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西班牙披肩之谜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82323 [book_dec]埃勒里与探长父亲的挚友马克林法官同行,前往西班牙岬角附近的海滨小屋避暑,一抵达便发现手脚被绑、受伤昏厥的女子——她是西班牙岬角主人的千金女儿萝萨·高德弗雷。这是一桩绑架事件吗? 消息传回高德弗雷家之后,萝萨的男友柯特连忙赶抵小屋,却带来另一桩噩耗:家中宴请的客人约翰·马尔科陈尸在别墅滨海的阳台。死者全身赤裸坐在椅子上,浓密黑卷发上戴的黑色软呢帽稍稍右斜,只留一件歌剧式的披肩挂肩膀。尸体为何被安置在此?为何一丝不挂?埃勒里坚信消失的衣物与凶手的身份有决定性关联,在审讯推理的过程中发现来访宾客间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个人的说辞真假难辨,这下又来到埃勒里发挥精湛逻辑推理的时刻了…… [book_img]Z_10728.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基德船长的大错 的大错必定是基德船长所犯无疑,他不折不扣的愚蠢完全可以对号入座。 遗憾的是,这宗构成犯罪事实的错误虽好像很简单就能找到应该负责的坏蛋本人,然而对于这个大而无脑的家伙何以勒紧被害人脖子上的绳索一事,人们仍所知甚少。 证据显示,该错误所造成的后果全都落在了受害者身上。 问题在于,到底是何种命运捉弄,让这个叫基德船长的古怪家伙非选上可怜的戴维·库马当他的祭物不可。事件发生时,每个人都一致相信(包括埃勒里·奎因先生),这正是宇宙间诸多不可解的亘古奥秘之一,他们只能在绝望的沉默中频频额首称是,以回应死者妹妹斯特拉歇斯底里的安魂曲:“但戴维是这么个安静守分的男孩,我记得……我们小时候,我们城里一个吉卜赛女人看过他手掌,她说他有个‘黑暗的命运’,哦,戴维!” 至于埃勒里·奎因先生是如何转向找寻其他可能的解释,这说来话长。当然,身为一位以显微镜凝视人类心灵各种奇特珍本的实验者而言,埃勒里最终有理由对基德船长的可笑错误感到兴味盎然,当某一道灵光照入时——在历经一长段混乱失序的日子之后的确如此——他怀着深隽的悲悯看到了,这位巨人般的海员所犯下的错误,其真正本质多么简单多么明白,往后,埃勒里的整体想法便以此为基础建构起来,而在此之前,这原是一团混乱。 不论从哪一点来看,这个大错本可避免,如果不是因为戴维·库马对人群的厌恶——从某方面来说,这无关个人好恶,而是一种心理病征——又同时如此恋慕他自己的外甥女罗莎,这看似悖反的两样情怀其实极其典型,库马从不喜欢人,人只会困扰他甚或激怒他,然而,身为一个社交的隐士,他却又被人羡慕,甚至喜爱。 当时,他已年近四十,是个高大强健且保养良好的人,他有着自己不可改变的生活方式,而且几乎和他那有名的妹夫沃尔特·戈弗雷一样富足无缺。每年的大部分日子里,他隐身于他墨累山的单身汉穴巢之中,夏天,则和戈弗雷一同徜徉在西班牙角。他这位妹夫,一名尖刻的大儒,始终怀疑是该地壮丽的奇景,而不是妹妹和外甥女的亲情,吸引库马来此西班牙角——这怀疑当然不正确。然而,这两名男子的确有极其相合之处,两人同样孤独、沉静而且各自事业有成。 通常,库马会套上他的长靴,一个人狩猎,一去就是个把星期;或是坐上戈弗雷的一艘单桅帆船沿着海岸线出航。 至于位于西班牙西端的九洞高尔夫球场,他已很久不光顾了。事实上他极少打高尔夫球,称之为“老头子的游戏”,偶尔,如果有好对手的话,他也会打个几场网球,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选择的运动总是可以自娱自乐的。自然,先决条件是,他拥有一份无须看谁脸色的好收入,他也写点户外运动的文章。 但他绝非浪漫之人,生活曾给他严酷的教训,这是他常挂口中的,并且他坚定相信的俱是可触摸的真实事物。一个人行为的第一要义,对他而言便是“面对事实”。他从不让性爱问题弄乱自己的生活,除了他的妹妹斯特拉和他的外甥女罗莎,女人在他的生活之中一丝意义也没有。于是戈弗雷先生的交游圈中便有着一种传言,说库马在二十几岁时曾有过一段不幸的爱情创伤,然而戈弗雷对此嗤之以鼻,而库马本人当然也对此保持缄默。 戴维·库马,一个高大黝黑的运动型人物,被基德船长送入永恒的不幸家伙,其人大致如是。 罗莎·戈弗雷也是库马型的人,她有家传的黑色剑眉,直而英挺的鼻梁,坚定的眼神和苗条结实的身体。和母亲站在一起时,她俩看上去像姊妹,而一旁的库马先生是她们的长兄。如同她的舅舅,罗莎亦是理性沉静之人,一点也没遗传到她母亲斯特拉那些神经质、好社交以及头脑简单的成分。当然,罗莎和她的舅舅之间绝无任何问题——没任何敌意和不快,他们的亲密关系源自于他们的血缘联系,任何不当的臆测只会让他们暴怒异常;此外,他们的年纪几乎相差二十岁。罗莎碰到麻烦时,她不会找她母亲哭诉,也不会找她父亲——她父亲喜欢沉浸于自己的天地不受打扰,对于家人,他除了自己悠闲自在之外并不想更多事情——而是找她舅舅库马,打从她童年以来便一直如此。换成其他做父亲的,也许会因自己天赋的权力被剥夺而不快,但沃尔特·戈弗雷却恰恰是一个怪人,他似乎只把家人看成他所豢养的绵羊,供他剪了毛好赚取丰厚的收入。 屋子里挤满了人,至少在库马看来是挤满了人。他妹妹斯特拉好社交的嗜好由此可见一斑。库马星期六下午阴沉着脸对他妹夫抱怨说他置身于一群令人厌恶的客人之中。 夏日已近尾声了,初秋带来了这堆喊不出名字的讨厌客人上门,马可自然也在其中,他以他一贯温文不在意的态度,回应女主人的男性亲戚的白眼。马可已在这里逗留几星期了。在斯特拉·戈弗雷的丈夫偶尔极不满意地咕哦时,马可的确是她极少数开心果之一。英俊的约翰·马可……这位没有一位男性朋友的家伙,绝不是拘泥于繁文褥节之人,而是一旦进了门,就赶不走了——正如库马所说的:“像只虱子般紧抓着不放。”不止库马,甚至对惯常一身脏兮兮工作服埋首于假山庭园、把他老婆的访客抛诸脑后的沃尔特·戈弗雷而言,马可此人也是毁掉这个美好夏日大部分时光的元凶;而此刻参与破坏这仅有夏日的还有劳拉·康斯特布尔,“肥胖,疯狂,而且足足四十岁了”,这是罗莎带着怪笑对她的简明描述;慕恩夫妇,很显然没有任何一个文明些的字眼和他们扯得上关系;满头金发的厄尔·柯特,一名周末时分出没于西班牙角的不快乐年轻人,总一脸愁容地盯着罗莎身后。人数虽然不可算多,但对库马而言——也许柯特可除外,库马对他尚有几丝轻蔑的好感——这已是名符其实的大军压境了。 在星期六晚上,拖拖拉拉的晚会才结束,高大的库马就把罗莎从凉飕飕的天井拉到这幢巨大西班牙房子外犹带落日余温的斜坡花圃。铺着石板的天井中,斯特拉和她的客人正聊得起劲,只有柯特陷身于慕恩太太的蛛网中抽身不得,只来得及向着甥舅两人身后投射出充满暴怒和思慕的一瞥。此时天色已暗,马可优雅地斜坐在康斯特布尔太太椅子的扶手上,他英俊非凡的侧面在余晕映照下,形成精致的剪影。马可摆这样的姿态当然是为了博取有效射程范围中所有女性的青睐,但问题是他实在太常摆了,因此这回也并未引来特别的注目。整个天井中的言不及义,主要由马可主导,内容乏味而且空洞,只形成一片嘈杂,如同鸡群的咯咯叫声。 当他们走下石阶时,库马解脱般地吐了口大气:“天,好一群无聊家伙,我告诉你罗莎,你那位可敬的老妈问题大了,把这群臭虫引进门来,她显然已成为高尚社交活动的最可怕的威胁者,我真不知道沃尔特怎么忍受得了这些,妈的,这群叫春的狒狒!”跟着,他轻笑出声,扶起她的手臂,“我亲爱的,你今晚真是迷人极了。” 罗莎穿一身清爽的白衣,裙摆如波浪卷过石头地。 “谢谢,舅舅。”她露齿一笑,“不过是寻常蝉翼纱加上威托克太太的法术罢了,你是最天真的人,戴维——也是最反社会的人,但你总是注意得到更多的东西,”她加了句,笑容隐去,“比之绝大多数的人。” 库马点燃他那管硕大的烟斗,思索着吐出口烟,抬眼看着犹留几丝粉红霞光的天空:“绝大多数的人?” 罗莎咬着下唇没回话。走下石阶最后一级时,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走向露台,好把上头屋子里的种种喧嚣隔绝于身后,享受这美好且即将流逝的暮霭时光。这是个很惬意的小小天地,在暮色中分外动人,脚下是五彩斑斓的石子地,头上是乳白立柱架起的顶篷。一条小路通向露台的石阶,石阶又通向半月形的沙滩。罗莎似乎有点不开心地坐在灰色大海滩伞底下的编织椅子上,两手交叠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沙滩以及柯佛湾中拍舐着沙滩的一波波海浪。柯佛湾有着窄窄的开口,白帆可由此航出,远航,投入广漠无垠的蓝色海洋。 库马不做声地注视着她,抽着烟斗:“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小鬼?” 她吓了一跳:“不开心?我不开心?怎么,你怎么会认为——” “你的演技,”库马笑出声来,“罗莎,差不多跟你的游泳技术一样老练,我想,在这两方面你大概没什么发展的可能。是不是你那位年青的哈姆雷特王子,厄尔——” 她嗤之以鼻:“厄尔!就凭他,他能让我不开心!我实在搞不懂,妈妈为什么允许他在家里自由进出,她八成是昏头了,让他这样出出入入……我才不要他呢,我们一切都清清楚楚了,这你知道,戴维,哦,我……我想我是迷恋过他没错,那一次我们订婚——” “那是哪一次?”库马优雅地问,“呃,对对,是第八次,我想,前七次你们只是在玩过家家儿的游戏,我亲爱的孩子,你在感情上还只是个不解人事的小丫头而已——” “谢谢你哦,老爷爷!”她以玩笑的口吻回应。 “——你那个郁郁寡欢的小情人也是一样。我坚信,就你们两个情感丰富、容易一触即发的小鬼来说,由于——呃——家世上你略胜一筹,你知道,罗莎,你比那个悲观厌世的柯特要容易闯祸多了。” “乱讲,根本不是这样。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你知道他——他有多让人受不了,你想,一个大男人,外表看雄赳赳气昂昂跟真的一样,整天却去拍那些打扮花哨俗气,拙劣地模仿小歌女的女人的马屁……” “真是典型的伶牙俐齿,”库马叹口气,“愈这样彼此怄气下去,事情可就愈难收拾,我的孩子,你理智点,如果说有过什么闲言闲语,那一定来自慕恩太太的利舌,绝非厄尔,这我敢打包票。刚才,他看你的眼神就像一头受伤哀鸣的小牛。好啦好啦,罗莎,你就别再嘴硬怄气了。” “我听不懂你说的。”罗莎说,眼睛看着大海,夜色中,大海已不再湛蓝,而是深紫,此时西天仅剩下的一抹粉红霞光已完完全全沉没于波涛声中了。 “我想你懂的,”库马幽幽地说,“我想你正走在某种疯狂主意的薄薄蛋壳之上,罗莎亲爱的,我敢跟你保证,这绝对是疯狂没错,如果对象换成任何人而不是马可,那我绝不会过问,然而,在这种情况下……” “马可?”她有点支吾,因此反问起来没有什么威力可言。 库马讥诮的蓝眼珠泛起一抹笑意,尽管星光朦胧,罗莎仍清楚看到这抹笑意,她有点畏怯地垂下眼睛。 “我想,我警告过你了,我亲爱的,以前就告诉过你一次,我从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会怎样?” “罗莎。”他责备的口吻让有意装傻到底的罗莎的脸登时红了。 “我——我想,”罗莎哑着嗓子说,“马——马可先生比较留意——呃,留意慕恩太太,康斯特布尔太太,以及——没错,以及我妈!——戴维,他没那么在意我。” “又来了,”库马板起脸来,“又把话题岔开了。刚刚我们讨论的是一个年轻但应该没糊涂到不懂事的女孩。”他弯身向她时,眼睛眯了起来,“小鬼,我告诉你这个男人是不能寄希望的,是个没价值的投机者,他没可靠的经济来源,而且就我所听到的,名声十分可疑。为了查明这家伙的底细,我还颇费了一番手脚,当然啦,我承认就长相来说他是很迷人——” “谢谢,但亲爱的戴维,难道你不觉得吗,”罗莎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恶意回答,“他长得跟你很相像?说不定我这是某种情欲补偿作用——” “罗莎!别说这种难听的话,对我来说玩笑不是这么开的,世界上,就只有你和你妈是我在意的,是我真正关心的,我告诉你——” 她嚯地站起来,眼睛仍看着海:“好了,戴维,我不想讨论这个人!”她的嘴唇颤抖着。 “但你的行为不是这样,亲爱的。”他把烟斗搁在桌上,抓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过来,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湛蓝的眼睛,“我注意这事好长一段时间了,如果你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一意孤行?”她声音很低,“我猜得出,也知道马可这类的糟人……”她反手抓住他的臂膀说,“但,戴维,我并未应允他……” “你没有?从他眼睛里那洋洋自得的样子,我看到的可不是这样,我告诉你,就我所听到的,此人是——” 她暴躁地缩回手:“你听到的是胡说八道!约翰长得太帅了,所以男人都不喜欢他,每个女人终其一生都梦想有这么帅的男性为伴……拜托你,戴维!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松开她的肩膀,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过去拿回自己的烟斗,把烟灰磕出来,再放回口袋中。 “显然你和我一样倔强。”他低声说,“我其实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想……罗莎,你这算下定决心了吗?” “是的!” 两人到此忽然沉默了下来,看向露台石阶,并彼此靠拢了些,因为似乎有谁从上头小路走下来。 很诡异的玩意儿。他们听见有极重的脚步踩着碎石子地,那样的沙沙之声呈现着某种笨拙的鬼祟,就像个巨人光脚踩在碎玻璃上一般,并不觉得有正常人类的疼痛。 这会儿,天色几乎完全黑了,库马警觉地看看腕表,八点十三分了。 罗莎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且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瑟缩的背抵着她舅舅,紧紧瞪着眼前那条阴暗小路尽头深处。 “怎么啦?”库马冷静地问,“罗莎,你正在发抖。” “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们能——奇怪这会是谁?” “也许是朱仑吧,又在忙他那些永远也没止境的活儿。坐下吧,亲爱的,很抱歉把你弄得如此紧——” 见微知著这句话也许可做这样的诠释,这微弱的沙沙声所引发的结果堪称巨大无比,而库马似乎也同时察觉地戛然住了嘴。库马穿一身纯白衣服,高大强壮,发色和肤色黝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色健康、毫无病容…… 天色暗得很快,是乡间或海滨那种典型的无月浓黑夜晚。 一个暗黑的幽灵般的身影朦胧地浮在露台石阶顶端,极其巨大,且投下更加巨大的阴影,这身影还会移动,如水流般迎面掩来,然后,它凝冻住了,仿佛要看清他们两人的面孔。 一个嘶哑的男低音说道:“别出声,你们两个。否则我不客气了。”这会儿,他们两人隐约看出大概是一双人手的巨大玩意儿抓着某个小东西。 库马的冷冷地问:“你他妈的是谁?” “别管我是谁。”巨大的爪子安稳不动。罗莎僵直地立着。但可以感觉到和她紧紧相抵的库马的身子亦紧张地僵着。黑暗中,她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是示警,也是恳求。 