿佐尔卡没有动弹。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老人烦恼地接二连三地喊道,用手杖激了戳那条狗,但是那狗依然不动。
手杖从他手里落了下来。他地下身,双膝下跪,伸出两手捧起阿佐尔卡的脑袋。可怜的阿佐尔卡!它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在主人的脚旁,也许是老死的,也许老死再加
上饿死。老人望着它,看了一会儿,好像吃了一惊,似乎不明白阿佐尔卡已经死了;然后他轻轻地向他过去的奴仆和朋友趴下去,将自己那苍白的脸紧紧贴在死狗的脸上。默默地
过了一分钟。我们大家都很感动……最后,这可怜的老人微微站起身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好像得了寒热病似的浑身发抖。
“可以做成舒舍尔,”富有恻隐之心的米勒说,他总想找件什么事来安慰一下老人。(舒舍尔意即动物标本。)“可以做个根(很)好的舒舍尔;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克
里格尔是做舒舍尔的好史(手),”米勒翻来覆去道,从地上抬起手杖,把它递给老人。
“是的,做舒舍尔,我拿叟(手),”克里格尔先生走上前一步,谦虚地接口道。他是一个瘦高个儿的德国人,为人厚道,长着一绺绺棕红色的头发,鹰钩鼻上架着一副眼镜。
“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格尔多才多仪(艺),能做一臾(手)非常好的舒舍尔,”米勒又加了一句,他对自己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得意非凡。
①原来是德文。
“是的,我多才多仪(艺),能做一史(手)非常好的舒舍尔,”克里格尔又证实道,“而且我可以替您拍(白)干,用您的狗做个舒舍尔,”他舍己为人,自我牺牲,一时
兴起,又加了一句。
“不,您做费舍尔,我伏(付)钱!”亚当伊万内奇舒尔茨激昂慷慨地叫道,脸比方才又红了一倍,他也燃起一股舍己为人的激情,而且平白无故地认为自己是一切不幸
的罪魁祸首。
老人听着这一切,看来没听明白,依然在浑身发抖。
“且满(慢)!先喝一杯上等白兰地!”米勒看见这个谜一般的客人急着要走,便叫道。
端来了白兰地。这位老人机械地拿起酒杯,但是他的两手不住地发抖,还没把酒杯端到嘴边,已经洒了一半,他一滴没喝,便把酒杯放回了托盘。然后他微微一笑(这笑看去
既主怪,又好像牛头不对马嘴),把阿佐尔卡留在原地,踉踉跄跄地快步走出了食品店,大家都感到愕然;发出一片长吁和短叹。
“多不幸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①”德国人一个个瞪大了眼,面面相觑地说道。
我则紧跟着那位老人跑了出去,离食品店几步远,向右拐,有一条又黑又窄的胡同,两旁全是大楼。不知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想老人肯定拐进这胡同里去了。这里右侧的
第二幢楼正在施工,四周搭着脚手架。楼房周围的栅栏墙差点没围到胡同中间,贴着栅栏墙则铺了一条供行人通行的木板路。在由栅栏墙和楼房形成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我找到
了老人。他坐在木板人行道的马路边上,双肘支膝,两手托着脑袋。我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说,”我几乎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阿佐尔卡死了,您也别难过啦。咱们一起走,我送您回家。要想开些。我这就去叫马车。您住哪儿?”
老人没有吱声。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又没有过路人。他蓦地抓住我的手。
“憋得慌!”他用嘎哑的、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憋得难受!”
“咱们上您家去!”我叫道,微微直起身子,想使劲把他扶起来,“您先喝点茶,再躺到床上,休息休息……我这就去叫马车。我去请大夫……有个大夫我认识……”
①原文是用俄语字母拼写的德文。
我记不清还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倒是想站起来,但是站起了一点,又跌坐在地上,又开始用他那嘎哑的、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弯下身去,向他凑得更近
些,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瓦西里岛,”老人声音嘎哑,“六条……在六条……”
他闭上了嘴。
“您住瓦西里岛?但是,走错方向了呀;应当往左而不是往有。我这就送您回去……”
老人没有动弹。我抓住他的胳膊;他那胳膊像死人的胳膊似的又落了下去。我注视了一下他的脸,换了摸——他已经死了。我觉得这一切恍如发生在梦中。
这件奇遇让我着实忙了一阵,在我四处奔走的时候,我的寒热病居然不治而愈。老人的住处也终于找到了。不过,他不是住在瓦西里岛,而是住在离他死的地方不远处的克卢
根公寓,住在五层楼,在楼顶,这是一个单独的套间,里面有个小小的过道屋和一个大房间,房间十分低矮,有三个类似窗子的窄缝。他住得十分寒酸。屋里的家具总共才有一张
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张破旧不堪的旧沙发,硬得像石头,而且四处都是破洞,里面塞的麻皮都露了出来;而且连这些东西也是从房东那儿借来的。看得出来,炉子已经很久没生火
了;蜡烛也找不到一根。现在,我正正经经地作如是想:这老人之所以想去米勒食品店,无非为了在烛光下坐一坐,烤烤火。桌上放着一只空空的陶制口杯和一片吃剩下来的又干
又硬的面包皮。屋里没找到一分钱。甚至找不到一件可以替换的衣服让他穿了下葬;总算有人给了他一件衬衣。很清楚,他决不会是干然一身,就这样生活,肯定有人偶尔会来看
看他,哪怕难得一次呢。在抽屉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死者原来是外国人,但却是俄国的臣民,名叫杰里米史密斯,机械师,终年七十八岁。桌上放着两本书:一本是简明地理
,一本是俄文版的新约圣经,圣经页边的空白处,用铅笔写满了字,还有不少指甲掐的印痕。我把这两本书要来了。我问了房客和房东——对他的情况谁也说不清。这座公寓的房客
很多,几乎都是工人和做小手艺的,还有些是当二房东的德国娘们,她们转租房屋,兼管包饭和提供家务照料。这座公寓的总管出身贵族,他对这个过去的房客也说不出多少情况
,只知道这套住房的月租金六卢布,死者在这里住了四个月,但是,最近两个月的房租分文未交,因此只得请他搬家。当我问到是不是有人常来看他时,谁也无法对此作出令人满
意的答复。公寓很大,人来人往,到这艘柳亚方舟①来的人还少得了吗,谁记得住那么多呢。有个看门的,在这座公寓里干了五六年了,他大概能够说出些什么来,但是两周前他
回老家了,可能要待一阵子,他找了个替工,是他侄子,是个年轻小伙子,可是他连一半房客也没认全。我也说不准,这样东问西问,到头来得到了什么结果;但最后还是把老头
埋了。这些日子,我除了东奔西跑地瞎忙活以外,还去了趟瓦西里岛六条,可是到那里以后,我不禁哑然失笑:在六条,除了一排平平常常的房子以外,我还能看到什么呢?“但
是,”我想,“老人临死时干吗要提到六条和瓦西里岛呢?该不是说胡话吧?”
我端详了一下人去楼空的史密斯的住房,一着倒颇中意。便把它租了下来。主要是房间大,虽然顶棚低矮,因此,起初,我老觉得脑袋会碰到天花板似的。然而很快也就习惯
了。每月六卢布上哪去租更好的房子。这套独门独户的套间吸引了我;剩下的问题就是去找一名佣人,因为没有佣人是根本住不下去的。起初,看门人答应每天起码来一回,如果
有事急需帮忙,他就来帮我做点事。我想:“谁知道呢,也许会有人来打听老人的情况也说不定的!”但是他死后过了五天,仍旧无人前来。
[book_title]第一部 第02章
当时,也就是一年前,我还在给一些杂志撰稿,写一些小文章,我深信,有朝一日,我一定能写出一部好的大部头作品。当时,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写来写去却把自
己写进了医院,而且看来死期已经不远了。既然来日无多,又何苦写什么回忆录呢?
我不由得浮想联翩,不断地回想我一生中这最近一年的全部艰难岁月。我想把这一切全写下来,要是我没有给自己想出这么一份工作,非愁死不可。所有这些逝去的印象,有
时候使我万分激动,感到难受,感到痛苦。如果把它们遗之笔端,就觉得差可告慰,略感心安;就不会太像一场噩梦似的使人觉得荒唐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就拿写作这事来说
吧,作用可大了:它能使人心安,使人冷静,能够唤起我往日舞文弄墨的
①圣经故事:耶和华让挪亚全家带着各种家禽躲进方舟,以避洪水之灾。此处喻为喧闹、嘈杂、杂乱无章。
习惯,把我的种种回忆和令人痛苦的幻想变成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变成一件工作……是的,我这主意还是很不错的。再说给医院里的医士也可留下一笔遗产;一旦秋去冬来,
要给窗户安上过冬用的窗框的时候,起码可以用我的这部回忆录来糊窗户。
但是话又说回来,也不知道何以如此,我这故事是从中间写起的。既然要把一切都写出来,那就必须从头开始。好吧,就从头开始吧。不过我的自传写起来也不长。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出身地离这儿很远,在某某省。应当认为我的父母都是好人,但是他俩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我而去,剩下我这个孤儿,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伊赫梅涅
夫家长大。伊赫梅涅夫是个只有一片小庄园的小地主,他出于一片恻隐之心才收养了我。他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娜塔莎,小我三岁。我跟她青梅竹马,像亲兄妹一样。啊,我那可
爱的童年啊!一个人已经二十五岁了,还在一唱三叹地怀念你,人都快死了,还在兴高采烈和感激涕零地一个劲地思念你,细细想来,这该多蠢啊!那时候,天上的太阳是那么亮
,完全不是这种彼得堡式的太阳,那时候,我们两颗幼小的心灵跳动得那么欢快,那么快活。那时候,极目四望,是一片田野和森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抬头望去,净是一堆难
死气沉沉的石头和砖瓦。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主管的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花园和园林多么美丽啊!我跟娜塔莎常常到这座花园里玩,而在花园外面则是一片又大又潮湿的森林
,我俩因为小,有一次在森林里迷了路……真是一个美丽的黄金时代!人生头一次展现在我们面前,既神秘而又富有吸引力,初次尝到人生的滋味真是太甜蜜了。那时候,我们觉
得,在每一个灌木丛和每一株大树后面,都住着一个神秘的、我们所不知道的精灵;童话世界与现实生活交织在一起;每当深谷里夜色苍茫,雾蔼全浓,一团团盘旋综绕的白色云
气,抓住生长在我们这个巨大的山谷的崖壁上的一丛丛灌木,我便跟娜塔莎手拉手地站在小溪边,又害怕又好奇地眺望着(奚谷)谷深处,等着马上就会有个人走出来,走到我们身
边,或者从谷底升起的浓雾中回答我们的呼唤,于是奶妈的童话就会变成真的,变成有根有据的真事了。后来有一次,已经在很久以后了,我曾提醒娜塔莎,问她是否记得,小时
候,有一天,大人给我们弄来了一本《儿童读物》①,我们便立刻跑进花园,跑到池塘边,那里,在一棵浓荫如盖的老枫树下,有一张我们心爱的绿色长椅,我们在那里舒舒服服
地坐下后,便开始阅读《阿尔封斯和达莉达》②——这是一篇神奇的故事。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这篇小说,仍不免感到一种奇怪的内心跃动,一年前,当我向娜塔莎提到这故事的头
两行:“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阿尔封斯,生在葡萄牙,他的父亲名叫堂拉米尔”等等的时候,我差点哭了出来。我那模样想必显得很傻,难怪娜塔莎当时对我这种欣喜若狂
的举动奇怪地兑尔一笑。然而她立刻回过味来(这,我还记得),为了安慰我,她也开始回忆往事。她娓娓而谈,也不胜唏嘘起来。这是一个多美的夜晚啊;我们逐一回想起小时
候两小无猜时的种种情况:我们谈到我被送到省城去读寄宿学校——主啊,她当时哭得多伤心啊!——又谈到我们俩最后一次分手,从此我就永远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当时,
我已在寄宿学校毕业,即将动身到彼得堡去考大学。我那年十七岁,她也快十五岁了。娜塔莎说,我那时候笨手笨脚,又高又瘦,瞅着我那模样就忍不住想笑。分别时,我把她叫
到一边,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她;但是我的嘴不知怎的变成哑巴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记得我当时很激动。不用说,我们的谈话进行得很不如意。我不知道究竟说
什么,即使说了。她也不见得能明白。我只是痛苦地哭了起来,而且就这么走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们再次见面已经在很久以后,在彼得堡。这大概在两年前吧。伊赫梅涅夫老
人到这里来打官司,我则崭露头角,刚跻身文坛。
[book_title]第一部 第03章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伊赫梅涅夫出身望族,但早已败落。不过,他在父母双亡之后得到了一处好庄园,共有一百五十名农奴。他在二十岁上下的时候毅然投笔从戎,当了一
名骠骑兵。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他从军的第六个年头,在一个倒霉的夜晚,他把自己的全部家当输了个精光。他夜不成眠,一宿没睡。第二天晚上,他又回到牌桌旁,把他剩下
的最后一件东西——马,压上牌桌,孤注一掷。这副牌赢了,接着又赢了第二副,第三副,半小时后他已经赢回了原先属于自己的村庄中的一个小村庄,名叫伊赫梅涅夫卡,据最近
一次男性人口普查,该村共有五十名农奴。他便从此戒赌,并于第二天申请退伍。一百名农奴葬送在他手里,再也回不来了,他获准退伍,官至中尉,便动身回到自己的小村庄去。从此以后,他一辈子都没谈起过他输钱的事,尽管他的忠厚善良远近闻名,倘若有人胆敢提起此事,他准会跟他大吵。他在农村惨淡经营,一心务农,行年三十又五,与一个贫
穷的贵族小姐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舒米洛娃结了婚。这位小姐两手空空地嫁了过来,完全没有陪嫁,但是她在一所省立贵族寄宿学校上过学,受业于某外侨蒙一蕾韦什①门下,
对此,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终生引以为荣,虽然从来也没有人搞得清:她在那里受的到底是什么教育。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成了一名十分出色的经营有方的当家人,四乡的地生都
来向他学习经营之道。过了几年,有一位地主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突然从彼得堡来到与他们毗邻的一座庄园名叫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该村共有九百名农
奴。他的莅临在四乡引起了轰动。这位公爵还很年轻,虽然也说不上太年轻,他有一个不小的官衔,而且朝中有人,交际颇广,人也英俊潇洒,广有资财,最后一条,他已丧偶,
这就使全县的太太小姐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风传,连省长也与他沾亲带故,曾在省城为他举行过一次十分风光的招待会;据说省城里的太太小姐们都“被他的情深意厚的话弄得
神魂颠倒了”,等等,等等。一句话,这是彼得堡上流社会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这种人在外省出现,一旦枉顾,便会产生非同寻常的轰动效应。然而公爵并不是一个殷勤好客的
主儿,尤其是对那些他用不着和他认为身份略低于他的人,就更其如此。他认为他根本无须结识庄园周围的地主,这就立刻给他招来了许多敌人。因此,当他忽然心血来潮,想要
去拜访尼古拉伊赫梅涅夫的时候,大家都异常惊诧。诚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是他最近的近邻之一。在伊赫梅涅夫家,公爵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立刻把他们两夫妇给
迷上了;尤其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对他赞不绝口。不多几天后,他已经熟不拘礼,每天都去看他们,也邀请他们上他家去玩,他谈笑风生,说说俏皮话,讲讲故事,在他们家那
