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觉醒
[book_author]凯特·萧邦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2382
[book_dec]The Awakening是美国女作家凯特·肖邦所著小说,于1899年发行。1899年发表之后,有好几十年遭受谴责,圣路易斯等地的图书馆甚至把它列为禁书。它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受到重视,如今已是经典美国文学作品,并已改编成歌剧演唱。小说讲述了埃德娜·庞德烈为了打破传统女性桎梏与当时的道德斗争的故事。小说背景设在19世纪末的新奥尔良和南路易斯安那州沿岸地带,剧情以埃德娜·庞德烈为中心,记叙了她在19世纪末充满传统女性与母性价值观的社会环境下,努力应对自身反传统的挣扎。小说是第一部关注女性问题而不自高自傲的作品,被认为是早期女性主义的里程碑,并继续在当代读者与评论界中产生不同的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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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1章
一只黄绿相间的鹦鹉在门外的鸟笼中不停叫嚷:
“去吧!去吧!见鬼(1)!没关系!”
它会讲一点西班牙语,还会说一种无人能懂的语言。它唯一的知音是门框另一侧的嘲鸫,那只鸟儿也在微风中展开婉转的歌喉,唱个没完,吵得人心烦。
庞德烈先生盯着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好站起来恶狠狠地骂了几句。
他刚才就坐在主屋门口,这会儿他穿过走廊,跨过架在勒布朗度假村各别墅间的小“桥”。鹦鹉和嘲鸫都是勒布朗夫人养的,可以爱怎么聒噪就怎么聒噪。庞德烈先生要是听烦了,也尽可以随时抽身。
他停在自家的小别墅门前,那是从主屋数过来的第四间,也就是倒数第二间。他坐到一张柳条摇椅上接着读他的报纸。这天是星期天,当天的报纸还没有送到格兰德岛(2),他看的是昨天的报纸。离开新奥尔良前,他已经看过了市场报道,这会儿正匆匆浏览昨天没来得及看的几篇社论和零碎的新闻。
庞德烈先生四十岁上下,戴眼镜,中等个子,身材瘦削,略有些驼背。他棕色的直发梳成偏分,胡子刮得极短,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不时停止阅读,抬头四下张望。大屋那边比刚才还要热闹。“大屋”就是主屋,这么叫是为了把它跟小别墅区分开来。鸟儿们还在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法瑞尔家那对双胞胎女孩坐在钢琴前,弹起了《扎姆巴》(3)中的一段二重奏。勒布朗夫人忙进忙出,在屋里扯着嗓子对园丁发号施令,在屋外也同样飙着高音,指挥着餐厅里那位侍者。她是位神采飞扬的漂亮女人,爱穿半袖的白衣白裙,总是不停地来回走动,把上过浆的裙摆都弄皱了。远处一座小别墅前,一位黑衣妇人一面娴静地徘徊,一面拨弄着念珠。不少住客都搭乘包德勒的小帆船去彻尼尔·卡米拉达岛(4)听弥撒了。几个孩子在水栎树下打门球,庞德烈先生的两个小儿子就在其中。那是两个健壮的小家伙,分别是四岁和五岁,身后跟着个心不在焉的混血保姆。
庞德烈先生终于还是点上雪茄抽起来,手里松松地握着报纸。他凝视着海滩那边一顶白色的阳伞,它正缓缓靠近,慢得像蜗牛。他的视线越过那片明黄的洋甘菊,透过水栎树纤细的枝条,清楚地分辨出阳伞的轮廓。海湾仿佛远在天边,依稀融入海天相接处那一片蔚蓝。阳伞还在慢慢靠近,伞盖粉色的衬里之下,是他的妻子庞德烈太太和年轻的罗伯特·勒布朗。两个人一到小别墅就在门廊最高一级台阶上相对坐下,各靠一根柱子,显得筋疲力尽。
“太蠢了!这么热的点儿,竟然跑去游泳!”庞德烈先生惊呼。他自己天刚破晓就下了水,所以才会觉得上午格外漫长。
“瞧你晒的,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他又说,同时端详着妻子,仿佛在查看一件受损的贵重物品。她把细麻布袖子拉到手腕上方,举起一双结实漂亮的手仔细打量。看着看着,她想起了自己的戒指,她去海滩前把它交给了丈夫。她不声不响地伸出一只手,他立即心领神会,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戒指搁在她掌心。她戴上它,抱起双膝,望着罗伯特笑了,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罗伯特也对着她笑。
“笑什么呢?”庞德烈先生问,懒洋洋地看着他俩,觉得怪好笑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讲起海里的一件奇事,其实就是件无聊透顶的小事,讲出来顿时失色不少。他们立即意识到了这点,庞德烈先生也意识到了。他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站起来说想去克莱恩酒店打桌球。
“一起去吧,勒布朗。”他鼓动罗伯特,后者却坦承自己更想待在这儿跟庞德烈太太聊天。
“好吧,埃德娜,你要是听腻了,就随时打发他回去干活儿。”动身前,庞德烈先生叮嘱妻子。
“喏,带上伞吧。”她边说边把阳伞递过去。他接过去撑在头顶,踱下台阶走远了。
“回来吃饭吗?”她在他身后喊。他停下来耸耸肩,把手插进背心口袋,摸到一张十美元钞票。他或许会早早回家吃饭,或许不会,他自己也说不准。这完全取决于克莱恩酒店有谁,还有“球局”是大是小。这话他没说,不过她完全明白,笑着向他点头道别。
两个孩子见父亲要走,也想跟着去。他亲吻了他们,保证回来时会给他们带糖果和花生。
[book_title]第2章
庞德烈太太的眼睛锐利明亮,眸子是浅棕色的,与她的发色相近。她经常把眼睛滴溜溜地一转,目光落在什么东西上,然后就出神地盯着它,仿佛迷失在内心错综的思绪之中。
她的眉毛颜色比发色略深,眉形浓密平直,更衬托出她眼眸的深邃。这种长相与其说漂亮,不如说俊美。她脸上神情坦率,五官之间又存在某种与之相悖的微妙特质,因而十分迷人。她的一举一动也尽显风姿。
罗伯特卷了支香烟。他自称抽不起雪茄,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他兜里有支雪茄,是庞德烈先生给的,他打算留到晚饭后再抽。
这在他再自然不过。他的肤色跟庞德烈太太接近,脸刮干净之后更像。他坦然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愁绪,眼睛里映着夏日的阳光,流露出这个季节特有的倦怠。
庞德烈太太伸手抓过门廊上的一把棕榈扇给自己扇风,罗伯特吐着淡淡的烟雾。他们聊个不停,聊身边的事物和刚才在海里的冒险——现在它又变得趣味盎然。他们聊着风,聊着树,聊那些去彻尼尔的人,聊水栎树下玩门球的孩子,聊法瑞尔家的双胞胎,现在她们又弹起了《诗人与乡巴佬》(5)的序曲。
罗伯特总在说自己的事。他太年轻了,还不懂事。庞德烈太太也一样,所以没怎么谈自己的事。对方说话时,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罗伯特说他秋天打算去墨西哥赚大钱。他总说想去墨西哥,但总也没有去成。与此同时,他一直在新奥尔良一家商行当小职员。他的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都说得很好,正是当书记员和联络员的料。
他这次也像往年一样,是跟母亲来格兰德岛度假的。过去,在罗伯特记事之前,大屋曾是勒布朗家避暑的宅子。如今,大屋两侧又多了十几栋小别墅,里面随时都住满从新奥尔良法国区(6)来的游客。有了这笔收入,勒布朗夫人过得舒舒服服,好像天生就是享福的命。
庞德烈太太说起密西西比州,那里有她父亲的种植园,然后又谈起肯塔基州蓝草悠悠的乡村,那是她少女时代的家。她是地道的美国女人,身上只有一丁点法国血统,而且已经淡得看不出来。她在读妹妹从遥远的东部寄来的一封信,那姑娘在那儿订了婚。罗伯特对此很感兴趣,想知道她们姐妹俩出嫁前都是什么样,她们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母亲去世多久了。
庞德烈太太收起信。差不多该更衣吃午饭了。
“我看莱昂斯是不会回来了。”她说,瞟了一眼丈夫离开的方向。罗伯特也这么认为,因为克莱恩酒店聚集了一大批新奥尔良来的俱乐部人士。
庞德烈太太告别罗伯特,回到房间。罗伯特随即迈下台阶,朝打门球的孩子们走去。离开饭还有半个小时,他陪庞德烈家的孩子们玩了一会儿,两个孩子都特别喜欢他。
[book_title]第3章
那天,庞德烈先生晚上十一点才从克莱恩酒店回来。他心情大好,兴高采烈,话多得要命,进来时吵醒了熟睡的妻子。他边脱衣服边跟她说话,把白天听来的趣事、各种零零碎碎的新闻和闲话一股脑儿倒给她听,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银币和皱巴巴的钞票往写字桌上胡乱一放,跟钥匙、小刀、手帕和别的东西堆在一起。她实在困得不行,偶尔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两句,算是回应。
他觉得很扫兴。妻子是他人生唯一的寄托,却对他在意的东西漠不关心,对他说的话爱搭不理。
庞德烈先生忘了给孩子们带糖果和花生。但不管怎么说,他依然是非常爱他们的,还专门去旁边卧室看他们睡得舒不舒服。这一看可好,他发现孩子们睡得乱七八糟。他帮两个小家伙翻过身,摆好姿势。一个孩子蹬着腿说起梦话,嘟哝着一大筐螃蟹什么的。
庞德烈先生回房摇醒妻子,说劳尔发了高烧,需要人照顾,然后点上一支雪茄坐到敞开的门边抽烟。
庞德烈太太确信劳尔没有发烧,他上床的时候还好好的,一整天都没事。庞德烈先生争辩说难道他还不知道发烧什么样吗,绝对错不了。他敢说,这会儿孩子肯定在隔壁房间里难受着呢。
他责备妻子粗心大意,对孩子太不上心。母亲不照顾孩子谁照顾孩子?他当经纪人整天那么辛苦,根本脱不开身,不可能又在外面赚钱养家,又在家里守护孩子。他说这话时虽平铺直叙,但语气坚决。
庞德烈太太猛地跳下床,冲进隔壁房间,不过很快又回来坐到床边,把脸埋进枕头。她什么都没说,丈夫问话也不理睬。他抽完雪茄就上了床,不出半分钟就睡熟了。
但庞德烈太太睡意全无。她小声哭了一会儿,用睡衣袖子擦去泪水。丈夫刚才忘了吹蜡烛,她吹灭它,赤脚穿上床脚的一双缎子拖鞋出门走上门廊,坐进那张柳条椅,轻轻地前后摇晃。
午夜已过。小别墅一片漆黑,只有大屋门口透出微弱的光。四周万籁俱寂,只听见一只苍老的猫头鹰在水栎树梢上啼鸣,还有大海无休无止地冲刷着海岸的浪声,在这宁静的时刻,海浪声也是那么轻柔,哗哗的水声就像夜色中一首忧伤的摇篮曲。
庞德烈太太的泪水夺眶而出,睡衣袖子都快擦不过来了。她抬起一只胳膊抓住椅背,宽大的袖子顺着手臂垂落下来,几乎滑到肩膀。她把湿涔涔的脸埋进臂弯大哭不止,不再去管脸上、眼里和胳膊上的泪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结婚后,她早已见惯了刚才那种情形,从不觉得那有什么关系,因为丈夫平时对她总是那么亲切,对家庭总是那么全心全意。
她感觉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压抑,它来自她意识中某个陌生的角落,让她整个人陷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中。它就像一片阴影或一阵迷雾,遮蔽了她心灵的夏日。这是一种诡异而陌生的情绪。她独自坐着,不过并没有暗自责怪丈夫,也不是在埋怨命运引她走上了这条道路。她只想一个人好好哭一场。蚊子在她周围欢快地飞舞,叮咬着她紧实圆润的手臂和赤裸的脚背。
这些嗜血的小恶魔嗡嗡乱叫,驱散了她的忧愁,要不是它们,她说不定会在黑暗中再坐大半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庞德烈先生准时起床,乘轻便马车去码头上坐汽船。他要回城里工作,下个星期六再来岛上。他昨晚的确有些激动,不过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一心想赶快回到卡隆德莱特街(7),投入新一周繁忙的工作。
庞德烈先生把昨天在克莱恩酒店赢的钱分给妻子一半。她也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喜欢钱,所以欣然接受。
“这些钱足够给珍妮特妹妹买一份结婚大礼了!”她一面数钱一面感叹,把钞票一张张抚平。
“噢!亲爱的,珍妮特妹妹的结婚礼物可得比这值钱。”他正要吻别她,却被她逗乐了。
两个孩子在一旁上蹿下跳,抱着他的腿,央求他带这带那。庞德烈先生人缘很好,每次回城总有一帮女士、先生、孩子甚至保姆来给他送行。他妻子微笑着挥手,孩子们大声喊着再见,目送他坐的那辆旧马车消失在沙石路上。
几天后,庞德烈太太收到一只从新奥尔良寄来的礼盒,里面装满香甜可口的点心——上好的水果、法式肉酱、一两瓶上好的佳酿和美味的糖浆,还有各式各样的糖果。
庞德烈太太在外度假时常常收到这样的礼物,早就习以为常,总是慷慨地跟大家分享。她把法式肉酱和水果放进餐厅,糖果四处分发。女士们伸出一双双漂亮又挑剔的手,一面不客气地挑挑拣拣,一面称赞庞德烈先生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弄得庞德烈太太只好点头同意。
[book_title]第4章
庞德烈先生说不清妻子到底哪里怠慢了孩子。他并没抓到什么把柄,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而且他每次说起这个,事后总会后悔不迭,想尽办法弥补。
要是玩耍时跌倒了,庞德烈家的小男孩一般不会哭着扑到母亲怀中寻求安慰,而是会自己爬起来,擦去眼角的泪水和嘴角的泥沙,继续刚才的游戏。他们年纪虽小,却已经学会在孩童稚气的争斗中一致对外,挥着两对小拳头高声捍卫自己,面对那些备受妈妈呵护的小宝贝总是战无不胜。混血保姆对他们而言完全是个累赘,只能帮他们系系束腰和衬裤,或者给他们梳头分边,因为这种发式好像已经成了一种社会规范。
总而言之,庞德烈太太不是做母亲的料。而那个夏天,格兰德岛上似乎处处都是天生的母亲。这些女人很好辨认,一旦心肝宝贝有了危险,无论是确有其事还是纯属想象,她们都会立即伸开双臂,张开保护的翅膀。她们宠爱孩子,崇拜丈夫,把抹杀自我当作神圣的殊荣,希望自己能长出慷慨无私的天使之翼。
她们中许多人都很漂亮,其中有一位更是集女性所有的优雅与魅力于一身。她丈夫要是不崇拜她,他就是个畜生,活该被拖出去折磨至死。她叫阿黛尔·拉蒂诺尔,整个人只能用古书中刻画爱情故事女主角或梦中情人的语言来形容。她的美夺目耀眼,一目了然,没有任何幽微之处:她浓密的金发打着卷,梳不拢,别不住;她的眼睛像蓝宝石一样晶莹,两片红唇微微噘起,红润饱满,让人不禁想起美味的樱桃或各种红色的水果。她略显富态,但这丝毫无损她举手投足的仪态万千。她雪白的脖子和优美的手臂但凡再细一点,都会折损她的美貌。她的手无比灵巧,看她转动纤纤中指上的金顶针,穿针引线,给孩子们缝制小睡裤、紧身衣和围嘴,真是一种享受。