库马的大手旋即极温暖也极强大地紧紧包住她的,让她安心地无声喟叹起来。 “现在,你们上到这里来,”低沉的男声又响起,“快,别出声。” “是真枪吗?”罗莎问,很惊讶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镇定。 “你指着我们的这把左轮?” “上来!” “来吧,罗莎。”库马轻柔地说,并放开她的手,改而握着她的手臂。他们踏过露台石子地,举步走上阶梯。他们眼前不成形的影子随着脚步不断缩短。罗莎忽然觉得自己快笑出声来了,这一刻,那股莫名的恐惧业已实体化了,这整桩事显然彻头彻尾的神经!不管是此地西班牙角,或地球上任何一个鬼地方,也许,她开始这么想,这是哪个无聊家伙开的蠢玩笑,没错,一定是厄尔!这完全是他的行径,这个——这个——然后,她咯咯的笑声转为喘息,在伸手可及之处,这个带着低沉声音的物体变得真实,她可以看到他了,虽仍不清晰,但够她转化为某种真实的恐惧。 这个男人——只可能是个男人——对照于库马更显得如此高大。库马足足六英尺,而在他面前却像个小矮子。 此人至少也有六英尺八英寸,而且粗壮无比,像中国的摔跤力士,也像放大的福斯塔夫,更有着法国佩尔什马般的巨大腹部和宽肩。真的,他实在太大也太胖了,罗莎发着抖想,不像个人。那把点三八抓在他手中仿佛是小孩玩具。他穿着粗布水手装之类的衣服,两只脏兮兮的粗棉布裤管活像灌满风的帐篷,一件黑色或者深蓝色的典型水手厚呢上衣,两排锈暗铜扣,且随风猎猎起舞如同船上的主帆,还加上一顶帽舌污损破败的布帽子。 此外,为了使这恐怖更加具体,他那大圆球般的脸上居然覆着一条手帕——颜色暗黑的手帕,可能是丝质的吧,整个遮到眼部位置。令罗莎更目瞪口呆的是,此人只有一只眼睛,没错,这是这个不真实的巨大人体所适合搭配的,真的是——只有一只眼睛,左眼部位则是个黑眼罩……罗莎当场又差点笑出声来,这显然不是个狡诈的抢匪!似乎他蒙面只是求个不让人立刻喊出他的姓名而已!六英尺八英寸以上,三百磅左右,又只有一只眼睛……这可太荒谬了,他完全是吉尔伯特或沙利文笔下跳出来的剧中人物。 “其实你大可……”罗莎屏着气说,“把你脸上那盆玩意儿拿掉,我们不难描述你——” “罗莎。”库马制止她,她听话地住了嘴。他们听得出巨汉把他的呼吸努力调缓。 “但你不会的,”低沉的声音说,他们听得出话中有一丝不确定的意味,“你不会的,女士。”在那颤动的低音里,有某种笨拙、持重乃至于愚蠢的味道,说话的就像是一头大公牛,“你们两个开始走,从这条路往上走,走到汽车转弯那个地方,再往屋子方向走,听懂没有?我会走在你们背后,我随时会开枪。” “如果你是来抢东西,”罗莎以侮辱的腔调说,“那就拿着我的戒指和手镯快走吧,我保证我们绝不——” “我才不要这些值不了多少钱的东西,快走。” “听着,”库马镇静地说,两手轻松地垂着,“没道理把这位小姐扯到这里面,不管你是谁,如果你是冲着我来,那干吗不——” “你是罗莎·戈弗雷?”巨汉问。 “没错。”罗莎回答,不觉再次有点害怕。 “我只想弄清楚这个,”巨汉轰然如雷的声音中似乎有极满意的意味,“这么说我没弄错,你和这——” 库马此时一记重拳狠狠击中那个胖大肚子,罗莎尖叫出声转身就想跑。说时迟那时快,这名巨汉,胖归胖,肥油底下可有着坚实如铁之物,库马这拼命一拳似乎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并没因此弯身下来,甚至连哼都不哼,他随意地把枪收回口袋中,再伸出一只大手扼住库马的脖子,把他当个小孩般提到半空中,并用另一只手抓住罗莎的肩膀。 罗莎张嘴叫了一声,旋即闭上嘴,戴维则喘着、咳着…… 巨汉轻柔地说:“别再跟我耍花枪,你们两个,乖乖听话好吗,马可先生?” 罗莎双脚踏着坚实的大地,眼前是小路盘旋而上的崖壁。库马身子动了动,他黝黑的脸孔泛白,两脚蹬着,如同上吊的人。 她终于懂了,这是有预谋的,预谋直指约翰·马可,那个女人爱他男人恨他的约翰·马可,而可怜的戴维!主要是衣服的缘故,绝对没错,马可今晚也穿一身白,而且两人的年纪、身高和体形都差不多。如果这粗鄙的白痴根据描述来找马可,在此情景之下他很容易错认戴维·库马是他的猎物,然而,到底他是怎么知道在西班牙角这偌大一片土地中找到他们的?没人跟踪他们,她很确定;而且是谁告诉他今晚马可会穿白衣?一定有谁告诉他才对……上千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她脑中,她感觉自己好像发呆了好几小时才回复神智。 “放开他!”她大叫,“你这——弄错人了啦!放开——” 巨汉松开她的肩膀,改用混杂着咸沙、威士忌和绳索气味的手掌捂住她的嘴。然后,他将库马放回地上,大钩子般的手指仍掐住库马的脖子,库马咳着,拼命想呼吸。 “走。”巨汉下令,他们听话地移动着脚步。 罗莎仍在钢铁般手掌的紧捂下发着无意义的声音,她试过用牙齿咬他,但结果只是被巨汉捂得更紧,她放弃了,痛苦的泪水漾满眼中。三人就这么踉踉跄跄前进,巨汉置身中央,一只手紧掐库马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罗莎的嘴,一路只有他们鞋子擦过石子地的声响划破宁静。尽管走得跌跌撞撞,但他们仍很快回到小路上,这条小路两侧是峻立的崖壁,因此,他们所在之地被夹成几乎呈直角的峡谷。 终于,他们走到小路的分岔处,左侧有通往缓坡上的宽广车道。就在此岔路前的山崖阴影之中,停着一辆旧轿车,没开灯,但已调好车头,朝向驶离西班牙角的主公路。 巨汉平稳地说:“戈弗雷小姐,我现在放开你的嘴,若你再叫一声,我发誓我会把你的牙齿一根根拔掉塞进你的喉咙里。你去把车子前门打开。至于你,马可先生,我放开你脖子之后,我要你坐到驾驶座,我会在后座告诉你怎么开车,别出声,知道吗,你们两个,现在照我说的做。” 巨汉松了手,库马小心翼翼地抚着自己的喉咙,发青的脸上有意地扮出个笑容来。罗莎则抽出她的高级白麻布手帕擦着嘴,并愤怒地瞥了她舅舅一眼,但库马几乎不可察觉地微微摇头,似乎对她示警。 “你听我说,”罗莎绕着巨汉,孤注一掷地说道,“他不是约翰·马可,是库马先生,戴维·库马先生,我舅舅,你抓错人了,哦,难道你看不——” “你舅舅,啊?”巨汉带着欣赏意味地一笑说,“他不是马可,嗯?少来了,小姐,我实在不想修理你,不过你他妈的还真有种。” “噢,你这弱智加白痴!”她大叫着,拉开车门,爬进了车里。库马低垂着双肩,跟在她后头也进了车内,仿佛这一刻他对自己所谓的“黑暗的命运”较之过往有某种更强烈的预感,当然也可能他是想节省自己的体力,好做必要的最终一搏,这是敏感的罗莎马上察觉到的。罗莎自己则是满心恐慌焦虑,她蜷着身子坐在车子前座,恶狠狠地怒视巨汉,巨汉自己拉开后车门,把大脚搁在踏板上。 她惊讶地发现这时月已东升,因为车外的石子路这会儿披着一层朦胧的微光,起伏的山崖壁上也罩上碎碎的银晕,仿佛这会儿才刚刚浮现在西班牙角地表之上一般。跟着,她看到的便是这名巨汉的脚了…… 这是一双黑皮短靴,这是此人的右脚,鞋的内侧有个破洞,还有一处鼓起,是大拇趾液囊肿,整双脚的尺寸大得不得了,实在无法让人相信一个活生生的真实之人怎么可能……然后,脚不见了,巨汉已探身钻进车门,轰然坐上后座,椅垫弹簧的呻吟声令她又差点笑出声来,她赶忙回想一开始让她歇斯底里的恐怖意识来制止自己。 “开车吧,马可先生,”男低音说,“钥匙就插那里,我知道你会开车,你开你那辆黄色敞篷车。” 库马探身向前,按亮车灯,扭开点火装置上的钥匙,并踩上离合器,引擎隆隆响起,库马松开手刹车。 “去哪儿?” 他用干裂的嗓子低声问。 “直朝岬角,直接穿过下头那条路,再横过地峡,往公园一直开过去,到主公路后,左转,再一直往前走。”低沉的声音很明显有着相当的不耐烦,“快快,如果你再跟我玩一次花样,我就当场挂了你。还有,小妞,你给我乖乖坐好。” 罗莎闭上眼睛,顺着车子起动的劲儿靠回椅背,这只是场噩梦,很快她就会打个冷颤醒来,为这些荒谬的事捧腹大笑。她会找到戴维,告诉他这一切,然后他们会笑成一团……她察觉到戴维的右手僵直地靠着她,而她自己还激动得发着抖,可怜的戴维,这对他真是太残忍了,太不必要了,是命运冷酷的恶作剧,对她亦然……她再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环绕他们的一切可能噩运令她不寒而栗。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车子正开过岬角地峡后的窄长公园车道,左转上到主公路。路的对面,正向着公园车道出口,是加油站的辉煌灯光,她还清楚地看到老哈里·斯戴宾一身白工作服站在油槽边替一辆小车加油,油枪握在手中。 老哈里呵!如果她拼死一叫,那……但马上,她的颈部感觉到后头那个怪物又热又咸的呼气,耳中听见他低吼的警告声,她坐回去,一阵恶心。 库马安静地开着车,几乎可说是谦卑的。但她了解戴维,在他浓黑的头发底下,那里有个睿智的头脑,而她也知道他此刻必然剧烈地思索着。她静静祷告他能好好策划出个好法子来,得认真动员那些灰色小细胞才有机会击败这个不像人的怪物,光凭膂力,就算强健如库马,想抗衡这怪物的恐怖力气,门儿都没有。 他们顺着水泥公路滑行,路上车流量相当大,往威兰德游乐园整整十英里的车道都是车,周末夜这是……罗莎很想知道如今屋子里那些人在干什么,母亲,约翰·马可——戴维的说法对吗?有关约翰的?她真的犯了个可怕的大错吗?但当时——非常可能,她苦涩地想,一定得好几个小时后他们才会察觉她和戴维不见了,在西班牙角,人们总随意走这走那,尤其是戴维,而最近,她自己也常心神不宁地…… “这里左转。”巨汉下令。 他们两人皆栗然一惊,一定什么事不对劲了,是吗?打从转上西班牙角公路之后已差不多跑了一英里了,库马在正常的呼吸中夹着两声怨言,但罗莎并未听出来。左转——显然是开向公众海滩的瓦林小屋的私人车道——西班牙角已近在眼前,几乎伸手可及! 又一次,他们风驰电掣地扫过荒芜无人的公园路,没多久,便到达豁然开敞之地,海水浴场…… 由此开始,他们顺着一道高高的围篱滑行,路的两旁是海沙,库马扭亮大灯,照见小道尽头,正对着他们的是栋栋小木屋,他减了车速。 “怎么走,独眼巨人?”库马平静地问。 “停下来,停在小木屋前。”然后巨汉对喘着大气的罗莎咯咯一笑,“别想东想西,小妞,没有人的,这是瓦林的房子,差不多整个夏天都不会有人住,门关得很紧,往前走,马可。” “我不是马可。”库马仍冷静地回答,他缓缓把车滑过去。 “连你也来这套?”巨汉不高兴地咆哮起来,罗莎沮丧地靠在椅背上。 车子在屋子旁熄了火。小屋没灯火,显然真的没人住,在屋后另有个更小的木屋,看起来应该是浴室,其旁另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大概是车库。小屋挨着海滩,在屏着气下车之后,他们看见西班牙角的高峻岩壁耸立在月光流淌的海面,距离只有几百米,但也可以说距他们好几百英里之遥,因为它对他们的困境一点助益也没有。岩壁几乎呈直角地陡立着,至少五十英尺高,基部的岩块被亘古扑打的海潮磨蚀得极为嶙峋,就算从此地,瓦林的海滩小屋,也无从攀上岬顶。这个岩岬高高地从低平的海岸线拔起,周围少有任何可借力攀爬之处,在一片只比海面稍高的岩石之中,状甚诡异。 岬角另一头,则是公共海水浴场,那里只有柔美的细沙,沙滩在月光底下掩映着冷冷清辉。 罗莎看到他舅舅快速且几乎不可察觉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带着她认为是某种不甚乐观的神情。巨汉站在他们两人身后,独眼炯炯地警戒着,他的动作仍很迟缓,似乎一切不慌不忙,似乎允许他们尽情查看这栋无人小屋。船屋前修了道斜坡直抵水边,半泡着水的是一艘看来马力十足的带船舱游艇,几根圆木散落在附近的海滩上,船屋的门敞开着,很显然,这名巨汉已先闯进过此屋,独力把船推到水边,一切早准备妥当了……准备妥当干什么? “这是瓦林先生的船!”女孩叫起来,眼睛直直盯着船,“你偷船,你——你这怪物!” “别管你的我的谁的,女士,”巨汉粗声地说,话语中充满攻击性,“我他妈要干吗就干吗,现在,马可先生——” 库马转身,缓缓朝巨汉走去。罗莎看见他的蓝色眼睛在月晖下闪烁着,知道他已决定孤注一掷了,决心两字清清楚楚写在他冷峻干净的脸上。没有一丝畏怯,他走向身着水手服的巨人,而他的对手则毫不在意地站直看着他。 “我可以给你这辈子没见过的一大笔钱——”戴维·库马以平顺的寻常谈话声音说话,他走向前的步伐仍不疾不缓。 他没能走完,罗莎也再无从得知他究竟打算怎么反击,恐俱如此当头罩下,她只知道自己当下两脚一软差点立身不住,傻傻地看着这个无端绑架他们的怪物。在电光石火间,仅能看到的是巨汉低垂的手猛然挥出,巨大的拳头发出沉而重的击中某物的声音,接下来,她看到的是库马的脸孔以一种固定不动的角度往下沉,再后来,他便躺卧在沙滩上。直挺挺的。 女孩的大脑如雷击般一震,她尖叫出声,扑上去用手指抓巨汉的背。巨汉沉静地单脚跪在不醒人事的库马跟前,探他的呼吸,当他感觉到女孩扑上他身体的重量,他只简单地起身,猛一扯女孩肩膀,罗莎便当场整个人摔到沙滩上,他一声不响把她拖起来,不理她又哭又踢,拖着她直接走向一侧的漆黑木屋。 门锁着,或至少闩上了。他把她挟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使劲一推门板,门板回应一声碎裂的呻吟,他再用脚一踢,门开了,他走了进去。巨汉把身后的门重新摔上,罗莎所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库马的脸孔仍静静仰在船屋前的月光之下。 这是一间起居室,十分怡人。在巨汉的手电筒光线下,罗莎带点呆滞地惊讶于她的发现。她并不认得荷里斯·瓦林,也没真的见过,只知道他是纽约的一名生意人,偶尔有几天或一星期到此度假。倒是常看见他开着游艇徜徉于西班牙角一带海上——(如她后来告诉埃勒里·奎因先生的)——远看,他是个矮小瘦弱的灰发男子,戴一顶亚麻布帽子,总是孤身一人。她模糊地记得,今年夏天一开始他曾到过他的海滩小屋,早于约翰·马可塞一堆行李于他那辆敞篷车来此之前;此外,有人——她父亲吧,她隐约记得——曾提到瓦林先生好像人在欧洲。她从不知道她父亲认识瓦林,他们当然从未在此地海滩上碰过面,也许他们只是通过某种相通的生意管道知道彼此,毕竟,她父亲有那么多…… 巨汉将她放在火炉前的地毯上。 “坐那边椅子。”他以前所未有的最绅士语调说,并顺手将手电筒放在手边的长睡椅上,因此,那道强大的光束便直直照射着椅子。 一声不吭,她坐了下来,在距她手臂不到三英尺远的小桌上摆了架电话,从外观可看出这是本地使用的电话,也许还能通话,如果她冲到那里,拿起话筒,大叫救命的话…… 巨汉拿起电话,放到十英尺之外的地板上,那是电话线所能拉直的极限了。她颓然坐上椅子,正式放弃抵抗。 “你打算怎么——想对我怎样?”她干干地小声问道。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用怕,小妞,我要对付的只有马可那鸟厮,把你弄进来只是不要让你看了害怕,你一定不要怕,”他甚至带点欣慕地笑着说,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粗绳子来,开始解开它,“现在你好好坐在这儿,戈弗雷小姐,乖乖的,你就不会有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快得不可思议地已绕到她背后,将她双手反绑在椅背上。她使劲地扯着挣扎着,但绳子只愈拉愈紧。然后他弯身下来将她的脚踩绑在椅脚上,因此她可清楚看见他帽子底下粗重的灰发,以及他红润的后颈上一处覆着老皮的凹疤。 “你干吗不连我嘴巴也堵起来算了?”她嘲讽地问。 “何必呢?”他大笑起来,显然心情非常好,“女士,你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不会有人听得见的,我们走吧!” 