架蹩脚的钢琴上弹弹琴,唱唱歌。伊赫梅涅夫夫妇简直大惑不解:怎么可以把这么一位可亲可敬、好得不得了的人说成是一个傲慢的、目中无人的、干巴巴的利己主义者呢?而且
这是四乡八邻众口一词对他下的评语。应该认为,公爵的确很喜欢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因为这是个为人忠厚、直心快肠、无私而又高尚的人。然而,很快一切就弄清楚了。公爵
亲自驾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为的是辞退他的管家。这是个恣意妄为的德国人,一个自命不凡的农艺师,他有一头可敬的白发,戴着眼镜,鼻梁高高的,但是,尽管他有这些优点
,却括不知耻和肆无忌惮地偷盗东家的财物,此外还把几个农人折磨至死。这人名叫伊万卡尔洛维奇,终于人赃俱获,让人抓住了把柄,他觉得很委屈,说了一大堆德国人一向
光明正大的话;但是,尽管他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还是被辞退了,甚至丢人现眼,弄得很不光彩。公爵需要再找一名管家,挑来挑去就挑到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头上。他是一
名百里挑一的好当家,为人又非常诚实可靠,凡此种种,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不过看得出来,公爵非常希望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自告奋勇来当他的管家,可是他的这一想法未能如
愿,于是有一天上午公爵便亲自登门向他提出了这一建议,态度极为友好,请辞也十分恳切。伊赫梅捏夫先是婉言谢绝;然而为数可观的薪金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动了心,再说
,上门邀请的那人情辞十分恳切,终于打消了他们的一切疑虑。公爵如愿以偿。应当承认,他很有知人之明。他民伊赫梅涅夫结识以后,在一个很短的时期里就摸透了伊赫梅涅夫
的为人,他很清楚,要打动伊赫梅涅夫,必须态度友好,动之以情,先把他的心争取过来,否则,单凭金钱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他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位管家,他可以盲目地永远
信任他,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用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了,这也是他的如意算盘。他对伊赫梅涅夫产生了很大的魅力,伊赫梅涅夫真心真意地相信了他的友谊。尼古拉谢尔盖伊
奇是个非常善良、既天真而又有点浪漫主义的人,尽管有人对他们说三道四,但是,这种人在我们俄罗斯还是有口皆碑的,他们一旦爱上了什么人(有时候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
,就会对人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那种一厢情愿的痴愚,有时简直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
①俄国于一七八五-一七八九年出版的第一个给儿童与青少年阅读的杂志,全名为《有益于心智的儿童读物》,其中刊载的大部分小说都由俄国作家卡拉姆津翻译。
②这是一篇劝喻性的感伤小说,由俄国作家卡拉姆津翻译,刊载在《儿童读物》(一七八七)第十一期上。
①暗指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的小说《蒙-蕾韦什》(一八五三)。
光明荏苒,一晃又过去了好多年,公爵的庄园兴旺发达。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主人和它的管家之间的关系,一直你好我好,双方都没有发生丝毫不愉快的事,彼此的关系仅限
于纯粹事务性的通信往来。公爵丝毫也不干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经营安排,不过有时候也给他出出主意。这些主意切实可行而又实事求是,使伊赫梅涅夫十分叹服。看得出来
,他不仅不喜欢挥霍浪费,甚至精于生财之道。在他光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大约五年后,寄来了一份委托书,委托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该省替他购置另一处上好的庄园,计有四
百名农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大喜过望;公爵的成就,有关他事业有成、步步高升的种种传闻,他都十分关心,视同身受,仿佛公爵是他的亲兄弟。直到有一次,公爵真的在一
件事情上对他表示出了非凡的信赖后,他那份高兴呀,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是这么回事儿……不过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提一提这位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生平中几件特别饶有
兴趣的细节,因为他多多少少也是我这故事的几个最主要的主人公之一。
[book_title]第一部 第04章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业已丧偶。他还在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时候就娶了亲,是冲金钱结婚的。他父母去世前就在莫斯科彻底破了产,因此双亲亡故后,他几乎一无所得。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被抵押出去了,而且押了又押;他背上了一屁股债。当时,年仅二十二岁的公爵,迫于生计,不得不在莫斯科的某机关找了个差使,混口饭吃。当时,他身无
分文,因此他踏进人生时完全像个穷光蛋,像个“那古老后裔的赤贫子孙”①。迫于无奈,他娶了一名包税商的花容已老的女儿为妻,这门婚事总算救了他。当然,这名包税商在
陪嫁问题上骗了他,但是利用妻子陪嫁的钱毕竟可以把祖传的庄园赎回来,并且站稳脚跟,重振家业。公爵娶到手的这个商人的女儿,仅粗通文墨,大字从不了几个,而且相貌丑
陋,不过她有个了不起的优点:心肠好而又百依百顺。公爵充分利用了她的这一优点:结婚才一年,他就离开了妻子,托她在莫斯科的包税商父亲照应。在这段时期,她妻子给他
生了个儿子。他自己则远走他乡,任职某某省,他通过在彼得堡的一位显赫的亲戚,在该省谋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职位。他私心深处渴望出人头地,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他心里
琢磨,他有这样一个妻子,无论在彼得堡,也无论在莫斯科,都没法混下去,因此他拿定主意从外省开始,先混出个人样来,再等待发迹。据说他与妻子同居的头一年就虐待她,
差点没把她虐待死。每次听到这个谣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义愤填膺,他热烈地站出来为公爵辩护,说公爵决不会做出这种有污清听的事情来。但是过了六七年,公爵夫人终
于死了,她那丧偶的丈夫便立刻回到彼得堡。他在彼得堡甚至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他还年轻,是个美男子,有财产,还赋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品质,无可置疑,他为人机灵
,而且谈吐高雅,永远乐呵呵的,他之光临彼得堡,并不像个走门路和寻求靠山的人,而是过得相当潇洒。据说,他身上确实有一股魅力,确实有一种令人倾倒的强有力的东西。
女人们非常喜欢他,他跟上流社会的一位大美人勾搭上了,给他惹出了一些丑闻。尽管他生性极爱算计,甚至近乎吝啬,但是他却一掷千金,毫不吝惜,在牌桌上,他会输给他须
要输给的人,哪怕输额巨大,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他到彼得堡来,并不是来寻求消遣的:他此来的目的是想彻底打通门路,站稳脚跟,巩固自己的功名利禄。这点他达到了。他有一位地位显赫的亲戚纳因斯基伯爵,如果公爵此次前来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求告者,他也就不会理他了,现在却惊诧于他在上流社会居然能左右逢源,取得这么大的成功,
因此他认为给于公爵以特别的关照是可取的,也是适宜的,他甚至恩开格外,收养了他那七岁的公子,把他接到自己府上。公爵的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之行以及他与伊赫梅涅夫夫妇
的相识就属于这一时期。最后,他通过伯爵的斡旋,终于在我国一个重要的驻外使馆谋得了要职,出国去了。此后关于他的种种消息也就变得有点含混不清了:有人说他在国外发
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但是谁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又增购了四百名农奴,这事我已经提过了。很多年以后,他从国外回来时已经做了大官,而且回到彼得堡后又
立刻位居要津。在伊赫梅涅夫卡,风闻他即将续弦,拟与一家地位显赫、有钱有势的人家结亲。“快做大官啦!”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得意地搓着手说道。我当时在彼得堡上大学
,记得,伊赫梅涅夫还特意写了一封信给我,请我了解一下,续弦云云是否属实?他也写信给公爵,请他对我多加关照;但是公爵对他的来信未予答复。我只知道,他的儿子,原
先由伯爵收养,后来又就读于某贵族中学,时年一十又九,已经结束了学业,我把这事写信告诉了伊赫梅涅夫夫妇,并且说公爵很喜欢自己的儿子,十分宠爱,现在已经在考虑他
的前程安排了。这一切,我都是从与这位公子认识的我的大学同学那里听来的。就在这时候,有一天上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收到了公爵的信,这信使他感到异常诧异……
①源出涅克拉索夫的诗《公爵夫人》(一八五六)。
我已经提到过,公爵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关系,迄今为止,仅限于纯粹事务性的通信往来,这次来信却详详细细、开诚布公而又十分友好地谈到了自己的家庭状况:他抱
怨自己的儿子,说儿子品行恶劣,使他伤心;当然,他还是个孩子,对这样一个孩子的恶作剧也不能看得太认真了(他分明权力为他的儿子辩护),不过他还是决定对他略施薄惩
,吓唬他一下,而具体的做法就是:把他发配到乡下来住一个时期,由伊赫梅涅夫监管。公爵写道,他完全信赖“极其善良而又无比高尚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特别是安娜安
德烈耶芙娜”,请他俩惠予接纳他的这个很荡公子,让他跟他们生活在一起,让他避开他的那些朋友,对他多加开导,如果可能的话,也给他一些爱。而最主要的是要改掉他那行
为放荡的恶习,“让他懂得一些为人处事必备的足以使浪子回头的严格的规矩。”不用说,伊赫梅涅夫老人欢天喜地地欣然应命。年轻的小公爵来了;他们像接待亲生儿子一样接
待了他。很快,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热烈地爱上了这孩子,丝毫不亚于爱他自己的女儿娜塔莎;甚至后来,当老公爵跟伊赫梅涅夫情断义绝之后,这位老人有时候还是心情愉快
地回想起他那好孩子阿廖沙——他已经习惯这么称呼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公爵了。确实,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很漂亮,又像女人那样弱不禁风和爱冲动,与
此同时,又天真活泼,为人忠厚,对人敞开心扉,能表现出极其高尚的情怀,有一颗爱己及人,诚实无欺、感恩图报的心——他成了伊赫梅涅夫家的宠儿。尽管他已经十九岁了,但
是还完全像个孩子。很难想象,听说他父亲非常爱他,那究竟因为什么要把他发配到乡下来呢?据说,这个年轻人身居彼得堡,却过着无所事事的浪荡生活,不肯去做事,因而使
父亲感到痛心。因为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公爵对于他所以放逐儿子的真实原因在信中语焉不详,所以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地去问阿廖沙。然而还是有些飞
短流长,说什么阿廖沙生活放荡,不能饶恕,说什么他跟一位女士勾勾搭搭,还找人决斗,还说什么他赌牌输掉了一笔令人咋舌的巨款;甚至还有人信口雌黄,说什么他把别人的
钱似乎也挥霍掉了。又有人风传,公爵之所以把儿子打发到乡下来,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过错,而是出于某种特别的自私自利的打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愤怒地驳斥了这一闲言
碎语,何况阿廖沙非常爱自己的父亲,虽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没有见过他;阿廖沙谈到父亲时总是兴致勃勃,津津有味;看得出来,他已深受父亲的影响。阿廖沙在闲谈中,有时也
谈到他们父子二人同时追逐一位伯爵夫人,结果他占了上风,父亲因此耿耿于怀,对他怀恨在心。他每次讲这段故事时都兴味盎然,像孩子般有一说一,而且响亮而又快活地笑个
不停;但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立刻阻止了他,不让他再说下去。阿廖沙也证实了他父亲想要续弦的传闻。
他在放逐中已经度过了差不多一年,每隔一定时期就给父亲写一封恭恭敬敬而又十分懂事的信,最后他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住惯了,因此当公爵亲自驾临农村消夏的时候(事
前通知了伊赫梅涅夫夫妇),这个被放逐的儿子竟请求父亲让他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多待些日子,说什么乡村生活才是他真正得其所栽的地方。阿廖沙的一切决定和心血来潮,均
来源于他那神经衰弱和过分敏感,均来源于他那颗火热的心,来源于他那有时达到荒唐地步的轻率;也来源于他那容易接受外界的任何影响以及他的毫无主见。可是公爵听了他的
请求后却不知怎的起了疑心……总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都差点认不出他的这位过去的“朋友”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变了,简直判若两人。他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突然
变得十分挑剔;在查帐的时候表现出了令人厌恶的贪婪、小气和莫名其妙的疑神疑鬼。这一切使心地十分善良的伊赫梅涅夫感到很伤心;他很长时间不肯相信自己的这一感觉。这
一次与十四年前公爵初次光临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相比,一切都倒了个过儿:这次,公爵遍访四邻,当然拜访的都是些头面人物;至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家,他竟一次也没来过,
而且对他的态度,有如对他的底下似的。就在这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紧接着,公爵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似乎无缘无故地彻底决裂了。有人偷听到双方在气头
上都说了一些伤人的话。伊赫梅涅夫愤然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但是这事并未就此了结。这一带骤然风传着一则令人作三日呕的谣言。有人说什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摸透了
小公爵的脾气,有意利用他的一切缺点,为我所用;说什么他的女儿娜塔莎(她当时已经十七岁)狐媚成性,竟让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爱上了她;又说什么两位高堂还暗地怂恿了
这段爱情,虽然表面上装作毫无察觉,又说什么工于心计而又“狐媚成性”的娜塔莎终于使这个年轻人完全着了迷,虽说在这一带德高望重的地主家中,待字闺中的真正的贵族小
姐有如群芳斗妍,然而由于她的巧安排,这年轻人在整整一年之中几乎连一个也没有看到。最后,还有人说,这一对旷夫怨女已经约定,在离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十五俄里处,有一
座格里戈里耶沃村,他俩准备在那里结婚,这事从表面上看似乎瞒着娜塔莎的父母,实际上两位高堂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给女儿出了一些馊主意。总之,本县爱说三道四
