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记忆裂痕
[book_author]菲利普·迪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24748
[book_dec]记忆裂痕 菲利普·迪克短篇小说全集 1,20世纪50年代初期,菲利普·迪克通过大量中短篇作品进入科幻界,轰动一时。特别是在1953年至1954年短短两年间,共发表了五十六篇中短篇小说,可谓风头一时无二。其后,迪克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精力,成为最多产的科幻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以对人类本质的思考、对未来诡异离奇的幻想,以及才华横溢的流畅叙事蜚声国际。本套中短篇小说集共五册,收录了菲利普·迪克所有的短篇小说,基本按创作年代编排。通过这些作品,我们能看到这位伟大的思想者如何踏上漫漫征程,吟唱出一首首科幻梦幻曲,最后终成一代科幻大师。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说全集五卷本:记忆裂痕·命运规划局·预见未来·少数派报告·全面回忆
[book_img]Z_10738.jpg
[book_title]自 序①
要定义什么是科幻,首先要从“什么不是科幻”说起。科幻并不能定义为“一个发生在未来的故事(或小说或戏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存在一种叫作“太空历险”的东西。这类故事虽然发生在未来,但并不属于科幻,它只是包含了在未来太空中依靠超级先进科技进行的冒险、战斗和战争。那么,为什么这不是科幻?这看起来很像是科幻,例如多丽丝·莱辛②等人也认为它是。但“太空历险”缺乏独特的创新观念,而这恰恰是科幻中必不可少的要素。除此之外,科幻也可以发生在当下:平行世界中的故事或小说。如果剥离了未来背景和尖端科技,什么才能让我们称之为“科幻”?
我们来构建一个虚拟的世界,这是第一步。这个世界事实上并不存在,但以我们已知的社会为基础。也就是说,现实社会是科幻的起点:虚构的社会以某种与我们不同的方式发展,也许旋转了九十度,就像在平行世界中那样。作者用自己的某种才智使我们的世界发生位移,让它发生逆转或是跃进。这个世界必须至少在一个方面与当前世界存在区别,而这种区别必须足以产生一些在我们的社会中——或任何现在或过去已知的社会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种错位中必须贯穿着一个条理清晰、前后连贯的观念。也就是说,这必须是一种观念上的错位, 而不仅仅是造成一种琐碎或怪诞的混乱。社会观念的位移,这就是科幻的本质。如此一来,一个新的社会在作者脑海中诞生, 之后转移到纸上,再从纸上猛烈冲击读者的大脑。这就是认知混乱的冲击。读者知道,自己读到的内容并不属于他实际上生活的现实世界。
接下来,让我们来区分一下科幻与奇幻。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稍作思考就能知道为什么。想想超能力,想想西奥多·斯特金(Theodore Sturgeon)令人惊叹的小说《超人类(More Than Human)》中的变异生物。如果读者相信这种变异生物有可能存在,那么他会把斯特金的小说视为科幻。但如果他认为这种变异生物不仅现在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存在,就像巫师和恶龙一样,那么他读的这本书就是奇幻小说。奇幻涵盖了普遍认为不可能的事物,而科幻则涵盖了普遍认为在特定情况下可能出现的事物。但这实际上是一种主观判断,因为我们并不能客观地分辨出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这更多的是凭借作者和读者的主观臆断。
最后,让我们来定义一下优秀的科幻。观念的错位——换言之,创新的思想——必须是全新的(或者是旧想法的新变化), 必须能为读者带来智力上的刺激。这种新想法必须侵入读者的头脑,唤醒他至今未曾思考过的可能性。因此,“优秀的科幻小说”的评定是基于主观的价值标准,而非客观存在。尽管如此,我认为,的确存在这样一种东西,客观上,可以被称为优秀的科幻小说。
我想,加州州立大学富尔顿分校的威利斯·麦克奈利博士(Willis McNelly)说得很棒,科幻故事或科幻小说真正的主角是一个观念,而不是一个人。在优秀的科幻小说中,其观念是全新的、激发人心的。也许最重要的是,它能够引起读者大脑中衍生思路的连锁反应;可以说让读者的大脑突破窠臼,就像作者的大脑一样开始创造。因此,科幻小说既富有创造性也激发创造力,而主流小说大体上不这么做。我们阅读科幻小说(这么说时,我是作为一名读者,而非作家),是因为我们喜欢体验这样的过程,读到的内容中蕴含全新思路,在我们大脑中激起连锁反应。因此,最好的科幻小说会促使读者与作者之间最终形成一种合作,双方一起创造,也一起享受其中。快乐是科幻中本质的、最终的要素,那是一种发现新奇事物所带来的快乐。
1981年5月14日
①该文引自菲利普·迪克的信件。
②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2013),英国女作家,获2007 年诺贝尔文学奖,曾著有一系列名为《南船座中的老人星:档案》的所谓“太空小说”,并著有《什卡斯塔》《八号行星代表的产生》等科幻小说。
[book_title]引 言
[美]罗杰·泽拉兹尼
最初受邀为本书撰写引言时,我谢绝了。原因不在于菲利普·迪克的作品本身,而是因为,我觉得关于这个话题,我想说的一切都已经说过了。后来有人指出,我曾在很多不同场合谈过这个话题,即使没有更多的内容可以补充,借此机会重新整理汇总一下,也能令不少读者受益,毕竟他们以前很可能从未看过或听过我的意见。
于是我认真考虑了一下,也重读了以前写过的一些东西。这次哪些内容值得再次重复,哪些应该新加进去?我与菲利普只见过几面,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和法国;我们也曾就一本书进行过合作,这几乎完全出于偶然。在合作过程中,我们通常是信件往来或电话交流。我喜欢这个人,他的作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的电话交流更是充分体现出了他的幽默感。我记得有一次,他提到自己刚收到一些版权声明。他说:“我在法国拿到几百份诸如此类的东西,德国几百份诸如此类的东西,西班牙几百份诸如此类的东西……哎呀!听起来就像《唐璜》中的咏叹调!”在他的小说中,机锋与嘲讽无处不在,口头对话中表现的却是一种更加直接的幽默与俏皮。
我以前也谈过他的幽默感,提到他怎样拿大众眼中的现实来开玩笑。我还曾对他笔下的角色做了点儿概括总结。这么多年以后,我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引用自己的文字,既然如此,我就不作改动,直接引用了。
“迪克书中的角色往往是受害者、囚犯,以及被操纵的男人和女人。这些角色常常会让人觉得,这个世上有了他们,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这一点你永远无法确定。他们会努力尝试。他们往往直到棒球比赛最后一局的后半场才上场击球,这时双方的比分咬得很紧,双方都在努力争取上垒。两人已经出局,两击不中,第三击的球还飞在空中,而比赛随时会因为下雨而中止。具体到每一本书中以后,雨指的是什么?棒球场又是什么?
“菲利普·迪克笔下的角色所生活的世界,要么被毁灭,要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发生剧变。现实的可靠程度大致相当于政治家的承诺。引发环境剧变、让身处其中的人物手足无措的,可以是药物致幻、时间扭曲、机器控制,也可以是外星人降临,但其结果都一样:那个了不起的、大写的现实成了一个变量,跟我们各自手里的马丁尼一样,酒精含量可以随意改变。但主角们仍然要继续奋斗,不断抗争。不过,抗争什么呢?基本上,那些掌权者、执政者、君主、统帅,往往就存在于受害者、囚犯和被操纵者的内部。
“这一切听上去感觉非常悲惨。不对。删掉‘非常’,加上一个逗号,以及下面这半句:但菲利普·迪克有个本事,就是处理作品的基调。他有一种幽默感,但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扭曲、怪诞、滑稽、挖苦、讽刺……都不太能概括,但稍读文本就能发现。他的人物会在至关紧要的时刻丢人现眼,最滑稽的场景中忽而插入富于讽刺意味的、可悲可叹的情节。能够实现这样的融合、造就这样的景观,这是罕见的、难能可贵的天赋才华。”
以上摘自《菲利普·迪克:电子羊的牧人》①,我现在仍持同样的观点。
很高兴看到菲利普现在终于得到了他应得的关注,这些关注既来自评论界,也来自普通读者。我最遗憾的莫过于关注来得太晚。我认识他时,他经常捉襟见肘,明明已经过了年轻作家清贫度日的年龄,仍要努力维持生计。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他在人生的最后一年中,终于有了经济的保障,甚至多少可以算是富裕。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看起来很高兴,心情轻松。那时候《银翼杀手》正在拍摄电影。我们共进晚餐,整整一个晚上聊天、开玩笑、回忆往事。
对他后期作品所表现出的神秘主义,大家众说纷纭。这方面我没有什么第一手资料,不确定他究竟相信什么。部分原因在于他的信仰似乎在不断变化;部分原因在于,你很难判断他什么时候是开玩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我对他的信仰的主要印象来自一系列谈话。我觉得,他对待宗教的态度,跟其他人对待象棋游戏的态度有些相似。只要涉及宗教和哲学观点,他都喜欢问出那个科幻作家的经典问题——“如果……会怎样?”很明显,这构成了他的作品的一个方面。我经常想,不知再过十年,他的这些想法又会有什么变化。唉,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现在永远猜不到了。
我记得,他就像詹姆斯·布利什②一样,对于邪恶这个问题十分着迷。生活中偶尔出现的甜蜜一刻常常与邪恶并行不悖,对此他也同样着迷。下面的内容摘自我收到的他的最后一封来信(1981年4月10日)。我敢肯定,他是不会介意这种引用的。
“十五分钟内,有两样东西交到我手上让我看:一个是《柳林风声》③,我以前从未读过……刚翻看没一会儿,有人给我看最新的《时代》杂志上一张跨页照片,刺杀总统未遂的事件。上面是受伤的人、拿着乌兹冲锋枪的特工、扑向刺客的人。我的大脑努力想把《柳林风声》和那些照片联系起来。但我做不到。永远不可能。我把格雷厄姆的小说带回家读,与此同时,他们拼命想让‘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飞起来,你也知道,最后却没能成功④。今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完全无法思考;甚至连怪异的想法都没有,比如起床后找人干一架——完全没有,只有一片空白。就好像我自己大脑中的那些计算机拒绝彼此沟通交流。很难相信,暗杀未遂的场景和《柳林风声》都属于同一个宇宙。其中肯定有一个不是真实的。蟾蜍先生划着小船顺流而下,拿着乌兹冲锋枪的人类……想让这样的宇宙变得合乎情理,完全是徒劳无益。但我想,我们只能凑合着走下去。”
收到这封信当时我就觉得,这种压力,这种道德方面的困惑,就像他很多作品中所体现出的感受的浓缩版。对他来说,这种事无法真正解决,像他这样看透人生的人,难以相信任何一种陈词滥调的答案。这么多年来,他在很多地方说过很多事情,但我记忆最清晰的、最符合这个人的,是我在格雷戈·里克曼第一本采访集《菲利普·迪克:他自己的话》前言中引用的一段文字,出自1970年菲利普写给《科幻评论》的一封信:
“关于我的小说,我只知道一点。在故事中,反复出现一个个小人物,匆匆忙忙、汗流浃背地持续努力。他在地球城市的废墟中忙着建立一个小工厂,生产雪茄或者会播放‘欢迎来到迈阿密,世界娱乐中心’的仿制工艺品。在《A.林肯模仿品》⑤中,他经营一门小生意,生产老掉牙的电子器官,继而生产人形机器人。这些机器人最后成了一种让人恼火的玩意——不是对人类的威胁,没大到那个程度。这里面的一切都是小模小样的。崩溃是巨大的,和这种宇宙级别的断垣残壁相比,田芥、伦奇特、莫利纳里⑥这样的小人物渺小得犹如蝼蚁,能做的也非常有限……但从另外某个角度看,他们又是那么伟大。要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是衷心信赖这个小人物,爱他。他终将获胜,没有别的可能,至少别的都不重要。我们应该关注的就是这个人。因为只要有他在那儿,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父亲般的形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些评论者觉得我的作品‘充满怨愤’。这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因为我所表达的情绪是信念,是对某种东西始终抱有信心。也许让他们不满的是,让我怀有信念的这些东西实在太渺小了。他们想要某种更加伟大的东西。对这种人,我有个消息想报告他们:这种所谓更加伟大的东西并不存在。用更准确的说法,再也不存在了。话又说回来,伟大到什么程度,我们才能满足呢?田芥先生的信念够伟大了吗?我觉得够了,足够让我满意了。”
我想,现在我再次回忆起这些,是因为我喜欢思索菲利普著作中那些关于信任和理想主义的小元素。但也许我这样做是在强行建立起一种形象。他是个复杂的人,我有种感觉,他给不同的人留下了不同的印象。鉴于此,对于这个我认识、我喜欢的人(大部分时候是千里神交),我的介绍明显只能算是一幅粗略的草图,但我已经尽力了。既然这篇文章大部分内容都是我以前写过的,我也不用不好意思,不妨直接选择自己以前的这段话作为结尾:
“我的主观评价是……读完菲利普·迪克的著作后,回头想想,对于故事情节的记忆似乎并不太深,而留下的印象更像是一首富含隐喻的小诗。
“之所以这样评价,一部分是因为他的作品让评论者很难做到面面俱到,但主要则是因为,即使当细节已被遗忘,菲利普·迪克的故事仍然会留下一种东西,它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某一刻来到我的心中,让我有所感,有所思。所以,他的作品是这样的事物——读过之后,让我成为一个比之前更为丰富的人。”
令人欣慰的是,现在他在很多地方受到赞誉、被人怀念。我相信这种情况还将持续下去。这样的情形如果来得更早些,那该多好啊。
1986年10月
①迪克于1975年出版的短篇集,由布鲁斯·吉莱斯皮(BruceGillespie)主编。
②詹姆斯·布利什(JamesBlish1921-1975),美国科幻作家,同时也用笔名撰写科幻小说评论。
③英国作家肯尼斯·格雷厄姆所创作的著名长篇童话,发表于1908年。
④两天之后,哥伦比亚航天飞机首次成功发射。
⑤原书名为A.Lincoln,Simulacrum,后改名为《我们可以造出你》(WeCanBuildYou)出版。
⑥田芥(Tagomi)、伦奇特(Runciter)、莫利纳里(Molinari)分别为《高堡奇人》《尤比克》《如今等待最后一年》中的人物。
[book_title]稳 定
罗伯特·本顿慢慢展开翅膀,扇动几次,威风凛凛地从屋顶起飞,投身于黑暗之中。
黑夜瞬间将他吞没。下方数以百计的点点灯光,标志着其他人从另一些屋顶起飞。一抹紫罗兰色飞近他,随后消失在黑暗中。但本顿没那个心情,夜间飞翔比赛对他没什么吸引力。紫罗兰色再次接近,挥手表示邀请。本顿还是谢绝了,自行掠入高空。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平飞,让自己随着气流滑翔,气流来自下方的城市——光之城。一阵心旷神怡的美妙感觉涌遍全身,他猛拍几下巨大的白色翅膀,开心地飞入旁边飘过的小小云朵。他仿佛在一个巨大的黑碗中飞翔,开始向无形的碗底俯冲,朝着城市的灯光降落下去,他的闲暇时光接近尾声。
下方有一处灯光尤为明亮,仿佛在对他眨眼:那里是控制办公室。他收起白色的翅膀,身体如离弦之箭一般掠向那里,笔直的降落路线十分完美。距离灯光大概三十米高的地方,他再次展开翅膀,抓住身体周围稳定的气流,轻轻落在一处平坦的屋顶上。
本顿走了几步,等待指示灯亮起,他借着光束找到入口。指尖按下,门自动滑开,他走了进去,小电梯立即开始迅速下降,速度越来越快。小电梯突然停了下来,他大步走出来,进入控制员的中央办公室。
“你好,”控制员说,“脱掉翅膀,坐下来吧。”
本顿从善如流,把翅膀折叠整齐,挂在墙上一排小挂钩上。他在视线范围内选了一把最好的椅子,走过去。
“啊,”控制员笑了,“你喜欢坐得舒舒服服的。”
“没错,”本顿说,“我不打算浪费这么舒服的椅子。”
控制员的视线越过他的访客,看向透明塑料墙另一边。那边是光之城最大的房间,填满了视线所及之处,甚至更远。每一间——
“你为什么要见我?”本顿打断了他的思路。控制员咳嗽一声,唰唰翻动几页金属纸。
“你知道,”他开口说道,“我们的口号是‘稳定’。文明已经向上发展了几个世纪,尤其是25世纪以来。但有一项自然法则是,文明要么进步要么退步,不可能保持静止。”
“我当然知道,”本顿感到十分困惑,“乘法表我也知道。你要不要也背一背?”