他抬起她,连人带椅子,走向另一扇门,同样用一只大脚踢开,把她抬进一间密不通风的小卧室中,放在床边。 “你别把我关在这里!”她害怕地大喊大叫,“我,我——我会饿死,我会窒息死掉!” “好啦好啦,你不会怎样的,”他安抚地说,“我保证会让人找到你的。” “但戴维——我舅舅——就是外面那个人,”她心悸犹存地问,“你打算对他怎样?” 他大步走向通往起居室的门,小房间里轰响如雷。 “嗯?”巨汉又咆哮起来,并未转身,但从他背上便可清楚看出攻击性来。 “你打算对他怎样?”罗莎尖叫起来,已吓得六神无主。 “嗯?”他又吼了声,径直出了门。 罗莎靠回她被绑住的椅子上,心脏剧烈而痛苦地跳动着,几乎跳出她的喉咙。哦,蠢蛋,大蠢蛋——这个粗鄙的杀人小丑,如果她有机会脱身——来得及的话——要追查他太容易了,这世界上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长他那样子,人类最可笑的一个样本,她嘲讽地想,绝不可能再有同样一个了,到时候——除了只怕来不及——复仇将甜蜜无比…… 她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只被牢牢绑好的鸡,竭尽所能地用耳倾听有什么声音。她听见那个怪物在起居室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然后她听到点别的声音:一阵丁零零的声音,细微但清晰,她皱起眉咬紧下唇,那会是——电话!没错,在她平常拨某些号码时,可听见电话机响起的同样丁零零的声音,哦,只要她有机会——她拼命地想站直身子,但只成功地变成半蹲,椅子腿硬被她从地板上稍稍拔起,究竟如何做到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发现自己在地板上举步维艰地苦苦挪动着,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移动着,而那把要命的椅子则在背后嘲笑般地一直撞她。她当然搞出不小的声音来,所幸隔壁房间那名巨汉显然太专心听着电话而没发觉。 在她成功地移动到门边之后,她耳朵抵着门板努力听,比刚刚拼死移动还紧张。她什么也没能听见,该不会他这么快就打完电话了吧!但马上,她知道他正等着电话接通,于是她用意志力把全身上下所有力气都动员到耳朵上来,她必须听见他说些什么,可能的话,还由此听出和他说话的人是谁。在感觉出巨汉声音传过门板的震动时,她赶忙屏住呼吸。 然而,第一波传来的声音混成一团听不清,他可能是要某人接电话,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没能听出姓名是什么。如果真是个名字的话……她的脑袋一阵昏眩,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用力咬着下唇,直到疼痛让她清醒起来,哦! “……完事啦,是啊……逮到马可了,人在外头,好好地干了他一下……不不!他好好的,我下手有分寸,只打昏了而已。” 然后静了下来。退而求其次,罗莎满心希望自己多少能听见点什么,哦,只要她能听出电话那一头的人到底是男的或女的那该多好!但随即巨汉的男低音再度传来:“戈弗雷小姐好好的,把她绑在卧室里……没,没受伤,绝对没有,我保证!最好别让她被绑在这里太久,她没做什么让你不痛快的事,是吧?……是,是!……出海去,然后……反正你是老大,你说了算……没问题,没问题!我说过他还……”有片刻时间,她只能听到一团混杂的嗡嗡震动之声,难道他就真的不顺口叫一下这背后主使者的姓名?不必姓名,只要有点相关,什么都好……“好的,好的!我现在就去,马可不会再烦到你了,但别忘了这个女孩,小妞妈的很有种,不错。”罗莎在突如其来的一阵反胃中,听见电话挂上的咔嚓声,以及巨汉缓慢的、笨拙的,或该说是和善的笑声。 她靠回椅背,筋疲力尽地闭上眼,但很快地她又睁大眼睛,她听见了起居室门被摔上的声音,他是出去了还是有另一个人走进来?但接下来只是一片死寂,这让她确定巨汉已离开小木屋了,她得去看看……她扭着身后退,用劲撞开了门,然后以鸭子般摇摇摆摆的姿势费力移过起居室,到距离最近的一扇窗边。巨汉的手电筒已拿走了,房间又伸手不见五指,她移动中碰到了室内某个摆设,被绑的右手臂还因此被撞成淤伤而疼得要命,但最终,她还是成功到达窗边。 月亮升高了,木屋前的白色沙滩和平静的海面闪亮如镜,整个海滩完美地罩上一层温柔的冷冷银光。 她忘掉了手臂的疼痛,忘掉了被绑肌肉的阵阵针刺之感,也忘掉了喉咙和嘴唇的干渴欲裂,窗外的景色在银光和阴影交杂中如此地美好,如此地璀璨,仿佛是电影中的画面,甚至连那个巨汉此刻也显得很渺小,就像躲在镜外的导演下令用远镜拍摄一般。在罗莎辛苦地移到这扇没挂窗帘的窗子时,巨汉正弯身探向戴维·库马,库马仍像她最后所见到的那样平静而无知觉地躺在原地。她瞧见那山一样巨大的绑架者毫不费劲地抬起库马,扛在肩上,缓步走向船屋,不怎么轻柔地把他放在小艇上,大脚踩上通往海面的斜坡,以肩膀抵住船身,开始朝海上推。 小艇开始动起来,在巨汉的使劲下缓缓往水上移,终于整艘船完全浮在水上。巨汉涉着及膝的海水走向船,他抓住船缘,像只猩猩般轻巧一翻就上了船,不一会儿,小艇的船灯便平静地亮了,罗莎又看到巨汉出现在甲板上,抬起他舅舅不省人事的身躯,走进了船舱,跟着一阵引擎声隆隆响起,暗紫色的海面生出一道白浪,小艇便轻松地离岸滑行而去。 罗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直到她眼睛刺痛起来,但她仍顽强地锁定船灯不放。小艇颠簸了一下又优雅地滑去——朝南,背向西班牙角,最后,仿佛被远方波涛吞噬般消失不见了。 当下,女孩突然像疯了一般,如同被绑在椅子上的重罪犯一样呼天抢地起来,她感觉海潮似乎鬼祟地升高起来淹没了她,令她窒息,原本平静的海洋也变脸般涌来狰狞的巨浪。 在她昏厥过去的最后一刹那,她脑中闪现一道灵光,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戴维·库马了。 [book_title]第二章 亡羊仍能补牢 早晨清新且寒凉,有薄薄的一层湿气,但这是海洋所渲染出的咸咸湿气,让闻见的这两名男子精神为之一振。此时,太阳仍低低地伏在东边,吹拂过海面的晨风驱散了阴灰的夜雾,擦拭出洁白的卷云和亮丽的晴空。 埃勒里·奎因,大自然的坚定爱好者,深吸一口气,要来自他这辆杜森伯格车后头的那些低鸣的车声闪一旁去;而因为他同时也是个实际之人,那从水泥公路远远传来已成强弩之末的微弱车声,他感觉听来也还是别有风味。两样都是好的,他叹了口气。背后的公路是一条直道,在晨间的清新空气中宛如一条数英里长的精巧浅灰丝带。 他瞅着他的伙伴,一名银发老绅士,两条长腿交叠于前,沉静的灰色眼睛深沉且极有内涵地闪烁着,如同丝绒上的珍稀宝石。麦克林法官已七十六岁了,但他认真地吸着这咸咸的和风如同初生婴儿呼吸着第一口空气一般。 “累吗?”埃勒里在引擎声中关切地问道。 “和你一样,精神好得很。”法官回嘴,“海洋,这美丽的海洋……埃勒里,我觉得自己返老还童了。” “唉,年岁大了,我每回长途开车最容易感觉岁月的沉沉重量,但今早这个风实在有些神奇之效,我们一定快到了,是不是,法官?” “不远了,赫耳墨斯[赫耳墨斯: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使者,并为掌管疆界、道路、商业以及科学发明、辩才、幸运、灵巧之神,也是盗贼、赌徒的保护神。],继续前进吧。”说完,老绅士伸直他那满是皱纹的脖子,昂然地以他豪壮的男中音唱起歌来,和汽车引擎一较长短。这首歌和水手有关,埃勒里不禁莞尔,这老小子看来比年轻小伙子还精力旺盛。埃勒里把注意力拉回到公路上,踩油门的脚也稍稍用力了点。 埃勒里·奎因先生的这个夏天,要不就成天无所事事,要不就事情一来,又得没日没夜地忙,就这么一松一紧地连着来,以致他绝少有机会找到一两星期以上的完整时间到海滨住住——他最爱海了——更别说正式的度假了。整个暑季的最精华时光,他被困在纽约市里为一个头痛无比的谋杀案[这是埃勒里所调查过的最不寻常的案子之一,新闻界称之为“受伤的蒂罗尔人之案”,案子的进一步详情无法再次详述,据我所知,这是极少数让埃勒里无计可施的案子,至今仍高悬不破。]拼搏,而这案子,说实在的,他还未能顺利解决,到劳动节之后,埃勒里发现自己不可抑止地疯狂想念那一大片起伏的广阔咸水和咸水边的裸露身体,一定得在秋天降临之前去一趟。也许,他办案的不顺利更让他心神不宁。 总而言之,在他看到他父亲一头栽在中央大道的职务中忙个不休,而所有的友人各忙各的,无暇顾及到他,于是,在听到麦克林法官那里捎来的信息之后,他决定丢开这一切,只身去度假。 麦克林法官是埃勒里父亲的一名终身挚友,事实上,奎因警官的早期警探生涯中,麦克林法官一直是他坚定的支持者之一。在一般的法律人士之中,鲜有人如他这样,坚信真相即是美,美即是真相。他把他一生忙碌的最精华时光全奉献于守护正义的法庭,在审案中,他获取了达观幽默的人生态度、适度的财富以及全国性的名声。由于身为鳏夫且膝下未有子女,他视年轻的埃勒里如己出,费心替埃勒里挑选大学并安排课程,并在老探长不知如何担负起父亲责任时,伴着埃勒里穿过青春期的踉跄岁月,且在埃勒里逻辑学思维的进展过程中给予不可或缺的助力。如今年过七十之后,老绅士业已从法庭的审讯席上退下来好些年了,他以和缓平静的旅游来度过这段空闲时日。对埃勒里而言,尽管年纪悬殊,但法官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死党,他的同志。 然而,法官正式从公业领域退休之后,他们的见面机会反倒巨幅减少。上一回两人碰面已是整整一年前的事了,因此,这一回能在毫无预期、纯属偶然的情况下,再次接到“梭伦”——埃勒里惯常深情地以古雅典立法者的名字称呼他——的信息,委实更有一番久违的惊喜,更何况,他再不可能找到更有意思的度假伙伴了。 法官是从田纳西某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打电报联络上他的——在天气最炎热的时刻,法官仍顽强地把自己一身庄严的老骨头置于该地,以“研究当地居民及其风土人情”——约他在中点某地碰面,再结伴前往海边,然后在那儿住一整月。该电报让埃勒里欢呼出声,他草草收拾了行李,对迪居纳和他老爸咧嘴说声再见,跨上他“亲爱的罗西南特”——一匹唐吉诃德式的有轮子机器的瘦马,它在很早以前曾是一款出名的跑车——就开开心心上路了。两人在约好的地点碰了面,拥抱,像女人般唠唠叨叨一整个小时,再郑重其事地讨论到底是找个地方度过这个晚上——他们碰面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分——还是即刻动身,追随此时此刻这种神圣而不可预知的召唤。最终,四点十五分,他们和满脸疑惑表情的旅店老板清了账,完全不顾两人皆一夜未合眼,跳上埃勒里那辆杜森伯格,在法官雄浑的男中音歌声中昂然前进。 “还有,”在解决了这个最重要的争端,并偿还了一整年没谈话的旧债后,埃勒里问,“我们的世外桃源究竟何在?我只知道得一路往前,如果能有进一步了解的话,那我将更感愉快。” “知道西班牙角吗?” “不很清楚,听说过而已。” “哦,”法官说,“我们就是要去那儿,更准确地说,不是西班牙角,而是最紧临着岬角的一处可爱的小天地,距威兰德公园十英里,离马滕斯则约五十英里左右,就在州际高速公路旁。” “你该不会是去拜访某人吧?”埃勒里骇然问道,“带着你青春岁月的满怀热情,这太像你的一贯作风了,完全没通知主人,贸然就闯了过去。” “而且恶客上门,谁也赶不走。”法官笑了起来,“但这回不是,不是这样,我认识个人,他有间海滨小屋就在西班牙角旁——离海只有几米,不奢华,但非常舒适。这次是标准的消暑之旅——那间小屋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听起来怪诱人的。” “不信等到了后你自己看。去年我跟他租下这幢小屋——但去年我人在挪威没办法来,因此今年春季时我就想到了,写信到他纽约的办公室,我们简单完成交易,于是我就来啦。我一直租用到今年十月中旬为止,可想而知,我们将会有个美好而过瘾无比的海钓假期。” “海钓?”埃勒里呻吟起来,“你可真是名符其实的图特先生,海钓只让我想到烤人皮、刺眼睛之类,我可是连个——连个船锚都没带来。其他人真的会钓鱼吗?” “钓啊,而且我们也要钓,我会让你很快钓上瘾的。在船屋中,有一艘非常棒的小艇,这正是我之所以这么喜欢那里的主要原因之一。别担心装备,我已写了信给我市里的管家,所需要的鱼杆、钓线、卷轮、鱼钩等等全部在下星期一送到我们手上,用特快专递。” “我只希望,”埃勒里幽幽地说,“这班送货的车子出事。” “乌鸦嘴!事实上,我们整整早到一天,依我和瓦林的协定——” “和谁的协定?” “荷里斯·瓦林,拥有那地方的老小子,理论上我的租约应该从星期一才开始,但我想早一天应该没什么关系。” “没机会临时通知到他,是吧?我觉得这很像某种不太寻常的假扣押请求。” “根本不像,他春天时写过信给我,说他今年夏天并不打算到海滨小屋来住——八月到九月这段期间,他计划留在欧洲。” “你跟他非常熟吗?” “倒不怎么熟,事实上,只通过信而已!当时也是为了海滨小屋的事,三年前。” “我猜,应该雇人清理这间小屋了吧?” 麦克林的灰眼珠眨着,这对眼珠看来非常非常年轻。 “哦,那当然!一个留着两个鬓角的古板仆役长,还有个仆人专门负责刷亮我们的靴子,由诚信的伯特伦·伍斯特暨吉夫斯公司安排推荐,我亲爱的年轻克罗伊斯王,你认为我们要去的是什么样一种所在?那只是一间小小的木屋罢了,除非我们能在那附近一带找到个能干的女士帮忙,否则,我们便只能自己动手清扫、购物并且下厨,你也知道,我的烹饪手艺只能称之为平平。” 埃勒里看来颇困惑:“恐怕我的烹饪才华只限于把人家和好的面粉烘成小甜饼,煮煮咖啡,了不起再加上西班牙煎蛋卷而已。你当然有屋子钥匙,对不对?” “瓦林说他留了钥匙,”法官庄严地回答,“埋一尺深,由小屋最北端角落划道对角线过来两步的位置。这个人可真有幽默感,我亲爱的孩子,这可是个诚实干净的乡间小地方,我在此地居留期间,所碰到最接近犯罪的事情是,老哈里·斯戴宾,这家伙在主公路旁开了家加油站兼卖些饮料点心之类,卖我一个火腿三明治要了三毛五,该死,孩子,这里没有人费心锁门。” “就快到了。”法官再次强调,附带一声渴切的叹息,在车子登上公路的小丘顶上时,他眯起眼睛透过挡风玻璃认真朝前看。 “而且正是时候,”埃勒里大喊,“我觉得有点饿了,是否该埋锅造饭了?可别告诉我,你那个古怪的屋主还为我们囤积了一堆罐头食物在屋里!” “老天,”老绅士呻吟着,“我完全忘了这回事了,我们得在瓦依停一下——就在我们去西班牙角路上稍前不远,靠北两英里处——补充点粮食。那儿,你看,就在那儿,前面不远,我希望我们能找到个小吃店或商店已开门营业,现在最多才清晨七点钟。” 运气真好得不得了,他们发现有个哈欠连天的老板,正站在他的店门口把运到的新鲜蔬菜卸下来。埃勒里手捧一大堆珍贵的食物安全返航,步履蹒跚地回到车旁。当然,有关该由谁付账一事又再次引发一场争执,解决的方式是由法官以有关身为主人的不成文宪章所赋予的权力为题,发表一份极其郑重庄严的演说,并据此断然下令才消除了争端。然后,两人把顺利补充的粮食收到折叠式车椅底下的置物处,继续未完的行程。这会儿,法官的歌声已改为《拔锚前航》了。 不过三分钟光景,他们便正式到达西班牙角了,埃勒里把车速减下来,欣赏起这块高耸的巨崖。通过造物者的突发奇想,它在触目所及的这一片低平的海滨乡间景物中鬼魅地升起,傲然而立。此刻,它静静躺卧在朝阳之下,是一个睡着的巨人。高平的岬顶几乎寸草不生,只有边缘处可看到覆盖着几点树丛。 “漂亮,不是吗?”