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生的枷锁 [book_author]毛姆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44164 [book_dec]《人生的枷锁》是英国威廉·萨默赛特·毛姆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15年。该小说叙述了主人公菲利普从童年时代起在家庭、学校和社会的三十年的生活经历,反映了主人公成长过程中的迷惘、挫折、痛苦、失望和探索及其所受到的身体缺陷、宗教和情欲的束缚,以及主人公最后摆脱这些枷锁的成长历程。作品文字通俗简洁,含义深刻,可以说是一部呼唤人性全面彻底自由解放的宣言。 [book_img]Z_9271.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天亮了,天色阴沉沉的。彤云低垂,寒风刺骨,眼看要飞雪花了。屋里睡着个孩子,一名女仆走了进来,拉开窗帘。她朝对面的房子,一幢正门前筑有柱廊的灰泥房子,无意识地望了一眼,然后走到孩子床边。 “醒醒,菲利普,“她说。 她掀开被子,抱起孩子,带他下了楼。孩子迷迷糊糊的,还未醒透。 “你妈妈要你去哩,“她说。 她来到下面一层楼,推开一间屋子的房门,将小孩抱到床前。床上躺着一位妇人,是孩子的母亲。她张开双臂,让孩子依偎在自己身边。孩子没问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将他唤醒。妇人吻吻孩子的眼睛,并用那双纤弱的小手,隔着孩子的白法兰绒睡衣,抚摩他温暖的身子。她让孩子贴紧自己的身子。 “还困吗,宝贝?“她说。 她的声音轻轻悠悠,仿佛是从远处飘来。孩子没有应声,只是惬意地微微一笑,躺在这张暖和的大床上,又被温柔的双臂搂着,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孩子紧偎着母亲,蜷起身子,想让自己缩得更小些;他睡意矇眬地吻着母亲。不一会,他阖上眼皮,酣然入梦了。医生走过来,站在床前。 “噢,别现在就把他抱走,“妇人悲戚地说。 医生神情严肃地望着她,没有答话。妇人心里明白医生不会让孩子在她身边呆多久的,她又一次亲亲孩子;她抚摸着孩子的身体,手指轻轻下持,最后触到孩子的下肢;她把右脚捏在手里,抚弄着那五个小脚趾。接着又慢慢地把手伸到左脚上。她抽搭了一声。 “怎么啦?“医生说,“你累了。“ 她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泪沿着双颊扑籁而下。医生弯下身子。 “让我来抱他。“ 她心力交瘁,无力违拗医生的意愿,只得任他抱走了孩子。医生把孩子交还给保姆。 “最好还是把孩子送回自己的床上去。“ “好的,先生。“ 仍在呼呼熟睡的孩子被抱开了。做母亲的这时万箭钻心,低声呜咽起来。 “可怜的孩子,不知他将来会怎么样呢?“ 侍候产妇的看护在一旁好言劝慰,想让她平静下来。隔了一会,她由于精疲力竭而停止了哭泣。医生走到房间另一侧的一张桌子跟前,桌上有具死婴,用毛巾蒙着。他揭开毛巾看了看。虽然医生的身子被屏风遮住,但床上的产妇还是猜着了他在干什么。 “是女的还是男的?“她低声问看护。 “又是个男孩。“ 妇人没有再吭声。不一会,孩子的保姆回来了。她走到床头前。 “菲利普少爷睡得很香,“她说。 一阵沉默。医生又给病人搭脉。 “我想这会儿没我的事了,“他说。“早饭后我再来。“ “让我领您出去,“孩子的保姆说。 他们默然不语地步下楼梯。到了门厅,医生收住脚步。 “你们派人去请凯里太太的大伯了,是吗?“ “是的,先生。“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到这儿?“ “不知道,先生,我正在等电报。“ “那小孩怎么办?我觉得最好把他领开去。“ “沃特金小姐说她愿意照看孩子,先生。“ “这位小姐是谁?“ “是孩子的教母,先生。您认为凯里太太的病还能好吗,先生?“ 医生摇摇头。 [book_title]第二章 一个星期之后。翁斯洛花园街上的沃特金小姐公馆。菲利普正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他没有兄弟姐妹,已习惯于独个儿玩耍取乐。客厅里摆满了厚实的家具,每张长沙发上都有三只大靠垫。每张安乐椅上也放着一只椅垫。菲利普把这些软垫全拿过来,又借助于几张轻巧而易于挪动的镀金雕花靠背椅,煞费苦心地搭成个洞穴。他藏身在这儿,就可以躲开那些潜伏在帷幔后面的印第安人。菲利普把耳朵贴近地板,谛听野牛群在草原上狂奔疾驰。不一会儿,他听见门打开了,赶紧销声敛息,生怕被人发现;但是,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拖开靠背椅,软垫纷纷跌落在地。 “淘气鬼,你要惹沃特金小姐生气啦。“ “你好啊,埃玛?“他说。 保姆弯下腰吻了吻他,然后将软垫抖抖干净,一只只放回原处。 “我该回家了,是吗?“他问道。 “是呀,我特地来领你的。“ “你穿了件新衣裙哩。“ 这是一八八五年。她身上穿一件黑天鹅绒裙袍,腰里衬着裙撑,窄袖削肩,裙子上镶了三条宽荷叶边;头上戴一顶系有天鹅绒饰带的黑色无边帽。她犹豫起来。她原以为孩子一见面,一定会提出那个问题,结果压根儿没提,这一来,她预先准备好的回答也就无从出口了。 “你不想问问你妈妈身体好吗?“最后她只好自己这么说了。 “噢,我忘了。妈妈身体好吗?“ 埃玛这会儿胸有成竹。 “你妈妈身体很好,也很快活。“ “哦,我真高兴。“ “你妈妈已经去了,你再也见不着她了。“ 菲利普没听懂她的意思。 “为什么见不着了?“ “你妈妈已在天国里了。“ 埃玛失声痛哭,菲利普虽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跟着号喝起来。埃玛是个高身材、宽骨架的妇人,一头金头,长得粗眉大眼。她是德文郡人,尽管在伦敦帮佣多年,却始终乡音未改。她这么一哭可真动了感情,难以自禁;她一把将孩子紧搂在怀里。她心头隐隐生出一股怜悯之情:这可怜的孩子被剥夺了他在人世间唯一的爱,那种自古至今纯属无私的爱。眼看着非得把他交到陌生人手里,真有点叫人心寒。过了不多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 “你威廉大伯正等着见你呢,“她说,“去对沃特金小姐说声再见,我们要回家了。“ “我不想去说什么再见,“他回答说。出于本能,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在哭鼻子。 “好吧,那就快上楼去拿帽子。“ 菲利普拿了帽子,回到楼下,埃玛正在门厅里等着。菲利普听到餐室后面的书房里有人在说话。他站定身子。他明白是沃特金小姐和她姐姐在同朋友谈心;他这个九岁的孩子似乎感到,要是自己这时候闯进去,说不定她们会为他伤心难过的。 “我想我还是应该去对沃特金小姐说声再见。“ “我想也是去说一声的好,“埃玛说。 “那你就进去通报说我来了,“他说。 菲利普希望能充分利用这次机会。埃玛敲敲门,走了进去。他听见她说: “小姐,菲利普少爷向您告别来了。“ 谈话声戛然而止;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亨丽埃塔。沃特金是个身材敦实的女子,脸色红润,头发是染过的。在那个年头,染发颇招物议,记得教母刚把头发染了的那阵子,菲利普在自己家里就听到过不少闲话。沃特金小姐和姐姐住在一起。这位姐姐乐天知命,打算就此安心养老了。有两位菲利普不认识的太太正在这儿作客,她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菲利普。 “我可怜的孩子。“沃特金小姐说着张开了双臂。 她呜呜哭了起来。菲利普这会儿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刚才没在家吃午饭,为什么今天她要穿一身黑衣。沃特金小姐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得回家去了,“菲利普最后这么说。 菲利普从沃特金小姐怀里脱出身来;她又一次来了亲这孩子。然后,菲利普走到教母的姐姐跟前,也对她说了声再见。陌生太太中的一位问菲利普是否可以让她吻一下,菲利普一本正经地表示可以。虽说他在不住流眼泪,但是对于眼前这种由自己引起的伤感场面,倒觉得挺带劲的。他很乐意再在这儿多呆一会,让她们在自己身上淋漓尽致地发泄一通,不过又感到她们巴不得自己快点走开,于是便推说埃玛正在等他,径自走出了书房。埃玛已到地下室同她的女友拉家常去了,菲利普就守在楼梯平台处等她。他能听到亨丽埃塔·沃特金的说话声音。 “他母亲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想到她竟这么去了,心里真受不了。“ “你本来就不该去参加葬礼,亨丽埃塔,“她姐姐说,“我知道你去了会难过的。“ 一位女客接口了。 “可怜的小家伙,就这么孤苦伶仃地活在人世上,想想也可怕。我见他走路腿还有点瘸呢!“ “是呀,他生下来一只脚就是畸形的。因为这个,他母亲生前可伤心哩。“ 这时,埃玛回来了。他们叫了一辆马车,埃玛将去处告诉了车夫。 [book_title]第三章 凯里太太去世时住的那所房子,坐落在肯辛顿区一条沉闷却颇体面的大街上,地处诺丁希尔门和高街之间。马车到了那儿以后,埃玛就把菲利普领进客厅。他伯父正在给赠送花圈的亲友写信致谢。有一只送来迟了,没赶上葬礼,这会儿仍装在纸盒里,搁在门厅桌子上。 “菲利普少爷来了,“埃玛说。 凯里先生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同小孩握手,一转念,又弯下腰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亲。凯里先生的个头中等偏下,身子开始发福。他蓄着长发,有意让它盖住光秃的头顶。胡子刮得光光的,五官端正,不难想象,他年轻时相貌一定很帅。他的表链上挂着一枚金质十字架。 “打现在起你要跟我一起过日子了,菲利普,“凯里先生说,“你愿意吗?“ 菲利普两年前出水痘时,曾被送到这位教区牧师的家里呆过一阵子;但今天能回忆起来的,只是那儿的一间顶楼和一个大花园,对于他的伯父和伯母却没有什么印象。 “愿意。“ “你得把我和你的路易莎伯母看作自己的父母。“ 孩子的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小脸蛋蓦地红了起来,但是他没吱声。 “你亲爱的妈妈把你托付给我照管了。“ 凯里先生不善于辞令,这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他一得到弟媳病危的消息,立即动身前来伦敦。他一路上没想别的,只是在担心要是弟媳果真有什么不测,自己就得负起照管她儿子的责任,这辈子休想再过什么太平日子。他年逾半百,结婚已经三十年,妻子没生过一男半女;到了这把年纪,他可不乐意家里凭空冒出个小男孩来,说不定还是个成天爱大声嚷嚷、举止粗野的小子哩。再说,他对这位弟媳从来没有多少好感。 “我明天就打算带你去布莱克斯泰勃,“他说。 “埃玛也一块儿去?“ 孩子将小手伸进埃玛的手掌,埃玛将它紧紧攥住。 “恐怕埃玛得离开你了,“凯里先生说。 “可我要埃玛跟我一块儿去。“ 菲利普哇的一声哭开了,保姆也忍不住潜然泪下。凯里先生一筹莫展地望着他们。 “我想,最好让我单独同菲利普少爷谈一下。“ “好的,先生。“ 尽管菲利普死命拉住她,但她还是温存地让孩子松开了手。凯里先生把孩子抱到膝头上,用胳臂勾着他。 “你不该哭鼻子哟,“凯里先生说。“你现在大了,不该再用保姆啦。我们得想法子送你去上学。“ “我要埃玛跟我一块儿去,“孩子又嘀咕了一遍。 “这样开销太大了,菲利普。你爸爸本没留下多少钱,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几个子儿呢。你得好好算计算计,一个便士也不能随便乱花。“ 就在前一天,凯里先生走访了家庭律师。菲利普的父亲是位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在医院担任的各种职务表明,他在医务界已占得一席之地。所以,当他猝然死于血中毒症,人们看到他留给遗孀的财产只有一笔人寿保险金,以及出赁他们在布鲁顿街的那幢房子所收得的租金时,都感到十分意外。那是六个月以前的情况;当时凯里太太身体已十分虚弱,又发觉自己怀了孩子,于是一有人提出要租那幢房子,就稀里糊涂地同意了。她把自己的家具堆藏起来,另外租住进一幢附带全套家具陈设的房子,赁期一年,而租金呢,在那位牧师大伯看来,简直高得吓人。她之所以这么做,为的是在孩子出世前能顺顺当当地过一段日子。但是她从来不善于当家理财,也不懂得节衣缩食,量人为出,以适应境遇的改变。为数本来很有限的钱财,就这样东花一点,西用一点,差不多全从她的指缝里漏掉了。到现在,一切开销付清之后,剩下的不过两千镑多一些,孩子在独立谋生之前,就得靠这笔钱来维持生活。所有这一切又怎么同菲利普讲呢,而这个孩子还在一个劲儿哭鼻子。 “你还是找埃玛去吧,“凯里先生说,他觉得安慰孩子的本事恐怕埃玛比谁都强。 菲利普不声不响地从大伯的膝盖上溜了下来,但凯里先生随即又将他拦住。 “我们明天就得动身,因为星期六我还要准备布道讲稿。你得关照埃玛今天就把行装收拾停当。你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带上,要是想要点父母的遗物留作纪念,你可以各留下一件。其余的东西全要卖掉。“ 孩子悄悄地走进客厅。凯里先生一向不习惯伏案工作,这会儿,他怀着一肚子怨气继续写他的信。书桌的一头,放着一叠帐单,这些玩意儿使他怒火中烧。其中有一张显得特别荒唐。凯里太太刚咽气,埃玛立即向花商订购了大批白花,用来布置死者的房间。这纯粹是浪费钱。埃玛不知分寸,竟敢这么自作主张。即使生活很宽裕,他也要将她辞掉。 但是菲利普却赶紧跑到埃玛身边,一头扑倒在她怀里,哭得好不伤心。菲利普出世后一个月就一直由埃玛照领,而她也差不多把菲利普当亲生儿子看待。她好言哄劝,答应以后有空就来看他,决不会将他忘掉;她给菲利普讲了他所要去的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接着又讲了自己德文郡老家的一些情况——一她父亲在通往埃克塞特的公路上看守税卡;她老家的猪圈里养了好多猪:另外还养了一头母牛,且刚生下一头牛犊——菲利普听着听着,不但忘掉了刚刚还在淌眼泪,而且想到这趟近在眼前的旅行还渐渐兴奋起来。过了一会儿,埃玛把他放到地上,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菲利普帮着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上。她叫他到幼儿室去把玩具收拢来,不多一会儿,他就高高兴兴地玩开了。 最后,他一个人玩腻了,又回到卧室来。埃玛正忙着把他的衣物用品收进大铁皮箱里。这时,菲利普忽然想起伯父说过他可以拿件把父母亲的遗物留作纪念。他把这事对埃玛说了,并问她应该挑选什么。 “你最好上客厅去看看有什么你喜欢的。“ “威廉大伯在那儿呐。“ “没关系,那些东西现在都是属于你的嘛。“ 菲利普缓步走到楼下,发现客厅门开着。凯里先生已经走开了。菲利普慢慢悠悠地转了一圈。他们刚来这儿不久,屋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特别使他感兴趣。这是某个陌生人的屋子,里面看不到一件合他心意的东西;不过他还是能分辨出哪些是母亲的遗物,哪些是房东的物品。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只小钟上,记得有一回曾听到母亲说起她很喜欢它。菲利普拿着小钟,闷闷不乐地上楼来。他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外,霍地停住脚步,侧耳细听。虽然谁也没关照他别进去,但他总有种感觉,似乎自己不该贸然闯入。菲利普有几分畏惧之意,心儿怦怦乱跳不止;同时却又有那么几分好奇,驱使他去扭动门把。他轻轻地旋转门把,似乎生怕被里面的人听见,随后把门一点一点推开。他在门槛上站立了片刻,最后鼓足勇气走了进去。现在他已无惧意,只是觉得眼前有点陌生。他随手把门带上。百叶窗关着,窗缝里透进几缕一月午后清冷的日光,屋里显得很幽暗。梳妆台上放着凯里太太的发刷和一把带柄面镜。一只小盘里有几只发夹。壁炉架上摆着一张他自己的照片,还有一张父亲的照片。过去,他常趁母亲不在的时候上这儿来;可现在,这屋子似乎变了样。那几张椅子的模样,看上去还真有点怪。床铺理得整整齐齐,好像当晚有人要来就寝似的。