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裸阳 [book_author]阿西莫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6846 [book_dec]《裸阳》(The Naked Sun),是美国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出版于1957年1月的科幻小说,第二部以以利亚·贝莱(Elijah Baley)为主角的科幻推理小说,也是阿西莫夫“机器人系列”的第二部作品。在遥远的索拉利星球上,首次发生了神秘谋杀案。索拉利文明根植于大量运用机器人为奴隶,人与人隔绝,不相往来,任何索拉利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忍受与配偶以外的人接触。这次案件中的被害者是家中男主人,而所有证据都说明他的妻子不可能是凶手,那么,会是机器人吗?然而根据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机器人是不能够杀人的。地球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奉命前往同机器人机·丹尼尔·奥利瓦合作侦破此案。他也是第一个被允许进入外围世界的地球人,藕此他可以探听许多地球人迫切想知道的外世界真相…… [book_img]Z_10721.jpg [book_title]第一章 非常任务 伊利亚·贝莱顽强地对抗着心里的恐惧感。 自从他被召到华盛顿,听到叫他去的人很平静地告诉他又有新任务之后,他的恐惧感就一天比一天深。这种心情已持续两个星期甚至更久了。 光是被召到华盛顿就够他心烦的了。没有人告诉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叫他去,这使他恐惧;而出差派遣单上注明要他来回乘飞机,益发令他惊惶。 是什么任务急迫到要他乘飞机去?他着实害怕。而乘飞机——他一想到飞机这种东西更是坐立不安。但这还只是开始,不安的感觉还很容易压抑下去。 毕竟他已经乘过四次飞机,甚至飞越过整个美洲。坐飞机虽算不上什么好经历,但至少贝莱对它已不是完全无知。 再说,从纽约坐飞机到华盛顿只要一个小时。飞机从纽约第二跑道起飞,在华盛顿第五跑道降落。有这两个跑道他就自在多了,因为这两个跑道和所有的官方跑道一样都是密闭式的,只有在飞机达到升空的速度后,才会开一个闸口让飞机进入大气中。 此外,贝莱也很清楚,机舱里一定是密闭的,绝不会有窗户,而且灯光明亮、食物精致,各式必需用品一应俱全。这趟由无线电控制的飞行将会十分顺畅,飞机起飞后人也不太会有任何行进的感觉。 他把这一切解释给自己听,也解释给因为从不曾乘过飞机而深感恐惧的太太洁西听。 洁西说:“我不喜欢你坐飞机,伊利亚,这种东西太不自然了。你为什么不走高速路带?” “因为那要花几个小时,”贝莱一张长脸上满是阴郁的线条,“因为我是警局的警员,必须遵照上级的命令。如果我想保住这C六级的职位,这点我起码要做到。” 关于这一点,毋庸置疑。 终于上了飞机,坐了下来。他直视眼前的新闻带,看着上面不断播放的新闻。这城市为它所提供的该项服务深感骄傲,其内容包括新闻、特写、幽默小品、教育资讯等,有时还会播出小说。据悉,有一天这些字带会改成胶卷书。因为当乘客戴上阅读镜时,视觉受到局限,就不会在意周遭的环境了。贝莱一直望着播放中的字带,这不仅可以令他心无旁骛,而且也使他显得很有礼貌。飞机上还有五名乘客(他不经意间就注意到这一点),这些人都有权基于各自的性格与教养,而表现出各种不同程度的恐惧和焦虑。 贝莱很讨厌别人在他不安的时候骚扰他。好比现在,当他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时,他不希望别人对他发白的指节投以奇怪的目光,也不喜欢有人看到他手松开扶手后所留下的汗渍。他告诉自己:我仍然在一个封闭的地方,这架飞机是一座小小的城市,一座钢穴。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他左边只不过是两公分厚的钢板,虽然他的手肘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但钢板之外却什么也没有—— 呃,有空气!然而那也等于什么都没有。 从这个方向延伸出去,是几千公里的虚空;从那个方向延伸出去,也是几千公里的虚空;而往下,则是两三公里的虚空。 他多希望能直接看到下面,看到他所飞越而过的那些景象,那些深埋在地底的城市顶部——纽约、费城、巴尔的摩、华盛顿。他想像着那些他不曾见过但却存在的低垂圆顶。高低起伏的圆顶下大约一两公里深的地底,便是一座座向四周延展而出的城市。 城市中密密麻麻的通道上都是人,充满了生气。他想,里面有公寓、社区餐厅、工厂、高速路带;由于人的存在,一切都显得舒适温暖。 然而现在他却在一颗小小的金属子弹里,在冷漠且无形的空气中穿越虚空。 他的手在发抖。贝莱强迫自己盯住字带上的内容,读了一小篇文章。 这是一个描述探勘银河的短篇故事,里面的英雄显然是个地球人。 贝莱不耐烦地啧了两声,但他随即对自己发出声响的粗鲁举动有点错愕,立刻屏住呼吸。 但这个故事实在太可笑了,为迎合幼稚者的口味,居然假想地球人能入侵太空。开什么玩笑?探勘银河?银河对地球人根本是关闭起来的,银河早已在数世纪前就被地球人的后裔——外世界人所占据了。这批最先抵达银河的外世界人发现了那个舒服的世外桃源,而他们的后代子孙早已禁止地球人移民过去了。这些外世界人把地球以及他们的地球人亲戚圈禁起来,而地球本身的城市文明又使地球人以一道恐惧之墙把自己关在城市中,他们对开敞的空间感到恐惧。因为恐惧,他们在自己星球上甚至还把人的活动范围与机器人农耕区及探矿区隔开。 贝莱忿忿想着:老天,我们要是不喜欢这样,就应该设法改变,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写神话故事上! 然而无计可施,他也知道。 飞机降落了。他与其他乘客下了飞机各自离去,当然,他们彼此连互望一眼都不可能,这是习俗。 贝莱看看手表,在搭乘高速路带前往司法部之前还有一点时间,他决定先梳洗一下。还好有这么片刻时间。生活中的喧嚣、巨大的机场圆锥顶、城市各层向外延伸的走道……他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所听到的每一个声响,都给他一种深深封闭在城市内的温暖与安全感。现在,他只要洗个澡,所有的焦虑就一扫而空了。 他必须获得主管当地住宿事务的人员许可,才能使用社区的个人私用间。他出示出差令,主管人员例行在许可书上盖了个章,给他一间优待的个人私用间(许可书上仔细列明使用时间,以防滥用),并且贴上一张小纸条,指示其所在之处。 踏上输送带,贝莱真是感激万分。当他跳过一条条加速路带,朝里侧的高速路带靠近,那真是多么奢华的享受啊。他轻松跳上高速路带,依职级选了个座位坐下。 现在并不是交通的高峰时间,所以座位很多。他到达社区私用间后,那儿的人也不太多。他被指定使用的个人私用间整理得很干净,里面还有一台性能不错的小型衣物洗涤机。 他把配给的水好好利用了一番,衣服也洗净熨平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应付司法部了,很意外地,他甚至有点兴高采烈。 次长亚伯特·明尼是个很爱整洁的人。他的个头不大,身体却很结实,头发灰白,肤色红润,身上微微透着刮胡水的味道,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很干净的气息。这一切都代表他的日子过得很好,享有高级行政官员的许多配给品。 贝莱不禁感到自己相形见绌,他面黄饥瘦,衣着寒伧。他的手太大、眼窝太深,浑身上下粗糙不堪。 明尼很热情地说:“坐嘛,贝莱。来根烟吧?” “我只抽烟斗,长官。” 贝莱一边说,一边取出烟斗。明尼将雪茄又塞回口袋。 贝莱随即感到后悔。一支雪茄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其实他挺喜欢这份见面礼的。最近他刚从C五级升到C六级,烟草的配额也跟着增加了,但他还是觉得不够抽。 “尽管抽!没关系!”明尼说。贝莱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小撮烟草塞进烟斗,明尼像个慈父般在一旁耐心等着。 贝莱低头望着烟斗:“长官,还没人跟我说,我为什么会被召到华盛顿来。” “我知道。”明尼微微一笑,“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暂时改派别的职务。” “到纽约市外工作?” “到很远的地方工作。” 贝莱抬了抬眉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长官,所谓的暂时是多久?” “我也不太确定。” 贝莱很清楚被调职的利益与损失。调到异乡做个暂时的过客,他的生活待遇会比原来职级所能提供的待遇好一点。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洁西和他的儿子班特莱恐怕不太可能获准和他一道去。当然,他们母子两个留在纽约会受到很妥善的照顾,但贝莱是个离不开家的人,他不喜欢和家人分开。 另外,调职同时也意味着去做一项特殊的工作。这是件好事,但他所肩负的责任却比一个普通的刑警重大得多,很可能令人感到不舒服。几个月前,贝莱才在纽约市外调查完一桩谋杀外世界人的案子。如果要他再去做一件同样或类似的事,他可不会太愉快。 “你能告诉我,我要去哪里吗?”贝莱问“还有,你能不能说明这个工作的性质,以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想估计一下明尼所谓的“很远”究竟有多远,明尼似乎是以强调的口气在说“很远”这两个字,贝莱不断地问自己,新工作基地在哪里?是加尔各答?悉尼? 接着,他注意到明尼小心翼翼地点上一支雪茄。 贝莱想:老天!这家伙似乎很难启齿,一副不想讲的样子。 明尼吸了一口雪茄,望着吐出来的烟雾说:“司法部暂时调你去索拉利世界出差。” 贝莱愣了好一会儿,这地名似熟悉又陌生。索拉利世界……索拉利世界……索拉利人? 他站起来,紧张得绷直了身子:“你是说,到外世界去?” 明尼没有看他:“是的。” “不可能!”贝莱说,“外世界人不会让地球人到他们那里去的。” “任何事情都会因不同的情况而改变,贝莱刑警。索拉利世界发生了一桩谋杀案。” 贝莱的嘴唇动了动,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可是这并不属于我们的司法管辖范围,不是吗?” “他们要求协助。” “要求我们协助?要求地球协助?”贝莱不只迷惑,简直难以置信。外世界一向轻视地球这个母星,而且老是以一副施惠者的姿态出现,它会来要求协助? “他们要求地球协助?”他再问了一次。 “这的确很不寻常,”明尼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要求地球派一个侦探去查这个案子。这件事是经由最高层次的外交途径处理的。” 贝莱重重坐下:“为什么是我?我已经四十三岁了,不年轻了。我有太太、有孩子,我离不开地球。” “这不是我们决定的,警官,他们特别指名要你去。” “我?” “纽约市警局便衣刑警伊利亚·贝莱,C六级。他们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这点你应该知道。” 贝莱还在顽强抗拒:“我没有资格担任这项工作。” “他们认为你有资格。显然你处理外世界人谋杀案的手段,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 “他们一定是弄错了,我处理的这件案子一定被说得太夸张了。” 明尼耸耸肩:“总之,他们要你去,我们也同意派你去,现在你已经被调职了。所有的文件都处理好了,你非去不可。在你出差这段时间,你的太太和孩子会受到C七级的照顾,因为你解除现职的期间,你的临时职级是C七级。”他故意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如果你圆满完成任务,你就可以永远保有C七级。”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不可能了。对贝莱而言,他根本离不开地球,难道他们不知道? 接着,他居然以一种自己都觉得不自然的声调平静地问道:“是哪种类型的谋杀?现在情况怎么样?为什么他们自己无法处理?” 明尼小心翼翼地把桌上的小东西挪来挪去重新摆好,摇摇头:“我对这桩谋杀案一无所知,我完全不了解实际情况。” “那么谁知道情况,长官?你总不希望我一无所知地到那里去吧?”贝莱心底又发出惊惶的声音:我不能离开地球! “地球上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索拉利人没告诉我们。所以你最好能找出这件谋杀案为什么这么重要,以至于他们会要求地球人协助。换句话说,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贝莱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如果我拒绝呢?”其实他不问也知道答案。他当然知道被解职对他及他的家人意味着什么。 明尼倒没提及解职的事。他轻声说:“你不能拒绝,这是你的任务,警官。” “这种任务?为索拉利人工作?去他妈的!” “为我们工作,贝莱,为我们自己。”明尼顿了顿“你也明白地球人在外世界人眼里的地位,我不必多说。” 贝莱明白,每一个地球人都明白。虽然五十个外世界的人口加起来也远远比不上地球的人口多,可是他们的军事实力却比地球强一百倍。这些人口稀少的星球仰赖正电子脑机器人经济,所以他们的个人生产力是地球的几千倍。这种个人产生的力量可以左右其军力、星球人的生活水准及幸福程度,以及其他事。 明尼说:“我们之所以处于这种窘迫的境地,就是因为对他们完全不了解,而外世界人对我们了若指掌。他们派了大量的访问团到地球来。可是我们呢,除了他们告诉我们的事情之外,我们对外世界可以说一无所知。地球人从来没有到过任何一个外世界。不过现在有人要去了,就是你。” “我不能——”贝莱说。 明尼不管他,又重复了一次:“你会去的。你的情况特殊,你是在他们的邀请下前去做一份他们指派给你的工作。这是个大好机会,你可以把有用的资料与情报带回地球。” 贝莱忧心忡忡地望着眼前的次长:“你是说,要我去帮地球,做间谍?” “这跟当不当间谍无关,除了他们叫你做的事情之外,你不必多做什么。你只要睁大眼睛、敞开心灵去观察!等你返回地球之后,自然会有专家来分析、解释你所观察到的东西。” “危机意识?”贝莱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 “把一个地球人送到外世界是很冒险的,外世界人恨我们,不是吗?就算我怀着无比的善意应邀前去,我还是很可能引起星际事件。其实只要地球政府愿意,要拒绝他们还不容易?你们可以说我有病。你也知道,外世界人很怕疾病。如果他们真的相信我有病,无论如何也不会叫我去了。” “你——”明尼说,“是在建议我们试试这种伎俩?” “不。如果政府派我去只是为了应付外世界人,那么不用我说,你们也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或者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所以照理推断,真正重要的是从事间谍活动。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们冒险要我做的,就绝不只是‘睁大眼睛’这么简单了。” 贝莱以为明尼会暴跳如雷,甚至还有点期望他发火,这样也好减轻自己所承受的压力。但明尼只是冷冷一笑:“你似乎一眼就看出重点了。不过,我早就料到你有这种本领。” 这位次长倾身凑近贝莱:“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你绝对不能和任何人包括其他政府官员讨论——我们的社会学家对银河目前的形势已经做出某些结论了。五十个外世界全都人口稀少,一切机器人化,军事强而有力,人人健康长寿。我们地球却人口拥挤、技术发展落后,人的寿命不长,而且还在他们的控制之下。这是一种很不稳定的状况。” “一切都不稳定,长久以来一直如此,不是吗?” “势头已经出现了,我们最多只有一百年可处于安全的状态。我们这一代虽然还能继续偏安,但我们的子女会碰到这个问题。情势演变到最后,我们一定会变成外世界的一大威胁,他们将不容许我们生存下去。想想看,有八十亿的地球人憎恨外世界人。” “外世界人不准我们进入银河、控制我们的贸易为他们自己图利、恣意指使我们的政府、轻视我们……难道他们还希望地球人感激他们不成?”贝莱道。 “没错,这是事实。可是这种情势的发展已经定型了。反抗、镇压,反抗、镇压。社会学家说,在一个世纪之内,地球将会被外世界搞成一个无人的星球。” 贝莱不安地挪动身体。社会学家和他们的电脑所做的结论是不容置疑的。“好吧,如果真像你所说的这样,那你希望我能完成什么任务?”贝莱问。 “把资料给我们带回来。