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裸颜
[book_author]C. S.路易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1685
[book_dec]《裸颜》是一部以“死而重生”为主题的神话小说,全面反映了路易斯的救赎神学、宗教视野和艺术成就。北欧、肥腴月湾、爱琴海沿岸、尼罗河畔……凡是神话发达的地方都流传着一则类似的神话故事,虽然情节各依地理风貌和民族想象变化多致——有一位神,死了,却又复活;他的死给大地带来新的生机。在牛津大学教授古典文学的大学者C.S.路易斯,将这些神话玩味再三,仿佛倾听到上帝要传递给人类“道成肉身”的信息,亘古以来,沿着人类意识的幽峡不断回荡,至今不绝……读《裸颜》不要止于从中捕捉与信仰基石相合的寓意,因为路易斯的目的不在把赛姬神话抽空成为某些原理,而还在于把被教义化了的信仰还原为耐人寻味、需要人用心灵加以体会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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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译者序
托梦——梦觉边缘的启示
囡囡——我的星星——
你静静凝视着群星
多么希望我就是那夜空
也凝视你,以千万颗眼睛
——柏拉图情诗
北欧、肥腴月湾、爱琴海沿岸、尼罗河畔……凡是神话发达的地方都流传着一则类似的故事,虽然情节各异,地理风貌和民族想象变化多致——有一位神,他死了,却又再生复活;他的死给大地带来新的生机。在牛津教授古典文学的年轻学者C.S.路易斯,将这些神话玩味再三,仿佛听见上帝要传递给人类“道成肉身”的中心信息,亘古以来,反复沿着人类意识的幽峡不断回荡。他得出一个结论:原来,神借着各族神话,托梦给人类,作为信仰奥义的先声。换句话说,当基督从死里复活时,许多民族共有的神话成了事实,人的梦境成真了。面对这样伟大的神迹,路易斯以掷地有声的文字,为我们揭示出这一神迹的历史意义,给欧美知识界造成很大震撼。
基督教的核心是一则变成事实的神话,那则关于一位死去了的神的古老神话,从传说和想象的天国里,下降到地上的历史中来(却仍保留着神话的色彩)。这件事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并在历史中造成清晰可辨的影响,使我们超越了无人知道死于何时何地的……异教神话,臻入一位在彼拉多手里被钉死的历史人物。
的确,基督从死里复活,显明他是神进入人类的历史,为要完成人的救赎——这“道成肉身”的神迹,超越了神话,使神话变成事实;但是,另一方面,路易斯提醒我们:
这则神话变成事实之后,并非就不再成其为神话,这就是一种奇迹了。……若想做个真正的基督徒,我们就必须一方面同意上述的历史事实,一方面用欣赏一切神话所需要的想象力,接受其中所含的神话成分(虽然它已成为事实);这两者同等重要。……基督教神学中闪耀着神话的光辉……
正因“道成肉身”拥有神话的特质,对其中所蕴含的启示要能充分领悟,人必须在理性的认知之外,驰骋想象,深入体会,让终极真理具象地映现在知感全域。这项努力,单靠神学的演绎、教义的讲述,容易流于空疏。或许基于这种认识,路易斯在写完一系列成功的思想作品,并以犀利的言论、深刻的文化省思,向崇尚理性思考的20世纪人透彻剖析基督教的可信之后,便专心致力于虚构文学的创作,成果包括三本幻游小说、童话故事集《纳尼亚传奇》和取材自希腊神话的《裸颜》。如果说路易斯的思想作品拭除了人的“理性障蔽”,让人能透过清晰的思考,赏识基督教适应人心需要又与真理相合的本质,那么,他的虚构作品则可以进一步荡涤人的情性,激发神思、想象,藉着具体的情节,引导读者入窥救赎的境界。其中又以《裸颜》这一部恰以“死而重生”为主题的神话小说,最能全面反映他的救赎神学、宗教视野和艺术成就。
他的挚友巴菲尔德(Owen Barfield)认为《裸颜》与《人的绝灭》(The Abolition of Men)堪称路作双璧;批评家也大致同意路氏自己的看法:在他所有的虚构作品中,《裸颜》写得最精湛、细腻。更有学者以专书说明《裸颜》如何解开理性与想象的纠结,为西方读者提供睿智的指引。许多人从《裸颜》中见识到路氏直追现代小说经典的叙事艺术,纷纷为他的早逝(65岁)叹惋不已,甚至说:“他应该早点写小说。”
那么,面对路易斯这部寓意深刻的神话小说《裸颜》,我们应该怎样读它呢?拉丁诗人笔下的赛姬,被父王遵照阿波罗神谕,“暴陈山巅,供龙攫食”,与初民社会“代罪羔羊”式的献祭,并无关涉;但是,路易斯借用古典神话,刻意把赛姬(伊思陀)塑造成一位“基督型”的人物。由于她超凡的美丽和善良,当国中遭遇瘟疫时,人们交口相传:经她的手一触摸,疠疾可得痊愈。于是,民众把她当作女神膜拜。这一风潮触怒了当地主神安姬的祭司,借口她是引发“天谴”的因由,认为若要拔除饥馑、瘟疫、兵燹的多重祸害,必须将她献祭,绑在阴山顶的一株圣树上,作为山神的新娘。对这一牺牲的角色,赛姬坦然接受,一方面固然有“一人死万人活”替百姓受难的壮烈情怀,另一方面更为了因此便能实现自己多年来的憧憬——与阴山所象征的生命本源合而为一——内心欣喜莫名。外表看来,整桩献祭的事件原是一出政教斗争的荒谬剧,对她而言,却宛似一趟归程,带她回到那自己灵魂久已向往的“宫堡”。就这样,借着“故事新诠”,路易斯赋予赛姬的神话一道与基督教信仰遥相呼应的寓言含义,俨然以实际的神话拟构宣示他的前述理念——神话传说原是神向人类托梦,其中隐含真实信仰的影子。循着这条线索读《裸颜》,它简直就是一部扎实的启示性著作。
万象纷呈,人世无常,任何时空的人类,为了认知及求生,往往需要信靠宗教。同样的需求投射在不同的祭典和信仰中(“安姬有一千种面目”)。路易斯透过葛罗人的信仰(崇奉性爱与生殖的女神安姬——与希腊的阿芙洛狄忒、罗马的维纳斯同属地母型神祇),刻画了一切宗教共有的现象,包括仪式的意义、献祭的动机、神话的形成、政教的冲突、信仰给人性带来的升华等等,甚至不避讳初民用以祷求丰收的淫祀。此外,更重要的,他为葛罗这个蛮荒小国设计了独特的时空背景,把它放置在小亚细亚边陲,黑海附近,未受古典文明熏陶的地域;又让故事发生在苏格拉底亡故和耶稣基督诞生之间,也就是希腊理性文明逐渐往周围世界传布的时候。路易斯发挥历史的想象,塑造了这个半开化的国度,既合史实又富于象征。他用这样一个正逢野蛮与文明交接的社会为背景,借着当地原始信仰与理性主义间的彼此激荡(大祭司和“狐”之间的辩论),化冲突为和谐,经由故事讲述者奥璐儿女王终其毕生上下求索,把比这两者更充分的启示勾勒了出来——也就是一个既能满足古代宗教信仰的献祭要求,又能符合希腊理性主义竭智追求之伦理目标的宗教。从“渐进启示”的史观看,这样的宗教正是最纯全的宗教,它包含了一切信仰追寻的极致。当然,它遥遥指向那不久即将进入人类历史,由道成肉身的神,替人流血牺牲,又从死里复活,把得赎重生的生命境界向人开启。路易斯称这为真实的信仰,并在一篇论述文字中,辨析如下:
它完全合乎伦理,却又超越伦理;古代宗教共有的那种献祭与重生的主题,以不违逆——甚至超越——良知与理性的方式再度出现。在这当中,唯一的真神自显为永活的造物者,超绝于万物之外,却又居摄其中。这样的一位神不仅是哲学家的神,也是奥秘派和野蛮人的神,他不仅满足人的理智和情感,更且照顾了各样原始的冲动,以及超拔在这些冲动之外卓荦如山的一切属灵憧憬。
《裸颜》可说是上述识见的戏剧化呈现,特别落笔从懵懂进入醒悟之前,所谓梦觉边缘(half-awakening)的信仰追求。
但是,《裸颜》之撼人心弦,并不仅在于随情节的进展,披露在读者眼前那逐渐开阔、深邃、清朗的神圣视野。真正令人感动的,是奥璐儿女王这个容貌奇丑、智慧超群、身手矫健,不让须眉的女人——她的情感起伏,她对生命真相锲而不舍的寻索,及至暮年的觉悟和蜕变——换句话说,她个人灵魂的挣扎、自剖与重生,才是这部小说的主题。赛姬的神话原本就是一则人神相恋的故事,更因赛姬(Psyche)意为“灵魂”,自古以来,这则神话始终发人深省,人们反复推敲其中的寓意,觉得它所反映的正是灵魂对神性(divine nature)的向往与渴慕,而赛姬被逐出神宫后的受难过程,恰好象征灵魂与神合一之前必需经历的重重考验。其中,知性的磨炼(谷种分类的寓喻)只算是最初步的功课。路易斯套用这则神话作为《裸颜》的基本情节,所要刻画的正是灵魂与神复合的经过。这当然是基督教信仰的主要内容之一,而仔细端详奥璐儿的悟道过程——从惊觉自己原来也是安姬(不只容颜,连灵魂也一样丑陋——贪婪、自私、善妒……),继而体会出道德修养对改善安姬似的灵魂其实毫无作用,至终于蜕变成赛姬(当赛姬通过考验与神复合的刹那,也就是奥璐儿变颜得荣的时刻,因为多年来,在现实世界,奥璐儿挨忍着对赛姬的思念,焚膏继晷摄理国政,包括最后的著书申诉,其艰巨程度与考验性质,绝不亚于赛姬为要赎回神的眷爱所需完成的各样超凡任务。女王奥璐儿的生活与被逐的赛姬其实没有两样,等于在替赛姬分劳。原来,神对奥璐儿所说的预言——“你也将成为赛姬”——背后隐藏着一道属灵的奥秘:根据“替代”的原理,生命在爱中融汇交流,能够彼此分担痛苦、共享成果,就像狐所说的,是奥璐儿承担苦楚,而由赛姬完成工作)——这样的悟道过程隐约含有基督教信仰的痕迹,尤其吻合原罪与靠十架救恩使灵魂得赎(神“替”人死,“代”人偿付罪责),而人得救之后应与基督同背十字架的奥义。
路易斯刻画奥璐儿个人的悟道所采用的笔法仍是先前所提到的:透过古代神话勾勒在梦觉边缘呼之欲出的启示。书中的这段句子“在未来遥远的那一天,当诸神变得全然美丽,或者,当我们终于悟觉,原来,他们一向如此美丽……”读来恰似旧约中的预言“日子将到,我要与以色列家和犹大家另立新约……”(《耶利米书》31∶31)、“我也要赐给你们一个新心、将新灵放在你们里面”(《以西结书》36∶26)。从释经学的角度看,路易斯对古典神话“故事新诠”的寓喻读法,十分近似基督教传统的“预表”解经法。依一般解释学的说法,这种旧文衍生新义的现象,其实便是“先前发生的事件,事后看来,会产生比事发当时所能领悟的更为充分的义理”。狐的幽灵在异象中对奥璐儿所说的“神圣的大自然能改变过去,尚无一事物是以它真实的面目存在着”,指的就是类似的事。当充分启示的亮光一出现,许多事物真实的面貌便显现出来,这是《裸颜》的中心思想,也是《裸颜》的叙事技巧。就奥璐儿而言,这件事发生在她透过理性与神抗辩到底,却不知不觉揭开自己灵魂面纱的刹那。真切的自我认识与认识神是同时发生的。这样看来,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结合在这本小说中可说达到极圆融的地步,所以,对这本小说非常激赏的欧文·巴菲尔德特别提醒读者,千万别把它当作纯粹的寓言读,它其实是“一部把创作神话的想象发挥到极致所写成的作品”(a genuine and high product of the mythopoeic imagination)。的确,读《裸颜》若仅止于从中捕捉与教义相合的寓意,进而揣摩大师如何移花接木,巧借赛姬神话架构“现代福音”,这种寓喻式的读法虽然有趣,却辜负了路易斯的创作原旨,因为他的目的不在于把赛姬神话淡化为教义,而在把被教义化了的信仰还原为耐人寻味、需要人用心灵加以体会的神话。
路易斯在《文艺评论的实验》——一本讨论如何辨别好书、坏书的著作中,这样推许阅读的功能:
文学经验疗治伤口,却不会剥夺个人拥有个体性的权利。有些在聚会中感染到的群体情绪也可以疗伤,但往往会使个体性遭到破坏。在群体情绪中,不同个体原本分隔的自我融汇合流,我们全都沉浸回到无我(自我未产生前)的境界中。但在阅读伟大的文学作品时,我则变成一千个人,却仍然保有我的自己。这就像希腊诗中所描写的夜空,我以千万颗眼睛览照万象,但那用心谛视的仍是我这个人。在这里面,就像在崇拜中、在恋爱中、在将道德付诸行动中和在认知中一样,我超越了自己,却也从未这样实现自己。
但愿读者在阅读《裸颜》时,有同样的感受。
曾珍珍
[1] 见于“神话变成事实”(1944)一文。
[2] 见于“神话变成事实”(1944)一文。
[3] 欧文·巴菲尔德是路易斯在牛津时的前期学长,路氏称他为“在我非正式的师长中,最睿智、杰出的一位”。自牛津毕业后,巴氏续承父业,在伦敦从事图书代理业务,后来替路氏处理与版税有关的法律事务。退休后应聘往美国大学讲授英国文学,有关诗歌用语及文学想象的论述颇受学界推崇。他与路易斯的友谊被誉为20世纪文学交游中的典范之一。所指誉词见于《光照路易斯》(Light on C.S.Lewis)之序,收录于1989年出版之《欧文·巴菲尔德论路易斯》(Owen Barfield on C.S.Lewis)一书第29页。
[4] 见彼得·薛柯(Peter J.Schakel)所著《路易斯作品理性和想象的关系:〈裸颜〉析读》(Reason and Imagination:On C.S.Lewis— A Study of Till We Have Faces,1984)。
[5] 1936年,38岁的路易斯出版《爱的寓言》(The Allegory of Love),探讨中古侠义爱情的源流,旁征博引,立论精辟,奠定了他对寓言研究的学术地位。
[6] 见于〈没有教条的信仰?〉(Religion Without Dogma,)见God in the Dock,第144页。
[7] 在真实的人生中,路易斯本人曾经具体地经历“替代”的奥秘。不忍见所爱的妻子受骨癌折磨,他祷告神让自己承担她的痛苦。果然,“乔伊”(路夫人名为Joy)痛苦减轻,路氏自己却罹脚疾,医生诊断病因:“缺乏钙质。”(见布莱因·西蒲立[Brian Sibley]著《穿越阴影地》(Through the Shadowlands),第135—136页,1985初版)。
[8] 参阅保罗·菲德思(Paul Fiddes)〈路易斯——创作神话的人〉(C.S.Lewis,the Myth-Maker),收录于A Christian for All Christians,1990年出版,第153页。
[9] 见雅歌出版社出版路氏论《诗篇》的中译《诗篇撷思》(Reflection on the Psalms)第10章。
[10] 《欧文·巴菲尔德论路易斯》(Owen Barfield on C.S.Lewis),第7页。
[11] 《文艺评论的实验》(An Experiment in Cristicism)(剑桥大学出版社,1960)第140—141页。
[book_title]第一章
我老了,无牵无挂,再也不怕神发怒了。丈夫、孩子,我没有;也几乎没有叫人牵肠挂肚的朋友,好让诸神藉着他们折磨我。至于我的身躯,这具枯瘦却仍需天天盥洗、喂养、妆扮的肉体,只要他们愿意,尽可趁早毁灭。王位的继承已有了着落。我的冠冕将传给侄儿。
既然毫无牵挂,在本书中我将直言不讳,写下幸福在握的人没胆子写的事。我将揭发神的暴行,尤其是阴山上的那位。换句话说,我要从头诉说他如何拨弄我,就像申诉给法官听,请他评评理。可惜的是,神和人之间并没有仲裁人,阴山的神也不会做出答辩。天灾和瘟疫不算答辩吧!我决定采用师父传授的希腊文写,因为若有机缘,说不定哪天有个人从希腊来,住进这宫里翻读这本书,他会把这本书的内容传讲给希腊人听。那里的人享有言论自由,可以放胆谈论有关神的事,他们当中的智者或许能辨明我的控诉是否正确,也能判断阴山神是否无辜,万一他做出答辩的话。