法官开心地吼着,“这么着,埃勒里,我们在这儿停一下,停到对面加油站那里去,我想和我的老友哈里·斯戴宾打个招呼——那个剪径土匪!” “我猜这方诱人的奇崖,”埃勒里嘟嚷着,把杜森伯格转上那个有着红色油泵为其标志的希腊式雕柱建筑前的石子路上,“不会是公共财物吧?不太可能是,我们这些百万富豪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私人的,完完全全私人的,”麦克林法官大笑起来,“咦?哈里人呢?首先,要从陆路到西班牙角只有这一条路,那就是从公路到此地转上支线过去。” 埃勒里看见这道支线入口处有两方巨大石柱守护着,由此深入公园一头翁郁的树木里。 “公园那一带路较窄,两旁是倒刺铁丝围的高篱,你要通过公园,那就非得穿过这段地峡不可——路的宽度仅容两辆车交错。这段路基本上很低平,只有西班牙角如此拔高起来,这条路便只能绕道,它通往岬边的海滨。你看看那岩壁形成的断崖,岬角的四边全是这光景,你有兴趣爬上去吗?……其次,这岬角是沃尔特·戈弗雷的财产。”法官以一种冷酷的语调作为此段话的断然结尾,仿佛光这个名字就足供解释一切。 “戈弗雷?”埃勒里皱起眉头,“华尔街那个戈弗雷,是吗?” “没错,那条声名卓著的大道上的——哦——狼族一员,”麦克林法官低声说,“独一无二,如假包换的华尔街一员。我知道,在西班牙角这方神圣巨崖之上有少数活人住着,但它的拥有者自己不包括在内。在我来此地时,我甚少走进其方圆一箭之遥范围以内,更别说涉足其中,不,我根本不想和他们教亲睦邻一番!” “戈弗雷此人不相信牧歌之美吗?” “他不,事实上,在我和瓦林你来我往的喋喋通信过程中,他也曾提到我刚刚说过的那番话,他从未走近戈弗雷的——呃——宫殿之中,天知道他当戈弗雷的邻居有多少年了。” “也许,”埃勒里露齿一笑,“你和你的地主两人自己太高傲了。” “哦,这绝对是事实,从某种意义而言,一个正直的法官本来就不可能太受欢迎,你知道——” “好了好了,又要搬出你那一堆想当年了。” “不是要说那些,完全不是。我要讲的只是一个像戈弗雷那样的人,想在极短时间之内从华尔街捞到一大笔财富,其实很不可能,除非他游走于法律之外。我对此人本身是一无了解,但对于人类天性之中形形色色可堪质疑之处,我可是所知甚详。根据我所听说过的,戈弗雷是个怪人,但有个好女儿,几年前的夏天有一回她和一名年轻的金发男子泛舟,我们有机会成了好朋友,尽管她身边那小伙子一直摆各种脸色给我们看……哦,来了,哈里,你这老小子,居然还穿着泳衣!” 法官从杜森伯格里跳出去,眉飞色舞地跑过去,紧紧握住一个满脸红光、有着啤酒肚的中年小个子男人的手,此人身着烈火般红的泳衣,脚下随意穿着一双橡胶拖鞋,刚从他房里办公室出来,适应天光地眨着眼,他那肥厚而红润的脖子上围着条长绒毛浴巾。 “麦克林法官,”斯戴宾也紧握着法官的手,脖子上的浴巾掉了下来,跟着,他的大嘴从左耳咧到右耳,用力捏着老人的手,“我已望穿秋水了。每年这个时候您一定会来,可去年九月您去哪里了?这些时日好吗,先生?” “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哈里,去年我人在国外。安妮好吗?” 斯戴宾哀伤地摇着他那子弹形脑袋说:“病倒在床上,坐骨神经问题。” 埃勒里猜想,他们所言这位不幸的安妮,应该就是幸运的斯戴宾太太。 “啧啧,年纪轻轻!请代我致上问候和关怀。哈里,来和埃勒里·奎因先生握个手,他是我一位忘年挚友,”埃勒里恭敬地和对方握手,湿湿的一只手,“我们要在瓦林那儿住上一个月,对了,瓦林人没来是不是?” “法官,夏天开始后就没见到他。” “看得出来你刚刚游过泳,不觉得垂着你那个到膝盖的胖肚皮,站在人来人往的公路旁是丢脸的事吗,你这神所遗弃的老小子?” 斯戴宾羞怯地一笑:“呃,先生,我想我是太急着出来见您了,但这里每个人全都这样,我也喜欢大清早先去泡一下,海水浴场每天最妙的时光就是这时候。” “是不是我们背后大约一英里那个海滩呢?”埃勒里问。 “是的,奎因先生,另一边还有一个——在瓦林先生小屋再过去点,你们要去的地方。” “这么说往前这段路一定非常有意思,”埃勒里思索着说,“尤其在炎热夏日的午后,一路上尽是穿泳装的美丽女孩——再仔细想想适合这种季节是何种泳装……” “你这小兔崽子,”法官笑骂起来,“说真的,我记得前年夏天此时一些老古板还向当局抗议过,说老是有人几近裸露地穿泳装招摇路上,因此你知道,本地特别明文规定,允许人们穿着泳装在路上行走。对了,哈里,后来有什么情况发生吗?” “什么也没有,法官,”斯戴宾笑着说,“我们全依法行事。” “其实之所以引发如此争议,都是这些食古不化者的妒忌心理,怎么可能游泳而——” “这对你可是个好教训,”埃勒里板着脸说,“如此,我就不必费神出海把你的尸体从海底钓上来了,就像六年前我在缅因州被迫做的事一样。我坚信,对一个已七十好几的老人而言,除了正常陆地之外,他应该懂得如何让自己适应于形形色色的不同环境。” “谈到钓鱼,”法官红通着脸急急地问,“哈里,今年钓况如何?鱼吃饵吗?” “大咬,法官,我听到的全这样,我也准备出发去扯他几杆了,好啊,好极了,您看来真的有备而来了,连食物似乎都囤积齐了,任何时候,您知道——” “你再也没法子趁火打劫,一个火腿三明治勒索我三毛五了,”法官冷冷答道,“我再也不可能——” 一辆土黄色汽车这时候从公路呼啸而过,似乎其事甚急地赶着路。汽车前门处漆一排金字,但车速太快了,来不及看清写的是什么。突然,车子发出刺耳的刹车声音倏然左转,然后标枪般从两块巨大石柱之间射向西班牙角,瞬间隐没在公园那头浓密的树丛之中。 “这是,”埃勒里问,“我们这个伟大荣光之地的惯常开车方式吗?斯戴宾先生。” 加油站老板抓抓脑袋:“一般人大概不敢这么开,但那是警察。” “警察?”法官和埃勒里宛如合唱。 “郡警的车子,”斯戴宾自己似乎也颇困惑,“在十五分钟内,这是我所看到冲往岬角的第二辆了,一定出了什么事。” 三人静下来斜眼看向穿入公园的那道浓荫之路,但他们没听见什么,天空仍亮蓝如洗,太阳又升高了些,也热了些,咸咸的海风多了一丝蒸腾之味。 “警察,噢?”麦克林法官思索着说,他的鼻翼颤动着。 埃勒里有点惊恐地拍拍法官手臂:“呃,法官,老天垂怜,我们是就此打住还是决定涉入?你该不会打算介入某人的私事之中吧,我相信?” 老人叹口气:“我想不会,只是,我理所当然认为你会觉得——” “没事没事,”埃勒里铁石心肠地打断他说,“和我无关,我才刚尝足了苦头,亲爱的梭伦,而且我敢向你保证,这些日子来我受够了,此刻,我所需要的一切纯粹是动物性的:游泳,一大盘炒蛋,然后睡个懒觉。希望很快能再见到你,斯戴宾先生。” “彼此,彼此,”斯戴宾吓了一跳,他太专心凝视着通向西班牙角的路那一头了,“很高兴认识你,奎因先生。哦,对了,法官,您应该会要个人打理屋子吧?” “当然需要,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如果安妮她好起来的话——”斯戴宾沉吟着,“噢,法官,我一时想不起手边有谁,但我会帮您留意,也许安妮知道有谁可以。” “我相信她帮得上忙,稍后见了,哈里。”法官说着上了杜森伯格,不知怎地大家都忽然有点心情沉重。法官耷拉着脸,斯戴宾很不安,埃勒里仿佛有意躲开什么似地发动起车子,两人重新上路,灰发的加油站矮小老板目送他们离去。 打从加油站开来的这段短短行程里,两人各自陷入沉思。在法官简单的指引下,埃勒里左转上了通往瓦林小屋和海滨的支线,很快,他们就进入飒然的公园浓绿之中。 “哦,”好半晌埃勒里先开口,“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尽管又饿、又渴且疲惫不堪,但我心情却不断好起来。” “嗯?”法官有些回不过神来,“哦,是的,这真的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埃勒里。” “你那样子,”埃勒里不客气地评论,“可不怎么像你喜欢这地方。” “胡说八道,哪有这回事,”法官昂然而庄严地抬起他那瘦骨嶙峋的脑袋,“我感觉像年轻了十岁一般,继续前进,孩子,我们很快就出公园了,打这儿起一直走就可以了。” 他们果然开进了亮丽的阳光之中,眼前的海滩、蓝汪汪的海水和天空全缀点着碎碎的金光。西班牙角的岩壁沉静且傲岸地从他们左手边拔起,掠过。 “真让人动容。”埃勒里喃喃着,减了车速。 “哦,的确,好啦,到了,埃勒里,看到前面那一丛小屋没有,我们右手边从这里开始的围篱是隔开游客的,围篱另一边就是公共海水浴场,想不透为什么瓦林会选在这么靠公共浴场之地盖这小木屋,但说归说,我认为我们不会遭到什么打扰,这里的人很规矩。”他忽然住了嘴,聪明且灵动无比的眼睛眨了起来,人也跟着前移了点,“埃勒里,”他的语气尖厉起来,“瓦林小屋前是真的停了辆车,还是我老眼昏花?” “那是辆车,没错,如假包换,”埃勒里说,“我猜那可能是瓦林先生的,他留下来给你开。尽管这样的猜测并不充分,但我认为一定没错,很诡异,是吧?” “不太可能是瓦林的,”法官喃喃着,“我确定他此刻人在欧洲,此外,他的车子最小的一辆也至少是派克车,而这个看来是亨利·福特有条不紊的错误成果之一。开过去,孩子!” 杜森伯格轻巧地滑进去,停在瓦林小屋车道尽头的那辆老爷车后面,就在小木屋旁。埃勒里灵活地跳上石子地,走近那辆诡异停着的车,他的双眼机警地查看着;法官身子有点僵地跟着下了车,嘴巴抿成薄薄的直线。 两人一起查看该车,车里没什么奇异之处,没人,也没物品,点火装置上的钥匙仍插着,仪表板上一道小链子挂的小东西空荡荡地悬在那儿。 “车灯还开着,”埃勒里低声说,但他们伸手去按开关时却发现已不亮了,“嗯,电耗光了,可能是整夜这么开着。好啦好啦,一个有趣的小小之谜,梁上小贼,你想是吗?”他伸手去开车子前门,法官抓住他手臂阻止了他。 “不该这样。”法官平静地说。 “老天,为什么不行?” “天知道,我是指纹的坚定信仰者。” “哼,你一定是被刚刚那辆没命赶路的小警车给弄得疑神疑鬼了,”但埃勒里也因此没再伸手碰车门把手,“好吧,那我们还等什么?让我们——呃——动手挖出瓦林特别为你埋的那把罗曼蒂克钥匙,忙我们自己的事吧,我可累坏了。” 他们绕过车子,缓步走向木屋,却又忽然停了脚。 门半开在那儿,而且悬空晃荡的门板看得出刚刚被人破坏过,门内则阴森的无声无息。 两人不解地对看一眼,刹那间全换成警觉的眼神。埃勒里无声地溜回杜森伯格车,翻找了会儿,拿出一支沉重的扳手,再无声走回来,示意法官躲一旁,一个箭步跃向门旁,再一大脚瑞开,扳手高举,跨过了门槛。 老绅士紧闭着嘴,快步跟进去。 他发现埃勒里就停在这扇毁损的屋门内侧,看向屋内地板一角,前窗底下那一角。跟着,埃勒里再次一屏呼吸,高举扳手,冲进了卧房,又一会儿,他重播一样又突袭了厨房一次。 “运气不佳,”他喘着气,走回来,扳手一扔,“如何,法官?” 麦克林法官瘦骨嶙峋的膝盖跪在水泥地板上,该处有把椅子翻倒过来,一个女孩躺在椅子中,双手双脚被绳子紧紧捆在椅子上,她的脑袋平摆着,显然撞到过地板,右侧太阳穴那儿有一抹干掉的血迹。她仍在昏厥状态。 “好啦!”法官平稳地说,“又有麻烦事自动找上我们来了,埃勒里,这就是罗莎·戈弗雷,西班牙角那名强盗贵族的千金女儿。” 她紧闭的眼睛底下有紫色阴影,头发也蓬松了,滚翻在地板上的脸有如黑绸,看来,她是整个人累垮了。 “可怜的孩子,”麦克林法官低声说着,“感谢老天,她的呼吸很正常,埃勒里,让我们把她从这残酷的地方移走吧。” 埃勒里用铅笔刀割开绑她的绳子,两人合力抬起她软软的身子,移到卧房里放在床上。埃勒里从厨房弄来凉水,擦脸时她开始微微呻吟起来。太阳穴那里的伤口很轻微,只是擦破皮罢了,很明显,她本来是坐在窗边那把绑她的椅子上,因为疲惫和松弛下来,以及某种瞬间的动作,导致椅子翻倒,她也因此跌倒,太阳穴摔到坚硬的水泥地上。 “我很欣赏那位强盗贵族女儿的品味,”埃勒里轻声说,“非常漂亮的小妞,我毫无异议。”他热心地检查她毫无知觉的双手,绳子的勒痕很深。 “可怜的孩子,”法官又重复了一次,帮她把太阳穴的血疤擦去,她激灵灵一颤并再次呻吟出声,跟着她眼睑一阵眨动,埃勒里走到一旁,找出个医药箱,拿来一小瓶碘酒。消毒时的刺痛让她喟叹出声,同时一刹那间,她眼睛惊恐地张大了。 “别怕别怕,亲爱的,”法官安慰她,“你不用再害怕了,你眼前的全是朋友,我是麦克林法官——你还记得两年前吗?麦克林法官。放松下来,孩子,你只是经历了一场不幸的事而已。” “麦克林法官!”她急喘着气,想坐起来,却呻吟一声倒了回去,但此刻她的湛蓝眼睛中已不再惊恐了,“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们有——他们找到戴维了吗?” “戴维?” “我舅舅,戴维·库马!他没——别告诉我他已经死……”她手掩着自己的嘴,瞪着眼前的两人。 “我们完全不清楚情况,亲爱的,”法官温柔地说,边拍着她另一只手,“你看,我们才刚到此地,发现你被绑在起居室那里的椅子上。先放松下来,戈弗雷小姐,我们会马上通知你的父亲和母亲——” “你们不知道!”她哭了出来,随即忍住,“这里是瓦林小屋吗?” “是的。”老人回答,有些惊讶。 她看向窗外,阳光斜斜照上地板:“现在是早上了!我一整夜都在这里,最可怕的事发生了。”说到这里,她又咬住下唇,瞥了埃勒里一眼,“这没——麦克林法官,他是谁?” “我的一位非常亲密的忘年挚友,”法官急急地说,“请容我跟你介绍埃勒里·奎因先生,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出名的侦探,如果说有什么棘手的事发生——” “侦探,”她带点嘲讽地复述一次,“我怕已经来不及了,”她靠回枕头,闭上眼,“我把整件事讲给你听吧,奎因先生,天知道这怎么回事——”她又不自觉发起抖来,睁开她的湛蓝眼睛,开始讲起这名古怪巨汉的全部经过。 两人擎着眉头沉默且认真地听着。她讲得非常清楚,非常仔细,只除了巨汉出现之前她和她舅舅在露台的那段对话。她讲完时两人呆呆地对看着,埃勒里叹口气,走出了卧房。 他再次回到卧房时,这个苗条黝黑的女孩两脚放在地板上,以一种心不在焉的茫然神色收拾自己。她已抚平了身上棉衣的褶皱,正拨弄着松乱的头发,但埃勒里前脚才踏进来,她就急急地站了起来问:“怎么样,奎因先生?” “戈弗雷小姐,外头找不到什么和你刚刚所说的相关事物,”埃勒里微弱地说着,边递给她一根烟。罗莎拒绝了,埃勒里自己点了,心不在焉地抽着,法官没抽烟,“小艇被开走了,没留下你舅舅和那名绑架他的巨汉的任何可追索迹象,惟一可成为线索的是那辆车,现在还停在外头,但我不相信我们能在这上头找到多少东西。” “也许车子是偷来的,”法官低声说,“如果这辆车可追得到绑架者,那他绝不会丢在这里。” “但那个人他那么——那么笨,”罗莎叫着,“他哪可能做得这么天衣无缝。” “我同意,”埃勒里露出个抱歉的笑容,“他不可能多精明,如果你告诉我们的没错的话。这实在是桩诡异的事,戈弗雷小姐,应该说几近不可思议。” “这么一种身材的怪物——”法官的鼻翼再次翕动起来,“他应该很容易被辨识出来才是,还有那个黑眼罩——” “那可能是伪装的,尽管我看不出……最有意思的应该是他打的那通电话,戈弗雷小姐,关于接电话那人,你确定你一点线索也无法给我们吗?” “哦,我真希望我可以。”她激动地喘气,绞着双手。 “嗯,我想事情应该很清楚了,”埃勒里在房里踱着步,忽然一个转身,眉头跟着一收。“这个大而笨的家伙是某人雇来绑架你那位约翰·马可先生的,看来马可先生走了运了,很可能是因为没照片,对马可的样子仅凭描述的关系。戈弗雷小姐我问你,马可到你家晚餐,通常都穿白衣服吗?” “是的,哦,没错。” “那你舅舅实在太倒霉了,照你所说的,他的身高体形和马可相近,昨天晚上也一样穿白的,于是就这么错认之下很无辜地成为被害者。对了,戈弗雷小姐——你原谅我的冒昧,我确信——你晚餐后有和马可先生散步聊天的习惯——在你所讲的那露台一带,是吗?” 她垂下眼睑说:“是的。” 