社会学家的一大弱点,就是他们的预测缺乏有关外世界人的资料的支持。我们只能根据少数几个被派到这里来的外世界人所提供的信息来作判断,所以我们所知道的就只是他们的力量,仅止于此。他妈的!他们有机器人,人口稀少却长寿。可是他们有没有弱点,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改变地球必然毁灭的命运,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他们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我们行动的依据,使我们增加地球存活的机会?” “派社会学家去不是更好吗,长官?” 明尼摇摇头:“如果我们可以高兴送谁去就送谁去,早在十年前我们第一次作出上述结论时,就已经派人去了。这是我们首次有机会可以派人去。他们要一个侦探,我们也认为很合适。侦探也是社会学家,一个根据实际经验行事的社会学家,否则他就不是好侦探。你的纪录证明,你是个优秀的侦探。” “谢谢你,长官。”贝莱公式化地说,“如果我遇上麻烦呢?” 明尼耸耸肩:“警察的工作原本就有这种危险。”他挥挥手,表示不想再讨论这一点,“总之,你一定要去。出发的时间已经决定了,太空船正在等你。” 贝莱全身僵直:“正在等我?我什么时候走?” “两天之内。” “那我得回纽约一趟,我太太——” “我们会去看你太太的。你也晓得,她不能知道你的工作性质。我们会告诉她不要期待你跟她联络。” “这太不人道了!我一定要见她,以后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明尼回答:“这本来就无人道可言。平常你每天出门工作,不也一样无法确定她是否能再见到你吗?贝莱警官,我们都得尽自己的责任。” 贝莱的烟斗已经熄了十五分钟,他一直没有注意到。 没有人能再跟他多说些什么了,对这桩谋杀案,谁都一无所知,官员们只是频频催促他赶快准备动身。最后,贝莱在仍然无法相信这是事实的情况下,站在了一艘太空船的前面。 这艘太空船看起来像是一枚对准天空的巨炮。贝莱暴露于户外,因为接触到空气而一阵阵发抖。夜色从四面八方向他围过来(他对此甚为感激),像一面面漆黑的墙,在他头顶合成黑色的天花板。这是个多云的天气,虽然他曾去过天文馆,但当他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穿过云隙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好奇地望着这簇很远很远的小火光,几乎不怎么恐惧。这颗星星看起来蛮近的,好像不是那么可怕,但控制银河那些外世界人的星球却绕着它打转。他想,这就像太阳,只不过太阳距离地球比较近,而且太阳现在正照着地球的另一面。 突然,他想到地球只是个周围蒙着一层水气与沼气的石球,暴露在虚空之中。一个个城市半隐藏在地球的表面下,很不稳定地附着在岩石与空气之间。他感到全身一阵发麻。 当然,这艘太空船是外世界人的交通工具,星际贸易完全掌握在外世界人手中。现在,贝莱正孤孤单单地站在城市之外,他已经过洗刷消毒,就外世界人的标准而言,应该可以安全登上太空船了。尽管如此,这艘太空船上的外世界人还是派了一个机器人来接他,还认为他身上带着一百种不同的病菌。贝莱对这些源于酷热城市的病菌有抵抗力,但那些讲究优生、活在温室中的外世界人,却禁不起这些病菌的侵袭。 这个机器人站在黑夜中,眼睛发出呆滞的红光。他说:“你是伊利亚·贝莱警官吗?” “是。”贝莱答得很简洁。他觉得自己颈背上的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任何一个地球人见到机器人在执行人的工作时,都会感到愤怒。即使他曾和一个名叫R·丹尼尔·奥利瓦的机器人搭档过,合作侦办一桩谋杀外世界人的案子,他还是对机器人不能释怀。那次的情况不一样,而且丹尼尔是个—— “请跟我来。”机器人说。一束白光照在通往太空船的走道上。 贝莱跟着他往前走。他踩着扶梯,登上太空船,穿过几条通道之后,走入一间舱房。 机器人对他说:“这是你的房间,贝莱警官。抵达目的地以前,请你一直留在这里。” 贝莱想:好,把我密封起来,把我安全地藏在这里,跟外界隔绝,很好。 他刚刚走过的那几条通道没有人影。现在,可能有好几个机器人正在给这些通道消毒,而跟他接触的这个机器人,等一下可能马上就去洗杀菌浴。 机器人说:“这里有盥洗设备,我们会提供食物,还有一些东西供你阅读。舱窗的开关由这个控制板控制,目前舱窗是关上的,如果你想看看太空的景色——” 贝莱有点急道:“没关系,机仔,就这样子,让它关着好了。” 他以地球人对机器人的习惯称呼“机仔”来叫这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毫无反对的意思。当然,他无法表示反对,他受制于机器人法则,反应有限。 机器人弯下他的金属身体,以可笑的严肃模样鞠了一个躬,离开舱房。 贝莱独自留在舱房里,他抓住机会详察这艘太空船。它至少比飞机好一点。在飞机里,他会看到整个机舱,会看到整个空间。可是太空船很大,有走道、隔层、舱房,就像一座小小的城市。贝莱几乎可以自在地呼吸。 接着,舱房的灯亮了,播音器中响起了机器人的金属声,明确指示他采取防护措施,以确保他在太空船加速起飞时的安全。 他感到一阵后推力,安全网抽紧,液压系统微微撤缩,远方隐隐传来质子微电池动力喷射引擎所发出的怒吼。太空船冲破大气层,发出一阵嘶嘶的声响。嘶嘶声越来越细、越来越尖。一个小时后,嘶嘶声终于完全消失了。 他们进入了太空。 贝莱好似麻木了一般,感觉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他告诉自己,每隔一秒钟,他和城市、和洁西的距离就增加好几千公里,只是他已经麻木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到了第二天(或第三天?他只能根据进餐及睡眠的次数来推断时间),他突然感到整个人由内向外翻转。这种怪异的感觉很短暂。贝莱知道,这是太空船从太空中的一点,穿过超空间跃迁到好几光年外另一个点时,所产生的一种怪异的、几乎称得上是神秘的转移现象。 太空船每行驶一段便做一次跃迁,跳跃过时空,再行驶一段,再做一次跃迁。它就这样不断跳跃时空向前奔驰。 贝莱告诉自己,现在他已经在好几光年、好几十光年、甚至好几百几千光年之外了。 他不知道实际上是多少光年。他敢打赌,地球上没有人知道索拉利世界是在太空中的什么地方。他们实在太无知了,每个地球人都太无知了。 他感到无限孤独。 终于,贝莱发现太空船开始减速了。此时,先前接待他的那个机器人走了进来,他用阴森的红眼睛仔细看看贝莱身上系着的安全网带,很有效率地动手旋紧舱房的一个螺丝帽,又迅速把液压系统检查一遍。 机器人说:“我们将在三个小时内降落,请你留在这间舱房里。到时候有人会护送你出去,带你到下榻的地方。” “等一下!”贝莱紧张地问,“我们在今天的什么时间降落?”他浑身被安全网带绑着,感到有点无助。 机器人立刻回答:“是银河标准时间的——” “当地时间,机仔,我问的是当地时间,老天!” 机器人继续流畅地说:“索拉利世界一天有二十八点三五银河标准小时。每一索拉利小时分成十个分时,每个分时有一百毫时。我们预定抵达机场的时间是五分时二十毫时。” 贝莱真恨这个机器人,恨他不善解人意、恨他迟钝。他使他不得不问得更直白一点,不得不暴露出他的弱点。 无计可施,贝莱只好如此了。他断然问道:“那是白昼吗?” 机器人终于回答:“是的,先生。”说完就离开了。 白昼!他居然要在大白天到一个毫无庇护的星球表面上! [book_title]第二章 难以承受之光 贝莱不太确定那会是什么,他会怎么样。他曾在城市里的几个点看过地球表面的样子,他甚至还曾亲自到过地球的表面上,但那时他总是在围墙之内,或者围墙也是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他总是很安全的。 而此时此刻,他安全吗?如今他连黑夜形成的假墙都没有了。 无论如何贝莱不甘心在外世界人面前示弱——死也不会。他绷紧了牢牢裹在减速安全网带里的身体,闭上眼睛,执拗地和内心的恐惧感奋战着。 终于,贝莱逐渐软弱下来。光凭理性奋战是不够的。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人原本一直都在开阔的地方生活,过去的地球祖先、现在的外世界人,都是在开阔的地方生活。有没有围墙一点儿都不重要,只不过我的脑袋跟我说开阔的地方很危险,这是不对的。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他内心某种超出理性的东西在呼唤着围墙的庇护,他不要开阔的空间。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他想他的奋战是不会成功了。最后他会示弱,他会吓得浑身发抖,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到时候他们派来接他的外世界人(一个鼻子上套着过滤器以防病菌侵入、手上戴着手套以防和他接触的外世界人)甚至都不屑于轻视他,只会对他感到恶心讨厌。 贝莱顽强地跟自己斗争着。 太空船降落地面。减速安全网带自动解开,液压系统收入墙内,贝莱却仍然坐在那里。他非常恐惧,但他告诉自己绝不能露出丝毫恐惧的模样。 舱房的门轻声开启。贝莱把头转开,瞥见一个身材高大、长着铜色头发的人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外世界人,一个非常自负、不承认他们传统的地球人后裔。 这个外世界人说话了:“伊利亚伙伴。” 贝莱回过头来,顿时睁大眼睛,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他望着那张脸,望着那宽而高耸的颧骨,永远冷静不带表情的轮廓、匀称的身体,以及那双平视的澄蓝色而毫无情绪的眼睛。 “丹——尼尔?” 这个外世界人说:“很高兴你还记得我,伊利亚伙伴。” “当然记得!”贝莱霎时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眼前这个人和地球有些关联,他是一个朋友、一种安慰、一位救星。贝莱几乎忍不住要冲向这个外世界人紧紧抱住他,抱着他疯狂大笑,用力拍他的背,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般做出一些傻气的举动。 可是贝莱没有这么做,他做不出来。他只能走上前去,伸出手说:“我不可能忘记你的,丹尼尔。” “我很高兴。”丹尼尔严肃地点点头“你一定知道,我只要没有受损就不可能忘记你。能再见到你真好。” 丹尼尔紧紧地握住贝莱的手,贝莱感到一阵隐隐的力道,但他并不觉得痛。接着,丹尼尔放开了他的手。 贝莱好希望那双不带表情的眼睛无法穿透他的思想,看不出他正竭力忍着不把内心那股刚刚消退却又未完全平息的友爱热情表现出来。 毕竟,人是不能把这个丹尼尔·奥利瓦当作朋友去爱的。因为他不是人,他是一个机器人。 这个外形栩栩如生的机器人说:“我已经叫他们把一辆由机器人驾驶的地面输送车,用一根气管与太空船连接起来——” “气管?”贝莱皱起眉头。 “对。这是一种很平常的技术,经常在太空中使用。它使人员与物质不需靠真空状态的特殊配备,就可以从一艘太空船移动到另一艘太空船。你似乎不知道这种技术?” “是的。”贝莱说,“我现在知道了。” “当然,要在太空船与地面输送车之间安装这种装置,是相当复杂的,不过我已经要求他们做了。幸好,你和我合作完成这个任务,我们有些特权,一切困难很快就迎刃而解了。” “你也被指派调查这桩谋杀案?” “还没有人告诉你吗?很抱歉我没有马上告诉你。”当然,在这个机器人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抱歉的意思,“推荐你调查本案的人,就是汉·法斯托夫博士。我们先前搭档办案时,你和他曾在地球见过面,希望你还记得他。而他所提出的条件,就是指派我与你再度合作。” 贝莱挤出一抹微笑。法斯托夫是奥罗拉人,而奥罗拉世界在外世界中最为强大。显然,奥罗拉人的建议颇具分量。 贝莱说:“一对好搭档是不应该解散的,是吧?”他刚见到丹尼尔时的那种欣喜渐渐消退,胸口上的压迫感又袭来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法斯托夫博士真正的想法,伊利亚伙伴。从他给我的命令看来,我认为他有意派一个曾在你的世界生活,并且了解你们那种怪异特性的人与你共事。” “怪异特性?”贝莱皱起眉头,颇有受辱之感。用这种字眼形容他实在令人不舒服。 “好比我会安排装置气管。因为我很清楚你是在地球的城市中生活的,你很厌恶开阔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怪异”这两个字的影响,也许是他平生所受的训练,使他不会放过任何逻辑上的矛盾,贝莱觉得他必须加以反击,否则就被一个机器人看扁了。他突然转变话题。 “这艘太空船有个机器人负责照顾我。这个机器人,”说到这儿,他的语气隐隐含着恶意,“是个外形像机器人的机器人,你见过他吗?” “我上太空船之前,曾和他说过话。” “他怎么称呼?我怎么跟他联络?” “他是RX—二四七五号。索拉利人习惯只用编号来称呼机器人。”丹尼尔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门口附近的触控钮面板,“只要按这个钮,他就会来。” 贝莱看着这个触控钮。它上面标明了RX的字样,因此它表示什么意义似乎一点也不神秘了。 贝莱伸手按下触控钮。不到一分钟,那个外形像机器人的机器人走进舱房。 贝莱问:“你是RX—二四七五号吗?” “是的,主人。” “你跟我说过,有人会护送我下太空船。就是他吗?”贝莱指着丹尼尔说。 这两个机器人对望一眼。RX—二四七五号说:“他的证件证明他就是来接你的人。” “除了证件,没有人事先告诉你有关他的资料?没有人跟你说过他的长相?” “没有,主人。不过我知道他的名字。” “谁告诉你的?” “太空船船长,主人。” “他是索拉利人?” “是的,主人。” 贝莱舔舔嘴唇,下一个问题是决定性的。 他问:“船长跟你说,你要见的人叫什么名字?” RX—二四七五号回答:“丹尼尔·奥利瓦,主人。” “好,你可以走了。” 这个机器人僵硬地鞠了一个躬,随即后转。RX—二四七五号离开了。 贝莱面向他的伙伴,很慎重地说:“你并没有完全跟我说实话,丹尼尔。” “怎么没有说实话,伊利亚伙伴?”丹尼尔问。 “我刚刚和你说话时,想到一件很奇怪的事。RX—二四七五号告诉我,会有一个‘人’来护送我下太空船。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丹尼尔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贝莱继续说:“我还以为这个机器人弄错了。我原本以为来接我的是一个人,后来改由你取代,而RX—二四七五号并没有接到通知。但是你听到我跟他的对话了;事实上,并没有人告诉他你真正的全名,对不对?” “是的。没有人告诉他。”丹尼尔表示同意。 “你的名字并不是丹尼尔·奥利瓦,而是R·丹尼尔·奥利瓦,或者说,全名叫做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对不对?” “你说得很对,伊利亚伙伴。” “由此看来,根本没有人跟RX—二四七五号说,你是一个机器人,所以它以为你是人。你的外形像人,所以要伪装成人的样子也毫无困难。” “我对你的推理没有意见。” “那我们就继续推下去。”贝莱有一种野蛮而残忍的快感。他正在按图索骥,虽然这可能不太重要,但做这样的追查却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奉命飞过半个太空后,可以做得很漂亮的事。他说:“现在,我们要了解的是,他只不过是一个机器人,为什么要骗他呢?你是人或机器人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不过奉命行事而已。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很合理的假设,就是通知你的太空船船长以及通知船长的索拉利官员,都不知道你是一个机器人。这是一个很合理的假设,但也许不是唯一的假设。我的推论对不对?” “我想是的。” “好,很好。现在我们来讨论。为什么推荐你和我搭档的汉·法斯托夫博士,要让索拉利人认为你是人?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让索拉利人发现这一点,他们可能会很生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拟人化的机器人说:“伊利亚伙伴,法斯托夫博士曾对我解释过这一点。他说,如果你和一个外世界人搭档,会提高你在索拉利世界的地位,相反,若是你和一个机器人搭档,则会降低你的地位。此外,我又很熟悉你做事的方式,很愿意跟你合作,所以让索拉利人把我当作人,对你是有利的。何况法斯托夫博士并未明确向他们表示我是人,不构成欺骗,所以这么做应该很合理。” 