拉蒂诺尔夫人特别喜欢庞德烈太太,下午常常带着针线活儿过去跟她坐坐。礼盒寄到的那天下午,她就坐在庞德烈太太旁边那张摇椅上,一门心思地缝着一条小睡裤。
她特地把这条睡裤的纸样带来给庞德烈太太照着剪裁——这个款式特别好,能把宝宝整个裹住,只露出两只小小的眼睛,像小爱斯基摩人似的。睡裤是为冬天准备的,到那时,凛冽的冷风和狡诈的寒气会灌进烟囱,钻入锁孔。
庞德烈太太不明白为什么夏天就得做冬天的睡裤,觉得把孩子眼下要用的东西备齐就行了。但她不想显得无礼或冷漠,所以还是把报纸铺在前廊地板上,在拉蒂诺尔夫人的指导下裁出这条严实的睡裤。
罗伯特也在,还坐在上个星期天的老位置。庞德烈太太也照例坐在最高的那级台阶上,没精打采地靠着门柱,不时从身旁那盒糖果里取一块递给拉蒂诺尔夫人。
拉蒂诺尔夫人犹豫半晌,终于选定了一条果仁棒,还生怕它太甜,对身体不好。结婚七年来,拉蒂诺尔夫人每两年生一个孩子,现在已经诞下三个孩子了,肚子里还怀着第四个。她总把自己的“特殊情况”挂在嘴上,但她的肚子其实一点也不明显,她不提根本没人看得出来。
罗伯特再三安慰她说他认识的一位女士每天都吃果仁糖,就这样持续了整个——不过他看见庞德烈太太的脸唰地红了,于是赶紧岔开话题,把“孕期”两个字吞了回去。
在克里奥尔人(8)当中,庞德烈太太始终没法完全放开手脚,即使她丈夫就是克里奥尔人,而且她过去也没有与他们如此亲密地朝夕相处过。那年夏天,勒布朗度假村里住的全是克里奥尔人,他们全都彼此认识,像个大家庭一样和谐共处。此外,他们还有个令庞德烈太太印象深刻的特点,那就是说话百无禁忌。起初她很难理解这种口无遮拦,但很快,她发现它与克里奥尔女人与生俱来的那种毋庸置疑的纯洁其实并不矛盾。
有一回,拉蒂诺尔夫人跟老法瑞尔先生讲起自己一次痛苦的分娩经历,连最私密的细节也没落下。埃德娜·庞德烈永远忘不了自己当时的震惊,不过她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偶尔还是会禁不住脸红。她好几次撞见罗伯特在给一群已婚女士讲什么笑话,但一见她走近就打住了。
之前,度假村里的人都在传看一本书。传到她手里时,她看得目瞪口呆。她会关起门来一个人读,一有人走近就把它藏起来——但其他人不会。他们公然在餐桌上谈论它,人们各抒己见。于是庞德烈太太终于不再大惊小怪,把这归结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book_title]第5章
那个夏日午后,他们三个坐在一起,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拉蒂诺尔夫人忙着穿针引线,偶尔停下来讲个故事、说个段子,一双美丽的手不停地比画;罗伯特和庞德烈太太悠闲地坐着,不时说一句话、对视一眼或会心一笑,关系好像更加亲密友好了。
他这一个月都与她形影不离,不过谁也没有多想。很多人早就料定罗伯特来了准会对庞德烈太太大献殷勤。他从十五岁起每年都来格兰德岛消夏,迄今已有十一个年头,每一年,他都会效忠一位美丽的太太或小姐,有时是年轻姑娘,有时是寡妇,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迷人的已婚女子。
他有两个夏天都沐浴在杜弗涅小姐的光芒之中。但第三年,夏天没到她就去世了。罗伯特悲痛欲绝,转而拜倒在拉蒂诺尔夫人的石榴裙下,希望她能施舍些同情与安慰。
庞德烈太太喜欢坐在一旁端详那位美丽的朋友,就像欣赏一尊完美无瑕的圣母像。
“多美的人啊,可谁能想到她竟是那么残酷无情?”罗伯特嘟囔着,“她那会儿明知道我仰慕她,还放任我越陷越深。成天就是:‘罗伯特,过来;罗伯特,走开;站起来;坐下;干这个;干那个;去看看宝宝睡了没;帮我找找顶针,天知道我放哪儿了;趁我干针线活儿,给我读点儿都德。’”
“什么啊(9)!我还用开口吗?你整天就趴在我脚边,像只烦人的猫似的。”
“是忠诚的狗吧。而且每次拉蒂诺尔先生一来,你就真把我当狗打发。‘去吧!再见!快走!(10)’”
“我可能是怕阿尔方斯吃醋吧。”她插话了,那副无辜的模样逗得他们哈哈大笑。难道右手会嫉妒左手,心灵会嫉妒灵魂?不过说实在的,克里奥尔男人从不吃醋,他们早就摒弃了嫉妒这种低劣的情感。
与此同时,罗伯特还在向庞德烈太太诉说自己那时对拉蒂诺尔夫人绝望的单相思,说自己终日夜不成眠,胸中燃烧着激情之火,它是如此炽热,以至于他每天下水时,周遭的海水都会咝咝沸腾。他说话时,那位穿针引线的淑女不时会蹦出一两句评语:
“骗子——小丑——你个蠢货!(11)”
跟庞德烈太太单独在一起时,他从不这样嬉皮笑脸。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当时,她根本看不出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知道他常对拉蒂诺尔夫人热烈地表白,却从不担心对方会当真。她很庆幸他没有这样对自己,因为她受不了这个,肯定会被惹得心烦意乱。
庞德烈太太有时会拿出画具随意涂抹几笔,这次她也带着它们。她喜欢画画,感觉涂涂抹抹比什么都充实。
她一直想画拉蒂诺尔夫人,后者今天格外美丽,比任何时候都更值得一画,她想象她坐在那里,美轮美奂,宛如一位圣母,在落日的余晖下更显得明艳动人。
罗伯特走过来,坐在庞德烈太太脚下的台阶上看她作画。她运笔轻松自如,但不是因为熟练,而是天分使然。罗伯特专注地看着她,时不时用法语对拉蒂诺尔夫人轻声赞叹:
“真不错!她会作画,她非常有天分!”罗伯特在旁观看时,有一次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地把头靠在彭迪列太太的胳膊上,彭迪列太太轻轻地推开了他。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靠了上来,重复了这一有着冒犯意味的举动。彭迪列太太认为他出于无意,没有任何理由对他产生反感。她没有责怪他,只是又一次轻轻地然而却异常坚定地推开了他。对此,罗伯特没有任何歉意的表示。
菜迪奈太太的像画完了,可一点儿也不像。这使菜迪奈太太实在失望。可是她又发现,这张画像虽说看起来不像自己,但还称得上是一幅像样的作品,有几处还是挺有韵味的。
彭迪列太太不以为然,她以批评家的眼光揣摩一番后,拿起画笔在画面上划了粗粗的一道,然后用两只手将画稿揉成一团。
这时孩子们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台阶,看护他们的混血保姆紧紧地跟在身后。彭迪列太太叫他们把颜料和其他东西拿到屋里去。她本想把他们留下来说说话,逗着玩一会儿,可孩子们都很听话且异常认真。他们是回来看看夹心糖盒里还有什么好吃的没有。他们温顺地接受了彭迪列太太挑给他们的糖果。每个孩子都张开两只肥胖、滚圆、勺子一样的小手,希望能装得满满的,可是恰恰相反。于是他们又跑了出去。
太阳落下了,晚风习习而来,晚风吹来了大海诱人的气息、。孩子们被套上短外衣后,又聚集在大橡树下玩各种游戏去了。他们不时地尖声狂叫着。
莱迪奈太太收拾起针线活,把顶针、剪刀和线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布卷里,然后用别针别好,她抱怨说自己身上软弱无力。彭迪列太太飞快地取来科隆香水和扇子,为菜迪奈太太在脸上洒满香水,同时罗伯特又特别卖力地扇着扇子。
她的不适很快就过去了。彭迪列太太不禁感到诧异,难道是因为从她朋友的脸上褪去?因为那玫瑰般的色彩丝毫也没有从她朋友的脸上消退。
彭迪列太太站在那儿,注视着这位漂亮妇人走过长廊,她那翩翩的风度,高贵的容貌,犹如皇后一般。菜迪奈夫人的小家伙们跑过去迎接她,有两个拽着她的白衣裙,她把第三个孩子从保姆手中接过来,非常亲热地抱在怀里。尽管大家都知道,医生是连大头针那么大的东西都不许她举起来的。
“你想去游泳吗?”罗伯特问彭迪列太太。他这样问话只不过想委婉地提醒她一下。
“哦,不了,”她犹疑了一下回答道。“我累了,不想去。”她的目光从罗伯特的脸上转向了海湾。大海深沉的昵喃声犹如发白肺腑的恳求,在她的朵畔萦绕。
“啊,还是去吧!”罗伯特坚持说,“你不应该错过游泳的机会,还是去吧!海水的味道特别美,不会伤害你的。走吧!”
他摘下挂在门外衣钩的大草帽,替彭迪列太太戴在头上。他们走下台阶,朝海边走去,西边的残阳垂在低低的灭幕,微风柔和而温煦。
[book_title]第6章
艾琳娜·彭迪列心里很想同罗伯特一起去海滨。她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为什么她内心充满了矛盾。她先是婉言谢绝了他,后来还是柔顺地服从了,跟着他去了。
一道从未有过的光亮逐渐开始在她的内心朦胧闪现——成为给她指明道路的灯塔,同时又制约她这种举动。
起初,这光亮使她感到迷’悄,引她进入迷幻的梦境,使她深思,产生她在酣梦惊醒时所感到的那种难遣胸中忧烦的痛苦,这种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总之,彭迪列太太开始领悟到她作为一个个体的人在这个茫茫宇宙空间所处的位置和同周围世界的关泵。这种感觉犹如一种智慧的厚赐落在这位二十八岁的年轻妇人的灵魂上——或许这种厚赐比上帝平常给任何妇人的都要多。任何事物的肇始、发端,特别是人世间事物的发端都必然是模糊l;清的,一片紊乱而不可控制的。我们当中有几个人能在这样的开始中脱颖而出,又有多少灵魂消逝在它的动荡不安之中啊!
大海的声音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它周而复始,不肯停息,或是窃窃私语,如泣如诉;或是大声喧嚣,召唤孤独的灵魂在沉沦中寻求陶醉,让它在内心冥想的迷津中消融掉。
大海的声音是可以与人的灵魂沟通的。感受大海仿佛感受有生命的机体,它召唤人们把自己的躯体投入它那温柔、亲密的怀抱之中。
[book_title]第7章
彭迪列太太不愿向别人吐露她内心的秘密,这往往同她的天性迥然相反。在儿童时代,她就把自己幼小的生命控制在自身的范围之内。很小的时候,她就本能地感悟到生活的双重性———外在的生存要顺从时代潮流,而内心生活则表示要充满怀疑。
那年夏天,在哥兰德岛,她把裹得紧紧的压抑自我的屏障打破了一些。这可能是,或者一定是受了一些很难预知却又很显而易见的人或事的影响———它们各自不同的方式驱使她这样做,其中最明显的恐怕要属受艾戴尔·莱迪奈的影响了。这位克里奥耳人在生理上所具有的那种极为令人倾倒的特点,一开始就吸引了彭迪列太太。艾琳娜对人体美是很敏感的。然而,艾戴尔溢于言表的直率同艾琳娜惯常的沉默形成了极为鲜明的比照———可能恰巧就是这一点提供了某种联结的纽带。有谁能告诉我们神灵在锻造我们称之为恻隐之心,或者也可以叫做爱情的那种感情的微妙纽带时,究竟使用了什么金属元素?
一天早晨,这两个女人手挽着手,打着一把白色的遮阳伞,一齐走向海边。艾琳娜劝莱迪奈太太把孩子留下来,但怎么也不能使她把小针线包放一会儿,艾戴尔恳求让她把这些东西塞进衣兜的最里面。她们心有灵犀似地都避开了罗伯特。
到海边的距离并不近,其中包括一条长长的沙土道。路边长着稀稀落落、根须虬曲的杂草。伸进路内的枝叶经常突然地拦住过往的行人。路的两边一片片盛开的、金黄金黄的野菊花一直伸向远方。远处是一些菜园子和长着桔子树、柠檬树的小种植园。那些一簇簇绿油油的园子,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
这两位太太身材都很苗条,相比之下,莱迪奈太太更具有女人和主妇的风度。而艾琳娜的体态却自有一种耐人品味的魅力。
她身材颀长,线条优美而匀称。这种体形不知不觉地呈现出一种光彩夺目的姿态,而不露一点俗套。一个心不在焉的过往行人也许不屑看她第二眼,但如果他感情丰富且具有一定的鉴赏力,只要再看她一眼,他就会发现她仪态万方、娴雅端庄、与众不同。
那天早上,她穿一件凉爽的白色细布衣服,中间镶着一条棕色波浪直条花纹,领子也是白色的。从门外衣钩上摘下来的那顶大草帽,随便地戴在她那棕色的有点鬈起的头发上、紧紧地贴着她的额头,显得很沉的样子。
莱迪奈太太更注意爱护自己的皮肤,她头上系着薄纱巾,手上戴着狗皮手套,腕上还戴着护腕。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上面镶着柔软的绒花边,明显地勾勒出她美好的体形。那衣裙的褶缀和随风飘摆的各种饰带,与她那丰满、秀丽的美再相称不过了,这是任何庄重的线条都勾勒不出来的。
海边有不少更衣室,建筑虽简陋,但都很坚固,外面附设的不大的遮荫外廊面向大海。每间更衣室都有两个分隔开的房间。
凡住在奈波伦公寓的每一家都拥有这样的一个隔间,里面备有沐浴用品和主人希望存放的其他东西。两位太太都没有游泳的打算,她们只是到海边去散散步,以免别人打扰。彭迪列和莱迪奈的分隔间刚好在一间更衣室里,互相连着。
彭迪列太太习惯于随身带着钥匙。她打开更衣室的锁头,走了进去,但很快就出来了,拿出来一块毯子和两个很大的粗麻布做的马鬓枕头。她把毯子铺在外廊的地板上,把两个枕头靠在墙上。
她们肩并肩地坐在外廊的荫凉处,背靠着枕头,脚伸了出去。莱迪奈太太摘掉了纱巾,用质地柔软的手帕擦了擦脸,取出随身带着的扇子扇了起来,她总是把这把扇子用缎带系在身上。
艾琳娜解开领结,敞开了上衣领。她从莱迪奈太太手里接过扇子,为她自己和同伴扇起来。天气非常热,过了很长时间,她们除了喊热和谈论太阳、日照外,什么也没有做。忽儿,吹来了一股清新凉爽的风,海面上掀起粼粼的涟漪。风把她们的衣裙吹得不停地摇摆着,她们费了一些时间,整理了又整理,才把衣边卷了进去,然后又重新别牢了发钗和帽针。远处,海中有几个人在游泳嬉戏。临近更衣室的过道上,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在念早祷文。一对年轻的恋人正在那个属于孩子们的帐篷下,互相卿卿我我。那时帐篷里没有其他人。
艾琳娜在四周看了一下,便把目光聚集在大海上。天空晴朗。她极目远眺,直到蓝天的尽头。天边,稀稀拉拉地飘着几朵白云。在猫岛的方向,一个三角形的风帆依稀可见,朝南望去,远处的风帆好像静止在那似的。
“你在想谁,想什么?”艾戴尔问道。她一幅很感兴趣的表情,对她的同伴的脸注视了好一会了。她为同伴那深思的表情所吸引,她那安详的神情宛如一尊石膏塑像。
“我什么也没想。”彭迪列太太大声地回答道,好像吃了一惊。随后她马上补充道:“真傻!我似乎是想都没想就回答着你的问题,让我考虑考虑。”她掉过头来,眯起两只美丽的眼睛,像两个明亮的光点。她继续说:“让我想一想,说真心话,我真没意识到我在想什么。不过,我还是能够回忆起来的。”“啊!别当真。”莱迪奈太太忍不住笑起来,“我并不那么认真,这一次我饶了你。今天太热了,无法想任何事,特别是不能考虑心事!”
“可是,想点什么也是件饶有味道的事。”艾琳娜执拗地道,“首先,看见海水伸向那么遥远的地方,那蓝天下不动的风帆,恰好构成一幅美丽的景色,坐在这儿品玩一番。吹在我脸上的热风,使我想起了———简直是没有任何理由地使我回想起———在肯塔基州的那个夏天。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我穿过一片长满没腰深野草的茫茫草原,就像飘越大海一样。我一边走着,一边像游泳似的伸开双臂。啊,我现在发现了蔚蓝的大海和碧绿的草原之间的这种微妙的联系。”
“在肯塔基州,你那天穿过草原去哪儿了?”