的男男女女为此而编造了许多风言风语,如果统统写下来,写一大本书,恐怕也写不完。但是最令人纳闷的是,对这事公爵却完全信以为真,甚至这次专程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来
也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是由该省寄往彼得堡给他的。当然,任何一个多少知道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人的人,对这些硬栽到他头上的指控,恐怕连一
句话也不会相信;然而此类情况却屡见不鲜,大家都在奔走相告,大家都在说三道四,大家都在说什么这不足为外人道,大家都在摇头叹息,而且……义无反顾地对他横加指责。
伊赫梅捏夫的自尊心很强,他不屑于在这帮爱说三道四的人面前为自己的女儿辩解,而且严禁他的夫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去跟乡邻作任何解释。至于娜塔莎本人,虽然受尽诽谤
,甚至过了整整一年,对这些飞短流长和造谣中伤,还几乎一无所知:这件事费尽了大家的心血,自始至终都瞒着她,因为她一直都快快活活,天真烂漫,像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与此同时,争吵却愈演愈烈。热心于搬弄是非的人是不会打瞌睡的。告密者有之,出面作证者有之,而且终于使公爵相信,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多年经营瓦西里耶夫斯科耶,
远不是诚实无欺的表率。此外:三年前,在出售一座小树林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私自鲸吞了一万二千银卢布,对此,他们可以向法院提出确凿无误的证据,再说,他出售树林
并没有得到公爵的任何合法委托书,而是自作主张,事后才说服公爵,让他知道非卖不可的道理,而且他交给公爵的出售树林的款于比他实际到手的要少得多,简直没法比。不用
说,这一切纯属诽谤,后来也证实了确属诽谤,可是公爵却相信了这一切,而且当着许多人的面称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是贼。伊赫梅涅夫实在烟不下这口气,便用旗鼓相当的气人
的话回敬他;于是便发生了可怕的争吵。紧接着便打起了官司。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因为没有某些证明文件,主要是没有后台,再加上没有打这类官司的经验,这场官司眼看就要
输了。他的庄园已被官府查封。这位老先生一怒之下,撇下了一切,决定举家迁往彼得堡,亲自为自己的这桩冤案奔走,而在省里则留下一名有经验的代理人替自己处理一应事务。公爵似乎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不该无端侮辱伊赫梅涅夫。但是因为双方都已经撕破了脸,因此也就谈不上再言归于好了,公爵一怒之下使出了浑身解数,非彻底打赢这场官司
不可,换句话说,实际上就是要夺走他过去的管家的最后一块面包,让他彻底变成穷光蛋。
[book_title]第一部 第05章
就这样,伊赫梅涅夫全家搬到了彼得堡。我就不来描写我与娜塔莎久别重逢的情景了。在这四年中,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当然,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自己也不完全明
白我当时的感情;但是我们这次重建使我很快明白了,她命中注定是我的。起先,在他们来彼得堡之初,我总觉得,她这几年不知怎么长得不多,好像一点没变,还是我们分别前
那样的一个小姑娘。但是后来我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一些我过去完全不熟悉的新东西,好像她故意瞒着我,不让我看出来似的,好像这姑娘在故意躲着我——这一新发现使我感到多
开心啊!他老人家初到彼得堡时脾气不好,肝火很旺。他的事进行得很糟糕;他怒气冲冲,经常发火,忙于跟各种文书打交道,根本顾不上我们。至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则好像
丢了魂似的,起初简直没法考虑任何事。彼得堡使她感到害怕。她动不动就唉声叹气,胆战心惊,哭哭啼啼地怀念过去的生活,怀念伊赫梅涅夫卡,哭娜塔莎已经到了待字之年,
也没人来关心她一下,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推心置腹,因此她就跟我无话不谈,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
就在这时候,在他们到来之前不久,我完成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就是从此开始我的文学生涯的那部长篇小说①,因为我是一名新手,起初都不知道该把这部小说往哪儿
投稿了。在伊赫梅涅夫家,我对此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成天无所事事,也就是说我既不去做事,也不去四处奔走为自己找个事由,他们差点没跟我吵起来。老人既难过又没好气
地指责我,当然是出于对我的严父般的关心。我呢,无非是因为不好意思开口告诉他们我在做什么罢了。说真格的,我哪能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说我不想去做事,而想写小说呢
,因此我只好暂时瞒着他们,说我找不到工作,正在使劲找。他没工夫来核实我说的话是真是假。记得有一次,娜塔莎因为听多了我们的谈话,就把我悄悄拉到一边,含着眼泪央
求我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地盘问我,极力想要问个明白:我到底在做什么,可是我对她也没有坦诚相告,于是她就要我起警说我决不会像个懒汉和游手好闲之徒那样毁掉自己。
确实,虽说我并没有对她开诚布公,说我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记得,我当时恨不得把我后来听到的批评家和鉴赏家对我所说的溢美之词,来换取一句地对我的作品,对我的第一
部长篇小说表示赞许的话。我的小说终于出版了。早在它问世前很久,文学界就已掀起一片吵吵嚷嚷的喝彩声。B①读过我的手稿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不!如果说我确曾感到
幸福的话,倒也不是在我取得成功之初那一段令人陶醉的时刻,而是我自己尚未读过手槁,也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的那时候:当时,在漫漫长夜,我抱着暗自狂喜的希望和幻想,无
比热爱我的劳动成果;当时,我同我的幻想,同我亲自创造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好像他们是我的亲人,好像他们是确实存在的人;我爱他们,跟他们同欢乐,共悲伤,有时候
甚至为我的头脑简单的主人公一掬最真诚的同情之泪。我简直无法描写两位老人得知我的成功之后有多么高兴,虽说起初他们非常惊讶:这消息对于他们简直太出乎意料了!比方
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什么也不肯相信,那个人人称颂的文坛新秀,居然就是如此这般的那个万尼亚,她连连摇头。老头则很久不肯改变着法,起初,在刚听到这些传闻的时
候,他甚至吓了一跳;他先是说我济身仕途的前程算是葬送了,接着又谈到所有那些要笔杆的人一般都行为乖张,有失检点。但是新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杂志上也刊出了广告,
最后他又听到了他对之心悦诚服的一些人对于我的若干溢美之词——这才迫使他改变了对事情的看法。后来,他看到我突然有了钱,并且得知靠写作居然能拿到那么多报酬的时候,
他最后的一团疑云也就烟消云散了。他从怀疑迅速转变为完全的、大喜过望的深信不疑,像孩子般对我的时来运转感到高兴,而且突然对我的未来想入非非,充满希望,沉湎于一
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幻想之中。他每天都要为我设计新的锦绣前程和计划,在这些计划中,什么灿烂的前程没有想到啊!他开始对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特别的尊敬。但是话又说回来
,也常有这样的时刻,我记得,正当他眉飞色舞,想得天花乱坠的时候,突然又被种种疑云所包围,于是他又犯起糊涂来了。
①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该书完成于一八四五年五月)。
“写家,诗人!真叫人纳闷……这些写诗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行当,变成了一种官衔的呢?这种人终究只会乱写乱画的,靠不住吧!”
①指俄国着名批评家别林斯基。
我发现,这类疑虑和所有这些难于回答的问题,一般都是在暮色苍茫的时候光临他的脑海(我永远忘不了所有这些细节和那整个无比幸福的时期!)在暮色苍茫时分,我们这
位老人就常常变得不知怎么特别烦躁,特别敏感和多疑。我和娜塔莎都十分熟悉他这脾气,因此先就窃,窃他笑起来。我记得,为了使他振作起来,我给他讲了一些故事,说苏马
罗科夫怎样被擢升为将军①,皇上怎样送给杰尔查文一只鼻烟壶,外加金币无数②,女皇陛下还亲自去拜访过罗蒙诺索夫③;我还向他讲了普希金和果戈理的故事。
“我知道,小老弟,全知道,”老人家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但他不敢苟同。“嗯!我说万尼亚,看到你炮制的这部东西没有用诗来写,我倒反而觉得高兴。小老
弟,诗这东西净胡说八道;你别争嘛,请相信我这老头的肺腑之言;我是希望你好;纯粹是明说八道,吃饱了撑的,白浪费时间!中学生才写诗;诗把你们这帮年轻人都弄得丧魂
失晚,快进疯人院了……就算普希金伟大吧,谁说他不伟大呢!毕竟是些歪诗,没法夸它;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话又说回来,普希金的诗我读得不多……散文又当别论!作
家可以利用散文起到教育作用,——比如,书里说到要爱祖国,要惩恶扬善……可不是吗列。老弟,不过我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你会懂得我的话的;找说这话是出于一片爱心。嗯,来吧,来吧,你就读给我们听听吧!”当我终于把书拿了来,我们用完茶后,全都围坐在圆桌旁时,他带着某种姑委听之的袒护神态,最后说道:“你在书里究竟写了些什
么,读给我们听听吧;人家大轰大嗡地说了你很多好话!咱倒要瞧瞧,瞧瞧!”
我打开书,准备朗读。那天晚上,我的小说刚刚印好,我终于弄到了一本样书,于是我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伊赫梅涅夫家来朗读自己的作品。
我未能早一点按照手稿把我的小说读给他们听(因为手稿在出版商手里),我感到十分惋惜和懊恼!娜塔莎甚至难过得哭了,她跟我吵,责备我倒让别人比她更早地看到了这
部小说……但是我们终于在桌旁
①苏马罗科夫(一七一七-一七七七),俄国作家。他曾担任四等文官,相当于武职少将。
②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曾因杰尔查文(一七四王-一八一六,俄国诗人)写的《费丽察颂》钦赐镶有钻石的金鼻烟壶一只和金币五百枚。
③罗蒙诺索夫(一七一一——一七六五),俄国着名的科学家和诗人,叶卡捷琳娜二世曾亲自驾幸,参观过他的实验室。
坐好了。老人摆出一副异常严肃的表情,准备发表评论。他要严格而又严格地加以评论,“亲自确认”。老太太的样子也庄严得异乎寻常;她头上的一项新包发帽,大概也是
为了听我朗读小说才戴上的。她早就注意到,我常常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掌上明珠娜塔莎;每当我开口跟她说话的时候就紧张,就端不过气来,就两眼发黑,娜塔莎每次看我,两
眼也不知怎的显得比从前亮。是的!终于时来运转了,这时我功成名就,前程远大,志得意满,好事就凑到一块儿,一下子都来了!同时老太太也注意到。她那老头子不知怎的也
对我赞不绝口,同时有点异样地望着我和他的女儿……她见状突然害怕起来:我毕竟不是伯爵,不是公爵,也不是大权在握的亲王,或者退一万步说,也不是年轻潇洒、胸前戴满
勋章、由法科学校毕业的六等文官!安娜安德烈耶关娜不喜欢自己的希望只能实现一半。
“都夸他,”她寻思,“夸他什么呢——不知道。写家,诗人……这写家到底算老几呢?”
[book_title]第一部 第06章
我把我的小说向他们一气读完了。我们一喝完茶就开始朗读,一直坐到后半夜两点。起先老人家双眉深锁。他原以为他将听到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也许他根本理解不了
,但一定是某种高不可攀的东西;可是却突然听到了一些平平常常的和人人知道的事,就跟周围通常发生的事一模一样。如果主人公是个大人物或者有趣的人,或者是什么历史人
物,比如罗斯拉夫列夫或者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①之类的人,那还好说,万万没想到书中写的却是个小人物,一个受尽人家挤兑、甚至有点呆头呆脑的小官吏,而且此人连制服
上的钮扣都快掉光了②;而且描写这一切用的又是非常普通的文体,就跟咱们平常说话一样……怪事儿!老太太疑惑地望望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甚至生起了闷气,倒像上了什么
人的当似的;“说真格的,值得吗,把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印出来,还读给人家听,还得给人家钱,”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这意思。娜塔莎则全神贯注,很用心地听,她目不转
睛地盯着我,注视着我的嘴,我每读一个字,她那好看的嘴唇也跟着我微微颤动。这是怎么搞的呢?我还没读完一半,我的全体听众便都眼泪汪汪地潸然泪下。安娜安德烈耶芙
娜真心真意地哭着,打心眼儿里可怜我的主人公,我从她的长吁短叹中明白,她非常天真地愿意做点什么来帮帮他的忙,让他摆脱自己的不幸。老头则完全丢掉了对高不可攀的东
西的一切幻想:从迈第一步就看得出来:你还嫌嫩,有许多不足;马马虎虎吧,普普通通的一个故事;不过这故事能抓住人的心,”他说,“也使你渐渐明白和难以忘怀周围发生
的事,而且使你认识到,一个最最逆来顺受、最最等而下之的人也是人,而且可以称之为我的兄弟!①”娜塔莎边听边哭,还在桌底下偷偷地、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朗读结束了。她站起身来;她的两颊绯红,两眼噙满泪花;她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亲吻了一下,然后扭头跑出了房间。她的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彼此使了个眼色。
①俄国作家孔戈斯金(一七八九-一八五二)两部历史小说的主人公。过去,这两部书曾被推荐为家庭读物。
②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中的主人公马卡尔杰武什金。
“嗯!瞧她那副激动的模样,”老爷子说道,他为女儿的举动感到愕然,“不过这也没什么,很好,很好嘛,这是一种高尚的感情冲动!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他乜斜
着眼,看着夫人,嘟嚷道,仿佛想替娜塔莎辩护似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也想借此替找辩护。
尽管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听我读小说的时候,她自己也有点激动,并深受感动,但是现在她那模样却似乎想说:“当然,马其顿王亚历山大是位英雄,但是干吗要拿椅子出
气呢?②”等等。
娜塔莎很快就回来了,高高兴兴,喜气洋洋,而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还悄悄拧了我一下。老爷子又开始“严肃”地评论起我的小说来了,但是因为一高兴没有坚持到底,他一
说就管不住自己了:
“我说,万尼亚小老弟,好,好!真让我高兴,我都没有料到你会让我这么高兴。既不崇高,也不伟大,这是看得出来的……瞧,我那里有一部《解放莫斯科》③,这书是在
莫斯科写的,——你刚看了个头就看得出来,小老弟,可以说吧,这人像头鹰似的在展翅飞翔……但是我说,万尼亚,你写得简单些,也好懂些。正因为好懂,我才喜欢它!不知怎
的使人感到亲切;这一切就像是我自己的切身感受。至于什么叫崇高?我自己也不摸。至于文体,我倒想可以改一改:尽管我也说它好,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崇高的东西毕竟少了
点……不过现在说也晚了:书都印出来了。只能出第二版的时候再说了?怎么样,小老弟,也许会出第二版吧?那时候又有钱了……嗯!”
