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被玷污的书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3259
[book_dec]松本清张著,绀野美也子的丈夫卓一是个不懂世事,一味埋头于写诗的人,但他的诗却从未得到发表。绀野美也子为了支持她的丈夫写作,下决心独自成立了一家“北斗出版社”,实际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工作。 绀野美也为了使出版社能够存在并发展,千方百计去拉名作家为她的出版社写稿,青沼的条件是要绀野的美妇陪他住旅馆,美也子无奈答应了,绀野美也子机智地得到了青沼的书稿,但青沼没有达到目的。为此,青沼决心报复,致使绀野美也子的丈夫卓一出走自杀。 绀野美也子的邻居野见山房子在一次剧团公演时,揭露了青沼的丑恶行为,终于使青沼声狼藉。
[book_img]Z_10717.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一个晴朗的冬日,小说家木村丙午郎收到了一张“北斗出版社社长绀野美也子”的名片。
当时,木村正在会客室同报社文艺科学部编辑和一家一流出版社的编辑闲聊。木村接过名片看了看,又把名片递给了同座的两位来客。
“知道这个出版社吗?”
“不知道。”出版社的编辑扫了一眼,又递给了另一位。
文艺科学部编辑对出版社的情况不太了解,便一言不发地把名片还给了木村。
“是个什么样的人?”木村问女佣人。
“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妇女,穿着和服。”
女佣好像还有话要说,因为有客人在场,欲言又止。
“没听说过这个出版社,可能不大吧。”
木村没说见还是不见,把烟叼在了嘴里。
“在什么地方?”
出版社的编辑瞟了瞟名片。铅字太小。木村捏起名片,念道:
“千代区富士见町。”
“那地方有这么个小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感到不解,“女人当社长,可能是夫妻经营的吧。”他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着,喷出一口烟雾。
“是啊,最近有这种事吧?”小说家似乎有些感触。
“没人介绍就贸然来访,”编辑说,“可能是来向您约稿的吧。她知道这很困难,不过她是想为今后拉拉关系。”
“也许是吧!”
“先生,我们正为难呢!得不到您的赐稿,日子很不好过。谨望您不要再过分地多心!”
“没关系。她是第一次来,来意还不明,而且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我不想给她写什么。”
“那倒也是。不过,话要说回来,女人可不简单呐!瞧,这不是找上门来了吗?”
女佣得不到主人的答复,为难地等在一旁。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两人刚好事情都已谈定,正在闲聊,便趁机起身告辞。
“好啊!”小说家点了点头。
“有机会再来拜访,请多关照。”出版社的编辑说。
“我后天等您大作,请别误了时间。因为是文艺科学栏,七页纸就可以了。”这是报社的文艺科学部编辑,“后天就要编排了,时间很紧,先生。”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站起身,手里拿着外套,离开了会客室。
木村丙午郎会客也在自己的书房里。那是个10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前面是个院子。木村搬到这儿15年了,庭院很有特色,但房子却陈旧了。
木村的写字台放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旁边一只瓷器大火盆上总是放一把铁壶。另外还有书库,由于懒于整理,屋里到处都堆满了要用的和用过的书。
木村此刻正好没心思干下边的工作,终于决定见一见这位初次登门的女出版社长。当然,他还有一种好奇心,想知道这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
“把她带到这儿来。”木村说。
女佣刚想退下,他又止住了她:“哎,慢点。”
这是初次见面的女社长,情况不同往常。
“她是一个人来的?”
出版社的社长经常带着部下一起来,所以他追问了一句。木村不太喜欢客人多。
“是的,是一个人。”说到这里,女佣的表情略有变化,“她很漂亮。”
“是吗?”
木村转过脸去,咳了一声。
木村已年近花甲,胖墩墩的身体很结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些,圆脸上的血色也很好。他已经达到大家水准,但并不多产,对约稿接受得不多。
当木村又拿起一支烟的时候,女佣拉开了门。
“打扰了!”
是女客的声音。
“请进!”
木村故意不朝着那边,慌忙把正好放在手头的一本同人杂志放到桌上,低头看着杂志。
“——今夜会见的她,眼睛里没有内心的骄傲,只能看到因为烦恼而像人一样逐渐成长益发深沉的内涵。他想,如果当时的她内心是纯朴的,两人之间就不会存在五年的距离,就会被置于同现在相反的情况之下。然而,五年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使他和她经历了各不相同的人生……”
文章木村一点也没看进去。相反,在他眼睛里晃动的是明亮的色彩。木村对这本同人杂志上关于他和她的命运的叙述已经看不下去了。
在适当的时机,木村抬起了头。
他吃了一惊,这种震惊似乎过强了一些。实际上,坐在眼前的这位女性不像出版社的社长,倒像是一位飘然而至的艺妓。
发型很简单,又黑又大的眼睛把那张略长的脸蛋点缀得美丽动人,素雅而漂亮的和服以及与之十分和谐的整洁的腰带和醒目而相配的短外套,看上去是那样地迷人。无论从穿戴上还是审美观上都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初次见面,我是刚才给您名片的北斗出版社绀野。”
一面盯着木村的脸一面作的寒暄也很高雅。木村有些不知所措。
“在您百忙之中前来打扰,实在抱歉。”
虽是常规的见面礼,话却说得爽快而富有人情味。
“哪里,哪里。”
木村不知不觉地把香烟叼在嘴上。找火柴的当儿,绀野美也子从腰带里拿出一只金黄色小巧的打火机,叭地打着了,接着挪了挪膝盖,身子往前倾着,伸着头说:
“先生,请!”
“谢谢!”
他一面道谢,一面吸着了烟,蓦地一看,火柴就放在桌子的边上。木村丙午郎为自己的窘态又慌乱起来。
“哪里,我嘛,”木村丙午郎听了绀野美也子的话又语塞了。她的来意肯定是想要木村的书给自己出版。
“我不大写什么东西,也不怎么畅销,还是请哪位流行作家写点东西更好。”
这不完全是木村的谦逊。木村丙午郎是近似所谓私小说类型的作家,由于他的文体所具有的独特风格和对人生透彻的认识,在文坛占有特殊的地位。有时,写写报纸连载,那些东西并不是要取得一般读者的喜爱,而是文章本身具有他独特的风格。正因为如此,木村还是比较固定的,不像流行作家那样拥有众多的读者。
连载小说一个月写三本就是够多的了。他笔来得慢,又懒于写作,还经常要到酒馆里碰杯,有时间和健康允许的情况下,还要出去旅行。
然而,木村也不是不知道绀野美也子来找自己约稿的原因。流行作家都被一流出版社包围着,一个无名的出版社是挤不进去的。因此,便转而来找虽然不算畅销,但也不是一蹶不振的自己。
“唔,这个我知道。”
绀野美也子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瞪着乌黑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木村。面庞轮廓鲜明,线条优美的嘴唇略有些兜齿,看上去似乎要诱惑男人的心。
“不过,我的出版社是新创办的,在出版界不树立声望,无论到哪位先生的府上都不会有人睬的。您写的书哪方面的都可以,如蒙惠赐一部书稿,我的出版社地位会大大提高。”
绀野美也子的话不一定只是恭维。木村丙午郎堪称“纯”文学大家,这方面还是颇有道理的。
木村第一次正面打量美也子的脸。
“你到我这儿来之前,去过谁家吧?”
真不愧是作家,把对方的内心看得清清楚楚。
“嗯。”
绀野美也子微微垂下了眼睛,并不掩饰地说出了她拜访过的三四位作家的姓名。都是些畅销作家。
“他们都见你了。”
此刻,木村眼前浮现出她报了姓名的那几位作家的面容。
“没有,只是给了名片,没让我进屋,都吃了闭门羹。”
“那太遗憾了。我想你如果同先生们会过面,肯定能约上一部书稿。”
“哦,为什么?”
“因为一见到你这样漂亮的美人,就不会断然拒绝的了。”
“没想到先生这么会开玩笑。”
美也子含笑的眼睛望着木村,又圆又黑的大眼睛清澈见底。
“我现在一下子也很难能拿出来。”木村像要避开对方的眼睛似地说道,“我写的东西不多,而且,一直有人在催稿。”
“那是当然的,我也不想马上就得到先生的赐稿,什么时候都可以。”
“是吗?”
木村把她用白嫩的手拿着的那摞书的上面一本拿了起来。
“嗬,装帧不错嘛!”
木村把书从书盒里抽出来,看了看装帧和内容。那是评论家野上淳一郎先生的散文集,约有二三百页,厚度正好适中,内容是纪行和随笔式的散文二者都有。
“同野上君以前就认识?”
木村同野上淳一郎是酒友。
“不,这也是我求来的。”
“能得到野上君的书稿,不简单呐。”
野上淳一郎以难以接近的评论家著称,迄今出的书几乎都限于特定的一流出版社。
“到底还是敌不住你的魅力啊!”
木村眼睛里浮现出野上那长长的白发和童颜。野上喜欢逛酒吧,所以在绀野美也子这样的女性面前,自然是抗不住的。他独自微笑起来。
下一本是某报社的专栏记者写的。此人目前在电视解说、杂志时局评论、座谈会司仪和随笔等方面十分活跃。这好像也是她去硬约来的。
最后一本是一位以文笔朴实著称的女作家的作品,书中收集了七个短篇。
作者各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但从经济效益方面来看,销路也并不是特别好,这一点木村也是能够想像得出的。可是,能收集到这些人的作品,已经很不容易。
而且,不是说客气话,装帧确实不差。
“这书挺漂亮嘛。”
木村坦率地加以赞扬。书的质量不错,简直同一流出版社的差不多。
“谢谢!”绀野美也子微微垂首致谢,“托您的福,大家都夸赞说装帧不错,野上先生特别高兴。”
“是吧,装帧的插图都是我不认识的,是谁的杰作?”
“唔,我的。我寻找符合各位作家风格的画家先生,向他们请教的。”
“噢,你有这种才能!”
“哪里。不过,现在是刚刚开始,总想出点好书,所以干得非常卖力。”
“请原谅,”木村提出了刚才就想问的问题,“你的出版社有多少人?”
“先生,您问起这个,我实在是羞于回答呀。”
绀野美也子漂亮的面颊微微泛红。
“不过,这没关系!谁都是从小到大的嘛。”
“虽说小,我倒没什么。”
“这么说,有五六个吧?”
“还不到呢……我们夫妻俩,还有我的表妹负责跑差。”
“是吗!”
木村点点头。神田那一带有不少小出版社,也听说过夫妻俩办出版社。这在只同一流出版社来往的木村来说确实是不可想象的,而现在,传闻中的小出版社的样书就在眼前。
出版社的工作主要是收集书稿,同印刷厂、装订厂进行交涉,同代销的公司交易等,从极端上说,有两三个人和一部电话事情就能办成了。
木村当然不认为女社长是独身女子。他暗自想到,也许她暗地里有情人,但表面上却装成独身。这是从她那高雅而漂亮的装饰上想象出来的。
然而,当清楚地从她嘴里听到有丈夫时,心中又产生另一种兴趣,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一般应该是丈夫挂社长的头衔,他们却是妻子当社长。
“对不起,你丈夫在出版方面很有经验吗?”
木村作进一步探究。
“不,出版经验他一点儿也没有。”
“那么,你?”
“不,我也是个十足的外行。如果在杂志社工作过,同作家们熟悉,那就好多了,可是我从没干过,所以,很不容易。”
“是吗?不过,你竞选择了这种生意。出版社这种行业,同银座的酒吧一样,今天兴,明天衰,今天衰,明天又兴,新陈代谢激烈,很难经营。”
“是啊,我也知道,不过,毅然决定从事这种生疏的工作是有些原因的。”
她垂下了那双大眼睛。
木村以为对方有心说出那些原因,便催了催她。
“这些我只告诉您,请对别人保密。”
“知道了,谁都不告诉。”
木村意识到她是相信自己,心中并无不快。
“我丈夫在写诗……”
“哦,是诗人?”
“不,算不上诗人,写那些东西纯粹是一种爱好。不过,从没发表过,他本人却非常热心。”
木村瞅了瞅名片。不错,没听说过姓绀野的诗人。他想也许是笔名,便问:“叫什么名字?”
她摇了摇头。
“不,说了您也不会知道的,并且他要求我在事没做成之前绝不要把这些告诉别人。”
木村认识不少勤奋著书的无名作家。可是,如今听说有人不顾一切拼命学诗,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一个时代以前。从大正末期到昭和时代,有不少那样的无名诗人。
“作为我,”绀野美也子继续说道,“总想让丈夫的梦想得以实现。”“那么,怎么样呢?”
“丈夫的惟一愿望就是自己的诗集能出版。为此,他身体都有些搞坏了,仍旧学诗不止。”
“啊,哪儿不好?”
“唔,胸部不舒服。”
木村是小说家,此时,他脑海里立刻浮想联翩。从这个女人的年龄来看,她丈夫可能在三十七八岁吧,那男子在自己的家中一边疗养一边苦苦作诗,长长的头发、瘦瘦的脸庞、苍白的皮肤,连房间里的摆设都一一浮现在眼前。
“唔,你也别太担心。”木村说,“这么说,等于是你自己在干咯。”
“是的。”绀野美也子又抬起了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我要尽我所能。权衡之后,下决心创办一个独立的出版社。”
“为什么要办出版社呢?”
“刚才我给您说过,我丈夫在写诗,我的愿望是把他的诗汇集成册使它问世。别的出版社是不会给出版的。”
“噢,这么说,你是为出版丈夫的诗集才创办出版社的?”
木村丙午郎感叹了。看上去像是个好打扮的女人,却这么爱自己的丈夫。不过,在花柳界中,有不少女人都深爱着男人。不知绀野美也子属于什么性质,也许是同样类型吧。木村从坐在眼前的她的风采上推测。
世上有不少幸福的丈夫。拥有这样美貌的妻子,一边在家疗养,一边写着自己喜欢的诗;为了出版那些诗,妻子毅然经营出版业。一年到头不离写字台的木村禁不住羡慕起来,蓦地感到自己的写字间是那样的冷清。
“而且,我丈夫爱看书,所以,我们商定要做生意就做出版业。正像您说的那样,确实很不容易,但至少可以使丈夫的梦想得到实现吧。”
他觉得这种精神十分可贵。可是木村丙午郎忽然生出一种疑问来。这个女人从哪儿筹措那么多资金呢?虽是小出版社,没有足够的资本也是不行的。书这种商品,从委托代销到资金收回,要占压六个月左右。
也许她或她丈夫在乡下有土地,说不定是处理了那些财产办出版社的。
他心中这样想像,却不能正面问。于是,木村兜着圈子说道:
“对不起,你是在东京出生的吗?”
“不是,怎么了?”
绀野美也子眼睛眯起了一点儿。
“看上去有点儿像。”
“我不是东京人。很遗憾,是信州。”
“信州是哪儿?”
木村爱旅行,一般的地方都知道,所以问得仔细。
“知道吗?在盐尻往西一点儿。”
“那一带我去过一次。这么说是在洗马那边,对吗?”
“啊,您很熟悉嘛。从洗马稍微往北一点儿,从盐尻坐汽车要30分钟,是个山村。”
她是怎样从信州的山里来到东京的呢?迄今她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最有兴趣的是她的经历。还有,她是怎样同她丈夫结婚的?
木村丙午郎因为颇有兴趣,所以绀野美也子说出下面这番话时,便二话没说接受了。
“先生,今天为求您赐稿冒昧来访,如果一时不能赐稿,我想冒昧地再提出一个请求,可以吗?”
“什么?”
“您认识青沼祯二郎先生吗?”
“很熟。”。
“唔。既然这样,能请您把我介绍给青沼先生吗?”
青沼祯二郎现在是流行作家之一,擅写爱情小说,作品多少带些色情,是位畅销作家。不错,他的书肯定畅销。最近哪个流行作家的书发行量都很大,报纸的畅销书介绍栏中经常可以看到。不过,木村自己却从没有过那种荣幸。
“可以呀。”
木村连忙将身子转向写字台,从抽屉中拿出自己的名片,戴上老花镜,斜眼看着绀野美也子的铅字,写着公式化的介绍信。
“这样行吗?”说完把写好的介绍信给她看。
“啊,太感谢了。这下我可没白来。”
她伸出纤细的手像敬领一样接过木村的名片。
木村丙午郎在她离去之后仍在写字台前怃然呆坐良久,仿佛觉得房间里突然冷清下来似的。后来才发觉,绀野美也子并不是来索取木村自己的书稿,她的目标是流行作家青沼。可是她怕再吃他们的闭门羹,便来请木村从中搭桥。
然而,木村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用来搭桥,也丝毫不感到讨厌。绀野美也子在回去的时候曾经问,以后可以再来拜访吗?木村说,请来玩吧。此刻心里已产生一种期待她再来的心情,不知她何时会再来。
院子里,山茶花开了。
10天以后。
木村丙午郎出席了一次文坛方面的聚会。那是一次酒会,在混杂的人群中忽然看到身材高挑的青沼祯二郎身着西服,手端酒杯,正在谈笑。
木村想起了上次绀野美也子的事。后来怎样了呢?绀野美也子没来回报过,青沼也没打电话来。他想趁此机会打听一下,便往青沼身边走去。
他用手指捅捅青沼的肩膀。
“啊!”