控制员没理他。
“然而,我们已经违背了这项法则。一百年前……”
一百年前!感觉似乎并没有那么久远,自由德国的埃里克·弗罗伊登伯格在国际委员会议事厅里站起身来,向与会代表宣布,人类文明终于达到顶峰,不可能再进一步向前发展。过去几年中,人类只提出了两项重大发明。在那之后,他们都看着那些巨大的图表,看着线条在方框中降了又降,直至化为虚无。人类智慧的源泉已经枯竭,于是埃里克站起来说出了那件所有人都知道却不敢说出口的事情。当然,正式宣布这一点之后,委员会就开始着手处理这个问题。
有三种解决方案。其中一种看起来比另外两种更为人性化。于是委员会最终采纳了这一解决方案。那就是——
稳定!
人们认识到这一点后,起初遇到了很大麻烦,很多大城市发生了大规模骚乱。股市崩盘,不少国家经济失控;食品价格上涨,出现大规模饥荒;战争爆发……三百年以来第一次!但稳定开始生效:持异议者被镇压,激进分子被驱逐。这一切艰难而残酷,但这似乎是唯一的答案。最终,世界慢慢被安定在一种固定状态,一种受到控制的状态,不能出现变化,无论是退步还是进步。
每一年,所有的居民都要接受一次难度颇大、为期一周的考试,以测试有没有退步。所有青少年都要接受十五年的密集教育,跟不上其他人的孩子就会消失。各种发明创新要接受控制办公室的检查,确保不会破坏稳定。如果有这个可能——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让你的发明投入使用的原因。”控制员对本顿解释说,“我很抱歉。”
他看着本顿,后者的脸上开始失去血色,双手颤抖。
“好了。”他亲切地说,“别这么难过,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至少你还不用面对囚车!”
但本顿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终于,他开口说道:“但你不明白,我根本没有发明任何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有发明!”控制员叫道,“但你本人亲自走进来的那天,我就在这里!我看着你签下了所有权声明!你还把样机亲手交给了我!”
他盯着本顿,然后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对着一个小光圈说:“请把编号34500-D的资料传送给我。”
片刻后,一个圆筒出现在光圈里。控制员拿起这个圆柱形物体,递给本顿。
“你会看到由你签字的文件,”他说,“指纹区也有你按下的指纹。这肯定是你亲自签的。”
本顿茫然地打开文件筒,取出里面的文件。他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又慢慢放回去,把文件筒递回给控制员。
“是的。”他说,“那是我的笔迹,肯定也是我的指纹。但我不明白,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发明过什么东西,我以前也根本没来过这里!这个发明是什么?”
“这个发明是什么?!”控制员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你不知道?”
本顿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他慢慢说道。
“好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得去楼下办公室。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对于你递交给我们的计划,控制委员会拒绝授权。我只是个传话人。具体你得找他们交涉。”
本顿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这扇门同样一碰即开,他穿过门口进入控制办公室。随着门在他身后关上,控制员生气地喊道: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你知道破坏稳定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恐怕稳定已经被破坏了。”本顿回答说,继续走向前去。
这些办公室规模巨大。他站在狭窄的过道上向下望去,下方有成千名男性和女性在嗡嗡作响、高效运转的机器旁工作,把大量卡片送入其中。很多人在办公桌前工作,打印文件资料、填写表格、整理储存卡片、解码信息。墙上巨大的图像不断变化。持续进行的工作令空气中充满活力,机器的轰鸣声、打字机的咔嗒声和人们的喃喃谈话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平稳的、令人安心的声音。这架巨大的机器,每天要花费无数金钱保持其运转顺畅,而口号则是:稳定!
这里,有让他们的世界不至于分崩离析的东西。这个房间,这些努力工作的人,那个将卡片归类到“彻底销毁”一叠中的冷酷男人,这一切就像大型交响乐团一样协调运作。只要有一个人跑调、有一个人不合拍,整个组织都会颤动不安。但没有人踌躇犹豫,没有人停下来完不成任务。本顿走下台阶,来到信息员的办公桌旁。
“我想要罗伯特·本顿登记的发明,34500-D的全部信息。”他说。信息员点点头,离开办公桌。几分钟后,他拿来一个金属盒。
“里面是这项发明的设计图和一个小型工作模型。”他说。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本顿盯着盒子里的东西,中间放着一台精密复杂的小机器,下面是一大沓画着示意图的金属纸。
“我可以拿走吗?”本顿问。
“如果你是所有者就可以。”信息员回答说。本顿拿出他的身份证。信息员仔细看了看,对照发明上记录的资料,最后点头同意。本顿关上盒子拿起来,通过一扇侧门迅速离开这栋建筑。
他走出侧门,站在一条更大的地下街道上,灯光闪烁,车水马龙。他确认了一下方向,开始寻找交通车。一辆车开过来,他坐了进去。车辆行驶几分钟后,他小心翼翼打开金属盒的盖子,凝视着里面那个奇怪的模型。
“那里面是什么,先生?”机器人司机问。
“我倒希望我知道。”本顿说。两个装着翅膀的飞翔者俯冲掠过,朝他挥挥手,在空中飞舞了一秒钟,随即消失。
“噢,麻烦了,”本顿喃喃地说,“我把翅膀给忘了。”
回去拿也来不及了,交通车已经在他家门口减速停下。他付款给司机后,走进家里锁上门,平时他很少这样做。想要仔细研究盒子里面的东西,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思考室”。他如果不去飞行,就在那里度过闲暇时光。他可以在书籍和杂志中间安心地研究这项发明。
这些示意图对他来说完全是个谜,模型本身更是如此。他从所有的角度看来看去,下面、上面——他试着理解示意图上的技术符号,但完全无济于事。现在只剩下唯一的办法了。他找到写着“开”的按钮,按了一下。
大约过了一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他周围的房间开始摇动、垮塌,有一会儿晃悠得像一坨果冻。周围的东西稳定了一瞬间,然后就消失了。
他在空间中下落,仿佛落进一条无穷无尽的隧道,他在空中疯狂地翻滚,在一片黑暗中乱抓,希望能抓住什么东西。这段时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感到十分无助、惊慌失措。然后他落到了地上,一点儿都没受伤。下落的时间感觉似乎很漫长,其实并非如此。甚至连他金属制的衣服都没弄皱。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这个地方看起来很陌生。一大片田地……他以为这种地方早就不复存在了。四处都是沉甸甸的麦穗,麦田如波浪般起伏。然而,他确信地球上没有任何地方还存在自然生长的粮食作物。没错,他对这一点确信无疑。他抬手遮住眼睛上方,盯着太阳,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他开始走了起来。
一小时后,他走到了麦田尽头,与之接壤的是一片广阔的森林。他从以前的研究中得知,地球上已经不存在森林,很多年前就消失了。那他究竟是在哪里?
他又走了起来,这一次走得更快,片刻后开始奔跑。一座小山出现在他面前,他跑上山顶,俯瞰小山的另一侧,感到十分困惑。那里除了一片辽阔的平原之外什么也没有。土地完全是一片荒芜,没有树木,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视野范围内只能看到一大片死气沉沉、片草不留的土地。
他开始从另一边下山,走向平原。脚下的土地又干又烫,但他还是继续前进。他一直走下去,脚踩在地面上开始感到疼痛——他早已不习惯长时间行走了——人也开始感到疲惫。但他决心继续往前走。他脑海中传来轻轻的耳语,迫使他保持速度,不要慢下来。
“别捡。”一个声音说。
“我偏要捡。”他咬牙切齿地说,半是自言自语,然后弯下腰。有声音!哪儿来的?!他飞快地转过身,但什么也没看到。
但他听到了那个声音,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觉得凭空出现声音也挺正常的。他仔细观察自己打算捡起来的那个东西。一个玻璃球,和他的拳头一样大。
“你会破坏你们宝贵的稳定。”那个声音说。
“没有什么能破坏稳定。”他不自觉地回答。玻璃球凉凉的,捧在手里感觉很好。里面有什么东西,但上空的太阳发出炽热耀眼的光芒,使他眼花缭乱,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
“你正在让邪恶的东西控制你的思想。”那个声音对他说,“把玻璃球放下,离开吧。”
“邪恶的东西?”他惊讶地问道。天气很热,他开始感到口渴。他把玻璃球塞进外套里。
“别这样,”那个声音劝阻他,“这正是它希望你做的事情。”
玻璃球挨着胸口的感觉很好。紧紧贴在那里,在酷热的阳光中为他带来凉爽。那个声音在说什么来着?
“你被它召唤到这里来,穿越时光,”那个声音解释说,“现在你会对它绝对服从。我是它的看守者,自从这个时间世界被创造出来之后,我一直在守卫它。离开吧,把它留在你发现它的地方。”
当然,平原上太热了。他想离开,玻璃球正在催促他,提醒他头上炽热的阳光、口中的干涩和脑袋中的刺痛。他紧紧抓住玻璃球转身离开,听到那个幽灵般的声音发出充满绝望和愤怒的哀号。
这几乎就是他留下的全部记忆。他能回忆起自己穿过平原、回到麦田,又跌跌撞撞走过这片田地,终于回到自己最初出现的地方。外套里的玻璃球催促他拿起之前丢下的那个小型时间机器。它低声告诉他,改变哪些数字,按下哪个按键,转动哪个旋钮。然后他再次下落,在时光隧道中一路返回,回到原处,回到他掉进去的灰色迷雾里,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突然,玻璃球要求他停下来。穿越时间的旅程还没有完成,但还有一些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你叫本顿,是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控制员问,“你以前从没来过这里,对吗?”
他瞪着控制员。他是什么意思?搞什么?他刚刚才离开这间办公室!难道不是吗?今天是哪一天?他在哪儿?他晕头转向地揉着脑袋,在宽敞的椅子上坐下。控制员担忧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他问,“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我没事。”本顿说。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我想登记这项发明,希望得到稳定委员会的批准。”他把时间机器递给控制员。
“你有它的构造示意图吗?”控制员问。
本顿伸手摸进口袋深处,拿出示意图。他把这些东西搁在控制员的办公桌上,模型放在旁边。
“委员会很容易确定这是什么。”本顿说。他的头很痛,他想离开,于是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他说,从之前进来的侧门走出去。控制员目送他离开。
“显然,”控制委员会的首席委员说,“他一直在使用这个东西。你说他第一次前来时,表现得好像以前来过这里,但第二次前来时,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提交过一个发明,甚至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
“没错,”控制员说,“他第一次前来时,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可疑,但直到他第二次前来,我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毫无疑问,他已经用过那东西。”
“中央图像显示,即将出现一个不稳定因素,”次席委员说,“我敢打赌,这指的就是本顿先生。”
“时间机器!”首席委员说,“这种事情很危险。他,嗯,第一次来的时候,带着什么东西吗?”
“我没有看到,不过他走路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外套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控制员回答说。
“那么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现在他没准儿已经引发一系列事件,这有可能破坏我们的稳定。也许我们应该去见见本顿先生。”
本顿坐在客厅里发呆。他的眼珠仿佛玻璃一样僵硬,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动弹了。玻璃球一直在跟他说话,给他讲它的计划、它的希望。这时,它突然停了下来。
“他们来了。”玻璃球说。它就放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微弱的低语仿佛一缕轻烟飘入他的大脑。当然,它其实并没有开口说话,它的语言只会出现在脑海中。但本顿能听得到。
“我该怎么做?”他问。
“什么也不做。”玻璃球说,“他们会离开的。”
门铃响起,本顿一动不动。门铃再次响起,本顿坐立不安地动弹了一下。过了一会儿,那些人的脚步声逐渐走远,似乎已经离开了。
“现在要怎么做?”本顿问。玻璃球一时间没有回答。
“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它终于说道,“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犯什么错误,最困难的部分已经挺过去了。最难的是让你穿越时光。这花费了我好几年时间——看守者很聪明。你几乎没有回应,直到我想出办法把那台机器交到你的手里,才终于确保成功。很快,你就会把我们从这个玻璃球中释放出去。在此之后,永远——”
房子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窃窃私语,本顿一下子跳了起来。
“他们要从后门进来!”他说。玻璃球愤怒地沙沙作响。
控制员和委员会成员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进房间。他们看见本顿,停了下来。
“我们以为你不在家。”首席委员说。本顿转向他。
“你们好。”他说,“很抱歉我没听到门铃响,我睡着了。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他小心地伸出手罩住玻璃球,看起来就像要用手掌保护那个玻璃球。
“你手里是什么?”控制员突然问。本顿看着他,玻璃球在他脑海中低语。
“没什么,只是个镇纸,”他微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坐下来?”他们依次落座,首席委员开始说话。
“你来找过我们两次,第一次是想注册一项发明,第二次是我们通知你过去,告知我们不允许这项发明对外泄露。”
“嗯?”本顿问,“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委员说,“但对我们来说的第一次来访,对你来说,其实是第二次。有好几件事情能证明这一点,但我现在不打算细说。关键是,那台时间机器还在你手上。这是件麻烦事。机器在哪里?应该是你拿着的。虽然我们不能强迫你交给我们,但我们终究会想办法得到它。”
“没错。”本顿说。不过那台机器在哪里?他刚刚把它留在了控制员的办公室。但他之前已经把它拿走,带入时光隧道中,然后他又回到现在,把它带回到控制员的办公室!