①伊赫梅涅夫在这里重复了别林斯基评论《穷人》时说过的话。
②源出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中市长的话(第一幕第一场)。他讲的是一位历史教员,上课时一激动,把椅子都弄坏了。
③这是俄国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充斥书肆的一部惊险小说。
“伊万彼得罗维奇①,难道您真拿到了那么多钱?”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我瞧您那模样,不知怎么总叫人不大相信似的。唉呀,主问,现如今,连干这么点事都要给
钱!”
“我说万尼亚,”老人家继续道,越说越来劲了,“虽说这算不了什么差使,但毕竟也是条门路。那些大人物会看到的。你刚才不是说果戈理每年都能拿到一笔津贴,而且还
被派出国了吗②?要是你也这样该多好呀!啊?要不然,还早?还得再写点东西?那你就写吧,小老弟,快点写吧!不要翘尾巴,睡大觉。不要满不在乎!”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老于世故和倾吐金玉良言的神情,而且又出于一片好心,使人不好意思给他泼冷水,不让他幻想。
“要不然,比如说吧,给你个鼻烟壶也说不定……怎么样?皇上的恩赐是没有定规的。想鼓励鼓励你。谁知道呢,说不定还会让你到朝廷去做官,”他放低声音又加了一句,
而且眯起左眼,做了个彼此心照的姿势,“难道不会吗?要不,上朝做官为时尚早?”
“唉呀,就要到朝廷做官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仿佛有气似的。
“再过不多一会儿,你们就要提升我做将军了,”我打心眼里笑着,答道。
老人也乐了,非常得意。
“将军大人,请用膳!”爱笑爱闹的娜塔莎叫道,这时候她已经给我们摆好饭桌,准备开饭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跑到父亲眼前,伸出两条热乎乎的玉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好爸爸,好爸爸!”
①万尼亚的名字和父称。俄俗:对人称呼名字和父称显得有礼貌而且客气。
②当时果戈理住在意大利。沙是尼古拉一世曾赏赐给他三千卢市津贴,从一八四五年起,每年拨予一千。
老人家深受感动。
“唉呀,好啦,好啦!我也不过随便一说。管它将军不将军呢,咱们去吃饭吧。你也太多情了!”他又加了一句,伸手拍了拍娜塔莎涨得绯红的小脸蛋,一有合适的机会,他
就爱拍拍她的脸蛋,“我说万尼亚,我说这话是出于对你的爱。嗯,当不上将军也没关系嘛(咱们离将军还远着哩!),反正也是个知名人土,是个写家嘛!”
“爸爸,眼下叫作家。”
“不叫写家了?我不知道。好吧,就叫作家吧;我想说的是这么回事,当然,写写小说,人家是不会让你当御前侍从的;这事,就不用去想它了;但是起码也可谋个一官半职。比如说吧,到大使馆当个随员什么的。也可能派你出国,去意大利,去疗养或者留洋深造;还可能资助你,给你点钱①。当然,这一切也得你自个儿上进;要做事,认认真真地
做事,这样才会名利双收,而不是想方设法地托人情,走门路……”
“那时候你可别骄傲呀,伊万彼得罗维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笑着加了一句。
“爸爸,你还是赶快赏给他一枚星形勋章吧,要不然的话,真是的,老是随员长随员短的!”
她又轻轻拧了一下我的胳臂。
“这死丫头一直拿我开玩笑!”老人家喜滋滋地望着娜塔莎叫道,经他这么一叫,娜塔莎又满脸涨得绯红,可是两眼却像两颗小星星似的在愉快地闪光。“孩子们,看来,我
还真扯远了,有点想入非非了;我动不动这样……可是我说万尼亚,我瞧着你那模样:你这人是不是太普通,太平凡了呢……”
“啊呀,我的上帝!那么你要让他成为什么样儿呢,爸爸?”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万尼亚,你的脸有点那个……我是说完全不像诗人的脸……应当是这样的,你知道吗,据说,那帮诗人都是面孔苍白,头发都是这样的
,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态……你知道吗,比如说什么歌德呀或者其他等等……我这是在《阿巴顿纳》②里读到的……又怎么啦?我又说错了?瞧,这淘气的死丫头,净取笑我
,笑成了这模样!孩子们,我虽说没有学问,不过我感觉得出来。好了,脸什么的就不用管它了,脸长得怎么样,无关紧要;我看,你的脸就不错嘛,我很喜欢……要知道,我要
说的并不是这意思……不过人要正派,万尼亚,要正派,这是最要紧的;要洁身自好,不要想入非非!你前程远大。要实实在在地做事;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正是这个!”
①参见果戈理在意大利,沙皇尼古拉一世曾给予津贴一事。
②这是俄国作家被列沃依(一七九六-一八四六)写的小说;他书中的主人公威廉雷亨巴赫是个诗人,他的外貌就像伊扬海涅夫描写的那样。
多美好的时光呀!我的全部空余时间,全部晚上都在他们家度过。我给老人家带来文学界和文学家们的各种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忽然对文学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读
起B的批评文章来了。我对他说过许多关于B的事,而他对B几乎一无所知,但是他对B赞不绝口,痛斥那些在《北方蜜蜂报》上写文章骂他的他的论敌们①。老太太则睁大了两眼紧
盯着我和娜塔莎;可是她也看不尽许多!我们已经心心相印,我也终于听到了娜塔莎低着头,半张着嘴,几乎像耳语一样对我说:我爱你。但是两位老人家终究还是知道了;他们
一猜,一琢磨,就全明白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连连摇头。她既感到奇怪,又感到可怕。她对我放心不下。
“如果一帆风顺,当然也不错,伊万彼得罗维奇,”她说,“要是一旦碰了钉子或者出了差错;耶怎么办?您还是找个正经事情做做吧!”
“我说呀,万尼亚,”老人家思虑再三后说道,“这事我看出来了,也注意到了,不瞒你说,我甚至很高兴,看到你和娜塔莎……嗯,这也没什么!但是你要明白,万尼亚,
你们俩毕竟还很年轻,我那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得也对。等等吧。就算你是个人才吧,甚至才华出众……但毕竟不是天才,不是像开头人们使劲嚷嚷的那样,而是一般有点
才华罢了②(今天我还在《蜜蜂报》上读到了一篇对你的评论③;他们把你看得一钱不值;唉,这算什么报纸呢!)是的!你要明白:这毕竟不是存在钱庄里的钱,我是说才华;
你们俩都很穷。咱们还是再等上个一年又半,或者就一年吧:你要是混得好,在你走的这条路上站稳了脚跟——娜塔莎就是你的了;要是栽了跟头——你就看着办吧!……你是个老实
巴交的人;你想想,这话在理不?……”
①《蜜蜂报》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在彼得堡出版的一家反动报纸,经常攻击和谩骂别林斯基以及俄国文学界的“自然派”。
②内容大致相近地复述了别林斯基在《当代短评》一文中所说的话:“任何一个有头脑和有审美力的人都不会否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华,甚至是出众的才华,由此可见,问
题仅仅在于这才华有多高,多大。”
②指发表在《北方蜜蜂报》(一八四六年一月三十日,第二十五期)上的一篇文章,署名BBB(即BB.勃兰特)。这篇文章说,作者看了这篇小说后一大失所望”,一个“并非
完全没有才能”的年轻的作者被一些批评家(指别林斯基)所提倡的原则毁了。
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而一年以后风云突变。
是的,这事发生在几乎整整一年之后!在九月份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傍晚,我抱病去看望两位老人家,心里直打鼓,差点没晕倒在椅子上,因此他俩看到我这副模样后都
吓坏了。但是我当时之所以头昏目眩,心事重重,倒不是因为我曾经好多次走到他们家门口又好多次退了回去,最后才硬着头皮跨进了门槛,也不是因为我文坛失意,既没有名,
也没有利;也不是因为我还没有当上什么“随员”,而且还远远不够资格派我到意大利去疗养;而是因为在这一年中我好像熬过了十年,我的娜塔莎在这一年中也好像过了十年。
我们两人之间已经横亘着一条鸿沟……我记得,我呆呆地坐在他老人家面前,默然以对,心不在焉地窝着本来已经窝坏了的我的礼帽的帽檐;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那里等待娜
塔莎出来。我身上的那套西服既难看又寒碜;我两颊塌陷,人瘦了,脸也黄了——反正离诗人的模样相差甚远,我的两眼中也没有一星半点当年好心肠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十分关
注的那种了不起的神态。老太太则带着并非假装出来的,但又略嫌性急了的怜悯之态看着我,她那模样似乎在自言自语:“这样的一个人差点没成了娜塔莎的未婚夫,幸亏我主慈
悲和保佑!”
“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要不要喝点茶?(桌上的茶炊开了,)小老弟,您过得怎么样?瞧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声音问道,至今音犹在耳。
我好像现在都看到,她的嘴在对我说话,可是她的眼睛里却看得出她另有心事,她的老伴也在为这事发愁,茶已经凉了,他还是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心事重重。我知道,这
当口他们正忧心忡忡,因为跟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的那场官司,现在变得对他们凶多吉少,此外又出了一些新的不愉快的事,使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心烦意乱,居然生起了病。那
位小公爵(这场官司就是因他而起),约莫五个月前,居然找到了一个机会来看望伊赫梅涅夫。老爷子本来就很喜欢他的心肝宝贝阿廖沙,把他视同己出,前一晌几乎每天都在念
叨他。他这次前来,老爷子家当然欢天喜地地接待了他。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到他就想起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哭了起来。从此,阿廖沙就瞒着他父亲常常来看他们,而且来得越
来越勤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人正派,胸襟坦荡,愤然拒绝了人家让他要多几个心眼的忠告。他出于高尚的自尊心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一旦公爵知道了他的儿子又变成了伊赫
梅捏夫家的常客,他会说什么呢?他打心眼里瞧不起所有那些荒唐的猜疑。但是老爷子有没有力量来经受这新的侮辱呢,他并不知道。小公爵几乎每天都要来他们家。两位老人跟
他在一起也觉得很开心。他常常上他们家来,一坐就是整个晚上,甚至到下半夜还赖着不走。不用说老公爵终于知道了一切。出现了流言蜚语,难听极了。公爵写了一封不堪入目
的信给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侮辱他,而且像过去一样抓住老问题做文章,断然禁止他儿子再来拜访伊赫格涅夫家。这事发生在我上他们家的前两周。老爷子伤心已极。怎么连他
的娜塔莎这么一个既天真又高尚的姑娘,也被裹胁进了这件肮脏的诽谤,这件卑鄙已极的事情中去了呢!过去侮辱过他的人,现在又肆意糟蹋起了她的芳名……难道对这一切就善
罢甘休不成!头几天他由于伤心已极躺倒了。这些情况我都知道。这事的详细经过我也都听说了,虽说最近以来我有病,而且抑郁寡欢,一直卧病在床,杜门不出,已经三四个星
期不上他们家了。此外,我还知道……不!我当时只是预感到,知道,但是不相信,除了这件事情以外,他们现在还有一件什么事,是世界上使他们感到最不安的,当时我正以又
痛苦又烦恼的心情留神观察着这两位老人。是的,我很痛苦;我怕不幸被我言中,我怕相信,因此想方设法使这一不幸的时刻离我们远点。然而我也是为这事而来。这天晚上好像
有一股吸引力,使我身不由己地走进了他们家!
“对了,万尼亚,”他老人家好像清醒过来似的突然问道,“你该不是有病吧?怎么好长时间不来看我们呢?真对不起:早就想去看你,可是不知怎么老是这个……”他又陷
入了沉思。
“我不舒服,”找回答。
“嗯!不舒服!”过了五分钟,他才重复我的话道。“可不是不舒服吗!我当时就说过这话,提醒过你,——你不听嘛!嗯!不,万尼亚,我的小老弟:看来,自古以来缪斯女
神①就是饿着肚子坐在阁楼上的,而且还要一直坐下去。可不是吗!”
是的,老爷子的心情不好,要是他心上没有伤痛,他是不会跟我谈到挨饿的缪斯女神的。我注视着他的脸:他脸皮焦黄,眼神里似有一种困惑,似有一种疑问,但是他又百思
不得其解。他显得有点心神不定,而且异常焦躁。他的妻子不安地抬起头来看看他,摇摇头。有一次,他转过身去,她便偷偷地向我摆了摆头,让我看他。
①希腊神话中的文艺女神。
“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①的身体好吗?她在家吗?”我问心事重重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在家,小老弟,在家,”她答道,好像对我的问题难以回答似的。“她一忽儿就出来看您。可不是闹着玩的!三星期不见面了!她不知怎么变得有点那个了——简直摸不透她
到底是怎么啦:有病呢还是没病,真是的!”
她说罢便胆怯地看了看丈夫。
“什么?她什么事也没有,”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乐意而又生硬地插嘴道,“身体很好。就这样,姑娘家长大了,不再是个娃娃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谁闹得清姑娘家心
里面有什么烦恼和怪念头?”