青沼祯二郎发现了木村,点了一下头。长长的头发垂在他那不同常人的前额上。青沼祯二郎45岁,在文坛是个出名的花花公子,有不少女崇拜者。
“喂,”木村小声说,“最近我给你介绍了一个出版社的女社长。”
“噢,来过,来过。”
青沼一边笑,一边点头。
“怎么样?谈妥了吗?”
“嗯,是您介绍的嘛,被她缠着,只好给她一本集子。”
青沼祯二郎说到这里,连忙又回到刚才同对方的谈笑中去了。木村已经看到,他的表情中有几分狼狈。是这样!木村从青沼的脸上略有所悟。
[book_title]第二章
绀野美也子去访问作家青沼祯二郎,是在拿到老作家木村丙午郎的介绍信的三天之后。
绀野美也子开始先给青沼祯二郎的家里挂了一次电话。一个女佣似的声音答道:
“先生在饭店里。”
问她是哪个饭店,女佣不肯说。
“我是Q社的。”她说出一家大出版社的名字,“今天有事一定要同先生联系一下,对不起,请把饭店的名字告诉我好吗?”
青沼的女佣信以为真就告诉了她。说不定青沼祯二郎就是被Q社给藏起来的呢。
N饭店是都内的一流饭店,最近新建的,当时报纸和杂志都介绍过。
绀野美也子立刻赶到赤坂。进入走着几个外国人的饭店大门,来到总服务台前。
值班人员接通总机,把话筒递给了绀野美也子,眼睛打量着她的容貌和服饰。
今天绀野美也子身着到木村丙午郎家去时穿的那套和服。无论是花色还是穿戴,都是内行的女人装束。
总服务台的电话里直接传来青沼祯二郎的声音。声音沙哑而暮气沉沉。
“您是青沼先生吗?在您百忙之中冒昧打扰,实在抱歉。我是北斗出版社的。”
她说过后,青沼哦、哦地反问了几下。北斗出版社他是第一次听说,好像没听懂。
“我带有木村丙午郎先生的介绍信,想求见您一会儿,5分钟或10分钟就行了。”
“木村给我的介绍信?”
“是的。”
“你是什么出版社的编辑吗?”
“不,是出版社的经营者。”
青沼祯二郎不作声了。
“现在我正忙着写稿呢。”他在电话中自言自语道。
“真是不好意思,我见见您马上就走。”
“唉,没法子,请吧。”
电话叭地一声挂断了。那生怕麻烦的口吻似乎在说,是木村丙午郎介绍的,没法子,见就见见吧。
青沼祯二郎如今是一位流行作家,比起恋爱小说,他倒是当代写色情小说的一把名手。每月的杂志上差不多都有他的三部作品连载,单行本一般都要发行七八万册。
刚才在电话中,青沼不知道北斗出版社的名字,说明他根本没把美也子以前的来访放在心上。那时候她是拒之于门外的。
当时,绀野美也子确实把“北斗出版社社长绀野美也子”的名片交给了传达的女佣。青沼祯二郎可能只是瞥了一眼,便让女佣谢绝来客,随手就把名片撕碎了。
绀野美也子一面想一面坐着电梯来到了四楼。里面还有四五个外国人,他们惊奇地窥视着绀野美也子的容貌和身姿。
饭店的侍者把她引到青沼的房间。她怀里抱着包袱,雪白的布袜子穿着蜥蝎草鞋,走在火红的地毯上。包袱里包着四五本迄今出版的书和一些简单的礼品。
侍者敲了敲门。
青沼祯二郎伏在窗边的写字台前,穿着浴衣,昂着长,长的脸,头发垂在额头上。
绀野美也子在挥笔疾书的青沼身旁施一礼,小声说道:
“打扰了。”
青沼只朝她瞟了一眼,继续在稿纸上写了起来。他是个瘦长型的高个子。在美也子致礼的时候,他嘴里啊、唔地应了两声。
美也子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房间是套间,门那边好像是卧室。她从伏在桌子上的青沼背后,扫视整个屋子。也许是住着外国人的缘故,墙边挂着北斋和广重的版画复制品。
少顷,青沼祯二郎叹了口气,搁下了笔。她坐在那里,大约过了5分钟。
青沼祯二郎咯噔一下拉开椅子站起身。好像还挂在心上,他站在那里又看起了自己的稿。不一会儿,他合上和服的前襟,脸转向了她。
“对不起!”
那双细长的眼睛看上去很疲劳。45岁左右的青沼祯二郎比平素在报纸和杂志上见到照片年轻多了,但现在或许是太累的缘故,看上去显老。他额头宽大,鼻梁挺直,嘴唇不厚。不过,也不是没有扁平的感觉。站起身,在女人美也子看来,个子很高。
“您这么忙,真是抱歉。”
她恭恭敬敬地敬礼。
“木村先生的介绍信带来了。”
青沼祯二郎双眼皮的眼睛望着她。
“哎,带来了。这是我的名片。”
美也子拿出两张名片。青沼像累了一样坐到椅子上,脚搭在一起,悠然地左右看着两张名片。
“唔,不错。”
青沼把名片整齐地摆在写字台上,打开美国烟盒,叼起了一支烟。
美也子从腰带里取出打火机,将小小的火苗递到青沼的香烟前。青沼的眼睛愕然愣住了。
“谢谢!”
他吐出一团白色烟雾。在烟雾中,青沼的眼睛像观察似地窥视美也子。
“木村先生,”烟雾淡薄时,青沼说道,“在你那儿出过书吗?”
“没有,还没出过。”美也子低声答道。
“噢,那你是怎么从木村先生那儿得到介绍信的呢?以前就熟悉?”
“不,不是,这是第一次拜访木村先生,求他向您介绍的。”
“是第一次?”
青沼祯二郎毫不掩饰地盯着美也子的脸。
“先生,”美也子说,“我是第二次给您名片了,第一次是在您府上,只是没能拜见到您。”
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是吗?那对不起了。”
“不,您的作品那么畅销,对我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出版社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不过,我很希望能出版一本先生的大作,所以才硬着头皮去拜访木村先生的。”
“木村先生的书没出?”
“我当然也恳求了,但他说以后再给,就给了我这张名片。”
“木村真滑头。”青沼祯二郎苦笑了一下,“他用一张名片就把自己的事推到了我这里。”
可是,青沼的脸上却好像并无不快。
比起木村丙午郎那种不大畅销的书,出版社当然更喜欢自己的那些富有魅力的作品。就像这个女人说的那样,去求木村的书只不过是一种战术而已。
青沼祯二郎端详着眼前这位不像在出版社工作的女人。绀野美也子长长的脸蛋,整齐的发际,一双聪颖的大眼睛,纤细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双唇,略显尖长的下颚,整个儿给人一种潇洒精干、轮廓鲜明的印象,而且和服的花色和穿戴都不土气,就是新桥或赤坂的艺妓到这儿来,凭这位女性的风韵也不会有什么不自然的。大概有二十六七岁吧。那张娇嫩的脸蛋儿看上去饱含她所经历过的人生经验。
青沼祯二郎正好写稿有些发腻了。
将傍晚就要来取的书稿往后推一推,先同名片上印着“北斗出版社社长绀野美也子”的女人聊一会儿。
“确实是冒昧来访,给您添麻烦了,不过,很希望能得到您的大作。”
那双大眼睛周围现出带有几分媚态的微笑。
“哎呀,许多人都来这么说,可是我写的东西在杂志登载之前,就定下出版了。”
“这我知道。我的出版社没有别的出版社大,而且又不出杂志,在这一点上,实在竞争不过人家。”
近来的出版社往往都是把作家的书稿在本社的杂志上刊载,而后自然转入出版。因此,即使是大出版社,如果不办杂志就没有办法。
“所以,我斗胆请求您,请您给定一部新的长篇,行吗?”
“什么?”青沼祯二郎吃了一惊。
写一部新长篇,这话以前也有人给他说过。可是,那大都是些大出版社;而且,青沼同那些出版社都是老关系,连他们他都一一谢绝。
现在,这个不出名的北斗出版社毫不自量地提了出来,青沼开始感到惊愕,接着感到轻蔑。这女人似乎对出版社方面的情况还不大了解。
“你那里都出版些什么书?”
绀野点点头,打开身旁的包袱,将四五册书放到桌子上。那是以前给木村看过的书。
“噢,是这样。”
青沼一本一本地拿在手上,他把装在书盒里的书抽出来,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
“不错。”
这也不一定是恭维,装帧、装订都不错。这书要是附上大出版社的名也不会使人觉得奇怪。
共有三本书,其中两本小说,还有一本既像故事又像散文,作者都是些朴实的小说家,那位散文作家虽然知道名字,但作品却并不怎么畅销。
“怎么样?这些书好销吧?”
青沼手拿着书,对低着头的绀野美也子说。
“不,”美也子微笑着说,“不好意思给先生们说,这里面好卖的也只销到7000册左右。”
“那是赚不到钱的。”
“是啊!”
绀野美也子从坐着的椅子上往前挪了挪,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凝视着青沼的脸。那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光辉。
“因此,请求先生给予关照。您不说我也很清楚,您是很忙的,您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
“实在为难哪。”
青沼移开视线,像要逃开她的目光似的。
“你是社长,你的雇员有多少人?”
青沼祯二郎的兴趣是绀野美也子这个女人是不是独身。从她自任社长来看,可能没有丈夫。可是说不定背后有情夫呢,不,肯定有。即使是寡妇,也会有人在背后支持。他决定以后再打听这些。
“不,除了我,雇员只有两个。一个负责同印刷厂和装订厂的联络,一个负责杂务。我们还很不成熟。”
“那么,你以前有过出版的经验吗?”
“没有。”
绀野美也子在说没有这句话时,非常天真地摇了摇头。
青沼心中明白了几分。难怪她说出那些外行话。
这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看到外表倒像个做过服务业的人,可她为什么要从事出版业呢?如果以前当过艺妓,被男人勾引,玩了一场,觉得无聊,便想经营生意,那么一般都会选择与服务业有关的职业,像酒吧、餐厅、点心店、茶馆、寿司店……等等。让男人出资办出版社,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这女人是个大野心家。
这并不是说从事出版业就是野心家。如果她是服务业出身的女人,却从事一项完全与之无关的工作,就使人感到里面包藏着她的一种野心。
“怎么会选择出版这种行业的?”
青沼提出了很自然的疑问。
“这个我可以全都告诉您。其实木村先生问我时,我都解释过,如果不告诉您,就不公平了。”
绀野美也子也许心里不那么紧张了,竟说出半开玩笑的话来。是这样,很对不起。她说着摆弄着和服袖子,拿出一只银白色的漂亮的烟盒,用柔嫩的手指取出一支香烟,拿出刚才为青沼对火的小打火机,叭地打着了。
她把烟卷叼在薄薄的嘴唇上,高挺的鼻孔中喷出一股白烟。从夹烟的手势上大致可以看出,她曾经干过旅馆、餐馆业。会抽烟的人会流露出一些不会抽烟的人所没有的自然的姿态。
青沼祯二郎渐渐有兴趣起来。他过去也有过许多恋爱经验。
他的作品受欢迎,就是因为那些色情描写出自于他的丰富的经验。
说起来,青沼祯二郎是“纯”文学家出身,开始写些抒情的私小说。那种天性的美男子会同各种各样的女人来往,描写那些经验,自然会受到众多读者的欢迎。现在,他成了这方面的第一把手。
“其实,我办出版社是为了丈夫。”绀野美也子微微垂下眼睛说道。
“哦,你丈夫?”青沼祯二郎一直不解的疑问渐渐有了答案,“哦,你有丈夫了?”青沼禁不住问。
“是啊,先生,您瞧,到了这个年龄还会不结婚?”绀野美也子依然姿势优美地抽着烟说道。
“哦,唔,是啊……”
他不能说早想到她已有“丈夫”。
“那么,你丈夫也在办出版社?”
“不,丈夫搞这种工作根本不合适,是我一个人干起来的。”
“噢,那他在哪儿工作?”
“不,每天在家里闲居。”
“是身体不大好?”
“不,不是太结实,但也没什么病。”
绀野美也子继续现出微笑。
“那倒怪了。”
这个女人的丈夫也许是个无行为能力者。这就是青沼想象的结果。也许是女人对丈夫那样窝囊不堪忍受,于是立志从事出版业。青沼知道她丈夫是个生活无行为能力者,便产生了另外一种兴趣。那种男人的妻子会使人从新的角度感到兴趣。
“是这样,我丈夫在写诗。”
“是诗人?”
青沼祯二郎略显惊愕。
绀野美也子把以前对木村丙午郎说过的话又对青沼说了一遍。
青沼祯二郎明白自己的想象完全错了。不能不认为,小说家的空想是有限的。
“你很孝顺丈夫啊!”
听完了美也子的介绍,青沼又点了一支烟。与木村丙午郎当时不同的是,青沼的心中已不再觉得多么有趣。
“可是,先生,”绀野美也子像察觉了他的内心一样,一双大眼睛中又浮现出娇媚之色。“虽然在写诗,对社会却一无所知,诗人可能都是那样,我丈夫尤其是如此。同他在一起,我非得饿死不可,所以我就办起了出版社,现在正干得起劲儿呢。”
“不过,一方面满足你丈夫的愿望,一方面又维持生计,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说到这里,青沼祯二郎忽然生出一个问号。
办出版社,钱少是办不起来的。这个女人已经以北斗出版社的名义出版了现在给自己看到的这些书,她的资金是哪儿来的呢?
从外表来看,丈夫是个无行为能力者,她的服饰却全是一流的。她那柔嫩的手指上还戴着钻石戒指,手提包也是蛇皮的上等货,草鞋也是高档的。在不显眼的地方用的都是高价买来的,这些也不会是专门用来出门时穿戴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同她容貌十分相配的类似花柳界女人的趣味。
然而,青沼没好问她的资金来源。
“先生,怎么样,能请您给写一本书吗?”她恳求道。
“唔。”
青沼心中蓦地产生可以给她写一点的念头。原来,他-心里想同这个有点意思的女人今后也保持关系。
“请您一定关照。能得到您的大作,就能够奠定基础,我们这种小出版社对外就能建立信誉,那就太好了。我要向您谢恩。”
“可是,你虽那么说……”
“我知道您有难处,大出版社向您约的稿我们当然不敢强求,提出那种要求也是我们不懂道理。不过,如果这次先生不答应给我一点儿,我努力创办的出版社很可能要半途而废。”
“可是,我……”
“当然,那不是您的责任。”
她甜美地一笑。
“先生,我准备以死来……不,绝不是夸张,真是以这种心情来求您的,您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
绀野美也子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的时候,青沼祯二郎隐约觉得心里一阵骚动。他的心蓦地跑到了作为出版社的条件以外的事情上。她说的是无心话吗?她在说这番话时,那双动人的眼睛在瞬间看上去湿润了。
可是——青沼祯二郎支起胳臂时,手扶着额头。
“我知道,在版税方面别的出版社是给您最高条件的,我给您说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向您提出请求,确实很抱歉。”
什么意思?青沼倾耳静听。
这当儿,她忽然提出一个问题。
“您喜欢这个饭店吗?”
“不,也不是特别喜欢……别人要把我关在这里,没法子呀。”青沼苦笑着说。
“这种饭店,不提供服务吧?”
“是的,都是国外方式,必须用电话叫,办完事就走了。侍者也不讨人喜欢,而且,过了12点,饭店就不问事了。”
“啊,真是的!”她睁着一双大眼盯着青沼的脸,“先生,这么说还是日本式的旅馆好吧?”