埃勒里好奇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那显然在这场鬼使神差的悲剧性错误中,你也贡献了一己之力。这个怪人出现,对自己的认定坚定不疑,拒绝相信你舅舅不是马可,你的在场更加深了这个误会。那通电话的重要性则无以伦比,因为它清楚说明攻击你们的这名巨汉的受雇真相;同样清楚的是,从这个小木屋打电话回报进行结果也是早就设定好的。此处的确是作案的理想地点,四下无人,而且船屋里还有现成一艘小艇可资利用。这名巨汉仅仅是某人的执行工具罢了。” “但这个和他通电话的人可能是谁呢?”法官冷静地问。 埃勒里一耸肩:“如果我们知道那就——” 三人沉默了下来,脑中浮起的皆是同一件事:本地的电话,就在西班牙角这一带的附近某个住家…… “那你,”罗莎胆怯地问,“你认为他们——他们会怎么处理戴维?” 法官不忍地避开脸,埃勒里体贴地说:“我不能无视于如此自明的真理,戈弗雷小姐,根据你告诉我们的,这大块头在电话里曾说到‘马可不会再烦到你了’这类的话,我很怀疑这是有计划的犯罪而不是单纯绑人而已。戈弗雷小姐,恐怕我无法顾虑到你的感受,依这位犯罪者所讲过的话听起来,不像个绑架,而极残酷的是——终结。” 罗莎闻言垂下了眼帘,仿佛使劲地把什么咽了下去,她灰白的脸上的神情令人不忍目睹。 “事情恐怕就是这样,我亲爱的。”法官低声说。 “不过呢,”埃勒里换了种较轻松的声调继续说,“我们没必要在这里先臆测,什么事都有可能,也天天都发生,不管怎样,这整个案子是警方的正常职责,你知道他们已到西班牙角来了,戈弗雷小姐。” “他们——来啦?” “不久前,就有两辆警车开到此地来了,”埃勒里看着手上的香烟,“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在这里疑神疑鬼反而可能增加麻烦。不管那大家伙打电话的对象是何方神圣,很显然,戈弗雷小姐,那人是希望在你可能遭到任何伤害之前,确定你已安然被释放,这是你提到的那名巨人歌利亚[歌利亚:基督教《圣经·旧约》的《撒母耳记(上)》中记载的非利士巨人,为大卫所杀。]在电话中说的话。现在,我有点担心我们耽搁时间了。”他摇摇头,“第二个想法,也许不成立,极可能这名藏在这桩肮脏活儿背后见不得人的家伙,现在已发觉他雇用的笨蛋抓错人了,这会让他躲得更隐秘……”说着,埃勒里走到一扇窗子旁,打开它,猛然把手上的烟弹了出去,“你不觉得,戈弗雷小姐,你该通知你母亲你安全无恙吗?她必然急坏了。” “哦……妈妈,”罗莎喃喃说着,抬起她憔悴的双眼,“我——我全忘了,对,我得赶快打电话回家。” 法官走到她前面,投给埃勒里一个警告的眼神:“我亲爱的,让奎因先生来打,你最好还是再躺下来休息。”她听话地乖乖再躺回床上,但嘴角仍止不住地抽搐着。 埃勒里走到起居室,关上连通卧房的门。他们可听见拨电话的声音,然后是他低沉的讲话声。老人和女孩都没开口,一会儿门被拉开,埃勒里回来,瘦削的脸上神色古怪。 “哦——戴维他——”罗莎声音整个变了。 “没事,你舅舅还没消息,戈弗雷小姐,”埃勒里缓缓地说,“当然,有人急着知道你和戴维·库马的消息,接我电话的是本地的一名绅士,名叫墨莱——郡警调查部门的墨莱探长,你知道。”埃勒里停嘴,显然不太愿意说下去。 “没消息。”她空洞地喃喃一声,眼睛垂下来盯着地板。 “墨莱?”法官粗声地说,“我认得他,好人一个,两年前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聊过几句。” “你妈妈马上会派辆车来,”埃勒里接着说,他眼睛牢牢看着女孩,仿佛什么事让他很困惑,或难以启齿,“一辆警车……还有,似乎你们家有一位客人,戈弗雷小姐,举止很诡异,才几分钟之前,他偷了令尊一辆车,落荒离开西班牙角,好像整个地狱的全部恶鬼追着他一般。在我打电话前一刻墨莱才接获报告,两名摩托车骑警已追上去了。” 她的前额用力皱着,好像不这样听不到似地:“他?” “一个年轻人,名叫厄尔·柯特。” 她惊讶地睁大眼,法官看起来也很不安:“厄尔?” “我亲爱的,他不就是两年前跟你一起泛舟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吗?” “是啊是啊,厄尔……不可能的,不——他不会——” “这场混乱看来还在持续增加之中,”埃勒里说,跟着他语气一紧,“依我看,某些事比柯特先生的逃之夭夭还紧急,也比戈弗雷小姐和库马先生的绑架还紧急,法官。” 老绅士嘴巴一抿:“你是说——” “我相信戈弗雷小姐应该知道,而且理论上她应该已经知道好一阵子了。” 这位黝黑的女孩有点惊讶也有点困惑地抬头看他,她不懂埃勒里的话是什么意思:“这——呃——”她不知语从何起。 埃勒里张嘴欲说,却又立即闭上,三人吃惊地转过身。 一辆马力十足的车子,依它的隆隆引擎声可听得出来,向着小木屋飞驰而来。在他们进一步反应之前,他们又听见吱的刹车声,砰的摔门声,以及石子地上的急促脚步声——然后,出现了一名高大强壮的年轻男子,一头蓬乱金发,皮肤晒成深褐色,腿上臂上肌肉嶙峋。 他顺手关上身后的门,半裸的背靠在门板上,眼睛一直牢牢锁住罗莎,仿佛要确定她完整无恙,然后对着埃勒里咆哮起来:“好吧,你们两个土匪,讲啊,你们打算怎样?还有戴维·库马,人呢?” “厄尔,你少神经,”罗莎插嘴,脸色平复了下来,“你不记得两年前那位麦克林法官吗?还有这一位是奎因先生,法官的朋友,他们今天早上才到小木屋来,发现了我,厄尔,你别傻瓜一样光站在那里!到底怎么啦?” 年轻人又看了两人一眼,但这回羞怯下来,脖子都红了:“我——我很抱歉,”他嗫嚅着,“我不知道——罗莎,你真没事,是吗?”他冲到床边,单膝跪地,紧抓着她的手。 她甩开他的手说:“我非常好,谢谢你。我昨晚最需要你时,你人在哪里?在我——在戴维舅舅和我被个独眼的可怕怪物绑架时,你在哪里?”她有些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绑架!”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哦——我不知道,我认为——” 埃勒里温柔地看着柯特:“柯特先生,我很奇怪我没听到追赶你的警察的任何动静,我才刚和西班牙角的墨莱探长谈过,他告诉我,已派了两名骑警在你后头追赶。” 年轻人站了起来,但仍满脸大惑不解之色:“我甩开他们,把车转到路旁小路……他们没发觉,直直往前去了,但——” “那么,”麦克林法官轻声问,“你究竟怎么知道戈弗雷小姐人在此地,柯特先生?” 他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脸埋进双手之中,然后摇摇头,抬起眼来:“我承认,”他缓缓说着,“这对我这简单的脑袋而言太复杂了,几分钟前,我接到一通电话,有人告诉我在这里可找到罗莎,瓦林小屋这里,警方已快来了,但我想我——我想搞清楚谁打的电话,但没办法,然后,我想我——我快疯了,我就来了。” 罗莎一直不去看柯特的脸,似乎她为了什么很恼怒。 “嗯,”埃勒里说,“声音很低沉吗?” 柯特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不知道,电话线路好像有点问题,甚至我连打电话人的性别都无法确定,声音非常小,”他说着,转向女孩,以容忍的古怪眼光看着她,“罗莎——” “好吧,”罗莎冷冷地说,眼睛看墙,“我非得在这里坐一整天,听——听这些废话,或者我是否可请问一下,我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埃勒里眼睛并未从柯特脸上移开,他回答道:“打电话给柯特先生的人意图把事情搞混,戈弗雷小姐,你家里有几部电话?” “很多,每个房间都有。” “哦,”埃勒里柔声说,“柯特先生,那极有可能你这通电话是在同一幢屋子里打的,因为昨晚这事——戈弗雷小姐,绑架发生之后的必然后续发展——似乎说明了,那个用电话指示绑架者的人,极可能是待在你家的某人,这当然并非百分之百确定,但……” “我——我不相信。”罗莎喃喃说着,脸又刷地白了。 “你知道,因为,”埃勒里的声音仍很温柔,“你那名不可思议的海盗所犯的 [book_title]第三章 赤裸男子的难题 墨莱探长红脸,嘴巴线条锐利,体格健壮,是名发色已灰的沙场老将——这些全是拥有丰富追猎犯人经验者的典型表征,他们凭借坚硬的拳头,对人们脸孔和职业性犯罪事件的广泛理解,以及某种与生俱来的冷静敏锐,才得跻身此辈中人。但这样的人,当犯罪事件溢出正统的范畴之外时,常不免显得失措。 他静静听完罗莎的遭遇和厄尔·柯特的嗫嚅解释后不发一言,但埃勒里从他眉宇之间读出了他的困惑。 “呃,奎因先生,”看着法官把罗莎扶上警车,柯特阴着脸拖着绝望的脚步跟在他们后头,墨莱探长对埃勒里说,“这案子显然很棘手,有点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我——呃——我听过你的大名,还有当然,法官又一再郑重推荐,你可否——也许——鼎力相助一番呢?” 埃勒里叹口气:“我是希望……我们一整夜未合过眼,探长,而且也没吃——”他眼睛饥渴地看向杜森伯格的折叠床椅,“怎么说好呢,麦克林法官和我也许可以——呃——暂时性地参与,如果方便的话。”说是这么说,他的声音中却满是渴望。 此时,在主公路转向西班牙角入口处已派了一名郡骑警守卫,显然柯特的突然逃脱已令警方采取了戒备部署。 车子开过,却没任何人做声,罗莎坐得直直的,两眼无神地平视着,仿佛奔赴刑场一般。坐在她旁边的柯特则痛苦地啃着手指甲……在岩壁地峡尽头站着另一名骑警,此外,通往岬角的石子路下坡那儿还停了辆骑警摩托车。 “有关被弃在那里的那辆车?”埃勒里先开口,低声对墨莱探长说,他眼睛流露出追根究底的光亮。 “我的几名手下现在正彻底检查,”探长沮丧地说,“若有任何指纹,他们一定会找到,尽管我不敢寄望会有指纹留下。依目前所发生的种种迹象来看,这不大像个平常的案子,那大个子……”他一抿线条锋利的嘴唇,“当然,还真是诡异,看来他是本案最容易掌握的一个点。我隐约记得,我曾听说过这附近有某某人似乎很符合戈弗雷小姐描述的那样子,没问题,我很快就会想起来。” 埃勒里没再说下去,在车子爬升完这一长段,即将驶离此坡道的这会儿,他已可见到通往露台的入口有一大堆人挤在那儿,因此,车子得绕过这些人才能开始往建在露台上方的屋子爬升,从这个距离,可看到华美且悠然无虑的山形红砖屋顶。 车道两旁是刻意以某种不经心方式建构出粗犷风味的砾石庭园,混杂着海滨浓烈的湿咸空气,调配出一种有趣的甜蜜氛围。左边,一名皮肤泛着岩石色泽的老人弯着腰,以一种完全风雨不动的姿态专心工作,仿佛就算有暴力死亡发生于跟前,也无法撼动他神圣的职责一般。整个景观包括争相怒放的鲜花,五彩的砾石和浓绿的灌木丛,一座豪宅鬼魅般浮于其上——是一幢长而低矮的西班牙风格的建筑……这一刻,埃勒里心血来潮好奇起来,在这砾石庭园专心摸摸弄弄的老者,大概不会是沃尔特·戈弗雷先生本人吧? “朱仑。”墨莱警长注意到了他的镶眉凝视,说了一句。 “朱仑是什么人?” “本地一个与世无争的老陶工,我想,他大概是老戈弗雷在这星球上惟一的朋友,就像星期五之于鲁宾逊一般为戈弗雷做事——帮戈弗雷开另一辆车,担任守卫工作,并照料花园之类的,绝不分离的一对老友,”说话间,墨莱探长锐利的眼神冷凝为沉思之色,“我想先从两件事着手,首先是昨晚荷里斯·瓦林小屋打的那通电话。说不准,但也许我们可试着追踪出来——” “从电话系统着手追踪?”埃勒里轻声说,“另一件是柯特这年轻人没能听出是谁打给他的那通电话。” “有关柯特这小伙子所说的一切,”墨莱探长严酷地强调,“我并非照单全收,尽管我命令我一名手下追查结果,似乎他说的是实话没错……好,咱们到啦,戈弗雷小姐,打起精神来吧,你不会雪上加霜地让令堂觉得加倍难过吧,今天,她已够受的了。” 罗莎机械性地一笑,伸手理理白己的头发。 屋子前厅中一群人神情木然地候着,他们四周则是清一色警戒着且神情冷肃的警方人员,外头天井则是好几双惊恐的眼睛,很显然是家中的仆佣,每个人都闭口无言。色泽明亮的家具兀立着,钢琴边的一个喷泉无事地喷着水,火石铺成的地板泛着愉悦的光泽——一切一切无不美好亮丽。如此的美好亮丽,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涂上一层不尽真实的油彩,如真似幻。 罗莎下了警车,一名宛如雕像、细瘦的手上抓着手帕的高大黝黑女人,双眼瞬间一红,疯了一般跑到外头车道,紧紧和罗莎抱成一团。 “我没事,妈,”罗莎低声说,“但——但戴维他——我很怕——” “罗莎亲爱的,哦,谢天谢地……” “妈,现在——” “我们担心你,担心死了……好可怕好可怕的一天……先是你和戴维,然后是——是马可先生……亲爱的,他被——被杀了!” “妈,拜托,镇静点。” “事情很明显……一切一切都不对了,今天一早先是匹兹——我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跟着是你和戴维,然后马可先生他……” “我知道,我知道,妈,你说过了。” “但是戴维,他——他难道——” “我不知道,妈,我不知道。” 埃勒里低声问墨莱探长:“警长,匹兹又是谁?” “我知道才有鬼,等等,”探长掏出笔记本,翻到写得密密麻麻的一页,“哦!她是女佣之一,戈弗雷太太的贴身女佣。” “但戈弗雷太太刚刚说她人不见了。” 墨莱一耸肩:“她可能跑到哪里去了,此时此刻,我可没空担心这个女佣跑哪里去……得等我先办完正事再说,我——” 他忽然住了嘴,等待着。此时,那名满头金发的年轻人己站定于天井入口之处,他啃着手指甲,眼神牢牢锁住罗莎,脸色既狂暴又挫败,然后,他狠狠甩了甩脑袋,神情一变,以一种怏怏的顺服姿态缓步走到女孩身边。 一名身穿脏污便服、小而精干的灰发男子曳着脚步走来,好像有点使不上力气似地握住罗莎的手。此人的头型长而窄,在他矮壮的身子衬托之下,显得更尖,也令他看起来更加底大头小,如童谣中的人蛋形人物汉普蒂·邓普蒂。 更怪的是,他完全没下巴,于是把他海盗般的勾鼻拉得更长;他的眼睛甚小,但凌厉而安定,几乎和蛇眼没两样,既无色泽亦无情感……整个来说,他看来像园丁的副手或厨房的二厨,也就是说,光从外形来看,委实找不出有一丝一毫手握权力之状——也许只除了他那对蛇眼——从他的行为举止来看,也同样找不出一点百万富豪的架势。沃尔特·戈弗雷便是这样,仿佛是身为仆佣的一名父亲,紧紧握着自己女儿的手,似半点也不觉他老婆存在。 警车驾驶员把车开走,相当一段异样的沉默之后,这戈弗雷一家三口缓缓走向前厅。 “老天!”墨莱探长轻叹一声,啪地折了下手指。 “怎么啦?”麦克林法官低声问道。老绅士的眼神仍盯着戈弗雷没移开。 “我知道了!我指的是,我知道是谁了,等等,等我好好打两个电话……对对,乔,我来了,继续看好那些记者大爷们。”他快步往屋子另一角走去,但马上他又露出脸来,“法官,你先进屋内等我一下,奎因先生,你也先请,我马上就来。”话声一落,他又消失不见了。 埃勒里和法官两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只好也往前厅走。 “以前我置身有钱人中总非常不自在,”埃勒里小声地说,“直到我记起普吕东的一句话。” “哪句普吕东的话?” “‘私有,来自偷盗抢夺。’”——法官闻言嗤之以鼻——“我从此就感觉好多了。谦卑如我,而我仍能在——呃——盗贼群中保有真我,因此,我们就随遇而安自在些吧。” “不改诡辩恶习!但讲真的,我就是没办法不闻到弥漫在空气之中的那股腐朽气味。” “很显然,相当大一部分好人也会跟你的感受一样。你认得这里都是谁吗?” “一个也不认得,”老绅士一耸肩,“我很担心,从戈弗雷那种别扭样子看来——如果刚刚那个样子不怎么体面的小个子恶棍真是戈弗雷的话——我们的光临可能并不受欢迎。” 罗莎这时虚弱地从柳条椅子上站起身来:“很抱歉,法官,我实在——我有点太失态了。爸,妈,这位是麦克林法官,他热心地答应帮我们;还有这一位是奎因先生,他是一位——一位侦探。我——他人在哪里?”