“它已经不复存在,成了处于时间螺旋中的一个非实体。”玻璃球抓住他的思绪,低声对他说,“你把那台机器放在控制办公室时,时间螺旋随即终结。现在,这些人必须离开,我们才能去做必须要做的事情。”
本顿站起身来,把圆球放在身后。
“时间机器不在我手上,”他说,“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但如果你们愿意,尽可以搜查。”
“你会因为破坏法律被囚车带走。”控制员上下打量着,“但我们认为,你并非有意做出那些事情。我们不想无缘无故惩罚任何人,我们只是希望保持稳定。一旦稳定被破坏,一切都将不可救药。”
“你们可以搜查,但你们找不到的。”本顿说。委员们和控制员开始搜查。他们翻开椅子,查看地毯下面、挂画后面、墙壁里面。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你们看,我说的是实话。”他们回到客厅时,本顿笑了笑。
“也许你把它藏在外头什么地方了。”委员耸耸肩,“但这并不重要。”
控制员走上前来。
“稳定就像一个陀螺仪,”他说,“很难偏离路线,但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我们不认为你自己有力量转动那个陀螺仪,但也许别的什么人能做得到。我们会拭目以待。现在我们要离开了,你可以结束自己的性命,也可以在这里等待囚车。我们会给你选择的权利。当然,你会受到监视,我相信你不会企图逃跑,这意味着你将立即被处决。必须保持稳定,不惜任何代价。”
本顿看着他们,然后把玻璃球放在桌子上。委员们都很感兴趣地看着它。
“一个镇纸,”本顿说,“很有趣,你们不觉得吗?”
委员们失去了兴趣。他们开始准备离开。但控制员仔细地检查着那个玻璃球,把它举起来对着光线观察。
“一个城市的模型,对吗?”他说,“如此精巧的细节。”
本顿看着他。
“哎呀,有人能雕刻得这么精致真是不可思议。”控制员继续说,“这是哪座城市?看起来像是提尔或巴比伦那样古老的城市,又或是一座远在未来的城市。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本顿,继续说下去。
“传说,曾经有一个非常邪恶的城市,它是如此邪恶,于是上帝把它变小,封在玻璃中,并留下了看守者,防备有人打碎玻璃,把这个城市放出来。据说那个城市将永远存在,并始终等待逃脱的机会。”
“这也许就是它的模型。”控制员继续说。
“来吧!”首席委员在门口叫道,“我们必须走了,今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控制员迅速转向委员们。
“等等!”他说,“先别走。”
他穿过房间,手里仍然拿着那个玻璃球。
“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他说。本顿看着这一切,几乎面无血色,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控制员突然又转向本顿。
“穿越时光的旅程;玻璃球里的城市!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两名委员会成员看起来困惑而茫然。
“一个无知的家伙穿越时光,带回来一个奇怪的玻璃球。”控制员说,“从时间中带出古怪的东西,你们不这样认为吗?”
突然,首席委员的脸色变得惨白。
“上帝啊!”他低声说,“被诅咒的城市!那个玻璃球?”
他满心怀疑地盯着那个圆球。控制员兴味盎然地看着本顿。
“真奇怪,刚才我们可真傻,是不是?”他说,“但最终我们还是醒悟了。别碰它!”
本顿慢慢退后几步,双手颤抖。
“怎么?”他问。玻璃球在控制员手中感到愤怒。它开始嗡嗡作响,控制员的手臂能够感受到它的振动,他更加牢牢抓住玻璃球。
“我想,它希望我打破它,”他说,“它希望我把它砸在地板上,这样它就可以逃脱了。”他看着玻璃球里朦胧的薄雾中那些小小的尖塔和屋顶,如此细微,用手指就能遮住全部。
本顿突然猛扑过来。他毫不犹豫、直扑目标,就像他无数次在空中滑翔那样。他在光之城温暖的夜色中飞掠的每一分钟,现在都为他带来帮助。而控制员因为一直忙于堆积如山的工作,几乎没时间体验这个城市引以为傲的飞翔运动,他立即被扑倒在地。玻璃球从他手上弹了出去,滚向房间另一边。本顿挣脱着,跳了起来。他追在闪亮的小球后面,瞥见委员们脸上惊恐而困惑的表情,控制员正努力站起来,痛苦和恐惧令他面庞扭曲。
玻璃球在呼唤他,向他低语。本顿快步跨向它,感受到那个声音因胜利而激动不已,然后在他用脚踩碎囚禁它的玻璃时,变成欣喜若狂的尖叫。
玻璃球破碎开来,发出一阵响亮的爆裂声。碎片最初只是撒了一地,随后从中升起一阵薄雾。本顿回到沙发上坐下。薄雾开始填满房间。它不断增长,几乎像是活的东西,它不断旋转变换,十分怪异。
本顿开始迷迷糊糊睡去。薄雾盘旋在他身边,围住他的腿,上升到他的胸口,最后盖住了他的脸。他坐在那里,突然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让那种奇异的古老气体彻底包围他。
然后他听到一些声音。起初细微而遥远,就像玻璃球无数次的低语。破碎的玻璃球中浮现出很多嘈杂的低语声,音量渐强,一片欢腾。胜利的喜悦!他看到玻璃球中那个小小的微型城市开始摇曳、变得模糊,然后尺寸和形状发生变化。他现在不但能听到它,也能看到它。机械稳定地搏动,就像一面巨大的鼓。一些矮墩墩的金属生命正在震动颤抖。
有人在照料这些生命。他看到了奴隶,满头大汗、弯腰驼背、脸色苍白的人类,拼尽全力取悦这些轰鸣的钢炉与电炉。这一切似乎就在他眼前增长起来,直至塞满整个房间。大汗淋漓的工人们在他身边挤来撞去。他几乎要被砂轮、齿轮和阀门猛烈的碰撞声震聋。有什么东西推动着他,强迫他前进,前往光之城,薄雾中回响起这些获得自由的生命全新的、快乐的、胜利的声音。
太阳升起时,他已经醒了。起床铃响起来,但本顿一段时间前就已经离开他睡觉的格子。他融进同伴们行进的队伍中,一瞬间觉得自己认出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以前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人。但这些记忆转瞬即逝。他们走向等待中的机器,喊着祖辈几个世纪中流传下来的不成调的口号,工具的重量压在他背上,他数了数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下一个休息日。现在只需再等上三个星期,而且,也许他还有希望拿到奖金,如果机器同意的话——
他不是如此诚心诚意地照料他的机器吗?
[book_title]沃 昂
“沃昂!”狗叫道。它把爪子放在篱笆顶上,环顾四周。
沃昂跑进院子里。
此刻还是凌晨时分,太阳尚未升起。空气中带着几分寒意,天色灰蒙蒙的,房子的墙壁湿气很重。狗一边观察一边微微张开嘴,它的大黑爪子抓住篱笆的木桩。
沃昂站在打开的大门旁边,看着院子里面。它是只小沃昂,瘦弱苍白,四肢颤巍巍的。沃昂对狗眨眨眼睛,狗龇牙咧嘴地威胁着。
“沃昂!”狗又叫道。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黎明中。没有反应,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只狗跳了下来,穿过院子,走到门廊的台阶上。它坐在最下面的台阶上,看着沃昂。沃昂瞥了它一眼,然后伸长脖子探向上方房子的窗口。它在窗口嗅了嗅。
狗闪电一般穿过院子,撞上篱笆,大门颤抖着吱吱作响。沃昂飞快地退回小径上,踩着滑稽的小碎步匆匆离开。狗靠着门框卧下,喘着粗气,吐出红红的舌头。它一直看着那只沃昂消失。
狗静静地卧着,它的眼睛漆黑明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天色变亮了一点点,周围人声四起,回响在清晨的空气中。窗帘后面亮起点点灯光。在黎明的寒意中,一扇窗户打开了。
狗没有动。它仍然盯着那条小径。
厨房里,卡尔多西太太把水倒进咖啡壶里。水汽蒸腾,令她视线模糊。她把咖啡壶放在炉子旁边,走进食品贮藏室。她回来时,阿尔夫正站在厨房门口戴眼镜。
“你拿报纸了吗?”他说。
“还在外面。”
阿尔夫·卡尔多西走过厨房。他打开后门的门闩,来到门廊上。他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色,一个潮湿的早晨。鲍里斯卧在篱笆旁边,黑乎乎毛茸茸的一团,舌头伸在外面。
“把舌头收回去。”阿尔夫说。狗很快看向他,尾巴拍打着地面。“舌头,”阿尔夫说,“把舌头收回去。”
狗和人互相对视。狗发出一阵哀号,眼睛明亮而狂热。
“沃昂!”它轻声叫道。
“什么?”阿尔夫看看周围,“有人来了吗?是报童吗?”
狗看着他,张着嘴。
“这些天你肯定心烦意乱,”阿尔夫说,“你最好悠着点儿。我们两个都年纪大了,不能太激动。”
他走进屋里。
太阳升起。街道变得明亮起来,色彩缤纷、充满活力。邮递员带着信件和杂志走在人行道上。一群孩子匆匆忙忙路过,边说边笑。
十一点左右,卡尔多西夫人正在清扫前门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工作稍作暂停。
“今天天气不错。”她说,“也就是说要暖和起来了。”
正午和煦的阳光下,那只黑狗全身舒展开来,卧在门廊里,胸口一起一伏。鸟儿在樱桃树上嬉戏,叽叽喳喳叫个不休。鲍里斯时不时抬头看看它们。突然,它站起身,快步小跑到树下。
它站在树下,看见两只沃昂坐在篱笆上,看着它。
“他很大,”第一只沃昂说,“大多数守卫都没这么大。”
另一只沃昂点点头,脑袋在脖子上晃晃悠悠。鲍里斯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身体僵硬紧绷。这时,两只沃昂沉默下来,看着那只大狗颈部一圈蓬乱的白毛。
“祭品缸怎么样了?”第一只沃昂说,“快满了吗?”
“没错。”另一只点点头,“差不多准备好了。”
“你,那个!”第一只沃昂提高声音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这次我们已经决定接收祭品。所以你记得要让我们进去。现在不要废话了。”
“别忘了,”另一只补充说,“不会很长时间。”
鲍里斯什么也没说。
两只沃昂跳下篱笆,一起走过来,站在人行道另一边。其中一只拿出地图,它们开始仔细察看。
“就初次尝试而言,这个地区实在不能算是很好。”第一只沃昂说,“太多的守卫……现在,北方地区——”
“它们已经决定了。”另一只沃昂说,“有很多因素——”
“当然。”它们瞥了一眼鲍里斯,后退到距篱笆更远的地方。它没能听到它们接下去还说了什么。
不多一会儿,沃昂们放下地图,沿着小径离开。
鲍里斯走到篱笆旁边,嗅了嗅木板。它闻到沃昂那种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它背上的毛立了起来。
那天晚上,阿尔夫·卡尔多西回家时,看到狗站在大门口,望着人行道。阿尔夫打开大门,走进院子里。
“你还好吗?”他说,拍拍大狗,“你不再感到焦躁了吧?最近你似乎很紧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鲍里斯低声呜咽,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的脸。
“你是只好狗,鲍里斯。”阿尔夫说,“作为一只狗,你块头也挺大的。你肯定不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也是只小狗崽,只有一丁点儿大。”
鲍里斯靠在男人腿上。
“你是只好狗。”阿尔夫嘀咕道,“真希望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走进屋里。卡尔多西太太正把晚餐摆在桌子上。阿尔夫走进客厅,脱掉外套和帽子。他把午餐饭盒放进餐具柜,回到厨房里。
“怎么了?”卡尔多西太太说。
“那只狗得停止制造噪音,别再叫了。要不邻居又会向警察投诉啦。”
“希望不至于,否则我们就只能把它送给你兄弟了。”卡尔多西太太说,双臂交叠抱在胸口,“但它肯定是发狂了,特别是星期五早晨,收垃圾的人过来的时候。”
“也许它会安静下来。”阿尔夫说。他点燃烟斗,郑重地吸了一口烟,“它以前从来不会那样。也许它会好转的,变回以前那样。”
“我们等等看吧。”卡尔多西太太说。
太阳升起,寒冷而不祥。薄雾笼罩了所有的树木,聚集在低处。
这是星期五的早晨。
黑狗卧在门廊上,悉心倾听,眼睛瞪得大大的,皮毛上结了霜。它呼吸着稀薄的空气,鼻孔呼出白气。突然,它转过头跳了起来。
远处,很长一段距离之外,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声音。
“沃昂!”鲍里斯叫起来,环顾四周。它匆忙跑到大门口,直立起来,把爪子放在篱笆上面。
远处的声音再次出现,现在声音更大了,不再像刚才那么遥远。一种哗啦哗啦、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滚动,仿佛一扇巨大的门被打开。
“沃昂!”鲍里斯叫道。它焦急地看着上方黑黝黝的窗户。没有动静,什么都没有。
沃昂们沿着街道前来。沃昂和它们的卡车在粗糙不平的石头路上颠簸,哗啦哗啦作响。
“沃昂!”鲍里斯叫道,它跳了起来,眼睛燃起熊熊怒火。然后它冷静下来,坐在地上,等待,倾听。
沃昂把它们的卡车停在房子前面。它能听到它们打开车门,下车站在人行道上。鲍里斯跑了一小圈。它低声哀号,再次把鼻子转向房子那边。
温暖、黑暗的卧室里,卡尔多西先生在床上坐起来一点儿,眯着眼睛看了看表。
“该死的狗,”他嘟哝着,“该死的狗。”他把脸埋进枕头里,闭上眼睛。
现在,沃昂们正沿着小径走来。第一只沃昂推动大门,门开了。沃昂们走进院子里。狗稍稍后退,远离它们。
“沃昂!沃昂!”它叫着。沃昂们难闻的可怕气味冲进它鼻子里,它转身退开。
“祭品罐,”第一只沃昂说,“我想里面满满的。”它对那只僵硬、愤怒的狗露出微笑。“你可真不错。”它说。
沃昂们走向金属罐,取下其中一只的盖子。
“沃昂!沃昂!”鲍里斯叫着,蜷缩在门廊台阶底下,吓得全身瑟瑟发抖。沃昂们抬起大金属罐,把它放倒。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沃昂们把麻袋里塞满纸团和纸屑,又抓起橘子皮、面包屑和鸡蛋壳。
其中一只沃昂把鸡蛋壳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咬嚼。
“沃昂!”鲍里斯绝望地叫道,仿佛只是自言自语。沃昂们差不多收集完了祭品,停了一会儿,看着鲍里斯。
然后,沃昂们慢慢地、静静地抬起头,看向房子那边,视线沿着白灰墙上移,抵达窗口,棕色的窗帘紧紧拉着。
“沃昂!”鲍里斯尖叫着朝它们扑过来,动作中充满了愤怒和沮丧。沃昂们无奈地离开窗口,走出大门,门在它们背后关上。
“瞧瞧它。”一只沃昂鄙视地说,拉着它肩膀上毯子的一角。鲍里斯紧紧压在篱笆上,张大嘴,凶猛异常。最大一只沃昂生气地开始使劲挥动手臂,鲍里斯退开了。它坐在门廊台阶下面,仍然张着嘴,从胸腔深处发出凄惨可怕的呜咽声,一种痛苦而绝望的哀鸣。
“走吧。”其他沃昂对篱笆旁边磨磨蹭蹭的沃昂说。
它们走上小路。
“嗯,除了守卫周围那些小地方,这个地区都清理干净了。”最大的沃昂说,“如果这只守卫能死掉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它肯定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
“别着急。”其中一只沃昂咧嘴一笑,“我们的卡车已经装得够满了。给下个星期留点儿东西吧。”
所有的沃昂都笑了起来。
它们继续沿着小路走去,用那条肮脏破旧的毯子裹着祭品。
[book_title]小人行动
男人坐在人行道上,手里捂着一个盒子。盒子盖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向上顶起他的手指。
“好吧。”男人喃喃地说。汗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整个人大汗淋漓。他慢慢打开盒子,手指放在开口上面。盒子里传来一阵金属敲击声,持续的低频振动,随着阳光照入盒子,声音猛然变快。
一个圆圆的、闪亮的小脑袋冒出来,然后又是一个。更多的小脑袋一下子拥出来,伸长脖子努力往外看。“我先来。”一个脑袋高叫道。一阵短暂的争吵后,它们迅速达成一致。
坐在人行道上的男人颤抖地用双手拿出一个金属小人放在地上,然后用粗壮的手指笨拙地给它上发条。这是一个色彩鲜艳的小士兵,戴着头盔,配了枪,立正站好。男人转动开关,小士兵的手臂上下摆动,热切地努力着。
两个女人一边聊天,一边沿着人行道走来。她们好奇地瞥了一眼坐在人行道边的男人和男人手上闪亮的小人。
“五十美分。”那个男人低声说,“买给你的孩子——”
“等等!”一个微弱的金属声音传来,“不是她们!”