我名叫奥璐儿,是葛罗国国王特娄的大女儿。从东南方来的旅人会发现葛罗城位在舍尼特河的左岸,由南方边陲重镇宁寇北行至此,约需一天光景。城建在岸边不远、妇女步行约莫走二十分钟的地方,这是因为舍尼特河每年春天会固定泛滥。也因这样,到了夏天,河的两岸布满干泥,芦苇丛生,水鸟成群栖集。河对岸,安姬神宫与葛罗城遥遥相对,由安姬神宫一迳往东北行,不久便抵达阴山山麓。那恨我入骨的阴山神正是安姬的儿子。他并不住在神宫中,安姬独自坐镇那里。她坐镇的内宫黝黑得让人认不清她的样子。不过,每到夏天,阳光从宫顶的通风孔泻进来,人们可以依稀看见她的相貌。这位威风凛凛的女神原是一块没头没脸又没手臂的黑色大石。我的师父,大家称他“狐”,说,安姬相当于希腊人的阿芙洛狄忒;但本书的人名地名,我一律采用葛罗语的称法。
我将从母后去世——也就是我断发——那天说起。根据习俗,服丧的女儿必须把头发剃光。后来狐告诉我,这习俗乃仿自希腊。葩妲,我们的奶妈,把我和蕾迪芙带到宫外,在沿着陡峭的山坡修筑的御花园坡底断发。蕾迪芙是我的妹妹,比我小三岁;那时,父王只有我们两个孩子。当葩妲把着剃刀一绺绺剃掉我们的头发时,站在一旁的女仆们每隔一会儿便捶胸痛哭,哀悼母后的崩亡;但是,哭歇的片刻,她们却一面剥果仁吃,一面嬉笑。蕾迪芙美丽的卷发随着剃刀咧咧落地时,女仆们无不同声惊呼道:“多可惜啊!所有的金发都不见了!”葩妲剪我的头发时,她们并未这么叹息。不过,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夏日的午后,当我和蕾迪芙一起捏泥巴筑土屋玩时,只觉头顶清凉,脖子后面却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
葩妲奶妈是个骨架大、腕力重,有着一头金发的女人。她是父亲从行商那里买来的,他们把她从遥远的北地带到这儿。每当我们挑三拣四为难她时,她总会说:“等着瞧吧!哪天王上娶了个新后作你们的后娘,那时,可有好日子过了。休想吃蜂蜜蛋糕,有硬乳酪啃就不错了。也甭想喝红酒,有稀奶啊,就谢天谢地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有后娘之前,我们先有了另一样东西。那天下了一阵严霜,蕾迪芙和我特别穿上靴子(平常我们打赤脚或穿拖鞋),打算到围着木栅的旧宫后院去溜冰,的确,从牛栏到垃圾场,遍地铺着一层薄冰,连水洼、撒在地上的牛奶和家畜的尿都结冻了,只是地面不平,溜起来不很顺畅。这时葩妲从宫中跑出来,鼻子冻得发红,大声叫嚷着:“快!快!哇,多脏啊!赶快洗干净了去见父王。猜猜谁正等着你们,好家伙,这下可有好日子过了。”
“是后娘吗?”蕾迪芙问。
“比这还糟糕,等会儿就知道了。”葩妲说着,一面用她的围裙擦蕾迪芙的脸,“你们两人啊!就等着天天挨板子、扭耳朵,做一大堆功课。”
我们被带进用彩色砖砌成的新建宫室中,那里,到处站着全副武装的卫兵,墙上挂有兽皮、兽头。父王站在栋梁室的壁炉旁,正对着他的三个人风尘仆仆,是我们认识的每年必来葛罗三次的行商。他们正把秤具放回行囊,必定方才成交了什么。其中有个人收拾着脚镣,可见卖的是奴隶。站在他们前面那个短小精干的汉子显然便是被卖的人,因为他的脚踝上还有铁镣留下的肿痕。不过,这个人倒不像我们见过的其他奴隶。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发须灰中带红。
“希腊仔,”父王对这人说,“我有把握不久会生出个王子来,这孩子,我打算让他接受希腊学识的熏陶,现在,你先用这两个小妮子练练功夫(父亲指向我们),一旦能把女孩子教会,任凭谁都教得通了!”把我们遣走之前,父亲加了一句:“尤其是大的,试试能不能把她调教得聪明些,这是她唯一可能做到的事。”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自记事以来,人们谈到我时,总是这么说。
“狐”,父亲这样称呼他。在所认识的人当中,我最喜欢他。你也许以为,一个希腊的自由人沦为战俘后,被卖到这遥远的蛮邦当奴隶,必定十分沮丧。狐偶而会这样,或许比童稚如我所能想象的更常这样吧!但是,我从未听他抱怨过,也未听他像其他外地的奴隶那样夸称自己在本国是何等有头有脸的人。狐有许多自娱的妙论:“若能认清整个世界原是一座城,哪来流落他乡的感觉?”又:“处境是好是坏,全看自己怎么想。”不过,依我看,使他快乐的真正原因是求知的热忱。我没见过像他那么爱问问题的人。他渴望知道一切有关葛罗的事,包括我们的语言啦、祖先啦、神啦,甚至一花一草。
这便是为什么我会告诉他安姬的事。我说有许多女孩住在神宫中专门供奉她;每个新娘子都必须送她礼物;凶年时,我们甚至割破某个人的喉咙,用血浇奠在她上面。狐听得直打哆嗦,口中喃喃。一会儿之后说:“没错,她便是阿芙洛狄忒,虽然像巴比伦的阿芙洛狄忒多过于像希腊的。让我讲一个有关阿芙洛狄忒的故事给你听。”
他于是清清喉咙,以轻快的声调吟唱出阿芙洛狄忒爱上安喀塞斯王子的故事。安喀塞斯在伊达山腰替他父亲牧羊,阿芙洛狄忒迷上了他。当她朝着安喀塞斯的茅舍走下绿草如茵的山坡时,成群的狮子、山猫、熊和各类的野兽一路随着她,像狗一样摇头摆尾。过了一会儿,它们成双结对地离开,各自去享受欢狎的乐趣。阿芙洛狄忒收敛起耀眼的神采,使自己看来像个凡间女子。她前去勾引王子,两人终于上了床。我想狐本想就此打住,但是歌吟至此,正入高潮,欲罢不能,只好再继续讲唱后来发生的事。安喀塞斯醒来看见阿芙洛狄忒站在茅舍门口,光芒四射,不像凡间女子。他发现跟自己睡觉的人原是女神,霎时惊惶失措,遮着眼睛尖叫道:“杀了我吧!”
“这种事未曾真正发生过,”狐赶忙说明,“纯粹是诗人的杜撰。孩子啊,这根本不合乎自然。”无论如何,狐所说的足以让我认识到:希腊的女神虽比葛罗的女神漂亮,却是同样可怕。
狐就是这样子,他总是羞于承认自己喜欢诗(孩子啊!那全是痴人说梦)。为了从他身上挤出一首诗来,我总得写很多作业,读一大堆书,包括他所谓的哲学。但是,这么点点滴滴的,他还是教了我许多诗。他说自己最欣赏的是“美德必须辛苦追求”这首。这可骗不了我。其实,每当我们吟着“带我到结满苹果的园子里”或——
月西沉了,我却
独自一人躺卧。
他的声调马上转为轻柔,眼睛发亮。他总是无限温柔地吟诵这首诗,仿佛对我有说不出的怜爱似的。他喜欢我胜过蕾迪芙,蕾迪芙不爱念书,常常嘲笑他、折磨他、指使别的奴隶捉弄他。
夏天,我们在成排梨树后的草坪上念书。那天,父王便是在这儿找到我们的。见到他,我们全都一骨碌站起来,两个孩子加上一个奴隶,眼睛盯着地面,双手交叉在胸前。父王热络地拍着狐的背说:“加油吧!快有个王子让你调教了,若是神容许的话。你真应该感谢神哩,因为替我岳父那样威振四方的王管教孙子,是希腊人少有的荣幸。你该不会像只笨驴似的不领情吧?从前在希腊,你们不都是贩夫走卒吗?”
“所有人身上不都流着同样的血液吗?”
“同样的血液?”父王瞪大眼睛,拉开嗓门像牛哞般地笑着,“很遗憾!我可不这么认为。”
结果,第一个告诉我们后娘已有着落的,是父王,不是葩妲。父王攀上了一门好亲事,他将娶凯发德国的三公主为继室。凯发德王是我们这边世界最显赫的国君。(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凯发德舍得把女儿嫁给像我们这样贫穷的国家了,当初父王为什么察觉不出他的岳父其实已日渐式微,而婚盟的本身恰是证明。)
婚礼应该是几个星期后的事,但记忆中,筹备工作似乎延续了一整年。宫门附近所有的砖造物全都髹成大红色。栋梁室加挂了许多壁氈,并且父王发狠买了一张皇室专用的床。这床是用一种东方特产的木材搭成的,据说这种木材很灵,在上面生的孩子,五个中有四个是男的。(“真是愚蠢啊!孩子,”狐说,“生男生女是自然发生的,哪由得人左右。”)当喜事愈来愈近时,成天只见家畜被赶进来宰杀,紧接着是烘焙、酿酒,整座院子散发着兽皮的腥臊。我们这些小孩从一个房间钻到另一个房间看热闹。不过,好景不长。父王突然灵机一动,决定叫蕾迪芙、我和其他十二位女孩——全是王公贵族的女儿——合唱新婚颂,并且特别指定要希腊的颂歌,因为这才能叫邻国的国君羡慕、钦佩,这是他们办不到的。“可是,王上……”狐说,眼中漾着泪水。“教他们呀!狐,教他们。”父王嚷道,“如果你不能为我在新婚之夜呈献一首希腊歌,长久以来,我不是让你白吃白喝了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没有人要你教懂她们希腊文。她们根本不必懂得歌词,只要能发音就够了。照着去办,否则,小心你的背会比胡子红。”
这计划真会把人逼疯。后来狐说,教我们这些番女唱希腊歌,使他仅存的一些红发全愁白了,“从前,我是狐,现在可是獾了。”
当我们学得稍微像样时,父亲带安姬宫的大祭司来听我们唱歌。对这大祭司,我一向十分惧怕,那种惧怕与对父亲的惧怕不同。年少的我以为使我害怕的是环绕在他四周与神有关的气味——那与寺庙分不开的血腥味(大部分是鸽血,有时用人血)、燔炙的脂肪、烧焦的毛发、奠酒和浓得变臭的薰香——这就是安姬的气味。也许,他的穿着也令我害怕:瞧那一身兽皮、那用晒干的动物膀胱作成的水囊和那挂在胸前形状像鸟的面具,仿佛一只鸟从他身上长出来!
他不仅歌词听不懂,连曲调也不懂,只会问:“这些小妮子带不带面纱呢?”
“还用问吗?”父王哈哈大笑,翘着姆指朝我指来,“你以为我敢让这张面孔把皇后吓昏吗?当然要带面纱!并且需是厚厚的一层。”有个女孩吃吃窃笑着。这是我第一次彻底察觉自己长得很丑,我想。
这使我更怕后娘了,以为单单因我长得丑,她会对我比对蕾迪芙凶。其实,使我想到就怕的,不只因为葩妲平日的恐吓,更因我在故事书中读到的后母很少是不恶毒的。这天,夜幕低垂时,我们全都聚集到柱廊,眼睛被火炬熏得昏花,拼命想照着狐的指导把歌唱好。狐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微笑点头,有回甚至惊慌得双手停煞在半空。整个过程中,跳动在我眼前的,尽是故事里一幕幕后母虐待小女孩的情景。后来,外面突然人声欢腾,有更多的火炬燃起,须臾,他们已将新娘抬出轿子。她带的面纱同我们的一样厚。只见她非常瘦小,好像他们抬着的是个孩子。这并没有减轻我的恐惧,“矮仔毒”,俗语这样说。我们一边唱着,一边把她抬进洞房,掀开了她的面纱。
回想起来,我的确见到了一张漂亮的脸,但当时,我可没想到这些。只见她比我还害怕,应该说是惊恐。我透过她的眼看清了父王的相貌,因为前一分钟她才见了他第一面,那时父王正站在柱廊内迎接她。他的眉目、嘴巴、腰干、身材或声音都不是让小女孩安心的那型。
标致的妆扮被我们一层又一层地卸下之后,她显得更加娇小。我们把她那发抖的、晰白的身躯和那双吓得发直的眼睛留在父亲床上,然后成群离去。老实说,我们唱得难听极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关于父亲的第二位太太,我没什么可写的,因为她来葛罗不到一年就死了。果然不出大家所料,她很快便怀孕了,父王非常高兴,每当狐出现在眼前,总会向他提起这位将出生的王子。此后每个月,他都大祭安姬一次。至于他和皇后间相处的情形,我并不清楚。除了有一回,凯发德派了个使节来,我听见父王对她说:“小妮子,看来我是上当了,把羊群赶到生意清冷的市场还不自知。原来你父亲早就失掉了两座城,不!还是三座哩!虽然他装出一付蛮不在乎的样子。拖我下水之前,若先告诉我他的船正往下沉,我会感激他的。”(那时,我方浴罢,靠在窗台上晞发,他们在花园里散步。)不管如何,她的确非常想家,而且生长在南方的她,对我们这里夏天的气候非常不适应,不久,就变得又瘦又白了,于是我发现她实在没什么好怕的。起初,倒是她怕我,后来,怯怯地疼我,与其说是后娘,不如说是姊姊。
当然了,临盆的那天晚上,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敢睡觉,因为,他们说只要有人睡觉,胎儿便会拒绝睁眼进入这世界。我们全都坐在栋梁室和寝宫间的大厅里,四周点着火红的迎生烛。烛焰乍生乍灭,摇晃得非常厉害,因为所有的门都洞开着,若有一道门关了,便会使母亲的生门闭合起来。厅的正中央火燃得很旺,安姬宫的大祭司每个小时绕行火盆九次,依照风俗丢进一些合宜的东西。父王坐在他的位子上,整个晚上连头都不动一下。我坐在狐的旁边。
“公公,我好害怕!”我低声对他说。
“孩子,”他也低声回答,“对于自然带来的东西,我们要学会坦然面对。”
这之后,我大概睡着了,因为接下来我所听到的是妇女们哀嚎和捶胸的声音,像母亲去世那天一样。在我睡觉的当儿,一切都变了样。我冷得直发抖,厅中的火要熄不熄的,父王的位子空着,寝宫的门紧闭,先前从里面传出的那骇人的号啕已经止息了。刚才一定有过一场献祭,因为闻得到杀牲的气味,地上有血泊,而且大祭司也正擦拭着他那把圣刀。刚醒过来的我,头昏昏的,竟然突发奇想,要去探看皇后。还没走到寝宫的门,狐就一把抓住我,“孩子啊!等会儿。你疯了吗?王上他——”
这时,门突然打开,父王走了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把我吓醒了,因为他气得脸色发白。我知道他气红脸时,虽会大发雷霆,可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当他气白脸的时候真会出人命的。“酒!”他的声音并不大,这反而是恶兆。奴隶们即刻推出一个父王平日喜爱的男孩来,这是他们害怕时的惯常反应。这个男孩脸色和父王一样惨白,穿着一身标致的衣裳(父王喜欢童奴穿得漂漂亮亮的),他急忙将酒瓶和父王专用的酒杯拿来,踩到血泊时滑了一下,身子一晃,把酒瓶和酒杯摔落了。刹那间,我的父亲抽出匕首刺向他的腰,这孩子倒在染满血和酒的地上,一命呜呼。酒瓶被他一撞,满地翻滚,在死寂中发出刺耳的破碎声,这时我才发现大厅的地板多么凹凸不平。(后来,我把它填平了。)
父王死瞪着他的匕首片晌,呆若木鸡。然后,他缓缓走向大祭司。
“事到如今,你能为安姬说些什么?”他问道,声音依旧低沉:“你最好把她欠我的给还回来。我献上的那些肥犊,你打算什么时候偿还?”停顿一下,他又问:“告诉我,先知,如果我把安姬捣成粉末,又把你绑在铁锤和砧石之间,会有什么事发生?”
大祭司面不改色。
“安姬都听见了,王上,即便是现在。并且,她记性很好,你方才所说的,已足够让她降灾在你后世子子孙孙的身上。”
“子孙,”父王说,“你还敢提子孙?”声音依然平静,但整个人却颤抖起来,他那冰封着的怒气随时可以溃决。这时他瞥见了那奴童的死尸。“这是谁干的?”他问,转眼看见狐和我,一下子整个脸涨得通红。终于,咆哮从他胸腔决堤而出,大到可以震破屋顶。
“女的,女的!”他叫嚷道,“又是一个女的——有完没完呢?难道天上患了女儿灾,非得波及我?你,你——”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甩来甩去,又突然间松手放开,害我跌了个倒栽葱。虽然年幼,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哭。一阵晕眩过后,我看见他掐着狐的脖子。
“这说话没头没脑的老家伙,在我这里白吃白喝已够久了,”他说,“事情这样演变,当初还不如养条狗。这种清闲日子,你休想再过了。明天就把他带到矿坑去。这把老骨头至少还可为我做十天工。”
大厅里又是一片死寂。忽然,父王甩开双手,跺脚哭喊道:“你看,你看,这么一张张死面孔!你们在这里瞪着眼做什么?真会把我逼疯。滚!全部给我滚!”
我们全都夺门而出。
狐和我从厅东通往药草圃的小门出去。那时天已蒙蒙亮了,细雨霏霏。
“公公,”我抽泣着,“你快点逃,别让他们把你带到矿坑去。”
他摇摇头。“我老得跑不动了,”他说,“况且,王上怎么处置逃奴你也知道。”
“但是,矿坑多可怕!这样吧,让我跟你一起逃,若是被抓到了,就说是我叫你逃的。只要我们一起越过那儿,便能逃离葛罗。”我指向阴山山脊,透过斜雨看去,那儿一片漆黑,山后则映着晨曦。
“傻孩子,行不通的,”他说,把我像小孩子一样哄拍着。
“他们会以为我想把你拐去卖掉。不,要逃,就逃得远些,但需要你的帮忙。下头靠河的地方,你认得的那种茎梗有紫斑的植物,我需要它的根部。”
“你要其中的毒汁?”