“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那时横穿过一片碧草如茵的原野。太阳帽把我的视线挡住了,我只能看见在我眼前平铺开的绿色。我当时只觉得必须勇往直前,可怎么也走不到头。我记不得那时我是害怕还是高兴,但毫无疑问那是很有趣味,很值得怀念的。”
“很可能那天不是星期天,”彭迪列太太笑着说,“我总是逃避做祈祷,逃避公老会的礼拜,我父亲读《圣经》时的神情总是那么阴沉,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恐怖。”
“从那以后,你就一直逃避做祈祷吗,我亲爱的?”莱迪奈太太饶有兴趣地问。
“啊,不!”艾琳娜赶紧说。“那时候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做事非常任性,从不想什么后果。事情恰恰相反,有段时间,我被宗教牢牢地攫住了。可是在十二岁以后,直到———假如说直到现在吧,我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就一直被习惯所支配。
可你知道,”她突然停止了说话,把目光迅速移到莱迪奈太太的身上,向前俯了一下身子,把脸贴近她同伴的面孔。“今年夏天,我有时又感到自己在那绿油油的草原上,很随意地、毫无目的地、心不在焉地、漫无方向地走着。”
莱迪奈太太把自己的手放在靠近她的彭迪列太太的那只手上,看对方没有把手抽回去,她握得更紧、更热烈了,还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它,嘴里喃喃地说:“我可怜的、亲爱的。”
这种举动起初使艾琳娜有些不舒服,但她很快就情不自禁地倒在这位克里奥耳女人的温柔的怀抱中。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她对这种感情外露的方式还很不自然。她和妹妹珍尼格,由于在这方面有不同的习惯,吵了好多次嘴。她的姐姐玛甘泪大有主妇的高贵风度,这也许是由于她过早地承担了主妇和管家婆的责任而造成的。她们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玛甘泪不善于表述自己,但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艾琳娜有时倒有几个女朋友。但不管是出于偶然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们都属于同一类型———都是能自我克制的。可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她性格中的保守性同这有很大的或完全的关系。她在中学时的那个最亲密的朋友具有非凡的天赋,她能写华丽的散文,艾琳娜对这些散文很欣赏,并极力地模仿她。她同她交谈,热烈地讨论英国经典作品,有时也辩论一些有关宗教和政治的问题。
艾琳娜时常对引起自己内心不安但从不向别人吐露的习惯感到奇怪。还在她很小的时候,也许就是那次当她穿过和风起伏的绿色海洋的时候———她记得她曾对一个目光严厉,充满忧郁的骑兵军官产生过强烈的感情。这位军官是来拜访她父亲的,那时他们住在肯塔基。在他留住期间,她简直离不开他,她的目光从未从他的脸上移走。那张脸有点像拿破仑,一卷黑发从前额上流下来。但是,后来这个年轻军官不知为什么,悄无声息地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还有一次,她被一个年轻的绅士迷住了。他是到邻近的一个农场探访一位姑娘的。那是他们搬到密西西比州后的事。那个年轻的绅士同那位年轻的姑娘订了婚,他们时常在下午一道乘一辆四轮马车来访问玛甘泪,那时,艾琳娜还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当她意识到她在这个已订婚的年轻人的心目中毫足轻重的时候,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随后这个年轻的绅士也像幻象一样消失了。
当她自认为自己处在命运的高峰时,她已是一个成熟的妙龄女郎了。那时,一位享有很高声誉的悲剧演员的面容和身影开始出现在她的想象之中,勾起她无限的情思。长时间的迷恋,使她的想象仿佛具有了某种可信性。生来就有的失落感,则更赋予这种伟大而崇高的感情以绚烂的色彩。
她把那位悲剧演员的照片镶在镜框中,放在桌子上。那时,任何人都可以藏有一幅悲剧演员的肖像,不致被人误解或非议(这是彭迪列太太所珍惜的不幸的回忆)。当她传递这张照片,称道照片与本人非常相像的时候,她当着别人的面盛赞这位悲剧演员的超人天赋。独自一人时,她就常常把它捧起来,热烈地吻着冰凉的玻璃镜框。
她同莱恩丝·彭迪列结婚完全是出于偶然。就象许多其他的婚姻一样,他们的结合被认为是命运的安排。正当她秘密而热烈地单相思的时候,她遇见了彭迪列先生。彭迪列先生一见钟情,随即堕入爱河,这在男人身上是很常见的。他热烈到了极点,急不可耐地向她求婚。他使她高兴,他的绝对忠心赢得了她的欢心。她想像他们志同道合。而实际上,她完全想错了。当时,父亲和姐姐对她嫁给一个天主教徒都表示强烈的反对。在这里,我们不必追究那些使她接受彭迪列先生做她丈夫的动机了。倘若同那个悲剧演员结婚,也许能使她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这件事是她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的。作为一个受到丈夫崇拜的忠实妻子,她感到她是以某种高雅尊贵的姿态接受了她在现实世界中的位置,而永远关掉了通向浪漫和幻想的大门。
这样,没过多久,那个悲剧演员随同那个骑兵军官、那个订了婚的年轻绅士以及其他几个人一起从她的美好回忆中消逝了,艾琳娜终于发现自己完全面对现实。她越来越喜欢她的丈夫了,并且认识到她的感情并不带有冲动的激情和过分虚伪的热情的色彩,从而威胁到她的感情。对此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豪感。
她喜欢她的孩子,但是不稳定,有时出于感情冲动。她有时把他们叫到身边,激动地搂在怀里,但有时也难在记忆中找到他们的影子。去年夏天,孩子们到伊伯维利去和祖母老彭迪列太太住了一段时间。她觉得孩子们在那儿一定玩得很快乐,被看护得很好。她虽说不挂念他们,但偶尔也想念得厉害。对她来说,孩子们不在身边倒是一种解脱。虽然她自己却从不承认是这样。然而事实上,孩子们离开她似乎是卸掉了她一向盲目完成的某种职责,而命运没有赋予她履行这种责任的能力。
当她们在那个夏日面向大海坐着聊天时,艾琳娜并没有把这一切心里话告诉给莱迪奈太太,但是,很多意思已或多或少地从她的话里流露出来。她把头靠在莱迪奈太太的肩膀上,脸上又泛起了红晕,她陶醉在自己说话的声调和不同寻常的直率中,好像饮了一杯甘甜醇美的酒,或第一次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感到有些头重脚轻。
她们听到了有人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声,原来是罗伯特来找她们,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包括两个小彭迪列。罗伯特抱着莱迪奈太太的小女孩,其他孩子们跟随在他身边,两个保姆紧跟在后面,看上去有点不耐烦却又没有办法的样子。
两位妇人立刻站起来,抖了抖裙子,舒展一下筋骨。彭迪列太太把垫子和毛毯拖进屋里去。孩子们愉快地跑进遮阳伞下面,站成一排,眼盯盯地看着一对闯入他们帐篷里的情人。那对情人还在那儿卿卿我我,柔情万种。他们站了起来,仅仅用沉默以示抗议,随后就慢慢地走开,到别处去了。
孩子们又占有了帐篷,彭迪列太太走过去,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莱迪奈太太请求罗伯特陪她回家去。她说自己四肢麻木,关节凝滞,她靠在罗伯特的臂膀上,拖拖拉拉地往回走。
[book_title]第8章
“我想请您帮个忙,罗伯特。”当这位俊美女人和罗伯特一道缓慢地往回走时,她对罗伯特说道。在他擎着的阳伞的阴影下,她抬头望着他的脸,身子靠在他的胳膊上。
“可以,帮什么忙都行。”罗伯特转过身来,低头看了一眼莱迪奈太太若有所思的眼睛。
“我只求你做一件事,请你不要再纠缠彭迪列太太。”
“我的天哪!”罗伯特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孩子似的大笑起来。“你瞧,莱迪奈太太妒忌了!”
“别胡扯!我是当真的,而不是胡说八道,你不要缠着彭迪列太太了。”
“为什么?”罗伯特问道,对他同伴的请求也变得郑重其事起来了。
“她不是我们这般人,跟我们不一样。她可能对你认真起来,那就铸成不幸的大错了。”
罗伯特生气了,脸色涨红。他摘下帽子,边走边用帽子不耐烦地拍打着他的大腿。
“她为什么不能对我认真一些?”他猝然反问道,“难道我是一个滑稽演员?一个小丑?一个装在盒子里的玩偶?她为什么不能认真?你们这些克里奥耳人!我简直无法忍受你们了。难道我要永远扮演一个排忧解愁儿的角色吗?我倒希望彭迪列太太能对我认真起来。我希望她能在我身上发现一点不属于小丑的东西,如果我有什么怀疑的话……”
“啊,够了,罗伯特!”莱迪奈太太打断了他,激动地反驳说:“你说话太不负责任了,就像在那边沙滩上玩耍的小孩子说话似的一样欠考虑!如果你想毫无选择地随便对哪一个已婚妇女献殷勤,而且还想得到人们的信任,那你就不是我们大家所想像那种谦谦君子,你就不配同信任你的人的妻子和孩子交往了。”
莱迪奈太太觉得她讲的这番话,无疑就是法律和福音。可那位年轻人却烦躁地耸耸肩膀。
“啊,行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用力地把帽子向头上掼去,“要知道,对一个年轻人说这些话可不是什么礼貌的事。”
“难道我们的整个交谈是为了互相奉承吗?我的天哪!”
“受一个女人的教训,并不是令人高兴的,”他不理会她的话,继续说道。但他又突然停下来。“如果我像艾洛宾———你知道艾奇·艾洛宾和那个驻毕拉克希领事夫人的绯闻轶事吗?”于是,他讲述了艾洛宾和那领事夫人的故事。同时,他还讲了艾洛宾和法国歌舞剧团一个次中音女歌手的事———她收到几封不能阅读的信。罗伯特还讲述了其他一些故事,既严肃又幽默,直到讲得莱迪奈太太把彭迪列太太对年轻人一向认真的习惯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回到别墅后,莱迪奈太太进屋休息了个把小时,她认为这样对她的身体有好处。罗伯特在离开之前,请莱迪奈太太原谅他的急躁———他自称为不礼貌———对此,罗伯特不止一次地接受过莱迪奈太太善意的警告。
“你这次错了,艾戴尔,”罗伯特微笑着说,“实际上,彭迪列太太绝不会对我认真的。但你的劝告很有必要,使我对这个问题有所注意。再见!看来你累了。”紧接着他又恳切地补充说:“你不想要一杯牛肉清汤吗?或者给你调一杯棕榈酒?好的,我给你调一杯酒来,再加点阿戈斯杜拉液,好吗?”
莱迪奈太太同意喝一杯牛肉清汤。她感谢他的热情,认为他的想法合她的意。罗伯特向厨房走去。厨房和别墅没有挨着,它位于主楼的后边。罗伯特亲自给莱迪奈太太端来盛在精制瓷杯里的金黄色肉汤,托盘里还有几块松脆的苏打饼。
莱迪奈太太把她那赤裸的白净的胳膊从门帘边伸了出来———门帘遮挡着敞开的房门———从罗伯特手中接过了杯子。她说他是个好侍从。这句话是认真的。罗伯特向她道了谢,转身向主楼走去。
这时,海边一对对情侣正走进公寓的庭院,他们彼此靠着对方的肩膀,就像低垂在海面上的橡树枝。他们的脚底没有一粒尘土,仿佛大头朝下在蓝色的天空里行走一样。那个穿黑衣服的妇人,跟在后边,缓慢地移动着脚步。看上去,她比往常更苍白、更疲倦了。人群中不见彭迪列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子。罗伯特向远处望去,寻觅着他们的踪影。毫无疑问,晚饭之前,他们是不会回来的。这位年轻人上了楼,朝他母亲的房间走去。那个房间在主楼的顶层、有奇特的尖角和倾斜的天花板,两扇敞亮的屋顶窗,鸟瞰着海湾,凭窗远眺,一望无边。屋内的摆设精美、小巧、凉爽而适用。
奈波伦太太正在缝纫机旁忙着干活,一个黑人小姑娘坐在地板上,用手摇着缝纫机的踏板。这位克里奥耳妇人从来不干不利于健康的活。
罗伯特走了过去,在天窗的宽阔的窗台上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本书,开始读了起来。他的认真劲儿,从翻动书页的精确性和频繁的程度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缝纫机在房间里发出咔咔哒哒的响声,这是一台笨重过时的机器。当缝纫机停下时,罗伯特和母亲随便地谈着天。
“彭迪列太太在哪儿呢?”
“和孩子们在下面的海滩上。”
“我答应借给她一本龚古尔的书,你出去时别忘记给她捎去,就放在小书桌那边的书架上。”咔哒、咔哒、咔哒。砰砰!又响了五到八分钟。
“威戈恩要乘轻便马车去哪儿?”
“轻便马车吗?威戈思吗?”
“是啊,就在楼下大门那儿。他好像要赶马车到什么地方去。”
“叫住他。”咔哒、咔哒!
罗伯特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口哨,连码头那边也能听得非常清楚。
“他连头都不抬。”
奈波伦太太快步跑到窗口。她大声喊道:“威戈恩!”她挥舞着手帕又叫了一声。可是,楼下的小伙子,蹬上马车举起鞭子抽打着马匹飞快地跑掉了。
奈波伦太太回到机器旁,气得脸色涨红。威戈恩是她的小儿子,罗伯特的弟弟———他是一个急性子、有一股随时可能动武的火爆脾气和用斧子都砍不断的牛脾气。
“你什么时候下道命令,我就好好地给他脑袋里灌进点道理,让他好受不了。”
“哎!你父亲活着就好了。”咔哒、咔哒、咔哒、咔哒、砰砰!奈波伦太太总是执著地相信,若不是奈波伦先生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整个宇宙的规范以及所有依附宇宙的事物,都将更加明智,更加有条不紊。
“蒙威尔给你来信了吗?”罗伯特问。蒙威尔是个中年绅士,二十年来他一直徒劳地抱有一个梦想,一心想填补奈波伦先生去世后,在奈波伦家留下的空缺。咔哒、咔哒、咔哒、砰砰!
“他来了一封信,我不知道放在哪儿去了。”奈波伦太太在缝纫机的抽屉里和针线篮子里一边翻腾一边找着。“信中他叫我告诉你,他下月初要到维拉·克鲁兹去,还问你是否想去找他。”
砰,咔哒,砰……
“嘿,妈妈。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知道我早就想———”咔哒、咔哒、咔哒。
“你看见彭迪列太太带孩子往回走了?她一定又赶不上吃午饭了。她总要待到最后一分钟才往回走。”咔哒、咔哒!“你上哪儿去?”
“你知道那本龚古尔的小说放哪儿了吗?”
[book_title]第9章
大厅里所有的灯都点亮了,蜡芯都挑得高高的,简直都要冒烟或爆炸了,整个大厅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盏灯靠墙而立。有人用采来的柑橘枝和柠檬枝编成典雅时髦的装饰花篮吊在大厅中间,那暗绿色的枝条,在垂挂在窗上的白色麻布帷幔的衬托下,灼灼发光,显得格外耀眼。从海湾吹来一阵阵强劲而难以捉摸的海风,把帷幔吹得起伏飘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是一个星期六夜晚,离罗伯特和莱迪奈太太那次从海边一同回来私下交谈已有好几周了。许多在外地工作的丈夫和亲友都回来过周日。他们受到家属们的舒适的款待,奈波伦太太也提供了物质上的帮助。餐桌早已被搬到大厅的一角,椅子有的摆成长排,有的围成了圆圈。还不到傍晚,人们就以家庭为单位团坐在一起聊天,聊一些家常话。显然人们的情绪是想放松一下,扩大说知心话的范围,使谈话的内容更广泛一些。
许多孩子也被允许比往常晚一些时候睡觉。有一小群孩子趴在地板上,看着彭迪列先生带回来的报纸上的彩色连环画。小彭迪列哥俩允许他们看,还不时地流露出只有权威人士才有的得意的神色。
消遣的节目有音乐、舞蹈和一两首诗歌朗诵。这些节目与其说是安排的,还不如说是提供的。表演没有先后的顺序,看不出有事先安排或计划的痕迹。
晚会开始的时候,法雷瓦家的孪生姐妹,在众人的迫切要求下演奏了钢琴。她们刚刚十四岁,总是穿着白色和蓝色的衣服。
然而,她们的表演很明显地告诉大家她们在接受洗礼时就已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圣母。她们表演了《赞姆巴》剧本中的二重奏,在大家的再三请求之下,她们又演奏了《诗人和农民》一剧的序曲。
“该死的,滚出去!”门外的鹦鹉大声尖叫起来。它是在场的惟一具有足够勇气的生灵,公然表示它没有倾听这对孪生姐妹演奏的动听的音乐。这种干扰使老法雷瓦先生———这对孪生姐妹的祖父———深为恼火,他非要把这只鸟拿走,放到暗处去不可。威戈恩却表示反对,而他的意见就和上帝下达的指令一样无法更改。幸亏这只鹦鹉没有再继续捣乱。非常明显这只鹦鹉一直把它的怨恨藏在心里,只是等那吵闹的捧场声响起来时,它才把厌恶扔向这对孪生姐妹。
接着,另一对兄妹表演诗歌朗诵。这些诗,许多人在城里举办的冬季晚会上已听过数次了。
一个小姑娘在大厅中央表演了裙舞,她母亲一边为她伴奏,一边用期待的目光凝视着她,心里忐忑不安。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担心,这种场合这孩子早已很轻松自如地就能应付了。她穿着入时,得体的黑色丝绸衣裙,小脖子和胳膊袒露着,她卷起的、蓬松的头像黑色羽毛。她的舞蹈姿势优美,裹着黑绸的小脚上下穿梭般地跳动着,令人眼花缭乱。
大家都控制不住自己地跳了起来。可是,莱迪奈太太不能跳,但她非常高兴地给大家伴奏。她伴奏得很出色,优美动听的音乐伴随着愉悦的华尔兹舞步,使那迷人的表演和动人心魄的曲调浑然融为一体。莱迪奈太太说,她只是为了孩子们才没丢下音乐。她和丈夫都认为音乐会给家庭带来欢愉,为家庭生活增添乐趣。
在音乐的伴奏下,几乎所有的人都跳起舞来了,只有那对孪生姐妹例外。在这短暂的片刻,谁也不能让她们分开,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挽着男人的胳膊在大厅中如旋风一般疯狂地转着。她们俩人自己是可以跳舞的,可她们却没想这样做。
孩子们都被要求去睡觉了。有一些很听话地走了;有一些在尖声和抗议声中给拖走了;有一些在大人答应孩子们吃完冰淇淋后再走,这自然表现着大人们宽容的最大限度。
冰淇淋同点心放在一起,在人群中传来传去———点心有金色、银色两种,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平底盘中。冰淇淋是两个黑人妇女下午在厨房里精心调制并冰冻好的,威戈恩当场进行技术指导。大家不约而同地夸奖冰淇淋做得不错,如果再多放一点香精或糖,冻得再坚实一点,再多放点盐,味道就更棒了。威戈恩对自己的成绩喜形于色,在大厅里来回走着,不停地向人们介绍,鼓励大家多吃点,一饱口福。
彭迪列太太和丈夫跳了两轮舞以后,同罗伯特跳了一轮,最后又同莱迪奈先生跳。莱迪奈先生个子瘦高,跳起舞来像随风摆动的芦苇一样,左摇右摆。跳了一会儿之后,彭迪列太太走到外边阳台上,在低矮的窗台边坐下来。在那儿,她既可以看到大厅里人们的活动,又能远眺海湾。东方薄暮暝暝,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把它那牛乳般的月华,撒向遥远的浪海翻涌的大海。
“你想听莱思小姐演奏乐曲吗?”罗伯特走上阳台,向彭迪列太太问道。艾琳娜当然爱听莱思小姐演奏,但又害怕她不肯赏脸。
“我就去请她,”他说,“我就说你想请她演奏。她喜欢你,一定会来的。”罗伯特转过身,匆匆向离这较远的一个小别墅走去。莱思小姐正在那儿踱来踱去。她把一把椅子拖进屋里,接着又拽出去,不时地抱怨一个婴儿发出的哭声。一个保姆正在隔壁那间别墅哄着那个孩子睡觉。莱思小姐是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个头不高的女人,已过青春年华。由于她孤高自傲,喜欢干涉别人的自由,她几乎跟所有的人都吵过嘴。罗伯特没有费多大