男人闭了口。两个女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男人和金属小人,匆匆离开了。
小士兵盯着街道的两边、往来的汽车和购物的人们。它突然颤抖起来,焦躁地发出低频而急切的声音。
男人咽了一口唾沫。“别找那个孩子。”他粗声粗气地说。他想抓住那个小人,但小人的金属手指迅速刺入他的手掌中。他倒吸一口冷气。
“叫他们停下来!”小人尖叫着,“让他们停下来!”金属小人开始前进,咔嗒咔嗒地走过人行道,双腿平稳而僵硬。
男孩和他的父亲放慢脚步停下来,颇感兴趣地低头看着它。坐在路边的男人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他看着小人走近他们,左转右转,手臂上下摆动。
“给你的孩子买点儿东西。一个很棒的玩伴,跟他做伴。”
父亲咧嘴一笑,看着小人朝着他的鞋子走过来。小士兵撞到鞋上,呼哧呼哧地喘气,咔嗒作响,最后不动了。
“给它上发条!”男孩叫道。
他的父亲拿起那个小人,问:“多少钱?”
“五十美分。”小贩摇摇晃晃站起来,紧紧抓住那个盒子,“跟他做伴,逗他开心。”
父亲把小人翻过来,“你确定你想要这个,鲍比?”
“当然!给它上发条!”鲍比伸出手来够小士兵,“让它走路!”
“我买了。”父亲把手伸进口袋,递给那个男人一美元。小贩眼神茫然,笨拙地给他找了钱。
形势一片大好。
小人静静地躺着,仔细考虑每一件事情。所有各方面情况综合起来,达成了最佳效果。孩子可能没有停下来,成年人可能没带钱,很多事情都可能会出错。就算只是想想都觉得很可怕,但一切都很完美。
小人躺在汽车后座上,高兴地凝视上方。它正确地解释了某些现象:成年人处于主导地位,因此成年人有钱。他们拥有力量,但这种力量也导致小人很难接近他们。他们有力量,他们很魁梧。而孩子们则不同。他们还小,和他们交谈会比较容易。他们会接受自己听到的一切,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工厂里就是这么说的。
金属小人躺在那里,沉浸在梦幻般美好的思绪中。
男孩心跳得很快。他跑到楼上,推开门。他小心地把门关上,走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着握在手里的东西。
“你的名字是什么?”他问,“你叫什么?”
金属小人没有回答。
“我给你做个介绍。你得认识一下大家。你会喜欢这里的。”
鲍比把小人放在床上。他跑向壁橱,拉出一个塞得满满的玩具箱。
“这是邦佐。”他举起一只颜色暗淡的毛绒兔子,“这是弗莱德。”他把橡皮猪转过来给士兵看,“还有泰多,当然。这是泰多。”
他把泰多拿到床上,放在士兵旁边。泰多静静地躺着,玻璃眼珠望着天花板。泰多是一只棕色的熊,关节处露出一小束稻草。
“我们该叫你什么?”鲍比说,“我想我们应该开个会来决定。”他停下来,仔细考虑,“我会给你上发条,这样我们就能看看你是怎么走的。”
他把小人翻过去,脸朝下,开始仔细地给它上发条。发条拧紧后,他弯腰把小人放在地板上。
“走吧。”鲍比说。金属小人静静地站着。然后,它开始呼哧呼哧从地板上走过去,它一颠一颠的,动作僵硬。突然,它改变了方向,朝门口走去。它在门口停下来,转而走向一些四处散落的积木,开始把它们推到一起。
鲍比饶有兴致地看着。小人努力挪动积木,把它们堆成一个金字塔。最后,它爬到积木顶上,转动钥匙锁上门。
鲍比抓抓脑袋,困惑不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小人又爬了下来,穿过房间走向鲍比,咔嗒咔嗒,呼哧呼哧。鲍比和毛绒玩具又惊又疑地打量着它。小人来到床边,停了下来。
“把我举起来!”它用尖细的金属声音不耐烦地叫道,“快点!别光坐在那儿!”
鲍比的眼睛睁大了。他瞠目结舌,眨着眼睛。毛绒玩具们什么也没说。
“快点!”小士兵喊道。
鲍比弯下腰伸出手。士兵紧紧抓住他的手。鲍比叫出声来。
“安静,”士兵命令道,“把我举到床上。我有事和你商量,很重要的事情。”
鲍比把它拿到床上,放在自己旁边。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金属小人微弱的呼哧呼哧声。
“这个房间不错,”士兵说,“一个很不错的房间。”
鲍比在床上后退了一点。
“怎么了?”士兵直截了当地问,转过头看着他。
“没什么。”
“怎么?”小人盯着他,“你不怕我吧,对吗?”
鲍比不自在地动弹了一下。
“害怕我!”士兵笑了起来,“我只是个金属小人,只有十五厘米高。”它笑了半天,然后突然停了下来,“听着,我要在这里和你一起住一段时间。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是你的朋友——好朋友。”
它有点儿紧张地抬头看过来,“但我希望你能为我做些事。你不介意的,对吗?告诉我,你家里有多少人?”
鲍比有点儿犹豫。
“告诉我吧,他们有多少人?成年人。”
“三个……爸爸、妈妈、弗克西。”
“弗克西?那是谁?”
“我的祖母。”
“三个。”小人点点头,“我知道了,只有三个。但是不是还有别人偶尔过来?有没有其他成年人登门拜访?”
鲍比点点头。
“三个。不算太多。三个人不算大问题。据工厂说——”
它突然停了下来,“很好。听我说。我不希望你告诉他们关于我的事情。我是你的朋友,你的秘密朋友。他们不会对我感兴趣的。记住,我不会伤害你。你没什么可害怕的。我会住在这里,和你一起。”
它聚精会神地看着男孩,慢慢说出最后几句话:
“我会成为你的私人教师。我会教你一些事情,你要做的事、要说的话,就像一位导师。你喜欢这样吗?”
一阵沉默。
“你当然会喜欢,我们甚至可以现在就开始。也许你想知道怎样恰当地称呼我。你想学吗?”
“称呼你?”鲍比低头看着它。
“你应该称呼我为……”小人停顿了一下,有点儿犹豫。接着,它自豪地昂首挺胸,“你应该称呼我为——阁下。”
鲍比跳了起来,双手捂住脸。
“阁下,”小人坚持说,“阁下。你用不着现在就开始。我累了。”小人身体瘫软下去,“我差不多精疲力竭了。请在大约一小时后再给我拧紧发条。”
小人开始变得僵硬。它抬头看着那个男孩,“一小时后。你会给我拧紧发条吧?你会的,对吗?”
它的声音渐渐消逝,不再作声。
鲍比慢慢点了点头。“好的,”他喃喃地说,“好的。”
这天是星期二。窗户开着,温暖的阳光照进房间。鲍比去上学了,房子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毛绒玩具都收在壁橱里。
阁下斜倚在梳妆台上,望向窗外,心满意足地休息。
一阵微弱的嗡嗡声传来。突然有个小东西飞进了房间,盘旋几圈后慢慢落在梳妆台的白色桌布上,停在金属士兵旁边。那是一架小小的玩具飞机。
“情况怎么样?”飞机问,“目前为止一切都顺利吗?”
“是的,”阁下说,“其他人怎么样?”
“不是很好。只有极少数人能接触到孩子。”士兵痛苦地叹了口气。
“最大的那队落入了成年人手里。你也知道,这种情况很不理想。要知道,成年人很难控制。他们会直接离开,或者等到弹簧松开——”
“我知道。”阁下闷闷不乐地点头。
“肯定还会继续传来坏消息。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还有更多的消息?告诉我!”
“坦率说,大约一半的士兵已被摧毁,被成年人一脚踩扁。据说还有一个被一只狗折腾得四分五裂。毫无疑问: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孩子们。我们必须在他们那里取得成功,如果可能的话。”
小士兵点点头。当然,信使说得没错。他们从未考虑过直接攻击统治种族,成年人是无法战胜的。他们的体型、他们的力量,还有他们巨大的步伐都会保护他们。玩具小贩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曾经有很多次想要摆脱他们,还想骗过他们,然后逃跑。他们中有一部分士兵必须始终上好发条,以便随时随地监视他,如果有一天,他没有给他们上紧发条,那将多么可怕,真希望——
“你正在指导这个孩子吗?”飞机问,“帮他做好准备?”
“是的。他知道我会留在这里。孩子们似乎喜欢这样。就像参加学科竞赛一样,他们只能这样理解。我是另一种老师,进入他的生活,给他下达命令。另一个声音,告诉他——”
“你开始进入第二阶段了吗?”
“这么快?”阁下感到惊讶,“为什么?有必要这么快吗?”
“工厂越来越不安了。正如我所说的,大部分团队已经被摧毁。”
“我知道。”阁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们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我们的计划基于现实,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性。”它在梳妆台上来回踱步,“当然,很多人会落入他们手里,那些成年人。成年人无处不在,占据了所有的重要岗位、关键位置。统治种族的心理特点就是要控制住社会生活的每一个阶段。但只要接触孩子的士兵能够存活下来——”
“你本来不应该知道的,除了你之外,只剩下三个了。就三个而已。”
“三个?”阁下目瞪口呆。
“即使接触孩子的士兵,也时不时被毁掉。情况十分惨烈。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希望你能开始进入第二阶段的原因。”
阁下紧紧握住拳头,铁皮脸上的表情因恐惧而变得僵硬。只剩下三个……他们对于这个团队倾注了多么大的希望,冒险来到外面,如此弱小,如此依赖于天气——也依赖于上紧发条。如果他们能大一点儿多好!成年人那么庞大。
但那些孩子,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的一线生机,他们脆弱的希望。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工厂陷入混乱。现在他们的材料短缺。有些机器坏掉了,没人知道怎样修理。”飞机向梳妆台边缘滑去,“我必须回去了。稍后我会再来看看你情况如何。”
飞机上升到半空中,从敞开的窗户飞了出去。阁下惶惑地目送它离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曾经对孩子们信心十足。一切都计划好了——
它陷入沉思。
晚上,男孩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盯着地理书看。他怏怏不乐地动弹了一下,翻过一页。最后他把书合起来,从椅子上滑下去,走向壁橱。他正伸出手想拉开放着充气玩具的柜子,一个声音从梳妆台上飘进他的耳朵。
“等一会儿。你可以过一会儿再和它们一起玩。我必须和你讨论一下。”
男孩回到桌子旁边,他的表情看起来心神不定、无精打采。他点点头,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手臂里。
“你没睡着吧?”阁下说。
“没有。”
“那么听我说。你明天放学后,我想让你去一个地方。离学校不远的一家玩具店,也许你知道那里,丹氏玩具。”
“我没有钱。”
“没关系。一切早就提前安排好了。对玩具店里那个男人说:‘有人让我来拿包裹。’你能记得住吗?‘有人让我来拿包裹。’”
“包裹里有什么?”
“一些工具,还有一些给你的玩具。按我说的做吧。”金属小人搓着两只手。“有漂亮的新式玩具:两架玩具坦克和一支玩具机枪,还有一些备用零件。”
外面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可别忘了。”阁下紧张地说,“你会去吧?计划的这个阶段极为重要。”
它焦虑地握着双手。
男孩把最后一缕头发梳好,戴上帽子,拿起学校的课本。外面,早晨的天色灰蒙蒙、阴沉沉。雨点缓慢无声地落下。
突然,男孩又把课本放下。他走向壁橱,把手伸进里面。他的手指摸到了泰多的腿,把它拉了出来。
男孩坐在床上,抱起泰多贴在脸上。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坐在那里抱着毛绒玩具熊,无视周围的一切。
突然,他朝梳妆台看了一眼。阁下直挺挺躺在那里,一言不发。鲍比急忙回到壁橱边,把泰多放进玩具箱里。他穿过房间走向门口。就在他开门时,梳妆台上的金属小人动弹了一下。
“记得去丹氏玩具店……”
门关上了。阁下听到孩子下楼时沉重的脚步,他怏怏不乐地走开。阁下感到得意洋洋。现在一切都进展顺利。鲍比不想去,但他会去的。一旦工具、零部件和武器都安全到来,就不可能再失败。
也许它们能占领第二家工厂。也许甚至更棒:能够自己开发模具和机器,从而制造更大的阁下。没错,只要它们能变大一点儿,大一点点就好。它们都这么小,如此迷你,只有几厘米高。这场运动会不会受挫,会不会覆灭?只因为它们太弱小、太脆弱?