“是的,(孩子啊!别哭得那么伤心。)我不是常告诉你,人为了高贵的理由,凭着自己的意愿选择离开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我们把人生看作——”
“他们说这样离世的人,到了阴间将永远匍伏在秽泥中。”
“快别这么说,你难道还固守着野蛮人的信念?人死了之后,便与万物同化。我岂应贪恋尘世?——”
“噢,我懂了,但是,公公,难道你打从心底不相信有关神和阴间的传说吗?你相信,你相信,你在发抖哩!”
“这是我的耻辱。是的,我的身体正抖着,但我不需让它把我心中的神明给抖掉。如果人生走到尽头,这躯体还如此作弄我,我岂不是容忍它太久了吗?真是苟延残喘。”
“听听,”我说,“那是什么?”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怵然心惊。
“马蹄声,”狐边说边紧眯着双眼隔着雨丝窥探篱外的动静,“已快到宫门了,从穿着看是伐斯国派来的使节。这下子,王上又有麻烦了。你是否愿意——哇,老天,来不及了。”门内已传来呼声:“狐呢?狐呢?快叫他到王上那里去。”
“与其拉拉扯扯,不如大大方方去。”狐边说边亲我的眼睑和额头,这是希腊规矩。但我跟着进去,决心面对面与父王摊牌,虽然还拿不准是要恳求他、咒诅他,或杀掉他。一走近栋梁室,我们便看见室内有许多陌生人,父王的喊声从洞开的门传出:“狐,我有差事让你做。”瞥见我尾随而至,他说:“你这脸皮像臭奶浮渣的丑娃儿,给我滚回闺房去,别在这里搅局,把我们男人的早饭给搞砸了。”
那一整天,我整个人莫名地惊悸着,从来不知连人间的事也能叫人如此惧怕。那种怕让人觉得胸腹间空荡荡的。父王最后的那番话真令人放不下心,虽然听来怒气似乎已平息,但又随时可再爆发。此外,我见过他许多残忍的勾当,多数是在心平气和时干下的。他可以一时兴起拿人命开玩笑,又会突然想起自己暴怒时脱口而出的恶誓,马上付诸行动。他确实曾经把宫中的老奴遣往矿坑去。同时,受惊的似乎不只我一人,葩妲又前来替蕾迪芙和我剃发了,像母亲去逝时一样。她结结巴巴地叙述皇后如何死于难产,留下一个活着的女婴,其实,听见女奴们的号啕,我早就猜到了。我坐着剃发,心里想,若是狐必须死在矿坑,这头发就算是为他剃的。我的毫无光泽的几撮枯发躺在蕾迪芙一绺绺美丽的金发旁。
黄昏时,狐来告诉我父王不再提矿坑了——至少目前没有。一件令我向来厌恶的事如今却救了我们。近来,父王常把狐从我们身边调开到栋梁室为他办事。他发现狐会演算,能读信、写信(起初只会用希腊文,现在也会用我们的语文了),他的建议又比任何葛罗人的高明。这天,若非狐的指点,父王怎么也想不出那招抵挡伐斯国的妙方。狐是个十足的希腊人;面对邻邦或本国王公野心勃勃的要胁,父王只会答应或拒绝,狐却懂得怎样答应得痛快淋漓,怎样婉言拒绝得让对方醺然接受,仿佛喝足了美酒。他能让弱敌相信你是他最好的盟友,也能让强虏以为你的实力大过实际一倍。他太有用了,差到矿坑去简直可惜。
第三天,他们把皇后火化了,父亲把女婴命名为伊斯特拉。“很好的名字,”狐说,“真是好名字。按照你目前的程度,你该能告诉我同样的名字希腊文怎样称呼吧?”
“公公,应该是赛姬,意为‘心’。”
宫里一向不乏新生儿,到处爬着奴隶们的婴孩和父王的私生子。偶而父王会怒骂道:“下三流的孬种!别人还以为这是安姬宫呢!”他威胁要将成打的婴孩像瞎狗一样淹毙。其实,哪个奴隶若能把半数以上的女仆肚子睡大,他倒会私下窃喜,尤其生男孩的话(女孩呢?除非被他看上了,否则,一成熟,总是被卖掉;有的被送进安姬宫)。因为我有点喜欢皇后,所以,那天晚上,狐不再令我担心后,我立刻去看望赛姬,结果在一小时之内,我脱离了平生所尝到的最大惊悸,进入我一切喜乐的源头。
这婴孩长得很大,不像从她母亲那羸弱的身躯生出来的;她的肌肤非常白嫩,让你觉得满室的色彩因她而熠熠生辉;她躺在那里,呼吸声那么细微,比任何襁褓中的孩子安静。
我看得入神,狐踮着脚进来,越过我的肩膀觑她。“众神作证,”他喃喃道,“老糊涂如我,也几乎要相信你的家族确有神的血统。海伦刚出母胎时必定是这模样。”
葩妲让她吸一个红发仆娘的奶,这仆娘一脸阴郁,和葩妲一样嗜酒如命。不久我便把孩子接手过来,找了个自由民的妇人当她奶妈,这人是个农妇,诚实而健朗;此后,她们两人便常出入我的寝室,日夜无间。葩妲乐得清闲,父王知道,却不在乎。狐对我说:“可别把自己累坏了,这孩子虽然美若天仙,带起来也一样会累。”我冲着他笑。那阵子我笑的次数比先前加起来还多。累?乐在其中的话,废寝忘食都嫌不够!至于我为什么常笑,那是因为她老是笑眯眯的。赛姬不满三个月就会笑。两个月大前就认得我(虽然狐不相信)。
我的好日子就这么开始了。狐对这孩子爱得不得了,真令人吃惊。我猜,从前,他还是自由人时,必有自己的女儿。现在,他十足像个祖父。我们三人——狐、赛姬和我——总是同进同出,无人干扰。蕾迪芙向来讨厌上课,若非怕父王,她根本不愿近前一步,如今,父王好似忘掉他有三个女儿,蕾迪芙因此如愿以偿。她愈长愈高,胸臀也逐渐丰满,真是够美的了,只是不同于赛姬的美。
赛姬的美——无论什么年龄,都美得恰如其分——没有话说,凡见过她的人,不分男女,莫不赞同。她的美是那种当面不觉得,但回想起来便令人神往的那种。当她与你在一起时,你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仿佛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事。正如狐津津乐道的,她“自然而天成”——是每个女人,或每件事物,应有的本样,不像其他人或事物多少都有差爽。的确,只要凝神注视她,刹那间你便相信这正是人原有的样子。她使环绕在她四周的一切事物变得美好。当她踩过淤泥,淤泥就美丽起来;当她在雨中奔跑,雨就镶上银丝。当她拾起一只蟾蜍——蟾蜍便化为俊美——对任何长相的动物,她都具有一种奇特的却又发自本心的爱。
无疑,现在和从前一样,一年按四季运行着,但记忆中,那时似乎只有春夏两季。那几年,樱杏都提早开花,花期也比较长;至于花苞怎么经得起风吹的,我并不清楚,只记得枝桠总是映着蓝天白云飘舞,它们的影子洒在赛姬身上,像流泉淌过山谷。我渴望作人家的妻子,好成为她真正的母亲。我渴望自己是个少男,以便与她坠入爱河。我渴望她是我的亲妹妹,而非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渴望她是个奴隶,好让我释放她,给她富裕的日子过。
这时,狐已完全取得了父王的信赖,所以,容许他在空闲时带我们随处去,甚至是宫外几里的地方。夏季,我们经常整天逗留在东南方的山顶上,俯瞰整个葛罗国并遥望阴山。我们放眼谛观它那起伏的山脊,直到熟识每一陡峰和山坳,因为我们当中无人去过那儿或见过山外的世界。赛姬,这个反应灵敏、喜爱思考的孩子,几乎第一眼便爱上了阴山。她为自己编了许多有关阴山的故事。“当我长大的时候,”她说,“我将是个伟大又庄严的女王,嫁给世上最伟大的国王,他将为我在那山巅造一间以黄金和琥珀砌筑的城堡。”
狐拍手唱道:“比安德洛米达、比海伦,比阿芙洛狄忒还美丽。”
“讲些吉祥话吧,公公。”我说,即使知道这会引起他的责备和嘲讪,但他的话像只冰凉的手贴向我腰肢,让我直打寒噤,虽然天热得山岩发烫,手一摸便灼伤。
“天啊!”狐说,“你这样说才不吉利。神的性情不是这样的,在它里头,没有嫉妒。”
无论他怎么说,我知道这样奚落安姬实在不妙。
[book_title]第三章
好日子被蕾迪芙搞砸了。她向来满脑子荒唐的幻想,现在更是放浪不羁了,三更半夜竟然和一位叫泰麟的年轻侍卫在葩妲的窗下谈情说爱。葩妲酒醉醒来,一听之下,这还得了,天生爱管闲事又多嘴饶舌的她,马上跑去摇醒父王,父王臭骂她一顿,却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他随即起来,带着几位兵丁闯入花园去,让这对恍惚中的情侣猝不及防。嘈杂声把整座宫里的人闹醒。父王叫来理发师,当场把泰麟阉割了(伤口一愈合,泰麟就被卖到宁寇去)。这少年郎凄厉的痛嚎尚未化为呻吟,父亲已将矛头转向狐和我,把这整件事怪罪在我们身上。狐为什么没把学生管教好?我为什么不看顾妹妹?结果下了一道严格的命令,从今以后,我们必须看住蕾迪芙,不准她个别行动。“随便你们去哪里、做什么,我一概不过问,”父王说,“但必须把这婊子带着。狐,我警告你,在我未替她物色到乘龙快婿前,若让她给人破了瓜,小心你的皮,到时且看你们两人谁叫得凄厉。还有,你这母夜叉,拿出看家本领来,我凭着安姬的名发誓,你那张脸若不能把男人吓跑,才真是奇迹。”
蕾迪芙整个人给父王的震怒吓扁了,她乖乖地听话,整天随着我们。然而,她对赛姬和我实在没什么感情,相处时,总是一下子打呵欠,一下子挑衅、揶揄。连赛姬这样一个快乐、纯真、乖巧的孩子(如狐所谓的“美德的化身”),都处处让她瞧不顺眼。有一天,蕾迪芙打她,我气得失去理智,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正骑在蕾迪芙身上,倒在地上的她面部鲜血淋漓,脖子被我紧紧掐住。狐把我拉开,最后想了个法子叫我们和解。
这样,我们三人相处的美好时光,都因为蕾迪芙的加入而遭到破坏。从此以后,打击接踵而至,终于把我们全都摧毁了。
我和蕾迪芙打架的次年,是饥荒的第一年。那年,我父亲先后向两个邻国的皇室提亲,(狐告诉我的),但都被拒绝了。周围列国的局势正在波谲云诡中,从前与凯发德的结盟原来是个陷阱。葛罗处境堪忧。
同一年,有件小事让我惴惴不安。狐和我正坐在梨树后潜心研讨他的哲学。赛姬一面哼着歌,一面穿过梨树林,往御花园面向市街的角落溜达而去。蕾迪芙跟着她。我两眼盯着她们,倾耳听狐讲解。她们似乎跟街头的某人交谈着,不久,就回来了。
蕾迪芙带着谑笑向赛姬膜拜,煞有介事地用沙淋撒自己的头。“你们为什么不来膜拜女神呢?”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蕾迪芙?”我问,担心她又恶作剧。
“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同父异母的妹妹已经被人奉为女神?”
“伊思陀,她是什么意思呢?”我问(自从蕾迪芙加入我们之后,我不再叫她“赛姬”)。
“说啊!妹妹,”蕾迪芙鼓噪道,“人家经常跟我说你最诚实不过啦,你不会否认自己刚被膜拜过吧?”
“不是这样的,”赛姬说,“只不过是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要我亲她。”
“为什么呢?”蕾迪芙问。
“因为——因为她说我若亲她,她的孩子会长得美丽动人。”
“因为你自己那么美——别忘了她说的这句话。”
“伊思陀,你亲了她吗?”我问。
“我亲了她,她是个和蔼可亲的妇人,我喜欢她。”
“别忘了她后来放了一枝没药在你脚前,向你膜拜,又用沙撒自己的头。”蕾迪芙说。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伊思陀。”我问。
“是的,有过。”
“几次呢?”
“记不得了。”
“两次吗?”
“比这还多。”
“那么,十次?”
“不,更多。我记不得了。你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有什么不对吗?”
“噢,这太危险,太危险了,”我说,“神会嫉妒的。他们不能忍受——”
“孩子,这根本无所谓,”狐说,“神本性里没有嫉妒这回事。那些神——你向来担心的那些神——根本是诗人的谎言和迷信。这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一百次了。”
“嗨——噢!”蕾迪芙打了个呵欠,她正仰躺在草坪上,两脚朝天踢着,直到整个下肢裸在外面(她这样做,纯粹为了戏弄狐,因为他老人家非常保守)。“哟!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女神,又有个奴隶作参谋。葛罗未来的女王会是谁呢?安姬对我们这一位新封的女神作何感想,我倒是很好奇。”
“要知道安姬怎么想可不容易。”狐说。
蕾迪芙翻过身来,两腮靠在草上抬眼觑他,“但要知道安姬的祭司怎么想并不难,让我试试,好吗?”她轻声地问。
昔日我对大祭司的一切惧怕以及对未来莫名的恐惧,一下子锥心刺来。
“姊啊!”蕾迪芙对我说:“把你那条镶着蓝色宝石的项链给我,就是母亲留给你的那条。”
“拿去吧!”我说,“一进宫内,我就找给你。”
“你呢?奴才,”她对狐说,“识相些,叫父亲快把我嫁给哪个王;必须是个年轻、英勇、胡色黄润、精力旺盛的。只要你们两人一关进栋梁室,我父亲全都听你的。谁都知道你才是葛罗真正的国王。”
后一年,国中有了叛变,起因是父王阉割泰麟的事。泰麟本人的家世并不显赫,父王认为他的父亲没有足够的权势为他复仇。但是泰麟的父亲结合了势力比他强大的贵族,于是,西北境内约有九位诸侯起兵讨伐我们。父王亲自上阵(当我看见披盔甲的他骑马挥麾而出,几乎对他产生从未有过的敬爱),虽然叛军被击溃,但是双方伤亡惨重,对于败卒,父王更是赶尽杀绝。这件事留下了难以弥补的裂痕,葛罗处处散发着血腥味;一切荡平之后,我们的国力大不如昔。
那年是饥荒的第二年,瘟疫开始流行。秋天时,狐也染上了,差点回生乏术。我没法看护他,因为狐一病倒,父王便说:“小妮子,现在你会读会写也会说希腊文了,我有差事让你做,你必须补上狐的缺。”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栋梁室,那时恰有许多事务需要摄理。虽然狐的安危让我忧心忡忡,与父王共事却没我想象中的可怕。渐渐地,他不那么恨我了,竟能友善地对我说话,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那样,虽然其中没有半点儿爱。因此我知道他处境的困窘。邻近的王族没有一个愿娶他的女儿,也没有一个愿把女儿嫁给他,根据法律,我们又不可与平民通婚。贵族们为着王位继承的事已窃议良久。处处埋伏战机,我们无力还击。
看护狐的是赛姬,不管人如何劝止。谁若挡着不让她进狐的门,她就打谁、咬谁;因为她身上也流有父亲那刚烈的血液,只不过她的怒火全为善而发。狐终于战胜了瘟疫,比从前显得苍白、瘦削。那凌虐我们的神抓住这个机会,开始施展他诡谲的伎俩。狐的复原和赛姬看护他的经过一下子传出宫外,有葩妲这大喇叭便够了,又加上成打的长舌妇。传说演变成:只要美丽的公主伸手一摸,疠疾立刻痊愈。两天之内,全城有一半的人簇拥到宫门外——那些勉强从病榻撑起的“稻草人”、已经老态龙钟却仍想苟延残喘的人、婴孩、进入弥留状态被连床抬来的人。我站在上拴的窗后观看他们,又怕又同情。汗臭味、大蒜味、瘟疫味,和着脏衣服的味道阵阵传来。
“伊思陀公主,”他们喊道,“把那手一摸便能医治百病的公主带出来吧!我们快死了,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啊!”
“面包,”另一群声音叫道,“打开国王的谷仓!我们快饿死了。”
这是起初的情景,那时群众还站在离宫门不远的地方。但是,他们逐渐向前推进,不久便急急地捶打宫门。有人呐喊:“拿火来!”背后羸弱的声音却仍继续呻吟:“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手能医治百病的公主啊!”
“她必须出去,”父王说,“挡不住他们的。”(卫兵中有三分之二得了瘟疫)
“她真能治愈他们吗?”我问狐,“是她使你复原的吗?”
“有可能,”狐说,“也许自然容许某些人的手有医病的能力,谁知道呢?”