她说着忽然又哭了起来,至于她口中的他究竟是戴维·库马还是约翰·马可,只有天知道。 那名褐色皮肤的年轻小伙子闻声畏缩了一下,终究还是鼓足勇气上前,抓住她的手说:“罗莎——” “侦探,”沃尔特·戈弗雷说着拉拉身上的脏衣服,“依我看来,我们好像已经有一大堆了是不是?罗莎,别哭哭啼啼的了!这太不像平日的你嘛,这无赖纯粹是罪有应得,我敢公开这么讲,而且我还希望这位负责料理他的大善人能不必负刑责。如果你肯多听听你老爸我的话,而不是——” “有意思的家伙,”埃勒里低声评论。就在他转脸向法官这会儿,斯特拉·戈弗雷怒视了自己丈夫一眼,匆忙上前看顾女儿,“留意一下我们这位年轻英雄,他是这地球上触目可见的典型护花使者,浑身最明显的弱点就是禁不住女性的眼泪,老实说,此情此景之下,我实在不好说他有什么不对,还有,你认为那边那个庞然如舰艇的女人会不会就是罗莎提过的‘疯子’康斯特布尔太太?” 劳拉·康斯特布尔,身披一袭艳红衣服,神色恍惚地在一旁坐着,她没看埃勒里两人,没看斯特拉·戈弗雷护着罗莎进屋,没看厄尔·柯特紧咬着下唇,更没看沃尔特·戈弗雷恶意地盯着天井那边的一群刑警。这个女人,就算晨装底下以甲胃般的内衣紧勒着,仍掩不住某种不洁的肥胖,这会儿,她一副惊魂未定之状。 除了清楚显露的恐惧神色外,这女人的身材尺寸也实在太惹眼了。在她那肥胖、粗俗、懒怠且油光如上釉的脸上,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某种痛苦,这很难用忽然涌来一堆警察的理由来解释,甚至也不是因为有人死在眼前之故。埃勒里目不转睛地仔细研究她,在她肥油堆满的喉部有道动脉清晰地跳动着,而且覆盖着她红通通眼睛的左眼皮也神经质地抽搐着,她的呼吸缓慢、沉重且费力,像个气喘病人。 “人类原始本性的壮观流露,”法官冷冷地说,“我实在很好奇什么事如此困扰她?” “困扰?这动词用得不太准确……还有坐在那儿的,我想,是慕恩夫妇吧。” “静默的一双高塔,”麦克林法官轻声回答,“这两个人实在是极有意思的动物标本,孩子。” 女的很容易认出来,那张漂亮的脸孔出现在各色报刊杂志的照片页上不下千次。她以来自中西部小村镇那秽暗灵魂所流出的本性,二十不到的小小年纪,在一场盛大选美会上夺得后冠之后,便旋风般闯出了毁誉参半的声名,一度,她担任模特儿——她金发美女的漂亮脸蛋和身材在摄影机前堪称夺目慑魂,但很快她消失了,跟着她摇身出现于巴黎,成为一名花花公子型美国百万富翁的老婆,又两个月,她满载而归地离了婚,并和好莱坞签妥了一份电影合同。 然而,她生命的这段演艺插曲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既没任何才艺可言,又迅雷般连着三桩丑闻问世,于是她挥别好莱坞回到了纽约——几乎人才刚抵达纽约,她又有了一份新合同,成为百老汇大街的一员。很显然,这回这个原名塞西莉雅·宝儿的女人总算找到真正吻合自己的角色了,因此她不稍停地从这部闹剧飞到那部闹剧,以火箭般的惊人速度攫取成功,看来,如此奇迹也只有在百老汇和巴尔干半岛的混乱政局下才可能发生。跟着,她便碰到约瑟夫·慕恩了。 慕恩算得上某号人物,他来自遥远的西部,十几岁时赶牛维生,每个月赚三十块钱,之后加入潘兴将军的远征军参加维利斯塔战争之后,发现自己被卷入欧洲人自相残杀的大旋涡之中。他在法国战场上荣升士官并获两枚勋章,以战斗英雄的身份外加身体三处榴弹伤疤两袖清风地回到美国。而依据其后他的发展来看,这些伤势并未减损他惊人的能量,几乎人才踏上美国,他就离开纽约,如同个衣衫槛褛的流浪汉一般消逝无踪。有好几年时间,他像蒸发了似地杳无消息,然后,他忽然又从纽约冒了出来,四十多岁,皮肤黑得跟个西班牙和印第安混血儿一样,他的头发仍浓密卷曲一如昔时。然而不同的是,这回他挟带着数百万美元财富和威势而来。怎么搞来这么一大笔钱除了他的银行之外没人知道,但满天谣言指向的大体上是这些钱或来自革命,或来自牧羊,或来自采矿,而他似乎对南美洲的一切熟得不得了。 乔·慕恩带着一个念头或说是欲望再回纽约:要在最短时间之内,为他前半辈子荒废在艰苦畜牧、艰苦战斗以及和混血女人厮混的艰苦岁月找回补偿,于是,他和塞西莉雅·宝儿的一拍即合看来就无可避免了。事情发生在一家俗丽的夜间酒吧之中,充满酒精气息的狂欢氛围,音乐又诱人非常,慕恩在大麻的迷醉下,大口牛饮并毫不在意地挥钱摆阔。而对塞西莉雅而言,眼前这名男子显然比她平日交往的那些苍白男人巨大、充满主宰力量且特立独行多了,更要紧的是,他有这么多钱——光这就什么都够了——塞西莉雅当场就被摆平。于是,第二天中午,慕恩在康乃狄克旅馆房里大梦初醒,发现塞西莉雅人在他身边腼腆地微笑着,接下来,便是到户政局里办一纸结婚证书了。 换个人也许当场被吓坏,不知所措,或至少会找自己的律师处理,这依每个人本性不同而定,但乔·慕恩只哈哈一笑说:“好好,小女孩,你钓上我了,但这错纯粹在我个人,而我猜想一般人要弄你上手也并非什么难事,你只要好好记住一事,从此刻起,你是乔·慕恩的老婆了。” “我怎么可能会忘呢,帅哥?”她说着,人也偎了过来。 “哦,这种事我可不是没见过,”慕恩颇狰狞地笑着说,“我们的关系将像那种资本额固定的封闭性公司组织一般,我他妈一点也不在乎你过去是哪样的人或跟哪些家伙厮混过,我自己的过往也并非什么三贞九烈。论金钱,我有一大堆,绝对比你碰到的任何人所可能给你的多得多,而我认为在外赚钱的事我一个人来就行了,你负责在家照顾我们的小孩,就这样。”他二话不说立刻切入重点。 每回她想起他说这些话时深黑眼珠里那抹寒光,塞西莉雅·慕恩总莫名地止不住微微颤抖。 这才是几个月前的事而已。 这一刻,慕恩夫妻两人却是并肩坐在沃尔特·戈弗雷家的天井中——不仅一言不发,而且动也不动,只畏惧地呼吸着。要估量塞西莉雅·慕恩此时的心情并非太难,浓妆底下,她脸如死灰,两手置膝上绞成一团,灰绿的大眼睛里充满着恐惧,胸脯急剧地一起一伏,死命地想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很清楚,她怕得要命。方式或有不同,但她害怕的程度和劳拉·康斯特布尔太太几乎不相上下。 慕恩直挺挺坐在她的旁边,牛一般壮的一个人,他的黑色眼睛闭着,却并未完全合上,褐色眼皮底下的眼珠溜溜转着,像只小老鼠一般,不放过眼前的任何事物,肌肉嶙峋的手臂半插在他运动外套的口袋中,脸上几乎没任何表情,这是一张职业赌徒的脸——在必要的时刻里。埃勒里是从慕恩不易察觉的小地方得到这概念的,慕恩宽松的衣服底下,那西部人的肌肉随时蓄势待发,他似乎随时警戒——更随时反击。 “是什么让所有人全吓成这般德性?”埃勒里低声对法官说,此时,墨莱探长强健的身躯出现在天井另一头角落的门那儿,“我从未碰过哪堆人会不约而同害怕到这种田地。” 老绅士好一阵子没回应,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我最好奇的是那名被谋杀的男子,我真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他是不是也一样害怕?” 埃勒里的眼神自宛如泥塑木雕的乔·慕恩脸上飞快掠过:“这我倒不好奇。”他温柔地说。 探长显然匆匆赶过一段长路:“收获和碰壁皆有,”他压低嗓子简报,“我查过电话公司那边,记录上的确有一通电话从瓦林小屋打出来。” “好极了!”法官惊呼。 “没好到这种地步,记录就仅止于此,无法知道打到哪里,拨号系统中显示不出来,甚至连有用的线索也没有,只知道的确是本地的电话。” “啊!” “是的,这有点意思,我承认。看起来没错,应该就是那个山一样的巨汉打到这间屋子里以回报某人的,但没证据可支撑,”探长的下巴肌肉紧绷起来,“然而,我已经知道那名大个子的真实身份了。” “那名绑架匪徒?” “我就知道这一定很快有结果,事实上,我也仔细调查过了,”墨莱探长塞了根爱尔兰方头雪茄到嘴里,“仔细听着——你们不会相信的,这家伙人称基德船长。” “胡扯!”埃勒里闻言跳了起来,“这夸张到笑死人的地步了,一只眼睛还戴着眼罩?妈的,什么世界?基德船长! 他要不是恰好也有一条木腿,那才真让我不相信。” “也许正因为先有那个眼罩,”法官直通通地解释起来,“才有如此的绰号也说不定,我的孩子。” “你说的听起来有点道理,先生,”探长嘟囔着,喷了口辛辣的烟,“说到木腿,奎因先生——戈弗雷小姐所说的,其中一点真正让我想到是这个人没错,他大概是本地波兰裔的乡巴佬中最巨型的一个,比重量级拳王卡内拉还大,他的那些小鬼们每次想惹恼他,都喊他‘安妮号拖船’;戈弗雷小姐还提到他颈部有伤疤,这也对我们帮助甚大,我猜,那个疤原来是个弹孔。” “名符其实的亡命之徒。”埃勒里轻语。 “还有,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叫基德船长,他那眼罩的来源也说明他是亡命之徒,大约十年前瞎的,这我知道,是和那些强悍的小意大利佬在海边大打出手弄瞎的。” “从此后声名大噪,是吗?” “差不多,”墨莱阴阴地说,“他一个人住在巴罕那头泥淖地的破烂小屋子里,有时受顾为海钓导游赚点钱维生,他自己有艘脏兮兮的小船。他每天要灌一夸脱左右黄汤,而且随时囤积着一大堆酒,整日闲游浪荡,完全是个不务正业之人。这二十年来,他就固定在这一带海滨出没,但似乎没有谁多知道他点什么。” “小船,”埃勒里思索着说,“那干吗他要偷走瓦林的小艇,除非他自己的小船有故障动不了?” “瓦林那艘船速度较快,哪里都去得了,而且它还有船舱。事实上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我一名手下刚跟我报告——这家伙刚刚才把他的小船卖给了一名渔人,时间是这个星期二,听起来有意思,不是吗。” “卖了。”法官脸色蓦地一变,复述了一遍。 “还没证实,只听说是这样。我已向整条海岸线发布紧急通报,要负责海防的警卫队那边全神戒备。在干了昨晚这一票之后,他若想就此逃之夭夭,必然会有蛛丝马迹什么的留下来,毕竟,他是被某人当傻瓜一样玩于掌上,尤其还带着一具尸体,这样想藏身的话,那就跟一头大象妄想在个小马戏班的帐篷里躲起来一样。伪装?门儿都没有!”探长恶狠狠地说,“没说错,他那辆车是偷来的,五分钟前原车主指认过了,昨天晚上六点左右停在路边被开走,距离此地约五英里左右。” “诡异,”埃勒里喃喃说道,“此外,就某方面而言,事情并不像其表面所显现的那么蠢,一个像你所说的海盗基德这样的人,也很有可能决定要干完最后一票远走高飞,这和他把自己惟一赖以维生的小船卖掉一事,似乎颇为符合。”埃勒里缓缓点上一根烟,“如今,他又有一艘好船在手,正如你讲的,可开到任何地方去,如果干这一票他先收钱,那他大可把库马的尸体扔到离岸数英里外的海中,如此绝对可以不被寻获,他也就轻轻松松地高兴到哪儿就到哪儿。好,就算你逮到他了,那你又怎么找到尸体控他以杀人之罪呢?说真的,对我而言后一种可能性极小,我担心他已一去不回了。探长,有只小鸟告诉我,你现在面对的状况正是这样。” “已经逃离我的手掌心了吗?”墨莱轻蔑地一笑,“不管怎样,昨晚他是否谋杀了马可,这仍是疑问,较确定的是,他误认为库马是马可,将他挟持出海,而他打电话报告的那名躲在后头的家伙,在基德打来电话后再看到马可,极可能大吃一惊,才发现基德把事情搞砸了,居然抓错人,于是,在基德正把库马弄出海这会儿,只好自己下手宰了马可。” “也有可能,”法官指出,“基德在昨晚稍后又靠了岸,再次打电话给他的雇主,你知道,这才弄清自己绑错人,于是重来一次以完成任务。” “都有可能,但我确信我们的谋杀调查工作是两件,不是一件,由不同的凶手执行。” “可是,墨莱,这两桩罪案必然相关!” “当然,当然,”探长眨着眼,“他总得上岸买几回汽油,你知道,那我们就可以手到擒来了,哦,我指的是基德。” “买小艇用的汽油?”埃勒里一耸肩,“除了他明显愚蠢之处而外,这人也的确顺利绑走了人,完成了任务,我实在没理由相信,行动中最基本所需的燃料问题,他可能会疏忽掉,按理说他应该早就准备好一大堆,藏在某个隐秘地点,我认为不可存侥幸——” “好好,反正到时就知道了,我们眼前可还有一大堆事得料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顾上把这间屋子从头到尾完整搜一遍,来吧,两位,我先带你们去看个好看的。” 埃勒里取下嘴上的香烟,不解地瞪着探长:“好看的?” “天生丽质难自弃的那个人啊,奎因先生,这可不是你每天都看得到的——甚至说,你从来也没看到过,”墨莱的口气中有极辛辣的讥讽意味,“看了之后你一定会认为不虚此行。” “得了得了,探长,你这是有意地刺激人,你说的好看的人指的到底是谁?” “就是那具硬邦邦的尸体。” “哦!搞了半天是这个,”埃勒里哑然失笑,“就我所听到的,此人似乎是阿多尼斯之流的小白脸,是吧。” “现在,你该亲眼见识一下了,”探长阴森森地说,“比起他来,当年希腊第一美男子的阿多尼斯不过是个金鱼眼的低贱工人罢了。我敢打赌,尽管他现在像条死鳍鱼,还是有一大堆女人不介意想看看他。我这二十五年来看死人看多了,但这次是最诡异的了。” 如今,最可怖的事实是,约翰·马可,当然是死了,直直坐在露台某张圆桌旁的椅子上,意态有点萧索,仍握着根黑色手杖的右手无力地垂着,几乎和火石地板呈垂直,他的浓黑卷发上戴着的黑色软呢帽稍稍右斜,此外便是一件看来挺夸张的歌剧式黑色披肩挂在肩膀上,由脖子处的一个饰着穗带的金属环扣住,其他地方则一丝不挂。 他这不叫半裸,也不叫全裸,也不应该说是四分之三裸,在该披肩底下,他光溜溜一如出生时。 两人嘴张得大如农产品展售会上的大南瓜,良久,埃勒里眨眨眼,又努力看了一遍,仿佛是确认。 “老天!”埃勒里的感叹听起来完全是某个鉴赏家受聘去鉴定某个艺术作品时的由衷感慨;麦克林法官则只是凝视着,不做声。 墨莱探长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两人惊愕的表情,似乎有种恶意的快感。 “法官,这新鲜玩意儿如何?”他粗声说,“我敢打赌你过去坐在法庭上审问不乏有裸女的案子,但像这样的裸男——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恶魔跑到我们这乡下小地方来了。” “你该不是认为,”老绅士终于露出了不舒服的厌恶神色,“是某个女人——” 墨莱一耸他强健的双肩,又喷出了一大口烟。 “无聊。”埃勒里说,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确定,而他也不进一步说下去,只继续睁大眼睛看着。 裸着!除了这条披肩,此人真的一丝不挂,白亮的光滑男体于晨间的阳光下很耀眼,如同一座大理石雕像,在时间长长的摩挲之后,更显得平润而泛着一抹苍白的色泽。死亡已在他紧绷的皮肤上留下无可怀疑的印记。他有着平坦且嶙峋的胸部,肩膀宽平而有力,然后逐步内窄,最终凝为细细的腰身;他的腹部,尽管有死亡所带来的必然僵硬,仍可看出一团团的腹肌;他的双腿瘦削,但完全看不见血管青筋,如同年轻小男孩的腿,而且脚型近乎完美。 “美极了!”埃勒里叹口气,抬眼看向死者的面孔。这依稀是一张拉丁人的脸,丰润的双唇以及隼鹰一般的鼻梁——一张毛发浓密却刮得干干净净、带着某种危险意味的脸,尽管已然死去,仍看得出他椰榆的、虚无的以及含蕴着强大力量的本质。一直沉思着的麦克林法官很显然有相当的惊惧,“他被发现时就是现在这样子吗?” “没错,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子,奎因先生,”墨莱说,“只除了披肩部分不像现在这样,而是直直披下来,整个掩住他身体,我们把这玩意儿往后一拨,吓了一大跳……疯了,不是吗?但除此之外我们未移动分毫。颇不正常,甚至说好像是哪个神经病院跑出来的似的……哦,我们的郡法医来了,嗨,布莱基,赶个半死,是吧?” “古怪。”