“唉,可不是怪念头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用一种埋怨的声音接口道。
老爷子闭上了嘴,用手指敲着桌子。“上帝,难道他们中间出了什么事了?”我害怕地想。
“我说,怎么样,你们那里怎么样?”他又开口道,“B在干吗?还在写评论吗?”
“是的,还在写,”我回答。
“唉呀,万尼亚,万尼亚!”他挥了挥手,最后道,“现在评论又顶屁用!”
房门开了,娜塔莎走了进来。
[book_title]第一部 第07章
她手里拿着帽子,进屋后把帽子放在钢琴上;然后走到我身边,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手。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她好像想对我说什么话,说句什么表示寒喧的话,但是又什么也
没说出来。
我俩已经三星期没见面了。我带着一种困惑和害怕望着她。这三星期来她发生了多大变化啊!当我看到她那塌陷的、苍白的脸蛋,像患热病似的干裂的嘴唇,两眼在长而黑的
睫毛下闪烁着火热的光和一切都豁出去了的决心时,我感到一阵心酸。
①娜塔莎的名字和父称。
但是上帝,她多么漂亮啊!无论过去还是以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像在这不幸的一天那么漂亮。难道这就是那个,那个娜塔莎,难道这就是那个小姑娘?仅仅一年前,她的两
眼还紧紧地盯着我,一边听我读小说,一边还跟着我毅动嘴唇,而且吃晚饭的时候还那么快活,那么无忧无虑地哈哈大笑,跟她爸爸和跟我开玩笑。难道这就是那个在房间里,低
着头,满脸羞得通红,对我说“我爱你”的娜塔莎吗?
传来了雄浑的钟声,宣召大家去做晚祷。她打了个寒嘴,老太太画了个十字。
“你准备去做晚祷吗,娜塔莎,听,已经打钟了,”她说,“快去吧,娜塔申卡①,快去祷告祷告吧,反正很近!同时可以出去走走。老坐在家里干吗?瞧,你脸色多苍白,
像中了邪似的。”
“我……说不定……今天就不去了,”娜塔莎几乎像耳语似的慢腾腾地低声道,“我……不舒服,”她又加了一句,脸色白得像块白布。
“还是去的好,娜塔莎;你刚才不是还想去吗,而且,瞧,把帽子也拿来了。去祷告祷告吧,娜塔申卡,求上帝保佑你健康,”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劝她道,一面胆怯地望着
女儿,好像怕她似的。
“是啊是啊,去吧;再说也可以出去走走,”老爷子也不安地注视着女儿的脸,补充道,“你妈说得对。让万尼亚陪你去吧。”
我似乎觉得,娜塔莎的嘴上掠过一丝苦笑。她走到钢琴旁,拿起了帽子,戴在头上;她的两手在发抖。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无意识的,好像她根本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父亲
和母亲注意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别了!”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
“我的天使,什么别了不别了的,又不是出远门!哪怕出去让风吹吹呢;瞧你的脸色多难看。啊呀!我差点忘了(我的忘性真大!)——我的天使,我给你做了个护身香囊②,
香囊上还绣了一段祈祷文;去年,基辅来了个修女教我的;这段祈祷文正好用得着;我刚绣好。戴上吧,娜塔莎。说不定我主上帝会赐给你健康的。我们就你一个女儿呀。”
①娜塔莎的小名。
②俄俗:香囊中,或装神香,或装护身符,与十字架一起,佩戴在胸前,作护身用。
说罢,老太太从针线盒里取出娜塔莎贴身佩戴的一个小十字架;在同一根带子上还挂了一个刚刚做好的小香囊。
“好好戴上吧!”她接着道,给女儿戴上十字架,又给她画了个十字,“从前呀,我每天夜里都要给你画十字,祝你安睡,我念祈祷文,你也跟着念。可现在你已经不是从前
那样啦,主不让你心神安宁。唉,娜塔莎呀,娜塔莎!我做娘的祷告也帮不了你的忙啦!”老太太说罢哭了起来。
娜塔莎默默地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向房门迈出了一步;但是她又突然急速回过身来,走到父亲身边。她的胸部在一起一伏地剧烈波动。
“爸爸!你也画个十字祝福祝福……自己的女儿吧,”她声音哽咽地说,在他面前屈膝跪下。
我们站在一旁,莫名其妙:她这种举动为我们始料所不及,也显得太隆重了。她父亲丧魂失晚地望着她,望了片刻。
“娜塔申卡,我的孩子,我的好闺女,我的宝贝,你怎么啦!”他终于叫道,说罢泪如雨下。“你难过什么呢?你干吗要日夜啼哭?要知道,我都看见了;我夜里睡不着觉就
起床,站在你的房间外面听!……都告诉我吧,娜塔莎,向你的老爸爸敞开你的心扉吧,我们……”
他说不下去了,把她扶了起来,紧紧地拥抱她。她浑身发抖地紧贴在他胸前,把头理在他的肩膀上。
“没什么,没什么,这不过是……我不舒服……”她重复道,哽咽得泣不成声。
“愿上帝也像我一样祝福你,我的好孩子,我的宝贝!”父亲说,“愿上帝让你永远心情平和,保佑你,不使你有任何悲伤。祷告上帝吧,我的孩子,但愿我的有罪的祈祷能
被上帝听到。”
“还有我的祝福,我对你的祝福!”老太太又加了一句,泪如雨下。
“别了!”娜塔莎悄声道。
她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再一次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她还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便快步走出了房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跟在她后面冲了出去。
[book_title]第一部 第08章
她默默地走着,走得很快,低着头,也不看我。但是,走过一条街踏上滨河路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闷!”她低语道,“心里憋得慌……闷!”
“回去吧,娜塔莎!”我害怕地叫道。
“难道你看不出来,万尼亚,我已经永远离开了家,离开了他们,永远不回去了吗?”她说,用一种说不出的哀愁看着我。
我的心陡地沉了下去。我还在去看他们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切,也许,还在这天前很久,我就像在迷雾中似的恍恍惚惚地看到了这一切;但是现在,这话从她嘴里说出
来,犹如晴天霹雳般使我感到震惊。
我们俩忧伤地走在滨河路上。我说不出话来;我在思索,我在沉思,我六神无主。我的头开始发晕。我觉得这太荒唐,也太匪夷所思了!
“你在怪我,万尼亚?”她终于问道。
“不,但是……但是我不信,这不可能!……”我不知所云地答道。
“不,万尼亚,就是这么回事!我离开了他们,而且不知道他们将会怎样……也不知道找的下场将会怎样!”
“你去找他,娜塔莎,是吗?”
“是的!”她回答。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我发狂般地叫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可怜的娜塔莎!要知道,你这样做简直是发疯。你会要了他们的命的,也毁了你自己!你知道这点
吗,娜塔莎?”
“我知道;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这由不得我呀,”她说,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观绝望,好像她被押去处决似的。
“回去吧,趁现在还不晚,回去吧,”我求她,但我央求得越热烈,越恳切,我越是意识到我的规劝是徒劳的,而且在当前这时候也是十分荒唐的。“娜塔莎,你明白吗?你
会要了你父亲的命的!你好好想过这个吗?要知道,他父亲是你父亲的仇人呀;要知道,公爵侮辱了你父亲,怀疑他偷了钱;要知道,他曾骂他是贼。要知道,他们正在打官司…
…这还没什么!这还是次要的,你知道吗,娜塔莎……(噢上帝,这一切你都是知道的呀!)你知道公爵还怀疑你父亲和母亲趁阿廖沙在你们乡下作客的时候,故意让你去接近阿
廖沙,让你们相好吗?你想想,你只要想想,你父亲受到这样的诽谤后心里有多难受,有多痛苦啊。要知道,这两年,他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你倒是瞧瞧他呀!而主要是,这一
切你全都知道,娜塔莎,主啊,找的上帝呀!我且不说他们永远失去了你以后将会怎样!要知道,你是他俩的心肝宝贝,是他俩在老年留下的一切呀。这,我就不想说了:你自己
也应该知道;你想想,你父亲认为你无事受辱,是这些目空一切的人肆意诽谤的牺牲品,而且此仇未报!现在呢,正是现在,由于你们接待了阿廖沙,让他来看你们,这一切又闹
腾起来啦,过去的种种宿怨又一下子激化啦。公爵又一次侮辱了你父亲,他老人家旧恨加上新仇,正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可是突然。这一切,这一切责难现在全都变得似乎是有
理的了!现在,一切知情人就都会站到公爵一边,替公爵说话,并且指责你和你父亲。唉,现在他还有什么险去见人呢?要知道,这会立刻要了他的命的!羞愧难当,奇耻大辱,
因为谁呢了都是因为你呀,而你是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宝贝疙瘩呀!而你母亲会怎样呢?要知道,她也决不会比他老人家活得更长……娜塔莎呀娜塔莎!你在做什么呀?回去吧!
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她默然以对;最后,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意含责备,而在这一瞥中含有多少令人心碎的悲伤,又有多少痛苦啊,于是我明白了,即使我不说这话,她那伤痕累累的心现在
也满是鲜血。我明白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出此下策,经受了多大痛苦啊,而我说了这些无用的、为时已晚的话,又重新刺痛了她心头的创伤,使她心如刀割;这一切我全都明白
,但是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继续说道:
“刚才你自己还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也许,你就不出门了……不去参加彻夜祈祷①了。可见,你也是想留下来的呀;可见,你还没完全拿定主意,不是吗?”
她只是凄苦地微微一笑算作回答。我又何苦问这话呢?其实我也明白,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地决定了。但是我也有点忘乎所以。
“难道你就这么爱他?”我叫道,屏住呼吸,望着她,几乎自己都不明白我在问什么。
“万尼亚,让我怎么回答你呢?你都看见了!他让我来,我就得来,而且在这里等他,”她仍旧带着原先那种凄苦的微笑说道。
“但是你听我说,听我说呀,”我抓住一根稻草,又开始求她,“这一切还是可以挽回的,还是可以换一种办法,换一种完全不同的办法来办妥的!可以不离家出走,我可以
教你怎么做,娜塔申卡。我可以给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一切,包括见面,以及其他等等……只要你不离开家!……我可以替你们彼此送信;干吗不能送信呢?这比现在这样好。我
一定会把这事办好的;我会使你俩满意的;你们看好了,我一定使你们满意……娜塔申卡,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毁了你自己了……要不然的话,你现在是在彻底毁了你自己,彻底
毁了呀!你同意吧,娜塔莎:一切都会好上加好而且很幸福的,你们可以爱怎么相爱就怎么相爱……一旦他们两位当爸爸的和好了(因为他们一定会和好的)——那时候……”
①东正教的一种晚祷形式,彻夜祈祷,直至天明。
“得了吧,万尼亚,别白费唇舌啦,”她打断我的话道,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泪眼婆娑地向我微微一笑。“万尼亚,你的心真好!你心肠好,人也老实!一句话也没说到你
自己!是我第一个抛弃你,可是你却原谅了一切,你想到的只是使我幸福。还想给我们送信……”
她哭了。
“万尼亚,你是多么爱我,而且至今还爱着我——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在这段时间里,你没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也没说过一句伤心地埋怨我的话!而我,我……我的上帝,
我多么对不起你啊!你记得吗,万尼亚,记得我们俩在一起度过的岁月吗?噢,还不如我不认识他,从来没遇到过他好呢!……那么我就会跟你在一起生活,万尼亚,跟你在一起
,我的好心肠的人,我的宝贝!……不,我不值得你爱!你瞧,我这人多坏:在这样的时刻还向你提我们过去的幸福,而不提这事你就够痛苦的了!瞧,你已经三星期不到我们家
来啦:我敢向你起誓,万尼亚,我一次也没产生过这样的想法,认为你在诅咒我,很我。我知道你为什么走开:你不想妨碍我们,不想让我们一看到你就感到内疚。而你看到我们
难道心里就不难过,不痛苦吗?我一直在等你,万尼亚,望眼欲穿地等你!我说万尼亚,如果我像发狂一样,像疯子一样地爱着阿廖沙的话,那么,说不定,我把你看作我的朋友
,爱得还更深。我已经听到我的心声,我知道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心,需要你那颗金子般的心……唉,万尼亚!一个多么痛苦,一个多么沉重的时期来临了
呀!”
她说罢泪如雨下。是的,她的心情多么沉重啊!
“啊,我多么想看到你啊!”她强忍住眼泪继续道,“你瘦多啦,瞧你的气色多难看,病容满面;你真的不舒服吗,万尼亚?我是怎么搞的嘛,也不问问!一直说我自己;你
跟那些编杂志的人相处得怎么样?你的新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娜塔莎,现在哪有心思谈小说,谈我呢!我的事算得了什么!什么也不是,马马虎虎吧,别提这些了!娜塔莎,我要问你:是他硬要你到他那儿去的吗?”
“不,不仅仅是他,主要是我。不错,他也说过,也是我自己愿意……你瞧,亲爱的,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有人正在给他说媒,那女的很有钱,门第也高;亲戚也很显赫。他父亲硬要他娶她,你是知道的,他父亲诡计多端地已经上足了所有的发条:这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十年也都不到一次。有钱有势……听说,她还长得很漂亮,受过良好的教育
,心眼也好——全好;阿廖沙对她已经一见钟情。再说,他父亲也想赶紧把他的事给了了,卸下这包袱,这样他自己就可以结婚了,因此他决定千方百计地非把我们俩的关系拆散不
可。他怕我,怕我影响阿廖沙……”
“难道公爵知道你们彼此相爱?”我诧异地打听她的话道,“他不过是怀疑,而且连这也没有把握嘛。”
“他知道,全知道。”
“那么是谁告诉他的呢?”
“不久前阿廖沙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亲口告诉我,他把这一切都告诉父亲了。”
“主啊!你们是怎么搞的嘛!他自己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偏又赶上这时候?……”
“别责怪他啦,万尼亚,”娜塔莎打断道,“也别取笑他!他跟其他人不一样,是不能理喻的。要公道,要知人论事。他跟你我不同。他是个孩子;他受的教育也与我们不同。难道他明白他在做什么吗?见面后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别人对他只要略施影响,就足以使他背离他一分钟前矢志追求的一切。他这人没有性格。比如说,他可以向你起誓,可是
在同一天,他又会同样诚实地献身于另一个女人;而且他还会第一个跑来找你,把这事告诉你。他说不定也会做坏事;但决不能因为他做坏事而对他横加指责,只能可怜他。而且
他也能作自我牺牲,甚至是很大的自我牺牲!可是只要他一遇到什么事,得到了什么新的印象,他又会把以前的一切丢诸脑后。如果我不经常守着他,他也会招我忘了的。他就是
这样一个人!”