但如果有了坦克和枪支!然而,在所有谨慎小心地藏在玩具店里的包裹中,这会是唯一一个,唯一一个能够被……
有什么东西在动。
阁下迅速转过身。泰多正从壁橱里出来,笨拙而缓慢。
“邦佐,”它说,“邦佐,到窗口旁边看看。我想是从那里进来的,如果我没弄错的话。”
那只毛绒兔子跳到窗台上——一蹦就上去了。它挤在窗台角落里,注视着外面,“还没来。”
“很好。”泰多朝梳妆台走去,抬头看着上面,“小阁下,请下来吧。你待在上面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阁下瞪大了眼睛。橡皮猪弗莱德也正从壁橱里出来。它一边充气一边走到梳妆台下面。“我会上去抓它,”它说,“我可不觉得它会自己下来。我们得帮帮它。”
“你们在做什么?”阁下喊道,“发生了什么?”橡胶猪深深蹲下,耳朵紧紧地贴在头上。
弗莱德跳了起来。同时,泰多抓住梳妆台上的把手,开始飞快地向上爬。它熟练地爬到梳妆台顶上。阁下缓缓退到墙边,低头看着地板,下方很远的地方。
“所以其他士兵也是遇到了这种事情,”它喃喃地说,“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组织,正等着我们。然后,结果我们都知道了。”
它跳了下去。
它们把碎片收集到一起,藏在地毯下面。
泰多说:“这部分很容易。希望余下的也不会太难。”
“你指什么?”弗莱德问。
“玩具包裹。坦克和枪支。”
“哦,我们能搞定的。还记不记得第一个小阁下出现时,我们是怎么帮助隔壁的,那是我们第一次遇到——”
泰多笑了,“那确实是一次很棒的战斗。比这次要艰难。不过对门的熊猫也会帮忙。”
“我们可以再来一次。”弗莱德说,“我开始喜欢上这种事情了。”
“我也一样。”邦佐在窗口说。
[book_title]乌 布
他们基本已经装完货了。奥普图斯站在外面,双臂交叠,他的面孔隐藏在黑暗中。佛朗哥船长不慌不忙走下舷梯,咧嘴一笑。
“怎么了?”他说,“这些东西你都会拿到报酬的。”
奥普图斯什么也没说。他转身提起长袍下摆。船长用靴子踩住长袍一角。
“等一下,先别走。我还没说完呢。”
“哦?”奥普图斯庄重地转过身,“我得回村里去了。”他看着从舷梯运进太空船里的鸟类和兽类,“我必须再组织一次狩猎。”
佛朗哥点燃一支烟,“为什么不呢?你们可以到草原去再次捕获这些猎物。但我们在火星和地球之间走到半路——”
奥普图斯一言不发地离开。佛朗哥走向舷梯下面的大副。“情况怎么样?”他看了看手表,“这笔交易很划算。”
大副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解释的?”
“你怎么了?我们比他们更需要这些。”
“一会儿见,船长。”大副爬上肘板,穿过那些长腿火星鸟,进入太空船里。佛朗哥目送他消失。他正打算跟在他后面爬上通往舱门的肘板,突然看到了那玩意儿。
“我的上帝!”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双手叉腰。彼得森沿着小路走过来,脸色涨得通红,用一根绳子牵着那玩意儿。
“对不起,船长。”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拽着绳子。佛朗哥向他走去。
“那是什么?”
乌布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巨大的身体慢慢沉下来。它卧了下来,半闭着眼睛。几只苍蝇在它旁边嗡嗡作响,它甩了甩尾巴。
那玩意儿卧在那里。周围一片沉默。
“这是一只乌布,”彼得森说,“我花了五十美分从原住民那里买来的。他说这是一只非同寻常的动物。非常值得尊重。”
“这个?”佛朗哥戳了戳乌布肚子一侧,“这是一头猪!一头大脏猪!”
“是的,先生,这是一头猪。原住民把它叫作乌布。”
“一头大猪。至少重二百公斤。”佛朗哥抓住一簇粗毛。乌布喘息起来,睁开湿漉漉的小眼睛。然后,它的大嘴开始抽动。
一滴眼泪顺着乌布的脸庞滑下,溅落在地板上。“也许吃起来很美味。”彼得森紧张地说。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佛朗哥说。
起飞的过程中,乌布一直在下面的船舱里熟睡。他们进入太空,一切都很顺利,佛朗哥船长吩咐船员把乌布牵到楼上来,他想研究下这是只什么样的动物。
乌布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挤进通道里。
“过来。”琼斯咬紧牙关,拉动绳子。乌布扭来扭去,在光滑的铬墙上擦破了皮。它冲进休息室里,滚作一团。所有人都跳了起来。
“上帝啊!”弗伦奇问,“这是什么?”
“彼得森说这是只乌布,”琼斯回答说,“这玩意儿是他的。”他踢了乌布一脚。乌布摇摇晃晃站起来,喘着粗气。
“它怎么了?”弗伦奇走过来,“生病了吗?”
他们一起看着它。乌布悲伤地转动眼珠,环顾周围这些男人。
“我想它是渴了。”彼得森走去拿水。弗伦奇摇了摇头。
“难怪我们起飞时遇到这么多麻烦。我必须重新调整压舱物。”
彼得森拿着水回来。乌布感激地舔起来,把水溅到了人们身上。
佛朗哥船长出现在门口。
“让我们来瞧瞧。”他走过来,以挑剔的目光眯着眼看它,“你花五十美分买的?”
“没错,先生。”彼得森说,“它几乎什么都吃。我喂它谷粒,它挺喜欢吃的。还有土豆、土豆泥、饭后残羹,还有牛奶。它似乎很喜欢吃东西,吃完就躺下睡觉。”
“我知道了。”佛朗哥船长说,“现在的问题是它的味道怎么样。这才是真正的关键。我怀疑是否还有必要再把它养肥一点儿。我觉得它已经够肥的了。厨师在哪儿?把他叫来。我想知道——”
乌布停下来不再喝水,抬头看着船长。
“说真的,船长,”乌布说,“我建议我们还是谈点儿别的事情吧。”房间里一片寂静。
“那是什么?”佛朗哥说,“就刚才。”
“乌布,先生。”彼得森说,“它说话了。”
他们都看着乌布。
“它说什么?它说了什么?”
“它建议我们谈点别的事情。”
佛朗哥向乌布走去,围着它转了一圈,从每一个角度观察它。然后他又退回到一段距离之外,和船员们站在一起。
“我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个原住民。”他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们应该把它割开看看。”
“哦,天啊!”乌布叫道,“你们人类就只能想到这些吗?杀戮和切割?”
佛朗哥握紧拳头,“从里面出来!不管你是谁,出来!”
没有动静。人们站在一起,脸上一片茫然,呆呆望着乌布。乌布来回甩着尾巴,突然打了个嗝。
“对不起。”乌布说。
“我想里面没有人。”琼斯低声说。所有人面面相觑。厨师走了进来。
“你叫我吗,船长?”他说,“这东西是什么?”
“这是一只乌布,”佛朗哥说,“我们要把它吃掉。你能不能称一下它的重量,看看怎么——”
“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乌布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和你讨论一下这个问题,船长。在我看来,你和我对于一些基本问题未能达成共识。”
船长过了很长时间才开口回答。乌布非常耐心地等待着,舔着自己下颏上的水珠。
“到我的办公室来。”船长终于回应道。他转身走出房间,乌布站起来跟在后面。船员们看着它走出去,听着它爬上楼梯。
“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厨师说,“好吧,反正我就在厨房。有消息了尽快告诉我。”
“当然,”琼斯说,“当然。”
乌布放松下来横卧在角落里,满足地长叹一声。“请务必原谅我,”它说,“我对于各种放松的姿态欲罢不能。如果一个家伙像我这么大块头……”
船长不耐烦地点点头。他坐在桌旁,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好吧,”他说,“让我们开始吧。你是一只乌布,对吗?”
乌布耸耸肩,“我想是的。他们这样称呼我们,我是说那些原住民。我们有自己的叫法。”
“你会说英语?你以前接触过地球人吗?”
“没有。”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英语?我说的是英语吗?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否在说某种特定语言。我观察你的思想……”
“我的思想?”
“我研究其中的内容,尤其是语义仓库,我指的是……”
“我明白了,”船长说,“心灵感应。当然。”
“我们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种族,”乌布说,“非常古老、非常笨重。我们很难四处活动。你也知道,任何如此缓慢而沉重的生命,面对更加灵活的生命形式都会毫无办法。依靠身体防御是没用的。我们怎么可能赢得了?要跑的话太重,要打的话太软,要狩猎的话太过善良……”
“你们怎么生存?”
“植物、蔬菜,我们几乎可以吃任何东西。我们非常包容,宽宏大量、兼收并蓄、海纳百川。我们的目标是和平共存。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
乌布看了船长一眼。
“这就是为什么我强烈反对把我煮熟的原因。我能看到你脑海中的画面:我的大部分身体在冷冻食品柜里,一小部分在锅里,再喂一点儿给你的宠物猫……”
“所以你会读心术?”船长说,“真有趣。还有别的吗?我是说,你还能做什么类似的事情吗?”
“一些七零八碎的事情。”乌布心不在焉地环顾房间四周,“你的房间很不错,船长。相当干净整齐。我尊重整洁的生命形式。有些火星鸟类十分整洁,它们把垃圾扔到巢外然后扫走……”
“确实。”船长点了点头,“不过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
“没错。你说到把我做成晚餐。我的味道,据我所知,挺不错的。有一点点肥,不过很嫩。然而,如果你采取如此野蛮的态度,你的种群和我们之间,怎么可能建立起任何持久的联系?吃掉我?你更应该和我讨论各种问题,比如哲学、艺术……”
船长站了起来,“哲学。也许你知道,我们下个月就很难找到东西吃了。倒霉的食品变质……”
“我知道。”乌布点点头,“但如果我们采取抽签或类似的方式,不是更符合你们的民主原则吗?毕竟,民主制会保护少数人不受侵害。现在,如果我们来投票,一人一票……”
船长走向门口。
“去你的吧。”他伸手打开门。他张开了嘴。
他僵立不动,嘴巴张大,眼神呆愣,手指还放在门把手上。
乌布看着他。不一会儿,它慢吞吞走出房间,绕过船长。它走过大厅,陷入沉思。
房间里一片安静。
“所以你看,”乌布说,“我们有着共同的神话体系。你的思想中包含了很多熟悉的神话符号。伊师塔①、奥德修斯②……”
彼得森安静地坐着,盯着地面。他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继续说吧。”他说,“请继续。”
“我发现,在最具自我意识的种族所创造的神话体系中,你们的奥德修斯是一类常见人物。就像我说的,奥德修斯作为一个个体,四处流浪,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这就是分离的概念,与家庭和国家分离。个体化的过程。”
“但奥德修斯回到了家里。”彼得森望向舷窗外的星星,无穷无尽的星星,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一心一意地闪烁着,“他最后回家了。”
“对于所有的生物这都是必然。分离的时刻只是暂时,一段短暂的灵魂之旅。会开始,也会结束。流浪者返回故乡,回到自己的种族中……”
门开了。乌布停了下来,转动它巨大的脑袋。
佛朗哥船长走进房间,身后跟着一群船员。他们在门口犹豫不决。
“你还好吗?”弗伦奇问。
“你是说我吗?”彼得森惊讶地说,“为什么要问我?”
佛朗哥放下枪,“过来。”他对彼得森说,“起来,到这儿来。”
一片沉默。
“去吧,”乌布说,“没关系。”
彼得森站了起来,“为什么?”
“这是命令。”
彼得森走到门口。弗伦奇抓住他的手臂。
“发生了什么?”彼得森挣脱开来,“你们都怎么了?”
佛朗哥船长朝乌布走过去。乌布卧在角落里,靠在墙上,抬头看向他。
“真有趣,”乌布说,“想把我吃掉的念头纠缠着你。我想知道为什么。”
“起来。”佛朗哥说。
“如果你希望这样。”乌布慢慢站起来,低声咕哝着,“耐心点儿。这对我来说很难。”它站了起来,气喘吁吁,舌头傻兮兮地耷拉在嘴外面。
“现在朝它开枪吧。”弗伦奇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彼得森喊道。琼斯迅速转向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你没有看到他的样子——就像一座雕像,张开嘴站在那儿。如果我们没有下楼,恐怕他现在还站在那儿。”
“谁?船长?”彼得森环顾四周,“但他现在没事了。”
他们看着乌布站在房间中央,巨大的胸部一起一伏。
“来吧,”佛朗哥说,“别挡道。”
船员们在门口移到一边。
“你们很害怕,不是吗?”乌布说,“我对你们做了什么吗?我反对彼此伤害。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你们总不能期待我一心求死吧?我是一种理性生物,就像你们一样。我对你们感到好奇,想参观你们的飞船,想了解你们。我向原住民建议……”
枪响了。
“看,”佛朗哥说,“我就知道是这样。”
乌布瘫软下来,气喘吁吁。它伸出爪子,把尾巴拉过来围住自己。
“这样暖和点,”乌布说,“我听说你们掌握了喷气机、原子能技术。你们已经做出很多惊人的事情——在技术方面。显然,你们的科学层次还无法解决道德、伦理方面的问题——”
佛朗哥转向他身后的船员,他们挤在一起,瞪大眼睛,默不作声。
“我来干。你们看着就行。”
弗伦奇点点头,“试试打脑袋,反正那部分不好吃。不要打胸口。如果肋骨碎了,我们还得把骨头挑出来。”
“听我说,”彼得森舔着嘴唇,“它做了什么?它有什么害处?我问你们呢。不管怎么说,它现在还是我的。你们没有权利开枪。它不属于你们。”
佛朗哥举起枪。
“我要出去。”琼斯说,他的脸色苍白憔悴,“我不想看这个。”
“我也是。”弗伦奇说。人们纷纷走出去,窃窃私语。彼得森在门口徘徊。
“它和我谈到关于神话的内容。”他说,“它不会伤害任何人。”
他走到外面。
佛朗哥走向乌布。乌布慢慢抬起头,咽了口唾沫。
“这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它说,“我很遗憾,你居然打算这样做。你们的救世主讲过一个寓言——”
它停下来,看着枪口。
“你能看着我的眼睛这样做吗?”乌布说,“你能做得到吗?”