贝莱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外世界人绝不会这么细心考虑地球人的感受,即使是像法斯托夫那么开通的外世界人也不会。 他想到另一种可能。“在外世界,索拉利人是以生产机器人闻名的吗?”他问。 “是的。”丹尼尔说,“我很高兴,你已经听取了有关索拉利世界经济方面的简报。” “没有人跟我提过一个字,”贝莱说,“我对索拉利世界的了解仅限于猜得出它怎么写而已。” “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伊利亚伙伴,可是你的问题却直指核心,一问就问到了最重要的一点。根据我记忆库中贮存的资料显示,索拉利世界在五十个外世界中,正是以生产多种品质精良的机器人而闻名,它所生产的专业机器人外销全外世界。” 贝莱满意地点点头。丹尼尔自然不像人类,会下意识地以对方的弱点开始思考,他也认为自己没有说明这个推理的必要。如果索拉利世界确实以专精机器人学而著称,那么,汉·法斯托夫博士和他的同事向索拉利世界展示他们自己的珍品,就可能纯粹出于炫耀,和他这个地球人的地位或安危毫无关系。他们要让精于制造机器人的索拉利人上当,把奥罗拉世界的机器人当成人类,借此证明自己的优越。 想到这里,贝莱觉得好受多了。说来也奇怪,原先他竭力也无法克服的那种恐惧,现在却已经被自负的满足感取代了。 原来外世界人同样有这种虚荣炫耀的心理,他感到安心多了。 贝莱想:老天,我们都是人;就算外世界人也是人。 他轻快地说:“地面运输车还要等多久?我已经准备好了。” 贝莱和丹尼尔走出太空船,进入气管。气管质料柔软,弹性极佳。他们一踩上去,脚就陷进管壁摇来晃去的。看来,现在这气管并不怎么合用。贝莱想,如果是在无重力的太空中,他们只要在起步时用力一跳,就可以沿着气管,从一艘太空船“飘”入另一艘太空船…… 他们走了一段,气管变窄了,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捏小了。丹尼尔握着手电筒趴下来向前爬行,贝莱也依样画葫芦,跟着他一起爬。他们就这样爬完了最后的五六公尺,终于进入地面运输车。 丹尼尔小心翼翼地关上车门,接着,沉沉地响起了“咔哒”一声,大概是气管被拔掉的声音。 贝莱好奇地望着四周。这辆地面输送车似乎并不新奇,前后有两排三人座椅,座椅两旁都有门。原本是车窗的部分一片光滑,而且是不透明的黑色。贝莱知道,这显然经过极化处理。 车内的光源来自车顶两个黄色圆形发光体。贝莱觉得不一样的,只不过是座椅前面有一块隔板,上面有通话器,而车内并无控制器。 “我猜司机坐在隔板前面吧?”贝莱说。 “是的,伊利亚伙伴。”丹尼尔回答,“我们可以下达指令了。”他说着,微微倾向前拨动摇杆,一个红色的光点闪闪发亮,表示通话器已经接通。丹尼尔轻声道,“我们已经就位,你可以开动了。” 车子发出隐隐的呼呼声,但随即静了下来。贝莱感到自己的背往后一仰,接着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惊奇地问:“我们上路了?” “是的。”丹尼尔回答,“这辆车并不是靠轮子行驶,而是沿着反磁力场向前滑动。除了加速和减速的时候,你什么感觉也没有。” “转弯的时候呢?” “车子会调整角度自动倾斜,保持水平。即使是上山和下山的时候也一样。” “操作这辆车一定很麻烦。”贝莱揶揄道。 “一切都很自动化。司机是机器人。” “嗯。”贝莱对地面输送车想知道的几乎都知道了。“我们要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他问。 “大约一个小时。如果我们搭乘飞行工具的话,速度会比较快,可是我要考虑如何让你处于封闭的空间内。索拉利世界的飞机无法像我们所乘坐的这辆地面输送车一样,加装封闭的装置。” 贝莱对丹尼尔所谓的“考虑”有点生气,丹尼尔好像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保姆照顾的小婴儿似的。他对丹尼尔讲话的方式也有点冲——用这么正式而繁复的句子来讲话,很容易就泄露他是一个机器人。 贝莱狐疑地望着R·丹尼尔·奥利瓦好一会儿。这个机器人双眼直视前方,动也不动,对旁人的注视无动于衷。 丹尼尔的皮肤构造很完美,他头上每一根毛发和身体各部位都制作得十分精良,肌肉的动作几乎和真人没什么两样,那是费了无数工夫和金钱换来的成果。根据贝莱所见和了解,当这个机器人要整修四肢及胸腔时,他身上的一道看不见的接缝就可以打开来。他知道,在这层看似真实的皮肤底下是金属与含矽的合成树脂;他知道,这个机器人的头颅内是一个正电子脑,这脑子虽然非常先进,但不过是一堆正电子而已。丹尼尔的“思想”,只是一束束历时短暂的正电子流,流过制造者精心设定的网路时所产生的作用。 可是,那些事前不知道这一切的专家,会从哪些蛛丝马迹中看出他并不是真正的人类呢?从他那略微不自然的说话方式?从他彻头彻尾无动于衷的严肃表情?还是从他那过分完美的“人”的模样? 贝莱发现自己简直在浪费时间。“我们开始谈正事吧,丹尼尔。”他说,“我想,你来索拉利世界以前,一定听过关于这里的一些简报吧?” “是的,伊利亚伙伴。” “好。这比他们对我要周到一点。这个星球有多大?” “直径一万五千公里。它是三个行星中最外侧的一个,而且是唯一有人居住的地方。它的气候及大气层与地球差不多,但可耕地的比率较高,有用的矿物含量较低,当然,矿藏的开发也较少。这是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加上机器人学专家的协助,所以他们维持着很高的生活水准。” “有多少人住在这里?”贝莱问。 “两万人,伊利亚伙伴。” 贝莱愣了一下,才以温和的口气道:“你是说两千万人吧?”他对外世界的知识了解虽不深,但起码知道,外世界的人口虽然比地球的人口数量少了很多,但也有好几百万。 “两万人,伊利亚伙伴。”这个机器人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说,这个星球才刚刚开始有人居住?” “不。这星球已独立了将近两个世纪,而在它独立前一百多年就有人居住。索拉利人刻意把人口维持在两万,他们认为这是最理想的数量。” “他们人口分布的面积有多广?” “全部的可耕地。” “那是多大?” “包括边陲地区在内,一共是七千七百七十万平方公里。” “两万人要用这么多土地?” “还有两亿左右的正电子机器人劳工,伊利亚伙伴。” “老天!你是说每个人有一万个机器人?” “是的,伊利亚伙伴。到目前为止,这是外世界中机器人比率最高的星球。其次是奥罗拉世界,在那里,每个人平均有五十个机器人。” “他们要那么多机器人干吗?如果粮食生产过剩怎么办?” “粮食并不是主要产物,他们更重视矿产的开发,他们最重要的是制造能源。” 贝莱想到这里有那么多的机器人,不禁一阵头昏脑胀。两亿个机器人!这个星球的人口是如此稀少,机器人的数量却如此庞大!这里的机器人一定到处都是。如果从其他星球的角度来看索拉利世界,说不定会误以为它是一个机器人的世界,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星球潜藏的活生生的人。 贝莱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观察。他想起离开地球之前跟明尼的那段谈话,以及社会学家所预言的地球危机。虽然那次谈话已经很遥远了,也显得不太真实,可是他仍清清楚楚地记得谈话的内容。自从离开地球以后,他面临不少个人心理问题与种种困难,这段谈话的记忆因而变得遥远而模糊,但贝莱并没有完全遗忘。 地球上的社会学家已经从外世界人或外世界人的机器人口中搜集到资料,现在,他们需要直接的观察,而这正是他的工作。不管这个工作让他感到多不舒服,他都一定要做。 基于这种根深蒂固的责任感,贝莱即使必须面对开阔的空间,也不会逃避自己的任务。他把车顶检视一遍,开口道:“丹尼尔,这个车顶可以打开吗?” “对不起,伊利亚伙伴,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车顶可以向后敞开——看到天空吗?” “可以。车顶可以敞开。” “那就把它敞开吧,丹尼尔。我想看看外面。”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这个机器人很严肃地回答。 贝莱十分惊讶,他嘿了一声,说:“机·丹尼尔——”他特别强调那个“机”字“我换个说法好了,我命令你把车顶敞开!” 他想,不管丹尼尔多像人,但终究是一个机器人。他必须听从人类的命令。 可是丹尼尔动也不动。他说:“我必须说明,我有责任优先考虑你的安全,不能让你受伤。基于我接到的指令及我的经验,我知道,当你面对开阔的空间时,你会受到很大的伤害。因此,我不能让你敞开车顶,暴露在开阔的空间里。” 贝莱觉得一股热血往脑子里冲,涨红了脸正待发作,却又发现这样动怒毫无用处。这东西只是个机器人,而且,他很清楚机器人学的第一法则。 第一法则的内容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采取某种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机器人银河中任何一个星球的任何一个机器人,他们的正电子脑都必须遵守这条最重要的法则。虽然,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但却要在一个更大、更重要的前提下才能服从。服从命令只是机器人的第二法则。 第二法则是: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贝莱强忍怒气,很理性地轻声道:“我想我在短时间内可以忍受,丹尼尔。” “我不认为如此,伊利亚伙伴。” “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的状况,丹尼尔。” “伊利亚伙伴,如果这是你的命令,我不能听从。” 听他这么说,贝莱只好把背往柔软的椅背上一靠,放弃这个念头。他绝对无法以武力迫使这个机器人就范。如果丹尼尔使出全力,会比人力威猛一百倍;丹尼尔甚至可以在不伤害到贝莱的情况下制服他。 所以,对丹尼尔而言,如果要他在违背第一法则和遭到摧毁两者之中做选择,毫无疑问,他会接受被摧毁的命运。可是贝莱并不想摧毁丹尼尔,他根本不想毁掉丹尼尔。 但他又想看看车外的情景,想得几乎有点着魔了。他不能让丹尼尔继续以保姆的姿态来对待他。 贝莱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可以用爆破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以死相胁,勒令丹尼尔敞开天窗。他想以一条更危急迫切的法则压制机器人的第一法则。 念头稍纵即逝,贝莱知道他办不到。这太不像话了,他不喜欢事情演变到那种情况。 他疲倦地说:“你问一下司机,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好吗?” “当然好,伊利亚伙伴。” 丹尼尔倾身向前,转动摇杆接通通话器。突然,贝莱也跟着向前大声叫道:“司机,把天窗打开!” 接下来,摇杆便由人手接管了。 贝莱紧握摇杆,几乎气喘吁吁地望着丹尼尔。 丹尼尔动也不动,他的正电子脑似乎为了适应突变而暂时短路。但这种短路的情况随即恢复正常,丹尼尔举起手来。 贝莱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丹尼尔会把摇杆上的人手移开(轻轻地,不伤害到这只手),接通通话器,取消这个命令。 贝莱马上威胁道:“我警告你,除非你扳断我的手指,否则你休想把我的手移开!” 事情不会演变到那种地步,贝莱心里明白。现在丹尼尔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贝莱暴露于开阔的空间,一个是阻止他。他的正电子脑必须估计产生各种情况的或然率,再转换成相对的两种电位。这一连串的过程,代表丹尼尔要多犹豫一下。 “来不及了。”贝莱说。 他赢了。天窗向后敞开,索拉利世界刺目的阳光亮晃晃地涌入车中。 忽然见到阳光,贝莱心底一阵恐惧,直觉中便想闭上眼睛。可是他竭力忍住这股冲动,硬把脸迎向窗外大片大片蓝蓝绿绿的天色。一股股风扑到他脸上,他什么也看不清楚。有个不明物在他眼前一闪即逝,那可能是某个机器人、某个动物,或某种在风中飘飞的无生命体。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车速实在太快了。 他只知道,窗外有蓝色、绿色、空气、尘嚣……尤其是那个球状物当空洒下的烈焰、那一道道灼热炙人的白光。 贝莱猛然仰起头,直视索拉利世界的太阳。他望着它,直直望着那个赤裸裸的太阳。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丹尼尔的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下压。刹那间,贝莱的感觉一片混乱,非常不真实,各式各样的想法在他脑海翻腾,他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看!他要尽可能地看!而丹尼尔的责任则是阻止他这么做。 但机器人绝对不敢对人类施暴,贝莱想,这是最重要的,丹尼尔不能强力阻止他。然而,他却感到这个机器人的双手正把他往下压。 贝莱举起双臂想摆脱那双无血无肉的手,突然,他失去了一切知觉。 贝莱回到封闭的环境,感到安全多了。丹尼尔的脸在他面前晃动。他觉得眼睛花花的,不由得眨了眨,满眼的黑点顿成一片腥红。 “我怎么了?”他问。 “我很遗憾,”丹尼尔回答,“虽然我在场,你还是受了伤。直射的阳光对人类的眼睛有害。不过,你直视太阳的时间很短暂,我相信这不会对你造成永久性的伤害。刚才你抬头往上看时,我不得不把你拉回来。然后你就失去了知觉。” 贝莱做了个自嘲的鬼脸。他疑惑着,自己是因为太过激动(或害怕?)而昏倒的,还是被打昏的?他摸摸头,又摸了摸下巴,并不感觉疼痛。他忍着不直接问丹尼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不想知道答案。 “还好嘛。”他开口道。 “伊利亚伙伴,从你的反应看来,我认为此事对你而言并不愉悦。” “谁说的?”贝莱坚决否认。他眼前的黑点已渐渐消退,眼睛也不那么刺痛了,“真遗憾我只看到那么一点东西,输送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刚才我们是不是和一个机器人擦肩而过?” “我们和好几个机器人擦肩而过。现在,我们正行经个人业地,这里到处都是果园。” “我还要看看外面。”贝莱说。 “只要有我在场,你绝不能这么做。”丹尼尔说,“而且,你的意思我也已经执行了。” “我的意思?” “伊利亚伙伴,你应该还记得,当你命令司机打开车子的天窗之前,曾叫我问司机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只剩十六公里了,我们应该会在六分钟左右到达那里。” 贝莱实在想问丹尼尔是不是很愤怒被他耍了,他也很想看看那张完美的脸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他还是忍住了。当然,丹尼尔会既不怀恨也不恼火地说他没有不高兴,他会跟平常一样冷静严肃地坐在那里,不带任何表情。 “丹尼尔,”贝莱轻声说,“你知道,我迟早都要习惯这一类事。” “什么事?”这个机器人望着他的人类伙伴问。 “老天!就是户外,这里到处都是开敞的空间!” “你不必面对户外。”丹尼尔简单回答,好像一句话就把这个话题打发掉了。接着他说,“车子的速度慢下来了,伊利亚伙伴。我想已经到了。不过我们要先等一等,让他们把气管接到我们作为基地的房子。” “不必再用气管了,丹尼尔。如果我要到户外工作,就得接受去面对它。延后这种训练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没有理由要到户外工作,伊利亚伙伴。”这个机器人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贝莱把手一挥,断然叫他闭嘴。 贝莱没有心情听丹尼尔的安慰,也不想听丹尼尔说一切都没问题,他会好好照顾他之类的话。 贝莱心里真正想的,是要有把握能照顾自己,而且能完成这次任务。长久以来,他一直很难面对户外的一切,更别提感受了。等关键时刻来临时,他可能根本没有胆量去面对。结果可想而知,他会赔上他的自尊,甚至赔上地球的安全。之所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不过因为一个小小的空间因素。 这些念头在贝莱脑际迅速掠过,他的脸沉了下来。这是迟早的他迟早都得面对空气、太阳以及开阔的空间。 [book_title]第三章 会面不等于见面 贝莱觉得自己好像是某个小城市(譬如赫尔辛基)的居民第一次到纽约观光一样,以懔然敬畏的心情看着纽约城。他原先以为丹尼尔所谓的“房子”如同地球上的公寓单位,实际上却完全不然。他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好像永无止境。房间内的窗子全都密密垂着窗帘,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每当他和丹尼尔走进一个房间,光源便自隐密的角落悄然亮起,等他们离开后,又无声地熄灭。 “有这么多房间,”贝莱惊奇地说,“简直就像一座小小的城市,丹尼尔。” “看来似乎的确如此,伊利亚伙伴。”丹尼尔平静地说。 对贝莱这个地球人而言,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难道他得跟一大堆外世界人大眼瞪小眼地一起住在这间屋子里吗?“有多少人和我住在这里?”他问。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些机器人。”丹尼尔回答。 贝莱心想:丹尼尔应该说,还有一些“其他”的机器人。他再度发现,即使只有他这个完全了解丹尼尔是机器人的人在场,丹尼尔也有意彻底扮演好“人”的角色。 但他还来不及细想这一问题,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不禁脱口而出:“机器人?”他吃惊地问,“那有多少人类?” “一个也没有,伊利亚伙伴。” 说着说着,他们走进一个房间。房里的胶卷书从地板直堆到天花板,每个角落各有一架固定型的阅读镜,上头还有一面二十四寸的大型阅读板。其中一个角落的阅读镜上还附有动画显示荧光幕。 贝莱看看四周,有点生气:“他们把所有的人都赶走,只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座大坟墓里?” “这里只归你一人使用。依照索拉利世界的习俗,这住宅只供一个人住。” “每个人都这样生活?” “是的。” “他们要这么多房间干吗?” “索拉利人习惯一个房间只有一种用途。这间是图书室,另外有音乐室、体操间、厨房、面包房、餐室、机器间、各式机器人维修间及测试间、两间卧房——” “等等,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资料程式中的一部分,”丹尼尔答得很流畅,“在我离开奥罗拉世界之前设定的。” “老天!那谁来管理整个屋子?”贝莱手一挥。 “这里有几个家事机器人。它们被调来供你差遣,负责让你住得舒适。” “我不要。”贝莱说,他拒绝让步。他实在很想坐下来,不想再看房间了。 “伊利亚伙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只留在一个房间里。其实他们一开始就认为你可能会这么要求。不过,依照索拉利世界的习俗,他们认为这房子最好还是盖成——” “盖?”贝莱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这房子是盖给我住的?这些房间,都是特别为我盖的?” “在一个彻底机器人化的经济——”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贝莱打断他的话,“等任务结束以后,他们要怎么处理这幢房子?” “我想他们会拆掉它。” 贝莱紧抿着嘴。当然,拆掉它!盖一幢巨宅专供某个地球人使用,然后再将他触摸过的东西通通销毁,给这块土地消毒,熏蒸他呼吸过的空气!外世界人看起来虽然很强壮,但内心也有他们毫无理性的恐惧。 丹尼尔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然就是解读了他的表情。他说:“伊利亚伙伴,如果你认为他们拆掉房子是为了避免传染病,我建议你不要这么想,也不要觉得不舒服。外世界人对疾病还没有恐惧到那种地步。对他们而言,盖一幢房子轻而易举,盖好再拆掉,在他们的习俗里也不算浪费。 “此外,根据法律,将来这幢房子也不能继续留存,伊利亚伙伴。它建在汉尼斯·古鲁厄的业地上,不管任何业地,都只能有一幢合法的住宅,也就是业主的住宅。目前,这幢房子是因为特定目的,而特别安排建造的。因此,这只是一幢供我们暂用一段特定时间的房子,直到我们的任务结束为止。” “汉尼斯·古鲁厄又是谁?”贝莱问。 “他是索拉利世界安全署的主管,我们不久就会看到他。” “哦?老天,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了解状况,丹尼尔?我简直就像在真空状态工作。我不喜欢这样。我看我干脆回地球算了,我……” 贝莱发现自己气得快语无伦次了,马上住口。丹尼尔仍然面无表情,只是等待着他的话告一段落。 “我很抱歉让你生气。”丹尼尔说,“我对索拉利世界的常识似乎确实比你多一点,不过,我对这件谋杀案的了解却和你一样有限。我们想知道的事特工古鲁厄会告诉我们。索拉利世界的政府已经安排好了。” “那我们就去找这个古鲁厄吧!到他那里要多久?”贝莱想到又要上路,不禁有点畏惧。他胸口那种熟悉的抽搐感又袭来了。 “不必出门,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说,“特工古鲁厄会在谈话室等我们。” “谈话也有专用的房间?”贝莱语带讥讽地喃喃说道,接着他提高声调,“现在就在等我们?” “我想是的。” “那我们就过去吧,丹尼尔。” 汉尼斯·古鲁厄是个百分之百的秃子,连头颅边缘都光溜溜的,一丝毛发也没有。 贝莱咽了咽口水。基于礼貌,他尽量不去看那颗光秃秃的脑袋,可是他办不到。长久以来,地球人对外世界人的认识,全来自于外世界人自己所塑造的形象。外世界人是银河中不容置疑的主人,他们有古铜色的肌肤与头发,高大魁梧,英俊挺拔,个性冷静,如同贵族。而奉派到地球的外世界人也往往就是这个模样,他们可能是为了展示银河主人的优越而被特意挑选出来的。总之,他们就和R·丹尼尔·奥利瓦一样,只是比他多了人性。 然而眼前这个外世界人的形貌却极像地球人。他的头是秃的,鼻子是歪的。虽然他的鼻子歪得不是很厉害,但在外世界人身上只要有一点不对劲,都格外令人注目。 贝莱开口:“午安,先生。如果劳你久等,我很抱歉。” 客气一点总是比较好,他必须和这些人共事。 就在开口说话的同时,贝莱突然有股冲动,想穿过这个宽大(大得荒谬)的房间向对方伸手致意,但他随即便打消了这念头。外世界人当然不会喜欢这种寒暄方式——一只满是地球细菌的手,算了吧! 古鲁厄很庄严地坐着,尽可能离贝莱远一点儿。他的双手藏在长长的衣袖里面,鼻孔可能还戴着过滤器,只不过贝莱看不到。 贝莱甚至觉得古鲁厄似乎不太满意地看了丹尼尔一眼,好像在说:你这个怪异的外世界人,竟然和地球人站得这么近! 看来古鲁厄根本不知道真相。接着,贝莱突然注意到丹尼尔站过去了一点,比平常跟他的距离要远一些。 当然,如果丹尼尔站得离他太近了,古鲁厄可能会起疑,因为外世界人实在不可能跟地球人站得这么近。他明白丹尼尔有意要让古鲁厄把他当作人看待。 古鲁厄说:“我没等多久。欢迎光临索拉利世界,两位先生。你们觉得一切还好吗?”他的语气很愉快、友善,但他的眼睛却一再鬼祟地瞄着丹尼尔,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是的,先生,一切都很好。”贝莱说。他不知道在礼貌上是不是应该由“外世界人”丹尼尔来代表两人回话,但他立刻愤怒地丢开这个想法。老天,应邀来调查案子的是他,丹尼尔只不过是后来才加入的。在这种情况下,贝莱认为自己没有必要扮演外世界人的跟班,再说,现在这个“外世界人”是个机器人——即使是像丹尼尔这样的机器人——他更不能也不愿扮演跟班的角色。 也许他太多虑了,丹尼尔并没有抢着发言。古鲁厄似乎也没有感到意外或不快,相反,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在贝莱身上,不再理会丹尼尔。 古鲁厄开口了:“贝莱刑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告诉你任何有关你应邀前来调查的这件案子的内情,我想,你对这一点一定很好奇。”他抖动了一下衣袖,露出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两位请坐。” 他们两个坐了下来。“我们的确很好奇。”贝莱说。他发现古鲁厄并没有戴防护手套。 古鲁厄继续说:“这是故意安排的,刑警。我们希望你来这里之前不受干扰,没有预设任何模式。不久你就会获得一份有关这桩谋杀案的详情,以及我们做了哪些调查的完整报告。刑警,我想就你的经验而言,恐怕你会发现我们的调查极不完善,我们索拉利世界并没有警察的组织。” “一个警察也没有?”贝莱问。 古鲁厄微微一笑,耸耸肩膀说:“你知道,因为我们的犯罪率是零。我们的人口稀少,而且散居各处。人们没有犯罪的机会,因此警察也没有用武之地。” “我了解了。可是,你们现在不就发生了一桩谋杀案吗?” “是的。两个世纪以来,这是我们历史上第一桩暴力犯罪事件。” “真不幸,竟然是以谋杀案作为开头的。” “的确很不幸。更不幸的是,受害人是我们损失不起的人。他不应该成为受害人,而这桩谋杀案的手段又极其残暴。” 贝莱说:“我想,你们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否则何必到地球弄一个侦探来)。” 古鲁厄有点不自在地斜眼瞄了丹尼尔一下。丹尼尔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全神贯注,不发一语。贝莱知道,不管何时何地,丹尼尔都能将他听到的话语加以复述,内容再长也没关系。他是一台走路与说话都像人的拷贝机。 可是,古鲁厄知道吗?从他看丹尼尔的神情判断,也许他心中在猜疑着什么。 古鲁厄说:“不,我们并非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事实上,可能做案的只有一个人。” “你是说,有一个人可能涉嫌?”贝莱一向不信任太肯定的说辞,也不喜欢坐在安乐椅上凭空推断,而非经由逻辑发现线索的人。 古鲁厄点了点秃头:“我确定。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做案,其他人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绝对?” “我可以向你保证。” “那你们没什么问题了嘛。” “正好相反,我们的问题就是,那个有可能做案的人也不可能做这件事。” 贝莱平静地说:“那就是没有人干这件事。”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瑞开·达尔曼已经死了。” 终于开始了,贝莱想,老天,我总算了解一点案情,至少已经知道受害人的姓名了。 他拿出笔记本,很认真地纪录着。他这么做,一方面是刻意想表示他终于能获得一点点资料,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避免让对方看出他旁边坐了一部录音机。 “受害人的姓名怎么拼?”贝莱问。 古鲁厄告诉他。 “职业呢,先生?” “胚胎专家。” 贝莱并未听懂这“某某”专家是什么,他把这两个字的发音记下来,没有追问。接着他说:“那么,谁能亲口向我说明一下案发现场的情况?我希望尽可能是目击者的陈述。” 古鲁厄笑得有点狰狞:“他妻子,刑警。”他又瞟了丹尼尔一眼,随即移开。 “他妻子……?” “是的。她叫格娜狄亚。”古鲁厄把重音放在“娜”字上。 “他们有孩子吗?”贝莱一边做笔记一边问。 古鲁厄没有回答。贝莱抬起头来,又问了一次:“他们有没有孩子?” 古鲁厄撅起嘴唇,好像吃到了什么酸东西似的,一副要反胃的样子。好不容易,他才说:“这我是不会知道的。” “什么?” 古鲁厄急道:“总之,我认为你最好还是等明天再实地调查吧。我知道你旅途很辛苦,贝莱先生,我也知道你累了,可能也饿了。” 贝莱正想说他不累也不饿,但却突然发现此时食物对他格外有吸引力:“那我们是不是一起吃个便饭?”虽然他认为身为外世界人的古鲁厄是不会答应跟他一起吃饭的,但他还是说了(至少,古鲁厄已经开始称呼他“贝莱先生”,而不是叫他“刑警贝莱”,总算是一个好现象)。 果然如他所料,古鲁厄说:“我还有别的公事,无暇奉陪了。我马上就得离开,对不起。” 贝莱站起身。从礼貌上讲,他应该陪古鲁厄走到门口。可是,他并不想接近门口和门外那一无遮掩的空间,再说,他也不清楚门在哪里。 贝莱犹豫地站在原地。 古鲁厄笑了笑,朝他颔首道:“我们还会再碰面的。如果你想找我,你的机器人知道我的号码。”他说完便消失了。 贝莱惊呼一声。 古鲁厄和他刚刚坐的那张椅子都不见了。一瞬间,古鲁厄背后的墙,还有他脚下的地板全都改变了。 丹尼尔平静地解释道:“他本人并不在这里,你看到的只是一种立体影像传讯,我还以为你知道。地球上不是也有这种东西吗?” “和这种不一样。”贝莱喃喃说。 地球上的立体影像传讯是围在一个立体力场中,衬着背景发亮,影像本身有一种隐隐的闪光。在地球上,影像和实体人一眼就能区别开,可是在这里…… 难怪古鲁厄没有戴手套,也不需要鼻孔过滤器。 丹尼尔说:“你现在吃点东西好吗,伊利亚伙伴?” 对贝莱而言,这顿晚餐又是一项考验。食物是机器人准备的,摆设餐桌和端食物来的也都是机器人。 “丹尼尔,这里到底有多少个机器人?”贝莱问。 “大概五十个,伊利亚伙伴。” “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们会留在这里吗?”(这时,一个机器人退到墙角,光滑的脸孔转向贝莱,眼珠闪闪发亮。) “通常只有一个机器人留在这里。”丹尼尔说,“以便你有需要时为你服务。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叫他们离开。” 贝莱耸耸肩:“让他留下来吧。” 如果是在平常,贝莱可能会觉得这顿晚餐满可口的,可是现在他只是机械性地吃着。贝莱注意到丹尼尔也在吃东西,只是吃得太有效率、太面无表情了。当然,丹尼尔待会儿会将“吃”进他氟碳胃囊中的食物清理掉,而此刻,他仍然装出人类在吃东西的样子。 “现在是晚上了吗?”贝莱问。 “是的。”丹尼尔回答。 贝莱郁闷地望着床。这张床太大了,卧室也太大了。床上没有被毯,只有床单,光是一条床单无法将他厚厚实实裹起来,不能满足贝莱对隐密感的要求。 到处都有麻烦!贝莱先前在卧室里的浴室淋浴已经恐惧了半天。这种经验也许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极为奢侈的享受,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却似乎不太卫生。 贝莱突然问:“怎样才能把光源关掉?”床头板亮着一束柔和的光线。这也许是让人临睡前看书用的,但贝莱没有心情看书。 “你上床,准备就寝时,自然会有人来关掉光源。” “机器人在看我,对不对?” “这是他们的工作。” “老天!这里的人还有什么需要自己动手?”贝莱喃喃说道,“现在我倒有点不太明白了,怎么我淋浴时没有机器人来帮我擦背呢?” 丹尼尔可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他说:“如果你要机器人来帮你擦背的话,他会为你擦背。索拉利人想自己动手做什么都可以。机器人必须增进人类的健康与快乐,基于这个原则,如果你叫他不要做事,他就什么也不会做。” “好吧,晚安,丹尼尔。” “我在另一个卧室里,伊利亚伙伴。不管多晚,只要你有需要” “我知道,机器人会来的。” “床头桌上有个触控钮,你只要按一下,我也会来。” 贝莱辗转难眠。 他不断想着,这幢房子就颤巍巍地盖在地壳上,而无边无际的虚空则像妖魔似的守在外面。 在地球,他的公寓——他那温暖舒适、拥挤窄小的公寓——位于许多公寓下面,他与地壳之间还隔着数十层建筑以及数以千计的人。 他试着告诉自己,其实在地球,地壳上也是有人居住的,那些人与开阔的空间毗连在一起。不错!可是这些最上层的公寓租金也最低廉。 接着,他想到洁西,洁西远在一千光年之外。 贝莱真想马上下床穿上衣服,回到洁西身边。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如果在索拉利世界与地球之间有一条安全美好的隧道,可以穿过安全坚硬的岩石与金属,他会不停地走呀走的…… 他会走回地球,回到洁西身边,回到舒适安全……安全……安全! 贝莱睁开眼睛,感觉两只手臂都僵了。他用手肘撑起身体,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全!他想起那个人,汉尼斯·古鲁厄,那个索拉利世界安全署的头子。“安全”是什么意思?如果这个字眼的意义和地球上的一样,那么古鲁厄就是负责保护索拉利世界不受外来侵略及内部颠覆的人。 他为什么会对这桩谋杀案那么感兴趣?难道只因为索拉利世界没有警察,所以安全署责无旁贷,成了最清楚该如何处理谋杀案的单位? 贝莱记得,古鲁厄和他谈话的时候似乎很自在,可是这家伙却偷偷瞟了丹尼尔好几眼。 难道古鲁厄对丹尼尔来协助办案的动机起了疑心?贝莱自己的动机就不单纯,他是奉命要睁大眼睛来这里观察一切的,或许丹尼尔也肩负了相同的任务。 古鲁厄怀疑有间谍渗入也是很自然的,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必须在任何可想像的情况下产生怀疑。不过,显然他并不太怕贝莱这个来自银河中力量最微弱星球的代表。 丹尼尔不一样,他是奥罗拉人,是从最古老、最大、最强而有力的外世界来的。这当然不一样。 现在贝莱想起来了,古鲁厄并没有对丹尼尔说过一个字。 那么,丹尼尔为什么还要如此彻底地装成人类呢?贝莱原本给自己的解释是:设计丹尼尔的奥罗拉人为了炫耀。但这个解释似乎太微不足道了。情势已经非常明显,丹尼尔的伪装动机并没有这么单纯。 