“让我出去吧!”赛姬说,“这些人是我们的子民。”
“我们的屁!”父王说,“哪天被我逮到机会,准叫他们为今天的暴动付出代价。快点,把小妮子给打扮好。她是够美的了,若有神助。”
他们为她穿上了皇后的仪服,头顶戴了华冠,然后打开宫门。我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难受,虽然没掉泪,想哭的冲动却压迫着整个脑门。即使现在想起那天的情景,还会涌起同样的感觉。她好像一具挺直、瘦削的幽灵,从黝黑、阴凉的宫中走入灼热、充满病毒的白昼。
门一打开,群众随即推推搡搡地向后退。我想他们以为会冲出一队携枪带矛的兵丁来。但是瞬间之后,所有的呻吟和叫嚷都平息了。群众中的汉子(包括许多女人)全都跪下来。她的美,大多数人未曾见识过的美,把他们全给震慑住了。接着呜咽之声此起彼落,先是啜泣,后来竟爆发成号啕痛哭。“这是女神下凡,女神下凡!”其中有一道脆亮的女声响起,“她是安姬的化身。”
赛姬缓慢、肃穆地走进龌龊的群众中,好像一个传道的孩子。她不断伸出手触摸这人、那人。他们匍伏在她脚前,亲她的脚和衣边,甚至她的影子和她踩过的地面。她继续摸下去,似乎永远摸不完,群众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聚愈多。也不知摸了几个时辰,空气愈来愈污浊,甚至连站在柱廊下的我们,都闻得到浓浓的臭味。整片大地和穹苍因久候雷雨不至而绞痛着。我看见赛姬脸色愈来愈白,依然颠踬前行。
“父王,”我说,“她会把命送掉。”
“没办法啊,”父王说,“她一停,这些乱民就会把我们全杀掉。”
终于群众都散开来了,大约是日暮时分。我们把她扶上床,第二天,她便发起高烧。但是,她撑过来了。神志不清时,她喃喃惦念着阴山山脊,那用黄金和琥珀砌筑的城堡。最危急时,她的脸上看不见死亡的影子,仿佛死神不敢挨近她。当她体力恢复之后,整个人出落得愈发美丽,稚气全脱,新添一种凛凛神采。狐咏诵着:“难怪特洛伊人和希腊人会为一个女人对阵厮杀那么久。她像极了长生不老的仙女。”
城中的病人有的死了,有的复原了。复原的是否赛姬摸过的那些人,只有神知道;但是,神默然不语。起初,人们毫不怀疑。每天早晨总有许多供物摆在宫门外献给赛姬:没药枝、花冠,不久又有供奉安姬专用的蜂蜜糕和鸽子。“这样妥当吗?”我问狐。
“我本该提心吊胆才对,不过,安姬的大祭司也染上了疠疾,目前正在疗养当中,大概不会对我们采取不利的行动。”狐说。
这阵子,蕾迪芙变得非常虔诚,常到安姬宫去献祭。狐和我特别安排一个可靠的老仆人陪她前往,免得她掀起风波。我猜她是去求安姬赐给她如意郎君,自从父王把她交给狐和我之后,行动失去自由的她更渴想出嫁。每天能离开我们的视线一小时,对她和我们都是乐事。不过,我警告她不可在路上与人搭讪。
“姐姐啊,请你放心,”蕾迪芙说,“你明知道他们崇拜的不是我。我又不是什么女神。见过伊思陀的男人,不只对你不屑一顾,对我也一样。”
[book_title]第四章
在这之前,我对一般老百姓并不了解。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对赛姬的崇拜一方面让我感到害怕,另一方面却又使我觉得快慰。因为我心中非常惶恐,常想安姬到底会采取什么超自然的手段惩罚夺取她光彩的凡人?大祭司和城中的政敌(我父亲有太多仇人了!)又会如何胁迫我们——用口舌、石块还是枪矛?作为他们的敌人,群众对赛姬的拥戴,在我看来,无疑是层保护。
好景不常。首先,起哄的民众发现宫门未如想象中戒备森严,只要嘭嘭几声,便能叫它打开。赛姬的热尚未退,他们又聚集在宫门前嘶喊道:“米,米啊!我们快饿死了。打开国王的谷仓!”这回,父王给了他们些许。“不可再来要了,”他说,“再无余粮给你们了,我可以向安姬发誓。你们想想也知道,地若不生五谷,我有办法叫它生吗?”
“地为什么不生五谷呢?”群众后头传出一道声音。
“王,你的儿子呢?”另一道声音问,“王子呢?”
“伐斯的国王有13个儿子,”又有一道声音说。
“王不生育,地就不生产。”第四道声音说。这回,父王认出是谁说的,随即向身旁的弓箭手之一点头示意。霎那间,箭已穿透那人的喉咙,群众抱头鼠窜。这样做真是愚蠢。父王要不就宽容他们,否则,最好把乱民全部解决掉。不过,有句话父王说对了,我们再无余粮分给百姓了。这是饥荒的第二年,谷仓里只剩下谷种,甚至在宫里,我们已靠韮菜、豆饼和淡啤酒充饥。要找点营养的东西让复原中的赛姬吃,都颇费周折。
接着又发生了一场风波。赛姬痊愈之后,我也卸下了栋梁室的差使(狐已复职视事)。这天,我正打算出宫去找蕾迪芙,了却近来常让我挂心的事。父王不管我是否整天留在栋梁室帮他料理公务,反正想起来便怪我没看好蕾迪芙。我遇见她时,她正从安姬宫回来,葩妲陪着她。这些天来,葩妲和她简直如胶似漆,成天腻在一起。
“你根本不必找我,狱卒姐姐,”蕾迪芙说,“我够安全的了,有危险的不是我。你那同父异母的宝贝妹妹呢?小女神跑到那里去了?”
“最可能在花园里,”我说,“至于说‘小’吗?别忘了她比你高半个头。”
“真对不起哟!我可是冒犯了女神?她会用雷劈我吗?是的,她真高,高到从远处就能看见她——半个时辰前,在市场附近的小巷里。王的女儿通常不宜单独在后街逛来逛去的,至于女神嘛……我想,无所谓吧!”
“伊思陀一个人跑到城里去?”我问。
“当时,的确只有她一个人,”葩妲饶舌道,“她拉着裙子的下摆急步走着。像这样……像这样。”(葩妲不擅长模仿,却老喜欢模仿,这是我从小便记得的。)“我本想尾随她,但这不怕死的小妮子走进了一道门……”
“好了,好了,”我说,“这孩子应该谨慎些。不过,她不会惹祸的。”
“不会惹祸?”葩妲说,“谁知道呢?”
“你疯了吗?奶妈,”我说,“六天前人们还奉她为神明哩!”
“这我可不知道,”葩妲说(她其实清楚得很)。
“但是,今天没有人会再敬拜她了。她那么又摸又祝祷的,蛮像回事似的。但是,没用啦!瘟疫比以前严重了,昨天死了一百人,这是铁匠太太的小叔告诉我的。大家说,经她一摸,非但有病的没治好,没病的也给染上了。有个女人告诉我,她的老爸爸被公主摸过后,他们还来不及把他抬回家,便在半路上死掉了。他并不是唯一的例子。如果老早听我的话……”
至少我没再往下听,我走到阳台上往城里的方向张望了约莫半个时辰。我注意到柱子的影子逐渐挪移了位置。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打从断奶以来便了若指掌的事物如何刹那间变得陌生、离奇,像敌人一样。最后,赛姬出现了,她看来非常疲惫,却快步走着。她抓住我的手腕,吞着口水,像哽咽失声的人,一口气把我拉回寝宫。然后,她让我坐在椅子上,跪在我跟前,脸俯在我膝上。我以为她在哭,但当她终于把头抬起来时,脸上并无半点泪痕。
“姐姐,”她说,“错在那里呢?我是说,我自己。”
“你,赛姬?”我说,“没有啊!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们叫我‘遭天谴的’?”
“谁敢?让我割掉他的舌头。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原来,她一声不响就往城里去(我认为这是再愚昧不过的事)。有人告诉她,她的奶妈,从前我雇来喂她奶、现在又住回城里的那位农妇,染上热病快死了。赛姬去她住的地方摸她——“因为大家都说我的手能治热病嘛,谁知道呢?说不定是真的。我觉得它们似乎真有治病的能力。”
我告诉她这样做是错的。话一出口,才发现病痊的她突然长大许多,因为她接受责备的态度不再像小孩一样,也不再孩子气地为自己辩护,而是用一种肃穆的眼神静静看着我,仿佛她比我年长。我不禁一阵心痛。
“谁咒诅你呢?”我问。
“我离开奶妈家前,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街上的人没向我致敬。不过有一两个妇人在我路过时,拉起裙脚急步走开了。总之,在回宫的路上,先是有一个男孩——十分可爱的孩子,不到八岁的样子——瞪了我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噢,太没礼貌了!’我说,笑着伸手过去想摸他。他对我扮了个鬼脸,然后忽然胆怯起来,又叫又嚷地跑进屋里去。后来,我又走了一段空无一人的路,直到又碰见一撮人。我走过时,他们也向我扮鬼脸,在我背后指着说:‘遭天谴的!遭天谴的!她胆敢自命为女神。’有个人甚至说:‘她自己就是天谴。’接着,他们便向我丢石头,我没有被打到,但必须急急跑开。他们是什么意思呢?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
“对不起他们?”我说,“你医治他们、为他们祈福,甚至让他们的脏病染上身来,而他们竟然这样报答你。噢,我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起来,孩子,让我去吧!即使是现在,我们仍是公主。让我找父王去。他也许会鞭打我,揪我的头发,随他便;但他必须知道这件事。给他们面包,哼!瞧我对付——”
“冷静点,姐姐,冷静点,”赛姬说,“我受不了他打你。而且,我累了,也饿了。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才你说话的神情像极了父王。让我们定下心来吃顿饭吧,就你和我。祸事好像要临头——我有这预感已经好一阵子了——不过,今晚还能平安无事。让我击掌召来你的侍女。”
虽然那一句“你像极了父王”,从她的口中说出,使我心如刀割,直到现在,偶而想起,伤口仍会隐隐作痛。但是,我还是顺她的意息了怒。我们一起吃晚饭,嬉笑间粗茶淡饭竟吃得津津有味,心情算是开朗多了。有一件事是神无法从我身上夺走的——整个晚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全都清晰印在我脑际。
无论我心里如何预感,第二天,灾难仍未临到,接连过了几天,什么事也没发生,除了葛罗城每况愈下。舍尼特河这时只剩下一条涓涓细流,淌在一个个小水洼间;河床一片干涸,到处横着发臭的尸体。鱼死了,鸟死了或飞走了。牛不是死了,便被宰了,或者都不值得宰了。蜜蜂死了。四十年来销声匿迹的狮子又越过阴山山脊,把我们仅余的羊给攫走了。瘟疫没完没了。这些天来,我等着、倾耳听着,得空便用心观察每个进出宫中的人。父王找来许多事让狐和我在栋梁室忙。对我,这倒使日子好过些。每天邻国不断有信使来,提出些不可能又彼此矛盾的要求,不是挑起从前的仇隙,便是索讨旧日的允诺。他们无不知葛罗面临的困难,却个个环伺着我们,像苍蝇和乌鸦盯着垂死的羊不放。父王每个早上总要暴跳如雷几次。每当发作起来,不是打狐耳光,便是揪我耳朵或头发;平静下来时,眼泪汪汪地,对我们说话像个求援的孩子,完全不像与臣民商议国事的君王。
“被困住了!”他会说,“没救了。他们将一寸一寸凌迟我。我作了什么孽?这些灾殃一下子全降在我身上。这辈子,我何时不敬畏神?”
唯一好转的是,瘟疫似乎从宫中撤离了。我们损失了许多奴隶;兵丁倒好,只有一人死亡,其余的都已回到岗位。
后来,我们听说安姬的祭司也病愈了。他病了好长一段时日,有回稍见起色,又重新染上,这样几番折腾,竟能活过来,真是奇迹。原来,这次的瘟疫,年轻人的死亡率远胜过老年人,这真是又奇怪又不幸。当我们听到他病愈的第七天,安姬的祭司入宫来了。父王和我同时从栋梁室的窗户看见他走来,说:“这个臭皮囊带了半支军队来,不知有什么企图?”果然,他的轿子后面冒出许多枪矛;安姬宫有自己的卫兵,他带了不少人来。他们放下枪矛站在宫门不远处,只有轿子被抬进门廊。“他们最好原地站立,不要再走近。”父王说,“这是叛变呢?还是示威?”他接着传话下去给他的侍卫长。我想他并不想火拼,不过,年轻气盛的我倒希望拼个你死我活。我从未见男人拼斗过,像多数女孩对这事全然无知一样,我非但不害怕,反而喜欢它带来的刺激。
轿夫放下轿子,安姬的祭司被抬出来。他已经又老又瞎了,由两个庙中的少女在前面引路。这些女孩子,我以前见过的,但都是凭着安姬宫中昏黄的炬光。在光天化日下看她们,真是有点奇怪,镶金的胸衣、向头两旁平伸的假发、描得像木头面具般的脸。只有祭司和这两位少女进宫来,他的手分别搭在她们肩上。他们一进宫,父亲马上叫人把门关上、拴紧。“这只老狐狸如果心怀不轨,大概就不会来自投罗网;不过,我们得当心点。”他说。
庙中的少女把祭司引进栋梁室,有人特别为他抬来一张椅子,扶他坐上去。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坐了一会儿才张口说话。像所有老人一样,开口前他上下齿龈微动,好像嚼着东西。两位少女各自僵立在椅子旁边,假面似的花脸上两只眼睛木然地平视前方。苍耄的气味、少女身上油彩和薰香的气味、安姬宫的气味弥漫了整座厅。一切变得神圣起来。
[book_title]第五章
父王说了几句欢迎大祭司的话,恭喜他病体康复,又呼人拿酒敬他。大祭司伸手阻止,说:“王上,且慢,我发下重誓,在沒有传话给你之前,绝对不沾酒食。”他一板一眼说道,虽然声音微弱。我注意到他比病前羸瘦许多。
“随便你,安姬的仆人,”父王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王上,我是替安姬,替葛罗所有的民众、长老和公卿传话。”
“他们联合起来派你传话?”
“是的,昨晚我们大家——应该说所有代表——都聚集在安姬宫,彻夜商议到天亮。”
“你们大家?活得不耐烦啦!”父王皱着眉说,“没有国王的命令私下聚议,这倒是新花样;更时新的是竟然没通知国王参加。”
“没有理由通知你,王上,因为我们聚集不是为了听你训话,而是为了决定怎么叫你听话。”
父王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一聚之下,”大祭司说,“我们全盘检讨接二连三的灾殃。先是饥荒,现在尚未消停,接着是瘟疫,再来是干旱,第四呢?最迟明年必有入侵的敌军,让人成天提心吊胆。第五是狮子,最后呢?王上,你生不出一个儿子来,这点最讨安姬厌——”
“够了,够了,”父王喊道,“你这老浑蛋,你难道以为我需要你或其他的冒牌家伙指出我的肚子哪里痛?讨安姬厌?是吗?那她为什么坐视不顾?她从我这里得到无数的牛啊羊的,这些祭牲流出的血够让一条船漂起来。”
大祭司抬起头来,盯着父王瞧,虽然眼瞎看不见。这一下,倒让我看清了他消瘦之后的面容。他看起来像只苍鹰,使我比以前更怕他。父王垂下眼睑。
“只要境内不洁净,再多的牛羊也讨不了安姬的欢心,”祭司说,“我已经侍奉安姬五十——不,六十三——年了,有一件事清楚得很,她绝对不会没来由地动怒,如不把怒因拔除,就无法叫她息怒。从我替你祖父、父亲献祭以来,一直都是这样。远在你未登基之前,曾有一回,我们被伊术国打垮了,那是因为你祖父的军队中有一个人把他的妹妹睡大肚子,又把生下的婴儿杀了。他是遭天谴的那位,我们终于把他找出来,拔除他的罪,这事之后,葛罗的军队便像赶羊群一样地把伊术军队逐出国境。你父亲大概也亲口告诉过你,由于一个小妇人咒诅安姬的儿子——阴山之神,因此引来了一场水灾。她便是那遭天谴的人。我们找出她来,拔除了她的罪,舍尼特河马上退落。如今,与这些相比,临到葛罗的灾殃是我记忆中最惨重的。因此,昨晚在安姬宫我们全说:‘必须把那遭天谴的人找出来。’虽然在座的人知道有可能便是他自己,谁也不反对。连我也不反对,即使那遭天谴的可能是我,或你,王上。我们全都知道只要境内一天不洁净,我们的灾难便无止尽。我们必须替安姬报仇。单靠献牛献羊不能叫她息怒。”
“你的意思是她要人?”父王问。
“是的,人。”祭司说,“男的,或是女的。”
“如果他们以为我这时有本事掳个战俘来,这才真是脑筋有毛病。这样吧,下回我逮到小偷时,就交出来让你们把他宰了祭安姬。”
“这样还不够。王上,你明知道,我们必须找出遭天谴的那人,遵照‘大献’的仪典将他(或她)处死。小偷与牛羊有什么分别?这又不是平常的献祭。我们必须施行‘大献’。兽又出现了。每当它一出现,我们必须行‘大献’,换句话说,必须把遭天谴的人找出来。”
“兽?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也许吧!做王的人总是孤陋寡闻,连宫里发生的事都不知道。我却听见了。许多夜晚我未合眼,静候安姬向我说话。她告诉我许多发生在境内让人害怕的事,譬如人自命为神,夺取神的光彩——”
我转眼看狐,撅起嘴无声地对他说:“蕾迪芙。”
父王在厅中来回踱步,手握在背后,指头动个不停。
“你真是老糊涂!”他说,“兽是我祖母编的故事。”
“或许是这样,”大祭司说,“因为兽最后一次的出现是在她那个时代。当时,我们行了大献,它就消失了。”
“谁见过兽?”父王问,“它长得怎样,嗯?”