船长低头看向它。“我能看着你的眼睛。”他说,“以前我们在农场里也养过猪,脏兮兮的尖背猪。我能做得到。”
他低头看着乌布闪闪发光的、湿漉漉的眼睛,扣下了扳机。
味道很棒。
他们闷闷不乐地坐在餐桌旁边,有些人几乎什么都没吃。船长似乎是唯一一个大快朵颐的人。
“再来点吗?”他环顾四周,“多吃点儿,也许再来点儿酒。”
“我不要了。”弗伦奇说,“我想我得回星图室了。”
“我也是。”琼斯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原位,“一会儿见。”
船长看着他们走出去。另一些人也找借口离开。
“你说这是怎么搞的?”船长转向彼得森。彼得森坐在那里盯着他的盘子,土豆、绿豌豆以及厚厚一片肉。肉很嫩,热乎乎的。
他张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船长把手放在彼得森肩膀上。
“现在,这些只不过是有机物而已。”他说,“生命本身已经消失。”他开始吃起来,舀出肉汤,里面泡着几块面包,“我自己也很喜欢吃东西。这是有生命的个体能够享受的最美妙的几件事情之一。吃饭、睡觉、沉思、讨论。”
彼得森点点头。又有两个人站起来走了出去。船长喝了些水,叹出一口气。
“嗯,”他说,“不得不说,这真是非常美味的一顿饭。我曾经听说的传闻千真万确——乌布的味道非常棒。但过去几次,我都没有享受到。”
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靠在椅背上。彼得森沮丧地盯着桌子。
船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探过身去。
“来吧,来吧,”他说,“振作起来!让我们来讨论一下。”
他露出一个微笑。
“正如在我被打断之前所说的那样,奥德修斯在神话中所扮演的——”
彼得森猛然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们接着说,”船长说,“奥德修斯,据我所知,他——”
①巴比伦和亚述神话中司爱情、生育及战争的女神。
②古希腊荷马所作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在特洛伊战中想出了木马计。
[book_title]发射器
船长眯起眼睛透过望远镜的目镜观察。他迅速调整了一下焦距。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次核裂变,好吧。”他叹了口气,把目镜推到一边,“你们还有谁想看的,都可以来看。但这可不是什么迷人的画面。”
“让我看看。”考古学家唐瑟弯下腰看着望远镜,“上帝啊!”他猛地跳了回去,撞上首席领航员多里克。
“我们为什么要大老远跑过来?”多里克看着周围其他人问道,“甚至没必要登陆了。我们还是马上回去吧。”
“也许他说得对,”生物学家福马尔喃喃地说,“但我想亲自看一看,如果可以的话。”他从唐瑟旁边挤了过来,眯眼看向望远镜。
他看到一片广阔无垠的灰色表面,延伸到这颗星球的边缘。起初他以为那是水,但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其实是熔渣,坑坑洼洼的熔渣,只有零星的巨大岩石散落其间,打破了表面的平整。没有一点儿动静或声响,一切都无声无息、死气沉沉。
“我看到了。”福马尔离开目镜,“好吧,我不会在那儿找到任何豆类。”他努力想露出一个微笑,但他的嘴唇僵硬得一动不动。他走到一边,独自一人站着,目光越过其他人不知看着什么。
“不知大气样本会说明什么。”唐瑟说。
“我想我能猜得到。”船长回答说,“大部分空气是有毒的。但我们不是早就猜到这一切了吗?我不明白大家为何如此惊讶。这次核爆炸从我们的星系那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肯定非常可怕。”
他大步走向走廊另一头,脚步沉重,面无表情。大家看着他消失在控制室里。
船长关上门,一个年轻女人转过身来,“望远镜观察的结果如何?是好是坏?”
“是坏的。这里不可能存在生命。空气有毒,水分蒸发,所有土地都熔化了。”
“他们是否有可能躲到地下?”
船长把舷窗拉开,下方的星球表面进入视野中。他们两人默默低头看着,忧心忡忡。数公里延绵不绝的废墟,发黑的熔渣疮痍满目,偶尔出现一堆堆岩石。
突然,纳莎跳了起来,“看!那边,边缘那里。你看见了吗?”
他们盯着那边看。有什么东西伫立在那里,不是岩石,不是偶然形成的东西。那是个圆圈,由许多小点组成,在这颗星球死气沉沉的外壳上,竟然有一圈白色的小点。那是一座城市,还是某个种群的建筑?
“让飞船转弯,”纳莎激动地说,把几缕黑发从脸上拨开,“驶向那边,让我们看看那是什么!”
飞船转弯,改变航线。当他们来到白点上空时,船长让飞船下降到尽可能低的位置。“是柱子,”他说,“某种石头柱子,也许是浇筑而成的人造石。那是一座城市的遗迹。”
“哦,上帝,”纳莎喃喃地说,“多么可怕。”她看着那片废墟消失在身后。白色石柱从熔渣中凸起,构成一个半圆,上面满是缺口和裂纹,就像断掉的牙齿。
“这里没有生命存活。”船长终于说道,“我想我们可以回去了,我知道大部分船员都想赶紧离开。用发送器联系政府接收站吧,把我们的发现告诉他们,我们——”
突然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第一颗原子弹击中飞船,它直接翻转了一圈。船长摔倒在地板上,撞上控制台。文件和仪器雨点般砸在他身上。他刚想站起来,第二颗原子弹接着袭来。天花板裂开,支柱和横梁扭曲折断。飞船颤抖着突然下降,然后自动控制系统启动,飞船自行纠正位置。
船长躺在地板上,旁边是破碎的控制台。角落里,纳莎正挣扎着从一堆碎片中钻出来。
外面,船员们已经把飞船侧面裂开的漏洞封好,避免宝贵的空气泄露出去,消散在外面的真空中。“帮帮我!”多里克喊道,“这里着火了,电线烧起来了。”两个人跑了过去。唐瑟无能为力地看着,因为他的眼镜碎裂了。
“所以这里还存在生命,”他自言自语,“但怎么可能——”
“来帮忙,”福马尔一边说一边匆匆跑过去,“来帮忙,我们必须让飞船着陆!”
暮色降临,几颗星星在头顶上空闪烁,透过随风掠过这颗星球表面的浮尘,向他们眨着眼睛。
多里克皱眉看着外面,“困在这么个鬼地方。”他继续干活,捶打飞船扭曲的金属船体,使之恢复原状。他穿着一套太空服,飞船上还有很多小漏缝,大气中的放射性粒子已经渗进飞船里。
控制室里,纳莎和福马尔坐在桌子旁边研究库存清单,脸色苍白严肃。
“碳水化合物不足,”福马尔说,“如果我们需要,可以分解库存的脂肪,但——”
“不知我们能否在外面找到什么东西。”纳莎走到窗口,“看起来多么缺乏吸引力。”她来回踱步,体型娇小玲珑,一脸倦容,“你觉得派出搜索队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福马尔耸耸肩,“不会有多少。也许会发现裂缝中零星长出来几株野草。没什么我们能用得上的东西。任何能适应这种环境的生物,都是有毒的、致命的。”
纳莎停下来揉着她的脸颊。那里有一道深深的划痕,仍然一片红肿。“但你要怎么解释——那件事?根据你的推测,这里的原住民肯定都死了,身体像甘薯一样被烤熟。那么是谁向我们发射的原子弹?有人发现了我们,做出决定,发射器瞄准。”
“并且估算距离。”船长躺在角落的吊床上有气无力地把头转向他们,“正是这一点令我感到担忧。第一颗原子弹令我们失去控制,第二颗几乎摧毁了飞船。他们瞄得很准,非常准。我们可不是那么容易击中的目标。”
“确实。”福马尔点点头,“好吧,也许我们在离开这里前会知道答案。现在的情况真是古怪!所有的推理都告诉我们,这里不可能有生命存活,整个星球都被烧焦了,大气本身带有毒性,全都完蛋了。”
“原子弹的发射器能够幸存下来,”纳莎说,“为什么人就不能呢?”
“这不一样。金属不需要呼吸空气,金属不会因放射性粒子患上白血病,金属不需要食物和水。”
一片静默。
“这是个悖论。”纳莎说。“总之,我认为,到了早上我们应该派出一支搜索队,同时继续努力修复飞船,准备返航。”
“我们还要忙活好几天才能起飞,”福马尔说,“所有人都得留在这里干活。我们没有人力再派出一支搜索队了。”
纳莎微微一笑,“我们会让你参加第一队。也许你会发现——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来着?”
“豆类。可食用的豆类。”
“也许你能找到一些。只是要——”
“只是要什么?”
“只是要小心。这些原住民甚至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来做什么,就向我们开火。你们觉得他们会不会互相争斗?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友好,无论面对任何种族、任何情况。真是种奇怪的进化特征,自相残杀,种族内部的战斗!”
“到了早上我们就知道了,”福马尔说,“我们先睡一会儿吧。”
太阳升了起来,带着萧瑟的寒意。三个人,两男一女,踏出舱门来到下方坚硬的地面上。
“这鬼天气,”多里克没好气地说,“我是说,我很高兴能再次走在坚实的地面上,可是——”
“来吧,”纳莎说,“跟在我身边。我有些事想跟你说。你不介意吧,唐瑟?”
唐瑟阴郁地点点头。多里克跟上纳莎。他们并肩走在一起,脚下的金属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纳莎看了他一眼。
“听着。船长就要死了,除了我们两个没有人知道。这个星球上的白昼结束时,他就会死去。飞船被击中,对他的心脏造成了一定影响。他都快六十岁了,你知道。”
多里克点点头,“那可真糟。我非常尊重他。当然,你会代替他成为船长。既然你现在是副船长——”
“不,我更希望由其他人领头,也许是你或福马尔。我一直在考虑目前的状况,我觉得自己应该表明态度,无论你们两人中哪一个想当船长,我都愿意担任副手,卸下肩头的责任。”
“好吧,我不想当船长。让福马尔当吧。”
纳莎仔细打量着他,这个金发高个男人穿着太空服大步走在她旁边。“我比较偏向你,”她说,“至少我们可以花点儿时间试试。但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看,我们遇到了什么。”
他们停下脚步,等着唐瑟赶上来。他们面前是一座建筑物的废墟。多里克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
“你们发现了吗?这地方是个自然形成的洼地,一个巨大的山谷。看,四周都有耸立的岩层保护这块地方。也许,这里避开了几次大爆炸。”
他们漫步走在废墟中,捡起石块和碎片,“我想这里曾经是个农场,”唐瑟说,仔细看着一块木头,“这是风车塔的一部分。”
“真的吗?”纳莎拿起那根木条,翻来覆去地观察,“很有趣。但我们还是走吧,我们时间不多。”
“看,”多里克突然说,“那里,离得很远。那是什么东西?”他指向那边。
纳莎倒抽一口冷气,“那些白色的石头。”
“什么?”
纳莎抬头看着多里克,“白色的石头,就像巨大的断齿。我们在控制室里看见了那些东西,我和船长。”她轻轻按住多里克的手臂,“他们就是从这里发射原子弹的。没想到我们会在这么近的地方着陆。”
“那是什么?”唐瑟问,向他们走近,“不戴眼镜我几乎是个瞎子。你们看见了什么?”
“一座城市。他们从那里发射原子弹。”
“哦。”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好了,我们走吧,”唐瑟说,“天晓得我们会在那里发现什么。”多里克朝他皱了皱眉。
“等一等。我们不知道那里情况如何。肯定有人巡逻,这样的话,他们很可能已经看到我们了。”
“他们很可能已经看到了飞船,”唐瑟说,“他们很可能知道飞船现在在哪里,可以直接把它炸飞。所以,无论我们是否继续接近,又有什么区别?”
“确实,”纳莎说,“如果他们真的想抓住我们,我们是逃不掉的。我们根本没有武器,你知道。”
“我带了把手枪,”多里克点头,“好了,那我们继续走吧。我想你是对的,唐瑟。”
“但我们不要落单,”唐瑟紧张地说,“纳莎,你走得太快了。”
纳莎回头看看,笑了起来,“如果我们想在夜幕降临之前抵达那里,必须赶快。”
他们在下午时分抵达城市外围。黄色的太阳冷冷地悬挂在头顶上阴沉沉的天空中。多里克在山脊上停下来,俯瞰这座城市。
“好吧,就是这里。残存的废墟。”
几乎没有多少东西残存下来。他们之前注意到的巨型混凝土石柱其实根本不是柱子,而是建筑物地基的残骸。废墟已经被炽热炙烤得几乎只剩下一片烤焦的地面。除了这些白色小方块构成直径大概六千米的不规则圆圈,几乎没留下什么别的东西。
多里克咒骂了一句:“又浪费时间了。一座城市的尸骨,仅此而已。”
“但原子弹是从这里发射的,”唐瑟嘀咕道,“别忘了这一点。”
“而且发射者视力很好、经验丰富,”纳莎补充说,“我们走吧。”
他们走进城市,走在荒废的建筑物之间。没有人开口。他们一言不发默默行走,听着自己脚步的回声。
“太可怕了。”多里克喃喃地说,“我以前也见过荒废的城市,因为古老且衰弱,因此荒芜。但这座城市是被杀死的,灼烧而死。这座城市不是自然死亡——它是被谋杀的。”
“我想知道这座城市的名字。”纳莎说。她转向一边,走上一处地基残存的楼梯,“你觉得我们能不能找到什么路标或铭牌?”
她凝视着废墟里面。
“那里什么也没有,”多里克不耐烦地说,“走吧。”
“等一等,”纳莎弯下腰,摸着一块混凝土石碑,“这里刻了一些字。”
“是什么?”唐瑟快步走过来。他在尘土中蹲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抚摸石头表面,“没错,有些字。”他从太空服口袋里拿出一支书写棒,在一小片纸上抄下碑文。多里克从他身后探头看过来。碑文写的是:
富兰克林公寓
“那就是这座城市,”纳莎轻声说,“那是它的名字。”
唐瑟把那张纸放在口袋里,他们继续前进。过了一会儿,多里克说:“纳莎,你知道,我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们。但不要四处张望。”
纳莎整个人变得僵硬起来,“哦?为什么这么说?你看见了什么吗?”
“没有,但我能感觉到。你没有吗?”
纳莎微微一笑,“我没什么感觉,但也许我更习惯于被人盯着看。”她微微转了一下头,“哦!”
多里克伸手握住手枪枪柄,“怎么了?你看见了什么?”唐瑟已经停住了脚步,半张着嘴。
“发射器,”纳莎说,“那就是发射器。”
“看看它的尺寸,那东西的尺寸。”多里克慢慢松开手枪,“就是它,没错。”
发射器十分庞大。一大堆钢铁和玻璃固定在巨大的水泥板上,突兀地指向天空。他们看到发射器运转着,下方的旋转底座飕飕转动,细细的风向标杆顶上安装了由无数天线构成的雷达探测器,随风而动。
“它还在运转,”纳莎低声说,“它看着我们、听着我们。”
发射器再次转动,这一次是顺时针方向。它的安装方式确保它可以转动一整圈。发射管降低了一点,然后回到最初的位置。
“然而是谁在发射?”唐瑟说。
多里克笑了,“没有人。没有人发射。”
他们瞪着他看,“你什么意思?”
“它会自行发射。”
他们感到难以置信。纳莎走近他身边,皱眉看着他,“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它会自行发射?”