一个外世界人可能会获得外交豁免权,会获得比较有礼而温和的待遇,一个机器人就无法获得这些了。那么,奥罗拉世界为什么不派一个真人来?为什么要用一个假人来押宝?想到此,贝莱立刻就找到了答案:一个奥罗拉世界的真人,一个真正的外世界人,绝对不可能和一个地球人有太亲密的关系,他不会愿意长时间和地球人共事的。 如果,他上述推断的种种都没错,那么,索拉利世界为什么会把这桩谋杀案看得如此重要?重要到愿意让一个地球人和一个奥罗拉人来这里探案? 贝莱觉得他被困住了。 他因为职责所需而被困在索拉利世界,他因为地球的危机而被困在一个他无法忍受的环境里,他被一种无法逃避的责任困住了。此外,他还莫名其妙地被困在一场他不明性质的外世界人斗争中。 最后,贝莱终于入睡,他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模模糊糊地进入梦乡的,只记得睡前有一段时间他的思维变得断断续续。接着,床头渐渐地亮了起来,天花板上映着清冷的日光。 [book_title]第四章 外世界女人 他看看手表。他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管理这幢房子的机器人认为他该起床了,于是各自开始做他们应做的工作。 不知道丹尼尔醒了没有,贝莱想。他马上就发现这个想法太可笑了。丹尼尔是不用睡觉的。贝莱不知道丹尼尔假扮真人是不是也要假装睡觉?他有没有脱下衣服换上睡衣? 贝莱刚想到这里,丹尼尔恰巧走了进来。“早安,伊利亚伙伴。”他说。 这个机器人穿戴整齐,脸色沉静安详。他问贝莱:“你睡得好不好?” “很好,”贝莱调侃他,“你呢?” 他下了床,走进浴室开始晨间的盥洗工作,同时大声对丹尼尔说:“要是有机器人想进来帮我刮胡子,叫他出去,他们会让我紧张。就算他们不在我眼前,我都会紧张。” 贝莱一边刮胡子,一边望着镜中的自己。奇怪,这张脸和他在地球的镜子上看到的脸并没有什么两样。要是镜中出现的是某个他可以商谈事的地球人,而不是他自己的光影拟态就好了。要是他能够把自己从这个星球上学到的琐事仔细研究—— “太琐碎了,必须多知道一些……”贝莱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他走出浴室,用毛巾擦擦脸,把长裤套在干净的内裤外(该死的机器人已经为他准备好这一切)。“丹尼尔,你愿意回答我一些问题吗?”他说。 “伊利亚伙伴,你知道,我会尽我所知回答你任何问题。” 是吗?还是依照你所接到的指示来回答问题?贝莱想。但他还是问:“索拉利世界为什么只有两万人?” “这只不过是一个资料记载,”丹尼尔说,“这是一个经过观察统计出来的数据,一个经过计算而得到的数字。” “对,可是你在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星球可以住好几百万人,为什么现在只有两万人?你跟我说过,两万人是索拉利人认为最理想的人口,为什么?” “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你是说,他们实施生育控制?” “是的。” “他们就这样让这个星球空荡荡的?”贝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紧抓住这个问题不放。不过,此地的人口是他知道的少数事情中的一件。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什么可问。 “索拉利世界并不是空荡荡的,”丹尼尔说,“这里划分成许多业地,每块业地都有索拉利人监督管理。”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住在自己的业地上?两万块业地,每块都有一个索拉利人?” “业地的数目不到两万,伊利亚伙伴,夫妻是住在同一块业地上的。” “没有城市?”贝莱感到一阵寒意。 “完全没有,伊利亚伙伴。每个索拉利人都是各自生活的,除非在极特殊的情况下,他们彼此甚至从不见面。” “难道他们全是遗世独立的隐士?” “就某方面而言,是的。从另一方面来看,却又不是。” “什么意思?” “特工古鲁厄昨天以立体影像跟你会面,索拉利人都是以这种方式随意互相会面,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方式。” 贝莱望着丹尼尔:“包括我们在内?我们也要这样?” “这是这个星球的习俗。” “那我怎么办案?要是我想见某个人——” “伊利亚伙伴,在这幢房子里,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到任何一个索拉利人的立体影像,这样你也不必忍受离开室内的痛苦。所以,当我们刚到此地时,我便告诉过你不必去习惯面对户外的环境。这样安排很好,其他都是你讨厌的。” “讨不讨厌由我自己判断。”贝莱说,“丹尼尔,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被害人的太太——那个叫格娜狄亚的女人联络。如果我不满意以立体影像的方式会面,我就要亲自登门拜访,这是我的决定。” “我们应该采取最好、最可行的方式,伊利亚伙伴。”丹尼尔不置可否“我去叫他们准备早餐。”他转身离去。 贝莱望着R·丹尼尔·奥利瓦宽厚的背部,似乎觉得有点好笑。这个机器人的举止反倒像个主人。他想,就算丹尼尔已得到指令不让他知道任何非必要的事,那也无妨,反正他手里已经握有一张王牌了。 毕竟,对方只不过是R·丹尼尔·奥利瓦。必要的时候,贝莱可以告诉古鲁厄或任何一个索拉利人,说丹尼尔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机器人。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丹尼尔假扮成真人也有很大的用处。反正手里有一张王牌并不需要马上急着打出去,有时候,紧紧扣着它比打出去更有用。 等着瞧吧!贝莱想。他跟着丹尼尔出去用餐。 “好,现在要怎么以立体影像跟别人联络?”吃过饭后贝莱说。 “我都准备好了,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说着,用手指摸了摸召唤机器人的触控钮。 一个机器人立刻走了进来。 这个机器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道这些机器人在人类走近时会立刻避开?它们会互通信息让出走道?贝莱想,当他独自在这幢渺无人迹、迷宫似的大房子里走来走去时,连一个机器人都看不到。但他们一旦收到召唤的讯号,便会马上出现。 贝莱望着这个刚走进来的机器人。他的身体表面非常平滑,暗沉不发亮。他全身上下唯一有颜色的地方,是右肩上一块方格组成的图案。这些格子有白有黄(其实那是金属的颜色),乍看之下,仿佛是随意拼凑出来的图案,毫无意义。 “带我们到谈话室去。”丹尼尔说。 这个机器人僵硬地弯腰鞠了个躬,立刻转身,一句话也没说。 贝莱说:“等等,机仔,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主人。”他转过身来面对贝莱,声音清晰毫不迟疑,“我的编号是ACX—二四七五号。”他举起金属手指,指着自己右肩上的格子图案说。 丹尼尔和贝莱随着这个机器人走进一个大房间。贝莱发现这就是昨天他和古鲁厄会面的地方。 房里还有一个机器人,正以机器人特有的那种永不厌倦的模样耐心等候着。带他们进来的那个机器人僵硬地鞠了一个躬,转身离去。 贝莱把这两个机器人肩上的图案做了个比较,发现格子排列的方式不一样。这种交错金、银双色的图案是由六乘六的格子组成的,用这个方式可组合出二的三十六次方组号码,换句话说,大约可组合出七百亿个号码。 “每个机器人显然只负责做一件事,”贝莱说,“一个带我们来,一个负责操作影像显现机。” “索拉利世界有许多专业机器人,伊利亚伙伴。”丹尼尔道。 “有这么多机器人,我终于了解索拉利人为什么要把它们专业化了。”贝莱看着这个机器人说。他想,这个机器人除了肩上的格子图案,以及隐藏在海棉状铂铱质脑中的正电子网路可能和先前的机器人不同之外,其余方面简直没啥两样,就像是另外一个复制品。 “你的编号是什么?”贝莱问他。 “ACC—一一二九号,主人。” “我还是会叫你机仔。好,现在我要和瑞开·达尔曼的遗孀格娜狄亚·达尔曼太太说话。丹尼尔,我们有没有办法找到她的地址?” “我认为不需要去找她的资料。”丹尼尔轻声说,“只要问这个机器人——” “我来问。”贝莱打断他的话“机仔,你知道怎么和这位女士联络吗?” “知道,主人。我知道和任何一个主人联络的方式。”他话中并无丝毫自傲之意,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就好像在说:我是用金属制造的,主人。 丹尼尔插口道:“这无足为奇,伊利亚伙伴,只要在他的记忆线路输入一万个左右的联系资料就行了,这是很小的数目。” 贝莱点点头:“嗯,可是不会有另一个叫格娜狄亚·达尔曼的女人吗?不会有找错人的情况?” “主人?”这个机器人说了这两个字后就住口了。 “我想,”丹尼尔说,“这个机器人并不了解你的问题。我认为索拉利并没有同名同姓的情况,因为每个人一出生就把名字登录好了,如果当时已经有人取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不准再用了。” “是吗?”贝莱说,“又知道了一件事,看来我真是孤陋寡闻。现在,机仔,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样才能联络上达尔曼太太?讲完以后你给我出去。” 这个机器人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你是否希望自己和她联络,主人?” “对。” “等一下,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轻轻碰了碰贝莱的衣袖。 “又怎么了?” “我想这个机器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执行联络的工作,这是他的专长。” 贝莱冷冷地说:“我知道他可以做得比我好,我也知道我会弄得乱七八糟,”他直直望着毫无表情的丹尼尔“不过我还是要自己联络。到底是不是由我来下命令?” 丹尼尔说:“当然由你来下命令,伊利亚伙伴。根据机器人的第一法则,机器人得服从你的命令。请容我告诉你索拉利世界上一切有关机器人的资料。索拉利世界上的机器人比任何星球上的机器人都更专业,虽然他们从体能上来说可以做很多事,可是他们的智能却使他们只能做某种专业工作。如果要他们执行专业工作以外的工作,就必须运用三大法则所产生的高电位,相对地,要他们不去执行专业工作以外的工作,也要运用三大法则。” “也就是说,若是由我直接下令,第二法则会发生作用?” “是的。但是第二法则所产生的电位对机器人而言‘很不好受’,通常他们是不会面临这种情况的,因为从来没有一个索拉利人会去干扰机器人的日常工作。索拉利人一则不喜欢做机器人的工作,另一方面,他们也觉得不必自己去做。” “丹尼尔,你是想告诉我,如果我去做这个机器人的工作,会伤害他?” “伊利亚伙伴,你应该知道,机器人不会有人类那种痛苦的感觉。” “所以……”贝莱耸耸肩。 “然而,”丹尼尔继续说,“机器人承受了某种不快的体验后,这对他所造成的困扰,就和痛苦对人类所造成的困扰一样。” “可是我不是索拉利人,”贝莱说,“我是地球人。我讨厌机器人做我要做的事。” “请你同时也考虑到,”丹尼尔说,“令机器人感到困扰,可能会被我们的东道主视为一种无礼的表现。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一定存在某些关于善待与虐待机器人的严格观念。冒犯我们的东道主,只会增加我们工作上的困难。” “好吧,”贝莱妥协了,“让他去做他的工作吧。” 他坐了下来。这件事还是有收获的。它是一个具启发性的实例,充分说明了机器人社会是如何牢不可破。机器人一旦存在,就很难去除,人类甚至会发现,在机器人社会里,你就算只是希望暂时去除机器人也办不到。 贝莱半合着眼,看着那个机器人走到墙边。让地球的社会学家去思考刚刚的事,做出他们的结论吧。他已经渐渐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了。 半面墙向旁边滑开,露出后面的控制台。这个控制台的功能就好比地球城市里的地区能源站一样。 此时此刻,贝莱真想吸一口烟。他出发前在地球上听简报时已经了解,在禁烟的索拉利世界上吸烟,是一种严重违反礼仪习俗的行为,所以他们连烟斗都不准他带。贝莱叹了口气,有好一会儿,他回味着口衔烟嘴的感觉,以及手中握着烟斗的温热感,那真是多么舒服惬意啊。 那个机器人快速工作着,他将各处的可变电阻略作调整,手指迅捷地按下施压,加强场力。 丹尼尔说:“首先,他要对我们想会面的对象发出讯号。当然,对方的机器人会收到信息。如果那个人在家,而且愿意会面,整个联络工作就算确立了。” “需要那么多控制装置吗?”贝莱问,“大部分控制板那个机器人几乎都没碰嘛。” “我在这方面的资料并不完整,伊利亚伙伴。不过,有时候要安排好几个人会面,或者有机动性的会面,尤其是后者,就比较复杂了,必须不断地调整。” “两位主人,”那个机器人说,“我已经联络上对方,也获得她的同意了。你们一准备好,就可以会面。” “我们准备好了。”贝莱说。他这句话仿佛一种讯号,对面那一半房间突然亮了起来。 丹尼尔立刻说:“我忘了叫机器人向对方说明,要把可以看到户外的开口都遮起来。我很抱歉我们必须安排——” “算了,”贝莱硬着头皮道,心中仍不免忐忑,“我会想办法应付的,你不要插手。” 一间浴室映入贝莱眼帘,或者说,贝莱从这个房间的摆设,判断这是间浴室。他猜,在浴室的另一侧是美容师工作的地方。他想像有一个机器人(或好几个机器人?)正依照美容师的设计,纯熟迅捷地为主人梳理头发及美容。 他还看到一些精巧的小机器和家具,可是他猜不出那是什么。由于缺乏经验,他实在无法判断这些东西的功能。墙上嵌着一幅很复杂的图画,他原以为这图案是写实的,不料却是一种抽象的图案。这图案不但会吸引人全神贯注去看它,而且还有一种催眠作用,看完后令人有安宁的感觉。 房间里有一个角落可能是淋浴间(很大的淋浴间),不过并不是用实体隔开的,而是利用光的作用,形成一道不透明的墙。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贝莱的视线落到地板上。他想,他所在的这个房间的尽头在哪里?从哪里开始是达尔曼太太的房间?他很快就找到答案了。两个房间的光质并不相同,所以两者之间形成一条线,越过这条线,应该就是达尔曼太太的房间。 贝莱向那条线走去,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过那条线。 他什么也没摸到,就像他在地球上把手伸进他们那种较粗糙原始的立体影像中一样。可是,如果他在地球上这么做,至少还可以看到自己的手。尽管他的手跟对方的影像重叠,但他仍然看得到。然而在这里,他的手却完全不见了,仿佛是从手腕处被整齐切断了一样。 如果他整个人走过那条线会怎么样?可能他什么也看不见,将处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他想到能如此有效地让自己被封闭起来,几乎感到有点愉悦。 “嗨!”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贝莱抬起头,笨拙地连忙后退。 说话的人是格娜狄亚·达尔曼。至少,贝莱推断出声的人应该是她。淋浴间上半段的光墙已经消失,清楚地露出一张脸。 这张脸对着贝莱微笑:“我刚刚说‘嗨’。抱歉让你久等,我很快就干了。” 她有一张瓜子脸,颧骨很宽(她微笑时会显得更宽),嘴唇丰满,下巴尖尖的。她露出脸来的位置离地面不高,贝莱判断她大概身高一百六十公分(这不是外世界女人典型的身高,至少,贝莱认为不是。外世界女人的身材应该是倾向高挑的)。她的发色也不是外世界人应有的古铜色,而是棕色。她的头发长度适中,微微飘动着。贝莱想大概有一股热风正在吹干她的头发。整个情景十分赏心悦目。 贝莱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想中断联系,等洗完澡之后——” “哦,不,我已经快好了,我可以一边弄一边和你说话。汉尼斯·古鲁厄跟我说过你要和我会面,我知道你是从地球来的。”她大剌剌地凝视着贝莱,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吸入眼底似的。 贝莱点点头,坐下:“我的伙伴是从奥罗拉世界来的。” 格娜狄亚微微一笑,继续望着贝莱,好像她只对他感到好奇。贝莱想,她当然会对他这个地球人感到好奇。 她举起手,用手指把头发梳开,好像想让头发快点干。贝莱想,她的手很细,很优美,非常迷人。他想到这里,随即微微感到不安——洁西会不高兴的。 [book_title]第五章 嫌犯 丹尼尔打破了静默:“达尔曼太太,可不可以请你把我们视线内的窗户做极化处理,或拉上窗帘?日光会对我的伙伴造成困扰,你也许听说过,在地球——” “噢,天哪!是,我了解。”这个年轻的女人(贝莱猜她大概二十五岁。不过,他也想到外世界人看起来可能和实际年龄相距甚大)抚着脸说,“我真是笨得可以,请原谅。