枕头边有只套袋,里面放着件睡衣。 菲利普打开大衣柜,里面挂满了衣服,他一脚跨进柜子,张开手臂尽可能多地抱了一抱衣服,将脸埋在衣堆里。衣服上温馨犹存,那是母亲生前所用香水散发出的香味。然后,他拉开抽屉,里面放满了母亲的衣饰用品。他细加端详:内衣里夹着几只薰衣草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阵阵清香。屋子里那种陌生气氛顿时消失了,他恍惚觉得母亲只是刚刚外出散步,待会儿就要回来的,而且还要到楼上幼儿室来同他一起用茶点。他的嘴唇甚至依稀感觉到了母亲给他的亲吻。 说他再也见不着妈妈了,这可没说对。见不着妈妈?这怎么可能呢!菲利普爬上床,把头搁在枕头上。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book_title]第四章 菲利普同埃玛分手时眼泪汪汪的,但是一上了路,沿途所见所闻使他感到挺新鲜。等他们最后到了布莱克斯泰勃,他已显得随遇而安,兴致勃勃。布莱克斯泰勃离伦敦六十英里。凯里先生把行李交给了脚夫,同菲利普一起徒步朝牧师公馆走去。他们走了不过五分钟就到了。菲利普一见那扇大门,立即记起来了。那是扇红颜色的栅门,上面竖有五根栅栏,门上的铰链很活络,能向里外两个方向自由启闭,要是攀吊在栅门上,可以像荡秋千似地前后摆动,只是大人不许这么玩罢了。他们穿过花园来到正门前。这扇正门只有在客人来访时,或是在星期天,再不就是逢到某些特殊场合,比如牧师出门去伦敦或从伦敦归来时,才让使用。平时家里人进出都走边门;另外,还有一扇后门专供花匠、乞丐和流浪汉等出入。这是一幢相当宽敞的黄砖红顶楼房,有教堂建筑物的风格,大约是在二十五年前盖的。正门的款式颇像教堂的门廊,客厅装有哥特式窗户。 凯里太太知道他们会搭乘哪班火车来,所以就在客厅里静心等候,留神着开门的咔哒声。她一听到这声响,立即跑到门口。 “那就是你的路易莎伯母,“凯里先生瞧见凯里太太时对菲利普说,“快去同她亲亲。“ 菲利普拖着他那条瘸腿奔跑起来,步态怪别扭的;他跑了几步又站住身子。凯里太太是个瘦小、干瘪的妇人,和丈夫同年,长着一对淡蓝眼睛,脸上皱纹之密,褶印之深,还真少见。灰白的头发,依然接她年轻时流行的发型,梳成一络络的小发卷。她穿了件黑衣裙,身上唯一的装饰品是根金链子,上面挂着一枚十字架。她神态羞怯,说起话来柔声细气的。 “一路走来的吗,威廉?“她一边吻着丈夫,一边带着近乎责备的口气说。 “我可没想到这点,“他回答说,同时朝他侄儿瞥了一眼。 “走了这么一程,脚疼不疼,菲利普?“她问孩子。 “不疼。我走惯了。“ 菲利普听了他们的对话不免有点奇怪。路易莎伯母招呼他进屋去,他们一齐走进门厅。门厅里铺着红黄相间的花砖,上面交替印有希腊正十字图案和耶稣基督画像。一道气势不凡的楼梯由厅内通向厅外,它是用磨光发亮的松木做的,散发着一股异香。当年教区教堂装设新座椅时,幸好剩下很多木料,于是就成全了这道楼梯。楼梯栏杆上镌有象征福音书四作者的寓意图案。 “我已叫人把火炉生好了,我想你们一路风尘仆仆,到家一定会感到冷的,“凯里太太说。 门厅里有只黑乎乎的大火炉,只有逢到天气十分恶劣,再加上牧师先生伤风不适的日子才用它来取暖。即使凯里太太受凉感冒了,那也舍不得生这个炉子。煤太贵了。再说,女仆玛丽·安也不乐意在屋子里到处生火取暖。要是有个炉子就生个火,那非得再请个女仆不可。冬天,凯里夫妇整天呆在餐室里,这样,只需在那儿生个火炉就行了Z习惯成自然,到了夏天他们照样在那儿饮食起居,凯里先生只是在星期日下午才去客厅睡个午觉。不过每逢星期六,他为了撰写讲道稿,总让人在书房里生个火。 路易莎伯母带菲利普上了楼,把他领进一间面朝车道的小卧室。临窗有棵参天大树,菲利普记起来了,是的,就是这棵大树,枝条低低垂挂着,借着这些枝条,可以上树,爬得很高很高哩。 “小孩住小屋,“凯里太太说。“你独个儿睡不害怕吧?“ “哦,不害怕。“ 菲利普上一回来这儿,有保姆陪着,所以凯里太太用不着为他操什么心。而此刻她望着菲利普,心里委实有点放心不下。 “你自己洗手行吗?要不要我帮你洗?“ “我自己能洗,“他回答得挺干脆。 “嗯,待会儿你下楼来用茶点,我可要检查呢,“凯里太太说。 她对孩子的事一无所知。在决定让菲利普来布莱克斯泰勃之后,凯里太太经常在盘算该如何对待他。她急切地想尽一下作长辈的义务;而现在孩子来了,她却发现自己在菲利普面前,竞像菲利普在自己跟前一样,感到羞怯不安。但愿他不是个老爱大声嚷嚷的野孩子,因为凯里先生不喜欢那样的孩子。凯里太太找了个借口走了,留下菲利普一个人,可是 一转眼又跑回来敲门。她没走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外问了声他会不会自己倒水,然后便下楼打铃吩咐仆人上茶点。 餐室宽绰,结构匀称,房间两面都有一排窗户,遮着厚厚实实的大红棱纹平布窗帘。餐室中央搁着张大餐桌,靠墙边立着的带镜红木餐具柜,颇有几分气派。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簧风琴。壁炉两边各摆着一张皮靠椅,革面上留有商标压印,椅背上都罩有椅套。其中一张配有扶手,被叫作“丈夫“椅;另一张没有扶手,被称为“老婆“椅。凯里太太从来不坐那张有扶手的安乐椅。她说,她宁可坐不太舒适的椅子;每天有许多家务事要干,要是她的椅于也配上扶手,那她就会一个劲儿坐下去,懒得动弹了。 菲利普进来时,凯里先生正在给炉子加煤。他随手指给侄子看两根拨火棒。其中一根又粗又亮,表面很光滑,未曾使用过,他管这根叫“牧师“;另一根要细得多,显然经常是用它来拨弄炉火的,他管这根叫“副牧师“。 “咱们还等什么呢?“凯里先生说。 “我吩咐玛丽·安给你煮个鸡蛋。我想你一路辛苦,大概饿坏了吧。“ 在凯里太太想来,从伦敦回布莱克斯泰勃,一路上够劳累的。她自己难得出门,因为他们只能靠区区三百镑的年俸度日;每回丈夫要想外出度假,因手头拮据,负担不起两个人的盘缠,最后总是让他一个人去。凯里先生很喜欢出席全国基督教大会,每年总要设法去伦敦一次。他曾上巴黎参观过一次展览会,还到瑞士去旅行过两三回。玛丽·安把鸡蛋端了进来,大家人席就座。菲利普的椅子嫌太低,凯里先生和他太太竟一时不知所措。 “我去拿几本书给他垫垫,“玛丽·安说。 玛丽·安从簧风琴顶盖上取下一部大开本《圣经》和牧师祷告时经常用到的祈祷书,把它们放在菲利普的坐椅上。 “噢,威廉,他可不能坐在《圣经》上面呀!“凯里太太诚惶诚恐地说。“你上书房给他拿几本书来不行吗?“ 凯里先生沉思了半晌。 “玛丽·安,我想,如果你偶尔把祈祷书搁在上面一次,也没多大关系吧,“他说。“这本《大众祈祷书》,本来就是一些像我们这样的凡人编写的,算不得什么经典神书。“ “这我倒没想到,威廉,“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在这两本书上坐定身子,牧师做完了谢恩祈祷,动手把鸡蛋的尖头切下来。 “哎,“他说着,把切下的鸡蛋尖递给菲利普,“你喜欢的话,可以把这块蛋尖吃了。“ 菲利普希望自己能享用一整个鸡蛋,可现在既然没这福分,只能给多少吃多少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母鸡下蛋勤不勤?“牧师问。 “噢,差劲得很,每天只有一两只鸡下蛋。“ “那块鸡蛋尖的味儿怎么样,菲利普?“他大伯问。 “很好,谢谢您。“ “星期天下午你还可以吃上这么一块。“ 凯里先生星期天用茶点时总要吃个煮鸡蛋,这样才有精力应付晚上的礼拜仪式。 [book_title]第五章 菲利普同那些自己要与之一起生活的人终于渐渐熟稔起来,通过他们日常交谈的片言只语——一有些当然并非有意说给他听的——了解到许多有关自己和他已故双亲的情况。菲利普的父亲要比牧师年轻好多岁。他在圣路加医院实习期间,成绩出众,被院方正式聘为该院的医生,不久,他就有了相当可观的收入。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满不在乎。有回牧师着手修缮教堂,向这位兄弟募款,结果出乎意外地收到了几百镑。凯里先生手头拮据,省吃俭用惯了,他收下那笔款子时,心里酸甜苦辣,百感交集。他妒忌弟弟,因为弟弟竟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来;他也为教堂感到高兴,不过又对这种近乎炫耀的慷慨解囊隐隐感到恼火。后来,亨利·凯里同一个病人结了婚,那是个容貌出众却一贫如洗的姑娘,一个无亲无故却是出身名门的孤女。婚礼上良朋佳友如云。打那以后,牧师每次上伦敦,总要去看望这位弟媳。不过在她面前,牧师总显得拘谨,甚至有些胆怯;心底里却对她的仪态万方暗怀愠怨。作为一个兢兢业业的外科医生的妻子,她的穿戴未免过于华丽;而她家里精美雅致的家具,还有那些鲜花——一甚至在寒冬腊月她也要生活在花丛之中——说明她生活之奢华,已达到令人痛心的程度。牧师还听她说起,她要出门去赴宴。正如牧师回到家里对他老伴所说,既然她受了人家的款待,总该礼尚往来罗。他在餐室里看到过一些鲜葡萄,想来至少得花八先令一磅;在吃午餐时,还请他尝用尚未上市的鲜芦笋,这种芦笋,在牧师自己家的菜园里还得过两个月才能拿来当菜吃。现在,他所预料的一切都已成了现实。牧师不由心生某种满足之感,就像预言家亲眼见到一个无视自己警告而一意孤行的城市,终于遭到地狱硫火的吞噬一般。可怜的菲利普现在差不多不名一文,他妈妈的那些良朋佳友现在又管什么用?菲利普听人说,自己父亲肆意挥霍实在是造了孽;老天爷还算慈悲,及早把他亲爱的妈妈领回到自己身边去了。在金钱方面,她并不比小孩更有见识。 菲利普来到布莱克斯泰勃一个星期后,发生了一件似乎使他伯父颇不以为然的事情。一天早上,牧师在餐桌上看到一个小包邮件,是由伦敦凯里太太生前所住寓所转寄来的。上面写的是已故凯里太太的名字和地址。牧师拆开一看,原来是凯里太太的照片,共十二张。照片只拍了头部和肩部。发式比平时朴素,云鬓低垂在前额上,使她显得有点异样;脸盘瘦削,面容憔悴,然而疾病却无损于她容貌的俏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隐隐透出一股哀怨之情,这种哀怨神情菲利普已记不得了。凯里先生乍一见到这个已辞人世的女子,心头不觉微微一震,紧接着又感到迷惑不解。这些照片似乎是新近拍摄的,可他想象不出究竟是谁让拍的。 “你知道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菲利普?“他问道。 “我记得妈妈说去拍过照,“他回答说。“沃特金小姐还为这事责怪妈妈来着……妈妈说:我要给孩子留下点什么,让他长大以后能记起我来。“ 凯里先生愣愣地望着菲利普。孩子的话音尖细而清朗。他回忆着母亲的话,却不明白话中的含义。 “你最好拿一张去,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凯里先生说。“其余的就保存在我这儿吧。“ 他寄了一张给沃特金小姐。她在回信里讲了拍摄这些照片的始末。 一天,凯里太太躺在床上,觉得人比平时稍微精神了些,医生早晨来看她,似乎也觉得病情有了点转机。埃玛带着孩子出去了,女仆们都在下面地下室里,凯里太太蓦地感到自己于然一身飘零世上,好不凄苦。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心头:她原以为要不了两个星期,病体就会复原的,现在看来要水远卧床不起了。儿子今年才九岁,怎么能指望他将来不把自己忘掉呢?想到他日后长大成人会将自己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她心如刀割,难以忍受;她之所以这么炽烈地爱着他,是因为他体质赢弱,又有残疾,又因为他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结婚以后她还没有拍过照,而结婚到现在一晃已有十载。她要让儿子知道自己临终前的模样,这样他就不会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凯里太太知道,如果招呼侍女,说自己要起床,那么侍女一定会阻止她,说不定还会把医生叫来。她现在连挣扎、分辩的力气也没有。她下了床,开始穿衣。由于长期辗转病榻,双腿酥软,身体难以支撑,接着脚底又产生一种刺痛的感觉,甚至连脚都没法放到地上。她咬紧牙挺着。她不习惯自己梳理头发;她抬起手臂梳头时,感到一阵眩晕。她怎么也梳不成侍女给自己梳理的那种发式。那一头金黄色的秀发,既柔且密。两道细眉又直又黑。她穿上一条黑裙子,但选了一件最合她心意的夜礼服紧身胸衣。胸衣是用白锦缎做成的,这种料于在当时很时髦。她照照镜子,瞧见自己脸色苍白异常,但皮肤却很细洁。她脸上一向没有多少血色,而这一来,她那美丽的嘴唇反而越发显得红润。她情不自禁地抽泣了一声。但是,此刻可不是顾影自怜的当口,她已感到精疲力竭。凯里太太披上皮外衣,那是亨利前一年圣诞节送给她的,当时她颇为这件礼物自豪,感到无比幸福。她悄没声儿溜下楼梯,心儿突突剧跳不已。她顺顺当当出了屋子,叫了辆车去照相馆。凯里太太付了十一二张照片的钱。在坐着拍照的过程中,她支撑不住,不得不要了杯茶水。摄影师的助手看到她有病,建议她改日再来,但她坚持让自己拍完。最后,好歹算拍完了,她又叫车回肯辛顿的那所幽暗小屋。她打心底里厌恶那住所,想到自己竟要死在那里面,真可怕。 她看见大门洞开着。当她的车停下来时,侍女和埃玛三步并作两步奔下台阶来搀扶她。先前,她们发现房间空了,可真吓坏了。她们一转念,心想太太准是上沃特金小姐那儿去了,于是打发厨娘去找。不料,沃特金小姐却跟着厨娘一起来了,一直心焦如焚地守在客厅里。此刻沃特金小姐也赶下楼来,心里焦灼不安,嘴里不住嗔怪凯里太太。凯里太太经过这番折腾,已劳累过度,加上需要硬挺的时刻已经过去,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扑倒在埃玛怀里,随后便被抬到楼上。凯里太太虽只昏迷了不多一会儿,但对守护在身旁的人来说,时间却长得难以置信;他们赶紧派人去请医生,医生一直没来。到了第二大,凯里太太体力稍有恢复,沃特金小姐从她嘴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那当儿,菲利普正坐在母亲卧室的地板上玩耍,这两位妇人谁也没去注意他。她俩的谈话,他只是似懂非懂地听到了一些,他也说不清那些话怎么会留在他的记忆里的。 “我要给孩子留下点什么,让他长大以后能记起我来。“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拍十二张,“凯里先生说,“拍两张不就行了?“ [book_title]第六章 牧师公馆里的生活,千篇一律,日复一日,无甚变化。 吃过早餐不久,玛丽·安把《泰晤士报》拿进来。这份报纸是凯里先生同两位邻居合订的。十时至一时归凯里先生看,到时间花匠就拿去给莱姆斯庄的埃利斯先生,一下午报纸留在他那儿,到七时再送交梅诺庄园的布鲁克斯小姐。她最后拿到手,也有个好处,报纸随后便留在她那儿啦。凯里太太夏天制作果酱时,常从她那儿讨张报纸来包果酱罐。每天凯里先生坐下来专心看报的时候,凯里太太就戴上无边帽,由菲利普陪着上街买东西。布莱克斯泰勃是个渔村,镇上只有一条大街,店铺、银行全设在那儿,医生以及两三个煤船主也住在这条街上。小渔港的周围是些窄街陋巷,住着渔民和穷苦村民;既然他们只上非教区教堂做礼拜,那当然是些微不足道的角色罗。凯里太太在街上一见到非国教教会的牧师,总是忙不迭问到街对面去,免得同他们打照面;实在规避不及,就目不斜视地盯着人行道。在这样一条大街上,竞然设立着三座非教区教堂,这种丑事实在叫牧师无法容忍:他总觉得法律该出面干预,明文禁止设立这类教堂。小镇离教区礼堂有两英里,这也是造成镇上人普遍不从国教的原因之一。在布莱克斯泰勃买东西可大有学问,必须同国教派教友打交道,凯里太太心里雪亮,牧师家人光顾哪家店铺,对店主的信仰有举足轻重的影响。镇上有两个肉铺掌柜,向来是上教区教堂做礼拜的,他们不明白牧师为什么不能同时光顾他们两家铺子;牧师的解决办法很简单,这半年在这家肉铺买肉,那半年再照顾另一家的生意,但他们对这个办法就是不满意。一旦哪家轮空,不定时向牧师家送肉,掌柜的就口口声声扬言以后不再涉足教区教堂了;牧师有时候不得已也要回敬一下:不上教区教堂做礼拜,已是大错特错,如果竟敢错上加错,真的跑到非国教教堂去做礼拜,那么即使他铺子里的肉再好,他凯里先生迫于无奈,当然只好永远不上门问津了。凯里太太路过银行,常常进去替丈夫捎口信给经理乔赛亚·格雷夫斯。格雷夫斯是教区教堂的唱诗班领班,同时兼任司库和执事。他个儿又瘦又高,蜡黄的脸上长着个长鼻子,满头白发,在菲利普心目中,没有再比他老的人了。教堂帐目归他管,款待唱诗班歌童、安排主日学校学生远足之类的事儿,也由他负责。虽说教区教堂连架风琴也没有,但是格雷夫斯主持的唱诗班,在布莱克斯泰勃却一致公认是全肯特郡首屈一指的。