麦克林法官喃喃说道,边把自己瘦小的身躯让到一旁,意识到有一名满脸倦怠的瘦骨嶙峋男子正步履沉重地走下露台石阶,“探长,这位先生是惯常穿得这么少四处游荡呢?还是昨天晚上是个特殊情况?哦,是昨天晚上发生的没错吧,我听到的好像是如此?” “听起来没错,法官,起码到现在为止我所能挖到的是这样。至于你所提到的习惯问题,我和你一样好奇,”探长酸溜溜地说,“如果他真有这个好习惯,那他显然给此地一干女性提供了一场绝妙的好戏。嘿,布莱基,这件星期六早晨的神圣零碎活儿滋味如何?” 法医的下巴往下一拉:“干吗,这家伙这么光溜溜的啊!你们发现时就这样吗?”他弯身向尸体,黑色皮包砰一声扔在火石地板上,不敢相信地直眼瞪着。 “第十遍了,”探长虚弱地说,“答案是,没错。看在老天分上,继续吧,布莱基,这是一桩好玩的差事,我需要你所提供的一切线索,愈详尽愈好,愈快愈好。” 三个人往后挪了些,目不转睛地看着法医检验尸体,好一阵子,没人再发一言。 最后,是埃勒里率先打破沉默:“你没发现他的衣物吗,探长?” 说话之间,他的眼睛扫过整个露台一遍。这露台并不算大,正因为尺寸不足,得靠着色调和整体氛围的营造,它才显得非常舒适——一种可亲的庸俗趣味。开放性横梁的白色屋顶巧妙地让射进来的阳光落在灰色的火石地上,形成条状的光影相错,准确地呈现长夏的悠然本质。 露台的摆设装饰也是极其聪慧的眼睛和手所精心督造的,结合了海洋和西班牙两样风情,精巧的小圆桌上方遮着海滩伞,伞的颜色是典型西班牙式的红和黄,桌上则是海贝制的烟灰碟子,生皮钉上黄铜的香烟雪茄匣子,以及各式各样的桌上游戏。在露台石阶顶端两侧,各放置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西班牙油壶,插满怒放的花;而石阶最底端两侧,也是同样的油壶,置于露台的火石地板上。这四枚大而醒目的油壶,简直要让天错认为是从阿拉伯酋长的绚丽晚宴中拿出来的,它们差不多一人高,有个颇具酒色糜烂意味的圆鼓鼓壶腹。露台左边紧抵着岩壁,断崖自然形成的阴影底下,立着一艘西班牙帆船的缩小模型(后来,埃勒里发现,这艘船可在某种神奇的炼金法术咒语之下一分为二,摇身成为极方便好用的吧台)。岩壁上有好几处被凿成神完状的凹洞,里头各自置放着色泽壮丽的大理石雕像;岩壁上方,则由熟练的艺匠之手雕就西班牙一系列历史名人的浅浮雕,主要是航海时期的英雄,浮雕饰以赤色陶土和灰泥。还有两枚巨型探照灯,此时阳光在它们的黄铜和棱镜部分闪烁着金光,各自守候在开放式屋顶两根相对横梁的各一端,昂然抬头对着前方,指向两侧岩壁所夹成的海湾。 死去的赤裸男子所在的圆桌上放着一些书写工具——一个奇形怪状的墨水瓶,一根优雅的羽毛笔插在一个铺满美丽沙子的盒里,还有一方精心制作的文具盒。 “衣物?”墨莱探长眉头一皱,“还没有,奎因先生,正因为这样子让我觉得诡异,也许你可以这么想:昨晚这家伙晃到底下那个小不点沙滩,脱掉衣服,跳到海里游他两趟好消消暑,诸如此类的。但他那些脱下来的衣服见鬼去啦?还有他的浴巾,没带浴巾他要怎么擦干身体?可别跟我说有人趁他游泳偷了他的衣服,就像某些恶作剧的小鬼做的!总而言之,我现在只能先这么想——在目前一切乱糟糟的情况下——除非我们又发现了新的什么。” “我猜,他没游泳。”埃勒里低语。 “没错没错!”探长红润而诚实的脸上出现极度烦躁的神色,“好吧,这游泳什么之类的算不成立好了,他就只是身穿披肩手握手杖,而且在他被杀时,他正在给某人写封信!” “这,”埃勒里干巴巴地说,“听起来有点意思。”他们己移到那具僵死在椅子上的尸体后方,死去的马可不偏不倚面向着小沙滩,广阔的海景迎面而来,他似乎对眼前金光跳跃的沙滩,对蓝色海水静静涌向这个海湾的小小波涛起了忧思。此刻,潮汐往后退了,然而,在埃勒里眼中,仿佛还能见到海湾里充满上涨的海水,大约三十英尺左右宽的海滩,铺盖着温柔的沙子,纯纯粹粹平平滑滑的沙子,没任何一丝杂质掺于其中。 “你说的是——有意思?”墨莱粗声说,“当然这有意思,你可以自己看看。” 埃勒里不自觉地伸手扳过死者肩膀,另一头负责检验的法医不怎么开心地嘟囔了两声,埃勒里赶忙往后一缩,但他业已清楚看出何以墨莱探长如此推断的证据所在:马可的左手垂着,靠着桌边,直直垂向火石地板,僵硬的手古怪地下指,其下躺着一枝漂亮的羽毛笔,和插在沙盒里的那枝一模一样,笔的尖端染着干掉的黑色墨水。此外,一张纸上有几行字迹——奶白色的纸,纸的上方印着红黄两色的美丽图样,图样底下则是一条饰带,上面以古字体印着戈弗雷的名字——这张纸静静躺在桌上距死者不到几英寸之处。 很显然,马可是在书写途中遭到袭击,因为纸上的最后一个字——谁都看得出没写完——是猛然被打断的,一道粗黑的墨迹直直划了下来,越过桌面到达桌缘,死者左手的中指上也有一处黑色墨渍。埃勒里弯下腰只瞥了一眼,便清楚地看到这一切。 “看起来千真万确,”埃勒里说了声便直起身来,“但这不让你觉得奇怪吗?就光说这一点好了,难道他写字只动一只手不成?” 探长有点傻眼,法官则闻言眉头一皱。 “呃,看老天爷分上,”墨莱爆发起来,“写一封信要用几只手才够?” “我想我听得懂奎因先生的意思,”法官缓缓说道,他的小眼睛亮了起来,“我们通常不会认为人写字要用双手,但事实上是这样没错,一只手写,另一只手压着纸张。” “但马可他,”埃勒里有些懒洋洋地对着法官颌首,仿佛对他的迅速理解赞赏有加,“右手却抓着这根黑檀木手杖。从目前我们所看到的来推断,在此同时,他却用左手写字,所以我从这——呃——”他快速接下去,“表面看来如此,只是表面而已,其中可能大有玄机。” 探长脸上闪过一抹微笑:“奎因先生,你绝不放过一丝一毫,是吧?我不能说你讲的不对,但我想的和你并不一样,这可能有某个合理解释,很可能在他写信时,他把手杖就搁手边桌上,忽然,他听到背后有异声——可能他不知何故非常警觉——于是他右手放开纸张去抓住手杖,下意识地要自卫,然而,他只来得及抓住手杖就被宰了,这不很符合你要的解释吗。” “听起来颇有道理。” “答案必然是这样,”墨莱快速地接着说,“因为这封信千真万确无花巧可言,是马可写的,如果你认为这有疑义,最好省省,这绝对没问题。” “你这么肯定?” “再肯定不过了,这是我今天早上最先查清的一件事,这屋子里四处都有他的笔迹——他是那种典型的不管人在哪里都要写下自己姓名的手贱之人——而昨晚他所写的这玩意儿和他的笔迹百分之百符合,这里,你自己看——” “不不,”埃勒里急忙打断他,“我并不是要驳斥你的看法,探长,我已差不多接受你这封信并非伪造的看法了,”但接着他却喟叹了一声,“他是左撇子吗?” “这我也查过了,是的,没错。” “如此说来,这部分再没什么好猜疑的了。但我想,绕这么一圈下来,这整桩事仍令人费解,而且这听起来不大可能,一个人会除了披肩之外,什么也没穿地就这么坐在屋子外头写信。他一定穿着衣服的,呃——西班牙角毕竟是上帝国度的一部分。探长,你确定他的衣服真不在这附近某处?” “我什么都尚未确定,奎因先生,”墨莱耐下性子来,“我只知道我派了一堆手下全心全意找他的衣服,从我们刚到此地到现在,但什么也没找到。” 埃勒里吮着自己的下唇:“包括屋子周围山壁后头犬牙交错的岩岸那一带吗,探长?” “我和你想的完全一样。当然,我甚至进一步猜想,某人也许把马可的衣服扔过山壁到岬角的海里去了,那里水深二十英尺,且距山壁还不止二十英尺,你先别问我如何可能,但山壁之外的岩岸一带的确啥也没有,只要让我搞到必要的装备,我马上派人潜水去找。” “究竟是什么原因,”法官问,“让你们两位如此热衷于马可的衣服?你们一定也知道,很可能并没有什么衣物可找。” 探长一耸肩:“我相信奎因先生一定同意我的看法,衣物一定有的,是吧,而且如果真的这样,那凶手之所以要费心脱掉甚至处理掉,其间就他妈的大有文章了。” “或者,”埃勒里轻声说,“正如一位名唤佛鲁伦的朋友所说的一句不怎么合文法的话:”一切事物皆包含着偶然、起因以及理由。‘抱歉,探长,我相信你所说的话有巧妙的弦外之音。“ 墨莱一愣:“我所说的……哦,布莱基,你检查告一段落了吗?” “快了。” 墨莱非常小心地拿起桌上的纸张,递给埃勒里,麦克林法官从埃勒里肩后伸头看——他从不戴眼镜,尽管年高七十六,视力已大不如前,但他就是不想因此显露自己的龙钟老态。 在纸张上头的印花稍下方处左边,字迹鲜明地标示着写信的时间:星期日,凌晨一时。左边,在收信人称谓上方,则是收信人的姓名住址: 香修斯·宾菲尔德先生纽约市公园路十一号收信人称谓是:亲爱的鲁克。 以下的内容则是: 这实在不是个天杀的写信时间,但一直到此刻我才有机会一人独处,事实上,我一直找时机想告诉你我的进展,近来,因为得小心进行,所以难能找到写信的好机会。你完全清楚我现在的处境,在一切准备妥善之前,当然我不希望打草惊蛇,一旦万事齐备,届时我就可堂而皇之什么也不怕了。 事情看来顺利得不得了,只消再有几天时间,我就可甜甜蜜蜜地痛捞最后—— 信就到此为止,最后一个字戛然一折,粗浓的墨迹如刀切一般,锐利地直划到纸张下缘。 “痛捞是什么意思——痛捞‘最后’一票——这小兔崽子指的是什么?”墨莱探长平静地说,“奎因先生,若说这里头没有名堂,那我就是个老兔崽子!” “有趣的问题——”埃勒里说。 此时,法医的另一番检验又把三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 先前法医还带着某种困惑意味凝视着尸体,好像这硬邦邦的玩意儿有某些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但此时,他断然弯下身来,拉开死者喉部披肩金属环扣的带子,把披在死者大理石般肩膀上的披肩拿开,然后,他手指抓着死者下巴,把死者僵硬的头部猛然往上一提。 在马可的颈部,有一道极细极深的血痕。 “勒死的!”法官惊呼出声。 “的确如此,”法医说,仍注视着这致命的伤处,“绕过他整个喉部,你看颈背这里的血痕有点凌乱,这就是勒人时的打结之处,从外观判断,我敢说一定是用细绳子勒的,但现场这里没有绳子,探长,你发现绳子了吗?” “又有新玩意儿得找了。”墨莱没好气地说。 “也就是说凶手是从马可背后动手的吗?”埃勒里问,边转着他的夹鼻眼镜思索着。 “从尸体看起来,”法医有点酸溜溜地回答,“没错,凶手站在他背后,以细绳套住他宽松披肩领子底下的颈部,使劲一勒,绳子交叉处就在他颈部这个地方……这不花几秒钟时间。”他又弯下身去,检起披肩,随意地盖住尸体,“好啦,我干完活儿了。” “就算如你所说的,”探长提出异议,“但这里看不出有任何挣扎的迹象,按理说死者至少也会从椅子上扭过身子,和凶手抵抗两下什么的,不是吗!但照你讲的,这只傻鸟却只呆呆坐在这里,逆来顺受,连转个身都没有地乖乖迎接死亡。” “是你没听我讲完,”瘦削的法医不开心起来,“死者被勒时是在失去知觉的状况之下。” “失去知觉!” “这儿。”法医再次掀开披肩,露出马可那卷曲浓密的黑发。他熟极如流地拨开靠头顶上方处的头发,果然,在青色的头皮之上,有着一处铅黑色的淤伤,然后,法医放开披肩盖好尸体,“他的颅骨顶部被某种钝器重击过,虽然没重到令颅骨破裂,但够把他给打昏过去,接下来事情简单了,把绳子绕过他颈子,一勒。” “那为什么凶手不干脆就用他敲人的棍棒完成谋杀呢?”麦克林法官小声地问。 法医失笑起来:“哦,有一堆可能原因,也许他不喜欢一具血迹狼藉的尸体,也许他准备了绳子在身上,不想浪费它,我不知道,但他的确这么做了。” “用什么钝器敲他的呢?”埃勒里问,“探长,你发现这类的东西了吗?” 墨莱返身走到岩壁旁的雕像处,在那堆西班牙历史大人物中,选中其中一尊提起来:“他是被哥伦布给敲昏的,”墨莱慢吞吞地说,“我们在桌子后头的地上发现这玩意儿,是我把它给归回原处的,因为只有一个洞窟是空的,因此这尊哥伦布必定来自那里。这种石材指纹附不上去,因此不必费神检查了。还有,在踩上这个露台之前,我们已地毯式地检查地板一遍了,但除了一些海风刮来的沙子和尘土之外,连个鬼也没有,这些姓戈弗雷的全有他妈的糟糕洁癖,要不然就是他们家这些仆人实在太尽职了。”他放回哥伦布。 “也没绳子的踪迹,是吗?” “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要找绳子,但负责在这幢神圣之屋搜寻所有应许之物的兄弟,任何碍眼的鸡毛蒜皮都会列入清单跟我报告,没有绳子,我想凶手带走了。” “先生,此人是什么时间断气的?”埃勒里忽然话锋一转发问道。 法医似乎愣了一下,马上沉下脸来,抬眼看向墨莱探长。墨莱一颌首,法医说道:“我尽量把可能的时间范畴缩窄——其实通常无法准确到我们一厢情愿想要的——他是在凌晨一点到一点三十分之间死的,当然,不可能是一点之前死的,而我相信,半个小时的可能误差应该绰绰有余。” “他的确实死因真的是勒杀吗?” “我说过确实如此,我没说过吗?”法医老大不开心起来,“你知道,我也许只是个乡下大夫,但并不表示我对我的本行无知。勒死,几乎是瞬间毙命,就这样,尸体上再没任何其他伤痕。墨莱,需要再正式的验尸吗?” “最好如此,保险点。” “好吧,但我认为没有必要,如果你这边不需要,我就让他们把尸体抬回去了。” “我这边不需要了,奎因先生,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呢?” 埃勒里懒洋洋地说:“哦,问题一堆,但恐怕法医大人帮不上忙。对了,在你们把这个死阿波罗弄走前——”他忽然单膝跪下来,伸手向死者的脚踝用力拉了一下,但脚踝却像生根成为地板一部分似的,埃勒里仰起脸来。 “僵硬了。”法医一声冷笑,“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埃勒里以极其耐心的语气回答,“检查一下他的脚。” “他的脚?那好啊,脚不就好端端在那儿!” “探长,可否请你和法医帮忙抬起他,连尸体带椅子,麻烦你——” 于是,墨莱和法医在一名警员协助下,合力抬起尸体和椅子,埃勒里的脑袋俯在地板上,侧着脸查看死者的光脚丫子。 “干干净净,”他轻声说,“百分之百干净,我实在好奇——”他从口袋中抽出一枝铅笔,有点困难地插入死者大脚趾和相邻脚趾的缝隙之中。这个动作他一再重复,直到他插完双脚每个趾头的缝隙为止,“连粒沙子都没有。好了,各位先生,谢谢你们,你们这位可贵的马可先生我已看够了——当然我指的是他这具受苦受难的遗体。”埃勒里起身,掸掸他膝盖上的尘土,摸出了根香烟,面对两侧岩壁夹成的海湾,眺望起不远处的海景。 抬马可和椅子的两人歇下手来,法医挥手召来两名懒洋洋靠在露台石阶口的白衣男子。 “好吧,孩子,”有声音从埃勒里肩后传来,埃勒里一转身,发现问话的人是麦克林法官,“你认为如何?” 埃勒里耸耸肩:“没什么唬人之处。可确定的是脱掉他衣服的人一定是凶手。我认为,从他的脚底可看出他生前是否光着脚走过路,如此,我们或可合理地推断出他是否是自己脱掉衣服的。然而,他的脚底干净到不可能光脚走路,显然更不曾在沙滩上走过,因为他的脚趾间一粒沙子也没有,甚至我们还能确定他不曾穿着鞋在沙滩上走过,因为毫无迹象显示——”他猛然住了嘴,看向沙滩,好像这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沙滩。 “怎么啦?” 埃勒里正要答话,忽然一个粗暴但极力耐住性子的男声从他们头顶传来。两人仰头,可看到一名蓝制服警员的手臂部位,这是站在他们正上方岩壁顶边的执勤警员。这方岩壁高高俯视着整个露台,以及屋子所在一带的沙滩。 这位警员说道:“很抱歉,夫人,但真的不可以这样,你得回屋子里去。” 他们清楚瞥见这名女士的脸孔,她的从崖边探头出来,目露凶光地看着露台上正由法医的两名白衣手下用个柳木篮子所抬走的马可那无助的尸首,这具大理石雕似的尸首此刻印上一道道平行的粗黑条纹,那是开放式屋顶横梁所投射的阴影,但看起来像死者遭鞭挞致死——很古怪的,从一个高处俯看尸体的一张女人脸孔,居然不由自主让人生出这样的错觉来。 那是肥胖、苍白且神色狂暴的康斯特布尔太太。 [book_title]第四章 时光逝去·潮水退去 愚蠢问题,我原先就听说过了,她本人跟戈弗雷一家都还不怎么熟。“ “是这样吗?”