“王上,连就近看过它的人都说不上来。许多人近来才见到它。你自己在阴山上的司牧官曾于狮子首度犯境的那晚看见兽。他用燃着的火把攻击狮子,就在火光中,他看见兽——站在狮子后面——黝黑而庞大,非常可怕的形状。”
大祭司正说着,父王踱到我和狐的案前来,桌上摆着书写工具和石板。狐从凳子的另一端滑近父王,向他耳语。
“说得有理,狐,”父王轻声说,“讲出来啊,让大祭司听听。”
“遵命。”狐说,“司牧官的说法很有问题。如果人拿着火把,狮子的后面必然出现一具大黑影。这人刚从梦中惊醒,把影子当怪物。”
“这就是所谓的希腊智慧吗?”大祭司说,“可是,葛罗人不采纳奴隶的建议,即使他是王上的宠幸也不例外。如果那天看见的兽是影子,又怎么样呢?王上。许多人说它‘是’影子。哪天这影子开始往城里来,就有你好看了。你身上流着神的血液,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般老百姓呢?他们会恐惧到连我也镇压不住,搞不好起哄放火烧你的宫室,烧之前,先把你关在里面。够聪明的话,还是行大献的好。”
“祭典的详细步骤是什么?”父王问,“我这辈子还未有过。”
“大献不是行在安姬宫内,”大祭司说,“牺牲者必须献给兽。神话里说,兽就是安姬,或安姬的儿子——阴山之神,或同是两者。牺牲者被带到阴山上的圣树那里,绑上树后,单独留下。这时,兽就会出现。你方才说要拿小偷充数,这会得罪安姬。在大献中,牺牲者必须是纯全无瑕的。因为,按神的话说,这样献上的男人要给安姬作丈夫,女人则给安姬的儿子作妻子。两者都称作‘兽的晚餐’。当兽是安姬时,它与男人睡觉,是安姬的儿子时,便与女人睡觉。无论它是谁,一扑上来,便狼吞虎咽……有许多不同的说法……许多神话故事……许多奥秘。有人说狼吞虎咽便是爱的表现,因为按神的话说,一个女人若与男人睡觉,便是吞吃他。这也就是为什么你说要以小偷、年老力衰的奴隶或战俘作为大献的牺牲,是多么离谱的事;甚至国中最好的人都不配担任这角色。”
父王的前额全汗湿了。神的事所引起的肃穆、诡谲和恐怖气氛在厅内酝酿,愈来愈浓。忽然,狐爆出声:“王上,王上,听我说!”
“说啊!”
“你难道没发觉?王上,”狐说,“祭司胡说八道。说什么影子是兽,兽是女神又是男神,爱就是吞吃——六岁的孩子说的话比这还合逻辑。几分钟前说这恐怖大献的牺牲必须是那个遭天谴的人,也就是全地最邪恶的人,献祭他,等于是替神施行惩罚。现在,又说他是全地最良善的人——纯全无比的牺牲——当作一种报偿许配给神。问他,他到底意味着什么?怎么可能两种性质同时存在?”
当狐启口时,如有任何希望从我心中窜生,这下全幻灭了。这样争辩根本无济于事。我非常了解狐当时的心境,他被祭司的谬论给惹火了,一下子气昏了头,连赛姬的安危都抛诸脑后。(我发现,任何人,不只是希腊人,只要脑筋清楚又口舌伶俐,极容易作出同样的反应。)
“今天早上我们可是彻底领教了希腊智慧,不是吗,王上?”大祭司说,“这类的话我早就听过了,不需要一个奴隶来教我。他这番辩论听似高妙,却唤不来雨,长不来米谷;献祭却能。这种辩论能力也未带给他不怕死的勇气。今天,他所以沦为你的奴隶,正因为在某一战役中,他丢下了武器,宁可让人捆绑,带到异域卖掉,也不愿枪矛穿心而死。至于了解与神有关的事呢?他那希腊智慧是帮不上忙的。他想把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好像神只不过是写在书上的字。王上,我与神交涉已有三代之久,深知他们令人望而目眩;神的灵随处进出,如潮涨落;神的事,说得愈清楚就愈离谱。哪一处神宫不是黝黝黯黯的?我们从神所得的是生命和力量,不是知识和言语。神圣的智慧并非清淡如水,而是暗浓似血。为什么遭天谴的人不可以是至善又是至恶的?”
说着,说着,大祭司的脸愈来愈像一只狰狞的鸟,与摆在他腿上的鸟形面具恰好相配。他的声音虽不宏亮,却不再像老人般颤抖。狐则弓背坐着,两眼盯住桌面。我猜,被俘的往事,一经人揶揄,他的心头仿若有旧疮疤被热铁烙上一样。那一刻,我真想把大祭司绞死,封狐为王,只可惜我没这权力;不过,在这场争辩中,强者是谁,一看便知。
“好了,好了,”父王说,脚踱得更快,“你们说的也许都对。我既不是祭司,又不是希腊人。我,人们经常告诉我,我是王。你话还没说完吧,接下去呢?”
“因此,我们决定,”大祭司说,“找出遭天谴的人。我们开始卜签。首先问是否应在平民中找。签答:‘否’。”
“再来呢?快说啊!”父王急道。
“我不能说得再快了,”大祭司说,“总该让我喘口气。”接着,我们问可否在长老中找,签答:‘否’。”
父王的脸,颜色莫名,又青又红。这时,他正是愤怒、恐惧交加,包括他自己在内,谁都不知道哪一种情绪会占上风。
“我们又问是否可在王卿中找,签答:‘否’。”
“你们接着问……?”王挨近大祭司,低声问。
大祭司说:“我们接着问:‘在王的家中找吗?’签答:‘是’。”
“嘢,”父王喘着气说,“嘢,正被我料中了。打从一开始我便嗅到了。真是篡逆新招啊!反了!”然后提高声音,“反了!”下一瞬间,他已走到厅门往外大嚷:“反了!反了!侍卫们保持戒备!巴狄亚戒备!禁卫们呢?巴狄亚呢?去把巴狄亚叫出来。”
一阵急步声,铁器哐啷哐啷碰撞,侍卫队赶来。巴狄亚,侍卫队队长,相貌老实的一个人,走了进来。
“巴狄亚,”王说,“今天门外有许多人。该带多少人,你自己决定,去把门外那些持矛站着的逆贼,一个个替我宰了,不是吓跑,而是宰掉,懂吧?一个也不留。”
“杀掉庙卒?”巴狄亚问,看看父王,又看看大祭司,最后又看回父王。
“庙鼠!庙乌龟!”父王嚷道,“你聋了吗?吓破胆了吗?我——我——”他气得说不出话。
“这是下下之策,王上,”大祭司说,“整座葛罗城已都武装起来了。王宫的每道门外都站着一队武装人马。你的侍卫队人数仅及他们的十分之一。并且,侍卫们不敢出手。你敢和安姬交锋吗?巴狄亚。”
“你会见风转舵吗?”王问,“我养了你这么多年,那天在瓦瑞林可是我用盾护住了你的命。”
“那天你的确救了我一命,王上,”巴狄亚说,“这是我永远承认的。愿安姬派我多多为你效命(明年春天或许有机会。)只要一息尚存,我就矢志效忠葛罗王和葛罗的众神。不过,若是王和神相争,最好是你们大人物间私下和解。我不与王权或神灵作对。”
“你——你简直像个女人,”父王尖声骂道,像吹响笛。接着又说,“滚吧!等会儿再找你理论。”巴狄亚行个礼,走了;从他的脸上,你可以看出他根本不在乎这羞辱,好像一条大狼狗面对小狗虚张声势的挑衅。
门再关上,父王苍白着脸默不作声,猝然间抽出他的匕首(就是赛姬出生的晚上刺死侍童的那把),三个箭步走到大祭司跟前,把两位少女推开,刀尖一下子刺透祭司的衣袍,触到他的肌肤。
“老浑蛋,”他说,“使出你的绝招吧,嘿,这把刀的滋味如何,痒痒的,是不是?这里怎么样?这里呢?一把刺进你的心嘛?还是慢慢锥?这下子可随我高兴不高兴了。外头也许有一大群蜂,蜂王却在这里。这会儿,瞧你怎么办?”
单就人间的事论,我从未见过比祭司的冷静更神奇的事。遑论匕首,只要是有人用手指戳向你的两肋间,任凭谁都难面不改色。祭司却泰然自若,把着扶椅的手并无抓紧的迹象。他头动也不动,用原来的声音说:
“戮进去吧,王上,快慢随你高兴,对我都一样。不过,不管我死活,大献是一定要进行的。我到这里来,凭藉的是安姬的神力。我活着便是安姬的代言人。其实,或许更久些。祭司是不会完全死灭的。如果你杀了我,我会更常进宫来,不分白昼、黑夜。别人也许看不见我;我想,你会看得见。”
这真是再糟糕不过了。狐常教我把大祭司想象成一个十足的阴谋家,喜欢玩弄政治权术,常常假借安姬的口吻扩张自己的权力、土地,迫害自己的对敌。我觉得并非这样。他笃信安姬与他同在。瞧他坐在那里——命悬刀口,瞎了的眼却眨都不眨,定定凝视着父王,面目表情如苍鹰——连我都相信安姬与他同在。我们真正的敌人实在不是凡人。厅里充满了神灵,肃穆得令人颤栗。
父王像野兽一样呻吟、咆哮,转身走离大祭司,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两手摩搓过脸庞,又摩搓着头发,累坏了似的。
“接下去呢?把它说完,”他说。
“后来,”祭司说,“我们问遭天谴的是不是王上,签答:‘否’。”
“什么?”父王说,(以下是我一辈子觉得最可耻的事)他的脸一下子开朗起来,只差没笑出声。我以为他一直都知道箭头指的是赛姬,所以,一直替她担心着,想尽力保护她。原来,他并未想到赛姬,也未想到我们其他人。我竟然一直相信他是个面对争战勇气十足的人。
“继续,继续,”他说。他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脆亮许多,好像突然年轻了十岁。
“签占出你最小的女儿,王上。她便是遭天谴的人。伊思陀公主必须作大献的牺牲。”
“这就难了,”父王说,很沉痛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在演戏,不想让人看出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急得失去理智,刹那间,已扑到他跟前,像求情的人一样抱住他膝盖,嘴里不知嘟嚷些什么。我哭着恳求,叫他爸爸,这是我从未用过的称呼。我相信这一插曲颇让他开心。他试着踢开我,看我还是紧抱着不放,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脸和前胸都擦伤了,终于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提起来,然后倾全力将我摔开。
“你!”他喊道,“你这臭妮子、娼妇、卖春药的,竟敢在男人面前插嘴!神堆在我身上的愁苦、灾难还不够吗?还要你来抓我、烦我?稍微让你一下,恐怕还咬我一口呢,瞧瞧你那张脸有多凶,像只发威的母狐狸。再这样撒野下去,就把你送到侍卫房去挨揍。安姬啊!难道鬼神、狮子、兽影、乱民、懦夫折磨我还不够,还要加上这个臭妮子?”
他真是愈嚷愈得意。我在昏晕的边缘,不能哭,不能说话,也站不起来,隐约听见他们商议着祭杀赛姬的过程。先是把她囚禁在自己的寝宫——不,最好是那间五角屋,这比较安全。庙卒将协助宫中侍卫加强戒备,把整座王宫团团包住,因为老百姓正像风信鸡——说变就变,说不定会前来营救。他们冷静、谨慎地商议着,仿佛在筹备一趟远行或一场节庆。然后,在一阵嘶喊声中,我失去了知觉。
[book_title]第六章
“她醒了,”是父王的声音,“狐,你扶那一边,把她扶上椅子。”他们两人把我抬起来,父王的手比我想象的轻柔。后来,我发现武士的手几乎都是这样。厅中只剩下我们三人。
“小妮子,喝点,这对你有用,”扶我坐上椅子后,他拿一杯酒凑到我嘴边,“哇,溅得像小娃娃一样。慢慢喝。对了,这不就好多了?如果这他妈的狗洞王宫里还有一片生肉的话,应该拿它敷在你擦伤的部位。女儿啊!谁叫你与我作对。男人最受不了女人多管闲事,尤其是自己的女儿。”
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愧疚,不知是为了打我,还是为了毫不抵抗就把赛姬交出,谁晓得?此刻在我眼中他只不过是个懦弱、卑怯的王。
他摆好酒杯。“事到如今,”他说,“叫嚷、拉扯都无济于事。狐方才告诉我,甚至在你崇拜的希腊,照样有这种事发生。”
“王上,”狐说,“我还没说完哩。的确有个希腊城邦的王杀了他女儿祭神,但是,后来,他的妻子把他杀了,他的儿子又杀掉他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结果,有鬼从阴间上来把他儿子追得发疯。”一听之下,父王搔搔头,表情木然。“这就是神一贯的作风,”他喃喃,“先逼你做某件事,然后再为这件事惩罚你。不过,还好,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子。”
这下,我的声音可又恢复了。“王上,”我说,“你不可以这样做。伊思陀是你的女儿,你千万不可以让他们杀她。你连救救她都没试一下。一定有办法可想的。在今天和大献的日子之间……”
“听!听!”父王说,“你这傻瓜,明天就是大献的日子啰!”
我又差点昏倒。这和她必须被祭杀一样是噩耗,恐怕更严重。直到现在,我才真正难过起来。我以为她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活——一个月?是的,一个月等于永恒——我们还有快乐的日子过。
“这样好些,”狐轻声用希腊语对我说,“对她,对我们都好。”
“你在那里嘀咕些什么?狐,”父王说,“你们两人这样盯着我,好像我是用来吓小孩的双头巨人,说啊!你们要我怎么办?狐,凭你的机智,如果你是我的话,会怎么办?”
“我会先用武力抵抗一天看看。或者多争取点时间,譬如说,这几天公主恰好月事来,不适合做新娘,或说我做了个梦,梦中有声音指示,大献最好等到新月再举行。我或许会用钱买通人发誓,宣称祭司卜签时作弊。河的对岸有半打人租用他的地,一向对他不满,这些人是最佳人选。我也会办个大宴会。总之,任何可以争取时间的举措。只要给我十天功夫,我会差个密使去找伐斯国王,答应他任何条件,只要他及时率兵来拯救公主,即使把葛罗和我自己的宝座拱手送他,都可考虑。”
“什么?”父王咆哮道,“你真会慷他人之慨。”
“但是,王上,如果我身为国王又为人父,为了救公主,不用说王位,就是自己的性命,我都愿牺牲。让我们力战到底吧!将奴隶们武装起来,若是他们表现出大丈夫的英勇,就还给他们自由。即使到了这地步,如果宫里的人都同心协力,我们仍可以拼得过他们。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大家舍身成仁。这总比两手染着女儿的血下阴间好。”
父王又一次跌坐在椅子上,开始又气馁、又不死心地训话,好像老师在调教一个笨学生(我曾经见过狐这样对蕾迪芙说话)。
“王是我,是我询问你的意见。通常替王出主意的人,总告诉他怎样扩充或保住王权和国土,这才叫做替王出主意。你呢?你叫我把王冠抛上屋顶去,出卖疆土给伐斯国,亲自把脖子伸出来让人家斩。下一步你大概要告诉我,治疗头痛最好的方法是把头砍掉吧?”
“我懂了,王上,”狐说,“请你原谅。我忘了你的安全才是我们应该不顾一切保住的。”深深了解狐的我,不用看也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这真像啐父王一口痰似的叫他难堪。其实我经常看见他用这种表情瞅父王,只是父王从未察觉过。我决定一语道破了。
“王上,”我说,“我们身上流有神的血液,这样尊贵的家族承受得了这种耻辱吗?想想,你死了之后,人们讥笑你曾用小女孩当作挡箭牌救自己的命,这滋味如何?”
“听听她!听听她!狐?”父王说:“瞧我不把她打个鼻青眼肿!不说把她的脸掴个稀烂,反正毁不毁容对她没半点差别。臭妮子,你当心点,我不想一天之内揍你两次,不过,别得寸进尺。”他又站起来在厅中踱步。
“你这个催命煞星!”他说,“你会把人逼疯。人家会以为献给兽的是‘你’的女儿。拿生命作挡箭牌,你说。似乎没有人想到她是谁的女儿。她是我的,我的骨肉。这可是我的损失,有权利生气、叫嚷的是我。如果我不能好好利用她,我生她干嘛?这干你屁事?你以为你这样哭闹、叫骂,背后隐藏的歪脑筋我看不出,是不是?有什么女人会这样爱同父异母的妹妹,何况你这个母夜叉?真是只有鬼才相信。简直不合常理,看我哪天不把你拆穿才怪。”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看样子他可能相信。他脾气一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相信;而且,宫中任何人都比他了解我们女生相处的情形。
“是的,”他说,稍稍冷静一点,“值得同情的是我。人们要的是我的骨肉。不过,我只能秉公行事,不能为了救自己的女儿,就把国家给毁了。你们两人联合起来怂恿我徇私。其实,这种事史有前例。我为她难过,但是,祭司说得有理,安姬有她当得的祭。为了一个小女孩——一个男人也一样——就值得我们大家赔上自己的命?聪明的人都知道,牺牲一人保全群众方为上策。每一场战争不都是这样的吗?”