凡要举行什么仪式,比如主教大人来施坚信礼啦,教区长在收获感恩节来讲道啦,所有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全由他格雷夫斯一手张罗。他处理起教区事务来,无论巨细,都独断独行,从来不同牧师认真磋商。而牧师呢,尽管生性怕麻烦,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对这位教会执事的专断作风,也很不以为然。看来,他俨然以全教区首要人物自居了。牧师几次三番在凯里太太面前扬言,如果乔赛亚·格雷夫斯不有所收敛,迟早要给他点厉害瞧瞧。不过,凯里太太总是劝他忍耐着点:格雷夫斯用心还是好的,要是他缺少君子之风,那也不能苛求于他嘛。牧师采取了克制态度,以恪守基督徒的美德自慰;不过有时免不了要在背地里骂这位教会执事是“俾斯麦“,出出肚子里的怨气。 有一回这一对终于闹翻了;至今凯里太太想起那段令人焦虑不安的日子,仍心有余悸。是这么回事:保守党候选人宣布要在布莱克斯泰勃发表竞选演说Z乔赛亚·格雷夫斯把演说地点安排在布道堂内,随后跑去找凯里先生,说自己希望到时候也要在会上讲几句。看来那位候选人已请乔赛亚·格雷夫斯主持会议了。这种越俎代庖的做法,叫凯里先生如何忍受得了。牧师的职权理应受到尊重,在这点上他决不允许有半点含糊。要是一次有牧师出席的会议,竟让教会执事来主持,岂不荒唐透顶。牧师提醒乔赛亚·格雷夫斯,教区牧师乃是教区的至尊人物,也就是说,在教区内该由牧师说了算的。乔赛亚·格雷夫斯回敬说,没有人比他更认从教会的尊严了,但这回纯粹是政治上的事务;他反过来提醒牧师别忘了耶稣基督的训诫,“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对此,牧师反唇相讥:为了自己的目的,魔鬼也会引用《圣经》;不管怎么说,布道堂的支配权只属于他一个人,如果不请他主持,他决不同意动用教堂来召开政治会议。乔赛亚·格雷夫斯冲着凯里先生说了声悉听尊便,接着场言,反正他本人觉得美以美教堂同样是个很合适的开会场所。凯里先生说,如果乔赛亚·格雷夫斯胆敢涉足于一个比异教徒庙宇好不了多少的地方,他就再没有资格担任堂堂国教教区的执事。乔赛亚·格雷夫斯一气之下,便辞去了所有圣职,并于当晚派人到教堂取回黑袈裟和白法衣。替他管家的妹妹格雷夫斯小姐,也辞去了母道会的干事职务。母道会的会务,是向教区内贫苦孕妇发放法兰绒服、婴儿衣、煤以及五先令的救济金。凯里先生说,这回他总算真正当家作主了。但是牧师很快发觉自己对各种要处理的事务一窍不通;而乔赛亚·格雷夫斯呢,愤怒之余也发现自己失去了生活中的主要乐趣。这场争吵使凯里太太和格雷夫斯小姐深为苦恼。她们先是私下通信,继而又碰头商量,决心要把这个疙瘩解开。她们一个劝解自己的丈夫,一个说服自己的哥哥,嘴皮子从早磨到晚。既然她们谆谆规劝的原是这两位正人君子心里巴望做的,所以过了令人不安的三周之后,他俩终于握手言欢了。他们重修旧好,当然对双方部有好处,但他们却归之于对主的共同之爱。演讲会还是在布道堂里举行,不过改由医生来主持,凯里先生和乔赛亚·格雷夫斯两人都在会上讲了话。 凯里太太把口信带给银行家之后,照例要上楼同格雷夫斯小姐拉句把家常,谈谈教区里的事儿,对副牧师,或者对威尔逊太太的新帽子议论一番。威尔逊先生是布莱克斯泰勃的首富,估计每年至少有五百镑的收入。他娶了自己的厨娘做老婆。她们闲聊的时候,菲利普规规矩矩地坐在密不透风的客厅里,目不暇接地看着鱼缸内穿来游去的金鱼。这间客厅只有在接待客人时才使用,窗户整天关着,仅在早晨开几分钟,让房问透透风,客厅里的这股浑浊气味,在菲利普想来,大概跟银行业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吧。 这时,凯里太太想起还得去杂货铺,便又跟菲利普起身上路了。买好东西之后,他们常沿着一条小街一直走到个海滩。小街两边净是些渔民居住的小屋子,大多是小木屋(这儿到处可以看见渔民坐在自己家门口织补鱼网,鱼网就晾挂在门扉上)。海滩边上仓库林立,但从仓库间的空隙处仍可望得见大海。凯里太太在那儿伫立几分钟,眺望浑浊发黄的海面(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而这时候,菲利普就四下寻找扁石,打水漂取乐。然后,他们慢悠悠地往回走,路经邮局时,朝里望望钟点,走过医生家门前,又朝坐在窗口缝衣服的医生老婆威格拉姆太太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后径直回家去。 下午一时吃午饭。星期一、二、三,吃烤牛肉、牛肉丝、剁牛肉;星期四、五、六,吃羊肉。星期天享用一只自家饲养的鸡。每天下午,规定是菲利普做功课的时间。大伯教他拉丁文和数学,其实他大伯自己对这两门学问一窍不通。伯母教他法文和钢琴,而她对法文也几乎是一无所知。不过钢琴倒还会弹两下,能为自己伴奏几首老掉了牙的歌子,这些歌她已唱了三十年。威廉大伯常常对菲利普说,在他还是副牧师的时候,他太太有十二首歌烂熟于心,不论什么时候请她表演,她都能即席唱它几首。就是现在,牧师公馆举行茶会的时候,她还不时露这么一手。牧师不愿邀请太多的人,有幸出席茶会的不外乎那么几位:副牧师、格雷夫斯兄妹、威格拉姆医生夫妇。用过茶点之后,格雷夫斯小姐演奏一两首门德尔松的《无言歌》,而凯里太太就演唱一首《当燕子飞回家的时候》或者《跑呀,跑呀,我的小马孔 不过凯里先生家并不经常举行茶会,因为张罗起来实在忙得够呛,待到客人告辞,他们已累得筋疲力尽。他们喜欢老两口子对坐品茶。用完了茶点再玩一会十五子棋,凯里太太总设法让凯里先生赢,因为他输了会不高兴的。晚上八时吃晚饭,马马虎虎吃些冷菜残羹。玛丽·安准备了茶点之后,再不高兴做什么菜了,而凯里太太还得帮着收拾餐具。通常,凯里太太只吃点涂牛油的面包片,然后再尝用点水果羹;牧帅则外加一片冷肉。晚饭一结束,凯里太太便打晚祷铃。随后,菲利普就去睡觉了。他执意不让玛丽·安替他脱衣服,反抗了一阵子,终于赢得了自己穿衣、脱衣的权利。九时,玛丽·安把盛着鸡蛋的盘子端进屋来。凯里太太在每只鸡蛋上标上日期,并把鸡蛋的数日登录在本子上。这以后,她挎上餐具篮上楼。凯里先生从经常翻阅的书中抽出一本来,继续看着。钟一敲十点,他便站起身,熄了灯,随妻子睡觉去了。 菲利普刚来时,一度竟决定不了到底安排他在哪天晚上洗澡。由于厨房的锅炉出了毛病,热水供应始终是个人难题,同一天内不可能安排两个人洗澡。在布莱克斯泰勃有浴室的唯独威尔逊先生一家,村里人都认为那是存心摆阔。星期一晚上,玛丽·安在厨房洗澡,因为她喜欢干干净净地开始新的一周。威廉大伯不能在星期六洗澡,因为下一天够他辛苦的,而洗完澡,他总觉得有点倦怠,所以便安排在星期五洗澡。凯里太太出于同样的考虑要在星期四沐浴。看来,菲利普当然只好在星期六洗澡了,但玛丽·安说,星期六她可不能让炉子一直烧到晚上,因为星期大得烧那么多的莱,又要做糕点,还有忙不完的这事那事,再要在星期六晚上替孩子洗澡,她觉得实在吃不消。是嘛,这孩子明摆着不会自己洗澡的。至于凯里太太,觉得给男小孩洗澡怪不好意思;牧师先生不用说,得忙着准备他的布道搞。可牧师执意认为,菲利普一定得梳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迎接主日。玛丽·安说,她宁可卷铺盖滚蛋也不愿接受硬逼她干的这差事——在这儿已经干了十八个年头,她可不想再承担额外的活计了,他们也该体谅体谅她嘛。不料菲利普本人却表示,他不需要任何人帮他洗澡,他自己完全对付得了,这一说,难题倒迎刃而解了。玛丽·安说,她敢断定,让孩子自己洗是洗不干净的,与其让孩子脏着身子,还不如让她自己累死的好,哪怕是在星期六晚上也罢——一这倒不是因为怕孩子在主面前出丑,而是因为她看不惯那种身上洗得不干不净的孩子。 [book_title]第七章 星期日这天,事情排得满满的。凯里先生老爱自诩:整个教区内,每周工作七天的就他一个。 这天,全家都比平常提早半小时起身。玛丽·安准八点前来敲房门,这时凯里先生总免不了要嘀咕一句:当牧师的真苦命,休息日也休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凯里太太这天花在穿衣服上的时间也要多些,梳妆打扮到九点才气喘吁吁地下楼用早餐,正好先于丈夫一步。凯里先生的靴于搁在火炉前,好让它烘烘暖和。做祷告的时间要比平日长,早餐也比往常丰盛。早餐后,牧师着手准备圣餐,把面包切成薄片;菲利普很荣幸,能在一旁帮着削面包皮。牧师差菲利普去书房取来一块大理石镇纸,用它压面包。等面包片压得又薄又软了,再把它们切成许多小方块。数量的多寡,视天气而定。刮风下雨天,上教堂的人寥寥无几;如果天气特好,做礼拜的教友固然济济一堂,但留下来用圣餐的也不会很多。要是大既不下雨,同时又算不上风和日丽,上教堂走一遭尚不失为快事,教友们也并不急着去领略假日的乐趣-一逢上这种日子,领圣餐的人才会很多。 随后,凯里太太从餐具室的菜橱里取出圣餐盘,牧师用块羚羊皮将Z擦得锃亮锃亮。十时,马车停到了门口,凯里先生穿好靴子。凯里太太花了好几分钟工夫才戴好她那顶无边帽,这期间,牧师披着件宽肥的大憋,候在门厅里,脸上那副神情,活像古代的基督徒,正等着被领人竞技场似的。真奇怪,结婚三十年了,老婆子每到星期天早晨还老是这么磨磨蹭蹭的。她总算姗姗而来了,身上穿着一袭黑缎子衣服。不管什么场合,牧师一看到教士老婆披红戴绿就觉得不顺眼;到星期天,他更是坚持老伴非穿一身黑不可。有几次,凯里太太同格雷夫斯小姐串通好,鼓起勇气在无边帽上插一根白羽毛,或是缀一朵粉红玫瑰什么的,但牧师执意要把它们拿掉,说他不愿意同妖艳的荡妇一块儿上教堂。作为妇人,凯里太太忍不住一声长叹;而作为妻子,她又不得不唯命是从。他们正要上马车的时候,牧师忽然记起家里人今天还没给他吃过鸡蛋。她们明明知道他得吃个鸡蛋润润喉咙;家里有两个女的,可没有一个把他的饮食起居放在心上。凯里太太埋怨玛丽·安,可玛丽·安却回嘴说,她一个人哪能什么事都考虑周全。玛丽·安赶紧去把鸡蛋拿来;凯里太太随手将蛋打入一杯雪利酒里。牧师一口吞下了肚。圣餐盘放进马车,他们出发了。 这辆单马马车是“红狮“车行放来的,车里一股霉稻草的怪味。一路上,两面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生怕牧师着了凉。守候在教堂门廊处的教堂执事,将圣餐盘接了过去。牧师径自朝法衣室走去,凯里太太和菲利普则人牧师家族席坐定。凯里太太在自己面前放了枚六便士的钱币,每回她投在圣餐盘里的就是这点钱,同时还给了菲利普一枚三便士的小钱,派同样的用场。教堂里渐渐坐满了,礼拜随之开始。 牧师的讲道,菲利普听着听着,不觉厌倦起来。可是只要他稍一挪动身子,凯里太太马上伸手将他胳臂轻轻按住,同时用责备的目光盯他一眼。等最后一支圣歌唱完,格雷夫斯先生端着圣餐盘分发圣餐的时候,菲利普的兴致又浓了。 做礼拜的人全离开了教堂,凯里太太走到格雷夫斯小姐的座席跟前,趁等候牧师他们的当儿,同格雷夫斯小姐闲聊几句;而菲利普此时却一溜烟进了法衣室。大伯、副牧师和格雷夫斯先生,还都穿着白法衣。凯里先生将剩下的圣餐给了菲利普,叫他吃了。过去一向是他自己吃掉的,因为扔掉了似乎是对神明的亵渎;菲利普食欲旺盛,现在正好由他代劳。然后他们清点盘里的钱币,里面有一便士的,有六便士的,也有三便士的。每回都有两枚一先令的钱币。一枚是牧师放进去的,另一枚是格雷夫斯先生放的;间或还冒出枚弗罗林银币来。格雷夫斯先生告诉牧师银币是谁奉献的,往往是某个来布莱克斯泰勃作客的外乡人。凯里先生暗暗纳闷,这位施主究竟是什么样人。不过格雷夫斯小姐早已将这种轻率举动看在眼里,而且能在凯里太太面前说出外乡人的底细:他是从伦敦来的,结过婚,而且有孩子。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凯里太太透露了这个消息,于是凯里先生打定主意要亲自登门拜访,请这位施主为“编外副牧师协会“慷慨解囊。凯里先生问起菲利普刚才在教堂里是否守规矩,可凯里太太却唠叨着威格拉姆太太穿了件新斗篷啦,考克斯先生没来做礼拜啦,以及有人认为菲利普斯小姐已经订了婚啦。他们回到家里,个个觉得折腾了一个上午,理当美美地饱餐一顿。 饭后,凯里太太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凯里先生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忙里偷闲打个盹儿。 下午五时进茶点,牧师特地吃了个鸡蛋,免得主持晚祷时支撑不住。凯里太太为了让玛丽·安去教堂参加晚祷,自己就留在家里了,不过她照样念祈祷文,吟诵圣诗。晚上,凯里先生步行去教堂,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跟随在他身边。晚间在乡村小路上行走,菲利普觉得有种新奇之感。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堂,一点儿一点儿靠近过来,似乎显得分外亲切。起初,菲利普在他大伯跟前还有点怯生,后来慢慢相处惯了,他常把手悄悄伸进大伯的手掌里,他感到有人在保护自己,跨步时就比较从容自在了。 他们一回到家里,就开始吃晚饭。凯里先生的拖鞋已准备好,端放在火炉前的脚凳上;菲利普的拖鞋也搁在旁边:其中一只,和普通小男孩的鞋没什么两样,另一只却呈畸形,样子很怪。菲利普上楼睡觉时已经累坏了,只得听任玛丽·安帮他脱衣服。玛丽·安给菲利普盖好被子,顺势亲了亲他;菲利普开始喜欢她了。 [book_title]第八章 菲利普本来就过惯了那种孤独无伴的独子生活,所以到了牧师家以后,也不见得比他母亲在世时更觉着寂寞冷清。他同玛丽·安交上了朋友。玛丽·安小小的个儿,圆圆的脸盘,今年三十五岁,父亲捕鱼为生。她十八岁那年就到了牧师家,这儿是她帮佣的第一户人家,她也无意离开这儿;但是她经常拿“我要嫁人啦“当法宝,吓唬吓唬胆小的男女东家。她父母住在离港口街不远的一所小屋子里。晚上有空时,她常去探望他们。她讲的那些大海故事,颇使菲利普心驰神往。小孩的想象力,给港口一带的狭街陋巷蒙上一层传奇色彩,它们在他眼里显得奇幻多姿。一天晚上,菲利普问是不是可以随玛丽·安到她家去玩玩,可他伯母生怕他沾染上什么,而他伯父则说近墨者黑,和不干不净的人交往会败坏良好的教养。凯里先生看不惯那些打鱼的,嫌他们粗野无礼,而且是上非教区教堂做礼拜的。可是对菲利普来说,呆在厨房里要比呆在餐室里更自在些,一有机会,他就抱起玩具到厨房间去玩耍。他伯母倒也不怎么在意。她不喜欢屋子里搞得乱七八糟的;她也承认,男小孩嘛,免不了要在屋里瞎捣鼓的,所以不如让他上厨房去闹腾。平时,只要菲利普稍微有点坐立不定,凯里先生就显得很不耐烦,说早该送他去上学啦。凯里太太觉得菲利普还小,没到上学的年龄,说实在的,她还真疼这个没娘的孩子呢。她很想博得孩子的好感,做法却不怎么高明,搞得孩子怪难为情的,孩子对她的种种亲热表示又推却不得,结果露出一脸的不高兴,这不能不叫她感到伤心。有时候,她听到菲利普在厨房里尖着嗓门格格大笑,可是只要自己脚一跨进厨房门,孩子立即不作声了。每每玛丽·安解释发笑的原因,菲利普的小脸蛋就涨得绯红。凯里太太听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乐的,只是勉强地笑笑。 “威廉,这孩子呆在玛丽·安身边,似乎反而比同我们在一块更快活,“她回进屋来,一面重新拿起针线活,一面这么对丈夫说。 “谁都看得出,这小家伙缺少教养。得好好管教管教才行。“ 菲利普来后的第二个星期大,不幸闯了一场祸。午餐后,凯里先生照例去客厅小睡片刻,但是那天他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上午,牧师用几盏烛台把教堂圣坛装饰了一下,不料却遭到乔赛亚·格雷夫斯的强烈反对。这几盏烛台是他从坎特伯雷买来的旧货,他觉得它们很有气派。但乔赛亚·格雷夫斯一口咬定那是些天主教兴的玩意儿。这样的一句奚落话,总能惹得牧师火冒三丈。当年爆发牛津运动时,凯里先生正在牛津念书,后来那场运动以爱德华·曼宁脱离国教而告终。就凯里先生本人来说,对罗马天主教颇抱几分同情。按他的心意,他很希望把这儿布莱克斯泰勃低教会派教区的礼拜仪式搞得隆重些,举行一番行列仪式,使满屋明烛高燃,而现在至多也只能焚上几炷香。他讨厌“新教徒“这个称呼,而称天主教徒。他常说,那些信奉罗马公教的人,无非是因为需要个标榜身分的称号才成了罗马“天主教徒“;其实,英国国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最能充分体现其高贵含义的“天主之教“。他想到自己的仪容总很得意:刮得光光的脸,天生一副天主教教士的模样;而他年轻时得天独厚的苦行僧仪表,更能给人一种“天主教教士“的印象。他常对人说起自己在布隆涅度假时的一段经历(那回也像往常一样,为了省钱他老婆没陪他一块去):一天,他正坐在某教堂内,一位法国教区牧师特地走到他面前,请他上台讲经布道。凯里先生坚决主张,尚未领受牧师圣职的教士应该独身禁欲,所以,他手下的副牧师只要一结婚,就被他-一打发掉。