“等着瞧,你会看到的。别动。”多里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他稍等了一会儿,把石头高高抛到空中。石头掠过发射器前方。瞬间,巨大的发射筒开始移动,探测器收缩起来。
石头落到地上。发射器停了下来,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平静的转动,缓缓旋转。
“你看,”多里克说,“只要我把石头抛到空中,它就会注意到。任何在地面上空飞行或移动的物体,都会引起它的警觉。很可能它在我们刚进入这颗星球的引力场时就发现了我们。很可能它从一开始就盯住了我们。我们毫无胜算。它对飞船的动静了如指掌,它现在只是等着我们再次起飞。”
“我明白了,”纳莎点点头说,“发射器注意到了那块石头,但没有发现我们,因为我们站在地面上,而非半空中。设计的程序决定了它只会攻击空中的物体。飞船再次起飞之前都是安全的,一旦起飞,我们就完蛋了。”
“但这个发射器有什么用呢?”唐瑟插进来问,“这里没有生命存活。所有人都死了。”
“这是一台机器,”多里克说,“一台设计用于执行某项任务的机器,而且它仍在执行这项任务。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在爆炸中幸存下来的。但它会继续运行,等待敌人,很可能敌人乘坐的是某种会出现在半空中的自动推进式飞行器。”
“敌人,”纳莎说,“与他们同一种族。很难相信他们真的会轰炸自己的种族,对自己人开火。”
“总之,一切都结束了。除了这里,我们眼前这个地方。这个发射器仍然保持警觉,随时准备杀戮。它会一直继续运行下去,直至彻底报废。”
“到那时候我们都死了。”纳莎伤心地说。
“这里肯定曾经有几百台这样的发射器,”多里克咕哝着,“他们肯定已经习惯于这种场景了,发射器、武器装备、军装制服。他们很可能把这一切当作很自然的事情,当作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吃饭和睡觉一样。也许有个类似于教会和政府的机构。男人们接受战斗和领兵的训练,把它视作正规职业。他们对此感到荣幸并受人尊重。”
唐瑟慢慢走向发射器,眯起近视眼抬头盯着它,“相当复杂,不是吗?这些轮叶和管道。我估计这是一种伸缩望远镜的瞄准镜。”他用戴着手套的手碰了下一根长管末端。
发射器瞬间开始移动,发射管收缩了一下,开始摆动——
“别动!”多里克喊道。发射管从他们身边摆动过去,他们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发射管在他们的头顶上犹豫了一下,咔嗒咔嗒,飕飕作响,准备定位,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刻。然后,声音消失了,发射器安静下来。
唐瑟在头盔里傻乎乎地笑了起来,“我肯定是把手指放在镜片上了。我会更小心一点儿。”他踏上发射器的圆形水泥板,小心翼翼走到发射器主体后面,消失在视野中。
“他去哪儿了?”纳莎恼怒地说,“他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唐瑟,回来!”多里克喊道,“你要干什么?”
“马上。”一段长长的沉默。最后,考古学家再次露面,“我想,我找到了一些东西。来,我指给你们看。”
“是什么?”
“多里克,你说发射器放在这里是为了赶走敌人。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赶走敌人。”
他们有些困惑。
“我想我找到了发射器打算守护的东西。来,把手给我。”
“好,”多里克突然说,“我们过去吧。”他抓住纳莎的手,“来,让我们看看他找到了什么。我看到那个发射器时,就觉得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哪种事?”纳莎挣脱了他的手,“你在说什么?你看起来好像知道他找到了什么。”
“我确实知道。”多里克低头对她微笑,“你记得吗?所有的种族都有类似的传说,神话中的宝藏,还有龙——守护宝藏的恶龙会赶走所有的入侵者。”
她点点头,“所以呢?”
多里克指着发射器。
“那就是龙,”他说,“来吧。”
他们三个人围在钢板周围,想办法把它抬起来挪到旁边。最后总算搞定了,多里克汗流浃背。
“这么做可真不值。”他咕哝着,盯着下面漆黑的洞口,“值得吗?”
纳莎打开手灯,光束照向楼梯下面。台阶上满是厚厚的灰尘和瓦砾。底下有一道钢门。
“来吧。”唐瑟激动地说,沿着楼梯走下去。他们看着他走到门口,满怀希望地推动那扇门,却没能推开。“来帮忙!”
“好吧。”他们小心翼翼跟着走下来。多里克仔细观察了一下那扇门,有门闩锁住。门上刻着一句铭文,但他辨认不出。
“现在怎么办?”纳莎问。
多里克拔出手枪,“后退一点。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他扣下扳机。门的底部闪耀出一片红光,不一会儿便融化瓦解。多里克关掉手枪,“我想这样就能进去了。试试吧。”
他们顺利把门打破,花了几分钟时间把碎片搬开,堆在第一级台阶上。然后他们走了进去,用灯光照亮前方。
他们身处一个地窖中。所有的东西上都积了几厘米厚的灰尘。墙根下摆着一排木箱,巨大的盒子、箱子、包裹和容器。唐瑟好奇地东张西望,眼睛闪闪发光。
“这些究竟是什么?”他低声说,“我觉得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他随手拿起一个圆筒打开。里面的卷轴掉落到地上,一条黑色的带子随之展开。他把它举起来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
“看看这个!”
他们围在他身边,“照片,”纳莎说,“很小的照片。”
“某种影像记录。”唐瑟把卷轴装回圆筒里,“看,这种圆筒有几百个,”他用灯光照亮周围,“还有那些箱子。让我们打开一个。”
多里克已经开始撬动木箱。木板早已变得又干又脆。他用力撬下来一块。
里面是一张照片。一个穿着蓝衣服的男孩,年轻而英俊,开心地笑着,眼睛凝视前方。他看起来栩栩如生,仿佛就要在手灯的光线中朝他们走来。他是那些人中的一员,那个被毁灭的种族的一员,消亡了的种族。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凝视着这幅照片。最后,多里克把木板放了回去。
“所有这些箱子,”纳莎说,“里面有更多的照片。还有这些圆筒里也是。盒子里会是什么?”
“这就是他们的宝藏,”唐瑟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们的照片、他们的影像。也许他们所有的文献也都在这里,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神话,他们的思想。”
“还有他们的历史,”纳莎说,“从而我们能够追溯他们的发展历程,搞明白他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多里克在地窖里走来走去,“真是奇怪,”他喃喃地说,“即使他们已经踏上末路,即使战争已经开始,他们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仍然知道,这些才是他们真正的宝藏,他们的书籍、照片,他们的神话、传说。即使在城市、建筑和工业都被摧毁后,他们也希望能回来找到这些东西。在一切都消失之后。”
“等我们回家以后,我们可以呼吁启动一项新的任务,再次来到这里,”唐瑟说,“把所有这些东西装上飞船带回去。我们即将离开——”
他停了下来。
“没错,”多里克冷冷地说,“我们将在大约三天后离开。我们会修好飞船,然后起飞。我们很快就能回家,前提是,如果不会再发生那种事,像之前那样被击中——”
“哦,别说了,”纳莎焦躁地说,“别烦他。他说得没错:我们必须把所有这些东西带回去,这是迟早的事。必须解决那个发射器的问题,我们别无选择。”
多里克点点头,“那你有什么办法?我们只要一离开地面就会被击中。”他的眉头苦恼地纠结在一起,“他们把自己的宝藏守护得很好。发射器无须专门维护,会一直伫立在这里直至腐朽。他们真是活该灭绝。”
“怎么说?”
“你不明白吗?这是他们唯一的思路,建造一个发射器,任何目标靠近时都会瞄准发射。他们坚信一切都不怀好意,都是会抢走他们财产的敌人。好吧,他们可以留着这些。”
纳莎陷入沉思,她的思绪似乎飘远了。突然,她倒吸一口冷气,“多里克,”她说,“我们这是怎么了?没问题的。那个发射器根本没有威胁。”
两个男人瞪着她。
“没有威胁?”多里克说,“它已经把我们击落了一次。一旦我们再次起飞——”
“你不明白吗?”纳莎开始笑了起来,“可怜的傻瓜发射器,它完全无害。甚至连我都能搞定它。”
“你?”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只要有一根棍子就行。一把锤子或一根木棒。我们回到飞船上去准备吧。当然,要是在空中我们可没法幸免,它就是为此而生的。它会朝着空中开火,击落任何飞行物,但也仅此而已。它对于地面上的东西不会启动防御机制。对吗?”
多里克慢慢点了点头,“龙的软肋。传说中,龙的鳞甲不能遮住它的肚子。”他笑了起来,“没错,完全正确。”
“那就走吧,”纳莎说,“让我们回到飞船上去。我们还有活儿要干。”
他们回到飞船上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船长已在前一天夜里去世,船员们按照惯例火化了他的尸体。他们肃穆地站在四周,直至最后一缕余烬熄灭。正当船员们准备回去干活时,这两男一女三个人出现了,又脏又累,却非常兴奋。
不久,一行人从飞船上出发,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什么东西。这群人在灰色的熔渣上行进,走过一望无际的熔化金属。他们来到发射器那里,所有人都开始用撬棍、锤子——任何又重又硬的东西——猛砸。
望远镜的瞄准镜被砸得粉碎。电线被拉出来扯断,精致的齿轮也被狠狠砸碎。
最后,他们把撞针拆掉,弹头带走。
发射器被砸成碎片,这台巨大的武器被彻底摧毁。人们下到地窖里,欣赏宝藏。金属装甲的守护者已经死去,再也不会有危险了。他们细细研究照片、影像、成箱的书籍、镶了宝石的皇冠、奖杯、雕塑。
最后,当太阳即将沉入这颗星球上四处飘浮的灰雾时,他们终于走上楼梯,回到地面。他们站在发射器的残骸周围,看着它僵立不动的轮廓。
随后,他们回到飞船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这艘飞船受了重伤,很多部件损坏或丢失。当务之急是尽快把它修好,以便再次起飞。
随着所有人一起努力,只花了五天时间,飞船又可以飞向太空了。
纳莎站在控制室里,看着那颗星球消失在他们身后。她环抱双臂,坐在桌子的边缘上。
“你在想什么?”多里克问。
“我?没什么。”
“真的吗?”
“我在想,这颗星球上还存在生命的时候,该是个多么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想是的。不幸的是,当初我们的星系没有飞船飞到这么远的地方。我们在空中看到核爆炸发出的光芒之前,也未曾怀疑过这里存在智慧生命。”
“那时已经太晚了。”
“也不算太晚。无论如何,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他们的音乐、书籍、照片,一切都会保存下来。我们会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仔细研究,他们会改变我们。我们不会重蹈覆辙。尤其是他们的雕塑。你有没有看到那个长着巨大的翅膀,却没有头和手臂的雕像①?我猜是断掉了。但那些翅膀——看起来非常古老。这将为我们带来很大改变。”
“我们下次回到这里时,不会再有发射器等着我们,”纳莎说,“不会再次把我们击落。我们可以安全着陆,带走你所说的宝藏。”她笑着看向多里克,“你会带我们回到那里,像一位很棒的船长该做的那样。”
“船长?”多里克咧嘴一笑,“也就是说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纳莎耸耸肩,“福马尔总是跟我吵架。我想,总而言之,我确实更喜欢你。”
“我们走吧,”多里克说,“让我们回家吧。”
飞船轰鸣升空,飞过城市的废墟。它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掠过地平线,飞入外太空。
下方,在城市废墟的中心,一个碎了半边的探测器微微颤动了一下,捕捉到飞船的轰鸣声。巨大的发射器底座痛苦地颤抖起来,挣扎着转动。过了一会儿,这个被摧毁的装置里面有个红色的警报灯闪烁起来。
很远很远的地方,距离城市一百五十公里之外,另一个位于地下深处的警报灯亮起来。自动继电器迅速启动。齿轮转动,传送带嗖嗖运行。地面上,金属熔渣滑开,露出一个斜坡。
片刻后,一辆小货车冲上地面。
货车转向城市的方向。第二辆车出现在它后面,车上装载着电缆。然后是第三辆车,装着伸缩望远镜瞄准镜。后面又出现更多的货车,有些运送继电器,有些运送发射控制器,有些运送工具和零件,螺钉螺栓、销钉螺帽。最后一辆车上,装载着原子弹弹头。
所有的货车在第一辆车后面排成一列。领头的货车出发,一路颠簸驶过冰冷的土地,冷静前行。其他货车紧随其后,一起驶向城市。
驶向损坏的发射器。
①指《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即“胜利女神”,法国卢浮宫镇馆三宝之一。
[book_title]头 骨
“这是个什么样的机会?”康格问,“说下去。我很感兴趣。”
房间里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盯着康格——他身上仍然穿着褐色的囚服。议长慢慢向前探过身去。
“进入监狱之前,你做的生意很赚钱——都是些违法的生意,但获利丰厚。而现在,你一无所有,还要在监狱的格子间里再待六年。”
康格沉下脸。
“有个任务,对于委员会来说非常重要,也需要你的特殊能力。而且,这个任务你会很感兴趣。你是个猎人,不是吗?你经常设下陷阱,藏在灌木丛中,等待晚上的狩猎游戏,对吗?我想,狩猎肯定会为你带来满足感,追捕、跟踪——”
康格叹了口气,撇撇嘴。“好吧,”他说,“先别管那个,说重点。你想让我杀掉谁?”
议长笑了,“一切还得按部就班。”他轻声说。
汽车停了下来。天色已晚,这条街上完全没有一丁点儿光亮。康格看着外面,“我们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警卫伸手按住他的手臂,“来。从那扇门进去。”
康格走下汽车,站在潮湿的人行道上。警卫迅速跟在他身后,然后是议长。康格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端详着矗立在他们面前的建筑物,却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我认识这个地方,以前见过。”他眯起眼睛,已经逐渐适应黑暗。突然,他变得警觉起来,“这里是……”
“没错。第一教会。”议长走向台阶,“有人在等着我们。”
“等着我们?在这里?”
“是的,”议长踏上台阶,“你知道,我们不被允许进入他们的教堂,尤其是带着枪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隐隐出现在前方,一边一个。
“行了吧?”议长抬头看向他们。他们点了点头。教堂的门敞开着。康格能看到里面还有其他士兵四处闲站着,年轻的士兵们瞪大眼睛看着圣像画。
“我明白了。”他说。
“这很有必要,”议长说,“你也知道,我们以前和第一教会的关系非常糟糕。”
“现在这样也无法改善关系。”
“但这是值得的。你会看到的。”
他们穿过大厅,进入主殿,圣坛和跪拜处都在这里。他们从圣坛旁经过时,议长几乎一眼都没往那边看。他推开一扇小小的边门,示意康格进来。
“这里,我们必须快一点儿。信徒们很快就会蜂拥进来。”
康格走进去,眨了眨眼睛。他们身处一个小房间里,天花板很低,木制镶板老旧暗淡。房间里有一种灰烬和香料闷烧的气味。他嗅了嗅,“那是什么?那个味道。”
“墙上那些容器。我不知道。”议长不耐烦地走到房间另一边,“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它就藏在这里——”
康格环顾房间,看到书籍和论文、十字架和圣像。他全身微微掠过一阵奇怪的战栗。
“我的任务涉及教会的人吗?如果是的话——”
议长转过身来,惊讶不已,“你竟然相信创教人?这可能吗?一个猎人,一个杀手——”
“不,当然不相信。他们那套关于听天由命、拒绝暴力——”
“那是怎么回事?”