酒和激愤使我恢复了元气。我从椅身站起,发现自己能站稳。
“父王,”我说,“你说得对。一人为众民捐躯本是合宜的,请以我代替伊斯陀,献给兽。”
父王缄默不语向我走来,(轻柔地)拉起我的手腕,领我走到厅的另一边悬挂大镜的地方。你也许奇怪他为何不把镜子挂在寝宫里,原来,他颇以拥有这面镜子自豪,希望每个访客都见识它。这镜子是在遥远的某个国度磨造的,邻国的王所拥有的,没有一面比得上它。我们用的镜子通常很模糊,这面镜子让人一照,整个容貌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我从未单独留在栋梁室,所以,从未照过它,他让我站在镜前,我们两人并肩出现镜中。
“安姬要求国中最漂亮的少女作她儿子的新娘,”他说,“你却要给她‘这张脸’。”他默默扶我站在镜前一分钟;也许以为我会哭,或把脸转开。最后他说:“走开!像你今天这样撒野,任凭哪个男人都受不了。你那张脸啊,最好马上用块牛排补一补。走,狐和我必须赶紧磋商。”
走出栋梁室时,我第一次感觉腰痛;原来,摔倒时把腰扭了。然而,看见短短时间内,整座王宫起了变化,我随即又忘了痛。宫中,突然拥挤起来。所有的奴隶,不管有事没事,总是跑来跑去,或三三两两聚拢,脸上表情庄严,轻声交谈着,哀伤中略含一丝喜悦(对这,我倒不介意,反正只要宫中有大事发生,他们的反应就这样)。阳台上有许多庙卒闲荡;一些庙中的少女坐在廊下。从院子传来香火的味道,牲祭不断。安姬已经接管王宫了;诡谲、肃穆的气氛到处弥漫。
走到梯阶下方,我会碰到谁呢?除了蕾迪芙之外。她泪涟涟向我跑来,哇啦哇啦哭诉:“噢,姐姐,姐姐,多可怕呀!噢,可怜的赛姬!只是赛姬一人,对不对?他们不会要我们全家人,会吗?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不,不是我——噢,噢……”
我把脸凑近她,低声却清晰地说:“蕾迪芙,哪天我若当上葛罗国女王,或在宫中掌权,看我不把你吊起来慢慢用火烧死才怪。”
“噢,太残忍了,太残忍了,”蕾迪芙抽泣道,“这种话你怎说得出口,况且我已经难过死了?姐姐,不要生气,安慰我一下嘛——”
我把她推开,继续走我的。蕾迪芙的哭功,我早就领教过了。她的眼泪不全是假的,但廉价若臭沟水,我明白了——其实,我早就略有预感——是她到安姬宫去告状,并且不怀好意。当然啰,除了存心恶作剧之外,她根本没料到会导致这种结局(她从来不管自己任着性子会惹出什么祸)。如今,她后悔了;但是,只要一枚胸针或者新的情夫出现,她马上停止哭泣,呵呵浪笑。
走到楼梯顶端(我们的宫殿不只一层,甚至还有走廊,造型不同于希腊的建筑),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觉腰痛加剧,一只脚还有点跛。我仍然尽快赶到那间囚着赛姬的五角房。门自外拴着(我后来用这间房施行软禁),门前站着一个全副军装的人,他是巴狄亚。
“巴狄亚,”我气喘吁吁,“让我进去。我必须见伊思陀公主。”
他和蔼地看着我,摇摇头说:“不可以,姑娘。”
“但是,你可以把我们两个人都关进去呀!巴狄亚。除了这一道,又没其他门。”
“越狱逃亡都是这么开始的,姑娘。虽然我同情你和那位公主,但,这行不通。我奉了最严格的命令。”
“巴狄亚,”我哭求他,左手压着腰间(痛愈厉害了!),“这是她活着的最后一晚。”
他转过脸去,又说:“抱歉,不可以。”
我一言不发转头就走。虽然除了狐的之外,他的脸是我当天所见的唯一一张仁慈的脸;那一霎那,我却恨他,胜过恨父王、祭司甚或蕾迪芙。我接着所做的事证明我的确急疯了。我拼命跑进寝宫,里边有父王的兵器。我拿了一把素净的好剑,抽出剑身,瞧了一瞧,试试它的重量。对我,丝毫不算重。我又摸摸剑棱、剑尖,当时觉得够利了,虽然剽悍的武士恐怕不以为然。很快地,我又回到赛姬的囚房。虽然身为女人,激怒中的我不乏男人的胆量。“看剑,巴狄亚!”我大声喊出。
对从未使过兵器的女孩而言,这的确是疯狂的尝试。即使懂剑术,脚跛加上腰痛(深呼吸时更是要命),也让我施展不开。虽然这样,为了制伏我,他还是显了点身手,主要的原因当然是避免还击时伤到我。没两下子,他已经把剑挑落我的手。我呆立在他面前,手掌重重压着腰,浑身粘嗒嗒地出汗,忍不住发抖。他的眉间不见一滴汗,呼吸速度没变;对他,就是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发现自己如此没用,不禁新愁浇旧愁,纳闷极了,于是孩子气地放声大哭,像蕾迪芙一样。
“姑娘,你不是男的真是太可惜了,”巴狄亚说,“你像男人一样眼明手快。我没见过哪个新兵第一次出手有你这么灵活的;我真想训练你,只可惜——”
“巴狄亚啊,巴狄亚,”我哽咽着,“杀了我吧,这样就一了百了了。”
“不可能的,没这么好死的,”他说,“你不会马上断命,而是慢慢拖磨至死。你以为剑一刺一抽,就叫人一命呜呼吗?这是故事书的玩意。当然啦,除非我横刀把你的头斩断。”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只知道哭,哭。
“真是要命,”巴狄亚说,“我可受不了这个。”这时,他的眼眶也盈满了泪水;他是个心肠软的人。“谁叫她们一个这么勇敢,另一个又长得那么可爱。来吧!姑娘,别哭了。就让我赌上自己的命吧!也顾不得安姬发怒了。”
我凝视他,还是说不出话。
“如果帮得上忙,我愿为里面的那位姑娘舍命。你或许奇怪,为什么身为侍卫长,我竟然站在这里,像个普通狱卒。我不愿让别人做这差事呀,我以为,如果可怜的姑娘叫唤时,或有任何理由让我进入囚房内,在她的感觉里,我总比任何陌生人亲切。小时候,她曾经坐在我膝上……不知道诸神懂不懂得人情味啊?”
“你要让我进去?”我问。
“有一条件,姑娘。你必须发誓,一听我敲门,即刻走出。这里目前很安静,呆会儿就会有人进进出出。庙里的两位姑娘马上来了,已经通知我了。你爱呆多久尽管呆,不过,我一发出信号,你一定得立刻出来。敲三下——就像这样。”
“一听你敲三下,我会立刻出来。”
“请发誓,姑娘,手按在我的剑上。”
我发了誓。他左右看看,拿掉门栓,说:“快点进去。愿天保佑你们。”
[book_title]第七章
五角房的窗户开得又小又高,甚至中午都需照明,正因这样它才可以充当囚房。这是我曾祖父盖的,原为一栋高塔的第二层,后来因故停工,未再往上搭建。
赛姬坐在床上,身旁燃一盏灯。当然,我一下子扑进她臂弯中,但是,一瞥间看见的景象——赛姬、一张床、一盏灯——成为我一辈子难忘的记忆。
我还未开口,她便说:“姐姐,他们把你怎么了?瞧,你的脸,你的眼!他又打你了。”这时我才发现她一直哄慰着我,好似受害的孩子是我。这给巨大伤恸中的我,平添一阵心痛。从前那段快乐时光中我们之间的爱不是这样的。
灵敏、柔细如她,马上体会出我的感觉,她随即叫我“麦雅”,这是婴儿时期狐教她的。是她最先学会的几个字之一。
“麦雅,麦雅,告诉我,他把你怎么了?”
“噢,赛姬。”我说,“有什么要紧呢?杀我都无妨!只要他们抓我,不抓你。”
她还是不罢休,逼得我全盘说出,虽然时间那么有限。(我怎能拒绝她?)
“妹妹,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最后说,“对我,这一切都无所谓。他是我们什么人?说他不是我们的父亲,怕会羞辱你我的母亲。说是的话,‘父亲’这称呼就变成了诅咒。从今以后,我相信他会临阵躲到女人的背后去。”
她听了竟然笑了(让我怵然心惊)。她几乎没怎么哭,即使哭,我想,大半也是因为爱我、同情我。她坐在那里,挺直着前身,俨若女王,没有半点行将就死的迹象,只是手非常冷。
“奥璐儿,”她说,“你让我觉得,比起你来,我更是狐的高足。你难道忘了每天早晨我们念来自勉的话?‘今天,我会遇见残暴的人、懦夫和骗子、嫉妒人的、醉酒的。这些人所以这样,因为他们不能明辨是非。’这种恶临到他们,却未临到我;然而,我要同情他们,不要——”她以敬重的态度模仿狐的声调;模仿的技术比葩妲高明多了。
“噢,孩子,你怎会——”我又泣不成声。她所说的这一切听来虚飘飘的,离我们眼前的悲痛那么遥远。我觉得我们不应这样谈下去,至少不该现在。至于谈些什么好,我不知道。
“麦雅,”赛姬说,“你必须答应我,你不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吧?你不会自戕吧?千万别!为了狐的缘故。我们三人是要好的朋友。”(为什么她一定要说“朋友”?单单是朋友吗?)“现在,只剩下你和他了,你们必须同心协力,比以前更团结,就像殊死战中的同袍。”
“噢,你的心是铁打的,”我说。
“至于父王,请为我向他道别。巴狄亚是个谦恭、明理的人。他会告诉你垂死的女孩应该对自己的生身之父说些什么。临终总不要显得卤莽、无知。除此之外,我对父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对我,他简直像个陌生人;我对养鸡妇的婴儿认识得都比对他多。蕾迪芙嘛——”
“把你的诅咒给她吧。如果死人会——”
“不,不。她所做的,她并不知道。”
“不管狐怎么说,我都不会饶恕蕾迪芙,即使你求情,也没用。”
“你愿做蕾迪芙吗?什么?不愿?那么,她实在值得同情。如果他们容许我支配自己的首饰,你一定要留下我俩真正喜欢的,那些大的、贵重的全都给她无妨。狐和你若喜欢什么,就自己留下。”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头埋在她腿间哭泣。多么希望她也这样靠在我的腿间!
“抬头看看我吧,麦雅。”不多久,她说,“别惹我心碎,我可是要作新娘子的人了。”她忍心说,我却不忍心听。
“奥璐儿,”她轻柔地说,“我们是神的后裔,绝不要羞辱了这血统。麦雅,每回我摔跤时,叫我不要哭的,不都是你?”
“我想你大概一点都不怕,”我说,听起来几乎像在责备她,虽然这不是我的本意。
“只有一件事,”她说,“我心里某个角落还残留着一道冰冷的疑惑,一抹可怕的阴影。假若——假若——阴山并没有神也没有神圣的兽;而绑在树上的人只是一天又一天因饥渴、因风吹、因日晒慢慢死去,或被乌鸦和野猫一口一口啄死,那么……噢,麦雅,麦雅……”
这时,她开始哭起来,恢复她孩子的天真。除了抚慰她,和她一起哭外,我能做什么?说来,十分叫人惭愧——她这么一哭,我反倒在悲苦中尝到一丝甜味。我来五角房探监,本来就是为了安慰她。
她先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又俨若女王地说:“但是,我不信这个。大祭司曾到我这里来过。从前我不认识他。他和狐所想象的不一样。姐姐,你知道吗?我愈来愈觉得狐并不认识真理的全面。当然,他知道的已够多了,如果没有他的教导,我心中必像地牢一样黝黑。然而……我不知怎么说才恰当。他把整个世界称作一座城,但这座城的根基是什么?城底下是地球本身。城外面呢?所有的食物是否从那里来的,包括危险在内?……万物或生长或朽烂,或滋养或毒害,或在阴湿中粼粼发亮……总之,(我说不上来为什么)让人觉得多多少少像安姬……”
“是的,像安姬宫,”我说,“全地不都充满她的味道吗?你我这样阿谀她,难道还不够?诸神想把我们拆散……噢,这叫我怎受得了?……他们有什么绝招还没使出呢?当然,狐错了,他根本不了解安姬。他理念中的世界未免太单纯了些。他以为神并不存在,或者(傻呵!)神若存在,必定比人良善。他心地太好了,所以,从未想到神的确存在,但是比最坏的人还坏。”
“或者,”赛姬说,“神真的存在,但不会做这些事。即使会做这些事,这些事也不像表面看来的那样,这难道不可能吗?如果我真是嫁给一位神,那又如何呢?”
我真被她惹火了。我连命都愿为她舍了(至少,这是真的,我知道),竟然在她赴死的前一晚还会生她的气。她说得那么沉着、富有哲理,好似我们正在梨树后与狐辩论,眼前还有数不清的时辰、岁月。我们之间的离别,对她,仿佛算不了什么。
“噢,赛姬,”我几乎尖叫起来,“这是什么?除了谋杀的懦行之外,还能是什么?他们把你抓起来,你,他们曾经膜拜过,而连只蟾蜍都不忍心伤害的你,他们抓来喂怪兽……”
你会说——我也已经对自己说了几千遍——一知道她内心已稳妥地相信大祭司的话,认为自己是去嫁给神当新娘,而非给兽当食物,我应该与她站在同一阵线,支持她的看法。我到她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尽可能安慰她吗?的确不应拿走她原有的信心。但是,我无法自制。也许这与我的自尊有关,跟她的有点类似,那就是不愿意蒙起自己的眼睛,不愿意遮掩事情可怕的一面;或者,焦虑中自有一种苦毒的冲动,要说出,不断地说出,最坏的可能。
“我知道,”赛姬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认为它会来把我这祭物给吞吃了。我自己也是这么想。总之,就是死。奥璐儿,你以为我像小孩一样不懂事吗?如果我不死,怎能替葛罗全境付上赎价呢?而且,如果我所要去的是神那里,当然必须经过死亡。这种方式,有关神的讲论中最离奇的部分,也许是真的。被吞吃和与神结合也许没什么不同。实际的情形,我们并不了解。一定有许多事,连大祭司或狐都不知道。”
这回我咬咬自己的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心中只觉龌龊莫名。她难道认为兽的淫欲比饥饿境界更高?她难道愿与一条虫、一只巨晰蜴或一阴影交欢?
“至于死,”她说,“门外的巴狄亚(哦,我多么爱巴狄亚)一天至少瞻仰它六次,前去寻找它时还吹着口哨。如果被死吓倒的话,那真是白作狐的学生了。而且,姐姐,你也知道,他自己曾经透露,除了他所追随的之外,希腊还有其他思想大师。有些大师教导说,死亡就像在一间狭小、漆黑的房子(这便是我们死前所认识的人生)开了一扇门,通往一辽阔、真实的所在,那儿,真正的太阳照耀着,我们将遇见——
“噢,残忍,残忍!”我哀哭着,“你留下我一人,不难过吗?赛姬,你曾经爱过我吗?”
“爱你?怎么了,麦雅?除了你和狐公公外,还有谁让我爱?”(不行,她怎能在这当儿扯进狐来?)而且,姐姐啊,你不久就会来和我团聚的。她以为,人的一生,在今天晚上的我看来,会很漫长吗?就算我活下去,又怎么样呢?想象得到的,我最后总会被嫁给某个王——恐怕和父王一模一样。这一来,你看,结婚和死又有什么两样?离开娘家——失去你,麦雅,和狐——失去自己的贞操——生孩子——所有这些都是死。说真的,奥璐儿,我自己也把不准。此去对我也许是最佳的选择。”
“最佳!?”
“是的,活下去的话,我指望什么呢?这王宫、这样的父亲——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留恋呢?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已经共同度过。奥璐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从未告诉过别人,包括你在内。”
现在的我当然知道即使是最相爱的人,彼此也有秘密。但那天晚上,听她这么一说,我心痛如刀割。
“什么事呢?”我说,一面看着我们的两双手在她腿上相牵。
“我一直对死怀有一种憧憬,”她说,“至少,从有记忆以来便如此。”
“噢,赛姬,”我说,“难道我的存在未带给你任何快乐?”
“不,不,”她说,“你不了解。这与一般的憧憬不同。每当最快乐的时候,我憧憬得更厉害。可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我们到山上去,狐、你和我三人,风和日丽……葛罗城和王宫在眼前消失。记得吗?那颜色和气味,我们遥望着阴山。它是那么美丽,使我油然产生一种憧憬,无止境的憧憬。那里必有某处地方可以满足我的憧憬。它的每一样景物都在呼唤我:赛姬,来!但是,我不能去,还不能去!我不知道去哪里。这使我难过,仿佛我是一只笼中鸟,而其他同类的鸟都归巢了。”
她吻着我的双手,又放开它们,站起身来。她和父王一样,讲起令自己激动的话时,喜欢踱来踱去。从这一刻起,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她了。(多令人惊骇啊!)明天的献祭只不过为一件已经开始的事作结(多久以来?在我毫不察觉下),她已经离开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既然我写此书是为了控告神,公平的话,也应写入一切别人可以用来控告我的。所以,让我写下这个:正当赛姬说着的时候,我觉得尽管我很爱她,却抹不去心头的一股怨恨。虽然,极其明显地,她所说的这一切在此刻带给她无比的勇气和慰藉。我却不要她有这勇气和慰藉,这些就像梗在我们中间的厚障蔽。如果众神是为这怨恨的罪弃绝我,我的确犯了这罪。
“奥璐儿,”她说,眼睛灼灼发亮,“你知道的,我就要到那阴山去了。记得我们怎样常常瞻仰它,渴望它?还有那些我编的故事——那座黄金和琥珀砌成的古堡,那么耸入云天……我们以为永远无法到那里去。如今,万王之王将为我盖这座城堡。真希望你能相信!请听我劝,千万别让悲哀堵住你的耳朵,使你的心肠变硬——”
“心肠变硬的是我吗?”