然而在某次大选时,自由党人在他花园的篱笆上用蓝笔涂了几个赫赫大字:“此路通往罗马“。凯里先生见此勃然大怒,扬言要上法院告布莱克斯泰勃自由党头目。这会儿他打定主意,乔赛亚·格雷夫斯不管怎么说,休想让他把烛台从圣坛上拿开;想到气恼处,禁不住悻悻然嘟囔了几声“俾斯麦“! 就在这时,牧师冷不防听到哗啦一响。他掀掉盖在脸上的手帕,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直奔餐室。菲利普坐在桌旁,周围是一大堆砖头。他刚才搭了座巍峨的城堡,哪知底部出了点毛病,结果整个建筑物哗啦一下子塌倒了,成为一堆废墟。 “你拿那些砖头干吗,菲利普?要知道星期天是不准做游戏的。“ 菲利普瞪着一双受惊的眼睛,愣愣地望着牧师,同时他的小脸习惯性地涨得通红。 “我过去在家里总是做游戏的,“他回答说。 “我敢肯定,你那位好妈妈决不会允许你于这种坏事的。“ 菲利普没想到这样做竟不正当;不过要是果真如此,他可不愿让人以为他母亲同意他这么干的。他耷拉着脑袋,默然不语。 “你难道不知道星期天做游戏是很不很不正当的吗?你不想想星期天干吗叫休息日来着?你晚上要去教堂,可你下午触犯了天主的戒律,晚上怎么有脸面对天主呢?“ 凯里先生叫菲利普立即把砖头搬走,并且站在边上监督他。 “你这个孩子真淘气,“他反复嚼咕着。“想想你那位天国里的可怜妈妈,你现在使她多伤心。“ 菲利普忍不住想哭,但是出于本能,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掉眼泪,于是他紧咬牙关,硬是不让自己哭出来。凯里先生在安乐椅上坐定,顺手拿过一本书,翻了起来。菲利普站在窗口。牧师公馆很僻静,同那条通往坎特伯雷的公路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从餐室窗口,可以望见一长条呈半圆形的草坪,再过去,则是一片绿茵茵的、连绵天际的田野。羊群在田野里吃草。天色凄迷而阴郁,菲利普满腔悲苦。 这时,玛丽·安进屋来上茶点,路易莎伯母也下楼来了。 “午觉睡得好吗,威廉?“她问。 “好什么!“他回答说。“菲利普这么吵吵闹闹,简直叫人没法合眼。“ 凯里先生说的不尽合乎事实,因为他睡不着实在是自己有心事。菲利普绷着小脸听着,心里暗暗嘀咕:找不过偶尔并出了点声音,在这之前之后,大伯他干吗不能睡呢,真没道理。凯里太太问起是怎么回事,牧师原原本本地说了。 “他竞然连一声对不起也没说,“凯里先生最后加了这么一句。 “噢,菲利普,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对不起你大伯的,是吗?“凯里太太赶紧说,生怕孩子会给他伯父留下不必要的环印象。 菲利普没吱声,只顾埋头哨嚼手里的牛油面包片。菲利普自己也搞不懂哪儿来的一股蛮劲,硬是不肯道歉认错。他觉得耳朵里隐隐作痛,真有点想哭,可就是不肯吐出一言半语。 “你也不用虎着脸,已经够糟的啦,“凯里先生说。 大家门头吃完茶点。凯里太太不时打眼角里偷偷朝菲利普望上一眼;但是凯里先生却故意对他不理不睬。菲利普看到伯父上楼准备更衣上教堂了,就跑到门厅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可是当牧师下楼看见菲利普时,却冲着他说: “我希望你今晚别上教堂了,菲利普。我想你现在的这种精神状态,是不宜走进天主圣堂的。“ 菲利普一言不发,感到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双颊红得像火烧。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望着伯父戴上宽边帽,披上宽肥的大氅。凯里太太照例将丈夫送至门口,然后转过身来对菲利普说: “没关系,菲利普、下一个星期天你一定会很乖的,是吗?这样你伯父晚上又会带你去教堂了。“ 她拿掉菲利普的帽子和外套,领他走进餐室。 “让我们一块儿来念祈祷文好吗,菲利普?我们还要弹风琴唱圣歌呢。你喜欢吗?“ 菲利普神态坚决地一摇头,凯里太太不觉吃了一惊。如果这孩子不愿意同她一起做晚祷,那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了。 “那么你在伯父回来之前想干什么呢?“凯里太太束手无策地问。 菲利普总算开腔了。 “我希望谁也别来管我,“他说。 “菲利普,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你不知道你伯父和我完全是为你好吗?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爱我吗?“ “我恨你。巴不得你死掉才好呢!“ 凯里太太倒抽一门冷气。这孩子竟然说出这么粗暴无礼的话来,怎不叫她瞠目吃惊。凯里太太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在丈夫的安乐椅上坐下,想到自己真心疼爱这个孤苦伶仃的跛足孩子,想到自己多么热切地希望能得到这孩子的爱,她想着想着,不禁热泪盈眶,接着一颗颗泪珠顺着双颊慢慢往下淌。凯里太太自己不能生儿育女;她认为自己膝下无于,无疑是上帝的旨意。尽管这样,她有时见到别人家的小孩,仍觉得受不了,心里感到悲苦怅然。菲利普望着伯母这般神情不由得惊呆了。只见她掏出一方手帕,放声痛哭起来。菲利普恍然醒悟过来,自己方才的话伤了伯母的心,惹得她哭了。他感到很内疚,悄悄地走到她跟前,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菲利普主动来吻她,还是破天荒第一遭。这位面容枯黄、憔悴的可怜老太——一她穿着黑缎子服显得那么瘦小,头上梳的螺旋状发卷又是那么滑稽可笑——把将孩子抱到膝头上,紧紧搂住,一面仍伤心地低声饮泣。然而,她流下的眼泪,一半却是出于欣喜,她感到自己和孩子问的那层隔阂已不复存在。她现在对这孩子萌生出一股忄卷忄卷之忱,因为这孩子使她领略了痛苦的滋味。 [book_title]第九章 这个星期天,牧师正准备去客厅睡午觉(牧师的生活起居就像举行仪式似地按部就班,有板有眼),而凯里太太也正打算上楼去休息,菲利普这时却冷不防启口问: “不许我玩,那叫我干什么呢?“ “你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坐一会儿吗?“ “我心没法在吃茶点以前,老是这么一动不动坐着。“ 凯里先生朝窗外望了望,屋外寒峭阴冷,总不能叫菲利普上花园去吧。 “我知道你可以干点什么了。你可以背一段规定今天念的短祈祷文。“ 说着,他从风琴上取下那本供祷告用的祈祷书,翻到要找的那一页。 “这段不算长。如果我进来吃茶点的时候你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我就把我的鸡蛋尖奖给你吃。“ 凯里太太随手把菲利普的座椅拖到餐桌旁(他们已特地为菲利普备置了一张高脚座椅),并且把祈祷书放在他面前。 “魔鬼会差使游手好闲之徒干坏事的,“凯里先生说。 他给火炉加了点煤,待会儿进来用茶点时炉火就会烧得旺旺的。凯用先生走进客厅,松开衣领,把靠垫摆摆正,然后舒舒坦坦地在沙发上躺下。凯里太太想到客厅里冷丝丝的,便从门厅那儿拿了条旅行毛毯来,给他盖在腿上,并将双脚裹了个严实。她本来还想把百叶窗放下,免得日光刺眼,后来看到他已经把百叶窗关严了,便踏着脚走出客厅。牧师今天心神安宁,不到十分钟就已堕入梦乡,还轻轻地打起呼噜来。 那天是主显节后的第六个星期天,指定这天念的祈祷文一开头是这么写的:“主啊,圣子已显明他可以破除魔鬼的妖术,从而使我们成为上帝之子,成为永生的后嗣。“菲利普一口气读完祈祷文,却不知所云。他开始高声诵读,里面有好多不认得的词儿,句子结构又是那么古怪。菲利普念来念去,至多也只记得住两行。他老是心不在焉:屋子四周沿墙种着许多果树,一根细长的垂枝不时曳打着窗子玻璃;羊群在花园那边的田野里木然地啃嚼着青草。菲利普的脑袋瓜里似乎结满了疙瘩。突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要是到用茶点时还背不出来怎么办?他又继续叽里咕噜念起来,念得很快,他不再试着去理解内容,而是像鹦鹉学舌那样硬把这些句于往自己脑袋里塞。 那天下午,凯里太太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捱到四点钟光景,她毫无睡意,索性起床走下楼来。她想先听菲利普背一遍祈祷文,免得在背给大伯听时出什么差错,这样他大伯就会感到满意,明白这孩子的心地还是纯正的。但是凯里太太来到餐室门口正待进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使她倏地收住脚步。她心头猛地一跳。她转过身,蹑手蹑脚出了正门,沿着屋子绕到餐室窗下,小心翼翼地探头朝屋里张望。菲利普仍坐在她端给他的那张椅子里,但是身子却趴在桌子上,小脑瓜埋在手臂里,正悲痛欲绝地低声啜泣着。凯里太太还看到他的肩膀在一扇一扇上下抽搐。这一下可把她给吓坏了。过去她一直有这样的印象,似乎这孩子颇能自制,从未见他哭过鼻子。凯里太太恍然省悟,孩子的故作镇静原来是某种本能反应,认为在人前流露感情是丢脸的事儿:他常常躲在人背后偷偷哭泣呢! 凯里太太一口气冲进客厅,她丈夫向来讨厌别人突然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这时她也顾不得了。 “威廉,威廉,“她说,“那孩子哭得好伤心哩。“ 凯里先生坐起身子,把裹在腿上的毯子掀掉。 “哭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噢,威廉,我们可不能让孩子受委屈呀。你说这是不是该怪我们?我们要是自己有孩子,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凯里先生惶惑不解地望着凯里太太。遇到这种事,他特别感到束手无策。 “不见得是因为我叫他背祈祷文他才哭鼻子的吧。一共还不满十行呢。“ “还是让我去拿几本图画书给他看看,你说呢,威廉?我们有几本关于圣地的图画书。这么做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好吧,我没意见。“ 凯里太太进了书房。搜集图书是凯里先生唯一热中的俗事,他每回上坎特伯雷总要在旧书店泡上一两个钟头,而且还带回来四五卷发霉的旧书。他从不去读它们,因为读书恰情的习惯他早就给丢了,不过他有时还是喜欢翻翻,假如书里有插图的话,就看看那些插图。他还喜欢修补旧书的封皮。他巴望天下雨,因为逢到这种天气,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用胶水锅调点蛋白,花一个下午的时间,修补几册四开本旧书的俄罗斯皮革封面。他收藏了好多册古旧游记,里面还有钢板雕刻画的插页;凯里太太一下子就找出两本介绍圣地巴勒斯坦的书。她走到餐室门口,故意咳嗽一声,好让菲利普有时间镇定下来。她想,菲利普如果在偷偷掉眼泪的当口被自己撞上了,一定会觉得丢脸的。接着,她又喀哒喀哒地转动门把。她走进餐室时,看见菲利普装出一副聚精会神看祈祷书的样子。他用手遮住眼睛,生怕让凯里太太发觉自己刚才在掉眼泪。 “祈祷文背出来了吗?“她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觉察得出孩子是生怕自己的嗓音露了馅。她感到这局面尴尬得出奇。 “我背不出来,“他喘了一口粗气,总算迸出了一句。 “噢,没关系,“她说。“你不用背了。我给你拿来了几本图画书。来,坐到我膝头上来,我们一块儿看吧。“ 菲利普一骨碌翻下椅于,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他低头望着地板,有意不让凯里太太看到自己的眼睛。她一把将他搂住。 “瞧,这儿就是耶稣基督的诞生地。“ 她指给他看的是座东方风味的城池,城内平顶、圆顶建筑物和寺院尖塔交相错落。画面的前景是一排棕桐树,两个阿拉伯人和几只骆驼正在树下歇脚。菲利普用手在画面上抹来抹去,似乎是想摸到那些房屋建筑和流浪汉身上的宽松衣衫。 “念念这上面写了些什么,“他请求说。 凯里太太用平静的声调,念了那另外一页上的文字记叙。那是三十年代某个东方旅行家写的一段富有浪漫色彩的游记,词藻也许过于华丽了些,但文笔优美动人,感情充沛,而对于继拜伦和夏多勃里昂之后的那一代人来说,东方世界正是焕发着这种感情色彩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打断了凯里太太的朗读。 “再给我看张别的图画。“ 这时,玛丽·安走了进来,凯里太太站起身来帮她铺台布,菲利普捧着书,忙不迭把书里所有插图一张张翻看过去。他伯母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哄住他放下书本来用茶点。他已把刚才背祈祷文时的极度苦恼丢诸脑后,忘了刚才还在哭鼻子流眼泪哩。次日,天下起雨来,他又提出要看那本书。凯里太太满心欢喜地拿给了他。凯里太太曾同丈夫谈起过孩子的前途,发觉他俩都希望孩子将来能领圣职,当个牧师;现在,菲利普对这本描述圣子显身之地的书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无疑是个好兆头哟。看来这孩子的心灵,天生是同神圣的事物息息相通的。而隔了一两天,他又提出要看别的书。凯里先生把他领到书房里,给他看一排书架,那上面放着他收藏的一些有插图的书卷,并为他挑选了一本介绍罗马的书。菲利普遍不及待地接了过去。书中的插图把他引进一片新的乐境。为了搞清图画的内容,他试着去念每幅版画前后页的文字叙述;不久,玩具再也弓坏起他的兴趣了。 之后,只要身旁没有人,他就把书拿出来自念自看;也许是因为最初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座东方城市,所以他特别偏爱那些描述地中海东部国家和岛屿的书籍。他一看到画有清真寺和富丽堂皇的宫殿的图片时,心儿就兴奋得怦怦直跳;在一本关于康斯坦丁堡的书里,有一幅题为“千柱厅“的插图,特别使他浮想联翩。画的是拜占庭的一个人工湖,经过人n]的想象加工,它成了一个神奇虚幻、浩瀚无际的魔湖。菲利普读了插图的说明:在这人工湖的入口处,总是停泊着一叶轻舟,专门引诱那些处事轻率的莽汉,而凡是冒险闯入这片神秘深渊的游人,没有一个能生还。菲利普真想知道,那一叶轻舟究竟是在那一道道柱廊里永远穿行转悠着呢,还是最终抵达了某座奇异的大厦。 一天,菲利普意外地交上了好运,偶然翻到一本莱恩翻译的个一千零一夜》。他一翻开书就被书中的插图吸引住了,接着开始细读起来。一上来先读了那几篇述及巫术的故事,然后又陆续读了其他各篇;他喜欢的几篇,则是爱不释手,读了又读。他完全沉浸在这些故事里面,把周围的一切全忘了。吃饭时,总得让人唤上两三遍才珊珊而来。不知不觉间,菲利普养成了世上给人以最大乐趣的习惯——一披览群书的习惯;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来却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逃避人生忧患苦难的庇护所;他也没意识到,他正在为自己臆造出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转而又使得日常的现实世界成了痛苦失望的源泉。没多久,他开始阅读起其他书籍来。他的智力过早地成熟了。大伯和伯母见到孩子既不发愁也不吵闹,整个身心沉浸在书海之中,也就不再在他身上劳神了。凯里先生的藏书多得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他自己并没认真读过几本,对那些因贪其便宜而陆陆续续买回来的零星旧书,心里也没有个底。在一大堆讲道集、游记、圣人长老传记、宗教史话等书价里面,也混杂了一些旧小说,而这些旧小说终于也让菲利普发现了。他根据书名把它们挑了出来。第一本念的是烂开夏女巫》,接着读了《令人钦羡的克里奇顿》,以后又陆续读了好多别的小说。每当他翻开一本书,看到书里关于两个孤独游子在悬崖峭壁上策马行进的描写时,他总联想到自己是安然无险的。 春去夏来。一位老水手出身的花匠,给菲利普做了一张吊床,挂在垂柳的枝干上。菲利普一连几小时躺在这张吊床上看书,如饥似渴地看呀看呀,不论是谁上牧师家来,都见不着菲利普的人影。光阴荏苒,转眼已是七月,接着忽忽又到了八月。每逢星期天,教堂内总挤满了陌生人,做礼拜时募到的捐款往往有两镑之多。在这段时间里,牧师也好,凯里太太也好,经常足不出户。他们不喜欢见到那些陌生面孔,对那些来自伦敦的游客极为反感。有位先生租下牧师公馆对面的一幢房子,住了六个星期。这位先生有两个小男孩。