“不过,那也不一定,女佣来服务太多,反而招麻烦。”
“您的意思我懂了。”她说道,“我想在旅馆里为您服务10天时间,即使您彻夜著书,我也在一旁侍候。”
当天晚上9点半。青沼祯二郎在写稿,房间里空空的没有别人,左邻右舍和走廊里没有一点声响,偶尔从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他孤独一人在稿纸上挥笔疾书。
电话铃响了。铃声使青沼的心都凉了。应该今晚交的稿还不知何时才能完成。
他内心紧张却故作镇静地拿起了听筒。他已拿定主意,如果对方催逼过紧,就只好翻脸。
“是先生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清脆。
“我是青沼。”
“我是白天去拜访您的北斗出版社的绀野。”
“啊!”青沼祯二郎吓了一跳。
“工作还没做完?”好像很神秘。
“哎,是啊。”
“累了吧?”
“有点儿累。”
“那样拼命,对身体不好。不到外面去换换脑子?”绀野美也子的声音微微带笑。
“外面……”
青沼立刻想到脱离这个地方。
“你在什么地方?”
“新宿。这里有个很有意思的酒馆,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您平常总是出入高级酒吧,偶尔到这种地方来看看,对创作也有帮助呢。”
“是的。”
今晚必须交稿的责任感使他犹豫了。
“现在暂时不能出去。”
“那您什么时候可以写好?”
“嗯,将近11点吧。”
“我等着,您来之前,我在这边消磨时间。”
“可是,那样你就太晚了。”
青沼心里直跳。他没忘记绀野美也子是有夫之妇。
“没关系,不要紧的,我经常很晚才回家。”
“你能喝酒吗?”
“嗯,能喝一点儿。”
女人在听筒里笑了起来。
“好吧,我去。”
他下了决心。
“是吗……啊,我真高兴。那么,11点整我在哪儿等您呢?”
“唔,我也不清楚。”
青沼想起人们常在“高野”的广场上约会。
告诉她在“高野”广场上,绀野美也子像忍住笑似地说:“啊,真像是幽会呢。”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青沼本想完成这部难写的书稿,可是接了刚才的电话,便无心往下写了。他后悔这种事没和她把时间约得再早一点。
他耐住性子好容易又写了两页。
这当儿,电话铃又响了。这次真是编辑打来的。他把对方执拗的要求顶了回去,硬使他同意剩下的部分在明天上午交稿。
已经快到11点20分了。他连忙刮刮胡子,脱下旅馆的浴衣,换上西装。
在新宿的路上,青沼的心里不大平静。白天她在旅馆里的时候,他答应给她写部新书。
答应写一部新的,是因为绝对不可能再把杂志上连载的给这个出版社,还因为对绀野美也子感兴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绀野美也子的那句话,即在日本旅馆里彻底侍候他。
青沼当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其他条件都未定,只那一句话便把他说动了。
要写一部新的,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完成的,一个月中要关起来四五天时间吧,那样半年后就能写出来。一个月用四五天,就需要半年时间。青沼祯二郎的心为其间的冒险跃跃欲试。
那一切会是真的?一个有夫之妇真会整夜守候在小说家的身旁?
同她交谈的时候,这个疑问就浮上了脑际。然而她后-来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
“哪里,我丈夫完全相信我。”绀野美也子微微眯起那双动人的眼睛,“不论我回来多晚他都没有怨言。我有时凌晨两三点才回来,每次他都不问我到哪儿去了。”
“你那么晚回来,干什么去了?”
“同合得来的朋友一起玩儿。我可能是个坏女人,不那样玩就无聊空虚。”
青沼祯二郎乘的士赶到新宿站前,在广场上下了车,朝“高野”方向走去。在灭了灯的橱窗前伫立的人群中,有个人影朝这边走来。
“先生!”
青沼祯二郎扭过脸来。一个穿着长裤的女人立在面前。原来是绀野美也子。她围着漂亮的围巾,露着的眼睛在微笑。
“哦,是你。”
青沼祯二郎望着她与白天来旅馆时装束不同的摩登的身姿,呆然良久。
[book_title]第三章
“您到底还是来了。”
绀野美也子从红蓝相间的围巾中露出乌黑的大眼睛望着青沼祯二郎。
新宿站前的路灯恰到好处地给绀野美也子罩上阴影,就像精心设计的灯光照明一样给她的脸着上暗色调,将一部分作为光线的突出点,肩、腰、脚分别成逆光或侧光,看上去柔和谐调。
“真没想到!”青沼祯二郎瞪着大眼,“没想到白天那样俊俏的你现在竟打扮得这么时髦。”
“不好意思啊。”美也子在青沼的面前微微低下头,“不过,晚上要是以那种装束在街上走,人们会误把我当成是艺妓或酒吧女郎,而且,这身装束行动更方便些。”
“啊,很合适。”
这并不是恭维。就是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她的风姿也很出众,比她白天的模样年轻多了。
青沼没想到她竟这么漂亮,像得到意外收获一样心中好不高兴。
“先生,陪您去哪儿?”美也子问。
青沼到这儿来之前并非没想过带她去的地方。已经过了11点。好像要去的目的地他已经想定。
然而,他又不便露骨地说出口。
青沼祯二郎平素在朋友中素有玩女人老手之称。他表情严肃,那种风度显得虚无,因此反而引起女孩子的注意。青沼是有些自信的。
他深知自己面容的特征,在女孩子面前几乎从不激动,很少露过笑脸,额际总是堆着沉思似的深深的皱纹。
“嗯。”
听她问起去哪儿,青沼故意显得犹豫不决。他总是用这种话让对方领会自己的意图。
“您在饭店工作到现在,累了吧?”绀野美也子说,“我知道一个酒馆,虽然很脏,但是老板娘很有意思,不会拘·束。您也不要光是到高级酒吧,应该体察下情,到那儿去一趟,怎么样?”
“好吧!”青沼觉得,应该先从那儿开始,“远吗?”
“离这儿很近。您能光临,那酒馆一定很高兴。”绀野美也子欢快地说着,朝前面走去。
“你能喝酒吗?”
“嗯,只能喝一点儿。”
“哪里,恐怕很能喝吧。”
“能看出来吗?”
她在围巾下吃吃笑了起来。
“看你白天那身打扮,好像男人也不是你的对手。”
“大家都那样误解我,是因为我那身艺妓似的装束吧。”
“你喜欢和服?”
“因为我年纪大了嘛。”她说。
“穿西服白天没法出去,因为是晚上才穿这一身出来。”
她不朝热闹的地方去,却从西口越过第二都中心的大楼,朝柏木那边走去。
“哎呀,去那儿吗?”
“不想去?其实,比起新宿后面酒馆集中的地方,这儿的馆子倒是更能使人开心些。”
这一带行人少多了。跟车站周围相比,路灯也很稀疏。青沼觉得有点儿冷。
美也子时而与青沼并肩而行,好像他若伸出手臂,她那纤细的肩膀马上就会靠过来似的。
然而,青沼克制了自己。不管怎样,她是有夫之妇,而且,不能那样操之过急。快乐应该再迟一些。可以说是谨慎吧,他怀着那种心情,跟着美也子朝前走去。
昏暗狭窄的街上出现了红灯笼。
“先生,就在那里面。”
美也子指着10来米的前方。
“噢,是这儿?”
“吓一跳吧,您平常都是去高级酒吧。”
“不,也不是。”
“这是我常来的地方,到那儿吃一点吧。”
万事皆在举杯后。青沼想起了这句话。
美也子说声你好,便拉开了格子门。青沼慢吞吞地尾随其后。
狭小的店里只有一张账台,50岁左右的老板娘在冒着热气的锅灶前,对着一个年幼的女佣挥动着长筷子。尽管如此,里面已有两位客人,掀起外套的衣襟,面前摆着酒壶。
“哦,请进!”
老板娘望着美也子微微一笑,吩咐女佣去把那边收拾一下。
“您来了!”
老板娘招呼跟在后面的青沼。
“老板娘,要五香菜串儿,酒就要平时我喝的那一种。”
“是、是!”
“先生呢?”她小声问,“日本酒不大喝吧?”.
“没关系。”
青沼坐到她旁边,直愣愣地支起胳膊。
少时,两人面前送来酒壶,摆上了五香菜串儿的盘子。
“来,请吧!”
美也子熟练地往青沼的酒盅里斟酒。
“谢谢!”美也子在青沼回斟的时候接过酒盅道谢。她做什么都不俗气。两人举起了酒盅。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熠熠生辉。
青沼有许多话想问她。现在是有夫之妇,以前怎样呢?从她那高雅的打扮上来看,绝不是个良家妇女。不论她怎样打扮成一个良家妇女,总有些不大自然的地方。这个女人演技很出色。
还有就是她的资金问题。听说她已出版了七八本书,那些资金是哪儿来的?她丈夫是“诗人”,当然没有赚钱的本事。
青沼由美也子斟酒,一边喝一边考虑从何处探听。
不知不觉中,在那儿过去了一个小时。
“哎呀,已经过12点了。”
她像察觉了似地看着表。
“您明天还有工作吧?不能再留您,今天就到这里吧。”
两人面前摆着四五只酒壶。果然像青沼想像的那样,这个女人很能喝,而且喝得很干脆,脸上毫不变色。青沼感叹地说她喝酒很有功夫,她只是缩着头笑了笑。
“住在饭店,在外面多晚也不在乎吧。”
“据说住饭店的人有三分之一不回饭店过夜。”
“啊,都是些坏人。”
青沼今晚一半已经死心。时间太晚了。有夫之妇这一点他也担心。不过,不必那么性急。
“老板娘,结账!”
青沼想掏钱包,她止住了。
“不用了,这儿是我的地盘。”说完又道,“老板娘,这一位是青沼先生。”临离开时说出了他的名字。
“啊,是吗?”老板娘也换了一副口气,恭恭敬敬地致礼说,“绀野经常关照,这儿不能使先生满意吧,请下次再光顾。”
“谢谢!”
美也子对老板娘说着走了出来。
刚好过来一辆的土,美也子举起了手。
“我把您送到饭店吧?”她在车里对青沼说。其实青沼正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不要紧,我自己回饭店。”
“那怎么办?”
青沼在暗中被美也子盯得心里直跳。她的话应该怎样理解呢?
她既像出了个谜,又像话中说的那样在问他。
然而,青沼仍旧踌躇不定。如果在乎常,他会随便地把目的地告诉司机,而对美也子却不能这样。出版社与作者的关系在他微醉的头脑中仍起着作用。青沼不想一开始就丢丑。可是,他的踌躇自己也感到着急。
“送你回家吧。”他答道。她给他的名片上印的地址是九段富士见町,离这儿约20分钟。青沼在同她坐在一起的车上寻找最后的机会。
“那就谢谢了。”她竟意外地答应了。
“不,反正回去是顺路。”
“哦,真是的呢。”
重新告诉司机目的地。
汽车驶过新宿的街区。已经过了凌晨1点,这一带却像天刚黑一样,许多年轻人漫步在街头。
“这么晚回去,你丈夫不说什么吗?”
青沼从这里开始了。
“嗯,我曾给您说过,即使两三点回去,丈夫也从不过问,他相信我。”她脸上映着路边转瞬即逝的灯光,说道。
“他真行,到底是作诗的,像菩萨一般。”
“是啊,从来不知道怀疑别人。”
她轻轻地笑了。
“这么说,你即使上一次当他也不知道。”
“绝对不知道。”她又微笑了,“那种事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这该怎样理解呢。青沼一时感到迷茫。既可以理解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好像有相反的含意。
车外,路灯繁华的街区过去了,来到了旧士官学校前面一条冷清的大街。
可是,这个女人已对我许过诺言。“我想让您在旅馆里工作10天,您即使彻夜著书,我也在一旁侍候。”
“可是,你说你在我关在旅馆里写作的时候一直在旁边陪着我,那能行吗?”
“当然啰。”
她猛地把脸扭向青沼。黑暗中,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他。
“只要您能给我写书,什么服务我都为您做。”
“……”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其实,青沼并没把那些完全当真。现在工作安排得满满的,根本没空写一部新书。可是,当确认美也子的意志之后,他拿定了主意。
反正,作品的质量无所谓,只要以愉快的心情去做,总会挤出时间的。
“是啊。”
不论怎样安排,这个月很困难。
“下个月我挤时间吧。”
“真的吗,先生?”
没想到,她的膝盖朝青沼这边滑动,碰到了他。
“太高兴了。真能得到大作,那就太好了,您的杰作肯定畅销,那样我经济上也宽裕些。起码我能出版您的作品,小小的出版社就能亮出牌子,也有名气了……先生,您一定说话算数?”
“嗯!”
“我可不放心呢,听别的出版社说,你经常毁约。”
“这要看出版社了,催得太累,有时就想顶。不过,跟你的约定不要紧。”
“一定啊……不守信用我可不喜欢。”
汽车驶过旧士官学校,少时渡过大桥,朝市谷站方向驶去。汽车的前灯像无数支光箭一样照射着护城河畔。这一带更暗了。
青沼的手猛地朝她的手伸去。美也子蓦地一缩身子,但并没挣脱青沼握着的手,依旧低着头。柔嫩的手丝毫没有逃避他的意思。
“可是,不可思议呀。”
青沼握着美也子的手,说着别的事。在这种场合,还是不说那些带感情的话为好。
“听你的话,似乎是自己一个人在办出版社,资金是怎么解决的?好像很有钱嘛。”
“啊,我可没有钱。”她手握在青沼的手里答道,“我要有钱,就不这么拼命啦,因为资本太少,吃尽了苦头。要是我再有些流动资金,就放手实行自己的计划了。”
“真不简单哪!这么说,还是从别处贷款的啰?”
如果是借的,她就肯定有一个相当的资助人。青沼的兴趣就在这里。这个女人是有夫之妇。
“哎,那当然了。”她当即答道。
“不过,贷款做生意可不容易,听说最近利率很高;而且,请原谅我坦率地说,你那儿至今出版的书,又不是什么畅销……”
“是啊。所以,向私人贷款是不行的,仅利息就支付不起。”
“噢,这么说,还是从银行?”
“哎,如果不是银行的利息,那就……”
青沼对经济方面的情况并不太了解。可是,他也懂得,如果是把银行贷款作为资金,她在银行就要有相当的信用。她有那么多的固定资产吗?听说最近银行对放贷的审核非常慎重,调查也很严格,像小出版社这种连C级都不到的小企业,一般是很难贷到款的。
“我没什么财产。”美也子说,“我是白手起家,所以很不容易。如果有相当的不动产,我肯定会卖掉它来办事业的。”
“不可思议呀,银行为什么没有担保就贷款给你呢?”
如果是她说的那样,其中必定有鬼。青沼也是小说家。他的脑子里蓦地联想到银行职员与美也子之间的特殊关系,连两人正在幽会的场面都闪现在眼前。
“这个……因为是您我才说的,银行里有个人我认识。就是有他关照才贷款给我的。”
“哦!”
想象果然没错。
可是,那位银行职员大概是信贷股的股长吧,那种地位的人经常会大胆地私自向外贷款。
“你认识的那位银行职员有那种方便吗?哦,这是什么都不懂才问问的。”
“唔,他是位很有地位的先生……”
“噢,这么说,是个课长?”
“不,更高些。”
“嗯,那么,是支行的副行长?”
“再高些。”
“支行行长?”
“不是支行,是总行。这种事支行是处理不了的。”
“唔,不少钱吧。”青沼重又盯着她的脸,“既是总行,那么是信贷部长?”
他抱着不可能的想法问道。信贷部长或调查部长,哪个银行都是由董事兼任。
“不是。”
绀野美也子嗤嗤笑了。
左侧出现了一道围墙。青沼油然产生了兴趣。富士见盯马上就要到了,再有二三分钟就该让她下车了吧。他还想问问她。其实,他心里想再握一会儿她的手。她的手被他握得热乎乎的。
“司机,”青沼吩咐道,“往神田那边开,在神保町那一带兜一圈。”
美也子听着并无异议,脸上浮现出轻轻的微笑。
“听你刚才的话,”青沼看着的士下了九段坂,神田的路灯出现在眼前,于是又问,“那人是位董事?”
“哎,唔,差不多吧。”
“没想到啊,同你是亲戚吧?”
“要是亲戚,我就会毫不客气地多借一点了。”
“董事也有好多种,能有权给无担保的人贷款,一定是个很有实力的·董事,是常务董事吗?”
“不,更高一点儿?”
“行长?”
美也子不回答了,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既然是行长,肯定是个小银行。这回该了解银行的种类了。
“那家银行……哦,我这个人好奇心强。”他自我解释,“我随便问问,是金融合作社吗?”