劲,便把她请来了。
莱思小姐和罗伯特走进大厅时,正赶上跳舞的间歇。她一进门,便向大家小心而又傲慢地鞠了个躬。她长相一般,脸上已出现了皱纹。她身材矮小,但眼睛却炯炯有神。她从不在意自己的衣着,发卡上戴着一串用旧黑丝带系着的人工紫罗兰花。
“请问一下,彭迪列太太喜欢听点什么?”她向罗伯特询问道,端端正正地坐到钢琴旁。在等罗伯特去寻问坐在窗台上的艾琳娜的口信时,她一直没有碰琴键。这位钢琴家的到来,使大厅里产生一种异常的气氛,每个在场的人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大厅里安静下来,人们都以期待的心情等待着。
因为独自得到这位骄矜矮小妇人的垂青,艾琳娜感到有点不安,她不敢鲁莽地在乐谱上指点,就请莱思小姐自便。
艾琳娜一向觉得自己与音乐有不解之缘,特别是那些出色的演奏,能在她的内心唤起一幅幅画面。莱迪奈太太上午有时弹奏或练习乐曲时,艾琳娜总是喜欢坐在屋里倾听。莱思小姐演奏的曲子中,有一支艾琳娜称作“孤独”的曲子。这是一首充满哀怨的小调,它很可能有别的名字,可是,艾琳娜叫它“孤独”。每听到这首曲子,她的想像中就出现一个站在海边礁石上孤独且寂寞的男人形象。他赤身裸体,凝神眺望着展翅飞翔的海鸟儿,表
现出一副恍然若失的神情。
另一支曲子则在她心中唤起了一个穿着宫廷服装的美丽的妙龄女郎的楚楚动人的丽影,她沿着由颀长树冠围成的长廊,迈着轻盈的舞步向她走来。还有一支曲子使她联想到孩子们玩耍的情景,而另一支曲子却没有勾起她任何的想象,她只看见一位文静、雅丽的太太在抚摸着一只温顺的猫。
莱思小姐在琴键上弹出的旋律在彭迪列太太激情大发的心中激起了一股微微颤抖的波澜。她当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艺术家弹奏钢琴,但却第一次感受到心灵的震颤,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心与永远不变的真理融合在一起。
她期待着那些被唤起的画面能够汇合在一起,在她的想象中像火焰般奔突。可是,她的希望被打破了,出现在想象中的画面既没有安慰,也没有希望,更没有追求,甚至连失望也没有。但却触动了她心灵的深处,激起了她强烈的情感。每当这些情感的波浪拍打着她的躯体时,她都感到她的灵魂像受了一阵鞭打似的痛苦地抽搐着。她颤抖了,哽咽起来,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睛。
莱思小姐结束了演奏,站起身来。离开时,她小心而又高傲地向人们点头致意,既不停下脚步,也不鼓掌回谢。在她沿着外廊走出时,拍了拍艾琳娜的肩膀。
“喂,你喜欢我弹的乐曲吗?”她问道。年轻的太太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握紧了钢琴家的手。莱思小姐看出了她激动的心情,甚至看见了她的滚动的眼泪。她又一次拍了拍艾琳娜的肩膀,说:“你是惟一值得我为之弹奏的人,其他那些人,呸!”说完,她拖着脚步,侧过身子,沿着外廊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但是,莱思小姐错怪了其他人。她的弹奏激起了一种狂热的情绪。“弹得多么有感情!一位多么了不起的艺术家!”“我早就说过没有一个弹肖邦作品的人能像莱思小姐弹得这么好!”“那最后的一段,我的上帝,真是震撼心灵的绝调!”夜深了,该回房就寝了。可是有一个人,或许是罗伯特,却想在这万籁俱寂的时间里,在神秘的月光下,去海里游泳。
[book_title]第10章
罗伯特既然提出了这个奇妙的想法,也就没有人能反对。当他带头往外走时,大家都愉快地跟着他。实际上,罗伯特不是领路,只是指指路而已。他心神不定地走在成双结对的人群后面,尽管已有不少人显露出情意缠绵,故意徘徊不前,罗伯特仍在他们中间走着。他是预谋这样做,还是出于调皮的动机,谁也说不上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彭迪列夫妇和莱迪奈夫妇并肩走在了最后。两位夫人都紧靠着自己丈夫臂膀。艾琳娜能听到后面罗伯特的说话声,有时还能听清他在讲什么。她奇怪罗伯特为什么不和他们走在一起。这真有点奇怪!她觉察到,近来罗伯特有时整天都故意避开她,而第二天又以双倍的热情加以补偿,好像要追回已逝的时光。她还发现,当罗伯特有事离开她时,她会想念他。她觉得自己对罗伯特就像阴天时人们渴慕太阳,而在晴朗的日子又察觉不到太阳的光辉一样。
人们各自三五成群地向海边走去。他们说说笑笑,有些人还唱着歌。从克莱恩旅馆那边隐约传来了乐队的演奏声,空气中弥漫着奇异而稀有的味道———大海和野草的混合味,新耕过的土地发出的土腥味儿,还有不远处开满白色鲜花的原野散发出来的浓郁的花香味儿,都融合在一起。夜幕轻柔地笼罩着大海和原野,既没有重量,也没有影子。皎洁的月光像神秘而温柔的梦遮盖着大地。
大多数人都跳进海水中,像天生就会游泳似地游起来。大海安静地呼吸着,巨大的波涛缓缓地翻涌着,交叠在一起,漫到岸边,化成了无数细碎的泡沫,然后又翻卷着退回去,仿佛一条条蜿蜒蠕动的白蛇。
整个夏天艾琳娜像在学游泳。她向所有的男人和女人请教,有时她还请孩子们加以指点。罗伯特几乎天天教她游泳。当他发现自己的努力毫无效果时,几乎失望了。艾琳娜一下水,就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惊慌笼罩着她,除非旁边有人伸着双手,托扶她,她才放心。
可是,那天夜晚,艾琳娜像个初学步的孩子摇摇摆摆,踉踉跄跄,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第一次勇敢而满怀信心地单独下了水。她高兴得差点儿欢呼起来。当她用双臂划动几下,身体就浮上水面时,她确实高兴得叫起来。浑身好像获得了新的力量驾驭她的身体和灵魂,她变得勇敢无畏起来。她实在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她要游到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游到的地方去。
艾琳娜出乎意料的成功,成为人们惊讶、欢呼和赞扬的对象。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由衷的欢慰,祝贺自己对艾琳娜特殊训练方法终于取得了预想的结果。
“游泳竟这么容易!”艾琳娜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大声说,“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么容易,竟像个小孩子在水中乱扑腾以致于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呢?”她不愿意和别人一起游泳和比赛,而是沉浸于自己刚刚获得的力量,一个人朝远处游去。
她面朝大海,极力搜索这空间和孤独给予她的感受。宽广的大海与月光如水的夜空融为一体,激起她如潮水般的幻想。她不停地游着,觉得自己好像是融化在无边无际的水天一色之中了。
她有一次转回头去,朝海边和离开她的人群望去。她游得并不远———也就是说,对一个经验丰富的游泳者来说,只算是一小段距离。可是对她来说,留在身后的那片海水是那样陌生,似乎成了不借助他人之力简直就无法逾越的屏障。
突然,一种死亡的威胁袭向她的灵魂。这使她重新感到了极度的屏障,周身像瘫痪了似的软弱无力。她努力想振作起惊恐的神经,拼力游回岸边。
她没有向丈夫讲她在生与死之间瞬间地狱般的恐怖感。她只是说:“我想我差点儿淹死在那里。”
“你游得并不怎么远,亲爱的,我一直在看着你呢,”她丈夫回答道。
艾琳娜转身走进浴室,穿好衣服,赶在其他人出水之前做好了回家的准备,一个人远离了人群。大伙试图叫住她,向她呼喊。可她一边挥手表示谢绝,一边继续往回走,对大家的挽留毫不在意。
“有时候,我觉得彭迪列太太有点任性,”沉浸在无限欢悦中的奈波伦太太说道。她担心艾琳娜的离开有些煞风景,使大家扫兴。
“这我知道,她是有点任性,”彭迪列先生表示同意,“不过只是偶尔而已,并不总是这样。”
艾琳娜还没走完回家路程的四分之一,罗伯特就追了上来。
“你以为我害怕了吗?”彭迪列太太问道,并没有埋怨的语气。
“不,我知道你不害怕。”
“那你为什么跟来了?为什么不跟大伙在一起。”
“这个,我可没想过。”
“你想过什么?”
“随便什么吧,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很累,”彭迪列太太报怨地说,“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我为什么要弄明白呢?我还从来没感到这样疲惫不堪。这倒并不使我感到不愉快。今晚我有成千上万种感情,其中有一半我都惊诧莫名。我说这话你不介意吧?我说给自己听的。我怀疑今后我是否还会像今天晚上莱思小姐演奏钢琴时那样受感动。也许,这样的夜晚再也不会出现了。我今晚仿佛是在梦中,周围好像弥漫着神秘的、半人似的动物,四周一定有精灵在活动。”
“是的,”罗伯特压低声音说,“你忘记今天是八月二十八日吗?”
“八月二十八日?”
“是的。每逢八月二十八日午夜时分,如果明月当空———月亮一定是皎洁、明亮的———那时,千百年以来一直出没于这些海岸的精灵,就会飞出海湾,用洞察一切的眼睛,寻找有能力同它作伴的人。一旦找到了,它就让这个人有一段陷入超脱自我状态的时间。多少年来,它一直没有找到符合标准的人,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沉人海底。可是,今晚它发现了身心疲惫的彭迪列太太,使你进入了这物我两忘的状态。也许,这精灵再也不会让你从神迷之中解脱出来了,再也不允许世界上任何一个经历过生活苦难的人,和你那圣洁的身影一同散步了。”
“不要再嘲笑我了,”彭迪列太太说。罗伯特轻浮的话有些伤她的自尊心。对这类的恳求,罗伯特素来不放在心上。但他感到那充满伤感的轻声慢调似乎是对他的责怪。对此罗伯特无法解释。罗伯特无法对她说他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并理解了她。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冲她伸出了胳膊———因为艾琳娜自己说过,她已经疲惫不堪了。艾琳娜一直不停地走着,胳膊无力地垂下来,任凭白色长裙拖在撒满露珠的小路上。她抓住罗伯特伸出的手臂,但并没有依偎着它,只是把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搭在罗伯特的臂弯上。她的思想仿佛跑到别的什么地方———远远地离开了她的肉体,她正极力赶上它们。
罗伯特帮助彭迪列太太爬上吊床。那吊床在门外的一根廊柱和台阶下的一棵树之间摇摆着。
“你就这么呆在外边等彭迪列先生吗?”“我就呆在这儿,再见。”
“要我帮你拿个枕头来吗?”
“这儿有一个。”彭迪列太太说着,用手在阴影里摸索着。
“那一定很脏了,孩子们经常在上边踩来踩去。”
“没关系。”彭迪列太太找到了枕头,拍了拍,就放到了头下。她在吊床上伸直了腰,做了一个深呼吸。她不是那种眼中无人或盛气凌人的女人,因而不会像叫春的懒猫似的闲躺在床上,但这会儿,一种难言的舒适之感涌遍她的全身。
“要我呆在这儿,等彭迪列先生回来吗?”罗伯特一边问,一边坐到台阶边沿上,随手抓住了拴在柱子上的吊床的绳索。
“如果你愿意,那就呆在这儿。不过千万不要摇晃吊床。请你把我丢在那边房子窗台上的白色披肩拿给我,好吗?”
“你冷吗?”
“不,可待会儿会冷的。”
“待一会儿?”罗伯特笑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打算在这儿呆多久?”
“不知道。你能帮我把披肩拿来吗?”
“当然。”说着,罗伯特站起身,踏着青草,走到房子那边。
彭迪列太太的目光紧随着他在一缕缕月光下时隐时现的身影。午夜已过,一时万籁俱静。
罗伯特拿着披肩走过来,彭迪列太太接在手里,没有马上披在肩上。
“你说过,我可以等彭迪列先生回来,是吗?”
“我说过,你愿意的话是可以的。”
罗伯特又坐下来,卷起一支烟,悄无声息地抽了起来。彭迪列太太也沉默无语。此时此刻,没有任何语言比沉默更意味深长了,或者说,没有比初次感受到的心灵期待的颤动更富有诱人的想象力。
当游泳者们归来的声音渐渐传来时,罗伯特起身告辞。彭迪列太太没有向他道别,罗伯特以为她已睡着了。彭迪列太太又一次注视着罗伯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的身影。
[book_title]第11章
“你呆在外边干什么,艾琳娜?我还以为你早就上床了呢。”当发现太太躺在吊床上,彭迪列这样说道。他和奈波伦太太一道回来,并把她留在那所主楼跟前。彭迪列太太一言不发。
“你睡着了吗?”他又问道,弯下腰来仔细看她。
“没有。”彭迪列太太明亮的眼睛里闪着炯炯的目光,毫无睡意。他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都一点多钟了,你知道吗?进屋来吧!”彭迪列说道,登上台阶,走进了房门。
“艾琳娜!”几分钟以后,彭迪列从屋里叫道。
“不要等我了,”她回答道。彭迪列把头探出门外。
“你呆在外边会着凉的。”他的语气有点不耐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还不进来?”
“这儿不冷,我有披肩。”
“可蚊子会把你吃掉的。”
“没有蚊子。”
彭迪列太太清楚地听到丈夫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声音,每一步都反映出烦躁不安。要是往常,她遇到这类情况会进屋去的;按照习惯,她也会按丈夫的要求做。但这倒并不意味着她是出于被迫、屈从或俯首听命。她那样做完全是不假思索的,就像我们每个人站着、坐下、走路、迈步那样,履行命中注定必须要做的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常琐事一样。
“亲爱的,艾琳娜,你就不能快一点进来吗?”他又问道,这一回语调变得亲切,带点恳求的语气。
“不,我想呆在外边。”
“真荒唐!”彭迪列先生不禁脱口说道,“我不准你整夜呆在外边,你必须立刻进屋来!”彭迪列太太翻了个身,在吊床里躺得更加安稳了。她觉得内心燥热,性情在突变,倔强里充满着反抗。此时,她只能对丈夫报以不满的轻视和反抗。她奇怪,丈夫以前是否也是这样和她说话的,她是否服从过丈夫的命令。当然,她确实服从过,她记得她服从过。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服从,只是记得她确实那样服从过。
“莱恩斯,你一个人睡吧,”她说,“我想一个人在外面呆会儿。我不进去,也不愿进去。别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否则我就不理你!”
彭迪列先生已经把床收拾好了,可他比平时多加了一件睡衣。他打开一瓶酒,那是一瓶他存放在专用的酒橱的为数不多的名酒。他喝了一杯,然后走上阳台,递给夫人一杯,可她并不想喝。彭迪列先生搬来一把安乐椅,把穿着拖鞋的脚放在踏板上,抽起雪茄来。抽完两支雪茄,他回到屋里,又喝了一杯酒。彭迪列太太还是没有接丈夫递来的酒。彭迪列先生又坐下来,翘着脚,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又抽了几支雪茄。
艾琳娜这时候有点儿觉得自己从一场梦中醒了过来,那是一场绚丽奇特的不现实的梦。现实又开始压迫着她的灵魂,无法抗拒的困倦感袭击着她,就连曾一度控制了她并使她沉醉其中的幻景也失去了作用,她只能屈服于现实。
这时,已经到了夜里最寂静的时候。在黎明来到之前,整个世界好像都屏住了呼吸。月亮低低的,睡熟了的夜空从银白色变成了青铜色。老夜鹰休息了,橡树也低下了头,不再发出沙沙的响声。
艾琳娜翻身站了起来,在吊床上躺了那么长时间,肌肉有点麻木了。她晃晃荡荡地走上台阶,站在房门前,有气无力地扶着过廊的柱子。
“你进来吗,莱恩斯?”她朝丈夫转过脸去,问道。
“是的,亲爱的,”丈夫回答道,透过吐出的烟雾,扫了妻子一眼。“抽完这支雪茄就进去。”
[book_title]第12章
彭迪列太太只睡了几个小时,可就在这几个小时内,烦乱和恐惧一直侵袭着她,一些无缘无故的梦不断把她惊醒。那些梦留给她的无法解释的半明半暗的印象,使她更加惊恐不安。她起了床,穿上衣服。清晨清爽新鲜的空气沁人肺腑,使她的神志清醒了一些。然而,她并不想寻求精神上的鼓励或任何其他来自外部的或是内部的安慰。她只想盲目地听任冲动的摆布,就像把自己交于陌生人的手中任其决定命运一样,从而从她灵魂的责任感中解脱出来。
时候还早,大多数人还在甜睡中,只有几个要去切尼瑞教堂做弥撒的人在外面来回走动着。昨晚就订好约会的情人们,正朝着码头方向悠闲走去。那个穿黑衣的太太,捧着金色的天鹅绒装帧封面的祈祷书,戴着那串礼拜天用的银念珠,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年迈的法雷瓦先生也起床了,不服老地张罗着出门的事。
他带上大草帽,从客厅的伞架上取下雨伞,跟在黑衣太太的身后,但从不走到她前面。
曾经用奈波伦太太缝纫机做针线活的那个黑人女孩,正拿扫帚漫不经心地扫着过廊。艾琳娜叫住她,让她去主楼叫醒罗伯特。
“告诉他,我想去切尼瑞教堂。船已经准备好了,请他尽快过来。”
罗伯特很快就来了。以前,彭迪列太太从不派人去找他,她自己也从未请过他,这好像是说彭迪列太太以前并不需要他。彭迪列太太自己没有考虑到她派人去叫罗伯特的举动有什么地方不正常。罗伯特显然也没有想到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当他看见彭迪列太太时,他的态度依旧和往常一样平淡。
他们一起到厨房去喝咖啡,没有时间等着那些美味的早餐做好了。他们站在窗边,接过厨师递过来的咖啡和花卷,吃了起来。艾琳娜说她觉得这两样东西吃起来味道很不错,说她没有想到喝咖啡也没有想到别的东西。罗伯特对彭迪列太太说,他早就注意到她做什么事都没有计划。
“想去教堂,就把你叫醒了,难道这还不算有计划吗?”她大声笑道,“我还必须把每一件事情都计划好吗?莱恩斯脾气不好时也总这么说,我不怪他。若不是由于我的缘故,他的脾气不会那么坏的。”
过沙滩时,他们抄了一条近路。他们远远就看见那奇怪的人群,正向码头移动———情人们肩靠着肩慢慢地走着;穿黑衣的太太渐渐追上他们;老法雷瓦先生被远远地甩在了后头;最后面的是一个光着脚的西班牙年轻姑娘,头上戴着一条红色围巾,胳膊上挎着个篮子。
罗伯特认识那个姑娘,临上船时,同她用西班牙语说了几句话,在场的人谁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她的名字叫玛利塔,生就一副圆圆的、聪明而调皮的脸蛋,一双美丽的黑眼睛。她的手很纤巧,紧紧地攥着篮子的提梁,两只脚宽大、结实,她并不想把它们遮掩起来。艾琳娜不禁瞟了一眼那双大脚,发现脚趾间粘着沙土和泥。
上船后,波戴利嘟哝着抱怨玛利塔占的地方太多。事实上,他是讨厌老法雷瓦先生,这个老头总说他的水性比他好。可是,他不便跟法雷瓦先生这么大岁数的人斗气,所以就把怨气发到玛利塔身上来了。这姑娘刚开始也想争辩,想请罗伯特来评评理,可不大一会儿,她就有点莽撞地上下摆动着脑袋,向罗伯特挤眉弄眼,朝博戴黎呶起嘴来。
情人们一对一对地散开了,他们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管不顾。
那位穿黑衣的太太已经是第三次数叨着她的念珠。老法雷瓦先生不停地唠叨着他知道应该如何驾驶船只,而波戴利却不知道怎么驾驶。
对这一切,艾琳娜都感兴趣。她不停地上下打量着玛利塔,从难看的粘着泥土褐色脚趾一直到那双漂亮的黑眼睛。
“她为什么总是那么看着我?”姑娘忍不住问罗伯特。
“也许她认为你很美。要我问问她吗?”