有一回,他特地派人来问菲利普是否高兴上他家和孩子一起玩耍,凯里太太婉言谢绝了。她生怕菲利普会被伦敦来的孩子带坏。菲利普长大了要当牧师,所以一定不能让他沾染上不良习气。凯里太太巴不得菲利普从小就成为一个撒母耳。 [book_title]第十章 凯里夫妇决定送菲利普进坎特伯雷皇家公学念书。邻近一带的牧师,都是把自己的儿子往那儿送的。根据长久以来的习惯,这所学校早已同坎特伯雷大教堂联系在一起了:该校校长是教堂牧师会的名誉会员;前任校长中有一位还是大教堂的副主教。学校鼓励孩子立志领圣职,当牧师;而学校的教学安排,也着眼于让诚实可靠的少年日后能终身侍奉上帝。皇家公学有一所附属预备学校,现在打算送菲利普去的就是这所学校。近九月底的一个星期四下午,凯里先生领菲利普去坎特伯雷。这一整天,菲利普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对于学校生活,他只是从《男童报》上的故事里稍微了解到一些。此外,他还读过(埃里克——点滴进步》那本书。 他们在坎特伯雷跨下火车时,菲利普紧张得快要晕倒了;去城里的途中,他脸色煞白,一声不响地呆坐在马车里。学校前面那堵高高的砖墙使学校看上去活像座监狱。墙上有扇小门,他们一按铃,门应声而开。一个笨手笨脚、衣履不整的工友走出来,帮菲利普拿铁皮衣箱和日用品箱。他们被领进会客室。会客室里摆满了笨实、难看的家具,沿墙端放着一圈靠椅,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印象。他们恭候校长光临。 “沃森先生是个啥模样的?“过了半响,菲利普开口问。 “待会儿你自己瞧吧。“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凯里先生暗暗纳闷:校长怎么迟迟不露面?这时菲利普鼓起勇气,又说: “告诉他我的一只脚有毛病。“ 凯里先生还没来得及答话,门倏地被推开,沃森先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在菲利普看来,他简直是个巨人:他身高六英尺开外,肩膀宽阔,一双硕大无朋的巨掌,一簇火红的大胡子。他说起话来,嗓门很大,语调轻快,可是他那股咄咄逼人的快活劲儿,却使菲利普胆战心惊。他同凯里先生握握手,接着又把菲利普的小手捏在掌心里。 “喂,小家伙,来上学了,觉得带劲吗?“他大声说。 菲利普红着脸,窘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你多大岁数啦?“ “九岁,“菲利普说。 “你该称呼一声先生,才是,“他大伯在旁提醒说。 “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不少呢,“校长兴致勃勃地大声嚷嚷道。 为了给孩子鼓鼓劲,沃森先生用他粗壮的手指搔逗起菲利普来。菲利普给他这么一搔,又难为情,又发痒难受,不住扭动着身子。 “我暂且把他安排在小宿舍里……住在那儿你会喜欢的,是不是?“他朝菲利普加了一句。“你们那儿一共才八个人。你不会感到太陌生的。“ 这时门打开了,沃森太太走了进来。她是个肤色黝黑的妇人。乌黑的头发,打头正中清晰地向两边分开。嘴唇厚得出奇,鼻子挺小,鼻尖圆圆的,一双眼睛又大又黑。这位太太的神态冷若冰霜。她难得启口,脸上的笑容更难见到。沃森先生把凯里先生介绍给自己的太太,然后又亲热地把菲利普住她身边一推。 “这是个新来的孩子,海伦。他叫凯里。“ 沃森太太默默地同菲利普握握手,然后一言不发地在一旁坐下。校长问凯里先生菲利普在读些什么书,程度怎样。沃森先生嘻嘻哈哈的热乎劲儿,使这个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牧师有点受不了;不多一会儿,凯里先生赶紧起身告辞。 “我想,菲利普现在就托你多多照应啦。“ “没说的,“沃森先生说。“孩子在我这儿保管没问题。要不了一两天他就习惯这儿的生活啦。你说呢,小家伙?“ 不等菲利普回答,大个子校长就纵声哈哈大笑起来。凯里先生在菲利普额上亲了一下,随即离开了。 “跟我来,小伙子,“沃森先生扯着嗓门说,“我领你去看看教室。“ 沃森先生迈着大步,大摇大摆地走出客厅,菲利普赶紧在他后面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被领进一个长长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摆着两张和房问一般长的桌子,桌子两边各有一排长板凳。 “现在学校里还没什么学生,“沃森先生说,“我再领你去看看操场,然后就请你自便了。“ 沃森先生在前面领路。菲利普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大操场,操场的三面都围有高高的砖墙,还有一面横着一道铁栅栏,透过栅栏,可以望见一大片草坪,草坪那边便是皇家公学的几座校舍。一个小男孩在操场上没精打采地闲逛,一边走一边踢着脚下的砂砾。 “喂,文宁,“沃森先生大声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男孩走上前来同沃森先生握手。 “这是个新同学,年纪比你大,个子也比你高,可别欺负他呀。“ 校长瞪大眼睛,友善地望着这两个孩子,那洪钟般的嗓音足以将孩子们震慑住,接着他哈哈笑着走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 “凯里。“ “你爸爸干什么的?“ “爸爸过世了。“ “哦!你妈妈给人洗衣服吗?“ “我妈妈也去世了。“ 菲利普以为他的回答会使那孩子发窘,哪知文宁并不当回事,仍嬉皮笑脸地开玩笑。 “哦,那她生前洗衣服吗?“ “洗过的,“菲利普没好气地回答。 “那她是个洗衣妇罗?“ “不,她不是洗衣妇。“ “那她就没给人洗过衣服。“ 小男孩觉得自己巧辩有术,占了上风,挺洋洋得意。这时候他一眼瞧见了菲利普的脚。 “你的脚怎么啦?“ 菲利普本能地缩回那只跛足,藏在好脚的后面,想不让他看见。 “我的脚有点畸形,“他回答道。 “怎么搞的?“ “生下来就这样。“ “让我看看。“ “不。“ “不看就不看。“ 那孩子嘴上这么说,却猛地朝菲利普的小腿飞起一脚。菲利普猝不及防,被踢个正着,痛得他直呼嘘喘气。然而,就程度而言,肉体上的疼痛还及不上心里的惊讶。菲利普不明白文宁干吗要对他来这么一招。他惊魂未定,顾不上还手,况且这孩子年纪也比他小。他在《男童报》上念到过,揍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对手是件不光彩的事。在菲利普抚揉小腿的时候,操场上又出现了第三个孩子,那个折磨人的孩子撇开他跑了。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注意到他俩在窃窃私议,还不住打量自己的一双脚。菲利普两腮发烫,浑身发毛。 这时候又来了一批孩子,共有十来个,不多一会儿又跑来几个,他们叽叽呱呱扯开了:假期里干了些什么啊,去过哪些地方啊,打了多少场精采的板球啊。几个新同学出现了,一转眼菲利普不知怎么倒同他们攀谈了起来。他显得腼腆,局促不安。菲利普急于给人留下个愉快的印象,可一时却找不到话茬来。别的孩子向他问这问那,提了一大堆问题,他很乐意地——一作了回答。有个小男孩还问他会不会打板球。 “不会,“菲利普说,“我的脚不方便。“ 那男孩朝他下肢瞥了一眼,涨红了脸。菲利普看得出,那孩子察觉到自己问的问题不甚得体,羞得连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尴尬地冲着菲利普发愣。 [book_title]第十一章 次日清晨,菲利普被一阵丁丁当当的钟声吵醒,他睁开眼,不无惊讶地打量着自己的一方斗室。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叫唤,使他记起自己此刻置身于何处。 “你醒了吗,辛格?“ 小卧室是用磨光的油松本隔成的,卧室正面挂着一幅绿色门帘。那时候,人们很少考虑到屋内的通风问题,窗户老是关得严严的,只在早晨打汗一会儿,让宿舍透点新鲜空气。 菲利普从床上爬起,跪在地上做祷告。早晨寒气彻骨,菲利普一阵哆嗦:不过他人伯曾开导过他,穿着睡衣做祷告,比等到穿戴整齐后再做祷告更合上帝的心意。这种说法倒不怎么使菲利普感到意外,因为他自己也开始有所领悟:他足上帝创造出来的生灵,这位造物主对善男信女们的磨难困苦特别欣赏。作完晨祷,菲利普开始梳洗。宿舍里有两只浴盆,供五十名寄宿生轮流使用,每个学生一星期可洗一次澡。平时就用搁在脸盆架上的小脸盆洗脸揩身。这只洗脸架,再加上床铺和一把椅子,就是每问小卧室的全部家什。孩子们一边穿衣服,一边快活地随便闲扯。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这时,又传来一阵钟声,孩子们飞奔下楼。他们进了教室,在两张长桌旁的条凳上坐定。沃森先生也进来坐下,后面跟着他的太太和几名工友。沃森先生做起祷告来很有点威势,雷鸣般的声声祈祷,似乎是针对每个孩子本人发出的恐吓之间。菲利普忐忑不安地听着。随后,沃森先生念了一章《圣经》,工友们鱼贯而出。不一会儿,那个衣履不整的年轻工友端来了两大壶茶,接着又跑了一趟,捧进来几大盘涂着黄油的面包片。 菲利普怕吃油腻的食物,看到涂在面包上的那厚厚一层劣质黄油,怎不叫他倒胃日?但他看到其他孩子都把那层黄油刮掉,他就如法炮制。他们都有一罐罐炯肉之类的自备食品,是放在日用品箱里带进来的。有些学生还享用一份鸡蛋或成肉“加菜“,沃森先生从这上面捞到一笔外快。沃森先生也问过凯里先生,是否让菲利普也来份“加菜“,凯里先生一口回绝,说他觉得不该把孩子惯坏了。沃森先生极表赞同——一他认为,对正在发育成长的少年来说,再没有比面包加黄油更好的食物了——一但是有些做爹娘的却过分娇宠子女,坚持要给他们“加菜“。 菲利普注意到“加菜“给某些孩子争得了几分面子,于是他打定主意,等到给路易莎伯母写信时,要求给自己也来一份“加菜“。 早餐后,孩子们都到外面操场上去溜达。走读生也陆续到校。他们的父亲或是当地的牧师,或是兵站的军官,再不就是定居在这座古城里的工厂主和商人。不一会儿,铃声大作,孩子们争先恐后拥向讲堂。讲堂包括一个长长的大房间和一个小套间。大房间的两头,由两位教师分别教中、低班的课;小套间是沃森先生授课用的,他教高班。为了表示这所学校是附属于皇家公学的预备学校,在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上,在公文报告里,这三个班级一律正式称为预科高班、预科中班和预科低班。菲利普被安排在低班。这个班的老师名叫赖斯,他满脸红光,有一副悦耳动听的嗓子,给孩子们上课时活泼而风趣。时间不知不觉地溜了过去,一会儿已是十点三刻,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使菲利普感到惊讶。课间,孩子们被放到教室外面去休息十分钟。 全校学生一下子吵吵嚷嚷地涌到操场上。新来的学生被吩咐站在操场中央,其他学生沿墙分立在左右两侧。他们开始玩起“逮清的游戏。老同学从这一堵墙跑到另一堵墙,中间的新同学这时便设法上去拦截,如果逮住一个,就念声咒语:“一、二、三,猪归咱。“于是,那个被逮住的孩子便成了俘虏,反过来帮新同学去捉那些还在逍遥奔跑的人。菲利普看见一个男孩打身边跑过,想上前将他抓住,可他一瘸一拐,眼睁睁让他溜了;这一下,奔跑着的孩子趁机全朝他管辖的地盘跑来。其中有个男孩灵机一动,模仿起菲利普奔跑的怪样子。其他孩子见状都咧嘴大笑,接着他们也学那男孩的样,在菲利普周围怪模怪样地拐着腿奔跑,尖着嗓门又是叫又是笑。他们陶醉在这种新玩意儿的欢快之中,乐得透不过气来。有一个孩子上前绊了菲利普一交,而菲利普就像平常摔倒时那样,实实地摔个正着,膝盖也跌破了。菲利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孩子们笑得更欢了。一个男孩从背后猛推了菲利普一把,要不是另一个男孩顺手将他拉住,他保准又是扑地一交。大伙儿光顾拿菲利普的残疾取乐,连做游戏也给忘了。其中一个孩子更是别出心裁,做了个怪里怪气的一摇三摆的痛步模样,让人觉得特别滑稽可笑,好几个孩子乐不可支,笑得直在地上打滚:菲利普吓得U瞪口呆,他实在不明白大伙儿干吗要这般嘲弄他。他的心怦怦乱跳,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菲利普出娘胎以来,还从未受到过这么大的惊吓。他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儿,任凭孩子们在他周围大声哄笑,模仿他的步态,奔来跑去。他们冲着他大声喊叫,逗他去抓他们,但是菲利普纹丝不动。菲利普不愿让他们再看到自己奔跑。他使出全身气力,强忍着不哭出来。 突然铃声响了,学生们纷纷涌回讲堂。菲利普的膝盖在淌血,他头发提散,衣衫凌乱,满身是上。有好几分钟,赖斯先生没法控制班上的秩序。刚才那套新奇的玩意儿使孩子们兴奋不已;菲利普看到有一两个同学还在偷偷打量自己的下肢,赶紧把脚缩到板凳下面。 下午,孩子们准备去球场踢足球。菲利普吃过午饭,正往外走,沃森先生把他叫住。 “我想,你不会踢足球吧,凯里?“沃森先生问菲利普。 菲利普窘得涨红了脸。 “不会,先生。“ “那就别踢了。你最好也到场地上去。这点路你总能走吧?“ 菲利普并不知道足球场在哪儿,但他还是照先前那样回答了一句: “能的,先生。“ 孩子们在赖斯先生的带领下出发了,他一眼瞥见菲利普没换衣服,便问他为什么不准备去踢球。 “沃森先生说我不必踢了,先生,“菲利普说。 “为什么?“ 许多孩子围着菲利普,好奇地望着他。菲利普感到一阵羞愧,垂下眼皮不吭声。别的孩子替他回答了。 “他是个瘸子,先生。“ “噢,我明白了。“ 赖斯先生很年轻,一年前刚取得学位。他这时突然感到很困窘。他本能地想对菲利普表示歉意,可又不好意思开口。他粗着嗓子冲着其他孩子嚷了一句: “喂,孩子们,你们还在等什么呀?还不快走!“ 有些学生早已出发,留下来的人也三三两两地走了。 “你最好跟我一块儿走,凯里,“老师说,“你不认得路,是吧?“ 菲利普猜到了老师的好意,喉咙口抽噎了一声。 “我走不快的,先生。“ “那我就走慢点,“老师微笑着说。 这位红脸膛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说了句体贴的话,一下子赢得了菲利普的好感。他顿时不再感到那么难过了。 可是晚上孩子们上楼脱衣睡觉的时候,那个叫辛格的男孩却从自己的小卧室里跑出来,把脑袋瓜伸进菲利普的卧室。 “嘿,把你的脚伸出来让我们瞧瞧,“他说。 “不,“菲利普回答道。 他赶紧跳上床钻进毯子。 “别对我说不,字,“辛格说。“快来,梅森。“ 隔壁卧室里的孩子正在门角处探头探脑,一听到叫唤,立即溜了进来。他们朝菲利普走来,伸手想去掀他身上的毯子,但菲利普紧紧揪住不放。 “你们干吗死乞白赖地缠着我?“菲利普叫喊道。 辛格抓起一把刷子,用刷子背敲打菲利普那只紧抓着毛毯的手。菲利普大叫起来。 “你干吗不把脚乖乖地伸出来让咱们看?“ “就不让你们看。“ 绝望之余,菲利普捏紧拳头,对准那个折腾自己的孩子揍了一拳,但是,他势孤力单,辛格一把抓住菲利普的胳臂,死劲反扭着。 “哦,别扭别扭,“菲利普说,“胳臂要断的。“ “那么你老老实实躺着别动,把脚伸出来。“ 菲利普抽搭一声,吁了口气。辛格又把手臂扭了一下。菲利普疼得没法忍受。 “好吧,我伸,我伸,“菲利普说。 菲利普伸出了脚。辛格仍旧抓住菲利普的手腕不放。他好奇地打量着那只跛足。 “真恶心!“梅森说。 这时又进来一个孩子,也来凑趣看热闹。 “呸,呸,“他不胜厌恶地说。 “哎哟,模样儿真怪,“辛格说着做了个鬼脸。“它硬不硬?“ 他心环戒惧地用食指尖碰碰那只脚,好像它是个有生命意识的怪物似的。突然,他们听到楼梯上传来沃森先生沉重的脚步声。他们赶紧把毯子扔还给菲利普,像兔子似地一溜烟钻回自己的卧室。沃森先生走进学生宿舍。他只须踮起脚跟,就可以从挂着绿色帘子的竿子上方看到里面的动静。他察看了两三间学生卧室。孩子们都已安然人睡,他熄了灯,回身出去。 辛格叫唤菲利普,但菲利普没有理会。他用牙紧紧咬着枕头,怕让人听到自己在啜泣。此刻他暗自流泪,倒不是因为挨了揍,身子疼痛,也不是因为让他们看了自己的残足,蒙受了羞屏,而是恼恨自己懦弱,这么经不起折磨,最后竟乖乖地把脚伸了出去。 此时,他感受到了生活道路上的凄风苦雨。在他这个人生才刚开始的小孩看来,今后准是苦海无边的了。不知怎么地,他忽然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埃玛怎么将他从床上抱到妈妈身边。打那以后,他再未回想过那番情景;叶是此刻,他似乎又感受到偎依在母亲怀里的那股暖意。他顿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母亲的溘然辞世,牧师公馆里的生活,还有这两天在学校的不幸遭遇,恍若一场幻梦;而明天一早醒来,自己又在家里了。