中小企业好利用金融合作社,一般在外面都把它说成“银行”,在这方面故弄玄虚。他想绀野美也子可能也是来这一手吧。这当儿,美也子答道:
“是一家大银行。”
“是互济银行?”
“不是。”
“地方银行?”
“总行在东京。”
“哦,是市中银行?”
青沼祯二郎在黑暗中感到吃惊。东京的市中银行是一流的。三井、三菱、富土、第一劝业……这些银行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浮现在青沼的头脑里。
她不会是故弄玄虚吧。她脸上的微笑似乎颇有自信,在青沼看来,显得有几分得意。
“这个,我现在不能说。”
她依然面带微笑。
“以后再告诉您。”
青沼在心中暗暗折服了。
看来,她的话没有假。她同一家大银行的行长关系亲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他们开始是怎样相识的呢?
“像我这样的小出版社,”她说,“哪家银行都轻易不肯贷款,所以,我就去求他。”
“于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贷款?”
“嗯。不过,他的下属却很不乐意,大概是因为缺乏正规的手续吧,而且,我总是直接跑到行长室,下面的人好像不大高兴。”
“你同那位行长是怎样认识的?”
“哦,您对我调查得这么细,真狡猾。这种事不要一下子问,每次见您的时候再一点点地问吧。”
汽车在没有人的神保町十字路口转弯,再折回九段坂,接着进入富士见町幽静的住宅区。这一带有不少很大的学校,路灯也很稀疏,行人已完全看不到了。
青沼本想在这种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搂住她的肩膀,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就去吻她的嘴唇,可是她刚才的话说中了他的心底,使他打消了念头。汽车在街角停下时,他便老老实实地让美也子下了车。
“先生,我以后再往饭店里给您打电话吧。”
“……”
“晚安!”
她下了车,立在路边向他招手。
绀野美也子走在昏黑的路上。回头一看,青沼祯二郎坐的车已在远处的街角中消逝了。
马路两侧是长长的围墙。路灯稀稀落落。美也子顺着狭窄的马路拐了一个弯。这里也是长长的围墙。少顷,一边的围墙不见了,在那里有一堵不长的墙壁,后面是小巧的房顶。
外面的门柱上挂着“北斗出版社”的木牌子。
美也子用手去开格子门。门没锁。她回来之前,门是不锁的。
“我回来了。”
她朝黑暗的屋里招呼着,从里面上了锁。
脱下鞋,踏上只有3张榻榻米大小的没开灯的门厅,拉开拉门。
面前是餐桌,碗、盘子上盖着白餐巾。
她脱下外套,拉开里面的拉门。这是个6张榻榻米的房间。
朝着后院的写字台上放着台灯。灯还开着。写字台上摆着稿纸。
一个35岁左右的男人睡在写字台前的榻榻米上,身上穿着内衣,头下枕着两个坐垫,枕边放着报纸,报纸上堆着吃剩下的花生和花生壳。
男人的长发垂在坐垫上,稀疏的胡子因为懒得剃生得长长的,面颊枯瘦,下颚尖细。灯火照着高高的鼻梁,给一边的面颊罩上了阴影。咽喉部突出。
美也子盯着他的脸,少时拉开拉门,取出毛毯。她打开毛毯,盖在丈夫的身上。于是,他微微翻翻身,又睡着了。
美也子看看表。已经将近2点。
丈夫就是这样等待她回来。
她看了看写字台,纸上写着五六行诗。可是,上面涂得一团糟。可能是怕妻子看到,像小学生一样把它擦掉了。
她看到报纸上的花生壳。丈夫一面吃着花生,一面作诗,连被窝也不进,等待着妻子。
旁边有个书架,上面全是诗歌方面的书,也有杂志。书背上印着“星云诗集”,丈夫的诗和别人的诗都收集在上面。
绀野卓一少年时就开始写诗,现在已扔不掉了。
人们都说绀野的诗老了。近来的新诗在形式上更抽象,更富有思想性和观念性,词句也不断有所创新。
然而,惟独绀野卓一的诗还是过去那一套。他写的诗非常好懂。因此,总是难以出版。可是,不管别人怎样说,他仍顽固地坚持自己的风格。
妻子办出版社的时候,他为自己的诗能够出版而天真地高兴过。可是,当美也子说很快就要出版他的第一部诗集时,他又拒绝了。他的主张是,为了出版更好的诗集,必须写出更好的诗。他几乎每天都伏案写诗。
在这一点上,他简单像孩子一样天真。妻子不论回来多晚,他也丝毫不起疑心,不论去哪儿,干什么,只要美也子不说,他自己从不追问。
美也子换下衣服。
她想起青沼祯二郎,禁不住笑了起来。从青沼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上,她清楚地掌握了他的心。
青沼祯二郎对女人好像是个老手。他对她想什么,打什么主意,她了如指掌。
可能这会儿他又回到饭店,正在想着徒劳的心思。准在想下次一定要试试吧。
换了衣服,美也子来到丈夫的身边。
还在睡。看看他的脸,发现他眼角上有泪水。
美也子蓦然感到丈夫很可怜。
不论怎样努力,他的诗都不为社会承认。一般人早就死心了。望着丈夫的身姿,心中不免产生绝望感和虚无感。
美也子坐在丈夫的身边,手抚摸着他的肩膀,脸贴近他,吻他那紧闭的眼睛和嘴唇。
卓一像酥痒一样蹙着脸,手摸了摸前面,当美也子握住他的手时,他微微睁开了眼。
“啊,你回来了?”
他想坐起来。
“我回来了。这么晚,对不起。”美也子道歉。
“现在几点了?”
“过两点了。”
“这么晚了?等你竟睡着了。”
“真不应该,这么晚。”
“你也累了吧?”卓一睡眼惺忪地望着妻子说。
“我不累。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真可怜。”
“哪里,没什么,让你一个人工作。”
丈夫揉着眼睛站起身。他丝毫没有怀疑妻子的意思。
[book_title]第四章
绀野美也子来到中央图书销售株式会社的采购股,主任正同客人洽谈,让她稍等片刻。她被带进了等待会客的房间。
房间里除她之外,还坐着四五个人。人们都稀奇地窥视着身穿和服的美也子。美也子在角上坐下,纤细的手指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今天头发向上梳了个高髻,发际干净利落,带黑色的碎白道花纹布上,紧紧地勒着白色腰带,白晰的脖颈像用白粉画的一样惹人眼目,腰带的花纹是胭脂色的花白菜。
在房间里等候的人们几乎身旁都放着一只手提的黑皮包,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杂志或报纸。也有人在研究等会儿要同采购股洽谈的新书介绍方面的书籍。
这儿的人全是小出版社的。大出版社不需要在这种地方嘁嘁喳喳地等候,可以直接会见负责采购的主任或课长,或是会见董事,重要的洽谈只要一会儿功夫,几乎是边喝茶边闲谈。
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白发老人在小声说话。
白发的胖子曾经是一家有名的出版社社长。那个出版社倒闭了两三次,如今只留下了富有传统的名字。这个人以前在主任、课长面前是随便出入的,败运之后,待遇同近来开业的小出版社差不多。
美也子认得他。他五短身材,血色很好,身上的西装却皱巴巴的。好像是他在全盛时期买的进口货,而现在却全变型了。不过,作为有名的出版社时代的旧影,虽然衰败了,他的神态却颇有派头。
说起他的名字,对出版稍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在全盛时期拥有雇员百人以上,一个宏大的计划落空以后,社运就每况愈下了。生意是越急越糟糕,特别是出版业,衰败的速度更快。出版同赌博差不多,一旦中了一次头彩,那种梦想就再也摆脱不掉,即使眼看不行了,也不肯放弃,所以就七拼八凑地四处贷款筹措资金。
即使陷入僵局,也不从出版业插手,并不只是生意有趣,而是被“书”迷住了,处于中毒状态。
“你到这里来三次了吧。”
中年男人对老出版社主说。
“每次都被拒绝。我觉得计划不错呀。不论怎么说,因为没有实绩,我说的他们都不信。今天是最后一次,如果我说的他们能相信一半,那可就太帮忙了。”
白发绅土在微笑。
然而,从他此刻在这儿呆呆地等候来看,败运是多么可怜,他可能被年轻的采购人员拒绝好几次了。
美也子今天有信心使采购人员订购。如果说是畅销作家青沼祯二郎的新书,采购人员准会二话不说就定下册数。以前曾作为前卫文学系列,出版四五本年轻的新人作家的作品,可是到第二本就彻底不行了。不过,那些书这儿不愿订,好容易央求三流的代销店订购了一些。
人们在等候会客的屋里一个一个地被叫走,而后默默地离去。望着那些人的背影,人们先自凉了半截。大家都是怀着侥幸的心理赶来的。
白发绅士待洽谈的对方出去之后便瞟着美也子,想说什么。在这之前,她一个人坐在墙角上,装作不认识,只剩下老人自己时,才会意地望了他一眼。
“啊!”
老人红扑扑的脸上浮现出和蔼可亲的微笑。
“到这儿来谈谈好吗?好像还有一会儿功夫才能轮到呢。”老人自嘲似地说。每个人在股长面前磨嘴皮的时间足有30分钟,还要再等一会儿。老出版社曾在全盛时期对这些人都是斜眼相看,每次都是直接找他们的上司洽谈。如今那种盛气已经荡然无存。
绀野美也子知道他的名字叫小川嗣男。在社运绝顶时期,曾经出版独特的日本文学全集,使读书界为之一震。
美也子觉得他是老人,便放心地应他的招呼坐在他旁边。她觉得听听这位前辈的话也并非没有意义。
“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太太,刚才就看到你了。”老人眯着眼望着美也子。
“哦,是吗!”
美也子佯装不知,其实,她也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对不起,请问是哪个出版社的?”小川扭着头问。
“是个无名的出版社。”美也子也微笑着答道。
“这么说,以前就做这个生意?”
“是最近。想让这里订一点书,虽然经常来,却很不容易……”
“就是啊。”小川点头道,“对新出版社不大接受……不过,有点儿奇怪呀。”说着歪起了白发苍苍的脑袋。
“什么?”美也子问。
“唔,同太太见面,好像不是因为出版上的事。”
“啊,以前见过面?”
“我觉得确实见过,现在想不起来了……对了,那是五六年前的事,确实见过……我在你进入这间屋子时就这样—想过,对不起,刚才就想这件事,所以一直瞅着你。对了对了,瞧你的侧面,确实有印象。”
“嘻嘻嘻嘻。”美也子捂着嘴笑了起来,“像我这样普通的脸到处都有,看错人了吧。”
“不,不,你长得那么漂亮,像你这样的女士可不多见;而且,不是在远处看你,好像是现在这样,在更愉快的气氛中见到你的。”
“我一点儿也没有印象,只是很早以前在报纸的新书广告上见到过您的照片。”
“啊,真是不好意思。”小川苦笑道,那不平静的表情好像还在拼命地回忆以前见面的事。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喊:“小川!”
卷着衬衣袖子的年轻的采购员到门口来叫老出版社主。
轮到美也子坐到采购部主任村冈的面前时,迎面碰上,小川不慌不忙地走出门去。可是从他有气无力的步伐看来,今天的推销又没被这个中央图书馆销售会社接受。
“唔,今天是什么?”
采购部主任村冈眼睛发直地看着美也子的脸。声音还算干脆。
“以前多谢关照!”
美也子边道谢边笑着坐下。
“今天我带来的出版计划一定能使村冈先生满意地接受。”
“是吗?不过,如果是上次那种不好销的散文集,那就不用再说了。”
村冈好像不好意思从正面接受美也子的视线似地把脸扭向一边。
“最近小说不好卖了。”他像上来就要压住她似地说,“几乎可以说是全完了。近来,非小说类文学作品倒是比那些小说好销。小说如果不是非常畅销的作家,销路就打不开……你的也是小说?”
“哎。”
“这可怎么办呢?刚才在你之前,小川他……喏,就是那个有名的小川书店的小川哪,他从很早就同许多作家熟识,尽管如此,一陷入那种逆境,就得不到好销的书了。杂志在不断增加,哪个出版社都是以杂志抓住作家,而后转入出版,因此,没有杂志的出版社可就困难了。刚才的小川虽是过去的老熟人,但是因为得不到一流作家的作品,只带来一些年轻人新作的出版计划,所以,我们只好谢绝。”
“是啊。”美也子连连点头,“这些我也明白,像我这种无名的小出版社就格外困难了。”
“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到这儿来呢?”
“所以,我才说这次跟上次略有不同。请看看这个。”
她把在便笺上写有两页的材料递给了村冈。
村冈接过便笺来看了一眼,深感意外地望着美也子说:“嗬,搞到青沼祯二郎的了?”
“是啊!”
美也子从手提包中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这是把很早以前出过的书改头换面再出版,是吗?”
“不是,是新书,书名写着呢。”
“不错,这儿有。这在什么杂志上连载着吗?”村冈对书名没有把握,又半信半疑似地问。
“不是连载。这次是新写的,已定好在家里写。”
“什么?新写的?”
村冈垂下眼睛。洽谈中,一看到美也子的脸,眼就发直。
“这是真的吗?”
“所以,我觉得您一定会接受,才赶来的。”
“想不到啊!”村冈又低头看便笺上的出版计划提要。
“可是,这是真的吗?”村冈仍旧半信半疑地追问。
“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把作弊的东西拿到这儿来的。”
“那当然,不过,青沼答应给你写一部新书,不简单呐。”村冈依然瞠目。
“嗯,我再三恳求,他终于答应了。那是很不容易的。”
“唔,太太的手腕不一般呐。别的大出版社都想得到青沼的新著,可听说他都拒绝了。”
“是啊。”
“同太太是什么关系?”
“哦,就是一般的作者与出版社的关系呀。”
“唔。”
村冈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哎,村冈先生,这个能接受吗?”
“那当然,接受。”
“那太好了,终于也能看得起我了。”
“这个,太太,这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关键在于书是否好卖。哎,什么时候出版?”
美也子想了想,断然说道:“再过两个月就能完稿。”
村冈没注意到,美也子在说这番话时脸上掠过一丝悲壮的神情。
“两个月?很快嘛,已经动笔了?”
“哎,写了不少。”
“想不到啊!”说着又直愣愣地盯着美也子的脸。
“哎,村冈先生,初版可以订2万册吗?”
“可以,可以吧。”
“批发价是多少?”
“是啊,零售价的六八折,怎么样?”
“六八折太少了吧,别的书能订就很感谢了,可这是青沼的作品,我想稍微多要一点,何况这又是一个新著。”
“嗬,态度强硬起来了呢。”村冈第一次笑了。
“可是,能对付到这一步,确实很不容易;而且,在全部完稿之前,不知还要花多少费用呢。”
“还是把青沼关起来吗?”
“哎,是啊。”美也子微笑着说,“不过,村冈先生,这对别的出版社可要绝对保密呀,不然,青沼先生就麻烦了。”
“这是生意,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么,就给七折吧。”
“既是新书,那也只好如此了。”村冈答应了。
绀野美也子出了中销(中央图书销售株式会社),沿着宽广的马路走去。不远处有个公共汽车站。
在车站等车的四五个乘客中,胖墩墩的小川嗣男拎着鼓鼓囊囊的黑皮包站在那儿。早春的阳光映照在小川的白发和这处皇居的城墙上。
小川站在那里悄然不动。
美也子觉得站到他旁边心中有些可怜他,便想悄悄绕到他背后,可是没想到他偶然回头,同她的眼睛碰上了。
“啊,”小川微笑着打招呼说,“你也回来了?到这儿来。”他招呼她到自己的旁边,“谈妥了?”
“嗯。”
“怎么样?”
绀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总算让他多少订了一点儿。”
“噢!”小川睁开细长的眼睛,少时也高兴地笑了。
“太好了,在他们那里订上一些,有了实绩,以后就好办了。太好了,太好了。”他像自己的事一样非常高兴。像这样的好人难免生意要失败。
过去在小川出版社最顺利的时期,他可能没专门到代销店的采购部门去过吧。凭他的身份,那些业务可以全部交给部下的营业部业务员去干,自己则同代销店的首脑们闲谈。
美也子觉得从小川身上就能看到激烈的商业竞争。
汽车还没来。
“这次出版的是什么?”小川问。
美也子感到为难,最后还是坦率地回答了他,对这样的好人是不应该撒谎的。
“是青沼祯二郎的小说。”
“嗬!”小川像吓了一跳似地睁开细小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美也子。
“你竟搞到了他的书!”