“不用。她是你的情人吗?”
“她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两个孩子。”
“哦,弗兰西斯科同希瓦诺的夫人私奔了,那个太太还有四个孩子呢。他们带走了希瓦诺所有的钱,还拐走一个孩子,偷走了他的船。”
“别说了!”
“她听得懂咱们的谈话吗?
”
“行了,别再说了!”
“那边的那两个人结婚了吗?他们挨得那么紧!”
“当然没有!”罗伯特笑着回答。
“不错,当然没有。”玛利塔附和着,既严肃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太阳越升越高,已经有点焦热灼人了。簌簌扑面的微风好像故意要刺痛艾琳娜脸上和手上的毛孔似的。罗伯特为她在头顶撑开了伞。
船拐进了一条抄近的水路,风把船帆吹得涨了起来。老法雷瓦先生看着鼓鼓的船帆,无拘无束地高声谈笑起来,波戴利则在他鼻子低下轻声咒骂着。
在船渡过海湾,向切尼瑞教堂驶去的时候,艾琳娜觉得自己好像被从紧紧捆绑住她的锚地上拖了出来,绑她的绳子松懈了,实际上,自从昨晚经历了那神秘的时刻以后,这绳索就已经断了,使她自由自在地漂向自己选择的任何方向。罗伯特不停地和她聊天,再也没空搭理玛利塔了。那姑娘的竹篮子里装着海虾,上边覆盖着苔藓。她气鼓鼓地往下拍着苔藓,闷闷不乐地发着脾气。
“我们明天去哥兰蒂·台瑞岛去吧!”罗伯特低声问。
“到那儿干什么?”
“爬山,到旧城堡去,看曲曲弯弯的金睛蛇,看那些蜥蜴晒太阳。”
艾琳娜朝着哥兰蒂·台瑞岛的方向凝望了一会儿。她愿意同罗伯特单独相处,在阳光下倾听大海喧闹的声音,看那些滑溜溜的蜥蜴在那旧城堡的废墟中爬来爬去。
“后天或者大后天,我们可以驾快艇去贝阿恩·布鲁罗,”罗伯特继续说。
“我们去那儿有什么玩的呢?”
“玩什么都行———钓鱼。”
“不,我们还是到哥兰蒂·台瑞岛去,不要打扰那些鱼们。”
“随便哪儿都行,只要你喜欢,”罗伯特说,“我叫托尼来,帮我修好那条船,我们就不用求波戴利或者其他什么人帮助了。
你敢乘独木舟吗?”
“哦,不。”
“哪天晚上月色好,我就带你去坐独木舟。也许你的小海仙会告诉你在这些岛屿中哪儿藏着财宝,也许它会指引你的船驶向那儿去的。”
“这样,我们一下子就变成百万富翁了,”艾琳娜大笑着说,“我把这些财宝都给你,还有挖掘出来的宝贝和海盗的金子。我想,你知道该怎么用它们吧。海盗的金子是不该藏起来,也不该拿来用的。我们拿它各处乱抛,为了尝尝挥金如土的滋味,应该把它像大风刮来的那样随便花掉。”
“我们两个人一块儿享用,一块儿花掉它。”他说。他的脸红了。
他们登上造型特别的哥特式路尔德圣母教堂,教堂顶上棕黄色的油漆,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异常的光芒。
只有波戴利留在船上,叮叮当当地补着船。玛利塔也挎着那只盛着海虾的篮子走了。她侧目瞥了一眼罗伯特,流露出孩子般嗔怪怨恨的神情。
[book_title]第13章
在教堂做礼拜时,一种烦闷和困乏感涌上艾琳娜的心头。她的头开始疼起来,圣坛上的灯光在她眼前飘来晃去。要是往常,她完全可以努力设法控制住自己,恢复平静,可是这次,她惟一的想法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使人郁闷的教堂,到露天里去。她站起来,踩了罗伯特的脚,低声向他道歉。老法雷瓦先生十分诧异地也站了起来,当他看见罗伯特和彭迪列太太一道出去后,就又坐了下来。他有些焦急地轻声问穿黑衣服的太太发生了什么
事,可对方却不答话,眼睛一直定定地放在她那天鹅绒封面的祈祷书上。
“我觉得有些头晕,几乎要晕倒了。”艾琳娜说着,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到额头上,把草帽向上推了推。“我实在等不到做完弥撒了。”他们坐在教堂外面一块阴凉的地方。罗伯特心里很焦虑。
“到这儿来本身就不明智,更不用说在这儿呆下去了。到安东尼家去吧。在那儿你可以休息一下。”他挽起彭迪列太太的胳膊,一边走,一边担心地低头看着她的脸。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海水在碱水池的芦苇中悄声交谈。那一排灰色的被风雨剥蚀了的小房子,静静地坐落在柑橘林中。艾琳娜情不自禁地想,在这个地势低洼,使人昏昏欲睡的小岛上,一定永远是星期天。他们停下脚步,靠在一道用漂浮的海生植物做成的篱笆上,想找一些水喝。一个年轻的、看上去很温和的厄凯迪尔人正在井台边打水。说是井台,其实不过是一个生满了锈的救生圈,在一边打一个洞,埋在地里就成了井台。青年人把盛满水的铁桶递给他们,他们喝起来。水并不凉,但对艾琳娜那被晒得发热的脸颊来说,却很凉爽,她马上就精神振作了。
安东尼太太的小屋在村子的尽头,她以当地人热情好客的习俗迎接了他们,就好像打开门迎接阳光一样。她很胖,拖着沉重的身躯笨拙地走过来。她不会讲英语,但当罗伯特想办法向她解释说,他陪伴的太太身体不适,需要休息时,她非常热情地接待了艾琳娜,把她安置得舒舒服服的,让她觉得像在自己家似的。
整个房间非常干净,那张四条腿的大床铺洁白如雪,让人一见就想躺上去。这是一间不大的侧室,从这间屋子的窗户望出去,穿过一块狭长的草地,能看到对面的棚子,里面搁置着一条底朝天的破船。
安东尼太太没有去做弥撒,她的儿子托尼去了。不过,她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让罗伯特坐下来等一会儿。而罗伯特却走了出去,坐在门外抽起烟来。安东尼太太正在前边大屋子里忙着做饭,她从那个大壁炉里取出几块发着暗红颜色的炭火,想在上面煮鲱鱼。
艾琳娜独自呆在小侧室里。她解开衣服,脱去衣裙。她洗了脸,又洗脖子,接着把胳膊泡在脸盆中。脸盆放在两个窗户之间的洗脸架上。最后,她脱掉鞋和长袜,爬上了那张高高的洁白的床。她躺在床中间,将身子舒展开,在这张奇异的大床上休息,已经叫人够惬意的了,何况还有那散发着月桂香味的被子和床单呢!她把结实的微微酸疼的四肢伸直,用手指慢慢梳理着松散了的头发。当她抬起双臂互相摩擦着的时候,瞧见了自己那丰满的臂膀,便细致地观察起来,就好像第一次看见它们似的。她的皮肤丰满。她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舒服地垫在头下,就这样睡着了。
最初,她睡得很轻,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听得见周围的动静。她听见了安东尼太太在铺着沙子的地板上来回走动的声音,同时还听见了小鸡群在窗外草地里寻找食物时的咯咯叫声,接
着,她又隐约听到了罗伯特和托尼在窗对面小棚子里面的谈话声。她一动不动,眼皮由于困乏而沉重地粘在眼睛上。谈话还在继续下去———托尼缓慢的厄凯迪尔人的低沉的嗓音,罗伯特的轻快、柔和、稍有些滑腻的法语。她不能完全听懂法语,除非面对面地跟她说。他们的谈话声混和着其他听起来懒洋洋的低沉的声音,使她昏昏欲睡。
艾琳娜一觉醒来,觉得自己仿佛睡了一世纪,睡得很香。棚子里的声音已悄悄地消失了,隔壁安东尼太太的来回走动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就连小鸡群也咯咯叫着去别处觅食了。不知什么时候,蚊帐给她放了下来。那是她睡觉时,安东尼老夫人进屋来,把蚊帐放了下来。艾琳娜轻轻地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窗帘中间的缝隙向外张望着,只见阳光斜斜地照在对面的小棚子上,下午的时光已过了一大半了。罗伯特还坐在那个小棚子的荫凉处,倚在那只翻倒了的船的、倾斜的船帮上乘凉。他正在看一本书。托尼没和他在一起,也不知道其他人都干什么去了。她站在窗下脸盆架前洗脸时,又偷偷观察了罗伯特一会儿。
安东尼太太把几条很干净的粗毛巾放在椅子上,又在毛巾旁边放了一盒爽身粉。艾琳娜对着挂在脸盆上面墙壁上的小镜子,仔细地、轻轻地往鼻子和脸颊上扑着粉。她的眼中发生愉快的光。
梳洗完毕,她走进隔壁房间,那是饭厅,这时她觉得很饿,可是那里一个人也没有。靠墙的桌子上铺着桌布,上边有一套餐具。盘子里放着一块黄橙橙的面包,旁边还有一瓶果子酒。艾琳娜伸手拿起黄面包,用她健康美丽的牙齿咬下了一大块,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外,从低垂的树枝上摘下一个柑子,朝罗伯特投了过去。罗伯特还不知道艾琳娜已经起床了。
看到她,罗伯特脸上现出高兴的笑容。他走到柑子树下,坐在了艾琳娜身旁。
“我睡了许多年了吗?”艾琳娜问道,“整个岛屿似乎都改变了形状。在我睡觉期间,一定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民族,他们把你作为历史的见证人留在这里了。啊!安东尼太太和托尼去世有几百年了?同我们一起从哥兰德岛来的那些人离开这个世界又有多长时间了?”
罗伯特亲昵地为艾琳娜抚去肩上的褶皱。“你整整睡了一百年,我被留在这儿专门保护你。我就坐在那个棚子里,整整读了一百年书。这期间,我犯下的惟一错误是烧焦了一只烧鸡。”
“就算烤成石头,我也要把它吃下去。”说着,艾琳娜和罗伯特一起站了起来,缓步走回房间。“可是说真的,法雷瓦先生和其他人到底去哪儿了?”
“他们已经走好几个小时了。他们见你睡得正熟,就想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你。无论怎样,我也不能让他们把你叫醒啊!不然的话,我来这儿干吗?”
“我想莱恩斯不会放心吧?”艾琳娜坐到餐桌旁边时,这样自言自语地说。
“他当然不会放心。他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罗伯特一边答话,一边在摆在炉边的各种炒勺和盖着的盘子中来回忙碌。
“安东尼太太和她儿子到哪儿去了?”艾琳娜问道。
“他们到教堂去作晚祈祷去了,顺便拜访几个朋友。你什么时候想回去,我都可以用托尼的船把你送回去。”
罗伯特拨弄着冒着烟的炭灰,烤好的鸡又兹兹地冒油。他为艾琳娜准备的这顿晚饭十分美味。他们还一起喝了咖啡。安东尼太太只为他们准备了带鱼。罗伯特趁艾琳娜睡觉时,想找几样好吃的东西,几乎把整个岛子翻了个底朝天。看到艾琳娜的胃口这么好,大口咀嚼着他为她找来的食物,罗伯特感到孩子般的满足。
“我们马上就走吗?”艾琳娜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用手拍落身上的面包屑,问道。
“太阳还有两个小时才能落山呢,”罗伯特回答道。
“可两个小时以后,太阳就看不见了。”
“那我们走吧,别管它了!”
他们在柑子树下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安东尼太太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地走回来。她不停地向他们道歉,解释说因为她不在,所以托尼也不敢回家了,他,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羞于见其他别的女人。
太阳慢慢地落了下去,西边的天空被余晖染成一片金黄色。
这时候在柑子树下呆上那么一会儿,真是一件舒服的事。影子越拖越长,像是一些奇特的精灵,偷偷地爬上了草地。
艾琳娜和罗伯特坐在地上,准确地说,罗伯特躺在彭迪列太太身边的草地上。他时不时地用手拨弄着彭迪列太太长裙的花边。
安东尼太太那宽厚矮胖的身躯,一屁股坐在门边的长凳上,她嘴里唠唠叨叨地讲着下午发生的事,直到讲得口干舌燥。
她讲的故事非常有趣。她一生只有两次离开过切尼瑞·卡米纳达,而且时间都很短。她的全部岁月几乎都是在这个小岛上度过的。她随时注意搜集有关大海和海盗的传说。夜幕不被察觉地慢慢降临了,月光把整个夜空照得很明亮。艾琳娜似乎听到了鬼怪们的低语和埋在地下的金子的咯咯声。
艾琳娜和罗伯特登上了托尼的小船。船上架起来缀着红灯笼的帆布,帆布的灰蒙蒙的阴影在夜色和苇草中闪动着。远处那些鬼怪般的风帆,飞快地掠过海面。
[book_title]第14章
当莱迪奈太太把彭迪列太太小儿子埃蒂爱尼送回他母亲身边时,她说这孩子疯了一整天,一直不愿上床睡觉,还闹了一场,所以她自己就一直陪着他,费了好大劲,才叫他安静下来。她还告诉艾琳娜说,拉乌尔已经上床,睡了两个小时了。
埃蒂爱尼穿着件白色的长睡衣。莱迪奈太太拉着他的手领他过来时,睡衣的下摆拖在地上。他用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因为困倦和生闷气,眼皮沉重地向下耷拉着。艾琳娜把他抱在怀里,坐在卧椅上,开始不断地抚摸和亲吻他,呼唤他的各种小名,哄他睡觉。
莱迪奈太太对彭迪列太太说,莱恩丝起初非常担心,想立刻到切尼瑞教堂去找她。可法雷瓦先生安慰他说,他太太只不过是太疲劳了,没有什么关系,傍晚时分,托尼就会送他回来。这才打消了莱恩斯想到海湾去找她的念头。他这会儿到克莱恩旅馆去了,说是去找一个什么棉花经纪人,商谈有关保险、贸易、股票、证券的事,还有其他一些事情,莱迪奈太太也记不清楚了。
他留下口信说,他不会回来得很晚。莱迪奈太太接着说,她实在受不了这种闷热,总得随身带着一小瓶盐和一把扇子。她说她不能再陪艾琳娜聊天了,因为这会儿莱迪奈先生正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家里,他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孤独。
埃蒂爱尼睡着后,艾琳娜把他抱进了后面的卧室。罗伯特也跟了进来,帮助她把蚊帐架支了起来,好让艾琳娜把孩子稳稳当当地放在床上。那个混血保姆已经走了。安顿好孩子后,他们走出屋子,罗伯特这才向艾琳娜告别。
“你不觉得我们从今天一大早到现在,已经整整在一起呆了一天了吗?”艾琳娜在分手时说。
“是整整一百年。不过,时间几乎都让你睡没了,再见。”说完,他紧紧地握了握艾琳娜的手,然后就走向海边。他没有找别人作伴,而是独自一人向海湾走去。
艾琳娜在屋外等待丈夫的归来。她不想睡觉,也不想在屋里坐着;不想和莱迪奈夫妇呆在一块儿也不想参与坐在奈波伦太太主楼前那伙人无聊的谈话。她的心飞回在哥兰德岛度过的那段时间。她发现今年的夏天同以往的任何一个夏天都不同,同时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现在的自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大大不同于从前的自我了。这表现在她现在已用和过去截然不同的观点看待事物。她发现自己的内心里萌发出一种新的欲望,这欲望改变了
她周围的环境,使它们更加富有涵义。对此,她从未产生过丝毫的怀疑。
罗伯特就这么走了,就这么离开了她,她感到有些奇怪。她一点儿也没想到罗伯特可能会因为总和她在一起而生出厌烦。她自己没有这种感觉,因而相信罗伯特也不会有。她有些失望于他的离开,没有人要他必须离开,让他留下来或许是更自然的事。
艾琳娜一边等着丈夫,一边不知不觉地低声哼起一支小曲。这是他们在回来的路上,罗伯特教给她的。曲子的开头是“啊,如果你知道,”每一段的结尾也是“如果你知道。”
罗伯特的歌声是那么悦耳,那么真实,一点也不做作。此刻,那音调,那反复的叠句,仍然萦绕在她耳旁。
[book_title]第15章
一天傍晚,艾琳娜走进餐厅时,又迟到了一会儿。这已成了她的习惯。人们围坐在餐桌旁正异常热烈地争论着什么。几个人同时讲着话,威戈恩争论的声音最大,甚至压过了他母亲的声音。艾琳娜是因为洗澡来晚了。她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裳,脸因为有些着急而微微发红。她那漂亮的头,与那身漂亮的白衣服相映衬,使人把她想像成一朵盛开的名贵的花。她在法雷瓦先生和莱迪奈太太之间坐了下来。
正当她坐下准备用汤时———汤在她未进餐厅时就已端了上来———几个人同时抢着告诉她罗伯特先生要到墨西哥去的消息。艾琳娜下意识地放下羹匙,迷惑不解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今天上午,她一直和罗伯特在一起,听他读书,他连墨西哥的字样都没提过。可是下午,她却一直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在那座主楼上和他母亲在一起。她下午去海滩的时候,虽然对罗伯特没去找她有点纳闷儿,但却怎么也没想到出于这个原因。
艾琳娜不由自主地朝坐在对面的罗伯特望去,罗伯特正坐在女主人奈波伦太太身边。她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忧怨迷茫的神色。罗伯特扬起眉毛,勉强装出一副笑脸,回看了她一眼。他看上去非常窘迫,亻局促不安。
“他什么时候走?”艾琳娜向在座的人问道,好像罗伯特根本不在那儿,或者他自己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似的。
“今晚。”“就在今天晚上!”“你去过那儿吗?”“他是不是头脑发昏了!”她的耳朵里塞满了同时用英语和法语讲出的问话和回答。
“这怎么可能!”艾琳娜大声叫道,“难道一个人转眼之间就能从哥兰德岛出发去墨西哥?就像到克莱恩旅馆,到码头,到海滩去那么容易吗?”