“啊,娜塔莎,也许这都不是真的,只是谣传罢了。像他这么个毛孩子哪能结婚呢!”
“告诉你吧,他父亲另有企图。”
“你怎么知道那女的很漂亮,他已经对她一见钟情了呢?”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什么!是他自己告诉你他可能爱上别人,因此让你现在为他作这样的牺牲吗?”
“不,万尼亚,不!你不了解他,你同他相处不长;只有接近他才能了解他,然后才能对他作出评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心比他的心更诚实,更纯洁的了!怎么?难道让他
说谎好?至于说他一见钟情,那是因为只要我一星期不跟他见面,他就会把我忘了,爱上另一个女人,可是后来只要他一见到我,他又会再次拜倒在我的脚下。不!让我知道,不
向我隐瞒这点,这就算好的了;否则我会得疑心病死掉的。是的,万尼亚!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我不是永远地、经常地、每一刹那都守着他,他就会不爱我,忘记我,抛弃我。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任何别的女人都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那时候我会死的……死又算得了什么!现在我还乐于死呢!没有他,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这比
一切痛苦还痛苦,不如干脆一死了之!噢,万尼亚,万尼亚!要知道,现在我为了他抛弃了父亲和母亲,毕竟还能留下点什么!你别劝我了:一切都决定了!他必须每一小时,每
一刹那都待在我身边;我不能回去。我知道我毁了找自己,也毁了别人……啊,万尼亚!”她蓦地叫道,浑身开始发抖,“要是他当真不爱我了,怎么办呢?要是你刚才说的是真
的(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话),你说他只是在骗我,仅仅看起来好像是诚实和真诚的,其实却是个坏人,追求虚荣的人,那怎么办呢!现在我站在你面前替他辩护;而他说不定正
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鬼混,在偷偷地笑我哩……而我却自己犯贱,抛弃了一切,在大街小巷来来回回地找他……唉,万尼亚啊!”
从她心里进发出来的这声长叹,包含着多少隐痛啊,我悲不自胜,心如刀绞。我明白,娜塔莎已经身不由己,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只有盲目的、疯狂到极点的嫉妒,才会使她
作出这种不顾一切的决定。但是我自己也妒火中烧,醋劲大发。我忍无可忍:一种卑劣的感情使我忘乎所以。
“娜塔莎,”我说,“只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你刚才说他这个那个的,你怎么还能爱他呢?你不尊重他,你甚至也不相信他的爱,可你却一条道走到黑地要去找他,为了他
,把所有的人全给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会苦苦地折磨你一辈子,而你也会苦苦地折磨他一辈子的。因为你太爱他了,娜塔莎,爱得过了头。我不明白这样的爱。”
“是的,我像疯子一样爱着他,”她答道,似乎痛苦得脸刷地白了。“我可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你,万尼亚。我自己也知道我疯了,不应该这样爱一个人。我爱得超越了常规…
…听我说,万尼亚:我过去就知道,甚至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他只会给我带来痛苦和磨难。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甚至为他而历尽苦难我也认为是幸福。难道我找
他是为了寻求欢乐吗?难道我不是事前就知道,在他那里等候我的是什么,我在他那里将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吗?要知道,他曾经海誓山盟地说他爱我,许了很多愿:可是我对他的
话一句也不信,我过去没把他的话当真,现在也丝毫没把他的话当真,虽然我知道他没有对我说过谎,而且他也不会说谎。我曾经亲口对他说过,我不想用任何东西来捆住他的手
脚。这样对他倒好些:谁也不喜欢束缚,我就是头一个。然而,我还是乐于做他的奴隶,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女奴,经受他加在我头上的一切,一切,只要他能够跟我在一起,只要
我能够看着他!哪怕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也无妨,只要他能够当着我的面,只要我能够在他身旁……这不是犯践吗,万尼亚?”她骤然问道,用一种发高烧的、充血的眼睛望着我
、刹那间,我似乎觉得她在说胡话。“居然愿意这样,这不是犯贱吗?也没什么!我自己就说这是犯践,如果他抛弃了我,我将跟着他跑到天涯海角,哪怕他推开我,哪怕他赶我
走,我也认了。可是现在你却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去——如果依了你,会有什么结果呢?即使我回去了,明天还会再走,他一下命令,我就走;把我当条狗似的,吹声口哨,吆喝一声
,我就会跟着他跑……真是磨难啊!我不怕他加给我的任何磨难!只要我知道,我在因地而受苦受难……啊,真是一言难尽啊,万尼亚!”
“那,两位高堂呢?”我想。她好像已经把他们忘了。
“难道他不想跟你结婚吗,娜塔莎?”
“答应过,他倒是一直答应的。他现在所以叫我来,就为了明天在城外偷偷地结婚;不过他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说不定他连怎么结婚也不知道。他哪当得了丈夫呀!可笑,
这倒是真的。他一结婚就会感到不幸,就会埋怨……我不希望他在任何时候和在任何事情上埋怨我。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他,就让他什么也不给我好了。如果他给了婚会感到不幸,
那该怎么办呢,何苦让他感到不幸呢?”
“不,我简直越听越糊徐了,娜塔莎,”我说,“怎么,你现在直接去找他?”
“不,他答应到这里来,把我带走;我们说好了的……”
她说罢,望眼欲穿地向远处张望,但是了无人影。
“他还没来!你倒先来了!”我愤愤地叫道。娜塔莎好像挨了一拳似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的脸一阵扭曲,痛苦地变了样。
“说不定,他根本就不会来,”她说道,发出一声苦笑。“前天他写信给我,说我如果不答应他到这里来,那他就只好放弃到城外去跟我结婚的决定了;他父亲就会把他送去
见他的未婚妻。而且他写得那么简单,那么自然,好像这事根本无所谓似的……如果他当真去看她了,怎么办呢,万尼亚?”
我无言以对。她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臂——她的眼睛闪出了光。
“他肯定在她那儿,”她几乎听不出来地说道,“他希望我不要到这里来,这样他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去找她了,然后就说他没有错,因为他预先打过招呼,是我自己没来。我
惹他讨厌了,所以他才躲着我……唉,上帝!我是疯子!要知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他烦我……我还等什么呢!”
“他来了!”我叫道,突然看见他在远处的滨河路上。
娜塔莎打了个寒噤,一声惊呼,注视着渐渐走近前来的阿廖沙,蓦地甩开我的胳臂,向他飞奔而去。他也加快了步伐,一分钟后,她已经被搂在他的怀里了。街上,除了我们
往以外,没一个人。他俩喜笑颜开地亲吻着;娜塔莎一边笑一边哭,全凑到了一块儿,倒像他俩久别重逢似的。她那苍白的脸蛋变得红喷喷的;她简直好像发了狂……阿廖沙发现
了我,立刻向我走过来。
[book_title]第一部 第09章
虽然在这一刻以前我见过他许多次,我仍旧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我看着他的眼睛,好像他的眼神能解除我的全部困惑似的,能够向我说明:这个孩子到底用什么,怎么能使
她如此着迷,怎么能在她心中燃起如此疯狂的爱情——这爱情居然使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天职,居然使她冒冒失失地牺牲迄今为止她认为是至高无上的最神圣的一切?小公爵抓住我
的两手,紧紧地握了提,他那目光温柔而又明亮,长驱直入地钻进了我的心窝。
我感到,因为他是我的情敌,单凭这一点,我对他遽下结论,难免有错。是的,我不喜欢他,而且我承认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他,但是,认识他的人当中,也许就我一个人不喜
欢他。他身上有许多东西使我一见就反感,甚至他那优雅的外表也引起我的反感,也许正因为它似乎太优雅了。后来我才明白,就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也有欠公允。他潇洒挺秀
,风度翩翩;他的脸呈椭圆形,总是那么苍白;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一双蓝蓝的大眼睛,温柔敦厚而又若有所思,有时候会突然焕发出一种异彩,显得十分憨厚,十分天算和快活。他那丰满、不大、红艳艳的嘴唇,轮廓十分优美,几乎永远带着一种貌似严肃的气质;因此,每当他嘴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微笑,便使人感到尤为意外和可爱;这微笑是那么天真
,那么憨厚,不管您当时的心情如何,都会立刻感到一种需要,非得对他报之以同样的微笑不可。他的穿着并不讲究,但永远十分优雅;看得出来,这种风流潇洒,他并没有费丝
毫力气,而是与生俱来的。诚然,他身上也有一些不好的习气,一些貌似高雅的坏习惯:轻浮、自鸣得意、貌似有礼的放肆。但是他胸襟坦荡,心地淳厚,总是他先揭露自己身上
的坏习惯,表示认错,并嘲笑自己积习难改。我觉得,这个大孩子,甚至开玩笑时都不会撒谎,即使说了慌,也多半是他自己都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他身上最自私自利的
东西也让人觉得不知怎的很可爱,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对人直言不讳,而不是藏着掖着。他没有任何隐私。他内心懦弱、轻信胆怯;他毫无主见。欺负他,欺骗他,就像欺骗和
欺负一个孩子,使人觉得罪过而又于心不忍。他天真得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对于人情世故几乎一无所知,话又说回来,他即使活到四十岁,恐怕也是浑浑噩噩,一无所知。这种
人好像注定了永远长不大。我觉得,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他。他会像孩子似的对您表示亲热。娜塔莎说得对:当他屈从于某个人的强大影响,也可能做坏事;可是后来,等他一旦
意识到自己错了,造成了严重后果,我想他会后悔死的。娜塔莎本能地感觉到,她将成为支配他的主人;他甚至可能成为她的牺牲品。她预先品尝到了如痴似狂地爱一个她所爱的
人,并且折磨他,使他痛不欲生的快乐,也许正由于她爱他,才迫不及待地先委身于他,成为他的牺牲品。但是在他的眼睛里也闪耀着爱情的光芒,他欢天喜地地望着她。她得意
洋洋地瞅了我一眼。此刻,她忘掉了一切——忘掉了父母,忘掉了离别,也忘掉了心头的疑虑……她很幸福。
“万尼亚!”她叫道,“我对不起他,我配不上他对我的深情厚意。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阿廖沙。忘掉我的坏念头吧,万尼亚。我会想办法弥补这个的!”她无限深情地
望着他,加了一句。他微微一笑,亲吻了一下她的手,但是还没有松开她的手,就转过身来对我说道:
“请不要见怪。我早就想把您当作我的亲哥哥好好地拥抱拥抱您了;她跟我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我跟您至今只有点头之交,不知怎的还没成为朋友吧,而且……请原谅我俩。”他又低声加了一句,说罢脸微微一红,同时笑容可掬地粲然一笑,使我不能不满心欢喜地来回答他的问候。
“是的,是的,阿廖沙,”娜塔莎接口道,“他是我们的人,他是咱俩的哥哥,他已经原谅我们了,没有他的帮助,咱俩是不会幸福的。我已经回你说过了……唉,咱俩真是
狠心的孩子,阿廖沙!但是我们可以三个人住在一起呀……万尼亚!”她继续道,她的嘴唇在发抖,“现在你回去吧,回到他们身边去吧;你有一个金子般的心,即使他们不肯原
谅我,但是看到连你也原谅我们了,说不定他们也会对我心软的。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们,用你自己发自内心的话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你先好好想想,怎样说才能打动他们……
请你保护我,救救我吧;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说,你自己怎么理解就怎么说。我说万尼亚,要是我今天没有遇见你,说不定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呢!你是我的救星;
我立刻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你肯定会有办法的,起码让他们乍一听到这一可怕的消息时,你能说得宛转点。噢,我的上帝,上帝啊!……请你替我告诉他们,万尼亚,我知道
,我现在这样做是不能饶恕的:即使他们饶恕了,上帝也不会饶恕我;但是,即使他们诅咒我,我也要为他们祝祷,一生一世替他们向上帝祷告。我的整个心都跟他们在一起!啊
,为什么我们不能全都幸福呢!为什么,为什么啊!……上帝!我究竟做了什么事啊!”她忽然叫道,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怕得浑身发抖,用两手捂住了脸。阿廖沙搂着她,
默默地把她紧紧地贴在胸前。大家相对默然,过了几分钟。
“您竟好意思让她作出这样的牺牲!”我责备地望着他,说道。
“请不要见怪!”他又重复以前说过的话道,“我向您保证,现在所有这些不幸,虽然是很大的不幸——不过是暂时的,一忽儿就过去了。对这点我完全有把握。一咬牙就熬过
去了;同样的话她也对我说过。您知道:罪恶祸首就是我们两家的所谓面子,这些完全不必要的争执,还有那打不完的官司!……但是……(这事我考虑了很久,真的,)这一切
必须终止。我们大家一定会和好如初,那时候我们又会非常幸福了,以至两家的老人看见我们这样,也就会言归于好了。谁知道呢,也许正是我们俩的婚姻将会促使他们和解!我
想,甚至不可能不这样。您说呢?”