“哎,好容易才求到的。”
“不是亲戚关系吧?”
“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
“唔,”像是在沉思,“反正我是不走运。”
“哦,为什么?”
“我找过他四五次了,可是像我这样倒霉的人他是不放在眼里的。我几乎是纠缠不休地求他。刚才听了你的话,看来还是我没有赚钱的运气。”
“别灰心,总有一天肯定会恢复往日的小川书店的。”
“谢谢!”老绅士道谢说,“现在谁也不愿同我打交道,以前作为朋友来为人说话的大出版社的社长、董事们,如今见了我都故意回避。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也必须下车间。我的部下只有三个人。”
“可是,我却不行。您在经验和实力上都比我强多了。”
“我是想拼命干的,可是,虽然有心,却已是风烛残年了。同内人只是勉强度日吧。”
汽车来了。
然而,这班车好像不去小川要去的方向,美也子自己先上了车。
“我先走了……再会。”
美也子上了车,拉住吊环,从玻璃窗往外看的时候,看到小川往这边瞅的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小川刚刚想起是在哪儿遇到美也子的。
——美也子在丸之内下了车。
这一带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美也子走进在高楼区内也格外显眼的一幢大楼的门口。这是R银行总行。
一楼全是普通的银行窗口。总行营业部不经过银行,从边门登上二楼的楼梯。
美也子来到二楼。宽阔的走廊上有一张接待的办公桌。两位身穿白衬衣蓝制服的女子望着美也子一齐低头致礼。
“您好!”
美也子微笑着问:“行长在吗?”
“请稍等。”
一位女子拿起了听筒。
“我是二楼正面接待处,现在绀野要见行长先生。”好像是在向秘书报告。
听筒在耳朵上放了一会儿。
“是,知道了。”
挂断电话,对美也子说:
“叫您在四楼第二接待室等候。”
“噢,谢谢!”
两位女子回头望着她往电梯走去的背影。这种地方像这样穿着漂亮的女客是不大多见的。
女电梯司机也不等美也子说什么就按下了四楼的按钮。四楼是行长室、副行长室、常务董事室等,全是要人的办公室。
美也子出了电梯,走在大理石地板上铺着红绒地毯的走廊上。
初次来访的客人说不定会迷路。美也子熟练地推开了挂着“第二接待室”牌子的豪华房门。
接待室装饰得像一流饭店的大厅一样富丽堂皇。
美也子坐到皮革坐椅上,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一个人抽了起来。这当儿,旁边一间屋的门吱地一声开了,进来一个人。
“哎呀!”一个不太痛快的声音。
行长井村重久端正的身子在美也子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半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胖胖的面容血色很好,无框的眼镜十分相配。他好像讲究打扮,西装也穿得像外国人一样没有半点疏忽。R银行行长井村重久近来在金融界益发引人注目,在财团中,他的名字取代现在的长老级人物,作为下一代的主流派,经常见诸于报纸、杂志。
“怎么样,社长?”行长豪爽地笑道。
“托您的福。”
美也子向井村送了个飞眼,将抽剩下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灭掉了。无论是坐着还是动动身子,她都保持着那种端庄的姿势。
“好啊!”
井村从前胸的口袋里掏出雪茄。
“今天来有什么事?”
“又来找您要钱了,行长。”
“还要?……你老是亏损,别干了。”
“哎,不是您叫我干的吗?”
美也子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眼梢在微笑。
“是啊,可是我没想到你会真干。”
“看您,您真会逗人……”
“因为,你那样孝顺丈夫感动了我,不过,这种感动有点过度了。”
“已经晚了,都到这一步了,请您帮帮我。”
“以前给了你多少?”
“一共500万元吧……我记着呢。”
“唔,”井村吸着雪茄,“你直接跑来找我,下面不大高兴呢。”
美也子格格地笑出声来,“哎呀,连行长也这样吗?”
“有一点。首先,程序就不对。到银行来贷款,要出具正式文件,调查股要调查担保、抵押等等;而且,平时的营业实绩、信用程度,这些也都要调查。而后,要提交董事会审批,决定贷与不贷。从信贷股到调查股,从主任到课长、部长……”
“知道,行长。”美也子笑着说,“下面的人不大高兴,这我也知道,因为行长违反常规的命令谁都不会高兴的。”
“知道这些,就别叫我为难了。”
“不,这次不要紧,我有把握。”
“你总是这么说。”
“我说的是这一次。您对书籍方面的情况不太了解,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出的书肯定好销,所以,让您为难了,我想贷200万元。”
“唔,担保呢?”
“以前就拿来了。”
“不好办哪,那些价值太低了。而且同一物品不能连续贷二三次。”
“看您吓的。”说着笑了,“我什么时候可以来取款?”
“真拿你没办法,一星期以后怎么样?”
“行啊!”
“好好干吧!”
“谢谢!”她恭恭敬敬地垂首致意。
“怎么样?你丈夫还在写诗?”
“哎。”她莞尔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井村。
“这次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您?”
“是啊,今晚也一起吃饭吧。”
“等会儿我给您打电话,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好!”井村重久有点儿不知往哪儿看是好。
“刚才我见到小川了,就是那个小川书店的社长。”
“啊……怎么了?”
“我同他说话是因为可怜他。他看到我说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拼命地想了半天。”
“只去过筑地一次吧?当时小川的朋友和我的朋友因为共同的关系坐在一起,他见到你回想了吗?”
“哎,他没想到那天在那儿见到的我竟会在办出版社,后来好像想起来了。”
“是吗!”
行长笑了。
[book_title]第五章
美也子给青沼祯二郎所在的旅馆打电话。
“先生,在工作吗?”
晚上9点钟。
“正在考虑开头。”青沼用没有抑扬的声音回答。
“哦,已经开始干了,谢谢。这么说构思已经出来了?”
“哎,差不多了,写的时候就能确定下来了,现在正在想开头。我不快点开始,下面的工作就耽搁了。”
“就是啊,对不起。”
“你不过来了吗?”
青沼刚才就在等着美也子。美也子临走时说等会儿就回来,所以,这么晚还没来,他着急了。
“嗯,这就去,我给您带点吃的。”
“唔,带一点儿吃夜宵。”
“威士忌有一瓶,别的还要什么呢?带点儿饭团和水果吧?”
“行啊,随便你。”
“另外还有,是先生最喜欢的。”
“什么?”
“美人。”
“什么?”
青沼对她的话不大明白。
“一个漂亮的女郎,美丽动人……”
旁边的可祢嗤嗤笑着捣了捣美也子的腰。
“什么,不是你自己?”
“我偶然遇见她,她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她是你的崇拜者,而且长得非常美。”
“唔。”
青沼不大满意。好像对美也子不是自己来很失望,却又不好明说。
“反正我马上就去。”
“还要多会儿才能到?”
“现在就坐车去,大约20分钟吧。”
美也子挂断电话,望着可祢伸了伸舌头。
“好像在着急呢。”可祢从打电话的情形上猜测道。
“男人都是这样。怎么样,跟我一起去吧?”
“既是你叫我去,只好从命啦。”
两人出了电话亭,招呼一辆的士,朝热闹的大街驶去。
买了饭团和水果,两人又上了车。
“他同意我去吧?”可祢在车里说。
“没关系,你的兜齿特别讨男人喜欢。”
美也子让可祢拿着威士忌,自己将另一包抱在腿上。
“你说什么呀,美也。”
“哎,真的嘛,我都迷上你了。我是个中性人,所以感觉更深刻。”
美也子知道可祢的轻浮的秉性。在餐馆一起工作的时候,只要客人说几句好听的话,她马上就会跟人走,而且厮混一阵,又会换人。有意思的是她并非以金钱为目的,在相爱期间,将纯真的感情倾注给对方。可祢自己也说过,她的性格就是今天爱明天厌。
她生得皮肤白嫩,眼睛和嘴唇富有青春魅力,因此特别惹男人注意,但她从不能专一,在别人眼里很容易被误解。美也子同她相处了一段后,觉得她还有几分稚气。可祢也认识美也子的丈夫卓一,对美也子在店里工作时的生活不乱说。充当同R银行井村行长之间的联络员的也是可祢,这事即使见了卓一她也不吐露牛分。她认为那是服务界的女人的仁义,而且她从年轻时就受到过这种教育。
“这样对不起那位菩萨般的丈夫吧。”
可祢也悄然对美也子这样说过。
汽车驶到涩谷的旅馆前。
美也子带着可祢往青沼所在的房间走去。
“啊,这儿不错呀!”可祢望着下面的路灯和六角纸灯映出的假山石说道,“美也子,这样的地方,费用很高吧。”
“是啊。”
美也子一边笑,一边带着可祢走进那所孤独的住室,在六厅隔着隔扇招呼道:
“青沼先生,我回来了。”
里面,青沼“噢”地应了一声。
拉开拉门,青沼桌子上放着台灯,正回头朝这边望,看着美也子说:
“这么晚才来。”
“对不起,事情太多了,还带来这么多吃的。”回头望着身后的可祢,说,“这一位就是我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说着让开身子把她露给他看。
青沼祯二郎表情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带来坐垫坐到两个女人的面前。
“晚上好!”可祢落落大方地寒暄道,“碰到美也子,她叫我一定跟她来,我跟着来了,打扰您了吧。”
“哪里。”
青沼朝可祢的脸上瞟了一眼,那样子似乎并不怎么惊奇。他是个喜怒哀乐不甚外露的男人,眼镜下面的眼睛总是低垂着,嘴唇微微蜷曲。
细长的脸庞同虚无的风度十分和谐,他本来就是个公认的花花公子。“哎,威士忌。”美也子从纸包里拿出来伸到他面前,“先生,叫女佣送水来吧。”
美也子拿起房间里的电话:“对不起,请送点冰和水来,再拿三只杯子……”
青沼眨巴着眼睛,使劲地抽着烟。
“听说您开始工作了?”
美也子在三人干杯喝了掺水威士忌后向青沼祯二郎问道。
“嗯。”
其实青沼一行也没写。原来,他没有时间写一部新书。有这些时间不如写些连载小说。
可是,被逼到这个地步,不得不构思一个适合出版单行本的情节,这些还没有完全考虑好。只是,开头好像心里有了点数,但整个构思没出来,文体就不好定。
他静不下心来。这同关在他常去的旅馆里那时候不一样,地方也不适应,心中老想着美也子,没有心思写作。实际上美也子走后他也曾拿起笔多少写一点,可是,由于对今晚美也子的期待和她迟迟不归,怎么也写不下去。
打电话的时候,对美也子说已经开始写了,其实只写了开头两三行,就扔到碎纸篓里去了。
“开头部分能让我拜读一下吗?”美也子忽闪着那双大眼睛问道。
“不行,现在还不行。”青沼从容地答道。
“哦,为什么?我想看看嘛。”
“还只有两三页,我写的东西不到一定程度不好拿出来给人看的,写得半半拉拉的什么也看不明白。”
“什么时候可以?至少明天早上让我看10页。您很忙,我就每次看10页吧,代销店也在盼着呢。”
“……”
“我能出版先生的书,连代销店也半信半疑的。所以,我想让同行们大吃一惊。先生,给我写一本好的。”
“是啊,我也这样想呢。”
青沼兴致不高地回答着,连忙将掺水的威士忌杯端了起来。
“先生下笔很快吧?”
“不,不快,所以,写得慢,正为难呢。”
“可是,有一次杂志的闲谈栏上介绍过,说您一夜写50页还很轻松。”
“没有的事,那太夸张了。不顺利的时候,曾经一夜只写两页。”
“那么,这次为我写书,可要下决心啊!”
“这次是在写连载小说的中间穿插着写一部新书,不容易啊,所以,虽然别人也叫我写过新书,可我只答应了你。”
“真对不起。”
美也子低下了头。青沼写新书,据说每月要关起来两次,三个月脱稿。
“这次实在是叫先生为难了,请您原谅。”
美也子看着在一旁不说话的可祢说:
“可祢,你也给先生说说什么嘛。”
“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只是微笑。微微泛红的水汪汪的眼睛足以挑动男人的心。
“可祢是先生的崇拜者,到了先生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很天真。”
“是吗。”青沼祯二郎看着可祢说,“你们是朋友?”
“哎,是好朋友。”
“看上去长得很漂亮,在哪个高级的店里工作吧?”
“哎。”
可祢望着美也子轻轻地一笑。
“以后,可祢经常到先生这儿来玩,可以吗?”
“……”
“我有事不能来的时候,什么事给她说就行了。”
“哦,你不能来?”
“不,我会尽量来的,要是被工作拴住,就一时脱不开身。她一定会来。所以,请您好好地写。”
“这位可祢来的话,对你的情况都了解?”
“哎,我的秘密她全知道。”
美也子缩着肩膀,把酒杯端到嘴边。
青沼祯二郎起身上卫生间去了。待他走后,美也子脸凑近可祢。
“怎么样,这个人?”
“嗯,小说家我是第一次见到,看上去有些装腔作势。”
实际上,可祢也不像同店里的顾客那样随便了。
“不是,都很平常。怎么样,可祢,今天晚上没关系吧?”
“我是可以的,可是他却对你着迷呢,是不是?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在一边看着呢,青沼看你的眼神可不一样啊,跟看我时完全不同。”
“哪里!”
“不,真的,所以,我没有把握。”
“可祢,别说这个,拜托了。”
“怎么了?”
“我就说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以后就全拜托你了。”
“我没有把握呀。”
“没关系,他以为我今天晚上会一直陪着他,所以,不动点脑筋是不行的。怎么,不讨厌吧?”
“是啊,有些装腔作势,但也不是没有兴趣,同店里那些顾客不大一样。我虽然脸上没显出高兴的样子,可是,说不定那样反而能奏效呢。”
“你还是有信心的嘛,可祢,真的拜托了。”
青沼祯二郎回到座位上。美也子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你到哪儿去?”
“不去哪儿,打个电话。”
“同什么重要的人联系?”
青沼的眼睛往上翻着。
“不是,我只有工作上的事。”
美也子笑嘻嘻地走了出去。青沼端起了威士忌。
“哎,”他低声问坐在对面的可祢,“听说她有丈夫了,真的吗?”
“真的,很不错呢。”可祢答道。
“唔,除了丈夫之外,有相好的男人吗?她长得那么美,她丈夫不会对她不管不问的。”
“嗯,可能没有,现在只有您一个人吧。”她笑着说。
“你很会说话嘛。你在哪个店里工作?”
美也子坐上的士,越过三宅坂,来到银座,再驶往筑地,左转弯到了三浜町。
“在这儿下车。”
下车的地方是高级饭馆街,街道两旁摆满了私人汽车。家家饭馆都招牌明亮,围墙里面的建筑物幽静昏暗。
美也子走进一条小巷。两侧是高级饭馆的围墙,小巷的路面是碎石砌的。正面有一座不大显眼的门面,进去后,里面是个小巧而整洁的庭院。走过院子,来到一扇狭窄的格子门前。
进了门,门口的铺板擦得干净锃亮。一个迎客的女佣看到美也子,笑着招呼道:
“您来了!”
“你好!”
“好久不见啦……”
“真是的呢,近来好吗?”
“托您的福……快进去吧,刚才就在等着您呢。”
美也子走进屋里,沿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去。同狭小的门口相比,里面倒很深。院子里,光线暗淡的六角纸灯吊在柳枝上。
一看就知道,这里原来是专供招妓游乐的酒馆,可是现在废业了。一个为里间开门的女佣坐在客厅套间的拉门前,伸手对里面的人通报说:“来了!”说着打开拉门,让美也子进屋。
一个头发花白胖墩墩的男人正同一个中年女人对饮。是R银行行长井村重久。他朝美也子瞟了一眼,那眼神似乎是说:你怎么才来!微醉的脸上已现出红晕。
“老板娘,你好!”
美也子对跟行长对饮的白白胖胖的女人打招呼。
“啊,您来了!”
老板娘仍旧遗有柳桥出身的风韵,虽已50岁,但看上去很年轻,办事机敏圆滑。
“好久没见到您啦,看您这么精神,真高兴。”
“好久没来拜访了……”
“早就在等着您呢。”老板娘笑脸转向行长,“这下子,我的任务完成了,用不着我在这儿陪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美也子向行长致歉。
“社长先生,你很忙啊!”