“从前,我就说过准备去墨西哥,我已经说了很多年了!”罗伯特用一种有些失去控制而颤动尖利的声音叫道,他的样子像是被一群蝎子蜇着似的。
奈波伦太太用刀把敲着桌子。“请允许罗伯特先生解释一下,他为什么要去,而且为什么
非要今天去!”她叫道,“真是的,这张桌子简直变成疯人院的餐桌了,乱哄哄的,所有的人都在闹个不停!有时候———愿上帝饶恕我———真的,有时我真希望威戈恩变成哑巴!”
对他母亲的以上帝名义的祝愿,威戈恩报之以大声的嘲笑。他感到,她的这种祝愿除了给她自己提供更多的讲话机会外,不会对别人有任何好处。
法雷瓦先生认为,威戈恩一生下来就该给扔到大海中淹死;而威戈恩却认为,把老家伙处置掉,可能会更符合公平的原则。
人们都一致认为令人讨厌的奈波伦太太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了。罗伯特也用刺耳难听的话责备着弟弟。
“没什么可解释的,妈妈,”罗伯特说道。可他还是解释了一番———这主要是冲着艾琳娜说的———因为他只有乘某某天离开新奥尔良的汽轮,才能在维拉克鲁兹见到他希望见到的人。另外,波戴利正好今晚准备用帆船运送蔬菜去城里,他趁这个机会去城
里,才能赶上那艘汽船。
“可你是在什么时候考虑并决定了这一切的呢?”法雷瓦先生问道。
“今天下午,”罗伯特有些烦躁且不快地回答道。
“今天下午什么时间?”这位上了年纪的人继续追问着,那口气就好像是在法院里大法官面对面地审讯一个善于狡辩的犯人。
“四点,法雷瓦先生。”罗伯特用一种不太礼貌的口气大声回答,这不禁使艾琳娜想起了舞台上的一个什么傲慢的人物。
艾琳娜勉强喝下了大半杯汤,开始叉小鱼片吃。
情人们利用人们谈论墨西哥的机会,轻声地倾吐柔情蜜意。
那穿黑衣服的太太以前从墨西哥得到两串精致的祈祷念珠,她对它们特别喜爱。可她从来不敢肯定这种喜爱之情是否超过了她对墨西哥的感情。教堂神甫福切尔曾试图解释这种喜爱之情,但并没有让她满意。而此刻,她恳切地问罗伯特是否注意到,或者说是否发现,她有没有资格对陪伴她的这串非常有趣的墨西哥祈祷念珠有了如此深的感情。
莱迪奈太太希望罗伯特在同墨西哥人打交道的时候,要格外注意,人存谨慎。在她看来,墨西哥人异常奸险而且无礼,报复心强。她确信自己这样批评墨西哥民族是完全公道的。她以前认识一个墨西哥人,那个人制作并出售非常出色的墨西哥肉馅玉米卷。他说话温柔和气。她曾对这个人非常信赖。可是,有一天,他被逮捕了,原因是他刺死了自己的老婆。她不知道这人后来是否被绞死了。
威戈恩这时变得更加兴奋起来。他也想讲一个关于墨西哥姑娘的传闻。有一年冬天,这姑娘在道菲恩街的一家餐馆里给顾客上巧克力。可是除了老法雷瓦先生外,没人对这事感兴趣,只有他自己被这离奇古怪的故事弄得放声狂笑。
艾琳娜觉得,这些人真的全疯了,这样吵吵嚷嚷的。她自己对墨西哥或墨西哥人实在没什么兴趣的。
“你几点钟走?”她问罗伯特。
“十点,”罗伯特回答道。“波戴利想在月亮升起后出发。”
“行李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我只用拿一个手提包,到城里去包装衣箱。”
说完,罗伯特把身子转过去,回答母亲的问话。艾琳娜喝光了忘了加糖的咖啡,离开了餐桌。
她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从外面一回到这小别墅,显得又闷又热,可是她丝毫也没有察觉,就像屋里有各种各样没完没了的事情在等着她去做一样。她摆正歪在一旁的洗脸架,抱怨正在隔壁房间安顿孩子们睡觉的混血保姆太粗心。她收起搭在椅背上的几件衣服,叠好放到壁橱里。接着,她脱去外衣,换上一件肥大舒适又很轻便的睡衣,坐下来重新梳理起头发来,用异乎寻常的大力气梳了又梳,刷了又刷。然后,她走进隔壁房间,帮助保姆
哄孩子睡觉。
两个孩子非常淘气,老想说话———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愿意安静地躺着睡觉。艾琳娜打发保姆先吃晚饭,并通知她可以不回来。然后,她坐下给孩子们讲起关于仙女和精灵故事来,可这故事不但没起催眠作用,反而使他们激动起来,更加难以入睡了。
她丢下他们,可孩子们自己却热烈地争论起来,猜测着故事的结局。真是毫无办法,他们的母亲许诺明天晚上再接着讲完。
这时,那个黑人小姑娘走了进来,说奈波伦太太请彭迪列太太在罗伯特走之前到主楼那儿去,和他们聊了一会儿。艾琳娜说她已经脱了衣服,身体有点不舒服,不去了。想了想她又说,她也许会晚点儿去。小姑娘走了以后,艾琳娜脱去睡衣,换上了别的衣服。可是,一转念,她又把睡衣穿上了。她从屋门走出来,坐在门边。她感到非常闷热而且心情烦躁,于是使劲扇起扇子来。莱迪奈太太走过来,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餐桌上的乱糟糟的争吵把我弄得心烦意乱,”艾琳娜回答说,“我讨厌争吵不休和大惊小怪。罗伯特突然莫名其妙地要走,好像是什么生命攸关的大事似的!他今天早晨一直在我这儿,可他对墨西哥的事只字未提。”
“确实如此!”莱迪奈太太表示同情。“这说明他根本没把我们大家,特别是你,放在眼里。要是别人,我倒不会大惊小怪。奈波伦家里的人都是夸夸其谈,不怎么靠得住的。可我没想到罗伯特也会干出这种事来。你不想去那边吗?去吧,亲爱的,不然会显得不礼貌。”
“我不想去,”艾琳娜负气又有些不快地说道,“我不愿再穿上衣服,挺麻烦的,我不去了。”
“你不用再穿什么了,就这身衣服好了,顶多再在腰上系根带子,你看我就是这样。”
“不,”艾琳娜坚决地说,“你去吧,如果我们都不去,奈波伦太太会不愉快的。”
莱迪奈太太吻了吻艾琳娜,同她道别后就离开了。说实在的,她倒真想参加现在还在喋喋不休进行的有关墨西哥和墨西哥人的空泛而热烈的谈话。
过了一会儿,罗伯特手拿提包走过来。
“你是不舒服吗?”他问艾琳娜。
“哦,已经好了。你这会儿就走吗?”
罗伯特划着一根火柴,看了看表说:“再过二十分钟。”火柴那突然而短促的闪光使周围显得更加黑暗了。罗伯特坐在孩子们放在外面的一条凳上。
“拿把椅子过来坐吧。”艾琳娜说。
“就这样挺好的。”罗伯特回答着,顺手戴上礼帽,随后又神色困窘地摘掉,用手帕擦着脸,抱怨起天气的闷热来。
“用扇子扇扇吧。”艾琳娜说着,把扇子递给他。
“哦,不用了,谢谢。扇扇子也不起什么作用,一停下来,反而更热。”
“男人们都这么说,真是有意思。我从来没听一个男人对扇扇子还有什么别的说法。你打算去多久?”
“说不定。可能不回来了。这要看事情发展得怎么样了。”
“但是,如果你还回来的话,那要多久呢?”
“那我可说不上来。”
“在我看来,这件事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出乎意料之外。我不喜欢那样做,我对你守口如瓶感到不能理解,你今天早晨连一个字都没跟我说。”
罗伯特一言不发,不做任何辩解。过了片刻,他说:“别用这种不友好的方式同我说再见。我以前从未风过你发脾气。”
“我也不想同你不愉快地分手,”艾琳娜说道,“可是,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懂得我的心意吗?我已经习惯了跟你在一起,习惯了让你随时陪着我。你的行动却好像是不友好的,可能是故意的。对此,你甚至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啊,我还在计划着,我们怎样才会在一起,冬天能在城里见到你,那时我们会多么高兴啊!”
“我也这么想来着,”罗伯特未加考虑就脱口而出,“也许,那是……”他猛地站了起来,向艾琳娜伸出手。“再见吧,亲爱的彭迪列太太。再见。你不会———我希望,你不会完全忘记我吧!”艾琳娜一把抓住了罗伯特的手,紧紧握住,不肯放开。
“你定时给我写信来,好吗,罗伯特?”她近乎有些恳求地说。
“我会的。谢谢。再见!”
这多么不像罗伯特!即使是最普通的朋友,对这样的恳求也不可能只是说:“我会的。谢谢。再见!”
显然罗伯特已同主楼那边的人们说过再见了。他走下台阶,向波戴利走去。波戴利正扛着船桨,站在外面等他,他们的身影在黑暗中逐渐消失了。
艾琳娜只能听到波戴利说话的声音,罗伯特显然连打招呼的话都没和同伴说一句。
艾琳娜双唇抽动着,咬着手帕,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仿佛向另一个自我藏匿着自己的真实感情似的。这感情正折磨,或者说正撕裂着她的心。她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她重新感受到早在十几岁时,以及后来成为年轻姑娘后的那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爱的冲动。爱情的觉醒既没有缓解现实施加在她身上的压迫,也没有冲淡她对未来的朦胧困惑的憧憬所带来的痛苦。逝去的岁月,对她来说已变得毫无意义,她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值得吸取的教训。未来是个谜,对此她不愿进行什么深入思考,眼下这些就足够了,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她受着它的折磨,受着她曾绝望地确信自己永远失去了的,而今仍不愿放弃、又重被唤醒的那种欲望的折磨。
[book_title]第16章
“你一定很想念你的朋友吧?”在一个早晨,莱思小姐悄悄走到艾琳娜背后轻轻地问道。艾琳娜正要从别墅到海边去。自从她学会了游泳的几种常用技巧以后,已经在海水里消磨许多时光了。她在哥兰德岛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惟一能使她愉快的游戏也不能长久了。当莱思走过来,拍着她的肩膀跟她提起话头时,艾琳娜觉得这个女人好像是在有意破坏她压制着平静的心,或者更确切地讲,是侵犯她的感情。
在某种程度上说,艾琳娜周围事物的光彩、形象和意义都已伴随罗伯特的离开而褪去了。她的生活虽然依旧,但她的存在却犹如一件失去价值的褪了色的旧衣裳那样暗淡无光。她四处打听罗伯特的消息———就连和别人谈话时也总要把话题引到他身上。
她常在上午去奈波伦太太的家,情愿聆听旧式缝纫机那烦人的咔哒声。她坐在那儿,和奈波伦太太聊天,就像从前罗伯特在家时一样,陪他母亲谈话。她注视着屋子四壁上的挂的图画和照片,呆呆地出神。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本老式的相册。她怀着极大的兴趣翻阅着里面的照片,请奈波伦太太介绍这些照片包含的故事。
有一张是奈波伦太太的合影。小罗伯特坐在他母亲的膝上,脸圆圆的,将一节拇指含在嘴里,只有那双眼睛还能使人联想起现在的罗伯特。另一张也是罗伯特,是他五岁时的照片,穿着苏格兰短裤,满头鬈发,手里拿着一根鞭子。这张照片使艾琳娜觉得很有趣。艾琳娜最感兴趣的还是罗伯特大学时期的那张照片。
他看上去很瘦削,脸长长的,眼睛很有神,精明干练。遗憾的是,这本相册中没有一张罗伯特的近照,这使她更加怀念五天前离开的罗伯特。他走了,在艾琳娜身边,他给她留下的是一片辽阔无边的荒原。
“噢,罗伯特等到了需要用自己的钱照相时,就再也不照了,他说他发现了更精明的花钱之道。”奈波伦太太解释道。她说她收到了罗伯特在去新奥尔良之前写来的一封信,艾琳娜想看看,奈波伦太太告诉她不是在桌子上,就是在抽屉里或屏风上边,让艾琳娜自己去找。
信放在书架上。艾琳娜就像得到一件海洋珍宝,她不放过信封上的每一个细节。信封的大小、形状、连同那上面的邮政号码以及罗伯特的字迹都对艾琳娜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信的内容很简短,信上说他准备哪天下午离开城里,说他已打点好行装,一切都一帆风顺。在信中,他请母亲向所有的人转达他亲切的问候。信中没有特别提到艾琳娜,只是在附言中说,如果彭迪列太太想继续读完他曾念给她听的那本书,他的母亲可以在他房间里桌子上的一堆书籍中间找给她。对罗伯特不给她而给他母亲写信,艾琳娜不禁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妒火。
她对罗伯特的思念,已为大家所明确,不足为奇了。就连她丈夫在罗伯特走后的那个星期六回来时,也表示出对她的担忧。
“没有他,你怎么打发日子啊,艾琳娜?”他问道。
“他不在的确很无趣,”艾琳娜承认道。
彭迪列先生说他在城里碰到了罗伯特。艾琳娜连问了他十多个关于罗伯特问题,他都一一作答。例如:你们在哪碰上的?回答是早晨,在卡罗代里特街;他们在一个酒吧间一起喝了点酒,还抽了一支雪茄。你们都谈了什么?他回答说他们主要谈罗伯特去墨西哥的前景,他认为罗伯特前程远大;罗伯特看上去怎么样?他情绪是低沉,还是高昂,或是别的什么样子?等等。彭迪列先生认为总的看来,罗伯特对这次旅行,情绪还是很乐观的,这对一个到异国他乡寻求机遇的敢于冒险的年轻人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
艾琳娜心神不宁地用脚轻轻地敲着地,报怨孩子们为什么不在树荫下而在阳光下玩。她走下台阶,把他们从阳光下拉开,责怪混血保姆对他们照料不精心。
她总是想把罗伯特作为话题,引导丈夫谈及有关他的事,对此她一点也不感到唐突。她对罗伯特的感情,同对丈夫的———无论是曾感受到还是希望感受到的———感情截然不同。她渐渐习惯于把感情隐藏在心底,不把它表现出来,也从来不反抗。这些感情是属于她自己的,与其它人有什么关系?她确信她有保留它们的权利。有一次,艾琳娜曾对莱迪奈太太说,她决不会为孩子或其他任何人而牺牲自己,最终在两人之间引起了一场争论。两位夫人都觉得她们彼此间无法相互了解,充其量只不过是讲着同一种语言而已。艾琳娜为了避免无味的争吵,毫无意义的解释着:“我可以放弃那些非本质的东西和金钱,也可以为孩子牺牲生命,但对于自己我是怎么也不会放弃的,我想我已经把自己的观点说得非常清楚了。这是我最近认识到并不断在我生活中发生作用的某种东西。”
“我不明白你所说的本质与非本质的东西是指什么,”莱迪奈太太有些激动地说,“一个人再也不能作出比为孩子牺牲自己的生命更大的牺牲了,《圣经》里就这么说的。我敢肯定,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牺牲了。”
“啊,不,你会知道如何做的,”艾琳娜大笑着说。
艾琳娜对那天早晨莱思小姐提出的问题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那天,莱思小姐在海边碰见她,拍着她的肩膀,问她还记得罗伯特吗?