“您刚才说到婚姻,你们俩究竟什么时候结婚呢?”我看了一眼娜塔莎,问道。
“明天或者后天;起码,后天是肯定的。您知道吗?我自己还不大清楚哩,实话告诉您吧,在那儿,我还没做任何安排。我想,说不定娜塔莎今天不会来。再说,我父亲今天
一定要带我去见我的未婚妻(您知道吗,有人正在给我说媒;娜塔莎告诉过您吗?不过我不愿意)。因此我对一切还没把握。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后天我们肯定结婚。起码,我这
么觉得,因为不这样不行。明天,我们就动身离开这里走普斯科夫大道。那儿不远有一座村庄,村里,我有个老同学,贵族学校的,是个非常好的人;也许,我还可以介绍您跟他
认识认识。在那儿的村子里有位神父,不过我问……不过话又说回来,说真的,这一切都是小事,只要把主要的事办要就行了。比如说,可以从附近的什么村子里请一位神父来;
您说呢?要知道,那儿附近肯定有村庄!只可惜我至今还没来得及给那里写过一行字;应当先打个招呼的。我那朋友现在不在家也说不定……但是——这都无关紧要!只要打定了主
意,到时候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对不对?暂时嘛,让她先待我那儿,待到明天或者后天。我租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套间,等我们回来后就住那儿。我再不到我父亲那儿去住了,对不?您可以到我们这儿来作客;我安排布置得可漂亮啦。我的那些同学②也会常常来看我们;我要举行晚会……”
我困惑而又悲哀地望着他。娜塔莎以目示意,恳求我不要对他求全责备,要宽大为怀。她听着他说话,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的微笑,与此同时,又似乎在欣赏他,有如欣赏一
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听着他那虽然不懂事,但却十分可爱的絮叨似的。我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她。我感到难过,受不了。
“那么令尊呢?”我问,“您有把握他会原谅您吗?”
“肯定;此外他还有什么办法?换句话说,一上来,他肯定会诅咒我;甚至十拿九稳。他就是这么个人;对我严厉极了。说不定还会去找什么人,告我的状,一句话,他肯定
要摆一摆他做父亲的威风……但是您知道这一切都是做做样子的。他爱我爱得要命;发一通脾气,也就原谅我了。于是大家言归于好,我们大家又会很幸福了。她父亲也一样。”
“如果他不原谅呢?您想过这点吗?”
“一定会原谅的,不过不会很快也说不定。那有什么?我要证明给他看,我也是有性格的,他老骂我,说我没有性格,说我不动脑子。现在就让他看看我有没有脑子吧。一个
人成家立业,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时候,我就不再是孩子了……换句话说,我要成为一个跟大家一样的人……成家立业就要有个成家立业的样子。我要工作,我要自食其力。娜塔
莎从一八四八年起,改为高等学校,专门培养贵族青年,毕业后出任文职。说,这比我们大家靠别人来养活要好得多。您不知道她对我说过多少金玉良言啊!要是我,我是永远想
不出这些道理来的——我从小娇生惯养,受的教育不同。当然,我也知道我不爱动脑子,几乎什么也不会;但是,您知道吗,前天我忽发奇想,虽然现在说,还不是时候,但是我还
是想跟您说说,因为也可以让娜塔莎顺便听听,您也可以帮我们出出主意。是这么回事:我想跟您一样,写小说,卖给杂志社。您可以帮帮我的忙,给杂志社推荐一下,行不行?
我就指望您了,昨天我想了一夜,构思了一部小说,就这样,作为试笔,您知道吗:说不定会搞出一部非常好的东西来的。题材我是从斯克里布①的喜剧里选出来的……不过以后
我再跟您详谈吧,主要是写小说,人家给钱……人家不就给了您钱了吗!”
①基督徒结婚,必须在教堂里由神父主持婚礼,方才有效,合法。
②指贵族学校的同学。该校指亚历山大(皇村)中学(创建于一八-一年)
我哑然失笑。
“你笑我,”他说,我笑,他也跟着笑。“不,您听我说嘛,”他以一种匪夷所思、憨态可掬的神态补充道,“您别看我表面是这样;真的,我的观察力可敏锐啦,敏锐极了
;将来您自己会看到的。为什么不试试呢?能搞出点什么名堂来也说不定……话又说回来,你可能说得也对;我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娜塔莎也跟我这么说;其实,这话大家也都
跟我说过;我哪当得了什么作家呢?您笑吧,笑吧,帮助我改正吧;要知道,您这样做是为了她呀,而您是爱她的。我实话告诉您吧:我配不上她;我感觉到这个;对此,我心里
很难过,我也搞不清地为什么这样爱我?看来,为了她,我得把整个生命献出来才成!真的,在这以前我什么也不怕,现在倒怕起来了:我们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主啊!难道当一个人完全献身于自己的天职的时候,老天爷就存心眼他作对,硬让他一无能力二不能当机立断地去履行自己的天职吗?您是我们的朋友,请您帮帮我们的忙吧!我们现
在就只剩下您一个朋友了。而我一个人又懂得什么呢!对不起,我对您抱着这么大的希望;我认为您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比我强多了。但是我会改过自新的,您放心,我一定要
配得上你们二位。”
他说罢又握了握我的手,他那双秀美的眼睛里闪出了善良而又美好的感情。他那么信赖地向我伸出了手,那么相信我是他的朋友!
“她会帮助我改过自新的,”他继续道,“话又说回来,您也别太往坏处想了,也别太为我们难过了。我毕竟还是有希望的,而且希望很大,至于物质方面,我们完全有保证。比方说吧,即使写小说的事办不成(说实话,不久前,我还认为写小说是犯傻,现在我把这事说出来也无非要听听您的意见)——即使写小说的事办不成,我起码总可以去教教音
乐吧。您不知道我懂音乐吗?即使靠这个来生活,我也并不认为丢人视眼。在这方面我的思想是完全新的。是的,此外,我还有许多资重的小摆设和首饰;要这些东西干吗?我可
以把它们卖了,要知道,我们靠变卖这些东西就可以生活多长时间啊!最后,万不得已,我说不定还真会去找个事情做做。父亲知道了只会高兴;他老催我出去做事,可是我老是
推托身体不好。(话又说回来,爸爸已经替我捐了个官。)他一旦看到,结婚给我带来了好处——准高兴,也就原谅我了……”
①斯克里布(一六九——一八六一),法国剧作家,是许多闹剧和喜剧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他的作品是法国资产阶级理想和审美观的反映。
“但是,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您有没有想过,令尊大人和她的父亲之间如今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呢?您认为今天晚上他们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说罢用手指了指听到我的话后面如死灰的娜塔莎。我对她太没有恻隐之心了。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这太可怕了!”他回答,“我已经想过这事,心里很痛苦……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您说得对:只要她的父母肯原谅我们就好啦!您不知道我有多么
爱他们!他们就像我的亲生父母一样,可是我却这样来报答他们!……唉,这些争吵,这些打不完的官司啊!您没法相信,我们现在对这个感到多么不愉快!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呢!我们大家彼此这样相爱,还吵什么呢!还不如言归于好,这事也就了啦!真的,我要是他们的话,准这么干……我听了您的话以后心里很害怕。娜塔莎,咱俩想做的事简直太可
怕啦!我以前就说过这话……是您坚持非这么办不可的……但是您听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也许,这一切还能补救;您说呢?他们最后总归会和解的!武们来做工作,让他们
言归于好。就这么办,一定要这样;他俩看到咱俩相亲相爱就坚持不下去了……就让他俩诅咒咱们好啦,可是我们仍旧爱他们;他俩就坚持不下去了。您没法相信,我那老父亲的
心有时候是多么善良啊!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换了一种情况,他是非常通情达理的。您不知道他今天跟我说话,开导我的时候,态度有多温和!可是今天我却偏跟他作对;我心里
有多难过啊。这都是因为这些混帐的成见作怪!简直都疯了!要是他能够好好看看她,哪怕跟她待上半小时,那该多好啊!他肯定会立刻答应我们的婚事的。”阿廖沙一边说这话
,一边温柔而又含情脉脉地瞥了娜塔莎一眼。
“我曾经满怀喜悦地想象过一千次,”他又继续自己的咦叨,“他见了她肯定会非常喜欢她的,她一定会使他们所有的人赞不绝口。要知道,他们压根儿就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我父亲深信,她肯定是个诡计多端的狐狸精。我的责任是替她恢复名誉,我说到做到!啊,娜塔莎!大家伙都会喜欢你的,肯定。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你,”他兴高采烈地加了
一句。“虽然我根本配不上你,但是你要爱我呀,娜塔莎,我一定……你是知道我的!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们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呀!不,我相信,我相信今晚一定会带给我们大家
幸福、和平与安详。愿今晚美满幸福!对不对,娜塔莎?但是你怎么啦?我的上帝,你怎么啦?”
她的脸色一片死灰。当阿廖沙夸夸其谈的时候,她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但是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浑浊,越来越凝然不动,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了。我觉得,最后,她
已经不是在听,而是处在一种昏迷状态。阿廖沙的惊呼好像使她骤然惊醒了。她清醒过来后,仓皇四顾,突然——奔到我的身边。她急急忙忙,似乎匆匆地,又好像躲着阿廖沙似的
,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我。这信是写给两位高堂的,头天晚上就写好了。她把信交给我的时候,定睛注视着我,好像她的目光已经跟我拴在一起了似的。这目光里是一片绝
望。我永远也忘不了她此时此刻那可怕的眼神。我也感到一阵恐惧;我看到,她现在才完全感觉到自己行为的可怕后果。她使劲想对我说些什么;甚至都张开了嘴,可是动突然晕
过去了。我急忙上前扶住了她。阿廖沙的脸都吓白了;他给她揉太阳穴,亲吻她的两手和嘴唇。过了约莫两分钟,她才清醒过来。不远处停着一辆出租马车,阿廖沙就是坐这辆马
车来的;他招呼把马车赶过来。娜塔莎上车时像疯子似的抓住了我的手,一滴热泪滚下来,灼痛了我的手指。马车开动了。我目送着她,又在原地站了很久。我的全部幸福就在这
一分钟毁灭了,我这一生也随之断为两截。我痛苦地感觉到了这点……我慢慢地动身回去,循着原路,回到两位老人家身边。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进去后该怎么见他们?我
的思想麻木了,两腿也发软了……
这就是我的全部幸福史;我的恋爱故事也就这么结束和收场了。现在我再继续讲前面中断了的故事。
[book_title]第一部 第10章
史密斯死后约莫过了五天,我搬进了他的房间。那天一整天我都感到不胜凄凉。天气阴冷;下着湿雪,其中半是雨点。直到傍晚,也就一刹那工夫,太阳才露了下头,一缕迷
了路的阳光,大概是出于好奇,窥视了一下我的房间。我开始后悔不该搬到这里来的。话又说回来,房间倒很大,就是太矮了些二而且被煤烟熏得漆黑,有一股霉味,虽说也有几
样家具,但是显得空落落的,让人感到不愉快。我当时想,我在这间屋里非得把我最后一点健康彻底毁了不可。果然不出所料。
那天上午,我一直在整理自己的文稿,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归置好。由于没有公文包,搬家的时候我只能把它们塞在枕头套里;所有的东西都揉成了一团,全弄乱了。后来我坐
下来写作。当时,我还在写我那本大部头的长篇小说;但是脑子里乱糟糟的,进行得很不顺利;脑子里想的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扔下笔,坐到窗口。暮色渐浓,但是我心头却越来越凄凉。令人苦恼的思想纷至沓来,把我围困在中间。我总觉得,我最后非在彼得堡给毁了不可。春天快要到了;我想若
是我能冲出这间蜗居,到大于世界去呼吸一下田野和森林里的新鲜气息,也许我才能死而复苏,恢复活力:而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田野和森林了!……我记得,我还忽发奇想,如
果能够使用一种法术或者出现什么奇迹,使我把近年来经历和感受到的一切,一股脑儿都忘了,那该多好;忘却一切,使头脑焕然一新,精力充沛地一切从头开始,该多好啊。当
时,我对此还存着幻想,希望能够死而复活。“哪怕进疯人院也不错嘛,”我终于决定,“只要能想个法子把整个脑子翻个过儿,把它重新安排好后,再病愈出院。”当时我仍旧
渴望生活和相信生活!但是,我记得,当时我不禁哑然失笑。“从疯人院出来后再干什么呢?难道还写小说?……”
我就这样想入非非地苦度时光,与此同时,时间却慢慢地过去了。黑夜渐渐降临。我约好在这天晚上跟娜塔莎见面;还在头天晚上她就写了一封短信给我,让我务必前去看她。我跳起来,开始穿戴,准备出门。即使她不叫我去,我本来也想赶快冲出这房间,随便上哪儿,哪怕去淋雨,哪怕去tang泥塘。
随着黑暗的逐渐降临,我住的这屋子也好像变得越来越大了,向四周扩展。我不由得想到,我一定会在每天夜里和每个角落看到史密斯:他将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就像坐在那家食品店里看着亚当伊万诺维奇那样。在他的脚旁则躺着阿佐尔卡。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一件使我大吃一惊的事。
不过我应该坦白承认:由于神经衰弱,也可能由于我在新居中的种种新感受,也可能由于不久前的内心抑郁,从暮色刚一降临,我就慢慢地逐渐陷入我在病中每逢深夜如今常
常向我袭来的那种心态,这种心态我称之为神秘的恐怖。这是对于某种东西的恐惧,这恐惧无比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令我万分痛苦,这究竟是什么,我也无以名状,它匪夷所思
,在常态中简直不可能存在,但是它一定,也许就是此时此刻,便会幻化成形,仿佛公然嘲弄理智所能提出的一切理由,向我走来,而且像一个无庸置辩的事实似的站在我面前,
阴森可怖,青面獠牙,铁面无情。尽管理智提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让我不必害怕,可是这恐惧在通常情况下还是越来越强烈,因而最后,尽管理性在这时候也许已经更明朗了,然而
理性还是渐渐失去足以抵抗这种感觉的任何能力。这种感觉根本不听理性提出的理由,理性逐渐变得毫无用处,这种精神上的裂变更加深了生怕出现什么的胆战心惊的苦恼。我觉
得这苦恼有点像活人害怕死人似的。但是,在我的苦恼中,到底将会发生何种危险的不确定性,更加剧了我的内心痛苦。
我记得,我站在那里,背对着门,正要从桌上拿起礼帽,就在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只要我回过头去,一定会立刻看到史密斯:他先是轻轻地推开门,站在门口,
打量一眼室内;然后低下头,轻轻地走进来,站在我面前,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然后突然对我大笑不止,他张开了他那没牙的嘴,发出听不见的笑声,笑得前仰后
合,而且还会前仰后合地一直笑下去,笑很长时间。我恍恍惚惚地看到的这一切,突然在我的想象中异常鲜明和清晰地浮现出来,与此同时,我心中又突然确立了一个非常充分,
非常坚定的信心:这一切一定会不可避免地发生,而且已经发生了,仅仅因为我背对着门,看不见罢了,而且就在这一刹那,说不定房门已经开了。我迅速回过头去一看,怎么回
事?——门当真开了,轻轻地,无声无息地,跟我一分钟前想象的情况一模一样。我一声惊呼,很久没人出现,好像这门是自动开开的;蓦地,在门口,出现了一个怪影;据我在黑
暗中的目力所及,我看出,这人的眼睛在牢牢地盯着我,打量着我。我全身毛骨悚然。使我恐怖万状的是,我看到,这是个孩子,一个小女孩,如果这就是史密斯的阴魂,也不会
使我如此害怕——此时此刻,在我的房间里,竟奇怪地、出人意外地出现了一个我所不认识的小孩,我不禁大惊失色。
我已经说过,她无声无息地、慢慢地推开了门,好像不敢进来似的。她的身子出现后,便站在门口,诧异地、几乎呆呆地望着我,望了很长时间;最后又轻轻地、慢慢地向前
跨出了两步,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仍旧一言不发。我把她看得更真切了些。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小小的个儿,瘦瘦的身子,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似的。这就使她那
黑黑的大眼睛显得更亮了。她的左手在胸前携着一块满是破洞的旧披巾,用来遮挡她那因为夜晚寒冷仍在发抖的胸部。她身上的衣服真可称之为一堆破烂;一头浓黑的头发没有梳
理,蓬乱地披散着。我们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地站了约莫两分钟。
“外公呢?”她终于用一种勉强听得出来的、嘎哑的声音问道,好像她的肺部或者喉咙有病似的。
她一开口说话,我那神秘主义的恐怖感就烟消云散了。她来找史密斯;出乎意外地出现了他的踪迹。
“你外公?他已经死了呀!”我突然说,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这话,因此也没有准备好回答,但是我刚说出口又后悔了。她保持原来的姿势站了约莫一分钟,突然浑身发起抖来
,而且抖得很厉害,好像她身上正在酝酿一种危险的神经性发作。我急忙过去扶住她,不让她跌倒。几分钟后,她好了些,我清楚地看到,她作出了非凡的努力,想在我面前掩饰
她内心的激动。
“请原谅,请原谅我,小朋友!请原谅,我的孩子!”我说,“我冒冒失失地向你胡言乱语,说不定找弄错了……可怜的孩子!……你找谁呀?住在这里的那位老人家吗?”