“哪里啊,我是瞎忙乎……”她不是回答行长的话,却对着旁边的老板娘说,“老是有事。”
“行啊,你的性格就闲不住。其实忙一点人倒活得年轻些。我生意停下来以后,精神松懈,人也越来越老了……”
“啊,看你说的,老板娘,你总是又年轻又漂亮。”
“好了好了,你们总是互相恭维,行了。”行长端起了酒杯。
“刚才就等急了。”
“幸好我已不是那个年龄了,她在外面不论干什么轻浮的事,我都泰然自若。”
“净说这种话,”老板娘笑着转身退去,“好了,您们谈吧……”
“哎,老板娘,坐着嘛,我刚到这儿,好久没见了,有许多话要说呢。”
“唔,噢,以后再说吧……”
老板娘笑嘻嘻地走出门去。
等她脚步声听不见时,井村用眼神招呼着美也子,说道:“你让我好等啊!”
美也子一移到井村的身边,井村便把她的手放在膝上使劲地握着。
“我这么忙,只有你才会让我比约定时间多等了近一个小时。”
“对不起,同人会面,实在脱不开身。”
“社长的事业很顺利吧。”
“别挖苦我了。”美也子拿起面前的酒壶,给行长斟酒,“哎,那笔款子,手续办好了?”
“嗯,随时都可以用了。”
“谢谢,还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什么?你以为事情好办?又要我办什么?”
“这个晚点儿也不要紧,想再要200万元。”
“钱用得不少嘛,没问题吧?”
“实在需要周转资金,现在用的只有三成,下一步我想做大点的,心越来越大了。”
“要适可而止,毕竟只是一半带有爱好的生意。出版业这种生意没有准,不要凭一时热情办事,最后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关系,我也没多大的野心。我明白自己的界限。”
“可是,你的界限在一个女人来说有点大了。是请谁帮你经营吗?”
“那不需要,而且那样一来以后也麻烦。”
“是啊,对你这样的女人,男人往往会产生别的欲念。”
“我倒是想自己干干试试,按自己的设想去干。手头的钱周转得还不理想,所以,只有请您帮帮忙。”
“唔,好吧。”
“银行里的人,没说什么吗?”
“背后可能说什么了吧,不过,对这些我不在乎,我要帮你达到你设想的界限为止。”
“太谢谢了,真是对不起!”她低下头,握着男人的手,“还有一件事。”说着脸贴到他胸前,从下面盯着他。
“还有?”
“嗯,今晚不能在一起住了。”
“什么?”
“我想在一点半之前离开这里。”
“是因为你丈夫?”
“哎,今晚说好一点半之前要回去的。”
“每天晚上回去都很迟,是不是他有疑心了?”
“不是,像我平时说的那样,即使我一夜不回去他也不会说什么的,不过今晚有事不能不回去。”
“你想引诱他。”
“哪里,最近健康情况不大好,正在睡觉呢。”
“病了,那就行了……”
井村嘴上说着,把美也子抱到膝上,紧紧地搂着。
美也子是在凌晨两点前回到青沼的旅馆的。
因为太晚了,旅馆的庭院里一团漆黑,女佣也不多了。美也子到那所独房子前遇到一个女佣,便问道:
“先生已经休息了吗?”
言下之意是他是否同可祢在一起。
“不,噢,一直在工作呢。”女佣一只手上拿着开水瓶,“我去换点儿热茶来。”
“还有一个客人在吗?噢,就是那个女的。”
“没有,不在。”
“哦,回去了?”
“哎,好像在您走后30分钟左右就回去了。”
没想到。再三拜托了可祢,怎么回事?
“先生一次也没上床,一直在工作吗?”
“是的。”
美也子进了屋。
隔扇那边传来笔在纸上沙沙划动的声音。她轻轻地打了声招呼。
声音停住了。
打开拉门,青沼祯二郎脸朝这边扭着,知道是美也子,便搁下笔,转过身来,满脸生气的样子。
“我来迟了。”
美也子一边微笑,一边保持一定距离坐在他旁边。
“呀,写出这么多了?”
她故意睁大眼睛往桌子上瞅了瞅。已经写出五六页了。
青沼祯二郎并不应声,取出香烟,默默地点上火。眉宇间聚着神经质的皱纹。
“对不起,我觉得有可祢,晚一会儿不要紧,所以回来迟了。可祢已经回去了?”
美也子若无其事地扫视了一下屋里。屋里一点儿也不乱,青沼祯二郎坐的坐垫仍放在原位,摆在榻榻米上的家具也都安然没动。
这间屋的里间是卧室,一扇拉门关着,里面没看。据刚才女佣说,可祢在美也子走后30分钟左右就慌慌张张地回去了。
她想,那样拜托了可祢,真是不可信。
“哎,”青沼祯二郎抬起脸,皱纹密布的额头下,一双眼睛瞪着她,“她是干什么的?”
“哦?”
“我问你,她是干什么的,你说,是不是野妓?”
“你都说些什么,先生,哪有的事!”
“怎么回事?”青沼嘴边现出轻蔑的嗤笑,“你走后,她突然温柔起来,那种技巧是在生意上学来的,我一看就明白了。唔,那些我一明白,连你的品性我也清楚了。”
“……”
“你带那个女人来的用心,你以为给个什么样的女人我都会接受的,是吗?”
“先生,你别……”
“这是常见的手腕,酒吧里就经常耍这种花招。你并不聪明。你以为使那种显而易见的手腕我看不出来吗?”
美也子一时无话可答。在她心虚的当儿,青沼祯二郎猛然抓起桌子上写好的稿纸。
“我说话算数,看,我在写。”
抓着的手一松开,稿纸哗哗啦啦地撒了一地。青沼额头上青筋直冒。
“你不能把我看错了。我们约好的,今天晚上我写稿,你通宵守在我身边。”
美也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青沼,接着不声不响地拾起地上的稿纸,一行一行地从头看了起来。
青沼在一旁凝视着美也子的眼神和动作。美也子敏感地感觉到青沼在注视她动作时那灼热的目光。读着书稿,她越来越感到沉闷紧张。至少,在看书稿的当儿,青沼可能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吧,然而,她并不知道在读完书稿那一瞬间他会干什么。
青沼觉得自己被美也子愚弄了。事实上真的被她耍了,所以,此刻他确实生气了。一口气写出这些,也是出于与美也子的伎俩要对抗的心情。稿子上的字句都是一气呵成,没有擦掉的,也没有后添的。字里行间似乎都包含着青沼的愤怒。
美也子一页一页地看,时间在流逝。好像她在祈祷,希望尽量延长这种安全的时间。
美也子和可祢在同一家店里工作的时候,经常遇到男客的各种诱惑,要从中解脱是要有相当的技巧的。老是靠撒谎并不能长此以往。终于,由于不能自圆其说而自绳自缚,最后只好宁肯让店里失去那位客人也要宣告破裂,以便彻底摆脱。
然而,在这里用那一招就不灵了。情场老手青沼对女人的那些小花招全清楚。从他一口气写出那些手稿也能知道,他在对美也子赌气。青沼如果通宵写稿,就彻夜陪伴,这句诺言,他要强行让她履行。
美也子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
“怎么样,有意思吗?”一直凝视着的青沼连忙追问。
“很好啊。”
实际上,美也子的确觉得很有趣。
“想早点看到下文。”
她故意无拘无束地笑了笑,以缓解眼下的紧张局面。青沼祯二郎倏地站起身,默然从美也子身边走过。她有一种预感。
一阵轻风吹到脖子上,接着青沼从后面一把抱住了美也子。
“不行!”
青沼两手在美也子的胸前抱得紧紧的,两臂用力还不太大。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行,先生!”
美也子笑着掰男人的手,结果自己的手反被握住,被一起抱住了。
“你还说什么,诺言呢!”
青沼在美也子的耳边喷着热气。
“我已履行合同,这次轮到你了。”
“不行!”
“什么?”
“您真狡猾,先生。”
美也子蹭着身子,慢慢地想从青沼的手臂里解脱。
“您才写五六页,真滑头!”
“可是,你……”
“不,我是说过要为您服务,可是我还没产生感情呢,这是您的职责。太性急我不喜欢,女人的爱情是一点一点产生的,所以说,就像3m页的稿纸只写了五六页一样,我对您的感情才刚刚有那么一丁点儿呢。”
“好吧,我等着,可是,等我把稿子写到一半的时候,怎么样呢?”
“嗯,”美也子笑道,“说不定等不到那时候,我就会弄得您无法工作呢。”
“唔……”
“哎,先生,有件事想请您谅解哩。”
“……”
“您的大作我已经能拿到了,所以,我又趁势请谷尾重夫先生也给写一部新书。”
“谷尾君?”
青沼转过脸来。谷尾重夫是青沼祯二郎的竞争对手,风格与他类同。
“谷尾君答应了?”
“哎,我一说出您的大名,他就爽快地答应说,‘好,我写’。”
“难道你刚才到谷尾那儿去了?”
青沼现出另一种眼神。
[book_title]第六章
青沼祯二郎在美也子说出谷尾重夫的名字时,顿时变了脸色。青沼和谷尾两人各自都怀有相互竞争的意识。
作为作家知名于世在同一时期,风格也很相似,糟糕的是同是流行作家,年龄也相差无几,惟一不同的就是性格。
当然,两人表面上并非势不两立,不仅如此,有时候还一起喝酒,在人面前说一些相互赏识的话。可是,剥开画皮看实质,他们内心潜藏着竞争、憎恨的东西。
青沼祯二郎被美也子扔在旅馆里几个小时,心中很不平静,这时候又听说她还请谷尾重夫写稿,平素的真心禁不住溢于言表。
“我是第一次求他写稿,用电话不合适。”
“谷尾在家吗?”
“在旅馆里,茶水山上旅馆。”
“唔,那是那家伙常去的地方。你早就同谷尾约好的?”
“哎,两个星期以前。”
“怎么见到的?”
“有木村丙午郎先生的介绍。”
“木村的?这么说,同见我时一样?”青沼祯二郎大声嚷道。
木村是文坛的前辈,风格与青沼和谷尾迥然不同,为人很好,谁都尊敬他。青沼第一次让美也子进入他在旅馆工作的房间,就是因为有木村的介绍名片。
“这事你一点儿都没给我说过。”
“对不起,不过,我不知道谷尾先生会不会答应,我觉得,如果不答应,那很难为情,而且还会给您已答应的书稿带来影响。”
“不管谷尾接受还是不接受,我都如约给你写。”
“那太好了!”
青沼还在瞪着美也子。
“你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哪!”
“啊,怎么了?”
“你去找谷尾,完全可以告诉我的,事后才给我说,就像被欺骗似地心里不痛快。”
“哎,哪是欺骗……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是您误解了,我刚才说过,我怕遭到谷尾先生拒绝,我觉得这关系到你的士气……”
“我不受谷尾态度的影响。”
“是我不好,别不高兴了,我理解您的心情。”
“为什么要去找谷尾呢?”
“作为生意您是能理解的吧?谷尾先生是仅次于您的知名作家,我得到了您的书稿,就想趁势也拜托谷尾先生。人高兴的时候是不可思议的,所以,想借您答应给写部新书的东风,碰碰运气。”
“谷尾答应了?”
“哎,答应得很爽快。真是人在顺利时什么都如意,这些都是托您的福,我觉得自己的事业会迅速发展的。”
青沼祯二郎心情烦躁地叼起一支烟。美也子连忙不失时机地从腰带中取出打火机为他点着了火。青沼一把抓住她的手。
“啊,不行!”
美也子微笑着想抽回手。青沼不放。
“谷尾也这样对待你了吧?”
“没有,我是第一次去拜访他。”
“我不信。谷尾的底细我全清楚,那家伙一见到出版社的女孩子就动手动脚,这些谁都知道。”
“我同那些年轻的不一样,他怎么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妇女做那种事呢?”
“你说些什么!那家伙调戏女孩子,对你这样年龄的女人也非常喜欢。他有不少风流韵事,很快能把女人搞到手,这一点也是有定评的。”
“哦,是吗?”
“你和谷尾一起在旅馆里多长时间?”
“没多久。”
“至少在他屋里一个小时吧?”
“这是拜托人的事,要是不好好给他说说……”
“你瞧,在山上旅馆的房间里一个小时,谁知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你也是个不一般的幻想家呢。”
“想骗我,不行!别的人我不敢说,可谷尾的秉性我了解。他这样抓着你的手了吧?肯定的!”
青沼将握着的手往自己身边拽,想抱她的肩膀。
“不行!”
美也子扭过脸去,本能地用一只手臂挡住嘴唇和胸部。
“您违约了。”
“谷尾接受你委托的心情我很理解。你说出我的名字了吧?”
“说了,不然,他不会愿意写的。”
“怎么说的?”
“开始他笑吟吟地说,你去委托青沼君不好吗?后来……”
“你瞧,说这种话是那家伙的一个毛病,内心一定是想要同青沼竞争一番。不光作品是这样,看到你,那家伙就下了这样的决心。他没在你我之间说什么胡乱猜疑的话吗?”
“男人么,当然半开玩笑地说了些那样的话。”
“那家伙在写小说上与我竞争,还要跟我争夺你呢。”
“我不当这种对象,你们两位先生互相争夺,我很荣幸。像我的出版社这种无名的地方能有幸得到如此具有动人力量的工作,真像作梦一样。”
“那是你的生意,可是,你想想我的心情,像这样我是无法平静的。在山上旅馆同谷尾那个家伙在一起一个小时,我不知你们干了些什么,我……”
“不行!”美也子推开伸过来的手。
“哎,刚才的约定是约定。反正你已同我有约在前,这样光凭口说不足为凭,你要让我看证据。”
“你说要怎么样?”
“接吻。”
“不行,这个必须坚持到约定的时候。”
“那么,其它哪都可以,让我亲亲吧。”
美也子闭上眼。男人的气息直扑面颊。已经过了凌晨两点的旅馆寂静无声。
“没法子,要是能使您心情平静的话,您就亲吧,不过嘴唇不行。”
“解开领口,好吗?光是脖子和耳朵已经忍不住了。”
“非解开不可吗?”
“为我想想吧,我都说了,书稿一定给你写。”
“没办法,只能在上面啊!”
青沼的手连忙去抓领口,他想往下解,美也子隔着腰带紧紧地按住了。
“再往下解一点。”
“不能再往下了,就到这儿。”
青沼两手解开领口,望着她那坦露的白嫩的胸脯,猛扑上去吻了起来。美也子脖子扭到一边紧咬嘴唇。
*****
丈夫在睡觉。
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四五个本子和从街上买来的稿纸。美也子瞅了一眼,写出的字又涂成了黑疙瘩。碎纸篓里扔着揉成一团的纸团。
枕边摊着报纸,上边堆着花生。
美也子看了看丈夫熟睡中的面容。长长的头发垂在枕头上,面颊干瘦,胡子生得老长,从正面看瘦多了。浓黑、漂亮的眉毛下,眼窝塌陷;眼角上挂着泪珠。
丈夫好像没发现美也子已经回来,睡得还香。
榻榻米上摆着餐桌,上面盖着一层餐巾,美也子掀开餐巾看了看,有凉拌菠菜、冷盘、烤鲤鱼、烤大马哈鱼——丈夫为夜半归来的美也子做的夜餐。
美也子经常说要雇一个女佣,但每次丈夫卓一都嫌浪费而拒绝了,说是有别人在家里,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家更自由些。他说他做饭比女人做得好,而且也喜欢做。
这一方面是丈夫对美也子客气。因为没有收入,他才那样拘谨的。可是,卓一并不因此而低声下气。他像孩子一样心情愉快,不光对妻子,对别人也从不起疑心。
美也子来到丈夫面前,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罪恶是那么深重。每日写诗不止的丈夫好像存在着另一颗生命。
美也子看到丈夫的眼角淌着一行泪水,禁不住自己也哭了起来。她眼前仿佛看到丈夫一个人在等待美也子,一边吃着花生,一边写诗。恐怕一个小时以前还没睡,实在忍不住才躺下了。
美也子悄没声响地进了浴室。她想点上液化气烧水,可是打开盖子一看,水已烧好了,热水像刚倒进去的一样清澈。
美也子怀着感激的心情洗了澡。
她把全身都打上肥皂,想极力消除两个男人留下的记忆。青沼祯二郎把她的胸脯吸得淤血了,她像发疯了似地一直摆着手。
洗完了澡,回到丈夫的枕边。于是,她的脚步声使他微微睁开了眼。
“啊,回来了。”
丈夫生着长胡子的脸上露出微笑,像孩子一样出现了深深的酒窝。
“刚才就来了,你睡得正香,我洗了个澡。”
美也子坐在枕边。
“几点了。”
“快四点了。”
“这么晚了?”