“啊,早安!莱思,原来是你。啊,当然,我很想念罗伯特,你是去海边游泳吗?”
“在整个夏天我都没有下过水,现在夏天都快结束,我怎么会去游泳?”小姐不自然地笑道。
“请原谅。”艾琳娜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觉有点尴尬。她应该记得莱思小姐忌讳下水,这件事曾经被人们嘲笑。许多人判断,其原因主要在于她戴着假发,也可能是怕弄湿了她头上戴的紫罗兰,也有人把它归因于由艺术家的气质而形成的对水的厌恶心理。莱思小姐从衣兜里掏出一袋巧克力递给艾琳娜,表示她丝毫没有放在心里。艾琳娜很喜欢吃巧克力,因为巧克力解饿。她说巧克力虽然块不大,但含有很高的热量,可以免受饥饿。她常埋怨奈波伦太太的餐桌上从来不放巧克力,只有像奈波伦太太这样不近情理的人,才会把这种东西看作浪费。
“她儿子不在身边,一定会感到寂寞的,”艾琳娜跟你这样说的一个话题。“她让她最爱的儿子走了,这也够狠心的了。”
“她的最爱的儿子?我的天哪!是谁告诉你的?艾伦·奈波伦太太是为威戈恩才活着,而且只为他一个人,她从小就宠着威戈恩,把他惯得一无是处。她喜欢他的一切,甚至他走过的地面。
从某一方面讲,罗伯特是个不错的人,他挣钱全部交给家里,自己只留一点点零用。他是她最爱的儿子!说实话,我倒很牵挂这个可怜的孩子,亲爱的。我喜欢见到他,听他讲当地的事———他是奈波伦家惟一有出息的人。他经常到城里来看我,我喜欢跟他开玩笑。而那个威戈恩,哪怕把他绞死也丝毫不为过!真奇怪,罗伯特那回怎么没把他打死呢?”
“我还以为罗伯特对他兄弟很耐心呢。”艾琳娜说道。只要讲到罗伯特,任何事她都有兴趣。
“哦,大约两年前,罗伯特用鞭子把那家伙狠狠地揍了一顿,”莱思小姐说,“那是因为一个西班牙姑娘。威戈恩认为除了他谁也不能碰她。有一天,他看见罗伯特同那个姑娘在一起,可能是讲话,也许是一块游泳,也可能是一起散步,或是帮她提篮子———我记不准到底是为什么了———他居然张口大骂。罗伯特当场把他揍了一顿,让这坏蛋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他应该再挨一次胖揍!”
“那个姑娘叫玛利塔吧?”艾琳娜问。
“玛利塔———是的,是叫这个名字。玛利塔,记起来了。哦,她很不老实,是个坏蛋,那个玛利塔!”
艾琳娜低头看着莱思小姐,对于自己竟然听她说了这么久的不安好心的话感到非常奇怪,不知为什么,她开始感到有些沉闷,似乎是不快。她让莱思小姐留下,同孩子们一起坐在帐篷的荫凉处。艾琳娜跳进水里,畅快地游起来。秋天快到了,水有些凉了。她感到精神好了些,浑身是劲。她在水里呆了好久。其中一半原因是希望莱思小姐不再等候她了。
但是莱思小姐一直没走。在回去的路上,莱思小姐显得非常和蔼可亲,不住嘴地称赞艾琳娜穿上游泳衣是如何地光彩照人。
她还谈到音乐,希望艾琳娜能到城里去看她。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卡片,用铅笔写下了她的地址。
“你什么时候走?”艾琳娜问。
“下星期一。你呢?”
“也是下星期,”艾琳娜回答道,然后又填上一句,“这个夏天过得真愉快,是吧,莱思?”
“是啊。”莱思耸耸肩,赞同地说。“如果没有蚊子和那对法雷瓦孪生姐妹的唠叨,会更好一些。”
[book_title]第17章
在新奥尔良的埃斯布兰德街,彭迪列家有一座非常漂亮的住宅。这座庭院由两座别墅式的宽大房子构成。阳台宽大敞亮,凹纹圆柱支撑着坡形的檐顶。在房子的表面刷着耀眼的白漆。窗子外层的百叶窗,或叫做遮敞窗,是绿色的。庭院非常洁净,栽满了路易斯安娜那南部盛产的各种花草。室内挂着高贵精致的家俱,古香古色。地板上铺着松软的地毯,门窗上垂挂着华丽雅致的帷幔,四壁墙上挂着高雅的名画,此外,还陈设着雕花玻璃和银质器皿,就连桌面上铺的也都是锦缎。很多少妇对这一切都曾羡慕不已,没有谁的丈夫能像彭迪列先生那样肯在这些东西上面多花钱。
彭迪列先生总爱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仔细查看各种摆设,看是否缺少什么。他对他的财产很珍惜,这当然主要是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他的。他常常凝视一幅画,或是一尊小雕像,或是一幅贵重布料制成的带饰边的帷幔。总之,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由他经手购置的,并成为他神圣家族的一部分财产,他就会从内心感到满足。
每逢周二下午———星期二是彭迪列太太的会客日,来探访的人总是接连不断的。那些太太们经常坐着四轮马车或公共马车前来拜访,但如果天气好,路又不远的话,当然也可以走着来。一个肤色不太黑的混血佣人,穿着燕尾服,手里端着个小银盘,站在门口接收名片,然后引导来访者走进客厅。一个戴长筒形帽子的女佣人在客厅里为客人们斟酒、倒咖啡、拿巧克力,招待客人。这天,彭迪列太太总是穿着漂亮的礼服,接待来访者,把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花在客厅。有些太太喜欢由丈夫陪着在晚上来,所以直到夜里她还仍要继续接待。
彭迪列太太婚后六年来,像进行宗教仪式一样,不断重复着这样枯燥单调的规矩。当然,与其它家庭并没有不同,周末晚上她也时常陪丈夫听歌剧或看话剧。
彭迪列先生每天早上九十点钟离开家,在晚上七点之前很少能回来———开晚饭是在七点半钟。
从哥兰德岛回来几周后,一个星期二的晚上,彭迪列先生和太太单独坐在餐桌旁。孩子们早已到了床上,从卧室方向不时传出光着的小脚相互拍打的声音和保姆的哄他们们睡觉的劝声。那温柔的劝导声和安慰声越来越大。彭迪列太太没有穿通常在星期二穿的迎宾礼服,却穿得很随便。对这种事情一向非常讲究的彭迪列先生,在盛完汤并把剩下的汤递给正在侍候他们的男佣人时,注意到艾琳娜的打扮。
“你累了吗,艾琳娜?今天都接待了哪些客人?客人多吗?”
他问道,尝了一口汤,然后往汤里放着胡椒、盐、醋、芥末等顺手可以够到的各种调料。
“客人倒不少,”艾琳娜说,舒适地喝了一勺汤,“我下午出去了,回来时看到了他们的名片。”
“你出去了?”彭迪列先生有些惊异地叫了起来。他放下小醋瓶,在眼镜片后看了妻子一眼。“啊!什么事让你占去了会客的时候?什么事非今天下午去办不可?”
“没什么事。我想出去走走,就出去了。”
“唉,我真希望能有一个公理解释,”丈夫说,口气有点缓和了下来,说着又往汤中加了点胡椒。“唉,亲爱的,我想你应该懂得,大多数人是不应该这么做的。如果我们还想在社会上生活下去并随上主流的话,那么对于社会习惯就应该尊重。如果你觉得今天下午非出门不可,那总要有个适当的理由吧?”
“这汤糟透了!真奇怪,怎么连个像样的汤都做不好,街上站着吃的自助午餐都比这汤强得多,布丝鲁波夫人来了吗?”
“我忘了有谁来了。乔,把名片盘拿来。”
佣人退下去,很快就又回来了,把盛着客人名片的银盘端了来。他把盘子递给了彭迪列太太。
“给彭迪列先生,”艾琳娜说。
乔又把盘子递给彭迪列先生,顺手挪开了那盘汤。
彭迪列先生一目十行地看着名单,大声念出几个,还评论说:“代尔斯拉丝姐妹。今天上午,我与她们的父亲做了一大笔期货交易,姑娘们很漂亮,很快应该出嫁了。布丝鲁波夫人,她丈夫能跟我们做一笔比这大十倍以上的生意。我看,他的买卖能赚大钱,你应该和她保持通信。詹姆斯·海曼斯特夫人,还有休。你跟海曼斯特夫人来往越少越好。拉法斯夫人,从卡拉尔顿村来的,这也是个又穷又老的家伙。威格斯小姐,埃莉诺·博尔顿夫人……”他把卡片推向一边。
“我的天!”艾琳娜再也无法忍受,叫了起来,“对这事,你怎么这么认真,真是小题大作!”
“不是小题大作,这是值得我们严肃对待的重要的小事!”
鱼烧焦了,彭迪列先生看都不看它一眼,可彭迪列太太说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烧焦的糊味。彭迪列先生觉得烤肉也不合口味,而那盘炒菜根本就难以下咽。
“我认为,”他说,“为这个家,我们花了不少钱,我们至少应该有一顿能使人吃得下去的饭菜,以便不使外人对这个家说三道四。”
“过去,你不是总认为这个厨师是很不错吗?”艾琳娜冷淡地答道。
“那是她刚来的时候。厨师也是个人,要有人指导他们,就像所有被雇用的人一样。设想一下,如果我从不约束雇来的那些人,让他们各行其是,那么,用不了多久就会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
“你上哪儿去?”看见丈夫从餐桌旁站起身来,艾琳娜问道,他除了喝了几口加上各种佐料的浓汤外,再没吃什么了。
“我到俱乐部去吃饭,再见。”他穿过大厅,从衣架上摘下帽子和手杖,走出了房子。
这是常有的事。虽然她早已习惯,但仍然感到心情不快。过去曾有好几次,她被搞得吃不下饭。其实,她有时还是去厨房的,勉强对厨师做出一些要求。有一次,她居然自己待在房子里,捧着一本烹调书,研究了一个晚上,开出了一张一周的菜单。这对她,虽说出于无奈并有些难堪,但是终于做了一个女主人该做的事。
可是今天,却在难以压抑的怒火中吃完了饭。她的脸发红,两只眼睛闪射着怒火。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告诉男佣今晚她谁也不见。
彭迪列太太的房间宽敞而漂亮。女佣人把灯芯拨得很低,轻柔如水的灯光给室内增添了一层梦幻似的色彩。她站在一扇敞开的窗前,俯视着静寂黑暗的花园。黑夜具有的神秘诱惑,似乎都凝结在那幽暗的摇曳着的芳香馥郁的花丛和树荫里了。彭迪列太太经常在这半明半暗的神秘的夜色中探寻自我,体味自我。她的心与夜晚交相辉映。现在,她发现从夜空和星际间隐约传来的声音并不能使她感到安慰。在她看来,那些只不过是些嘲笑和悲叹,既没有许诺,也没有希望。她转回身,开始在房间里焦灼地踱来踱去。她手中的薄纱手帕撕成一条一条的,搓成一个小球,扔掉了。突然,她停住脚步,从手指上撸下结婚戒指,丢在地上。然后用脚使劲地蹂踩这枚滚落在地板上的戒指,想把它碾碎。然而,她那小巧的靴底不仅丝毫无损于这个闪闪发光的小圆环,就是一条小痕迹都未曾留下。一股激烈的感情冲击着她。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花瓶,向壁炉的砖墙掷去。她想进行一点什么破坏,只想听到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听到打碎玻璃的声音,女佣人惊慌地跑进屋来看出了什么事。
“一个花瓶,掉在壁炉上了,”艾琳娜说,“不要紧,明天早晨再打扫吧。”
“哦,玻璃碴儿会扎脚的,太太。”那个年轻佣人一边说着,一边收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碎玻璃片,“那是您的戒指,太太,在椅子底下呢。”艾琳娜伸手拾起戒指,像没事似的戴在手上。
[book_title]第18章
第二天清晨,彭迪列上班前,问艾琳娜能不能约个时间在城里碰头,一起商量着给房间里增添些摆设。
“不需要买什么新家具了,莱恩斯,在我看来你太浪费了,难道你不想做些储蓄或用这钱干点别的吗?”
“致富的门径是赚钱,不是省钱!亲爱的艾琳娜。”丈夫回答说。他不由地为此感到很扫兴。他一边道别,一边对太太说,她气色不好,少言寡语,脸色苍白,应该注意多照料自己。
丈夫走了。彭迪列太太站在阳台上,被空虚无聊所缠绕,这样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顺手在缠绕青藤的茉莉花枝头上摘下几片花瓣,凑到鼻前闻闻,之后就将它们随手扔在晨衣的胸襟上。
孩子们正在花园小径上拉着一辆小车飞跑,车上装着木块和小木棒。混血保姆小跑着,装出一副笑脸、笨拙地跟在后面,保护着孩子们。街上,不时传来苹果小贩的叫卖声。
艾琳娜若无所思地望着保姆的脸,但是她眼睛里并没有谁。
那街道,那孩子,那苹果小贩,和那眼前的花朵,这一切似乎构成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充满着敌意,都与她做对她回到了房间。她本打算去厨房,跟厨师谈谈昨晚那碗做得糟糕的汤,但他的丈夫已经做过了。她太不适合干这种事了。在主人与佣人之间发生什么矛盾时,彭迪列先生总能找出令人信服的论据来证明主人的正确。在他离家上班时,他确信当天晚上和以后的几个晚上,一定能和艾琳娜一起吃上名副其实的家庭晚餐了。
艾琳娜差不多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重新审视她自己的素描作品。但它们总是存在各种不足与缺陷,这在她看来是那样显眼。她本想再画一会儿,可又没兴致。最后,从这堆素描中她选出几幅在她看来不太丢人的,放在一起,紧接着,她穿好衣服,带上这几幅画,走出了家门。她穿的这身上街时才穿的长裙,这使她看起来美丽动人,与众不同。她的脸略呈棕褐色,那是海滨日光照射的痕迹,前额光洁平滑,与头发相映闪闪发亮。她的脸
上有几颗微小的、不显眼的雀斑,下唇边有颗小黑痣,靠近额头的地方也有一颗,给头发半掩着。
艾琳娜在街上慢慢走着,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罗伯特。她仍然迷恋着他。虽然她曾努力过多次,丢开那些只会使自己伤害的回忆。但是对罗伯特的思念,好比魔鬼附身,使她无法摆脱。她并不想沉湎于对往日相处时细节的回忆,也不想方设法地去品评他的人品。她只是思念那个人,那个她整个身心从属的人。有时候,这种思念之情仿佛就要消逝在忘却的迷雾之中,可是很快地,它又以比以前更鲜明,强烈的色彩重新出来,把她拖入更加无法摆脱的迷恋之中。
这时,艾琳娜正走在去往莱迪奈太太家的路上。她们之间仍然保持着在哥兰德岛结下的友好关系。回城后,她们还时常来往。莱迪奈家住在离艾琳娜家不远的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在那儿,莱迪奈先生开了一家药店。他们经营药品,他们的生活殷实。莱迪奈的父亲从前也是做药品生意的,因而继承父亲产业的莱迪奈先生在药品行业有很牢固的根基。在同行中他以宽厚的性格与清晰的头脑而著称。莱迪奈家位于药店对面那座宽敞的公寓里过廊的一侧。在艾琳娜看来,他们的生活是地道法国式的,到处都是异国情调。那间和公寓跨度一样的客厅,既宽敞又舒适。
在这里,莱迪奈夫妇每两周举行一次周末音乐会,接待朋友们。会后,人们坐得一桌挨一桌,玩各种扑克游戏。作为音乐会,总少不了一把大提琴、一把小提琴和一支笛子,这当然都是朋友们自己带来的。乐声响起后,一些人合着唱歌,还有一些人喜欢坐在钢琴旁弹奏不同风格的即兴曲。莱迪奈家举行的音乐会在远近都很出名,令每一个能到这里来的人都感到很荣幸。
艾琳娜跨进屋门时,她的朋友正忙着清理洗衣房早晨送还的衣服。艾琳娜被随便带到了莱迪奈太太的跟前。见艾琳娜来访,莱迪奈太太立即把手中的活放下了。
“塞特和我全能处理这些事,这本来该是她的活,”莱迪奈太太解释说。艾琳娜很不好意思打扰了她。接着,莱迪奈太太叫进来一个年轻黑人女佣、用法语吩咐她仔细核对一下洗衣单子,特别要注意莱迪奈先生上周丢失的那块漂亮的亚麻布手帕是否送回来了,另外把需要缝补的衣裳挑出来,另外放在一边。
吩咐完毕,莱迪奈太太挽起艾琳娜的胳膊,穿过客厅,走进了前厅。那儿很凉爽,花瓶里玫瑰的香气充满了整个空气。
莱迪奈太太在家穿着便服,胳膊几乎完全赤裸着,丰腴,雪白的脖颈上那柔和的皱纹清晰可见,看上去她更加娇媚年轻。
“不知道我能不能学会画画儿。”她们坐下来后,艾琳娜一边微笑着,一边打开了那卷素描画儿,一张一张的展开它们。我想,我应该重新做一份工作,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做什么呢?我想重新拣起绘画儿来,拜莱德波先生为师,再好好学学,依你看这有价值吗?”