菲利普想着想着,眼泪渐渐干了。他委实太不幸了,这一切想必是场幻梦;他母亲还活着,埃玛一会儿就会上楼来睡觉的。他睡着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依旧在丁丁当当的铃声中愕然醒来,首先跃入眼帘的还是他小卧室里的那幅绿色门帘。 [book_title]第十二章 日子一久,菲利普的残疾不再使孩子们感兴趣,而是像某个孩子的红头发,或者像某个孩子的过度肥胖那样,终于也为大家所认可。然而在这段时间里,菲利普却变得极度敏感。只要能不跑,他就尽量避免奔跑,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奔跑就越发病得厉害,即使平时走路,也扭。泥作态,步履奇特。在人前,他尽可能伫立不动,把跛足藏在另一只脚后边,以免惹人注目。他每时每刻都在留神别人是否牵扯到自己的跛足。其他孩子玩的游戏,他没法参加,所以对于他们的生活始终很生疏。他们的各种活动也没有他的份,他只能自个儿站在一边观看。他觉得自己同别的孩子之间,似乎横着一道无形的壁障。有时候,孩子们似乎也认为,菲利普不会踢足球那全该怪他自己,而菲利普自己又无法取得孩子们的谅解。他经常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一向饶舌多话,现在却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他开始思索起自己跟别的孩子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来了。 宿舍里最大的孩子辛格不喜欢菲利普。就年龄来说,菲利普的个儿算是矮小的,他得经常忍受各种虐待。大约过了半个学期,学校里出现一股玩“笔尖“游戏的热潮。这是种双人游戏,用钢笔尖在桌子或长凳上斗着玩。玩的人须用指甲推动自己的一只笔尖,设法让它迎着对手的笔尖头爬上去;而对手一面招架防备,一面也竭力设法使自己的笔尖迎头爬上对方的笔尖背。谁成功了,就在自己拇指向球上呵口气,然后用力按这两只笔尖,假如能把它们粘住,同时提起来,那么,这两只笔尖就属于赢者的了。没多久,学校里净看见学生们在玩这种游戏,那些心灵手巧的孩子赢得了大量笔尖。过了一阵子,沃森先生认定这是一种赌博,断然禁止这种游戏,并把学生手里的笔尖全部充公。这种游戏菲利普玩得挺得心应手,结果也只好忍痛割爱,交出全部战利品。但是,他手指痒痒的,总想再过过痛。几天以后,他在去足球场途中,跑进一家商店,花了一个便士,买了几枚丁字形钢笔尖。他把这些笔尖散放在口袋里,摸着过瘾。辛格很快发现菲利普手头有这些笔尖。辛格的笔尖也上缴了,但是他偷偷留下一只封号叫“大象“的特大笔尖,这只笔尖几乎是常胜将军。这会儿,他怎么也不愿坐失良机,非要把菲利普的丁字形笔尖赢到手不可。菲利普尽管明明知道用自己的小笔尖和他对阵,无异是以卵击石,但他生性爱冒险,所以还是愿意背水一战。再说他也明白,要是自己拒绝比赛,辛格决不肯善罢甘休。他已经歇手了一个星期,现在坐下来重新挥戈上阵,心头止不住一阵兴奋。菲利普一下子就输掉了两只小笔尖,辛格乐得眉开眼笑。可是第三次交锋时,辛格的“大象“不知怎么地突然一个滑转,菲利普乘机把他的丁字形笔尖推上了“大象“脊背。他由于得胜而欢呼起来。就在这时,沃森先生一脚跨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问。 他望望辛格,又望望菲利普,他俩谁也不吱声。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禁止你们玩这种愚蠢的游戏?“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吓得魂不附体,但恐惧之中又掺杂着几分喜悦。菲利普还从未挨过老师鞭答。皮肉之苦固然难熬,但事过之后,未尝不可借此在别的孩子面前吹嘘一番。 “上我书房来。“ 校长转过身,两个孩子并排跟在后面,辛格轻声对菲利普嘀咕了一句: “这回咱们该倒霉了。“ 沃森先生指着辛格说: “弯下身子!“ 菲利普脸色煞白,看见辛格每挨一鞭,身子就抽搐一下,三鞭抽下,辛格哇哇号啕起来。紧接着又是三鞭。 “够了,站起来。“ 辛格直起身,泪水流了一脸。菲利普跨上一步,沃森先生打量了他一番: “我可不想用藤鞭抽你。你刚来不久,而且我也不能揍一个瘸腿的孩子。走吧,你们俩都走吧,今后不许再胡闹了。“ 他俩走回教室时,一群孩子正在那儿等候着,他们已经通过某种神秘的渠道打听到出了什么事。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冲着辛格问这问那。辛格面朝着他们,脸疼得涨成猪肝色,面颊上还留着斑斑泪痕。辛格将脑袋朝站在身后不远的菲利普一撇,悻悻然说: “给他滑了过去,他因为是个瘸子沾光啦。“ 菲利普红着脸,默不作声地站着。他察觉到孩子们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挨了几下?“有个孩子问辛格。 辛格没有理睬。他因为受了皮肉之苦,一肚子怒火。 “以后再也别来找我斗笔尖了,“他冲着菲利普吼道,“你可真占便宜,一点风险也不用担。“ “我可没来找你。“ “你没有?“ 辛格说着猛起一脚,将菲利普绊倒在地。菲利普平时就站不太稳,这一交摔得着实不轻。 “瘸子!“辛格骂了一声。 后半学期里,辛格持命作践菲利普。尽管菲利普竭力回避,无奈学校太小,总是冤家路窄。他试图主动同辛格搞好关系,甚至还巴结奉承他,买了一把小刀送他,小刀他倒收下了,可就是不肯握手言和。有一两回,菲利普实在忍无可忍,一时性起,就朝这个比他大的男孩挥拳踢脚,但是辛格的气力要大得多,菲利普哪是他的对手,到头来好歹挨了一顿揍,而且还得哀告求饶。这一点特别使他疾首痛心他忍受不了讨饶的屈屏,但每当疼痛超过了肉体所能忍受的限度,他又不得不认错道歉。更糟糕的是,这种悲惨的生活不知得捱到何年何月。辛格才十一岁,一直要到十三岁才会升到中学部去。菲利普明白还得同这个作践自己的冤家同窗两年,而且休想躲得了他。菲利普只有在埋头做功课的当儿,再不就是上床睡觉的时候,才稍许快活一点。一种莫名的感觉经常萦绕在他脑际:眼前的生活,连同它的百般苦难,都不过是一场幻梦,说不定早晨一觉醒来,自己又躺在伦敦老家的那张小床上了。 [book_title]第十三章 一晃两年过去了,菲利普已快十二岁。现在他已升入预科高班,在班里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圣诞节以后有几个学生要升到中学部去念书,到那时,菲利普就是班里的尖子顶儿了。他已获得了一大堆奖品,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图书,纸张质地很差,装潢倒挺考究,封面上还镌有学校的徽志。菲利普成了优等生以后,再没有人敢来欺负他,而他也不再那么郁郁寡欢了。由于他生理有缺陷,同学们并不怎么忌妒他的成就。 “对他来说,要到手件把奖品还不容易,“他们说,“他除了死啃书本,还能干什么呢!“ 菲利普已不像早先那么害怕沃森先生,并习惯了他那种粗声粗气的嗓门;每当校长先生的手掌沉沉地按在菲利普的肩头上,他依稀辨觉出这实在是一种爱抚的表示。菲利普记性很好,而记忆力往往比智力更有助于学业上的长进。他知道沃森先生希望他在预科毕业时能获得一笔奖学金。 可是菲利普在这两年里,自我意识变得十分强烈。一般来说,婴儿意识不到自己的躯体有异于周围物体,乃是自身的一部分;他要弄自己的脚趾,就像耍弄身边的拨浪鼓一样,并不觉得这些脚趾是属于他自身的。只是通过日积月累的疼痛感觉,他才逐渐理解到自己肉体的存在。而对个人来说,他也非得经历这类切肤之痛,才逐渐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不过这里也有不同的地方:尽管我们每个人都同样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是个独立而完整的机体,但并非所有的人都同样感觉到自己是以完整而独立的个性存在于世的。大多数人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会产生一种落落寡合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并不总是发展到明显地同他人格格不入的程度。只有像蜂群里的蜜蜂那样很少感觉到自身存在的人,才是生活的幸运儿,因力他们最有可能获得幸福:他们群集群起,融成一片,而他们的生活乐趣之所以成为生活乐趣,就在于他们是同游同行,欢乐与共的。我们可以在圣灵节那天,看到人们在汉普斯特德·希斯公园翩翩起舞,在足球比赛中呐喊助威,或是从蓓尔美尔大街的俱乐部窗口挥手向庄严的宗教队列连声欢呼。正因为有他们这些人,人类才被称作社会动物。 菲利普由于自己的跛足不断遭人嘲弄,逐渐失却了孩提的天真,进而痛苦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对他来说,个人情况相当特殊,无法沿用现成的处世法则来应付周围环境,尽管这些法则在通常情况下还是行之有效的。他不得不另谋别法。菲利普看了好多书,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正由于他对书里讲的事理只是一知半解,这反倒为他的想象力开阔了驰骋的天地。在他痛苦的羞态背后,在他的心灵深处,某种东西却在逐渐成形,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个性。不过有时候,这也会让他感到不胜惊讶;他的行为举上有时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事后回想起来,也茫然如堕大海,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班里有个叫卢亚德的男孩,和菲利普交上了朋友。有一天,他们在教室里一块儿玩着,卢亚德随手拿过菲利普的乌木笔杆耍起戏法来。 “别来这套无聊把戏,“菲利普说,“你不把笔杆折断才怪呢。“ “不会的。“ 那小孩话音未落,笔杆已“啪“地一声折成两段。卢亚德狼狈地望着菲利普。 “哎呀,实在对不起。“ 泪珠沿着菲利普的面颊扑籁而下,但他没有吱声。 “咦,怎么啦?“卢亚德委实吃了一惊,“一模一样的赔你一根就是啦。“ “笔杆本身我倒不在乎,“菲利普语声颤抖地说,“只是这支笔杆是我妈临终时留给我的。“ “噢,凯里,真是太遗憾了。“ “算了,我不怪你。“ 菲利普把折成两段的笔杆拿在手里,出神地看着。他强忍着不发出呜咽,心里悲不自胜。然而他说不上自己为何这般伤心,因为他明明知道,这支笔杆是他上回在布莱克斯泰勃度假时花了一两个便士买来的。他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端编造出这么个伤感动人的故事来,可是他却动了真情,无限伤感,好像确有其事似的。牧师家的虔诚气氛,还有学校里的宗教色彩,使得菲利普十分注意良心的清白无暇;他耳濡口染,不知不觉形成了这样一种意识:魔鬼每时每刻都在窥探,一心想攫取他的永生不灭的灵魂。虽说菲利普不见得比大多数孩子更为诚实,但是他每回撒了谎,事后总追悔不迭。这会儿,他把刚才的事前前后后思量了一番,感到很痛心,打定主意要去找卢亚德,说清楚那故事是自己信口杜撰的。尽管在他眼里,世上再没有比蒙羞受辱更可怕的了,然而有两三天的时间,他想到自己能以卑躬的忏悔来增添上帝的荣耀,想到痛苦悔罪之余的喜悦心情,还暗自庆幸呢。但是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决心付诸行动,而是选取了比较轻松的办法来安抚自己的良心,只向全能的上帝表示忏悔之意。然而有一点他还是想不通,他怎么会真的被自己虚构的故事打动了呢。那两行沿着邋遢的面颊滚落的泪珠,确实是饱含真情的热泪。后来,他又偶然联想到埃玛向自己透露母亲去世消息时的那番情景。当时,他虽然泣不成声,还是执意要进屋去同两位沃特金小姐道别,好让她们看到自己在哀恸悲伤,从而产生怜悯之情。 [book_title]第十四章 接着,学校里掀起一股笃信宗教的热潮。再听不到有谁骂人、讲粗话,低年级学生的捣蛋行为被视为大逆不道,而大孩子们就像中世纪不居圣职的上院议员那样,依仗自己的膂力迫使弱小者改恶从善。 菲利普的思想本来就比较活跃,渴望探求新事物,这股热潮一来,他变得十分虔诚。不久,他听说有个“圣经联谊会“征收会员,便写信去伦敦询问详情。回信悦,要填一张表格,写上申请人的姓名、年龄和所在学校;还要在一份正式宣誓书上签字,保证自己每天晚上念一节《圣经》,持续念上一年;另外,再缴半个克朗会费——据解释,所以要缴这半个克朗,一方面是为了证明申请者要求加入“圣经联谊会“的诚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分担该会的办公开支。菲利普将表格和钱款及时寄了去,随后收到对方寄来的一本约值一个便士的日历,日历上注明每天规定要念的经文;另外还附了一页纸,纸的一面印着一幅耶稣和羊羔的图画,另一面是一小段框有红线的祈祷词,每天在念《圣经》之前得先吟诵这段祈祷同。 每天晚上,菲利普以最快速度脱去衣服,为的是争取时间,赶在煤气灯熄掉之前完成他的读经任务。他孜孜不倦地阅读经文,就像平时念书一样,那些关于暴虐、欺骗、忘恩负义、不诚实和诡诈的故事,他不加思辨地一一念过去。这般所作所为,要是果真出现在周围的现实生活之中,准会使他惊恐万状,而现在他念到时,却是不置一词地让它们在头脑里一掠而过,因为这些恶行是在上帝的直接授意下干的。“圣经联谊会“的读经办法是交替诵读《旧约》和《新约》中的一个篇章。一天晚上,菲利普看到耶稣基督的这样一段话: “你们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无花果树上所行的事,就是对这座山说,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也必成就。 “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 当时,这段话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但事有凑巧,就在两三天后的那个星期天,住在任所的教堂牧师会成员,也把这段话作为他布道的内容。照理说,即使菲利普很想洗耳恭听,恐怕也未必能听清楚,因为皇家公学的学生全被安排在唱诗班的座席上,而布道坛又设在教堂的十字式耳堂的角落处,这样,布道人差不多是完全背对着菲利普他们。再说,距离又那么远,布道人要是想让坐在唱诗班座席上的人听清楚自己的话,那么他不但得生就一副响嗓子,还须懂得演说的诀窍才行。但长期以来,挑选坎特伯雷大教堂牧师会成员的主要依据,照例是教士们的学识造诣,而不注重他们是否具备应付大教堂事务的实际才能。或许是因为菲利普不久前刚读过那段经文,因而传到他耳朵里时倒还清晰可闻。不知怎么地,他突然觉得这些话似乎是针对自己讲的。在布道的过程中,菲利普老是想着那段话。晚上一爬上床,立刻翻开福音书,又找到了那段经文。菲利普尽管对书上讲的一同一语向来深信不疑,但现在发觉《圣经》里有时明明说的是一码事,到头来指的却是另一码事,确是够玄乎的。这儿学校里,他乐意请教的人一个也没有,于是他把问题记在心里,等到圣诞节回家度假时,才找了个机会提出来。一天吃过晚饭,刚做完祷告,凯里太太同往常一样在数点玛丽·安拿进屋来的鸡蛋,并在每只上面标上日期。菲利普站在桌旁假装没精打采地翻看《圣经》。 “我说呀,威廉大伯,这儿一段话,真是这个意思吗?“ 菲利普用手指按着那段经文,装作无意之间读到的样子。 凯里先生抬起眼睛,从眼镜框的上方望着菲利普。他正拿着份《布莱克斯泰勃时报》,凑在炉火前面烘烤。那天晚上送来的报纸,油墨还未干透,牧师总要把报纸烘上十分钟,然后才开始看。 “是哪一节?“ “嗯,是讲只要心诚,大山也能搬掉的那一节。“ “假如《圣经》里这么说的,那当然就是这个意思了,菲利普,“凯里太太语调柔和地说,一面顺手操起餐具篮。 菲利普望着大伯,等他回答。 “这里有个心诚不诚的问题。“ “您的意思是说,只要心诚,就一定能把大山搬掉,是这样吗?“ “要靠心诚感化上帝,“牧师说。 “好了,该向你大伯道晚安了,菲利普,“路易莎伯母说。“你总不至于今晚就想去报大山吧?“ 菲利普让大伯在自己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走在凯里太太前头,上楼去了。他想要打听的,已经打听到了。小房间像座冰窖似的,他在换睡衣时,禁不住直打哆嗦。然而菲利普总觉得在艰苦的条件下做祷告,更能博得上帝的欢心。他手脚的冰凉麻木,正是奉献给全能之主的祭品。