丈夫从美也子的膝上轻轻地拿起她的手。
“我等你等到两点。”
“对不起……我在同作家会面呢,那些先生总是工作到很晚。”
“是啊,作家们真不容易。”
表情毫不怀疑。他深信自己的妻子。
“让你一个人工作,真对不起,要是我能干就好了。”
“不,你可不能去干那些事,你好好写诗就行了。”
“真对不起,不过,最近渐渐地好像能写出点东西来了。”
“太好了,今天晚上也写了?”
美也子往涂抹过的稿纸上瞟了一眼。
“写了,可是不大好,我想你会想看的,就写了一点儿,但是不行。”
“别着急。……工作上的事也顺利,你的诗集可以印成精装本大量出版。”
诗集若是自费出版,早就可以出了。可是丈夫不愿以那种形式,而是希望一般的出版社出版。丈夫有一种孩子般的虚荣心。他自以为是诗人。
“哎,美也子,明天早上能同我一起去平林寺吗?”
“寺庙?”
“在乡下,乘电车要一个小时,听说那是个好地方,武藏野还原样保存着。我想,早上能到那走走该多好啊,听人说的时候就想同你一起去看看了。”
“好,一起去。”
“不过,不大好吧,你这么晚回来,却要叫你早起。”
“没关系,不,我很高兴去,每天在嘈杂的市区工作,也想到那种地方走走。”
“我好久没嗅过树木、绿叶的气息了。……听说那地方特别好,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呢。”
“太好了,你竟听说了这个地方。是谁说的?”
“就是这前面那个叫野见山的女人,人有点古怪,听说是新剧的演员……”
美也子也认识她,但没说过话,在路上遇见了只是相互对视一眼。
虽是新剧的演员,以前是某剧团的研究生,毕业后同期同学组成了一个新人会。仅凭这些并不能生活,没有演出或不排练的时候,就到银座后面的酒吧做临时工。
她住在附近的公寓,好像就是由于这个关系,同在附近散步的丈夫熟识起来。
美也子觉得,白天丈夫一个人在家,有那样一个年轻的姑娘能给他解解闷也好。美也子认识的野见山是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志愿当演员,是因为她有一付纤细苗条的身材。虽是在酒吧做工,却没有那种轻浮的感觉,像个高雅的小姐一样天真,美也子也怀有好感。
“不过,你要是累了也别勉强。”卓一还在劝让。
“不,没关系,有那样好的地方,我一点儿也不想睡,而且工作看来也很顺利,精神特别好。等以后一忙起来,这儿要雇人正式地盖办公室,那样,想去也去不了呢。”
“这么快吗?”丈夫瞪大眼睛,“真了不起。看到你那样精神百倍,我也很高兴,你有事业家的性格,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是啊,不过,女人总是有限度的。”
“你是一个人干的,不简单。我一点儿也帮不上忙。”
“你写诗就行了。只管做你喜欢的事。”
“可是,听说出版很难,能行吗?”
丈夫对这一点却有所怀疑。
“运气挺好。青沼祯二郎的新书已约好,谷尾的也有希望。”
“真厉害!”丈夫对这两个人的姓名也熟悉,“都给写?”
“哎!”
美也子垂下眼睛点点头。她在瞬间仿佛看到了青沼祯二郎那忽闪忽闪的眼睛。
“出版这些人的书,资金需要不少吧?”
“哎,这个也基本解决了。”
“对钱你是有办法的。”
卓一只说到这里。需要多少资金?这些资金从哪儿融通?商定了什么条件?一切都不闻不问。他好像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过问这些具体的洽谈内容似的。
“不行,都快到5点了,马上就天亮了。”
“真的呢。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这会儿,也怪我回来迟了。”
“困了吧?我刚才睡过了,说着就没有睡意了。”
“不,我能告诉你工作进展基本顺利,也不困了。”
“这对身体有害。我会叫你的,你睡一会儿吧。”
*****
晴朗的早晨。
平林寺境内被榉树、袍树、青冈栎等杂木林和郁郁葱葱的杉树林覆盖着。树下全是山白竹。到草屋顶的寺庙所走的陈旧的铺路石上,有的地方还残留着去年的落叶。因为林木茂密,没有阳光,一片昏暗,光线像一条条光柱从树的缝隙中斜透进来。走在树林里,露水打湿了衣服。
冒出来的水浸湿了矮竹。早晨清新的空气湿润的绿色令人心旷神怡。
“真是个好地方。”卓一连声说道。说话时,他一仰脸望着遮挡住天空的树梢。
“还是大自然好啊,人就是从这种地方出生的,这下我可知道了。”
禅宗寺庙的大门神秘地关闭着,生锈的旧金属在暗处熠熠闪光。
从寺庙旁沿着那条山白竹的小道登上高坡。坡上的杉树更高大。
美也子看到卓一很开心,心中十分高兴。今天早上只睡了三个小时,但此刻却毫不困倦。在这里,井村行长和青沼祯二郎都已遗忘脑后。
其实,同丈夫一起悄悄在这种地方过普通百姓的生活可能更理想。
这里有座古墓。附着老青苔的五轮塔上,映照着清晨的阳光。
卓一揪了一根草叶含在嘴上。
一声尖锐的笛声,那是沁人心脾的金属声响。
一个年轻的和尚,身穿白色和服伫立在树林里。
这儿是一位大名的菩提寺,古墓很多。
穿过那儿,又是一片树林。这一带是上坡,从树林的尽头,低洼平缓的斜石像个洞穴一样,一片浓绿色,给人有几分寒冷的感觉。
“多想一个人出去旅行啊!”卓一说。
他的话出人意外,美也子不禁吃了一惊。
“旅行?”美也子问。
“哪里,随便想想。”丈夫露出胆怯的笑容。“在这儿走走,就不由得想出去旅行一番,不过并不打算真去。”
“别一个人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那当然好,不过现在不去。”
“为什么?”
“你正在拼命工作,我只是一时想想罢了,等你工作差不多的时候再一起去吧。”
“如果你真想去,现在也没关系。”
美也子后来也没忘记丈夫说的要一个人出去旅行那句话。丈夫那特殊的姿态只是要让她记住他那番话。
“在孩童时代,”丈夫边走边说,“我同别的朋友一起在这样的树林里玩耍过。那是一片阴森森的林子,一个人不敢进去。有一次,我同大家一起玩,不知不觉中,我被一个人扔了下来。当时那种孤独感现在仍记忆犹新。一看到这个林子,我就想起自己迷路时的情形。孤独的我像被树林吞没了一样。”
卓一忽然在美也子的前面大步走了起来。转眼间,像要钻进茂密的山白竹中一样往前跑去。美也子不知他要干什么,茫然地站着,只见他猛地抱住那儿的一颗树,疯狂地摇着树干。
树枝被摇得哗啦哗啦直响,树叶掉落到他的肩上。
“喂!”美也子叫他。丈夫的动作令人害怕。他不回答。
他仍旧两臂搂着树干,眼睛望着树梢,使劲地摇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摇,好像要让它一片叶子都不剩似的。强烈的冲动在袭击着他。
没等美也子叫他第二声,摇着树干的卓一脸已扭歪了。
中午过后。
卓一在门外散步,遇见了最近开始见面打招呼的野见山房子。房子也在散步。
“你好!”在酒吧做临时工的新剧女演员明快地微笑着招呼道。
“哦,”卓一停住脚步,“现在去上班?”
“唔,还早,先吃点儿饭,而后再去。”
“真忙啊!”
“得趁这会儿做点好吃的吃,不然临走时肚子饿,只好下馆子吃饭卷,挣点儿钱就花完了。”
“吃饭卷那么贵吗?”
“我不能每天晚上都干,排戏或公演的时候就只好歇班,同别人相比,收入少一半呐。”
“是吗?真不容易呀。这次是去排戏?”
“哎,”女演员目光炯炯地说,“下月末要去关西。我好久没去过了,这次要在各地公演10天左右,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太好了,你担任个好角色了吧?”
“还可以。”
“祝贺你,我要看一次你演的戏。”
“这次不在东京演,很遗憾,不过以后我会邀请你的……你太太不在家?”野见山房子忽然想起似地向呆然站立的卓一问道。
“唔,妻子上班了。”
“你也不容易呀,总是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寂寞吗?”
“不寂寞。”
“我知道了。……你在写诗,反倒很自在,对吗?”
“也不是多自在。”卓一苦笑道,“没法子,我们家,妻子在工作,我却游手好闲。”
“你太太我经常见,长得很漂亮,好像不大像是良家妇女。……哦,我竟说这个,对不起。”
“没关系,你说的不错。”
“上次我问过,说是在出版社,是吗?”
“是的。”
“真的?那么,也出版小说?”
“是的,这次好像要出版青沼祯二郎的书。”
“青沼的?”
野见山房子蓦地一愣,两眼发直地凝视着卓一的脸。
那种惊奇,就像是自己知道的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偶然出现在眼前一样。
“怎么?”卓一未有觉察地问。
“没什么。”野见山房子摇了摇头,“听说要出版青沼的书,有点儿吃惊。”
“你认识青沼?”
“也不怎么认识……”野见山房子含糊其辞,“只知道名字,不过……”
野见山房子的表情与她的话却迥然不同。那种表情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到自己酒吧来的客人常与青沼来往,客人说到了青沼的名字,于是她便知道了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青沼祯二郎作为体己话把女出版社社长的事告诉了同自己关系亲密的一位编辑,这些话通过常到店里来的编辑之口,又传到了野见山房子的耳里。
[book_title]第七章
情人酒吧位于银座背后,铺面不大,在最近流行的酒吧云集的大厦地下室内。
已经过了晚上10点,杂志编辑林田像在外面喝过酒似地红着脸进来了。野见山房子在别的包厢一见到林田,忙起身来到他的包厢。
“林田先生,您来了!”
林田正在喝他点的白兰地,对她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啊……来,坐这儿,最近戏怎么样?”
林田知道野见山房子毕业于新剧的研究所,已加入净是年轻演员的第二期会。
“最近要到地方公演,这个月底就去。”
“唔,那不简单呐,有那么多钱哪。”
“大家积攒的。”
“女演员都像你这样晚上在酒吧打工吗?”
“打什么工的都有,所以,应该说,大家都很勤劳。因为有人出钱,才能到地方公演,多叫人开心哪……”
“唔,你们找到的资助人不错,莫非就是你丈夫?”
“哟,要是有这样的资助人,那就太高兴了。林田先生,您怎么样?”
“我啊,就是想给也没有钱哪。”
野见山房子啜了一口林田斟的加水威士忌。
这个酒吧生意很兴隆,狭小的店铺顾客盈门。香烟的烟雾在淡淡的光线中卷起漩涡,迷漫着整个店铺。
“哎,林田先生,您在出版社的文艺部工作,认识许多作家吧?”野见山房子问。
“唔,当然,那是生意嘛。”
“青沼祯二郎先生那里也去?”
“青沼?唔,他那儿我也去。”
“关系挺好?”
“唔,不错,怎么……”
“嗯,没什么。”野见山房子将酒杯端到嘴边,“哎,林田先生,您最近给老板娘说过青沼先生什么有意思的事了,是吗?”
“什么事?”
“喏,青沼先生同一个出版社女社长的事呀。”
“啊,是这个。”林田湿润的嘴唇笑着说,“你真是消息灵通啊,是老板娘告诉你的?”
“不是,她说话的时候,我在旁边的包厢里偷听到的。我心里正想,等林田先生来,要直接详细问问呢。”
“是青沼那家伙得意的时候透露给我的。他说,有个出版社的女社长施用美人计让他写书。”
“哦,真稀奇,这种办法很流行吗?”
“哪里,很少有,最近有的小说家老奸巨滑,既贪财,又贪色。可是,青沼这家伙贪恋女色,对方看透了他的这一弱点。”
“青沼先生竟是那样迷恋女人吗?”
“他贪色也与人不同,比起年轻女性,他倒是更喜欢中年的。”
“是上当受骗的?”
“不,那不一定,对良家妇女好像没多大兴趣。比如这儿的老板娘、餐馆年轻的掌柜的,都是些比较妖艳的女人。”
“真是个好色之徒哩。”
“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听说了这个女社长的事,我给青沼说,你好像都是喜欢服务业的女人,这次这个女社长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良家妇女,这是怎么回事?”
“您问得真不客气呀!”
“编辑同作家,没关系。”
野见山房子想起了绀野卓一和他妻子的面容。
卓一留着长发,每天呆在家里玩。虽说是诗人,却好像很善良。同他一交谈,便觉得尘世上的事情转眼间离得远了。他的眼睛像孩子一样温柔、天真。
同他的妻子经常在路上遇见,那种类型的女性使人根本想不到会是卓一的妻子。漂亮的容貌,总是梳着后面向上卷的发型,突出前额的发际。作为一个女人,房子看了心中不禁有几分羡慕。也许是黑眼睛的眼梢微微往上吊,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纤细笔挺的鼻梁下,线条优美的嘴唇紧闭着,下颚不胖不瘦。平素多穿和服,而且花色高雅。正好合身,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是那个“诗人”的妻子。因为看上去不像个良家妇女,使人觉得她曾经做过服务业。可是,她并没有卑俗之感,倒显得十分爽快。
作家青沼祯二郎喜欢她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哎,林田先生,下次能把青沼先生带到这儿来吗?”
野见山房子搂着林田的一只胳臂说。
“把青沼先生带来?是啊,他是个大忙人,不知行不行呢。”
“哎,一定把他带来哟!”
“你太热心了吧。”
“我很有兴趣。”房子红着脸说,“对青沼先生这样的人,好像很有精神。”
“哎,你产生什么奇怪的念头了吧?”
“不知道。我想引诱青沼一次。”
“有意思,那种好色的家伙竟会引起女人的兴趣。”
“女人就是这样,总是受到唐璜①的欺骗。”——
①西班牙传奇故事中玩弄女性的风流贵族。——译者注
“是啊,我们这些跟女人无缘的人就更寂寞了。”
“唔,您有您的长处嘛。”
“你在安慰我。”
“哎,怎么样?真的,能不能把青沼带来?”
林田为了显示自己同流行作家的亲密关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林田忠实地履约了。两天后的晚上,青沼祯二郎高挑的身姿同林田一起出现在酒吧里。
“呀,真高兴!”
野见山房子第一次看到青沼,连忙到门口迎接。青沼的形象经常在报纸、杂志上出现,他本人更显老些,皮肤也更黑些,而且皱纹也格外地多。
他绷着脸,闷声不响地同编辑坐在餐桌旁。长长的头发垂在额头上,身上的西装是进口货,领带也很时髦。总之,在装束上与到这间酒吧来的常客大不相同。此外,青沼喜欢在一些细小的地方花销。
“就是这姑娘,先生。”
以前在背后口口声声称那家伙、那家伙的林田这会彬彬有礼。
“就是这姑娘叫我一定把您请来。”
“是的。”
野见山房子给青沼送上手巾。
青沼干瘪的眼皮往上翻了翻,嘴唇这间微微露出了牙齿。
“哦,喜欢我什么地方?”
他悠然地擦着脸。
“什么都喜欢!”
野见山房子面色绯红兴奋地说。其实,,她内心里也想练习一下演技。
“见到您很荣幸,没想到先生会光临这种寒伧的酒吧。”
“林田君,”青沼语调庄重地说,“叫我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林田先生,谢谢!”
“我说话算数吧?”
林田十分得意。
青沼端着白兰地,林田端着威士忌,野见山房子端着啤酒,三人象征性地干杯。
“先生的大作,我全都拜读过,写得真好!”房子说。
“哦,爱读我的书?”
“是的,是您的小说迷。”
青沼好像心情并不好,脸上渐渐绽出了笑容。
“先生不喜欢良家出身的女性吧?”
“谁说的?”
青沼直盯盯地瞅着林田。林田显得不好意思。
“不是不喜欢良家妇女,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妓女我是喜欢的。”
“啊,我不是妓女,虽然做酒吧女郎,但内心却是良家妇女。”
“正好,我就喜欢这样的,虽然在做这种工作,却是个正正派派的良家妇女,这一点正合我的意。”
“先生格调很高啊。”
“是真的。”
“不过,有时对良家妇女也会动心吧?”
“是男人嘛,当然会动心,可是内心并不坏。”
“啊,太好了,这么说,我有这种资格啰?”