“永远不要对我心硬;我也不会对你心硬。不过,请听我说,众神要人的血,并且指出要谁的,这些事真的像表面上的那样邪恶吗?如果他们选上国中其他一个人,那他真会吓死,让他承受这种悲哀,真是残酷。但是,他们选中我,而我,麦雅,打从孩提时期,还被你两手抱进抱出时,就已经为此预备好了。我一生中最甜蜜的事莫过于憧憬——憧憬到阴山去,去找出一切美的源头——”
“这是最甜蜜的事?噢,残忍呵,残忍!你的心不是铁打的,而是像石头般硬。”我啜泣着,不过,她可能没听见。
“——那是我的家乡,我原应出生在那里。你以为这毫无意义吗——这一切的憧憬,对家乡的憧憬?真的,此刻我觉得的,不像是离去,而像归来。从我出生到现在,阴山的神一直追求着我。噢,至少请抬起头来看我最后一眼,向我贺喜吧!我去,乃是去到我情人的怀里,你难道不了解——?”
“我只知道你从未爱过我,”我说,“你尽管去神那边吧,你已变得和他们一样残忍。”
“噢,麦雅!”赛姬哭了,她终于又流泪了,“麦雅,我……”
巴狄亚敲门了。没有时间说动听的话了,也没有时间收回已溜出嘴的话。巴狄亚又敲门,敲得更响。我曾抚剑发誓,这誓言像剑一样刺入我心。
最后的,忘情的拥别!记忆中没有这经验的人多么有福。有这经验的人,可忍受得了我这样白描直抒?
[book_title]第八章
一回到走廊,我的腰痛又发作了,与赛姬在一起时,竟浑然未觉。不过,悲哀的感觉倒僵化了一阵子,虽然脑筋变得十分清明。我决定陪赛姬到阴山上的圣树那里,除非他们用铁链把我拴住。我甚至打算躲在山上,等祭司、父王和其他人离开后替赛姬松绑。“倘若真有幽影兽,”我想着,“让我救不了她,那么,我会亲手毙了她,免得她被兽蹂躏。”为了应付这一切,我必须好好吃喝一顿,睡个好觉(已经午夜了,我仍滴米未沾),但首先,必须弄清楚谋杀(他们所谓的“大献”)到底什么时候进行。所以,我强忍着腰痛,在走廊踅来踅去,终于撞见一位老奴,父王的酒师,他应知详细过程。整队行列,他说,将在天亮前一小时从宫中出发。我于是回到自己的卧房,叫侍女为我端来饭食,一面坐着等候那时辰临到。忽然,一阵晕眩涌上,除了觉得浑身发冷之外,我无法思考、知觉。侍女端上食物,我勉强自己吃,却咽不下,仿佛嘴里被塞满布团似的。不过,倒喝了点她们为我找来的啤酒,又喝了许多水(因为啤酒使我翻胃)。餐没用完,人已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依稀记得自己深知哀恸临身,却怎么也想不起为了什么。
她们把我抬上床。身体一被碰触,我立刻抖缩,并发出呻吟,一下子,便不醒人事了。所以,当她们照我的指示,在天亮前两小时叫醒我时,我觉得只不过是心跳一下之后的事。一醒过来,我忍不住尖嚎,因为睡了一觉,伤处全都绷硬起来,每动一下,有如被热铁箝灼咬。有只眼睛,上下眼睑肿得闭合住了,等于瞎了。她们看见扶我起床让我这么痛苦,便恳求我躺下。有个侍女说起床也没用了,国王已经指示,两个公主都不准出席大献。另一个问是否需叫来葩妲。我用恶毒的字眼叫这个侍女闭嘴,告诉她,若有元气,我必定好好打她一顿。果真这样,实在不公平,因为她是个好女孩(还算幸运,我的侍女们都不错,因为一开始我便亲自调教,拒绝让葩妲插手)。
她们总算帮我穿上了衣服,努力想喂我吃点东西,甚至拿来一点酒,我想是从父王的酒瓶里偷来的。她们全在哭,我没有。
为全身酸痛的我穿衣,需要折腾半天。所以,酒未来得及喝,便听见音乐已经奏起,奏的是庙乐——安姬的音乐,鼓、号、响板、钹齐声喧噪——暧昧、令人嫌厌,神圣中充满死亡的味道。
“快!”我说,“他们要出发了。噢,我起不来。扶我,扶我。不,再快点!如有必要,拖也行。我若呻吟、喊叫,就当没听见。”
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扶到楼梯头。向下俯视,我看见栋梁室和寝宫间的大厅炬火荧荧,人头攒聚。众多卫兵中夹杂一些贵胄少女,她们戴发冠、蒙面纱,作伴娘妆扮。父王穿着耀眼的华冕,有个人戴着鸟形面具。传来的气味和薰烟显示,无数牲口已在院子里的祭坛上被宰杀了(即使全地闹饥荒,神的食物仍需想尽办法弄到)。大门洞开着,穿过它,可以瞥见清冷的晨曦。门外,成群安姬庙的祭司和少女在那里吟唱。一定有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因为在歌声一间歇,便传来人群的嚣噪。(绝不会错!)任何兽类聚合一处,都不会发出像人的喧嚷那样丑陋的声音。
我一直没见到赛姬。神比我们聪明,总会使出人意想不到的狠招,让我们提防不得。终于,我见到赛姬了,但是,见到不如不见。她直挺挺端坐在大祭司和父王之间的抬舁上。我起先所以没见到她,是因她脸上涂满了油彩,全身穿金戴银,又顶了一头庙姑似的假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她的眼睛,嵌在那厚厚的一层毫无生气的假面中,显得非常奇怪;当她往外张望时,你辨不清她张望的方向。
实在高明,神的伎俩。杀她还不够,必须假借她父亲的手;把她从我身边夺走还不够,必须夺走三次,让我心碎三次。第一次是用卜签定罪她,然后是昨晚她那番离奇、冰冷的话;现在呢?用这副粉饰、俗丽的恐怖模样,来毒害我对她的最后印象。安姬戕夺了最美丽的生灵,把她变成一具丑陋的玩偶。
根据她们后来的描述,我试着下楼梯,但一移步就瘫倒了,她们只好把我抬回床上。
此后,我病了许多天,对这些天毫无记忆。她们说,我神智反常,两眼一直睁着没睡。我倒依稀记得自己看见各种不同的景象互相缠扭,层出不穷,却又似乎千篇一律。每幅景象一出现,尚未读懂它,又变成另一幅景象。不过,每幅新的景象总在同一处地方扎痛我。同一条线贯穿所有的幻觉。请注意,这又是神的伎俩。睡觉也好、癫狂也好,人都逃不了他们的魔掌;借着噩梦、幻觉,他们照样追讨你。其实,这时的你最受他们摆布。唯一勉强能抗拒神的(完全的抗拒并不存在),是保持高度清醒、明智,认真工作,不听音乐,不仰观天空俯视大地,并且(最重要的)不爱上任何人。如今,他们发现我为赛姬心碎,便让她成为我一切幻象中的死敌。一想到她,我就有按捺不住的冤气。她对我深恶痛绝,我则成天想报复她。有时,她、蕾迪芙和我是三个玩在一起的孩子,没一会儿,她和蕾迪芙便把我赶走,不让我加入游戏,两人手牵手站着嘲笑我。有时,我是个美女,情人长得略像可怜的遭阉割的泰麟(荒谬吧),或者略像巴狄亚(我想,因为他的脸是我病倒之前最后见到的男人脸)。但是,就在我们跨入洞房之际,或者就在喜床边,赛姬出现了,满脸油彩,戴着假发,整个人不及我的前臂长,但伸一根指头,便把我的情人拐跑了。他们走到门口,同时转过身来指着我嘻笑。但这些都是影像最清晰的片断,大部分时候却是模糊、混乱的——赛姬把我推下高崖,赛姬(像极了父王,却仍是赛姬本人)踢我、扯住我的头发甩我,赛姬把着火炬、剑或皮鞭追赶我,追过一片辽阔的沼泽、黑濛濛的山——我抱头鼠窜。总之,不断的欺凌、恨恶、嘲讪,而我下定决心报复。
当我开始康复时,幻象便消失了,唯一留给我的,是意识间一种深受赛姬伤害的感觉,只是我无法定下神来分辨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告诉我,曾有几个小时我躺在那里呓语:“残忍的女孩,残忍的赛姬,她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久,我的神志又恢复正常了,知道自己疼惜赛姬,她也从未刻意伤害我。虽然最后一次的聚首,她没怎么谈到我,倒说了一大堆话顾及阴山神、父王、狐、蕾迪芙,甚至巴狄亚。这点颇让我伤心。
没多久,我注意到某种悦耳的嘈杂声已持续好一阵子。
“那是什么?”我问,被自己喑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什么是什么?孩子,”是狐的声音,我隐约知觉他坐在我床边已有几个时辰了。
“那嘈杂声,公公,在我们头上的。”
“那是雨声,亲爱的,”他说,“真应为这雨和你的康复感谢神,我——你还是再睡一会儿吧!来,先喝了这个。”他把杯子凑上来时,我看见他颊上有泪痕。
我的骨头一根也没有折断,所有的疼痛已经随着瘀伤消失了。不过,我还是很弱。弱和工作是神未从我们身上夺走的两样苦中之乐。若非他们必然早已洞悉,我才不愿写出来,免得他们激动得连这两样也夺走。我是弱得无法感受太多的悲伤或愤怒。所以,元气尚未恢复的这些天,心情可谓相当快活。狐(他自己也苍老了许多)对我呵护备至,侍女们亦然。我这才明白原来大家还蛮喜欢我的。我睡得非常香甜,雨继续籁籁下着,偶尔,温和的南风从窗外吹入,伴着阳光。好长一阵子,我们谁也不提赛姬,尽谈些平常的事。
她们告诉我许多事。从我生病的那天起,气候就变了。舍尼特河又满了起来。虽然解旱太迟,来不及挽救大部分的农作物(只有一、两畦田结了穗);不过,菜倒是长得很好。最令人高兴的是,草奇迹似的回生了;比我们预期中的有更多牲畜获得保全。瘟疫更是全过去了(我的病与瘟疫无关)。鸟又飞回葛罗来,丈夫会射箭或设陷阱捕猎的妇女不必愁锅中没东西烧了。
这些事,侍女们告诉我,狐也告诉我。当旁边没人时,狐又另外告诉我其他消息。父王现在可是人民的救星了,人民爱戴他、拥护他。大献的当儿,他成为人们同情、称颂的焦点。在山上的圣树边,他号啕大哭,撕掉自己的衣袍,亲拥了赛姬不知多少次(他以前从未拥过赛姬),一遍又一遍说着自己不敢保留最心爱的人:“让她死吧,如果人民的福祉这样要求。”全体群众闻之恸哭——狐听人说。他本人并未在场,因为奴隶和外邦人不准出席大献。
“你知道吗?公公,”我说,“父王真会演戏。”(当然,我们用希腊语交谈。)
“不全然吧!孩子!”狐说,“他一边演,一边自己也当真起来。他的眼泪不见得虚伪,当然,也真不到哪里去——同蕾迪芙的一样。”
他接着告诉我从伐斯国传来的好消息。群众中曾有个傻瓜说伐斯王有十三个儿子。其实,他生了八个,其中有一个早夭。大儿子痴戆,无能执政,王于是(按照当地的法律所许可的)任命三儿子俄衮为继承人。结果,他的二儿子楚聂不满越次废立,轻易间便在国中挑起反动情绪,他登高一呼,许多人加入叛军行列,矢志为他争回继承权。这么一来,伐斯全地可能陷入内战起码一整年。目前,对峙的双方已经对葛罗摆出怀柔姿态,所以,与伐斯毗邻的边境目前当能太平无事。
几天之后,狐好不容易又跟我在一起(父王常常需要帮忙,大部分时候他无法来找我),我说:
“公公,你仍相信安姬只是诗人和祭司捏造出来的吗?”
“为什么不是?孩子。”
“如果她不是神,为什么妹妹死后便有这些事发生?长久以来笼罩我们的危机和瘟疫一下子烟消云散。为什么呢?当那天他们——风竟然立刻转向了呢?”我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称呼那仪式。我的悲伤随着元气的恢复又回潮了,狐也一样。
“这是该死的巧合,该死的巧合,”他嘀咕,五官扭曲起来,部分因为愤怒,部分为了噙住泪水(希腊男人与女人一样爱哭),“就是这种巧合滋长了蛮族的迷信。”
“可是,公公,你不是常告诉我世上没有巧合的事吗?”
“是没巧合,方才我只不过情急之下随口胡诌。我的意思是,这些事的发生与赛姬的死无关。它们全是同一网络的部分。这网络称为大自然,或太一。西南风越过一千里海陆吹到这里,若要这风不吹来,全世界的气候便需从头改观。万事都笼罩在这个大网络里;你不能从中抽出一根线,或加入一根线。”
“所以,”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赛姬死得毫无意义。父王假如多等几天,她便能免于一死,因为一切会自行否极泰来。这点,你认为堪称安慰?”
“不是这么说。他们的恶行,就像一切恶行一样,出于无知又徒劳。值得安慰的是,作恶的是他们,不是她。有人说,被绑上树时,她眼中毫无泪水,手也不颤抖一下。大家离去,留下她一人时,也没听见她哭喊,她死得那么良善、柔顺、勇敢,和——和——唉!唉!噢,赛姬,我的小——”感情胜过了理智,他用外袍掩住脸,哽咽离去。
第二天,他说:“小妮子啊,昨天可让你瞧见我没长进的样儿了。我研究哲学,起步太迟了。你还年轻,还有希望。爱和失去爱原本是自然设定给人性的。如果不能承受后者,那是我们自己的愧咎,不是赛姬的。用理性而不用私情看,人生所能臻至的美德,她哪样没做到?——贞洁、节制、谨慎、温柔、仁慈、勇气——和名誉;虽然名誉只是糟粕,若应将它列入,她可堪与伊菲革涅亚和安提戈涅齐名呢!”
当然,有关这两位少女的故事,他早就讲给我听了,并且常常讲,所以我记得一清二楚,包括诗人们的遣词用字。然而,我请他再重述一遍,主要是为他着想;因为我已经够大到懂得人(尤其是希腊人)能够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获得安慰。不过,我自己也爱听。这些平日熟习的事物能帮人抑制住强烈的伤感;从恢复健康以来,我的思绪总掺和着哀愁。
次日,我第一次下床,便对狐说:“公公,我失去了作伊菲革涅亚的机会,那么,让我做安提戈涅吧!”