艾琳娜心里很清楚,莱迪奈太太在这类事情上是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看法的。她之所以这样做,只不过是因为自己下不了决心,想在莱迪奈太太这儿听到一些鼓励和赞许的话,以便促使她采取行动的决心。
“你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亲爱的。”
“别胡说。”艾琳娜嘴里反驳着,心里却很高兴。
“说真的,你的天资是不可估量的。”莱迪奈太太坚持着,一张一张地看着素描,先凑近看,然后又把它们高举过头,偏着头眯起眼睛看。“毫无疑问,这张巴比伦农民像应该镶在镜框里。
还有这篮子苹果,这是我见过的最逼真的画,苹果逼真得简直可以伸手从篮子里拿出来。”
对朋友的赞扬,艾琳娜禁不住得意起来,好像她的作品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她挑选几幅,自己保留起来,其余的都赠送给了莱迪奈太太。莱迪奈太太对这些画的赞扬显然是大有些言过其实了。不久,当她丈夫从药店回来吃午饭时,她又马上委有得意地让丈夫看这几幅画。
莱迪奈先生是那些被人们称作“精英分子”的人物之一。他永远是乐观的,这与他的心地善良,宽宏大量,熟谙人情世故是相一致的。他跟他太太讲的英语有一种重音,这必须经过仔细辨别才能辨出来。而艾琳娜的丈夫讲英语却没有任何重音。莱迪奈夫妇彼此间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如果世界上真有哪两个人能合二而一,融为一体的话,毫无疑问,除了他们再没别人了。
当艾琳娜坐在桌旁,准备同莱迪奈夫妇共进午餐时,她在心中揣测着:“该不会是一顿草药餐吧?”饭菜端上来了,她就觉得自己言论是太可笑了,那是一顿味美可口的午餐,简单而精致,无懈可击。
莱迪奈先生对艾琳娜的来访感到高兴,刚一见面他就立刻发现艾琳娜脸色不如在哥兰德岛时那么好了。他劝艾琳娜服用一种增强体质的营养药,莱迪奈先生很健谈,内容很广,例如政治、市内新闻乃至街坊邻里的小道消息等。他态度诚恳,兴致非常高,每一个音节都带有一种强调的语气。他讲的一切都令他太太着迷。时而停下刀叉,专心地听着,不愿意有一个字听不到,时而随声附和或是代他把话说完。
艾琳娜告别了莱迪奈夫妇,走上大街。她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更加心神不定,若有所失了。对这个似乎由上帝安排的和谐家庭的小小窥视,并没有使她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什么遗憾或者新的渴望。在她看来,这与她理想中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在她眼里这种和谐只不过是令人迷失心神的绝望和厌倦。她不由得对莱迪奈太太产生一种怜悯之情———一种对生活平淡却竟不自知的人的怜悯,并以这种生活为最高准则的盲目满足的人生的遗憾。
莱迪奈太太沉浸在这种自满自足之中,向来不知痛苦是什么,也从未领受过那种令人全身心投入、意乱情迷的生活的味道。艾琳娜模模糊糊地感到奇怪,意乱情迷的生活是什么意思?他也无法立即说清楚到底有什么含义。它仿佛像一种不可捉摸的幻影掠过了她的心。
[book_title]第19章
艾琳娜很快就意识到她实在不该用脚蹂踩结婚戒指和往壁炉上摔花瓶,这样的举动真是太愚蠢,太孩子气了。她以后再也不干那种为了一时痛快忘乎所以,但没有任何意义的傻事。她开始做她喜欢做的事,体验她喜欢的情绪。星期二,她从不在家接待客人,也不回访任何客人。她再也不想伪装成一个贤淑的妻子和好母亲了,也不想再围着家转。她按着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为变换不定的念头和忽然到来的古怪想法所左右着。
彭迪列先生对太太一向是比较宽容的,可是艾琳娜近来一系列异乎寻常的举动使他感到非常吃惊和不可理解。艾琳娜竟然全然不顾一个女主人应尽的责备。这使他恼怒。但是面对自己丈夫的非难,艾琳娜竟以异常桀骜不驯的姿态予以回敬,仿佛她已决计再也不做一个温顺的妻子了。
“我以为,作为一名女主人,一个孩子的母亲,整天泡在画室里,这太有失体统了。而这些时间你应该献给家里,使它更舒适些。”
“可我喜欢画画儿,”艾琳娜回答说,“希望我永远喜欢它。”
“那么,就看在上帝的份上,画吧!但是不能因为画画而全然不顾家。你看看莱迪奈太太,人家喜欢搞音乐,但也并没有不管不顾家里。她这个音乐家可比你这个画家强多了。”
“她并不是什么音乐家,我也不是什么画家。我放弃其他事情并不是因为画画。”
“那是为了什么呢?”
“哦,我也不知道。你别管我的事,别管我!”
有时,彭迪列先生甚至会萌发一种可怕的想法,他太太的神经是否出了毛病,在心理上难道失去了理智?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全然变了一个人了。也就是说,她正在慢慢的露出原形,正在抛弃那个虚假的自我,那个自我和众人一样把自己的真面目掩藏起来而以另一个脸谱出现。
彭迪列先生尊重太太的意愿,没有再管她,到自己办公室去了。艾琳娜来到了楼上她的画室———那是顶楼上的一个明亮的房间。艾琳娜开始全身心投入地工作起来。虽然还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作品,仅仅这工作就可令她心花怒放。有一段时间,家里所有的人都为她的艺术服务。孩子们被叫来当模特儿。起初他们觉得很有趣,可很快就没了原来的好奇心,觉得乏味,因为他们发现这并不是母亲为了他们的高兴准备的游戏。混血保姆也被叫来了,她在艾琳娜的画板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具有原始人般的好耐性。在这种时候,孩子们就由其他佣人照看着,但是就没有人打扫客厅了,弄得脏兮兮的。有时,一个年轻女佣人的背部和肩膀偶尔显现出的一种古典美的线条,或她那严实的帽沿下露出的一绺头发激起了艾琳娜的创作灵感,她也就立刻成为女主人的模特儿,展开了为艺术而服务的活动。这会儿,艾琳娜一边画
着,一边轻声唱着那支那首在海边学会的小调:“如果你知道……”
对于大海的回忆令她无法平静。她仿佛又听见了轰隆隆的大海波涛的拍击声和呼啦啦的风吹船帆的声响,好像又看见了海湾上空的那轮明月,感受到那温煦的南风。一股莫名的、不可阻碍的情感流遍了她的全身,手就再也无法拿稳画笔,眼睛也有点发涩。
有时,她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那是当她觉得整个身心与奇幻的颜色、飘渺的幽香与南方晴空下温暖的阳光融为一体时所感受到的。她无拘无束的呼吸,是那样幸福。每逢这时,她总喜欢到那些陌生而奇异的地方去漫步。她发现了许多阳光充足,令人困倦的,适于幻想的所在。她完全可以单独呆着,不受任何人私事干扰。
而更多的时候,她觉得的却是没有什么愉快。当她感到生活毫无既无所谓喜又无所谓悲,生死毫无意义,生活像一座变了形状的地狱,人不过是像条虫子盲目地抗拒着不可避免死亡的时候,她的心情总是忧郁不乐的。在这样的日子,她无法工作,也不用想象去编织奇幻的梦,心也再受不到刺激和温暖。
[book_title]第20章
艾琳娜去找莱思小姐就是后一种心情。她并没有忘记她们上次在海边的交谈给她留下的不愉快的印象。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见她,主要是想听她弹钢琴。中午刚过,艾琳娜就动身去拜访这位钢琴家了。不幸的是,莱思小姐留给她的名片不知放到哪儿去了,她只好先到城市居民地址簿中去查找。费了很大力气,她发现这个女人住在边维列斯街。这条街离她家还相当的远。
这本居民地址簿是一年以前或更早些时候编成的。当艾琳娜按着那个地址找到那个门牌时,发现那所房子里住着一个出租带家具房子的体面的混血儿住在那所房子里。他家住在这里已经不短了,对莱思小姐的下落一无所知。实际上,对于别的邻居他们也不了解。他们向艾琳娜担保说,他们的房客都是有身份的。艾琳娜无心同他们讨论阶级划分问题,她快步走向邻近的一家副食店,心想莱思小姐一定会把地址留给这家店主人。
店主人在回答艾琳娜时说,莱思小姐对他来说,完全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根本不想与她认识,也不想知道任何关于她的事,不夸张地说她是住在这条街上最令人讨厌、名声最坏的女人。店主人认为是上帝的恩赐让她搬走了,甚至他因为自己不知道她哪去了而感到是上帝的恩宠。
寻访中,这些意想不到的困难,反而更增加了艾琳娜想要见到莱思的愿望。她费力地想着谁会帮助她。她知道,问莱迪奈太太是没用的,因为她一直对这位乐师极为冷漠,艾琳娜记得,她像那个副食店老板一样曾对莱思小姐流露出厌恶的情绪。突然,她想到了奈波伦太太,对于莱思小姐,奈波伦太太恐怕是最有帮助的人了。
艾琳娜知道,奈波伦太太进城来了,因为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于是,她向奈波伦家居住的查尔斯特走去。
刚一看上去,奈波伦的家简直像座监狱,门和底层窗户上装着铁栅栏,这令人想起古王朝时期的陈迹。这不禁令艾琳娜惊讶,这家的主人怎么没把它们拆掉呢?房子的四周是高大的篱笆,把花园围在正中间。面朝大街的门紧闭着。艾琳娜伸手按了按门铃,然后站立在人行道上等候着。
威戈恩来开了门。一个黑人妇女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紧紧跟随着。他们还没进门,就传出来了他们的争吵声。那个女人———似乎有点神经质———要求威戈恩让她做她自己的事,比如为来访者开门。
见到彭迪列太太,威戈恩又惊又喜,他丝毫没有掩饰这种情绪。威戈恩是一个有着黑色眉毛的、非常英俊的十九岁小伙子。
他非常像他的母亲,但脾气比他母亲还坏。他让那个黑人女人赶快去通知奈波伦太太。说彭迪列太太想见她。那女人对威戈恩没让她去开门而满腹牢骚,仍然小声地抱怨什么,没理威戈思的话,又回到花园里她原先锄草的地方。这下可激怒了威戈恩,他破口大骂起来,恶毒地诅咒着。因为说的又急又快,艾琳娜几乎没听清一个字。不管怎么说,这顿辱骂显然是生效了,那女人终于放下锄头,嘟嘟哝哝地走进了房里。
艾琳娜不想进到屋里去。她觉得屋子的侧廊看上去不错,那里有座椅,有柳条编的安乐椅,还有一张小桌子。她走过去坐了下来,一连走了这么远的路,实在太累了。她轻轻地摇晃着摇椅,用手轻轻抚平阳伞上的皱折。威戈恩拖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解释说,那女人有失体统,平时没有人管理,所以她才敢违抗他的命令。威戈恩说他昨天早晨才从哥兰德岛回来,他几乎一个冬天都没离开那里。由于他在那儿,哥兰德岛上的一切才井然
有序,并已为明年避暑的游客做好了一切准备。
可是,人不管怎么忙,还是得适当地休息一下。威戈恩跟彭迪列太太说,他时常找借口进城逛逛。他昨天还进了一趟城,这件事可不能告诉她母亲。于是,他放低了声音,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关于昨天进城发生的事。当然,他不便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彭迪列太太,因为她是女人,不明白那种事。这件事大体的过程是这样的。起初,他透过一扇百叶窗,发现有个姑娘在窗后偷偷窥视他,还向他微笑。哦,那姑娘真是个美人!威戈恩向她微笑,并走了过去,和她交谈起来。威戈恩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这样的机会,彭迪列太太对这一点十分清楚。她竭力装着一幅没有兴趣的样子,可这年轻人还是引起了她的兴趣。这可能在她的面部表情中有所流露。这使年轻人更放肆了,要不是奈波伦太太的及时出现,彭迪列太太真可能会被那夸张的荒唐故事扰乱心神呢。
奈波伦太太依然保持着夏天的习惯,仍穿着白衣服。当她看见彭迪列太太时,快乐和热情完全表现在眼睛里,不断地地询问着。她问彭迪列太太为什么不进屋去坐?你来些点心好吗?为什么回城后一直不来看我?亲爱的彭迪列先生怎么样了?那两个淘气的孩子好吗?今年的十一月比往年天气都好是吧?等等。
威戈恩来到母亲身边的柳条安乐椅边,斜着身子坐了下去。从那里他可以直接盯着艾琳娜。刚才他们俩人谈话时,他不自觉地从彭迪列太太手中接过了那把阳伞。这时儿,他扬起脸,撑开伞,飞快地在头上旋转着。奈波伦太太抱怨说,回城后不习惯任何东西,生活太枯燥了,平时除了威戈恩偶而从岛上回来住上一两天外,几乎见不到任何人。那里的工作无穷无尽,一会儿闲工夫也没有。在她们谈话的时候,威戈恩在安乐椅上卷身子,向艾
琳娜暗送秋波儿。彭迪列太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什么同谋者。迅速摆出一幅严厉的漠不关心的表情。
奈波伦太太对彭迪列太太说,罗伯特后来又来过两封信,信上没讲什么。接着奈波伦太太恳求威戈恩进屋去找罗伯特的信,威戈恩没动,说根本没必要去找,他完全记得信上说了些什么。
可当真让他复述时,他却吭哧着什么也说不出来。罗伯特的两封信,一封来自维拉·克鲁兹,一封来自墨西哥城。信上说他已经见到了蒙威尔,他正努力帮助他。在经济上他目前和离开新奥尔良时没什么变化,但有一个值得乐观的前景。
在信中罗伯特描述了墨西哥城的风土人情。他向家人问好,信里夹有一张给他母亲的支票。最后他请母亲转达他对朋友们的真挚问候。这就是这两封信的基本内容。艾琳娜想,这信里哪怕只谈到她一句,她都会高兴的。和罗伯特分别时的怅然若失。她忽然想起来,她到这儿来的目的是要询问莱思小姐的地址。
奈波伦太太知道莱思小姐的住址,把它给了她。她还对艾琳娜没有留下来共度那美好的下午表示惋惜。不过时间已经不怎么合适了,改天再去看她也行。
威戈恩撑开阳伞,跟着彭迪列太太走过花园的甬道,来到了车旁。威戈恩请求彭迪列太太一定要对他刚才讲的事,保守秘密。艾琳娜听后大笑起来,同他开起了玩笑,但这件事并不十分值得保持秘密。
“彭迪列太太真漂亮!”奈波伦太太对儿子说。
“漂亮得令人神魂颠倒!”威戈恩也说,“看来她是天生的城里人,看上去她全变了。”
[book_title]第21章
许多人认为,莱思小姐是因为讨厌乞丐、小贩和那些“不速之客”,才总是住在公寓的最高一层。她这间阁楼里狭小的前庭有许多窗户,全都很脏,但由于它们几乎总是开着的,因而看上去倒也没什么。这些窗户是屋里的光线和空气的来源。偶尔,也从窗外吹进一些炊烟和灰尘。从窗户望出去,可以俯瞰到一条小河,欣赏到密西西比河上汽轮的高高烟囱和桅杆。前屋摆着一架巨大的钢琴,使房间显得更小了。莱思小姐睡在隔壁的一间里。在第三间也是最后那个房间里,装着一个柴油炉。每当她不愿下楼去附近的小馆吃饭时,就用炉子自己做着吃。这成了她的餐厅,她所有贵重的物品都放在那个她心爱的古老碗橱里。那碗橱的历史至少有一百年了,磨损得破烂不堪。
当艾琳娜敲开门走进前屋时,看见莱思小姐正站在窗前。修补一双旧鞋。看见艾琳娜走进来,那个身高很低的乐师高兴的不得了。她笑得那么开心,全身上下抖动着,脸都扭曲了。艾琳娜觉得,这个女人站在那儿,在午后的光线中没有丝毫脱俗之感。
那朵用旧黑丝带系着的紫罗兰假花仍戴在头上。
“你总算还记得我。”莱思小姐停住了笑,对艾琳娜说道:“我自言自语到:“啊,她才不会来呢!”
“你猜过我会来看你吗?”艾琳娜微笑着问道。
“没想过,”莱思答道。
说着,她们在靠墙的小沙发上坐下来,坐得小沙发嘎吱吱直响。
“不过,你来了,我非常高兴。我在后面那间房子里烧着水,正想煮咖啡。我想,你总不会不答应和我一起喝咖啡吧?啊,我可爱的朋友,你近来好吗?你总是那么漂亮,那么健康,那么快乐!”她把艾琳娜的手攥在自己那刚劲和小巧的手指间,然后抬
起她那冰凉的手指,就好像艾琳娜的手是琴键。
“不错,”莱思小姐继续说,“有些时候,我想你是总也不会来了,就像上层社会的那些女人一样,仅仅是口头答应,决不会真来。因为我有一种感觉,你不喜欢我,彭迪列夫人。”
“我确实不知道我是否喜欢你,”艾琳娜回答道,用一种讽刺的目光,把这个矮个女人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显然,彭迪列太太坦诚的回答,使莱思小姐觉得很满足。为了表示感谢,她走到柴油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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