今晚,他跪倒在地,双手掩面,整个身心都在向上帝祈祷,恳求上帝能使他的跛足恢复正常。同搬走大山相比,这简直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他知道,上帝只要愿意,一举手就能办到;而就他自己来说,内心一片至诚。第二天早晨菲利普结束祷告时,又提出了同样的请求,同时心中还为这项奇迹了出现规定了个日期。 “哦,上帝,假如仁慈与怜悯乃是您的意愿,就请您赐仁慈与怜悯于我,在我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把我的跛足治好吧。“ 菲利普高兴地把他的祈求编成一套固定词儿。后来在餐室里祷告时又重复了一遍。牧师在念完祷告之后,往往要静默片刻才站起身子,而菲利普就是趁这当儿默诵的。晚上睡觉前,他身穿睡衣,浑身哆嗦着又默告了一遍。他的心不可谓不诚。他一度甚至巴不得假期早点结束。他想到大伯见到自己竟一步三级地飞奔下楼,该是多么惊讶;早餐后,自己和路易莎伯母又得怎么赶着出门去买一双新靴子……想着,想着,他不禁失声笑了出来。还有学校里的那些同学,见了不惊得目瞪口呆才怪呢! “喂,凯里,你的脚怎么好啦?“ “噢,好了就好了呗,“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上一句,似乎这本来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这一来,菲利普尽可以踢足球了。他仿佛见到自己在撒开腿跑呀,跑呀,跑得比谁都快,想到这儿他的心止不住突突猛跳。到复活节学期结束时,学校要举行运动会,他可以参加各种田径赛;他甚至想象到自己飞步跨栏的情景。他可以同正常人完全一样,那些新来的学生,再不会因发现自己的生理缺陷而不胜好奇地一个劲儿打量自己;夏天去浴场洗澡,也不必在脱衣服时战战兢兢,百般防范,然后赶紧把脚藏到水里了——这一切,实在妙不可言。 菲利普将心灵的全部力量,都倾注在自己的祈祷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对上帝的言词无限信仰。在返校前的那天晚上,他上楼就寝时激动得浑身颤抖不止。户外地面积了一层白雪;甚至路易莎伯母也忍痛破格在自己的卧房里生了火,而菲利普的小房间里冷森森的,连手指也冻麻了。他好不容易才把领扣解开。牙齿不住格格打战。菲利普忽然心生一念:他得以某种异乎寻常的举动来吸引上帝的注意。于是,他把床前的小地毯挪开,好让自己跪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他又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的睡衣太柔软了,可能会惹造物主不快,所以索性把睡衣也脱了,就这么赤裸着身子作祷告。他钻到床上,身子冰凉冰凉,好一阵子都睡不着。可是一旦入睡后,睡得又香又沉,到第二天早晨玛丽·安进屋给他送热水来时,竟不得不把他摇醒。玛丽·安一边拉开窗帘,一边跟他说话。但菲利普不吭声,因为他一醒来马上就记起,奇迹应该就在今晨出现。他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感激之情。他第一个本能动作,就是想伸手去抚摸那只现在已经完好无缺的下肢。但这么做,似乎是对上帝仁慈的怀疑。他知道自己的脚已经健全了。最后他拿定主意,就单用右脚脚趾碰了碰左脚。接着他赶紧伸手摸去。 就在玛丽·安进餐室准备作晨祷的时候,菲利普一瘸一拐地下了楼,在餐桌旁坐下用早餐。 “今儿个早上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呀,菲利普,“少顷,路易莎伯母说。 “这会儿他呀,正在想明天学校给他吃的那顿丰盛早餐哪,“牧师说。 菲利普应答的话,显然跟眼前的事儿毫不相干,这种答非所问的情况常惹他大伯生气。他大伯常斥之为“心不在焉的环习惯“。 “假定你请求上帝做某件事,“菲利普说,“而且也真心相信这种事儿一定会发生,噢,我指的是搬走大山之类的事,而且心也够诚的,结果事。清却没发生,这说明什么呢?“ “真是个古怪孩子!“路易莎伯母说。“两三个星期之前,你就问过搬走大山的事啦。“ “那正说明你心不诚哪,“威廉大伯回答说。 菲利普接受了这种解释。心诚则灵嘛,要是上帝没把他医治好,原因只能是自己心还不够诚。可他没法明白,究竟怎样才能使自己进一步加深自己的诚意。说不定是没给上帝足够的时间吧,他给上帝的限期只有十九天嘛。过了一两天,他又开始祷告了。这一回,他把日期定在复活节。那是上帝的圣子光荣复活的日子,说不定上帝沉浸在幸福之中,会越发慈悲为怀的吧。菲利普但求如愿以偿,又加用了其他一些办法:每当他看到一轮新月或者一匹有斑纹的马,他就开始为自己祝愿;他还留神天上的流星。有一回他假日回来,正碰上家里吃鸡,他同路易莎伯母一块儿扯那根如愿骨时,他又表示了自己的心愿。每一回,他都祈祷自己的跛足能恢复正常。不知不觉间,他竟祈求起自己种族最早信奉的诸神抵来,这些神抵比以色列信奉的上帝具有更悠远的历史。白天,只要有空,只要他记起来,就一遍又一遍地向全能的主祈祷,总是一成不变的那几句话。在他看来,用同样的言词向上帝请求,是至关重要的。但过了不久,他又隐隐约约感到这一回他的信念也还不够深。他无法抵御向他阵阵袭来的疑虑。他把自己的切身体验归纳成这样一条规律: “依我看,谁也没法心诚到那种地步,“他说。 这就像他保姆过去常对他说起的盐的妙用一样。她说:不管是什么乌,只要你往它尾巴上撒点盐,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它逮住。有一次,菲利普真的带着一小袋盐,进了肯辛顿花园。但是他怎么也没法挨近小鸟,以便能把盐撒在它尾巴上。他没到复活节,就放弃了这种努力。他对他大伯暗暗生出一股怨气,觉得自己上了大伯的当。《圣经》里讲的搬走大山的事,正是属于这种情况:说的是一码事,指的又是另一码事。他觉得他大伯一直在耍弄自己哩。 [book_title]第十五章 菲利普十三岁那年正式进了坎特伯雷皇家公学。该校颇以其源远流长而自豪。它最初是所修道院学堂,早在诺曼人征服英国之前就创办了,当时只设有几门很简单的课程,由奥古斯汀教团的修士讲授。这所学校也像其他这类学校一样,在修道院遭到破坏之后,就由亨利八世国王陛下的官员加以整顿重建,该校的校名即源出于此。打那时起,学校采取了比较实际的办学方针,面向当地上流人士以及肯特郡各行各业人士的子弟,向他们提供足以应付实际需要的教育。有一两个学生走出校门之后,成了誉满字内的文人,他们最初以诗人的身分驰骋文坛,论其才华之横溢,仅次于莎士比亚,最后专事散文写作,影响深远,他们的人生观甚至影响到菲利普这一代人。皇家公学还出了个把出类拔萃的律师,不过当今社会上名律师多如牛毛,这也就不足为奇了。此外,还出过个把战功赫赫的军人。然而,皇家公学在脱离修士会以后的三百年内,主要还是专为教会培养大量人材:教士、主教、主任牧师、牧师会成员,特别是乡村牧师。有些在校学生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都在这儿念过书,现在全都当上了坎特伯雷主教管区内的教区长,所以这些学生刚跨进校门时就已经决心继承祖业,将来当个牧师。尽管如此,也还是有迹象表明,甚至在这些人身上也会发生某些变化;有些孩子把在家里听到的话搬到学校来,说什么如今的教会已不复是往日的教会。问题倒不在于教会的薪俸菲薄,而是现在干教会这一行的人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据个别孩子所知,有几位副牧师的父亲就是做买卖的。他们宁可跑到殖民地去(那时候,凡是在英国找不到出路的人,依然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殖民地上),也不愿在某个出身低贱的小子手下当副牧师。在皇家公学也像在布莱克斯泰勃的牧师公馆一样,说到买卖人,就是指那些投错了娘胎、没有祖传因产(这里,有田产的乡绅和一般的土地占有者之间存在着细微的差别),或是并非从事四大专门职业的人(对于有身分的人来说,要谋事也总是在这四门职业中加以选择的)。皇家公学的走读生里面,大约有一百五十人的家长是当地的上流人士或是驻扎在兵站里的军官,至于老子是做买卖的那些孩子,则自觉地位卑微而抬不起头来。 学校里的那些老夫子,容不得半点教育方面的新思想,有时在《泰晤士报》或《卫报》上也看到一些,便大不以为然。他们一心只盼皇家公学能保持其固有的老传统。那些僵死的语言,教师们教起来道地得无以复加,孩子们日后往往一想到荷马或维吉尔,就不免泛起一股厌恶之感。尽管也有个把胆大妄为的角色在教员公用室进餐时暗示说,数学已显得日益重要了,但大多数人总觉着这门学科岂能与高雅的古典文学相提并论。学校里既不传授德语,又不设置化学课。而法语课呢,那是由级任老师上的,他们维持课堂秩序比外国教员更加有效;再说,他们的语法知识决不比任何法国人逊色。至于他们在布洛涅的餐馆里,要不是侍者懂得点英文,恐怕连杯咖啡也喝不成,这一点似乎是无关宏旨的。教地理课,主要是让学生们画地图。孩子们倒也最爱上这门课,特别是在讲到某个多山国家的时候,因为画画安第斯山脉或是画画亚平宁山脉,可以消磨掉很多时间。教师都是些毕业于牛津或剑桥的、没结过婚的教士。假如他们之中偶尔有哪个心血来潮想结婚成家的话,那就得听任牧师会处置,接受某个薪俸较微的职务才行。实际上多年来,还未有哪位教师愿意离开坎特伯雷这样一个高雅的生活圈子(这个生活圈子除了虔诚的宗教气氛之外,还由于当地的骑兵站而带上几分尚武色彩),去过乡村教区的那种单调生活;而学校的教师现在都早已过了四十岁。 而皇家公学的校长,却非得结婚不可;他主持学校事务,直到年迈体衰、无力视事为止。校长退休时,不仅酬以一份一般教师连想都不敢想的优厚俸禄,而且还授予牧师会荣誉会员的称号。 然而就在菲利普升入皇家公学的前一年,发生了一项重大变化。早一阵子大家就注意到,当了二十五年校长的弗莱明博士已经耳聋眼花,显然无力再继续为上帝效劳增光了。后来,正好城郊有个年俸六百镑的肥缺空了出来,牧师会便建议他接受这份美差,实际上也是在暗示他该告老退休了。再说,靠着这样一份年俸,他也尽可以舒舒服服休养生息,尽其天年。有两三位一直觊觎这份肥缺的副牧师,免不了要在老婆面前抱怨叫屈:这样一个需要由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主持的教区,却交给了一个对教区工作一窍不通、只知营私自肥的老朽,简直岂有此理!不过尚未受领牧师之职的教士们的牢骚怨言,是传不到大教堂牧师会衮衮诸公的耳朵里的。至于那些教区居民,他们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要说的,所以也不会有人去征询他们的意见。而美以美会教徒和浸礼会教徒在乡村里又都有自己的小教堂。 弗莱明博士的事儿就这样处置停当了,现在有必要物色一个继任人。如果从本校教师中挑选,那是违背学校传统的。全体教员一致希望推举预备学校校长沃森先生出山:很难把他算作皇家公学的教师,再说,大家认识他已有二十年,不用担心他会成为一个讨人嫌的角色。但是,牧师会的决定却让他们大吃一惊。牧师会选中了一个叫珀金斯的无名之辈。起初,谁也不知道珀金斯是谁,珀金斯这个名字也没给谁留下什么好印象。然而惊愕之余,他们猛然省悟过来:这个珀金斯原来就是布店老板珀金斯的儿子!弗莱明博士直到午餐前才把这消息正式通知全体教师,从他的举止神态来看,他本人也不胜惶遽。那些留在学校里用餐的教师,几乎是一声不响地只顾埋头吃饭,压根儿不提这件事,一直等到工友离开了屋子,才渐渐议论开来。那些在场的人究竟何名柯姓,不说也无妨大局,好在几代学生都知道他们的雅号叫“常叹气“、“柏油“、“瞌睡虫“、“水枪“和“小团团“。 他们全都认识汤姆·珀金斯。首先,他这个人算不上有身分的绅士。他过去的情况大家记忆犹新。他是个身材瘦小,肤色黝黑的小男孩,一头乱草堆似的黑发,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看上去活像个吉卜赛人。那会儿念书时,他是名走读生,享受学校提供的最高标准的奖学金,所以他在求学期间,连一个子儿也不曾破费。当然罗,他也确实才华横溢。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上,他手里总是捧满了奖品。汤姆·珀金斯成了学校的活金字招牌。这会儿,教师们不无心酸地回想起当年他们怎么个提心吊担,生怕他会甩开他们,去领取某所规模较大的公学的助学金。弗莱明博士甚至亲自跑去拜见他那位开布店的父亲——教师们都还记得设在圣凯瑟琳大街上的那家“珀金斯-库珀布店——而且表示希望汤姆在进牛津之前能一直留在他们那儿。皇家公学是“珀金斯-库珀“布店的最大主顾,珀金斯先生当然很乐意满足对方要求,一口作出了保证。汤姆·珀金斯继续青云直上。他是弗莱明博士记忆之中古典文学学得最好的尖子学生。离校时,他带走了学校向他提供的最高额奖学金。他在马格达兰学院又得到一份奖学金,随之开始了大学里的光辉历程。校刊上记载了他年复一年获得的各种荣誉。当他两门功课都获得第一名时,弗莱明博士亲自写了几句颂词,登在校刊的扉页上。学校教师在庆贺他学业上的出色成就之时,心情分外满意,因为“珀金斯-库珀“布店这时已交上了厄运。库珀嗜酒如命,狂饮无度;而就在汤姆·珀金斯即将取得学位的当口上,这两位布商递交了破产申请书。 汤姆·珀金斯及时受领圣职,当起牧师来了,而他也确实是块当牧师的料于。他先后在威灵顿公学和拉格比公学担任过副校长。 话得说回来,赞扬他在其他学校取得成就是一码事,而在自己学校里,并且还要在他手下共事,那可完全是另一码事。“柏油“先生常常罚他抄书,“水枪“先生还打过他的耳刮子。牧师会竟然作出这等大谬不然的事儿来,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谁也不会忘掉他是个破产布商的儿子,而库珀的嗜酒贪杯似乎又往他脸上抹了一层灰。不说也知道,坎特伯雷教长自然是热情支持自己提出来的候选人罗,所以说不定还要设宴替他接风呢。可是,教堂园地内举行的那种赏心悦目的小型宴会,如果让汤姆·珀金斯成了座上客,是否还能保持同样的雅趣呢?兵站方面会有何反应?他根本别指望军官和上流人士会容许他进入他们的生活圈子;如果真的进入了,对学校的危害简直无法估量。家长们肯定会对此表示不满,要是大批学生突然中途退学,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再说,到时候还要称他一声“珀金斯先生“,实在太有失体面!教师们真想集体递交辞呈以示抗议,但是万一上面处之泰然,真的接受了他们的辞呈,岂非弄巧成拙?!想到这里义只得作罢。 “没别的法子,只得以不变应付万变罗,““常叹气“先生说。五年级的课他已教了二十五年,至于教学,再找不到比他豆窝囊的了。 教师们和新校长见面之后,心里也未必就踏实些。弗莱明博士邀请他们在午餐时同新校长见面。他现在已是三十二岁的人了,又高又瘦,而他那副不修边幅的邋遢相,还是和教师们记忆中的那个小男孩一模一样。几件做工蹩脚的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一副寒酸相。满头蓬松的乱发还是像以前那样又黑又长,显然他从来没学会怎么梳理头发;他一挥手,一跺足,那一绺绺头发就耷拉到脑门上,随后又猛地一抬手,把头发从眼睛旁撩回去。脸上胡子拉碴,黑乎乎的一片,差不多快长到了颧骨上。他同教师们谈起话来从容自在,好像同他们才分手了一两个星期。显然,他见到他们很高兴。对于他新任的职务,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生疏。人们称他“珀金斯先生“,他也不觉着这里面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地方。 他同教师们道别时,有位没话找话的教师,随口说了一声“离火车开车时间还早着呢“。 “我想各处去转一转,顺便看看那个铺子,“珀金斯兴冲冲地回答说。 在场的人明显地感到困窘。他们暗暗奇怪这家伙怎么会这般愣头愣脑的;而那位弗莱明博土偏偏没听清楚珀金斯的话,气氛越发显得尴尬。他的太太冲着他耳朵大声嚷嚷: “他想各处去转一转,顺便看看他父亲的老铺子。“ 所有在场的人都辨出了话里的羞辱之意,唯独汤姆·珀金斯无所察觉。他转身面向弗莱明太太: “您知道那铺子现在归谁啦?“ 她差点答不上话来,心里恼火得什么似的。 “还是落在一个布商手里呗,“她没好气地说。“名字叫格罗夫。我们现在不上那家铺子买东西了。“ “不知道他肯不肯让我进去看看。“ “我想,要是说清楚您是谁,他会让您看的吧。“ 直到晚上吃完晚饭,教员公用室里才有人提到那件在肚里憋了好半天的事儿。是“常叹气“先生开的头。他问: “嗯,诸位觉得我们这位新上司如何?“ 他们想着午餐时的那场交谈。