只要一下子就弄好了,我马上叫机器人来——” 她走出干燥间,一边伸手去摸触控钮,一边说:“我一直在想,这个房间应该多装几个触控钮的。如果你在房子里不能伸手就摸到触控钮,那这个房子根本就不够好——它最多不能离你所在的位置两公尺远。只是——咦,你怎么了?” 她错愕地望着贝莱。只见他涨红了脸跳起来,弄倒了椅子,急急转过身去。 丹尼尔平静地说:“达尔曼太太,你叫机器人来之前,最好先回到淋浴间,或在身上穿件衣服比较好。” 格娜狄亚惊讶地低下头,看看自己赤裸的身子。“呃,好吧!”她说。 “你知道,这不过是影像罢了。”格娜狄亚抱歉地说。现在,她身上裹了件东西,只露出肩头和臂膀,不过,大腿却一无遮掩。 觉得自己愚蠢失态的贝莱此时已经恢复正常,他竭力忍耐着,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我只是感到太意外了,达尔曼太太——” “噢,没关系。你可以直接叫我格娜狄亚,如果不违背你们习俗的话” “那我就叫你格娜狄亚吧,这没有什么。你知道,我绝对没有排斥或厌恶的意思,我只是感到太意外了。”贝莱说。他想,自己的行为像个笨蛋也就罢了,千万不能再让这个可怜的女孩以为他讨厌她。事实上,他是非常……非常……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知道,他没办法向洁西提这件事。 “我知道我冒犯了你,”格娜狄亚说,“但我并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没想到而已。当然,我明白我们必须注意其他星球的习俗,可是有些习俗实在太怪异了——噢,不,”她急急解释道,“我不是说怪异,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奇怪,而且很容易忘记,就像我忘了要遮住窗户一样。” “没关系。”贝莱喃喃说道。现在,格娜狄亚已到了另一个房间,所有的窗子都拉上了窗帘。室内的光源是人造光,和自然的日光不太一样,但却令人觉得比较舒服。 “还有那件事,”格娜狄亚急急说道,“你知道,那只是影像罢了。何况,原本我在干燥间里时一样什么都没穿,而你当时并不介意和我讲话。” “呃,”贝莱希望她不要再提这件事,“只听到你的声音是一回事,看到你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并没有真正见到我。”格娜狄亚有点脸红,眼睛垂了下来,“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曾经这样子,我是说,我不会在有人见到我的情况下,就这样从干燥间里走出来,那只是影像罢了。”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贝莱说。 “完全不一样。现在,你只是在看我,你摸不到我,也闻不到我的气味。可是,如果你见到我,你就两者都能做到了。现在我们至少距离三百公里,这怎么会一样呢?” 贝莱开始有兴趣了:“可是,我的眼睛在看你。” “对,但你并没有见到我,你看到的是我的影像,你只是在观看我而已。” “所以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我明白了。”贝莱是有点明白了,虽然他一时之间还没办法分辨清楚,不过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格娜狄亚微微偏着头:“你真的明白?” “是的。” “那么,你不介意我把身上的毛巾拿下来?”她微笑着说。 贝莱想:她在挑逗我,好吧,谁怕谁? 可是他却大声说:“不,你这样会令我工作分心。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讨论。” “那么,你介不介意我只是裹着毛巾,没有穿上比较正式的衣服?” “不介意。” “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只要你愿意。” “你叫什么名字?” “伊利亚·贝莱。” “嗯。”她挤进一张看起来很硬、好像用陶瓷做的椅子里。可是当她坐下以后,这张椅子却慢慢陷下去,轻轻将她包了起来。 “我们现在谈正事。”贝莱说。 “好,谈正事。”她说。 贝莱发现他很难盘问格娜狄亚,他甚至不知道要从何问起。如果是在地球,他会问对方姓名、等级、住哪个城市哪个地区等等。他会问一百万个很平常的问题,其中有很多问题甚至连问都不用问就知道答案了,不过这却是慢慢进入严肃调查的一种方法。他这么做,可以让接受调查的人认识他,他亦能借此决定用什么策略来追查真相,而不仅仅只是猜测而已。 然而现在,任何事他都无法确定。光是一个“看”字,对他和对这个女人的意义就不一样。那么,还有多少字词有不同的含义?有多少字词会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误解? “格娜狄亚,你结婚多久了?”他开口问她。 “十年,伊利亚。” “你今年多少岁了?”他接着问。 “三十三岁。”她回答。 幸好她不是一百三十三岁,贝莱暗暗高兴:“你的婚姻幸不幸福?” 格娜狄亚有点不太自在:“你指的是什么?” “呃——”贝莱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婚姻幸不幸福要如何定义?在索拉利世界,什么才叫作幸福的婚姻?“唔,你们常常见面吗?”他改个方式问道。 “什么?当然不会常见面。你知道,我们又不是动物。” 贝莱有点错愕:“可是,你们在同一个屋子里生活,我以为——” “我们当然在同一个屋子里生活,我们是夫妻呀,不过我们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区。他的事业很重要,占据了他不少的时间,而我也有我自己的工作。如果有必要,我们会以影像会面的。” “他总见过你吧?” “这种事大家是不会提的,但他的确见过我。” “你们有孩子吗?” 格娜狄亚突然跳了起来,很激动地说:“这太过分、太不像话了——” “嘿,冷静点!你冷静一点好不好!”贝莱用拳头捶了一下椅子的扶手,“不要这样!我是在调查谋杀案,你明不明白?谋杀案!而且被害人是你丈夫!你难道不想找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 “那你就问有关谋杀的事,不要问——” “什么事我都要问,譬如说,我还想知道,你对你丈夫的死究竟难不难过。”贝莱故意以残忍的语气说,“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难过。” 格娜狄亚傲慢地望着他:“不管是谁死了,我都很难过,何况死者是个年轻有为的人。” “但他同时也是你丈夫,你应该不只感到难过而已吧?” “他是分配给我的。我们每次都按照指定的时间见面,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说吧——我们没有孩子。”她说到孩子两个字时,匆匆一语带过,“因为我们还没有获得配额。我实在不知道,这和我对死者感不感到难过有什么相干。” 也许真的没什么相干,贝莱想,这得看索拉利世界的社会行为而定,而他对此地的生活并不了解。 贝莱改变话题:“别人告诉我,你很清楚案发时的情况。” 她似乎开始紧张起来:“我——发现了尸体,我是不是该这么说?” “你并没有亲眼目睹凶案发生?” “呃,没有。”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嗯,那就请你把当时的情况说一遍,慢慢说,用你自己的话来说。”贝莱把身子往椅背一靠,定下心来凝神倾听。 格娜狄亚说:“那是五○二三……” “到底是银河标准时间的什么时候?”贝莱追问。 “我不太清楚,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你可以查一查。” 她睁大了眼睛,声音似乎在发抖。贝莱发现她的眼珠是灰蓝色的。 她继续说:“他到我的生活区来。依照指定,这天是我们见面的日子,我知道他会来。” “他每一次都在指定的日子去找你?” “是的。他是一个很尽责的人,是个好索拉利人。他从不曾忘记指定好的日子,而且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来。当然,他不会待很久,我们还没有获得分配孩——” 她说不下去了,贝莱点点头。 “反正,”她说,“他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来,你知道,所以一切都很舒适自在,我们也交谈了几分钟。虽然见面是很痛苦的考验,可是他这次和我面对面交谈仍然很正常,这就是他。我们讲完话,他就去处理一些和工作有关的计划。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在我的生活区里有一个特别的实验室,在我们见面的日子,他可以去这个实验室。当然,他生活区的实验室要比我这里的大得多。” 贝莱很想知道他在实验室里干什么,也许就是做所谓的胚胎学的研究吧。 “他有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举动呢?有没有什么心事?”他接着问。 “没有,没有,他从来没有心事。”格娜狄亚一副快笑出来的模样,却又及时忍住,“他是那种非常能控制自己的人,就像你这位朋友一样。”她伸出小手指指丹尼尔。丹尼尔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知道,请继续。” 格娜狄亚并没有往下说。她轻声道:“我可不可以喝点饮料?” “请便。” 格娜狄亚摸了摸椅子的扶手,不到一分钟,一个机器人走进来,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饮料(贝莱看到杯口冒着热气)。她慢慢啜了几口,然后放下杯子。 “这样感觉好多了。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她说。 “尽管问。” “嗯,我对地球一直很有兴趣,也看过很多关于地球的书,你知道,那是一个很怪异的世界”她惊呼一声自觉失言,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贝莱皱皱眉:“每一个星球对其他星球的人而言都是怪异的。” “我的意思是它不一样。总之,我想问一个比较无礼的问题,我希望这问题对地球人来说不算无礼。不过,我是不会问索拉利人这个问题的。绝对不会问。” “你要问什么,格娜狄亚?” “问有关你和你朋友的事。他是奥利瓦先生吧?” “对。” “你们不是彼此在看影像吧?” “什么?” “我是说,你们真的见面?你们两个在一起?” 贝莱说:“没错,我们是在一起。” “你摸得到他?” “是的。” 格娜狄亚的眼睛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哦”了一声。 这个“哦”有很多含意,可能是厌恶,也可能只是一时的情绪反应。 贝莱很想起身走向丹尼尔,把手贴在丹尼尔的脸上。格娜狄亚的反应也许会很有趣。 “你刚刚说到那天你丈夫来看你。”贝莱回到主题,他敢确定,不管格娜狄亚对刚才那个问题多有兴趣,基本上,她转移话题的动机就是为了要避开主题。 她又拿起杯子啜了几口,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看得出来他有事要做,反正我就是知道他要工作,因为他总是在忙一些有用的事,所以我就去做我自己的事。然后,大概过了十五分钟,我听到一声喊叫。” 她停了下来,贝莱催促她说下去:“什么样的喊叫?” “瑞开——我丈夫的喊叫声,反正就是一声喊叫,其他什么话也没说。那是一种害怕——不,是震惊的叫声,大概就是这样。我以前从没听他这样叫过。” 格娜狄亚捂住耳朵,似乎想把这段记忆关闭在外,没注意到裹在身上的毛巾已滑落到腰部。贝莱低下头,眼睛死盯着笔记本。 “当时你的反应是什么?”他问。 “我一直跑,一直跑。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不是说,他到你生活区的实验室去了?” “他是到那里去了,伊……伊利亚,可是我不知道实验室究竟在哪里,我没去过,我真的不确定在哪里。那是他的实验室,我只知道大概在西边的某处。可是我当时好慌,慌得忘了叫机器人来。随便哪个机器人都知道路,可是我没有叫他们,所以一个机器人也没来。等我想尽办法终于找到实验室时——他已经死了。” 她突然住嘴,低下头哭了起来,让贝莱觉得非常为难。她并没有掩着脸,只是闭上眼睛,任由泪珠沿两颊滚滚滴落。她忍着不哭出声,肩头微微颤抖。 接着,她睁开眼睛,泪眼盈盈地望着贝莱说:“我从来没见过死人。他浑身是血,他的头——只是——我——终于叫了一个机器人来,他把其他的机器人都叫来了,我猜就是他们处理我和瑞开。我不记得了,我不。” 贝莱问:“你猜是他们处理瑞开是什么意思?” “他们把他抬走了,把地方收拾干净。”她的声音微微透着不快,这个女主人对屋里的情况显然很在意,“一切都被弄得乱七八糟。” “尸体呢?” “不知道。”她摇摇头,“我想,和别的尸体一样,被火化了。” “你没有叫警察?” 她茫然不解地看着他。贝莱想:不对,这里没有警察! 他改变问话:“你跟别人说了这件事吗?消息传出去了吧?否则不会有人发现的。” “机器人请了一位医生来,”格娜狄亚说,“我也得通知瑞开工作地方的机器人,告诉他们,他不会回去了。” “我想医生是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这才发现裹在身上的毛巾已经滑到臀部了。她把它拉起来重新裹好身体,可怜兮兮地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脸扭曲着,陷入伴随回忆而来的恐惧之中。贝莱看她无助地独自坐在那里,有些不忍心。 她从不曾见过一具尸体,从不曾见过淋淋的鲜血、破碎的头颅。尽管索拉利世界的夫妻关系很淡薄,可是这到底是她曾亲眼见过的人的尸体。 贝莱不知道他下一步该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他很想向她道歉,可是身为警察,他不过是在执行任务罢了。然而这个星球没有警察,她明白这是他的工作吗? 他尽量以温柔的声调缓缓地说:“格娜狄亚,你还有没有听到什么?除了你丈夫的喊叫以外,你有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她抬起头,即使满脸忧戚,却依然十分美丽——也许这种表情使她看起来很美吧。“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她说。 “你有没有听到逃跑的脚步声?没有别的声音?” 她摇头:“什么都没听见。” “你找到实验室的时候,只见到你丈夫一个人?现场就只有你跟他在?” “是的。” “没有别人曾经在场的迹象?” “我看不出来,再说,怎么可能有别人在那里?” “怎么不可能?” 她似乎吃了一惊,一会儿,她才沮丧地说:“我老是忘记你是从地球来的。我的意思是那里绝不可能有别人。我丈夫只见过我一个人,他从小就没有见过别人,他也不是会去见别人的那种人。瑞开律己甚严,非常遵守索拉利世界的习俗。” “也许他没办法选择见不见人。如果有个不速之客自己来见他,而你丈夫事先根本不知情呢?不管他多么遵守习俗,他还是不得不见这个人。” 格娜狄亚说:“也许吧。可是他一定会立刻叫机器人把这个不速之客带走,而且,没有人会不请自来的,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事。此外,瑞开也绝不会让别人来见他的。你这个想法很可笑。” 贝莱柔声道:“你丈夫是因为头部受到重创而死亡的,对不对?你不否认这一点吧?” “我想是的。他整个——” “我现在不是在问你这些细节问题。我要问你的是,他的实验室里有没有什么机械装置,可以让人以遥控的方式击碎他的脑袋?” “当然没有。起码,我没看到有这种装置。” “嗯,如果那里有这种东西,我想你应该会看到。所以,一定是某个人手里拿着某种可以令人脑袋开花的东西,向你丈夫的头打下去,而且这个人还必须在距离你丈夫一公尺的范围之内才办得到。所以,此人确实曾见过他。” “不!没有人会见到瑞开的!”格娜狄亚急道,“我们索拉利世界的人根本不见人。” “但是一个要杀人的索拉利人,应该不会在乎见人吧,对不对?”其实贝莱自己也觉得这种说法颇有疑问。 格娜狄亚摇摇头:“你不了解见人的意思。地球人想见谁就见谁,所以你不了解……” 她似乎在和自己的好奇心挣扎着,随后她眼睛一亮:“见人对你们来说好像是很平常的事,对不对?” “我一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贝莱说。 “不会困扰你?” “为什么会困扰我?” “我看过的胶卷书上没有说。我一直想知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问。”贝莱不动声色。 “你有没有被指配一个妻子?” “我结婚了。我不知道什么叫被指配的妻子。” “要是你想见你妻子,随时都可以见到,她也一样。你们两个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贝莱点点头。 “呃,当你见到她,假设你想跟她——”她举起手,停在胸前,好像在思索一个适当的字眼。她试着说,“你能——不管什么时候……”她又说不下去了。 贝莱不想帮她。 她说:“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烦你这种事。你问完了吗?”她的模样好像又要哭了。 贝莱依然锲而不舍:“再试着想想看,格娜狄亚。不要去管可不可能有人见到你丈夫,假设有人曾见到他,这个人会是谁?” “再想也没有用。谁都不可能。” “一定有这个人。特工古鲁厄说,他有理由怀疑某人是嫌犯,所以一定有这个人。” 这个女孩冷冷一笑:“我知道他认为是谁干的。” “好,是谁?” 她举起手放在胸前:“我。” [book_title]第六章 目击者 “伊利亚伙伴,”丹尼尔突然开口,“我也认为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结论。” 贝莱有点意外。他看了这个机器人伙伴一眼,问:“哪里明显?” “这位女士自己都说,她是唯一见过,或唯一可能见到她丈夫的人,而索拉利世界的社会习俗也证明她的说法不假。特工古鲁厄当然会认为,一个索拉利世界的男人只有可能让他的妻子见到他,这种想法不但合理,甚至事实就是如此。能和死者见面的只有一个人,所以也只有一个人可能是凶手。你应该记得,特工古鲁厄说过,只有一个人会干这件事,其他人都不可能。你认为呢?” “他同时也说过那个人不可能做这件事。”贝莱说。 “他的意思可能是指在凶案现场没找到凶器,也许,达尔曼太太能解释这个疑点。” 丹尼尔以机器人那种冷漠的动作朝格娜狄亚指了指。影像中的格娜狄亚垂下眼睛,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 老天,贝莱想,我们忘了这位女士还在场。 也许是丹尼尔处理事情一贯的毫无情绪的方式令他恼火,也许,他是在厌烦自己太有情绪。总之,他居然烦躁得忘了格娜狄亚的存在。不管是为了什么,贝莱没有再往下细想。 他说:“好,格娜狄亚,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清楚中断联系该说什么,所以,再见了。” 格娜狄亚柔声道:“我们大都是说‘看像完毕’,不过我比较喜欢说‘再见’。很抱歉我好像让你有点为难,伊利亚,不过我已经很习惯被人视为凶手了,所以你不必如此。” “你有没有做这件事,格娜狄亚?”丹尼尔最后问。 “没有!”她愤怒地说。 “那么,再见了。” 格娜狄亚怒容满面地消失了。有好一会儿,贝莱仍能感受到她那双特别的蓝眼珠所喷出的愤怒火花。 她虽然说她已经习惯被人视为凶手,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她所表现出来的愤怒,比她所说的话更能表露她的内在,贝莱想,不知道她还撒了多少谎。 现在,贝莱单独和丹尼尔在一起,没有外人了。“你不要当我是笨蛋。”贝莱开口。 “我从不曾认为你是笨蛋,伊利亚伙伴。” “那么你告诉我,你凭什么说在凶案现场没找到凶器?目前我们并没有证据,也没听到什么说辞可以让我们下这个结论。” “是的,不过我还有一些你不知道的资料。” “果然不错。什么资料?” “特工古鲁厄曾说,会送一份他们自己的调查报告来。我已经看过这份报告了,今天早上送来的。” “你为什么没给我看?” “我认为你自己调查会更有收获,尤其在一开始,你还没为别人的成见所影响,只根据你的想法去调查会比较好。至于我,我认为我的逻辑分析会被这些结论所左右,所以刚才你们在讨论的时候,我并没有表示意见。” 逻辑!贝莱马上想到他曾与一位机器人学专家谈话的内容。那位专家说,机器人合乎逻辑,可是却不通事理。 “你最后还是加入了讨论。”他说。 “是的,伊利亚伙伴,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有证据可以理清古鲁厄的疑点。” “哦?什么证据?” “我是从达尔曼太太的行为来判断的。” “说清楚一点,丹尼尔。” “如果这位女士有罪,我们却想证明她是无辜的,那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调查这件案子的侦探认为她没有犯罪。” “所以?” “所以,只要她能利用对方的弱点,就能让他判断失误。她很可能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太武断了,这根本毫无根据。” “一点也不。”丹尼尔冷静回答,“我想你也发现了,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你身上。” “那是因为我在跟她说话。”贝莱说。 “她从一开始就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在她还不知道由你来主导问话之前,她就只注意你一个人了。事实上,根据逻辑推断,她应该认为是由我这个奥罗拉人来主控一切的,可是,她仍然只注意你。” “你从这一点推断出什么?” “这表示,她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是个地球人。” “那又怎么样?” “她对地球有研究。她的举止一再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我在一开始看像时请她隔绝日光,她完全知道我在说什么,丝毫没有惊讶或不解。如果她不了解地球,她一定会很诧异,不明白我的意思。” “然后呢?” “既然她对地球有研究,那么,她便有可能发现地球人的缺点,这是很合逻辑的推断。她一定知道地球上有关裸体的禁忌;她还知道,裸体会让一个地球人印象深刻。” “她——她解释过看影像和见人——” “她是解释过。可是你完全相信她的说辞吗?她曾经两度裸露出身体——” “你的结论是,”贝莱说,“她想勾引我?” “勾引你,让你失去你的专业判断。这就是我的想法。我虽然没有人类情绪的反应,可是根据我指示线路上设定的资料显示,这位女士的肉体非常迷人,非一般人所能及。此外,从你的反应判断,我认为你也觉得她很迷人,而且很喜欢她的外貌。我甚至还断定,达尔曼太太想以这种行为让你偏袒她。” “喂,”贝莱有点不爽地说,“先别管她想对我干什么,你要搞清楚,我可是个能够明辨是非、有职业道德的执法人员。现在,我们先来看报告吧。” 贝莱不发一语地阅读报告。读完后,他把报告翻过来又看了一遍。 “这份报告提供了一条新的线索,”他说,“那个机器人。” 丹尼尔点点头。 “她没有提到他。”贝莱慎重地说。 “因为你问错了问题,”丹尼尔道,“你问她发现她丈夫时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你问她凶案现场有没有别人?机器人不是‘人’。” 贝莱点点头,心想:如果我自己是嫌疑犯,被人盘问凶案现场有没有别人时,我也不会说,“除了这张桌子,没有第三者。” 他说:“我想,我应该问她有没有机器人在场。”(他妈的,在这种陌生的星球上,他要怎么侦讯?)他接着又问,“机器人作证合不合法?” “什么意思?” “在索拉利世界,机器人算不算目击证人?他能不能作证?” “你何以怀疑?” “机器人不是人,丹尼尔。在地球上,他不能当合法的目击证人。” “但是在索拉利世界,一个合格的机器人是可以作证并被采信的。” 贝莱没有继续和丹尼尔讨论机器人能不能作证的问题。他托着下巴,心里想着机器人这件事。 他想,格娜狄亚发现她丈夫的尸体时非常害怕,而且曾传唤过机器人。等到机器人赶来,她已经昏过去了。 机器人报告,在现场发现了她和她死去的丈夫,但还有一样东西:另一个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原本就在那里,不是奉命而来的,它也不是家里的机器人,所有的机器人都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不过,从这个机器人身上也没有发现什么。他已经不能运作了。他被发现时,动作十分紊乱,显然正电子脑出了问题,而且他在语言及机械性的动作上也无法做出适当的反应。有个机器人学专家彻底检查他后,宣布他已经完全报废。 这个机器人唯一还算有点正常的动作,就是它一再重复说:“你要杀我——你要杀我——你要杀我——” 没有找到任何可能让人脑袋开花的凶器。 贝莱突然说:“我想吃点东西,丹尼尔。然后,我们再跟古鲁厄见个面我是说,跟他的影像会面。” 联系确立时,汉尼斯·古鲁厄正在吃饭。他吃得很慢,仔细地从许多盘菜里每样挑一口来尝一尝,同时又以渴望的眼神在各色菜式中搜寻新鲜的菜。 贝莱想,他可能已经活了好几百年,吃饭对他而言也许已变成一件很没意思的事了。 古鲁厄说:“两位先生,你们好。我想你们已经看过我的报告了。”他低头取了一样量少质美的食物放进口里,光秃秃的脑袋闪闪发亮。 “是的,我们还跟达尔曼太太做了一次很有趣的谈话。”贝莱回答。 “好,好。”古鲁厄说,“你们有什么结论?” “结论是,”贝莱说,“她是无辜的。” 古鲁厄猛然抬起眼帘:“真的?” 贝莱点点头。 古鲁厄说:“可是她是唯一可以见到死者的人,也是唯一可能接触到……” “我很清楚这一点。”贝莱打断他“可是不管索拉利世界的习俗多么牢不可破,这一点仍然不能确定。我可以说明一下吗?” “当然。”古鲁厄继续吃他的晚餐。 “构成谋杀案的要素有三个,”贝莱说,“而且同样重要,就是动机、方法和机会。我们指控一个人为嫌疑犯时,必须同时符合这三个要素。我同意你所说的,达尔曼太太有这个机会。至于动机,我却一无所闻。” 古鲁厄耸耸肩:“我们不知道她有什么动机。”他又偷偷瞄了丹尼尔一眼。 “好,嫌疑犯没有已知的动机,她可能是个病态杀手。我们姑且不谈这事,继续推论。她和被害人共处一室,由于某种原因,她要杀他。她挥着一根棒子或什么重物,威胁要打他。他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妻子真的要伤害他。他惊慌地叫:‘你要杀我!’而她果真动手杀他。她拿着棒子挥向他,他转身便逃,可是太迟了,棒子击中了他的后脑。我想顺便问一下,有没有医生检验过尸体?” “有,也可以说没有。事实上,那些机器人请了一位医生来照顾达尔曼太太,他顺便看了一下尸体。” “报告中并没有提到这件事。” “这事与本案无关,他已经死了。当医生观看死者的影像时,死者已经被剥光了衣服清洗过,准备以一般的方式火化了。” “换句话说,这些机器人毁灭了证据。”贝莱懊恼道。接着,他又问,“你刚刚说医生观看死者的影像?他没有亲眼见到死者?” “噢,这么想真恶心!”古鲁厄说,“医生在很远的地方。我相信他一定从各个必要的角度,并且还变焦放大来观看死者。医生虽然在一些无法避免的情况下不得不见人,可是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他去见一具尸体。医疗是一种很肮脏的工作,然而医生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嗯,问题是,这个医生有没有报告达尔曼先生致命的原因?”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认为死者伤得太重,不可能是女人造成的?” “女人的力气比不上男人,先生,何况达尔曼太太是个个子很小的女人。” “可是她却很灵活强壮,贝莱刑警。只要给她一个适当的凶器,加上重力与杠杆原理,她就可以干这件事。再说,一个盛怒的女人什么惊人的事做不出来?” 贝莱耸耸肩:“你提到凶器,可是凶器在哪里?” 古鲁厄挪挪身子,把手伸向一个空玻璃杯。有个机器人进入影像区,把一种可能是水的无色液体注入杯中。 古鲁厄拿起杯子,随即放下,好像又不想喝了。他说:“就像报告上写的,我们没找到凶器。” “我知道报告上写了些什么,但我还是要确定几件事。你们到底有没有去找凶器?” “彻底找过。” “你自己去找的?” “我的机器人去找的,不过,我观看而且监督了整个过程。我们没找到可能是凶器的东西。” “所以你们没有充分的证据指控达尔曼太太,对不对?” “对,”古鲁厄平静地说,“这是我们对本案所不了解的地方,也是我们没有对达尔曼太太采取行动的原因之一。同时,这就是我为什么告诉你,唯一可能犯罪的人也不可能犯罪。也许我应该说,从表面上看起来,她不可能犯罪。” “从表面上看起来?” “嗯,她一定用某种方式把凶器处理掉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想不出她是怎么办到的。” 贝莱冷冷地说:“所有可能的方法你都考虑过了?” “我想是的。” “我很怀疑她。想想看,有人用某个凶器打碎了另一个人的脑袋,但在凶案现场却找不到这个凶器,唯一的可能就是凶器被人带走了。这个人不可能是瑞开·达尔曼,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可能的人就是格娜狄亚·达尔曼。” “一定是的。”古鲁厄说。 “她怎么带走的?机器人赶到那里时,她已经昏倒在地上了,总之,她在现场。从案发到第一个机器人赶到要多久?” “这要看凶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们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古鲁厄不太自在地说。 “我看过报告,先生。有一个机器人说,它听到一阵骚动,以及一声被认为是达尔曼博士的叫声。显然,这个机器人离现场最近。五分钟之后,呼叫机器人的信号闪了,而机器人接到讯号赶到现场的时间不到一分钟。”贝莱想起他自己的经验,当机器人被传唤时他们是如何急如星火般地出现,“在五分钟甚至十分钟内,格娜狄亚能拿着凶器走多远?她怎么及时赶回来并假装昏迷不省人事?” “她可能用处理机毁灭了证据。” “报告上说,处理机也检查过了,其中伽马射线的活动量很低。在二十四个小时内,这台机器并没有处理过较大型的东西。” “我知道,”古鲁厄说,“我只是举例说明,凶器可能用这种方式被灭迹。” “没错,”贝莱说,“但是可能有另一个更简单的解释。我想,达尔曼家中的机器人一定经过检查核对,而且一个也没少喽?” “嗯,是的。” “每个机器人的功能都很正常?” “对。”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哪个机器人把凶器带走了,而它根本不知道那是凶器?” “所有的机器人都不曾从现场带走任何一样东西,他们任何东西都没碰过。” “这不是事实。它们搬走了尸体,准备加以火化。” “呃,是的,那当然,可是那不算什么,它们当然会这么做。” “老天!”贝莱喃喃说道,他必须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好,现在我们假设现场还有一个人——” “不可能!”古鲁厄打断他,“没有人能目睹达尔曼博士本人。” “我说的是假设!”贝莱提高嗓门,“机器人根本不会想到有人会侵入那里,所以我认为他们没一个会想到要立刻搜索屋子内外。报告上也没有提到这件事。” “我们在寻找凶器前并没有搜索屋子,等我们想去做时,已经离案发日有很久了。” “你们在业地上有没有发现地面运输车或飞行交通工具的痕迹?” “没有。” “那么,假设不像你所说的,而是有人真的能亲眼见到达尔曼博士本人,那么他很可能就这样杀了达尔曼博士,然后从容离开现场。没有人会阻止他,也没有人会见到他。他可以基于大家都确定不可能有人见到达尔曼博士的心理,而逍遥法外。” “没有人能目睹达尔曼博士本人。”古鲁厄再次肯定地说。 “另外还有一件事,就这一件了。”贝莱说,“有个机器人涉及本案,他在现场。” 一直沉默的丹尼尔插口道:“那个机器人不在现场。如果他在场的话,凶案就不会发生了。” 贝莱猛然转头望着丹尼尔,而再度举杯正待喝水的古鲁厄也放下杯子,注视着他。 “我说得不对吗?”丹尼尔问。 “没错,”古鲁厄说,“根据第一法则,机器人会阻止一个人类去伤害另一个人类。” “好,”贝莱说,“我同意,可是他一定就在附近。因为当其他的机器人赶到时,他就在现场。假设他原来在隔壁的房间里,当凶手逼近达尔曼时,达尔曼大叫:‘你要杀我!’他家里的机器人没有听到这句话——他们只听到惨叫声,加上未接到传唤,所以并没有赶来。可是这个奇怪的机器人听到了。基于第一法则,他未受传唤便赶到凶案现场,可是太迟了,他很可能看见凶手正在行凶。” “他一定目睹了最后一幕。”古鲁厄表示同意,“所以他出了故障。见到人类受害却没有加以阻止,违反了第一法则。案发当时的情况对他的正电子脑多少会造成伤害,事实上,他的确因为本案而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古鲁厄将手中的水杯转来转去,同时望着自己的指尖。 贝莱说:“因此,这个机器人就是一个目击证人。你有没有盘问过他?” “再问也没有用,他已经出故障了。他只会说:‘你要杀我!’到目前为止,你对案情的推测我都同意。达尔曼最后那句话,一定在机器人正电子脑被摧毁的同时,深刻进入他的记忆,所以他被毁了之后却还记得那句话。” “可是我听说,索拉利世界最擅长制造机器人,难道你们没办法修复那个机器人吗?难道不能修好他的线路?” “没办法。”古鲁厄断然道。 “现在那个机器人在哪里?” “废弃了。”古鲁厄说。 贝莱扬扬眉毛:“这个案子真古怪。没有动机、没有方法、没有目击者、没有凶器,唯一可以着手调查的证据又被毁了。你们认为只有一个嫌疑犯,大家也都认为她有罪,至少,每个人都确信除了她谁也不可能犯罪,这显然也是你的看法。