“是啊,良家妇女不大好办,未婚姑娘也不好办,还是妓女好,事后没有麻烦。”
“可是,也不能光下这个结论,还是先生的爱好……先生,假如有个人不是在这种地方工作,比如以前曾经做过服务业,现在还是有夫之妇,仍像以前那样漂亮,您会喜欢吗?”
“有夫之妇?”
青沼祯二郎又朝林田看了一眼,那样子似乎是说:是你给说出去的。林田脸像喝醉了似地端着酒杯低着头。
“是啊。”女人答复道。
“要有这样的,那是最好不过了。你很符合我的爱好,起码可以体验一下上当受骗的冒险。”
“先生,您好像已经猜到了,您刚才的话似乎含有切身感受,现在正在进行吧?”
“这家伙说什么了吗?”
青沼下颚指了指林田。野见山房子装作没听见不作回答,笑眯眯地从酒杯边上斜眼瞅着青沼。青沼有几分醉了。
“既然泄露了,那也没办法。”他好像并不怎么不高兴,“现在同她正处于热恋状态。”
“啊,真够呛!”房子放下酒杯拍了拍手,“您把这事告诉我吧。”
“说了也没关系,你还是个孩子嘛。”
“哪里,我都是大人了,而且,你把当时她的心理以及各种姿态告诉我,还能使我学到一些演技呢。对中年太太的心理我们还不懂,所以,那位太太如何利用身体表现内心的情感,请把您观察到的告诉我。”
“可以作参考?”
“我想是的。”
“好吧。”青沼叭地一下将酒杯搁到桌上,“既然这样,那就坦白吧。”
“恋爱的忏悔?”
“说起来话就长了,简单地说,是这样,事情是从一件交易上开始的,后来,我便喜欢起那个女人来,于是答应了她的条件。虽然工作很忙,在交往中又产生了另一种欲念。”
“那是啊,那种机会是少有的,女编辑都很严厉吧?”
“严厉不严厉我不知道,不过,一出事就麻烦了,很快就会弄得尽人皆知。……她是什么人倒没关系。”
“对对,还是话归正题吧。”
“总之,我喜欢上她了。她也很高尚,同那些半职业性的妓女不一样。”
“对不起。”
“内心的感情,她在一起睡觉前和睡觉后完全不一样,就是说,分界线上起了变化。”
“那么,她怎么样?分界线怎么样。”
房子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中午前,野见山房子来到附近杂草丛生的空地上。那块地的主人一直不肯脱手,地上还留着一些树。阳光映照在树叶和草丛上。1600平方米的台地任其荒废,杂草自由生长。因此,颇有一种自然的情趣。周围是住宅街,一过中午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野见山房子知道绀野卓一常到这儿散步。上午到那儿去,准能见到卓一,他不是坐在建筑物的水泥基础上,就是漫步在茂密的草丛中。
房子看到这会儿绀野卓一正呆然靠在一棵树上,不禁喜上眉梢。
卓一头发蓬乱,格条衬衫配上长裤,穿着木屐。
“你好!”房子打招呼。
“啊,”卓一回头笑了,半边脸上映照着阳光,一笑就露出了酒窝。
“你怎么这么早?”他对走近前来的她说道。
“早上9点起床的。”
房子摇着身子来到卓一身旁。
“真不简单,夜里工作到很晚,早上还要起得这么早?”
“习惯了,排戏的时候,到研究所去要更早些呢。”
“什么时候开始到地方上公演?”
“下一个月。”
“一时不能同你见面,我就寂寞啰。”
野见山房子朝卓一投去了一丝微笑。
“看你竟这么说,你有个漂亮的太太,怎么会寂寞?”
“嗯,可是,她白天不在,工作又忙,一大早就要出去,夜里很晚才回来。”
“你太太真漂亮啊!”
“唔,漂亮。”卓一认真地答道。
“不担心?”
“一点儿也不。她爱我。”
“夜里很晚回来也放心?”
“那是为工作,而且,出版这项工作很不容易。”
“你的诗集由你太太办的出版社出版?”
“对。所以,她拼命工作。……我必须写出好诗,她为了让我写诗就让我玩,本来对她的工作我也帮不了多少忙。”
“你太太那么爱你?”
“我想是吧。我的诗别的出版社不愿出版,她说无论如何要自己出,因此,首先要创办一个像样的出版社。”
“是恋爱结婚?”
“当然啰。”
野见山房子忽然不作声了。原来是因为卓一的话像孩子一样太爽快了。那是一副诚实的面容。在酒吧,每天晚上能听到那些男客敷衍的客套话和富有心计的私语,能看到那些男人的内心世界。在她的眼里,卓一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是否知道太太同青沼祯二郎之间的关系呢?即使不知道青沼这个名字,在工作上会遇到这种危险,这一点他该知道吧?
“你太太经常访问一些作家,是吧?”房子有些不耐烦了,心怀不善地往下问道。
“是啊,现在社里没有编辑,她一个人到处跑,走访作家好像很辛苦,书稿很难到手,大家都想争夺一流的作家。”
“这些事,都是你太太告诉你的?”
“是的。”
“青沼祯二郎的事也是她告诉的?”
“青沼祯二郎?噢,这个人的名字常在报纸、杂志上见到,是个名作家。”卓一答道。
“太太也到青沼那儿去?”
“唔,具体的我不清楚,她好像说她去过。”
野见山房子想起昨晚青沼祯二郎说的话。青沼的口气半吞半吐,好像同那位出版社的女社长已有关系,又好像没有。他本来就好色,绝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卓一的妻子回家后什么都告诉他,可是对青沼的事她具体地都说了些什么?青沼自己说:
“她是个惊人的美人,为我服务得很周到,这样一来,在外面没答应的新书也只好给她写了。”
“服务?服务到什么程度?”房子手里端着酒杯,偎着青沼问道。
“这个么,不说你也知道。”
“啊,讨厌。出版社不提供色情服务,作家就不给写稿?”
“她同别人不一样。如果是一流出版社,只要付些稿酬就行了,而她是一个要创牌子的无名出版社,不那样服务,恐怕谁都不会给她写稿的。”
“就是说,用身子来攻关?”
“也可以这样说吧。”
“您让她下水了吗?”
“噢,这个还是不说为好。”
青沼笑嘻嘻的。
究竟卓一的妻子同青沼发生了关系还是并没有那种关系,抑或是青沼出于一种虚荣心而故作那番宣传?
不论有无此事都可以认为,卓一的妻子正在拢络青沼。
“这么说,在你太太的劝说下,青沼答应执笔了?”
劝说两个字,野见山房子略微说得重一些。
“她就是这样的人嘛。”卓一道,“不是实现了吗?在这一点上,我们这些男人也不及她。”
野见山房子有些发急了。他妻子正在进行一桩危险的交易,这事怎么告诉他呢?青沼说得好像很自信,但房子猜测,还没到最后一步。但是,看来那也只是时间问题。反正又不能露骨地说,你太太现在危险。
观察卓一的脸色,脸上没有丝毫的怀疑。他相信自己的妻子,看上去真像个菩萨,眼睛天真地流露出无邪的光。
看到这些,房子好像感到触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每晚接触酒吧的顾客,于是便为自己那半嘲笑的风姿感到惭愧。
卓一的妻子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接触她丈夫的呢?他毫无顾忌地说,妻子很爱我。事实上,他脸上的表情像他说的那样十分满足。
那位美貌的妻子好像是个小事业家,性格同卓一迥然不同。可以说,他是个只会写诗的无生活能力者。可是,即使对象是另一个人,她的事业也会很强的。在那略显严厉、近似冷酷的容貌背后,蕴含着对工作的炽热的火焰。
正因为同青沼祯二郎这样的男人交往,她才会更爱卓一这样的丈夫。——房子在酒吧见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作为亲身感受,她作出这样的想象。被置于那种环境中的女人,反而要追求纯洁的东西。
美也子到Y饭店访问谷尾重夫。在电话里,约好晚上10点钟来访。在总服务台通报了姓名,于是被告知在四楼一号房间。电梯里有许多外国人。
敲了敲门,里面重重地应了一声:进来!
谷尾重夫正在台灯下伏案著书。桌头堆着参考书。旁边,单人床上皱巴巴地铺着毛毯。谷尾也许是嫌头发垂到额头上麻烦,头上缠着布,不停地挥笔疾书。下颚上胡子又长又黑。身上穿着饭店里的浴衣,敞着前胸。
美也子进到屋里,谷尾也不回头,便不声不响地坐到墙边椅子上。房间很大,也许是因为住着一个男人。屋里有一种气味。窗户全都紧闭着,窗帘开着。
“还有一点儿。”谷尾眼也不抬,手握着笔说道。
“您慢慢写。……工作时来打搅,实在对不起。”
美也子无事可做,便悄然拿出香烟,打着了打火机。打火机的声音使谷尾蓦地转过脸来,他顿时停下了笔。
“烟灰缸,这儿有。”
这儿,是指谷尾办公桌的头上。美也子坐着的是会客家具,虽然有张小茶几,但没有烟灰缸。抬眼一看,原来两只都在谷尾的桌子上,里面全是烟蒂。
“先生,我把烟灰给倒掉,好吗?”
“不,不用。一倒干净我反而静不下心来。”
说着,谷尾频频察看来到面前的美也子的脸。台灯光照亮了她鼻子以下的部分,眼睛以上的部分成阴影。那种明暗的差别却使谷尾感到了女人的妖艳。
“好漂亮啊!”谷尾说。
“哦,开玩笑吧。”
美也子嫣然一笑。
谷尾袖子里的手眼看就要伸过去了,她转身又回到刚才的椅子上。谷尾对哪个女编辑都会开玩笑似地动手动脚,这在记者同行中广为人知。美也子对这些也有耳闻。
不知是把书稿暂停一下,还是因为有客不想写,他把笔搁在稿纸上,来到美也子面前。取下缠头布,长发像幽灵一样散落在额头上。
“青沼那边的工作有进展吗?”他坐下来就问。也许是工作疲乏了,他面容黢黑,惟有一双眼睛在闪亮。
“嗯,进展很快。”美也子鼓足气力说道。
“噢!”
谷尾像小看人似地用鼻子应了一声,转眼间现出精悍的表情。他心里产生了竞争意识。
“嗯,我慢慢干吧!”他自信十足地说。那种若无其事的口吻显示出自己同青沼那种人并不一样的自负。
“拜托了,能出版您的大作,我的出版社就有希望了,起码地位也可以提高一些。”
谷尾对此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美也子的脸。
“哎,你不能同我约会吗?”
他脱口而出,那表情既不像正儿八经,又不像开玩笑。谷尾的面容本来就与众不同,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特别是现在,正是工作最忙的时候,也许是疲劳了,脸色也不好。
“哦,您开玩笑。”美也子莞尔一笑。
“是真的。我早就想,要有你这样年龄的女性,就跟她约会。”
“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哪里,我不喜欢年纪轻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最近同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心里就没劲。”
谷尾的语气好像被女人缠得没办法。
“说真的,那些女性的魅力你全有。……哎,你,”他忽然改变了语调,“青沼对你动手动脚了吧?”
“没有。”美也子优雅地吐着烟雾说道。“青沼先生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
“唔,怎么说呢?那家伙对女人很有两下子。”
谷尾好像一提起青沼便斗志昂扬。
电话铃响了。
谷尾朝电话机走去。浴衣的背后净是皱褶。
“不行!”他对着话筒怒吼,“我有工作,不能去。什么,来了?……岂有此理,你呀,你去找个醉汉吧,这会儿别打电话来!”
他叭地挂断电话,回到美也子面前,又开颜微笑了。
“是个酒吧女郎,真烦人!”他高兴地咧着嘴笑了起来。
“啊,先生,您很有人缘哪!”美也子笑道,“本来,像先生这样,女孩子是不会放过的。”
“女孩子哪个都这样。”谷尾说,“哎,同我约会一次吧……”
[book_title]第八章
中午的餐桌上添了一份蕨菜。刚采来,虽然已经煮过,咬到嘴里,还有一股泥土味。
“哎,在河边上能采到吧?只要一说,附近的孩子就会拿好多好多来。”
旅馆的女佣对井村重久和美也子说。
打开的拉窗外,大山遮住了一半的视野。晴朗的天空在阳光里显得很混浊。出彩霞还早,山林呈现出一片淡绿色。
有马温泉在一个山窝里。旅馆街夹在一条山谷的两个斜坡上。
“冷吗?”美也子望着井村的肩膀问。
“不,不冷。”
井村将短外衣的前襟合在一起。
“风有点儿凉,把玻璃窗关上吧?”
“你要冷就关上,我进点儿凉风不要紧。”
“我也不要紧。冷了就洗洗温泉。……要是感冒了,就不能参加您家小姐的婚礼了。”
美也子一说,井村便默然地抽着烟,望着对面山丘上;的旅馆。身材矮小的女佣正在打扫房间卫生。
——昨天是星期六,井村重久因为自己担任行长的那;家银行的支行有事,出差前在东京突然叫美也子到有马温;泉幽会。井村是硬使她同意的。他说,旅馆已经订好,登记的是东京的“杉山”,所以,你快点儿来。
“这么急?什么事?”
美也子一问,井村只回答了一句见面再说。听声音带点微笑,但又好像很认真。现在不是到外地温泉去享受爱情欢乐的时候。美也子从井村的语气里有一种预感。
在从羽田到伊丹的飞机里,美也子一个劲地猜测井村会说些什么。同井村已有五年的关系了。
两人并非经常见面,一个月一次或两个月一次,五年中一直保持关系。他们是美也子同卓一结婚两年前就认识的。
在美也子来到这家旅馆等了三个小时的晚上8点左右,井村来了。他笑着说,本想早点儿来的,同支行的人在一起耽误了时间。从总行跟来的秘书已经安排他“休假”,约定星期天在大阪的饭店里会面。美也子的事谁也不知道。
井村洗罢温泉,谢绝了宴会,晚饭吃得很晚,重要的事好像很难对美也子说。
美也子用轻柔的口吻引诱他开口,他终于勉强地说了出来。
果然,他是想同美也子分手。
“我三年前就该提这个了。”井村接着说,“那时候你也有这种愿望。可是我想不开,硬拖住你,到如今,又不能轻易开口了……”
所谓三年前,就是美也子决心与卓一结婚的时候。井村避而不提美也子的结婚,故意用了三年前这句话。对于井村来说,对未曾相见的卓一有一种罪恶感。
“不,那不是你的责任,是我不好。”
她并不想说,因为是女人,所以才懦弱。她知道,自己虽然结了婚,仍喜欢井村。
“我是个坏女人。”美也子有一次向井村坦白说,“我是想同你分手,才同卓一结婚的,因为,反正我同你是不能结婚的。卓一是个好人,我非常喜欢他,可是,我也比以前更喜欢你了。”
美也子在被卓一追求时,同井村商量过,井村也从她那里了解了卓一的性格。井村赞成她们的婚姻是因为听说过他的人品,他也打算就此同美也子分手。由于最初他对美也子怀有执拗的爱,对年轻的男子怀有一种嫉妒,结果两人不能分开。
听了美也子的坦白,井村说:
“我知道你喜欢卓一。听你的话,他好像是个菩萨般的人。若是性格懦弱的女性对那种丈夫反倒会感到不满,而你那样喜欢他,是因为你的性格太坚强了。你的感情若一般地解释,可以说成是一种母性的爱,不过也不完全相同。你对男人的内心见得太多,了解得太多,对卓一这样的人就会像宝石一样非常珍视。”
“视为珍宝,那不是爱吗?”美也子想。可是井村这一席话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后来曾经几度浮上她的脑际。
“因此,你同时又喜欢我……”当时井村继续说,“你的坚强性格也许惟有我能容让,这可能是我骄傲自大吧。”
美也子认为井村说的对。井村一直是自己的支柱。如果没有井村,自己的精神和生活将更加不堪设想,即使有出版卓一诗集的动机,也绝不会立志从事出版这一事业的。
仔细想来,准确地说,出版丈夫的诗集不能叫做动机。如果仅仅是这个目的,可以自费出版。想让正规的商业出版社出版,给丈夫的诗贴金,为此,自己办出版社,在这个名义下,隐藏着她想干一番事业的野心。如果没有这个野心,是不会产生办出版社的欲念的。
“我一直在身边看着你,所以才有这种心情。”美也子答道。
“是吗?可是,竟作起了出版社这种小气的生意来。如果经常看着我,就不该做那种没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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