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交谈,而是一场独白,是珀金斯一个人不停地自拉自唱。他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嗓音深沉而洪亮。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声短促而古怪。他们听他讲话很费力,且不得要领。他一会儿讲这,一会儿讲那,不断变换话题,他们往往抓不住他前言后语的联系。他谈到教学法,这是自然不过的,可他却大讲了一通闻所未闻的德国现代理论,听得教师们莫不栖栖惶惶。他谈到古典文学,可又说起本人曾去过希腊,接着又拉扯到考古学上,说他曾经花了整整一个冬天挖掘古物。他们实在不明白,这套玩意儿对于教师辅导学生应付考试究竟有何稗益。他还谈到政治。教师们听到他把贝根斯菲尔德勋爵同阿尔基维泽斯相提并论时,不免感到莫名其妙。他还谈到了格莱斯顿先生和地方自治。他们这才恍然大悟,这家伙原来是个自由党人。众人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他还谈到了德国哲学和法国小说。教师们认为,一个什么都要涉猎、玩赏的人,在学术上肯定不会造诣很深的。 最后还是那位“瞌睡虫“先生,画龙点睛地把大家的想法概括成一句精辟妙语。“瞌睡虫“是三年级高班的级任老师,生性懦弱,眼皮子老是耷拉着。瘦高挑个儿,有气无力,动作迟钝、呆板,给人一种终日没精打采的印象,别人给他起的那个雅号,倒真是入木三分,贴切得很。 “此人乃是热情冲动之徒,““瞌睡虫“说。 热情溢于言表,乃是缺乏教养的表现。热情冲动,绝非绅士应有的风度,让人联想到救世军吹吹打打的哄闹场面。热情意味着变动。这些老夫子想到合人心意的传统积习危在旦夕,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前途简直不堪设想。 “瞧他那副模样,越来越像个吉卜赛人了,“沉默了一阵子以后,有人这么说。 “我怀疑教长和牧师会选定此人时,是否知道他是个激进分子,“另一个人悻悻然抱怨说。 谈话难以继续。众人心乱如麻,语塞喉管。 一星期之后,“柏油“先生和“常叹气“先生结伴同行,去牧师会会堂参加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路上,一向说话尖刻的“柏油“先生对那位同事感叹道: “你我参加这儿的授奖典礼总不算少吧?可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呢?!“ “常叹气“比往日更加愁眉苦脸。 “我现在也别无他求,只要能给我安排个稍许像样点的去处,我退休也不在乎个早晚了。“ [book_title]第十六章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当菲利普升入皇家公学时,那些老学究依然守着各自的地盘;尽管他们百般阻挠,学校里还是出现了不少变化。说实在的,他们暗地里的那股顽固劲儿,一点也不因为表面上随声附和新上司的主张就更容易对付些。现在,低年级学生的法语课仍由级任老师上,但是学校里另外延聘了一位教师,他一面教高年级的法语课,一面还给那些不喜欢学希腊语的学生开德语课。这位新教师曾在海德堡大学获得语言学博士的学位,并在法国某中学里执教过三年。学校还请了一位数学教师,让他比较系统地讲授数学,而过去一向是认为无须如此大动干戈的。两位新教师都是未就圣职的文士。这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重大变革,所以当这两位刚来校执教时,前辈教师都对他们侧目而视,觉得他们靠不住。学校辟建了实验室,还设置了军训课。教师们议论纷纷:学校这一下可兜底变啦!天晓得珀金斯先生那颗乱七八糟的脑袋瓜里,还在盘算些什么新花样!皇家公学同一般的公学一样,校舍狭小,最多只能收二百个寄宿生,而且学校挤缩在大教堂的边上,没法再扩大;教堂周围的那一圈之地,除了有一幢教师宿舍,差不多全让大教堂的教士们给占了,根本别想找到一块扩建校舍的空地。然而,珀金斯先生精心构思了一项计划,如能付诸实施,足以将现有的学校规模扩大一倍。他想把伦敦的孩子吸引过来。他觉得让伦敦孩子接触接触肯特郡的少年,未尝没有好处,也可以使这儿一些不见世面的乡村才子得到磨练。 “这可完全违背了本校的老传统,““常叹气“听了珀金斯先生的提议之后说,“我们对伦敦的孩子,一向倍加防范,不让他们败坏我们学校的风气。“ “嘿,简直是瞎扯淡!“ 过去,还从未有谁当着这位老夫子的面说他瞎扯淡,他打算反唇相讥,回敬他一句,不妨在话里点一下布料衣裤之类的事儿,捅捅他的老底。可就在他苦思冥想、搜索枯肠的当儿,那位出言不逊的珀金斯先生又肆无忌惮地冲着他发话了: “教堂园地里的那所房子——只要您结了婚,我就设法让牧师会在上面再加高两层,我们可以用那几间屋作宿舍和书室,而您太太还可以照顾照顾您。“ 这位上了年纪的牧师倒抽了一口凉气。结婚?干吗呢?已经五十七岁啦。哪有人到了五十七岁还结婚的呢!总不见得到这把年纪再来营巢筑窝吧。他压根儿不想结婚。如果非要他在结婚与乡居这两者之间作出抉择,他宁可告老退隐。他现在只求太太平平安度晚年。 “我可没转过结婚的念头哟,“他嘟哝了一句。 珀金斯先生用那双烟烟闪亮的黑眼睛,打量着对方,即使他眸子在调皮地忽闪忽闪,可怜的“常叹气“先生也决不会有所察觉的。 “多可惜!您就不能帮我个忙,结婚安家算了?这样,我在主任牧师和牧师会面前建议将你房子翻造加高时,就更好说话了。“ 然而,珀金斯先生最不得人心的一项革新,还是他搞的那套不定期同别的教师换班上课的新规矩。他嘴上说得挺客气,请对方行个方便,实际上这个方便却是非提供不可的。这种做法照“柏油“先生,也就是特纳先生的说法,双方都有失尊严。珀金斯先生往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晨祷刚结束,就突然对某位教师说: “请您今天上午十一点替我上六年级的课,不知尊意如何?我们换个班上上,行吗?“ 教师们不知道其他学校是否也兴这套做法,不过在这儿坎特伯雷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就上课的效果来说,也让人莫名其妙。首当其冲的是特纳先生,他把消息事先透露给班里的学生,说这天的拉丁文课将由校长先生来上,同时,借口学生们兴许要问他一两个问题,特地在历史课下课前留出一刻钟时间,把规定那天要学的利维的一段文章给学生逐句讲解了一遍,免得他们到时候目瞪口呆、出足洋相。然而,等他回到班上,看到珀金斯先生的打分记录,不觉一惊:他班上的两名拔尖学生看来很不争气,而另外几个一向中不溜儿的学生却得了满分。他问自己班上最聪明的孩子埃尔德里奇究竟是怎么回事,孩子绷着脸回答说: “珀金斯先生根本没要我们解释课文,他问我关于戈登将军知道点什么。“ 特纳先生惊愕地望着埃尔德里奇。孩子们显然都觉得受了委屈,他禁不住对孩子们敢怒不敢言的情绪产生共鸣。他也看不出戈登将军同利维有何相于。后来他鼓起勇气旁敲侧击地探问了一下。 “您问埃尔德里奇关于戈登将军知道些什么,这一问可真把他问懵啦,“他强作笑颜对校长说。 珀金斯先生纵声大笑。 “我见他们已学到凯斯·格拉胡斯的土地法,所以很想知道他们对爱尔兰的土地纠纷是否有所了解。谁知他们对爱尔兰的了解,仅止于都柏林位于利菲河畔这一点。所以我再问了一下他们是否听说过戈登将军。“ 于是,这个可怕的事实赫然公诸于众:这位新来的上司原来是个“常识迷“。他颇怀疑目前通行的学科考试有何用处,学生们死记硬背无非是为了应付这些考试。他注重的是常识。 时间一个月一个月过去,“常叹气“越来越忧心忡忡。他设法排遣这样的念头:珀金斯先生一定会逼他把结婚日期确定下来;此外,他还十分恼恨这位上司对古典文学所持的态度。毋庸置疑,珀金斯先生是位造诣很深的学者,眼下正忙于写一篇完全符合正统的论著——一篇有关拉丁文学谱系的论文,但是他平时谈论起古典文学来,口气相当轻率,就像是在谈论某种无关宏旨的类似弹子的娱乐一般,似乎它只是供茶余饭后助兴的话题,无须严肃对待。再说到三年级中班的教师“水枪“先生,此公脾气也是一天坏似一天。 菲利普进皇家公学之后,就被安排在他班上。这位B·B·戈登牧师先生,就其性情来说,似乎并不适宜做教师:既无耐心,肝火又旺。再加上长期以来无人过问他的教学,接触的又尽是些年幼学生,他可以为所欲为,自制力早已丧失殆尽。他上起课来,往往以大发雷霆开始,以暴跳如雷结束。他个子不高也不矮,胖墩墩的,一头黄中带红的短发已开始染上白霜,唇上蓄着一撮又短又硬的小胡子。此公其貌不扬,大脸盘上长着一对小小的蓝眼睛,脸色红扑扑的,可脾气一发作立时转成猪肝色,而他这个人又是动辄发火的。手上的指甲由于经常咬呀,咬呀,连肉也包不住了:只要有哪个学生解释课文时打哆嗦,他就怒从心头起,坐在讲台边直发抖,同时狠咬自己的指甲。关于他虐待学生的丑事,师生中传得沸沸扬扬,其中免不了也有夸大其词的地方。两年前有件事,曾在学校里轰动一时。据说,有位学生家长常扬言要向法院起诉,因为这位老夫子拿起一本书,狠命揍了一个名叫沃尔特斯的孩子的耳光,结果孩子的听觉受到严重影响,不得不中途辍学。孩子的父亲就住在坎特伯雷,城里好些人为之愤愤不平,当地报纸还报道过这件事。然而,沃尔特斯先生毕竟只是区区一酿酒商,所以别人对他的同情也无形中打了个折扣。至于班上其余的孩子,尽管很讨厌这位老夫子,但出于他们自己最清楚不过的考虑,在这件事情上,还是站在教师这一边,不但对外界于涉校内事务表示愤慨,甚至还百般刁难继续留在学校的沃尔特斯的弟弟。不过,戈登先生险些儿被撵到乡下去苟度余生,此后再不敢揍学生了。教师们随之丧失了打学生手心的权利,“水枪“也再不能用教鞭抽打讲台来发泄心头的盛怒了,现在至多不过是抓住学生的肩膀,使劲操他两下。不过对于调皮捣蛋,或是犟头倔脑的孩子,他们照旧要给予处罚,让他们空悬着一条胳膊,在那儿站上十分钟到半小时,而骂起学生来,依然像过去一样没遮拦。 对于像菲利普这样生性胆怯的学生来说,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水枪“更糟糕的教师了。菲利普这次进皇家公学,比起第一回见沃森先生时,胆子总算大了些。这儿有好多孩子他都认识,是预科的老同学。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他本能地意识到,周围同学越多,他的残疾就越少惹人注目。然而进校第一天,戈登先生就使他诚惶诚恐;这位夫子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学生怕他,同时似乎也单凭这点,就此特别讨厌那些学生。过去,菲利普听老师讲课总觉得津津有味,可现在每到上课就胆战心惊,度时如年。教师提问时,他宁叶呆头呆脑地坐着,一声不响,生怕回答错了,挨老师一顿臭骂;每回轮到他站起来解释课文,他总是战战兢兢,脸色煞白,像害了大病似的。他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珀金斯先生前来代课的时候。对这位有常识癖的校长,菲利普颇能投其所好,供成年人阅读的各种奇书异卷,菲利普都有所涉猎。珀金斯先生上课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提出的问题先在学生中兜了一圈,谁也回答不出,最后总是留待菲利普来回答。珀金斯先生朝菲利普微微一笑——这一笑使得菲利普心花怒放——然后说: “好,凯里,请你给大家说说吧!“ 菲利普在这种场合取得的好分数,更增添了戈登先生胸中的不平。一天,轮到菲利普做翻译练习,老夫子坐在那儿,一面恶狠狠地瞪着菲利普,一面气呼呼地咬着大拇指。他正在火头上呢!菲利普开始轻声低语。 “别咕咕哝哝的!“老师吼叫了一声。 菲利普喉咙里像被什么异物堵住似的。 “说下去!说下去!说下去!“ 他一连尖叫三声,一次比一次响,结果把菲利普原来学到的东西全都吓跑了,菲利普只是望着书页发愣。戈登先生直喘粗气。 “你要是不懂,干吗不明说呢?你到底懂不懂?上次解释课文的时候,你究竟听进去了没有?干吗不开口?说啊,你这个笨蛋!说啊!“ 老夫子抓住坐椅的扶手,紧紧抓着,似乎生怕自己会朝菲利普猛扑上去。学生们都知道,过去他常一把掐住学生的脖子,差不多要把学生掐个半死才放手。这会儿戈登先生额上青筋毕露,脸色阴沉可怕。他简直成了个疯子。 菲利普前一天已把那段课文全搞懂了,但此刻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不懂,“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怎么会不懂呢?好吧,让咱们逐字逐句解释,你究竟是不是在装蒜,马上就能见分晓。“ 菲利普站着不吭声,面如土色,浑身微微打颤,脑袋耷拉着,差不多碰到了课本。老夫子的鼻孔呼呼直响,简直像在打呼噜。 “校长说你很聪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普通常识!“他粗野地大笑起来。“我不明白他们干吗要把你安排到这个班上来。笨蛋!“ 他对这个词儿很欣赏,拉开嗓门一连重复了几声。 “笨蛋!笨蛋!一个瘸腿大笨蛋!“ 戈登先生这么发泄一通,火气总算消了几分。他瞧见菲利普的脸倏地涨得通红。他叫菲利普去把记过簿拿来。菲利普放下手里的《恺撒纪事》,悄然无声地走出教室。记过簿是个浅黑封面的本儿,专门用来登录顽皮学生的越轨行为。哪个学生的大名在本子上出现三次,他就要挨一顿鞭答。菲利普走到校长的住处,敲敲他的书房门。珀金斯先生正坐在桌旁。 “先生,我可以拿记过簿吗?“ “就在那儿,“珀金斯先生随口应了一句,同时朝放记过簿的地方点一点头。“你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啦?“ “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先生朝菲利普瞥了一眼,但没再说什么,继续忙自己的事儿。菲利普拿起本子,出了书房。几分钟后,菲利普又把记过簿送回来。 “让我看一下,“校长说。“哦,戈登先生把你的名字记进了记过簿,说你放肆无礼,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先生。戈登先生说我是个瘸腿笨蛋。“ 珀金斯先生又望了菲利普一眼,他很想知道这孩子回答的话里是否暗含讥讽之意,只见这孩子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目光里流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珀金斯先生站起身,放下记过簿,顺手拿起几张照片。 “今天上午,我的一位朋友给我寄来了几张雅典地方的风景照,“他口气随便地说。“瞧,这是雅典卫城。“ 他把照片上的古迹细细解释给菲利普听。经他这么一说,画面上的残垣废墟顿时变得栩栩如生。他还把狄俄尼索斯露天剧场指给菲利普看,讲解当时观众按等级就座的情况,又讲到观众打哪边极目远眺,可以看见蔚蓝色的爱琴海。接着,他突然话题一转: “我记得过去在戈登先生班上念书的时候,他常常叫我站柜台的吉卜赛人。“ 菲利普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些照片上,他还没来得及领会这句话的含义,珀金斯先生又拿出一张萨拉米斯岛的图片,还用手指——那手指的指甲尖还有一道黑边——点给他看当年希腊、波斯两国战舰的阵容部署。 [book_title]第十七章 菲利普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生活虽说单凋,倒还算自在。比起另外一些个子同他相仿的学生来,也不见得受到更多的欺凌;他身有残疾,不能参加任何游戏活动,所以在外人眼里,有他没有他都无所谓,而菲利普也正求之不得。他默默无闻,形单影只。他在“瞌睡虫“先生的班上学了两个学期。这位“瞌睡虫“先生,成天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似乎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他还算克尽职守,不过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就是有点迂拙。他对学生的品行很信得过;他认为,对教师来说,要使孩子们诚实可信,最要紧的是自己一刻也不该产生孩子可能会撒谎这种念头。他还引经据典地说:“求豆者得豆,求瓜者得瓜。“在三年级高班里,日子着实好混。比如说,逢到解释课文,还未轮到自己,早就摸准了要解释哪几行,再加上作弊用的注释本又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