墨莱带着古怪的表情说,“哦,我听说的是,戈弗雷一家子的确不认得康斯特布尔本人,从未碰过面,更别说曾邀他到这房子来过,这你做何感想,奎因先生?” 埃勒里之前他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维之中,这时才回过神来。那两名用篮子抬尸体的男子正步履蹒跚地走上碎石子路,他们一路你一口我一嘴地彼此调侃说笑,然而,沉重的尸体明显地迟滞了他们的步伐。埃勒里自我解嘲地一耸肩,在一张柳条编成的舒服摇椅里坐了下来。 “墨莱探长,”他以含着烟的嘴巴含混地问着,“这地方的潮汐你是否清楚?” “潮汐?你是什么意思?潮汐?” “只是忽然闪过脑袋的某个假设罢了,更详细的资讯有助于澄清现在的暖昧不明状态,如果我这么说你能理解的话。” “我不确定我是否理解,”探长苦笑起来,“法官,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麦克林法官没好气地嘟囔着:“如果我知道那就好了,这是他的一贯恶习,他常讲一些听起来似乎寓意深远的话,但事后证明毫无意义。好啦好啦,埃勒里,这可是正经事,可不是海滨野餐会。” “谢谢你的提醒,我只是问了个简单无比的问题罢了,”埃勒里以受伤的语气说,“潮汐,两位,潮汐,这个海湾的潮汐问题,我希望能得到这方面的资料,愈准确愈好。” “呃,”探长抓着脑袋,“好吧,我告诉你,我自己这方面知道的其实不多,但我的一个手下对这海岸一带的事可谓了如指掌,也许他可负责解答——尽管,这干什么啊,我真他妈搞不懂你。” “也许最明智的做法是,”埃勒里叹了口气,“快把他给找来。” 墨莱大吼一声:“山姆!叫左撇子下来,行吗?” “他负责找衣服去了!”路那头吼道。 “真的,我他妈忘得一干二净,立刻通知他赶回来。” “还有一件事,”法官问,“探长,是谁发现尸体的?我还没听说这个。” “老天,对,是戈弗雷太太发现的。山姆!”他再次大吼,“要戈弗雷太太下来——一个人!你知道,我们今天早晨六点钟接获报案,十五分钟我们就赶来了,打那时候起除了头痛外什么也没有,我甚至找不到时间和这屋子里的任何人讲话,只除了戈弗雷太太,但她也还没机会好好把话讲清楚,也许我们趁现在把这事给了了。” 三人静下来等着,各自看着海沉思了好一会儿。埃勒里看看腕表,十点出头,然后,他又抬头凝视着海湾的浪花,此时,潮水很明显又涨了,吃掉了相当一大片沙滩。 他们踩着露台石阶迎了上去,因为那名高大黝黑的妇人走下来了,带着满是痛苦意味的迟缓步履,她的两眼圆睁,像个甲状腺肿大患者,手中的手帕被眼泪鼻涕弄得皱巴巴的。 “来,下来,”墨莱探长宛如春风拂面地招呼她,“戈弗雷太太,现在没什么关系了,就只有几个小问题——” 她的确急着找墨莱探长,这三人都很确定。她金鱼般的凸眼睛从这头溜到那头,驱动她无助脚步的仿佛是一股不属于她自己的强烈力量,她就这样缓慢但带着无比焦急的心情继续下石阶,仿佛既勉强同时又渴望。 “他不见——”她以不安的声音低声说。 “我们把他给弄走了。”探长严肃地回答,“坐下吧。” 她坐了下来,就坐在约翰·马可曾坐了一整夜的那张椅子上,她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 “今天早晨你告诉过我,”墨莱探长开始道,“是你在这露台最先发现马可被杀,当时你身穿泳装,意思是,你原来想去海滩那儿游泳,是吗,戈弗雷太太?” “是的。” 埃勒里温柔地插嘴:“当时是早上六点三十分,是吗?” 她抬头看看埃勒里,带着茫然的惊讶神色,好像这才看到他一般:“呃,你是——是——” “敝姓奎因。” “哦,是的,你是那个侦探,对不对?”跟着她哭了起来,突然又以双手捂着脸,“你们为什么不走开?”她低沉着声音说,“别再烦我们!反正该发生的都己发生了,他——他死啦,就这样子,你能让他活过来吗?” “你真心盼望,”麦克林法官直截了当地问,“他能复活吗,戈弗雷太太?” “不,哦,老天爷,我不,”她吸泣起来,“我什么也不,这样子好多了,我——我很高兴他……”说到这里,她放下掩着脸的双手,他们看见泪水充满她眼中,“我不是这意思,”她又急切地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 “今天早晨六点三十分是吗,戈弗雷太太?”埃勒里仍语气轻柔,好像刚刚什么事也不曾有过。 “哦,”她合着眼仰头对着太阳,是一种绝望且此生再无依恋的姿态,“是的,完全对,我这习惯好多年了,我一向起得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女人会躺在床上十点十一点还不肯起来,”她有点失神地说着,很明显,她的思绪飞到别处去了,但很快地,痛苦和清醒又再次回到她的声音之中,“我哥哥和我——” “嗯,戈弗雷太太?”墨莱探长急切地接口。 “平常我们总一起下去,”她又哭起来了,“戴维他——他生前——” “戈弗雷太太,他还活着,除非我们有进一步的噩耗。” “戴维和我一向在七点钟以前下去游泳,我喜欢海,戴维他——他更是游泳健将,游起来跟条鱼一样,在我们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这样子,我丈夫讨厌水,罗莎则一直不会游泳,因为她小时候被水吓到过——差一点淹死,从此就死也不肯学。”她凄迷如梦地说着,好像冥冥中有某个力量导引她把这番解释带到这不相干之事,她的声音一岔,“今天早上我一个人走下来——” “当时,你已经知道令兄失踪了,是吗?”埃勒里低声问。 “不,哦不,我不知道,我去敲他房门,没人应,因此我认为他已经先到海边去了。我——我不知道他人整夜不在家,昨天晚上我睡得比较早,因此——”她停了下来,眼中又罩上一层薄雾,“我人不太舒服,总之,比平常早了些,也因此,我并不知道罗莎和戴维两人失踪一事。我下到露台,接着我——我看到他,他披着披肩坐在圆桌这里,背向着我。我跟他说:”早安。‘诸如此类的招呼,但他没转过身来,“说到这里,她害怕得全身一颤,”我走过他身旁,回头看了他脸一眼——好像是什么力量要我回头……“她发着抖住了嘴。 “你碰过什么东西——现场的任何东西吗?”埃勒里锐利地发问。 “天啊,没有!”她哭叫起来,“我——我当场快吓死了,怎么可能有人——”她再次颤抖,“我大叫起来,朱仑马上跑过来——朱仑是我先生所聘用的一个什么事都做的工人……叫过之后我大概就昏过去了,接下来我所记得的便是,你们各位出现在我们家——哦,我的意思是警察就来了。” “嗯。”探长应了声。然后,现场静了下来,她则呆坐着用劲扯着她那条泪湿的手帕。 尽管悲坳至极,然而她这个曾经生育罗莎的身体,似乎仍掩盖不住极年轻、极富于青春的某种活力,很难相信她已经有了个这么大的女儿。埃勒里注视着她苗条的腰身曲线:。“还有,戈弗雷太太,你这个游泳习惯是否——呃——受气候影响呢?”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她呆愣了一下,低声说。 “你是否每天早上六点半左右一定下水游泳,风雨无阻?” “哦,这个啊,”她冷冷地甩了甩头,“当然,我最喜欢雨天的海,很温暖而且……而且它会这样敲着你的皮肤。” “典型享乐主义者的征象,”埃勒里微微一笑,“我完全能体会你所说的。毕竟,昨天晚上并未下雨,这才让我颇好奇这件并不相干之事。” 墨莱探长右手高举至头部,特意做了个溢于言表的手势:“听着,戈弗雷太太,这里可没有什么廉价的宽恕或体恤之类的,一个人被杀了,此人是你家的客人之一,杀人,可不是拿来当周末夜刺激好玩用的。你对这桩谋杀案知道些什么?” “我?” “是你邀来马可的,还是你丈夫邀的?” “呃……是我。” “嗯?” 她抬眼看着探长的眼睛,这一刻,她的眼神全然空洞无物:“嗯什么,探长?” “好吧!”墨莱无名火起,“你完全知道我的意思,这里谁跟他结过梁子呢?到底哪个人有理由把他给干掉呢?” 她猛地站起半个身子:“拜托,探长,这太蠢了吧,我可不随便探听我家客人的隐私。” 墨莱压住自己的脾气,只眯着眼瞄着她:“当然,我并没说你这样,但这里一定出过什么事,戈弗雷太太,好端端的不会忽然跑出谋杀案来的。” “就我所知至少到今天为止,探长,”她平板地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当然,我得声明并不是每件事我都知道。” “除了现在这几位之外,你家里还来过其他客人吗——我指的是过去这几个星期之中?” “没有。” “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也没任何争吵发生过,马可跟随便哪个人?” 斯特拉·戈弗雷垂下眼睛:“没有……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嗯!此外你也确定没人上门来找过马可?” “百分之百确定。探长,在西班牙角这里不可能有什么不速之客,”此时,她的举手投足间又恢复了威严,“至于说那些闲游浪荡者,朱仑一直看管得很紧,如果曾经有谁上门过,我不会不知道的。” “那马可在此地期间,常收到信吗?” “信?”这问题让她好生地想了一会儿,但埃勒里认为,这问题似乎也让她松了口气,“探长,仔细回想起来。是有,但并不多。你知道,每回邮差送信来,伯利太太,我的管家,就会全部拿给我,由我分好,然后再由伯利太太分送到各个房间去——我们家人或住家里的客人,正因为这样,我——我才知道马可先生他——”她嗓子一噎,“只收到过两封或三封信,在他住我家期间。” “那他在这里总共住了多久呢?”麦克林法官有礼地问,“戈弗雷太太?” “哦……整个夏天。” “哦,一个打死不跑的客人!那么,你对他一定很了解,是不是?” “对不起,你是说……”她的眼睛急速地眨着,“哦,还算了解,是的,我——我们在过去这几个星期相处之中,了解他很多事情,我是今年初春跟他在城里认识的。” “你怎么会想到邀他来家做客?”墨莱粗声问。 她的双手绞了起来:“他……他闲谈中提到他喜欢海,而且他整个夏天还没有决定到哪里度假……我——我们都很喜欢他,和他处起来很愉快,而且他西班牙情歌唱得很好听——” “西班牙情歌?马可,”埃勒里思索着,“那也许……戈弗雷太太,马可是西班牙人?” “我——我想是吧,也可能是早期西班牙移民后裔。” “如此说来,他的国籍和你们这个避暑之地的名字,还真是绝配,真是绝配,哦,对了,你话还没说完——” “还有,他打起网球像个职业球员——你知道,在岬角另一边,我们有好几座草地球场,还有九个洞的高尔夫球场……他还曾弹钢琴,又是桥牌高手,你知道——” “当然,更别提,”埃勒里又笑了起来,“他的个人魅力了,在周末女性为主的聚会中,他无疑是无可替代的珍贵资产,没错,绝对是这样,这里的聚会本来很乏味。因此,戈弗雷太太,你精心为这段长夏时光找来这个人见人爱的大珍宝,他是否也真不辱使命呢?” 她眼睛生气地眨动着,但很快地停了下来。眼皮也跟着垂了下来:“哦,那当然,那当然,罗莎——我女儿便非常喜欢他。” “也就是说,马可之所以出现在你家,是因为戈弗雷小姐的缘故,是不是这样,戈弗雷太太?” “我——我并……并没这么讲。” “容我发问,”法官轻柔地插话,“哦——马可先生桥牌究竟打得多好呢?”——老绅士本人也打得一手好牌。 戈弗雷太太眼珠一抬说:“该怎么说——很棒很棒,麦克林法官,就像我刚说的,他是我们所有人之中最厉害的。” 法官仍彬彬有礼地说:“你们的赌注很高,是吧?” “哦不,一点儿也不高,有时仅半分钱而已,通常是五分钱。” “在我的圈子里,这已经算够高的了,”老绅士和蔼地一笑,“我相信马可一直是赢家?” “呃——法官,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追问这些!”戈弗雷太太语气冷冽起来,声音也跟着拉高,“真的,这绝对是不可原谅的指桑骂槐问法,你认为我——” “很抱歉,到底谁,”法官不为所动地仍咬住不放,“是他牌局上最严重的受害者?” “麦克林法官,你的用字遣词恐怕品味不是怎么高尚,我输了些,还有慕恩太太也输了些——” “坐下,”墨莱探长打断她,“我们一下子掉到无意义的争论中去了,抱歉,法官,这实在不是有关赌牌的案子。现在你听好,戈弗雷太太,有关刚刚说到的那些信,知道是谁寄的吗?” “没错没错,那些信,”埃勒里敲着边鼓,“的确非常要紧。” “我想,这方面我帮得上忙,”戈弗雷太太以同样冷淡的腔调回答,但她也乖乖坐了回去,“我不能不看,你知道,因为我得负责分信……这些马可的信,就我记忆所及,全部寄自同一个地点,所有的信封都是最常见的商业用信封,角落处有个公司商标,一模一样的商标。” “寄件人和寄件地址是不是,”埃勒里绷着脸问,“同样是纽约市公园路十一号的鲁修斯·宾菲尔德?” 她真的是吓了一跳,两眼圆睁:“没错,是这个名字和这个住址。我想,总数应该是三封,不是两封,从两星期到三星期前开始收到。” 三人交换了个眼色。 “最后一封大概什么时候?”墨莱发问。 “四五天前吧,信封上的商标有‘法律咨询顾问’几个字,就在名字下头。” “律师!”麦克林法官低咒起来,“奉圣乔治之名,依据这住址,我很可能知道……”他忽然住了口,眼睑垂下,似乎有意保密。 “你们想问的是不是都问完了呢?”戈弗雷太太再次起身,有点难以启齿地问道,“我得去照顾罗莎——” “好吧,”探长酸溜溜地说,“反正不管要追上天堂或追下地狱,这件命案横竖我是非追个水落石出不可。戈弗雷太太,我对你的回答并不满意,这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认为你实在是个非常蠢的女人,一开始就说实话,最终你才不会后悔……山姆过来!你负责看着戈弗雷太太回屋子里去——完完整整,一根头发不少。” 斯特拉·戈弗雷以焦虑且狐疑的眼光快快扫过眼前三个人一眼,然后,她抿着嘴唇,一甩她那黝黑但风韵十足的脑袋,跟着探长的手下走上露台石阶。 三人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隐去。 墨莱说道:“她真正知道的事可比她装出来的多多了,要是人们肯实话实说,那这活儿将变得多简单啊!” “一开始就说实话,最终你才不会后悔,”埃勒里边想着边复述了一遍,“这是多朴素但多智慧的话,法官你说是不是?”他莞尔一笑,“探长,在正确的地点挖下去,就会有泉水冒出来,这女人现在脆弱得很,只要在正确的位置再加几成压力……” “左撇子来了,”墨莱疲惫地说,“到这里来,左撇子,见过麦克林法官和奎因先生,奎因先生想知道些这一带的潮汐问题。你们找到那些劳什子没有?” 左撇子是名精干的小个子,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红头发,红脸庞,红手红脚,一脸雀斑:“还没有,老大,他们现在搜到高尔夫球场去了,另一组则刚刚从巴罕那儿下来……两位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们,你们想知道关于潮汐的哪些问题呢?” “差不多全部,”埃勒里说,“坐下吧,左撇子,抽烟吗? 好,我们言归正传,你了解这一带的水文很长一段时日了,是吗?” “够久了,先生,我出生地离这里不到三英里。” “好极了!这一带的潮汐现象是否相当变幻不定?” “变幻不定?那是因为不了解才这么说,尤其是那些被潮水起伏弄得慌里慌张的人,实际上,”左撇子咧嘴一笑,“对真正了解的人而言,那简单明了得很。” “左撇子,那我问你,这个海湾的潮汐情形如何?” “哦,”笑容隐去了,“我想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先生,这的确是较唬人的一个地点,在这里,岩壁夹成的形态较特殊,由于它的开口窄小,于是潮汐起伏看起来就有点无常,有点捉摸不定。” “你可不可能告诉我,比方说随便哪一天的潮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