“是的,”她费劲地悄声道,不安地望着我。
“他姓史密斯?是不是?”
“是-是的!”
“那么他……那就对了,他的确死了……不过你不要难过,我的宝贝儿。你怎么不来了呢?你现在打哪来?他是昨天下葬的;他死得很突然,是得急病死的……那么你是他的
外孙女喽?”
小女孩没有回答我那些急匆匆的乱七八糟的问题。她默默地扭转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我惊魂未定,因此既没有挽留她,也没有进一步询问她。她走到门口又停了下
来,向我半转过身子,问道:
“阿佐尔卡也死了吗?”
“是的,阿佐尔卡也死了,”我回答,我觉得她问得很奇怪:倒像她深信阿佐尔卡非得跟老人一起死不可似的。这小姑娘听到我的回答后,又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屋子,小心翼
翼地随手带上了门。
一分钟后,我跑出去追她,我感到太遗憾了,怎么能让她走呢!她走出去时声音很轻,因此我没有听见她推开通楼梯的另一扇门的声音。我想,她还来不及下楼,因此我就站
在外屋倾听。但一切都静悄悄的,也听不到任何人的脚步声。只听到楼下什么地方有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切又归岑寂。
我急忙下楼。楼梯紧对着我的房门,从五楼到四楼,盘旋而下;四楼以下就是直上直下了。这楼梯又脏又黑,永远是黑黢黢的,在那些隔成一个个小间的公寓大楼里,楼梯上
总是这样。这时楼梯上已经全黑了。我摸索着下到四楼,停了下来,这时我忽然灵机一动,在这儿的过道屋里肯定有人,而且在躲着我。于是我就伸手去摸;那小姑娘就在这里,
脸对着墙,躲在一个旮旯里,在不出声地哭。
“我说你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开口道,“我吓着你了,是我不对。你外公死的时候提到你了;这是他最后的话……我那里还有些书,大概是你的。你叫什么?你住哪?他说
在六条……”
但是我没有把话说完。她一声惊呼,好像因为我知道她住哪儿,她伸出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把我一把推开,急忙跑下了楼。我跟着她;我还听得见她在下面的脚步声。突然,脚
步声更然而止……当我跑到外面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沿着升天大街跑去,跑了一段路以后,我发现,我怎么找也是白费力气:她失踪了。我想:“她下楼的时候大概在什么
地方躲起来了。
[book_title]第一部 第11章
但是,我刚踏上升天大街又潮又脏的人行道,突然撞见了一个人,这人耷拉着脑袋,急匆匆地走着,分明心事重重,无暇他顾。使我大为诧异的是,我一眼看出,这是伊赫梅
涅夫他老人家。这天晚上我两次与人不期而遇。我知道,三天前他老人家身染微恙,但来势甚猛,不料在这么潮湿的天气我竟突然在大街上遇到了他。再说,过去,他晚上几乎是
从来不出门的,自从娜塔莎出走以后,也就是说几乎有半年之久,他根本就不爱出门。他看到我后高兴极了,但是那份高兴劲儿显得有点反常,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把心中的积
愫向之一吐为快的朋友似的。他抓住我的手,紧握着,也不问我上哪儿,便拽着我跟他走。他好像忐忑不安,有什么心事,急煎煎的,十分激动。“他这是上哪呢?”我寻思。问
他是多余的;他变得非常多疑,有时候随便问他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个看法,他就认为是指桑骂槐,是侮辱他。
我乜斜着眼,把他偷偷地打量了一番:他病容满面,最近以来,他瘦多了;他的胡子大约一星期没有刮了。他的头发已经完全斑白,礼帽被团得皱巴巴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从帽子底下讲出来,一绺绺地耷拉在他那破旧的大衣领子上。我过去就发现,他有时候好像魂不守舍似的;比如说吧,他会忘了屋里并不是他一个人,可是他却一个人自言自语,
甚至还指手画脚。看着他那副模样真让人难受。
“嗯,怎么样,万尼亚,怎么样啊?”他开口道,“上哪?小老弟,我出门有事,你身体还好吗?”
“倒是你身体好吗?”我回答,“不多几天前您还有病,怎么出来了呢?”
老人家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似的。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身体好吗?”
“好,好……不过,她也有点小病。也不知道怎么啦,变得愁眉苦脸的……老想你:你怎么不来呀。现在,你这是上我们家吗,万尼亚环是?我说不定妨碍你了吧,耽误你办
事了?”他突然问道,有点不信任和怀疑地端详着我。多疑的老人变得十分敏感和神经质,要是我现在回答他,我不是去看他们的,他肯定会不高兴,就会冷冷地与我分道扬镳。
我急忙作了肯定的回答,说我正是去拜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虽然我明知道这样做就晚了,也许根本来不及去看娜塔莎了。
“那就太好了,”老人说,听到我的回答后,他完全放心了,“那敢情好……”他又突然闭上嘴,陷入了沉思,好像有什么话没说完似的。
“是啊,那敢情好!”过了五、六分钟后,他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好像从深深的沉思中醒过来似的。“嗯……你知道吗,万尼亚,我们一直把你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上
帝没有赐福给我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没有给我们一个……儿子,却把你送给我们了;我一直这么认为。老太婆也这么认为……是的!你对我们一直很孝顺、很亲热。就像孝顺
的亲生儿子一样。愿上帝为你的这份孝心赐福给你,万尼亚,就像我们老两口祝福你、爱你一样……是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发抖了,等候了片刻。
“是的……嗯,你怎么样?没病吗?你怎么好长时间没上我们家去了呢?”
我把有关史密斯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并且向他表示歉意,因为史密斯的事使我无法分身,此外,我也差点没病倒,因为忙着做这些事,所以没有上大老远的瓦西里岛去
看他们(他们当时住在瓦西里岛人我差点没说漏了,差点没告诉他,这期间,我还是找了个机会去看了看娜塔莎,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人对史密斯的事很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变得集中了。他一听说我的新居很潮湿,也许比原来那间还潮湿,可是每月却要付六卢布房租,他就马上焦躁起来。总的说来,他现
在变得非常容易冲动,性子也很急。每次遇到这样的时候,只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能使他平静下来,不过也不是总办得到。
“哼……这都是你搞文学搞出来的,万尼亚!”他几乎怒气冲冲地叫道,“把你弄到了住阁楼,将来还会把你打进棺材,送进公墓!当时我就跟你说过,我早就把丑话说头里
了!……B怎么样,还在写评论?”
“他早死了,得了疾病。我好像把这事告诉过您了。”
“死了,嗯……死了!活该。怎么,给妻子和孩子留下什么了吗①?你不是说他还有个妻子吗……这些人干吗要结婚呢!”
“没有,什么也没留下,”我回答。
“哼,果然不出所料!”他非常激动地嚷嚷道,好像这事与他休戚相关,不堪回首似的,倒像死去的B是他的亲兄弟。一没什么!也没什么!你知道吗,万尼亚,这事找早料到
了,他肯定没好下场,记得吗,还在那时候,你向我对他夸不绝口的时候,说得倒轻巧:什么也没留下!哼……成了名。就算他名垂千古吧,但是这名当不了饭吃。小老弟,关于
你,我当时就看得一清二楚,万尼亚;嘴上在夸你,但是我心里有数。那么说,B死了?怎么能不死呢?日子过得好,这地方也好嘛,瞧呀!”
他说时不由得伸出手来,迅速向我指了指那在潮湿的昏暗中闪闪烁烁的街灯照耀下的雾漆漆的街景,指了指那污浊的房屋,因潮湿而发亮的人行道上的石板,那些阴沉着脸、
怒气冲冲、浑身湿透的过往行人,以及彼得堡那宛如墨染的苍穹下的整个景色。我们已经走到广场;在我们前面的一片昏暗中,矗立着一尊由几盏煤气灯从下面照亮的纪念铜像①
,稍远处则是拔地而起的黑黢黢的庞然大物——以撒大堂②,由于天空的底色昏暗,轮廓不甚分明。
①别林斯基于一八四八年五月二十八日死于肺结核,身后别无它物,妻子儿女几乎无以为生。
“万尼亚,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吗,你说他舍己为人,是个非常好的人,富有感情,而且有良心。唉,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我是说你的那些有良心的非常可爱的人!但是他
们的本事也就是繁殖孤儿!唉,我想,他死的时候一定很快活!……唉一唉!还是随便找个地方赶快离开这里好,哪怕去西伯利亚也比这里强!……你怎么啦,小姑娘月他看见太
行道上有个要饭的小孩,便忽地问道。
这是一个又瘦又小的小女孩,七八岁上下,不会更大,穿着一身肮脏的破衣服;她的一双小脚,光着脚丫子,穿着一双破鞋。她那身徒有虚名的破衣服,早就小得不能穿了,
可是她还是拿它使劲裹住她那冷得发抖的小身体。她那又瘦又黄又有病的小脸冲着我们;她胆怯地、默默地看着我们,带着一种逆来顺受、生怕受到拒绝的神态。向我们伸出她那
发抖的小手。老人看见她就浑身发起抖来,向她迅速转过身去,甚至把她吓了一跳。她打了个哆嗦,躲开他,往后倒退。
“怎么,你怎么啦,小姑娘?”他叫道,“你倒是怎么啦?要饭是吗?给,给你……拿着,给!”
于是他激动得发抖地、手忙脚乱地开始模自己的口袋,掏出了两枚或者三枚银币。但是他觉得太少了;又拿出皮夹子来,抽出一张一卢布的钞票(里面也就这一张了),把钱
放在小叫花的手里。
“愿基督保佑你,小姑娘……我的好孩子!愿上帝的天使与你同在!”
他用他那发抖的手给那小可怜儿画了个十字;但是他突然看到我在他身边看着他,便皱起眉头,快步走开了。
“万尼亚,你知道吗,这情形我实在看不下去,”他在怒气冲冲的、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开口道,“由于该死的父母亲……这些无辜的小生命才流落街头,在寒风中发抖。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她母亲倒霉透了,谁会让这样的孩子去做这种可怕的事呢!……她家想必还有一些孤儿,这是老大;她有病,我是说她妈;而且……嗯!他们也不是皇亲
国戚!万尼亚,世界上有许多孩子都不是皇亲国戚!哼!”
①指在彼得堡以撤广场上的沙皇尼古拉一世铜像,建于一八五几年。
②以撒大堂座落在彼得堡以撤广场北侧,建于一八一八-一八五八年,高一0一五二米,大堂圆顶直径为二一八三米,是彼得堡市的重要标志。
他沉默了约莫一分钟,仿佛难以措辞似的。
“你知道吗,万尼亚,我答应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有点语无伦次地开口道,“我答应过她……就是说,我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商量好了,我们准备收养一名孤女…
…随便什么样的都行;就是说,我一个穷孩子,让她到我们家来,来了就不走了;你明白吗?要不,就我们老两口,闷得慌,唉……不过,你知道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有点不
赞成。你去跟她谈谈吧,不过,你知道吗,可不要说我让你去的,好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开导开导她……懂吗?我早想求你这件事了……让你劝劝她,叫她同意,让我自
己去求她,总觉得有点儿别扭似的……嗯,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干吗呢!我要小姑娘干吗?毫无必要;无非为了返个乐……听听孩子的声音……不过话又说回来,说真格的,我
也是替老太婆着想;让她心里快活点,总比守着我一个人强。不过,这都是废话!我说万尼亚,我们这么走,哪年哪月才能走到家呀:咱们叫辆马车吧;要走,路太远了,而安娜
安德烈耶芙娜在等我,都等急了……”
我们坐车来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儿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
[book_title]第一部 第12章
老两口十分恩爱。爱情和多年的长相厮守,把他俩不可分离地挂在一起了。但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仅现在,甚至过去,在最幸福的时明,对他的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
娜不知怎的也显得有点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