那我不禁要问,你叫我来干吗?” 古鲁厄皱起眉头:“你似乎不太高兴,贝莱先生。”他突然转向丹尼尔,“奥利瓦先生?” “是,特工古鲁厄。” “请你去看一下房子里的窗户是不是全都关上了或拉上了窗帘。贝莱刑警的情绪可能被开阔的空间影响了。” 古鲁厄的话令贝莱一阵错愕,他很想推翻古鲁厄的说辞,叫丹尼尔别理他。可是此时,贝莱却发现古鲁厄的声音微微透着不安,眼中闪动着恳求的神色。 贝莱往椅背上一靠,让丹尼尔离开了房间。 丹尼尔一走,古鲁厄的脸仿佛卸下面具一般,露出害怕的表情。他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他打发掉了,我一直盘算如何能跟你单独谈一谈。想不到奥罗拉人会在这么简单的要求下离开,不过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贝莱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了。” “我在他面前没办法畅所欲言。”古鲁厄说,“他是奥罗拉人,他在这里是我们请你来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个索拉利人倾身向前对贝莱说,“这件案子不仅仅是单纯的谋杀案,我关心的也不是谁是真正的凶手。索拉利世界有很多党派,他们是一些秘密组织……” 贝莱望着他:“这种事我肯定帮不上忙。” “你当然帮得上忙。现在你要了解的是:达尔曼博士是个传统主义者,他信奉旧有的方式,好的方式。可是我们当中有一股新兴的势力想要改革,达尔曼就是被他们消灭的。” “被达尔曼太太消灭?” “一定是经由她的手消灭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背后有个组织。” “你确定?你有证据吗?” “目前还不太明确,这方面我一点力也使不上,本来瑞开·达尔曼正在调查,他说他掌握有可靠的证据,而且我相信他。我对他非常了解,所以我知道他既不傻也不幼稚。不幸的是,他告诉我的事很少。在将此事向有关单位报告之前,他自然想先完成调查,他也一定快调查出来了,否则他们也不敢公然以暴力杀害他。尽管如此,达尔曼曾告诉我一件事全人类都有了危机。” 贝莱发现自己震了一震。有那么一会儿,他还以为自己在听明尼说话,只是说的内容涉及的范围更大罢了。 “为什么你认为我帮得上忙?”他问。 “因为你是地球人,”古鲁厄说,“你了解吗?我们索拉利人对这种事毫无经验,也可以说,我们对人类太不了解了,索拉利世界的人口实在太少了。” 古鲁厄露出不安的神色,继续说:“其实我并不喜欢说这种话,贝莱先生。我的同事嘲笑我,甚至有点气我,可是我的感觉却很清楚。我认为你们地球人互相挤在一起生活,你们一定比我们更了解人,而一个侦探又比一般人更了解人,我说得对不对?” 贝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有出声。 古鲁厄说:“就某方面而言,发生这件谋杀案算我们运气好。我一直不敢跟别人提达尔曼所做的调查,因为我不确定有谁涉入这种阴谋活动中,而达尔曼又不想在未调查清楚前透露详情。就算达尔曼调查出一个结果,接下来又能怎么办?这种居心不良的人类要如何对付?我实在不知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们需要一个地球人。当我听说了你在处理地球上那桩太空城谋杀案的表现时,我知道,我们需要你。我先跟奥罗拉世界那边与你共事过的人联络,再透过他们和地球的政府接触,可是,我无法说服我的同事同意我这样做。接着,谋杀案发生了。此事造成的震撼使他们妥协了。在这个时候,他们什么都会同意。” 古鲁厄犹豫了一会儿,说:“请地球人协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非这么做不可。记住,不管这桩谋杀案是怎么回事,全人类都有了危机,即使地球也不例外。” 那么地球就有了双重危机,贝莱想。古鲁厄那种急切的口吻似乎非常诚恳。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发生一桩谋杀案值得庆幸,可以让古鲁厄有借口去做他一直想 做的事,那么,这真的是幸运吗?贝莱有个新的想法,但没有在脸上、眼睛甚至声音中透露什么。 “先生,我是被派来协助你们的,我会尽力而为。”他说。 古鲁厄终于拿起他那杯一直没喝的水:“好。”他说着,眼睛越过杯口望着贝莱,“可是请你不要跟那个奥罗拉人提这件事。不管真相如何,奥罗拉人都可能牵涉其中。他们对本案的兴趣强烈得异于常理,譬如说他们坚持要奥利瓦先生做你的搭档。奥罗拉的势力很大,我们只好同意。他们说,让奥利瓦先生一起办这个案子,是因为你们以前共过事。可是他们真正的用意,可能是想要有个可靠的自己人在场。你认为呢?” 他盯着贝莱,慢慢啜饮那杯水。 贝莱的手指摩擦着他那张长脸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现在,如果……”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跳了起来,差点向古鲁厄冲过去。他及时想到自己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影像,才强压抑住冲动。 此时,他眼前的古鲁厄正狂乱地看着那杯饮料,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哑着声说:“好烫……好烫……” 杯子从他手里滑落,里面的液体溅了出来。古鲁厄扭曲着脸,很痛苦地倒在地上。 [book_title]第七章 第二桩谋杀 丹尼尔站在门口:“发生了什么事?伊利亚伙——” 眼前的情景说明了一切,丹尼尔立刻高声叫道:“汉尼斯·古鲁厄的机器人!你们的主人受伤了,机器人!” 一个机器人随即大步走进餐厅,过了一两分钟,又走进十几个机器人,其中三个机器人轻轻抬走古鲁厄,其他机器人则忙着把掉在地上的杯盘捡起来。 丹尼尔突然叫道:“喂,机器人!别管那些东西,赶快组成一个搜索队,检查屋子里有没有别人,通知屋外所有的机器人警戒,搜寻这块业地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你们发现任何一个主人,抓住他,不要伤害他(这提示实在多余),但也不要让他走开。假使你们没发现主人,也要让我知道,我会留在影像显现机旁边。” 机器人散去之后,贝莱低声对丹尼尔说道:“你做得很好,显然古鲁厄的那杯饮料被人下了毒。” “是的,毋庸置疑,伊利亚伙伴。”丹尼尔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坐下,好像膝盖无力似的。贝莱从不曾见过他像人一样双腿发软的样子。 “我的机械装置无法接受人类受到伤害。”丹尼尔向他解释。 “可是你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但我的思想网路却因此有点堵塞。用人类的情形来比喻,我这种感觉就是震惊。” “如果真是这样子,那你就克服它吧。”贝莱实在没有耐心去面对一个懦弱的机器人,更谈不上同情,“我们要想到一点——始作俑者,有毒药就一定有下毒的人。” “也许是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发生在这么一个讲究干净的世界?绝对不可能!而且从古鲁厄的情形来看,毒药是在水里面,毒性发作得很快,而且毒液的量很大。好了,丹尼尔,我要到隔壁房间好好想一想,你去跟达尔曼太太联络,确定她在不在家,顺便查一下她家离古鲁厄家有多远。” “你认为她——” 贝莱举起手,阻止丹尼尔说下去:“你只管去查,可以吗?” 他走出房间,想独处一会儿。索拉利世界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两件不相干的谋杀案。如果要确定它们之间有所关联,最容易做的假设就是古鲁厄所言不假。 贝莱觉得有一股熟悉的兴奋感在他心底涌动。他怀着地球与他自己面临危机的心情来到此地,这桩谋杀案原本只是一件很遥远的事,然而现在追缉凶手却成了活生生的事实,他的下颚紧张得不住抖动。 刚才,凶手或凶手们居然当着他的面行凶,这实在令他感到屈辱。他在别人眼里难道如此无足轻重?这大大打击了贝莱的职业尊严,但另一方面他也得面对这个事实。至少,这可以给他一个充分的理由把本案当成一桩单纯的谋杀案查个水落石出,他甚至可以不管地球到底有没有危机。 这时,丹尼尔进来找他:“我已经照你的话做了,伊利亚伙伴。”他大步朝贝莱走来,说,“达尔曼太太在家,我看到她了。她家和古鲁厄家大约距离一千六百公里。” 贝莱说:“我等一下要见她。呃,我是说看她。”他慎重地望着丹尼尔,“你认为她和这件下毒案有没有关联?” “就表面上看来,她没有直接的关联,伊利亚伙伴。” “你暗示她可能间接涉入本案?” “她可能叫别人来下毒。” “别人?”贝莱随即反问,“谁?” “我不知道,伊利亚伙伴。” “如果有人替她行凶,这个人一定在犯罪现场。” “是的,”丹尼尔说,“此人必须在现场才能把毒药倒进饮料中。” “这杯毒液可不可能在早上或更早的时候就准备好了?”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轻声说,“所以我才会说,‘就表面上看来’,达尔曼太太和这件罪行没有直接的关联。她很可能提前去过现场。我们最好查一查她的行踪。” “我们会查的。我们还要查她曾在什么时候到过现场。” 贝莱的嘴唇微微歙动。他曾经想过,机器人在某方面的推理功能是不完善的,现在他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就像那个机器人学专家说的,合乎逻辑,却不通事理。 他说:“我们到观影室去,把古鲁厄家的影像弄出来。” 现在,贝莱面对的是一个收拾干净的房间,绝对看不出几十分钟之前,此处曾有人在痛苦中倒下的迹象。 房里站着三个机器人。他们背对着墙,露出机器人那种惯有的恭顺表情。 贝莱说:“你们的主人现在怎么样?” “医生正在照顾他,主人。”中间那个机器人说。 “观看他还是见他?” “观看他,主人。” “医生怎么说?你的主人有没有救?” “还不确定,主人。” “你们搜查了房子没有?” “彻底搜过了,主人。” “除了你们的主人之外,有没有其他主人在那里的迹象?” “没有,主人。” “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显示最近有其他主人在那里?” “没有,主人。” “你们搜查了屋外吗?” “搜过了,主人。” “到目前为止有没有任何结果吗?” “没有,主人。” 贝莱点点头:“好,现在我想和今晚在餐桌旁服务的机器人说话。” “他已经被留置接受检查了,主人。他的反应很怪异。” “他能说话吗?” “能,主人。” “那你马上把他带过来。” 这个机器人并没有立刻行动。贝莱重复道:“我说叫他——” 丹尼尔插嘴:“这些索拉利世界的机器人彼此间都以无线电联系。你要找的那个机器人已经接到传唤的指令了。如果他来得慢,那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对他造成了部分干扰。” 贝莱点点头。他应该想得到这些机器人彼此能用无线电联系的。在这样一个把一切交给机器人管理的世界,他们必须密切联系,否则这个制度就会崩溃。这同时也说明了,为什么一个机器人接到传唤后,会有十几个机器人跟着来;这十几个机器人都是因为有需要才来,否则他们是不会出现的。 现在,一个机器人拖着腿,一跛一跛地走进来。贝莱不知道他怎么了。接着,他想到地球上那种原始型机器人,不禁耸耸肩。地球机器人的正电子网路一旦受损后,它表现于外的反应也是外行人看不太出来的。一条折断的线路也许会使机器人的腿部功能受到影响,就像眼前的这个机器人一样。这在机器人学专家的眼中很重要,但对一般人而言却毫无意义。 贝莱谨慎地问:“你记不记得你主人桌上的那种无色液体?就是你倒进高脚杯给他喝的饮料?” 这个机器人说:“记得,矩人。” 他的语言功能也出了毛病。 贝莱说:“那是什么饮料?” “是水,矩人。” “只是水?没有别的东西?” “只是水,矩人。” “水是从哪里来的?” “从储水箱,矩人。” “你去把水端来之前,这杯水已经放在厨房里了吗?” “是的。矩人不喜欢喝太冷的水,所以他命令在开饭前一小时把水准备好。” 贝莱想,如果对方知道古鲁厄这个习惯,那真是太方便了! 他接着说:“等照顾你们主人的医生一有空,马上叫个机器人帮我跟他联系。此外,我还要一个机器人向我说明储水箱怎么操作。我要知道这里的供水情形。” 没多久,贝莱就看到了医生。他叫亚丁·索耳,是贝莱看过的最老的外世界人。这个老人手上的血管一根根凸起,一头短短的白发。贝莱想,他可能已经有三百多岁了。他一直用手指把门牙敲得当当作响,这习惯令贝莱非常讨厌。 索耳医生说:“虽然古鲁厄把大部分的毒液都吐了出来,但可能还是救不活,真是不幸。”他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医生,那是什么毒药?”贝莱问。 “恐怕连我也不知道。”(咔——咔——) “什么?那你怎么医治他?” “直接刺激肌肉神经,避免他瘫痪。除此之外,就只有听天由命了。”他那张黄黄的老脸好似经过长久磨损的皮革。此时,他脸上浮起歉然的表情“我们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行医两个多世纪,我不记得处理过这样的病例。” 贝莱轻蔑地看着他:“你总该知道有毒药这种东西吧?” “噢,是的。(咔——咔)这是常识。” “你可以参考胶卷书上的资料去查这种毒药。” “那要花好几天的时间。因为我们这里不但有很多矿物性质的毒药、杀虫剂,还有细菌类的毒素。尽管胶卷书中有很详尽的说明,但也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弄好设备,发展测试这些毒药的技术。” “如果索拉利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贝莱板着脸说,“我建议你和别的星球联络一下,查出那是什么毒药。此外,你最好检查一下古鲁厄家中的储水箱,看看是否被下了毒。如果有必要,你亲自到现场去检查。” 贝莱不太客气地像对机器人般对这个软弱的外世界人下达命令。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这种态度并不恰当,而那个外世界人居然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索耳医生审慎地说:“储水箱怎么可能被下毒呢?我确定那是不可能的。” “也许不可能,”贝莱同意道,“但你还是去检查一下再确定。” 储水箱被下毒的可能性的确不大,根据机器人的说明,储水箱是索拉利世界典型的自行调整设备。不管来自何处的水,一旦进到储水箱就会被调整成适于饮用的水。它会除去微生物,消灭非活性有机物,并加入适量的碳酸气体,掺和最能满足人体所需的各种微量的离子。经过这种调整设备的处理,任何毒药都不可能存在。 如果这样就能肯定储水箱确实安全的话,那么何时下毒也很明确了。关键是在吃饭前的一个小时,那段让水壶里的水变得不那么冷的过程——因为接触到空气,贝莱没好气地想道——古鲁厄这特殊的癖好可真“卫生”。 索耳医生皱起眉头:“可是我要怎么检查储水箱呢?” “老天!带只动物去!从储水箱拿些水给它喝,或是将水注射到它的血管里去。用一用你的大脑,老兄。你还要把水壶里的水检查一下,如果水里有毒——一定有毒,就参考胶卷书中的资料,照上面的方法做一些测试。找个简单一点的胶卷书来读,动手做点事!” “等一等,什么水壶?” “装着毒药的水壶,那个机器人拿来把水倒进杯子里去的水壶。” “噢,天哪——我想它已经被清洗过了,做家务的机器人一定不会让它被随便乱摆的。” 贝莱呻吟一声,差点破口大骂。是啊,不会,当然不会!那些该死的机器人做事可真有效率,把证据破坏得这么迅速彻底,这下要找到完整的证据简直不可能。刚才他应该命令机器人留下水壶的,可是,这星球不是他的星球,他在这里从头到尾还没采取过什么正确的行动。 老天! 机器人终于检查完了。古鲁厄的业地上没有外人,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显示有人曾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来到此处。 “情况越来越扑朔迷离了,伊利亚伙伴,我们找不到下毒的人。”丹尼尔说。 贝莱正专注思考着,几乎没听见他在讲话:“什么?不,不会,这反而使情况变得更清楚了。”他没有向丹尼尔说明他何以如此断定。他知道,丹尼尔无法了解,也难以相信他所肯定的事实。 丹尼尔并没有要求他加以说明。机器人是不会侵犯人类的思想的。 贝莱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很怕上床睡觉的时刻来临。到时候他会更加恐惧开阔的空间,会更加思念地球上的一切。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反而热切地盼望着有事情不断发生。 他对丹尼尔说:“我还是再去看看达尔曼太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