“安提戈涅?怎么作呢?孩子。”
“她亲手掩埋了哥哥。我可以学她——总还有些遗骸可寻。即使是兽,也不会吃尽每一根骨头。我必须到圣树那儿。可能的话,我会把它……它们……捡回来,好好烧成灰。如果太多了,带不回来,就埋在山上。”
“这倒是颇敬虔的行为,”狐说,“合乎人的礼俗,虽然未必合乎自然。不过,这时上山去,就气候说,恐怕晚了点。”
“所以要尽快行动啊!二十五天之后,就要开始下雪了。”
“但愿你能做到,孩子,你病重了好一阵子了。”
“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个。”我说。
[book_title]第九章
我已经可以起身在宫里、花园里走走了,不过,有点偷偷摸摸的,因为狐告诉父王我还在生病,以免他把我叫到栋梁室做事。父王常常问:“这小妮子怎么搞的?她难道想一辈子赖在床上?我可不愿供养只吃饭不做事的懒虫。”失去赛姬并未使他因此对蕾迪芙或我仁慈些。刚好相反,“听他说话的口气,”狐说,“仿佛世上作父亲的疼女儿,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疼赛姬。”神把他的心肝宝贝夺走了,独留给他一个小荡妇(蕾迪芙)和一个母夜叉(就是我)。不用狐告诉我,我也猜得到。
我自己倒是忙着筹计怎么到山上圣树那边去收拾赛姬的遗骸。我决心这样做,说起来很轻松,真正去做,却是极其困难。我从未骑过牲口,所以,只能步行。从宫里到树那儿,一个识路的男人都得走上六个钟头。我,一个女人,又不识路,至少要八个钟头。然后,花两个钟头做所要做的事,回程就算六个钟头吧,总共需要十六个钟头,这不是一口气可以完成的。我必须在山上过一夜,随身需带食物(尤其水)和保暖的衣服。我的元气若未完全恢复,这计划也行不通。
事实上,现在回顾,我似乎尽量拖延着。并非畏难,而是做完这件事后,余生好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只要这件事尚未完成,我和下半辈子枯寂的荒原之间便还有一道隔障。一旦收拾好她的骨骸,一切与她有关的事似乎就从此结束了。但是,纵使这件壮举还搁浅在前头,已有沮丧从日后荒寥的岁月向我汹涌地扑过来,与我先前捱受的痛苦不同。我没有哭,也没有扭指头,倒像水被装进瓶里闲置在阁楼:完全静止,没人喝它、倒它、泼它或摇它。日子没完没了,仿佛影子钉牢在地面,日头不再移动。
有一天,百无聊赖到了极点,我从一道小门进宫,门后一条狭窄的甬道,两旁各为侍卫房和乳酪间。我坐在门槛上,与其说是身体疲劳(神不安好心,使我越长越壮),不如说是意兴阑珊,下一步不知该往哪里去或该做什么。有只臃肿的苍蝇正攀沿门柱往上蠕动。我记得当时觉得这虫蛆恹恹懒懒、似无目标的蠕动,恰是我人生的写照,甚至是全体人类的生活写照。
“姑娘,”声音从后传来,我抬头一看,是巴狄亚。
“姑娘,”他说,“恕我直言。我也尝过悲伤的滋味。像你现在一样,我曾经镇日枯坐,任由时间瘸腿蹶过,一晃便是几年。是战争医治了我,我还不知有什么更好的疗伤方法。”
“但是,我又不能打仗。”我说。
“你能,差不多能了。”他说,“可记得在小公主的囚房外(蒙神恩眷的人啊,愿她魂魄平安!),我曾说你眼明又手快。你以为我是说来安慰你的,也许是吧,但的确也是事实。现在,侍卫房没有人,这里又有几把钝剑,不妨进来,让我教你使剑。”
“不,”我无精打采地说,“我不想学,学了也没用。”
“没用?试试再说。当身体的每一根肌肉,包括手腕和眼睛都活动起来时,人就无暇悲伤了。这是事实,姑娘,不管你相不相信。此外,像你这样一付天生的好身手,若不加以训练,简直是可耻的浪费。”
“不,”我说,“不要管我。除非用利剑,让我死在你刀下。”
“随你胡说。只要试过之后,你就不会这样了。来,你不学,我就永远站在这里。”
一个和蔼的男人总能说服小他几岁,心中伤悲的女孩。我终于站起身来,跟他进去了。
“那盾牌太重了,”他说,“这面正好。喏,这样把住它。一开始便需记住,你的盾是武器,不是一堵墙。攻击时,不只是剑,连盾也是利器。看,我这样挥舞盾,让它像蝶翅一样翻舞。只有这样,你才能把从各个方向击来的箭镞、矛头和剑尖挡开。现在,这是你的剑。不,不是这样拿。你必须稳稳把住它,却不要太用力,它又不是野兽,想挣脱你的掌握。对了,这样好多了。再来,左脚跨向前——不要看我的脸,看我的剑,击刺你的又不是我的脸。接着,让我教你一些防身术。”
他足足把我留了半个钟头。我从未这样聚精会神过,整段时间内,什么也没想。不久前,我才说工作和体弱可以聊慰伤心人,其实,汗尤然——它比哲学更能医治乖僻的心灵。
“够了,”巴狄亚说,“你的姿势非常好,我有把握把你训练成剑士。明天你会来吧?不过,别穿这样的衣服,碍手碍脚的,最好只到膝盖。”
我真是又热又渴,赶忙越过甬道,跑进乳酪房喝了一大碗奶。凶年以来,我已经忘了食物可以如此甘美。这时,有位兵丁走进甬道对巴狄亚说话(我猜他看见我们在做什么),我听不清巴狄亚的回答。过一会儿,他提高了声量:“不错,她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她是个勇敢、诚实的姑娘。若有个瞎眼的男人,而她又不是王的女儿,准可以做人家的好太太。”听在我耳里,这简直近乎情话。
此后,我每天都向巴狄亚学剑,他的确是我的良医。我仍然悒郁寡欢,只是麻木的感觉消失了,日子又恢复了正常的步调。
不久,我告诉巴狄亚自己多么想到阴山去以及为什么。
“真是设想周到,姑娘,”他说,“太惭愧了,这原是我该做的。的确,我们至少该为蒙恩眷的公主做这件事。你不用去,我替你去。”
我说我要亲自去。
“那么,你必须让我跟着去,”他说,“你一个人绝对找不到地方。再说,路上若遇见熊罴、豺狼、流氓或山地野人,那更糟糕。姑娘,你不会骑马吧?”
“不会,没人教过我。”
他耸耸眉想着。“一匹马够了,”他说,“我坐在马鞍上,你紧挨着我。上山不必六个钟头;另有一条捷径。但是,我们所要做的事恐怕比较费时,必需在山上过一夜。”
“王上容许你出宫那么久吗?”
他噗嗤一笑。“噢,很简单,我会编个故事。他待我们可不像他待你一样。虽然他言语粗暴,对士兵、牧人、猎夫等,倒不算是恶主。他了解我们,我们也了解他。只有在面对女人、祭司和政客时,他才会恶形恶状。其实,是因为他怕这些人。”这点,我倒从未想过。
六天之后,巴狄亚和我在清晨挤牛乳的时刻动身,这天天气阴霾,四下里漆黑如夜。宫中没人知道我们的动静,除了狐和我的侍女之外。我穿了件带兜帽的黑披风,又戴了面纱。披风下是件学剑时穿的短褂,又佩上男人的腰带和一把利剑。“我们顶多只会遇见野猫或狐狸,”巴狄亚预先告诉我,“但是,任何人,无论是男是女,上山去,绝不能不带武器。”我侧坐在马背上,一手抱着巴狄亚的腰,另一手扶着膝间的骨瓮。
城里阒无人声,只听见我们的马蹄达达响,虽然稀稀落落有几户人家灯亮着。
从城里走向舍尼特河的途中,一阵倾盆大雨从背后扫来,渡河时,又乍然停了,乌云开始消散。但是,往前望去,仍然没有破晓的影儿,因为那正是阴云聚拢的方向。
右边越过安姬宫。它的造形是这样的:一片鹅卵形的基址,上面矗着一块块年代久远的大石头,每块石头有两人高四人宽。没有人知道这些石头哪来的,怎么运来的,是谁矗起来的。石头之间砌有砖块,把整座墙填实。屋顶是用茅草葺成的,略作穹窿状,所以整座建筑圆凸凸的,好像伏在地面的一只大蜗牛。祭司们说这是神圣的形状,酷似那枚孵出世界的蛋或孕育世界的胎房。每年春天,大祭司必被关进宫内,然后从西边的门持剑冲出,象征新的一年诞生了。当我们路过时,有烟从宫中袅袅升起,因为安姬前的火永远不熄。
一过了安姬宫,我的心情开始起了变化。一方面因为已进入陌生的地域,另一方面一离开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我刹时觉得连空气都沁甜起来。阴山庞然耸峙在前,挡住了晨曦;但是回首望去,在城的远方,赛姬、狐和我经常漫步的山颠,黎明已经来临,更远的西天,云彩一片酡红。
我们上上下下爬过许多座小山,但总是愈爬愈高;山径还算平坦,两旁尽是草坡,左边有一座浓密的树林,此刻路正往那方向拐去。从这里,巴狄亚岔离正路,骑上草坡。
“那就是圣道,”他说,朝树林指去,“他们带着公主走那条路,近路则陡峭多了。”
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草径,渐渐往上爬向一山脊,它高高地挡在眼前,把整座阴山遮住了。一爬上峰棱,我们歇下来让马喘口气。这时,周围的景物全都改观了。我开始惴惴不安。
我们一头撞进了大白昼,阳光亮得刺眼,气温暖和(我把披风撩到背后)。浓浓的露水为草地缀上一毯明珠。阴山,比我想象中巍峨、遥远,手掌般大的日头挂在它的峰顶上,使它看来不像实物。隔在阴山和我们之间的,是茫茫一片山谷起伏,有丛林、巉岩和数不完的湖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整个斑斓多彩的世界随山峰耸入云天,远方甚至有一抹粼粼的海波(虽然不及希腊的大洋浩瀚);一只黄莺啼啭;除此之外,唯有旷古幽邃的沉寂。
我不安个什么劲?你应能相信,我是带着感伤动身的,这是一趟悲哀的差事。然而,劈头迎来的,仿佛是一道声音,不知是挑逗或挑衅,虽然无言无语,若用言语说出,应为:“你的心干嘛不雀跃?”愚蠢呵,我的心几乎雀跃地回答说:“是啊,为什么不雀跃?”我必须灌输自己无数的理由,才能叫自己的心不雀跃。他们把我心爱的人夺走了——我,丑陋得不可能找到爱的公主、父王的喽啰、可恨的蕾迪芙的囚官;父王去世之后,搞不好被人杀了,或沦为乞丐——谁知道葛罗国日后的下场呢?然而,我的心禁不住雀跃起来。眼前辽阔、壮丽的景观使我心旌飞扬,我整个人仿佛腾空逍遥,往八方遨游,一一浏览尘世所有奇特、美丽的物象,直到天崖海角。病前不知有多少个月,触目所见尽是干旱、枯槁,而今,四围的清新、润泽让我觉得自己误解了世界。它是这样的和蔼、充满喜笑,仿佛它也有颗雀跃的心,甚至连我的丑陋都变得难以置信,谁能察觉丑的存在呢?当他的心邂逅了长久以来所憧憬的,仿佛在他丑陋的容貌、粗壮的肢体之内,有个温柔、新鲜、轻灵而惹人爱怜的人。
伫立峰棱不过一晌功夫,此后几个小时,我们又上下爬过几座蜿蜒的山头,大部分时候牵着马步行,有时走在断崖边缘。我的不安持续着。
我应该抗拒这种痴愚的兴奋,不是吗?单就礼节的要求看,我绝不能带着快乐的心情掩埋赛姬。如果喜滋滋地前往,怎能叫自己相信爱过她呢?同时,理性也这样要求。对这世界,我认识得太清楚了,不会受惑于它突现的笑脸。一个男人若三次发现自己的女人不贞,却一再被她淫荡的挑逗蛊惑,这种男人,哪个女人受得了?如果刹那的风和日丽、苦旱后新冒的草芽、病后的健康,便能叫我与这鬼神出没的、瘟疫猖獗的、臭朽的、暴君似的世界和好,我岂不像这种男人吗?不,我是明眼人,不是白痴。说真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如今倒是明白了,原来,若非为了把人导入另一新的痛苦,神绝不会邀请人进入这种不可抑遏的喜乐中。人是诸神的泡沫,他们耍弄你,把你吹鼓起来,然后弹指戳破你。
即使不认识这点,我已自有主见。我能够驾驭自己。难道他们以为我不过是只口笛,容让他们随兴胡吹?
爬上最后一座山头,面对真正的阴山,我的不安停止了。虽然阳光依旧刺眼,高处不胜寒,冷风凛冽。脚底下,介于我们和阴山之间,是一片幽郁的峡谷,受了咒诅似地布满暗色的苔藓、地衣、碎岩、巨石。从阴山山麓倾塌而下,有一整沟的石屑趴向谷底,仿佛阴山长了疮,流出成串石状的脓。我们仰头上眺,它那庞大的山躯耸向云天,峰顶乱石纠结,状若巨人的臼齿。眼前见到的山貌实在不比屋顶陡峭,除了左手边有几座令人触目惊心的巉岩;总之,它像一面单调的墙往上矗伸。此刻,它更是黝黑一片。到了这里,神已不再挑逗我了。这里甚至没有任何景物可使最快活的心雀跃。
巴狄亚指向右前方,在此,阴山坡度平缓,形成一山坳,比我们所站的地方低。背后,除了天之外,空无一物。就在山坳上,衬着天空,孤零零地站着一棵没叶子的树。
我们牵着马,步行走下黑谷,一路举步维艰,石头非常滑溜,直走到最低洼的地方,才接上圣道(它从北端进入峡谷,也就是我们的左边)。由于已经很近了,我们不需再爬山。几个转弯便抵达山坳。冷风刺骨。
圣树近在眼前,我竟然害怕起来。很难说为什么,只知找到枯骨或遗体的话,也许能叫我停止害怕。我相信自己当时有一种孩童似的没来由的恐惧,担心赛姬既没活着又没死。
终于到了。铁腰圈,空悬的链子从腰圈绕上枯树干(树皮已经剥落),风吹来,不时发出嘎嘎的响声。见不到骨头、残衣、败絮,也见不到血迹,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解释呢?巴狄亚,”我问。
“神把她带走了,”他说,脸色苍白,声音压得很低(他是个敬畏神的人)。“一般的野兽不会吃得这么干净俐落,至少会留下几根骨头。除了神圣的幽影兽之外,也没有任何野兽能够不解开铁链便把她带走。即便如此,应能找到一些摔落的首饰。若是人呢?除非携有工具,否则也无法替她松绑。”
没料到这一趟来,竟是徒劳,什么事也没得做,什么东西也没得收。我毫无意义的人生就此开始了。
“我们还是可以到处找找看,”我痴傻地说,明知道什么也找不到。
“是,是,姑娘。我们可以到处找找,”巴狄亚说。我知道他是出于一片好心。
我们于是找起来,一圈一圈往外找,他走这头,我走那头,眼睛盯着地面搜寻。气温酷冷,披风随风乱甩,把我脸颊和小腿都刮痛了。
巴狄亚出声叫喊时,正走在我前头,向东穿越山坳。我先把打在脸上的头发往后扯,这才看见他。我急步向他奔去,有如添翼,因为西风把我的披风吹涨成帆。他给我看自己找到的东西——一颗红宝石。
“我没见过她戴这颗宝石,”我说。
“姑娘,为这最后的一程她戴了。他们按照神圣的礼仪妆扮她全身,连她脚屐上的带子也镶上了红宝石。”
“噢,巴狄亚!这么说来,有人——有东西——把她带到这里来。”
“也有可能是脚屐被衔到这里。这点,一只野狼都办得到。”
“继续找,沿着这方向继续找。”
“小心点,姑娘,如果一定要找,让我来吧。你最好留下来。”
“为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无论如何,我不留在这里。”
“我不曾听说过有谁越过这山坳。大献时,连祭司都只走到圣树那边。我们已经很接近阴山的险恶地带——我是说,神圣地带。一过了圣树,他们说,便是神界。”
“那么,该留下来的是你,巴狄亚。他们已经把我整够了,再整也是徒然。”
“姑娘,你走多远,我便陪你多远。但是,让我们少谈他们的事,最好完全不谈。首先,我必须回去把马牵来。”
他回到系马的短灌木那里。有片响之久,我完全看不见他,独自一人站在凶地边缘。后来,他又回来了,牵着马,非常勇敢地跟我往前走。
“小心点,”他又说,“随时可能走上断崖。”的确,再多走几步,我们仿佛一脚踩进空中,接着愕然发现自己正走在陡坡的转弯处。这时,从我们走下黑谷以来一直被云遮住的太阳,突然蹦了出来。
往下一看,好像撞见了世外桃源。脚底下,众山环抱中,偃卧着一小山谷明亮如珠。谷口向南,在我们的右方。谷的本身形似阴山南麓的一道山沟。虽然地势高,气候却比葛罗温和。我从未见过这么翠绿的草皮。有盛开的金雀花、野葡萄、许多蓊郁的树丛、无数耀眼的水面——深潭、溪流、一道道悬泉。我们丢石头测试哪一处山坡最容易走马。一路下坡,迎面的空气愈来愈暖和、甜沁。我们已走出了风口,可以听见自己的语声;不久又听见溪流潺潺、蜂群嗡嗡。
“这可就是神的秘谷了,”巴狄亚嘘声说。
“是够隐秘了。”我说。
走到谷底,暖和得让我想把手与脸浸入湍急、澄澈的溪流中;溪的对岸,便是谷的主体。我正要举手掀开面纱,忽然听见两道互喊的声音——一道是巴狄亚的。我抬头张望。一种莫名的战栗从头到脚袭贯全身。那儿,不到六尺远的地方,溪的彼岸,站着赛姬。
[book_title]第十章
我欣喜若狂,又哭又笑,隔着水喃喃自语,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是巴狄亚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小心啊,姑娘,说不定是她的鬼魂。说不定——噢!噢!——是神的新娘啊!成了女神了。”刹那间,他满脸吓得惨白,弯身捧起尘灰,直往前额猛撒。
不能怪他。她实在神采焕发,恰如希腊语所形容的,不过,我一点都不觉得她懍然可畏。怕她?我一手抱大,又教说话、又教走路的赛姬?她衣衫褴褛、肤色黝黑许多,是日晒风吹的结果;但是,那一脸笑——她的眼瞳像两颗明星,她的四肢丰满、光润(除了那一身褴褛),没有丝毫露宿野外、三餐不继的痕迹。
“欢迎!欢迎!欢迎!”她说道,“噢,麦雅,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我唯一的心愿。就知道你会来。多令人高兴啊!还有慈心的巴狄亚,是他带你来的吗?当然啰,我早就猜到。来,奥璐儿,涉过河来。我会告诉你哪里最便捷。可是,巴狄亚,抱歉,你不能过来。亲爱的巴狄亚这里不是——”
“是,是,神所恩眷的伊思陀,”巴狄亚说(我想他反而松了一口气),“我了解的,我不过是个士卒。”他接着轻声对我说,“姑娘,你去吗?那可是吓人的地方。说不定——”
“还用问吗?”我说,“即使这是条火河,我也要过去。”
“当然啦,”他说,“你我不同,你身上流有神的血。我和马就留在这头。这儿没风,又有肥草吃。”
我已走到岸边。
“再过去点,奥璐儿,”赛姬指着,“这是最容易涉的地方。往前直走,绕过那块大石头。慢点!脚要踩稳。不,不要走左边,那里水很深。走这边。好了,再一步就到了,来,我拉你一把。”
缠绵病榻加上在室内呆太久似乎使我的体质变弱了些。总之,河水冰凉得使我喘不过气来,水流既急又猛,若非赛姬及时伸出手,我早就没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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