康格耸耸肩,“别人一直告诉我不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他们拥有奇怪的能力,而且你也没办法跟他们讲道理。”
议长若有所思地看着康格,“你理解错了。我们打算下手的并不是教会里的人。我们早就发现,杀掉他们只会让他们的人数增加。”
“那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们走吧。”
“不,我们来这里是要找一些重要的东西。你要靠那东西才能确定下手目标。没有它,你就无法找到那个人。”议长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们可不希望你杀错人。这太重要了。”
“我不会犯错。”康格挺起胸脯,“听着,议长——”
“这次情况不同寻常,”议长说,“你看,你要追踪的那个人
——我们要派你去找的那个人——只有通过这里的某样东西才能辨认出来。那是唯一可追溯的痕迹、唯一的识别方法。如果没有——”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朝着议长走过去。议长走向一边,“看,”他说着拉开一道滑动墙,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方形洞口,“在那里。”
康格蹲下来,看向里面。他皱了皱眉,“一个头骨!一具骷髅!”
“你要追踪的那个人,死于两个世纪之前,”议长说,“他的全部遗骸都在这里。你只能靠这些东西来找到他。”
很长一段时间,康格一言不发。他低头盯着墙壁凹陷处隐约可见的骨骼。要怎么杀掉一个死了几个世纪的人?要怎么追踪他、击败他?
康格是个猎人,一个活得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男人。他曾经靠走私生意维持生计,用自己的飞船从辖区外偷运毛皮,他高速航行,偷偷溜进地球周围的关税线。
他曾经在月球的山脉上打猎。他曾经穿越空荡荡的火星城市。他曾经探索——
议长说:“士兵,拿上这些东西,带到车上去。别漏掉任何一部分。”
士兵蹲下,小心翼翼地爬进墙洞里。
“我希望,”议长继续对康格轻声说,“现在你会证明对我们的忠诚。公民有很多方式可以自我救赎,表现出他们对社会的贡献。对你来说,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甚至怀疑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当然,你付出的努力也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两个男人彼此对视:康格身形消瘦,蓬头垢面;议长干净利落,衣冠楚楚。
“我明白了,”康格说,“我是说,我明白了这是个机会。但是,一个死了两个世纪的人怎么才能——”
“我稍后再解释,”议长说,“现在我们得快一点儿。”士兵已经把骨骼带了出来,裹在一条毯子里,小心地捧在怀中。议长走向门口,“快来,他们已经发现我们闯进这里了。他们随时会出现。”
他们匆忙冲下湿漉漉的台阶,坐进等在那里的汽车。一秒钟后,司机把车开到空中,飞过房顶上方。
议长向后靠在座位上。
“第一教会有一段很有趣的历史。”他说,“我想你对这个也很熟悉,但我想谈谈与我们相关的一些问题。
“这场运动始于20世纪——当时不断爆发战争,在其中一次战争期间,人们发起了这场运动。运动发展迅速,因为人们普遍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每次战争都会孕育出更大规模的战争,看不到尽头。这场运动对于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没有军备,没有武器,也就没有战争。没有机械和复杂的科技,也就没有武器。
“这场运动宣传,人们不可能通过制订计划来阻止战争。他们号称人类正在被机械和科学打败,这些东西逐渐不受人类控制,导致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他们高呼,打倒社会体制,打倒工厂和科学!如果再发生几次战争,整个世界将所剩无几。
“创教人是个不起眼的家伙,来自美国中西部一个小镇。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只知道,有一天他突然冒出来,鼓吹一种非暴力、不抵抗的教义;不要争斗,不要为枪支纳税,除了医学之外不要进行研究。安安静静地生活,修整你的花园,远离公众事务,少管闲事。做个不声不响、默默无闻、一穷二白的人。放弃你的大部分财产,离开城市。至少,他所说的内容只会发展出这种结果。”
汽车开始降落,在一处屋顶上着陆。
“创教人鼓吹这种教义,或者说最初的教义。很难说后来的信徒们添加了多少自己的理解。当然,地方当局立即逮捕了他。显然,他们相信这个人可不是说着玩玩的,再也没有释放他。他被处死,尸体被秘密下葬。表面上看来,这个邪教已经灭亡了。”
议长微微一笑,“不幸的是,一些信徒声称在他去世那天之后还见过他。谣言开始流传,他能战胜死亡,他是神圣的。这些谣言逐渐扎根、发芽。到了如今我们这个时代,第一教会阻碍了一切社会进步,破坏社会体制,播下无政府状态的种子——”
“但是战争呢,”康格说,“战争怎么样?”
“战争?嗯,没有再爆发战争。必须承认,普遍出现的非暴力行为,其直接结果就是消灭了战争。但现在我们可以更客观地看待战争。它真的有那么可怕吗?战争具有深远的选择意义,完全符合达尔文和孟德尔等人的学说。如果没有战争,那些无用的、没有能力的、未经培养或缺乏智慧的人,都可以毫无限制地发展壮大。战争的作用就是减少这种人的数量;就像风暴、地震和干旱,大自然通过这些方法淘汰不合格者。
“没有战争,低水平人类所占的比例会增大到不合理的程度。他们会威胁教育水平较高的少数人,拥有科学知识、经过悉心培养的人,有能力引领社会的人。他们对于科学或基于理性的社会系统毫无敬意。而这场运动旨在帮助他们,煽动他们。只有当科学家们能够彻底掌控一切时——”
他看了看表,猛地打开车门,“剩下的我们边走边说。”
他们穿过屋顶,周围一片漆黑,“现在你肯定已经知道这是谁的骨头,我们要追踪的那个人是谁。他就是创教人,这个愚昧无知的人来自美国中西部,死于两个世纪之前。悲剧在于,有关当局当时行动太慢了。他能找到演讲的机会,散布自己想要传达的信息。他得到传教的机会,创立了他的邪教。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阻止。
“但如果他在传教之前就死掉了呢?如果他那些教义从未宣之于口呢?我们知道,他说出这些内容只花了片刻时间。据说他只做过一次演讲,只有一次。随后当局就把他带走了。他完全没有反抗。整件事情看起来似乎是微不足道的。”
议长转向康格。
“微不足道,但那件事的后果一直延续至今。”
他们走进建筑物里面。士兵们已经把头骨放在一张桌子上,站在周围,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都显得很紧张。
康格从他们中间挤过去,走向那张桌子。他弯下腰盯着那堆骨头看,“这就是他的遗体,”他喃喃地说,“创教人。教会把这些骨头藏了两个世纪。”
“没错,”议长说,“但如今在我们手上。我们到大厅那一边去。”
他们穿过房间,走向一扇门。议长推开门,里面的技术人员抬起头。康格看到嗡嗡转动的机器,很多工作台和蒸馏瓶。房间中央有个闪闪发光的透明操纵舱。
议长递给康格一把自动枪,“关键是要记住,必须把头骨完整无缺地带回来——以便比对证明。瞄准下面——胸口。”
康格掂了掂手里的枪,“感觉不错,”他说,“我知道这种枪,以前见过,但从来没用过。”
议长点点头,“会有人指导你怎么用这把枪,怎么控制操纵舱。我们会给你所有关于时间和地点的数据。具体地点是一个名为‘哈德逊田野’的地方,美国科罗拉多州丹佛城外的一个小社区,时间大概是1960年。别忘了,你只能靠那个头骨把他辨认出来。门牙特征明显,尤其是左边的门牙——”
康格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看着两个一身白衣的男人把头骨仔细包在塑料袋里。他们把塑料袋绑好,放进透明操纵舱。“如果我搞错了呢?”
“找错了人?那就再去找到正确的目标。除非成功完成任务,抓到创教人,否则不要回来。不要等到他开始演讲,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你一定要提前采取行动。如果你认为已经找到了他,那就要抓住机会立即开枪。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在这个地区很可能是个生面孔。显然没有人认识他。”
康格迷迷糊糊地听着。
“现在你都明白了吗?”议长问。
“是的,我想没错。”康格进入透明操纵舱坐下来,把手放在操作轮盘上。
“祝你好运,”议长说,“我们会期待你的成果。从哲学角度看,人们对于一个人是否可以改变过去抱有些许怀疑。如此一来,我们也将一劳永逸地搞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
康格的手指碰了碰操纵舱的控制部件。
“顺便说一下,”议长说,“不要利用这个操纵舱去做与你的任务无关的事情。我们会持续跟踪。如果我们想让它回来,就能让它回来。祝你好运。”
康格什么也没说。操纵舱密封起来。他伸手握住操作盘,小心转动。
当外面的房间消失时,他仍然盯着那个塑料袋。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操纵舱的透明金属网外面什么也没有出现。康格思绪万千、心乱如麻。他怎么才能认出那个人?他怎么才能提前确定就是那个人?他长什么样?他叫什么名字?他演讲之前有何表现?他是个平凡无奇的人,还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
康格举起自动枪贴在自己的脸上。金属冰冷而光滑。他练着移动瞄准器。这是一把很漂亮的枪,他会爱上这把枪的。如果他在火星沙漠中能拥有这样一把枪该多好——那些漫长的夜晚,他趴在地上,冻得浑身僵硬,等待猎物穿越黑暗前来——
他放下枪,校正操纵舱的仪表读数。袅袅盘旋的水雾开始凝结,滴落下来。突然,他身边的物体开始摇动颤抖。
色彩、声响、动静通过透明的金属网渗入进来。他关掉控制器,站了起来。
他降落在一处山丘上,俯瞰下面的小镇。正午时分,空气清新,阳光灿烂。路上驶过几辆汽车。远处是一片平坦的田野。康格走向门口,来到舱外。他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然后又回到操纵舱里。
他站在隔板上的镜子前,审视自己的外表。他把胡子修剪得很整齐——他们没有要求他剃掉——头发也很干净。他身穿20世纪中期的服装,古怪的衣领和外套,兽皮制作的鞋子。口袋里是那个时代的钞票,这个很重要。不需要别的东西了。
不需要别的,除了他的能力,他特有的精明狡诈。但在此之前,他也从未接受过这种任务。
他沿着街道朝小镇走去。
他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架子上的报纸。1961年4月5日。时间没有偏离太远。他环顾四周,一家加油站、一个车库、几家小酒馆和一家小杂货店。沿着街道走下去,还有一家食品店和一些公共建筑。
几分钟后,他踏上一家小型公共图书馆的楼梯,穿过大门,进入温暖的室内。
图书管理员抬起头微笑。
“下午好。”她说。
他也笑了笑,但没有开口,因为他说的话很可能不太对,口音也很古怪。他走向一张桌子,坐在一叠杂志旁边,粗略浏览了一会儿,然后又站起来。他穿过房间,走向墙边一个宽阔的书报架。他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
报纸——最近几周的报纸。他取了一叠放到桌边,开始迅速浏览。印刷奇特,字体古怪,有些词语很陌生。
他把报纸放到一边,继续到架子上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他把《樱桃木公报》带到桌上摊开,翻到头版。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嫌犯上吊自杀
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被县警局以参加犯罪帮会之嫌疑逮捕,今天早晨发现他死于——
他读完了这篇文章,含糊其辞,没提供多少有价值的消息。他需要更多信息。他把报纸放回架子上,犹豫了一下,走向图书管理员。
“还有更多吗?”他问,“更多的报纸。以前的?”
她皱起眉头,“多久以前?哪些报纸?”
“几个月以前的。有更早的就更好了。”
“《樱桃木公报》?我们只有这些。你想要什么?你在找什么?也许我可以帮助你。”
他沉默下来。
“《樱桃木公报》的办事处也许能找到更早的报纸。”那个女人摘下她的眼镜,“为什么不去那里试试?但如果你告诉我你要找什么,也许我能帮得上你——”
他走了出去。
《樱桃木公报》的办事处藏在一条小巷里,人行道破旧不堪。他走进里面。暖炉在小办事处的角落里发出光芒。一个大块头男人站起来,慢慢走向接待台。
“有何贵干,先生?”他问。
“旧报纸。一个月前或更早的。”
“买下来?你想买报纸吗?”
“是的。”他取出一些钱。那个男人盯着他看。
“没问题,”他说,“没问题,请稍等。”他迅速走出房间,回来时抱了一大堆东西,被压得摇摇晃晃、满脸涨红。“这些就是。”他咕哝着,“我把能找到的都拿来了。一整年的都有。如果你还想要更多的——”
康格把报纸带到外面,坐在路边开始浏览。
他要找的东西在四个月之前,去年12月的时候。那是一篇很短的简讯,他差点儿看漏了。他用微型字典查询一些古老的词语,浏览这段文字时,双手颤抖。
男子因未经许可发表演说而被捕
警长达夫称,库珀河警局特工逮捕了一个身份不明、拒绝透露姓名的男人。据称,本地区警局最近注意到这个人后,一直在对他进行监视。这是——
库珀河。1960年12月。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些。他站起来,甩甩脑袋,在冰冷的地面上跺了跺脚。太阳已经转到山丘那边。他微微一笑,已经找到了确切的时间和地点。现在只需回到过去,也许可以在11月,库珀河——
他穿过小镇中心地区步行回去,走过图书馆,经过杂货店。接下来没什么难事了,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他会到库珀河去,租个房间,做好准备,等待那个人出现。
他转过拐角。一个拿着大包小包的女人正从门口走出来。康格避到一边让她过去。那个女人瞥了他一眼。突然,她脸色变得惨白,目瞪口呆。
康格匆匆离开。他回头看了看。她是怎么了?那个女人仍然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已经全都掉在了地上。他加快速度转了个弯,走进一条小巷。他再次回头望过去,那个女人已经来到小巷入口,开始追赶他。她身旁还多了一个男人,两人一起朝着他跑过来。
他迈开大步飞快地离开小镇,轻松爬上城边的小山,甩掉了他们。他找到操纵舱,停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是他的衣服有什么问题吗?还是穿戴搭配?
他百思不得其解。太阳落山,他走进操纵舱。
康格坐在操作盘前面。他稍待片刻,双手轻轻放在控制器上。然后他把操作盘转动了一点点,严格遵循控制器读数。
一片灰色笼罩了他。但不会很久。
那个男人上下打量着他,“你最好进来吧,”他说,“外面很冷。”
“谢谢。”康格感激地走进敞开的门,来到客厅里。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煤油加热器,客厅里很暖和,有点儿闷闷的。一个身材臃肿、套着花裙子的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和那个男人一起审视着他。
“这个房间很不错。”那个女人说,“我是阿普尔顿夫人。这里有加热器,一年中这段时间,你可离不了这东西。”
“没错。”他点了点头,环顾四周。
“你想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什么?”
“你想和我们一起吃饭吗?”男人的眉毛皱了起来,“你不是外国人吧,先生?”
“不,”他笑了,“我出生在这个国家。不过在遥远的西部。”
“加利福尼亚?”
“不,”他犹豫了一下,“俄勒冈。”
“那儿是什么样子?”阿普尔顿夫人问,“我听说那里有很多花草树木。这里就光秃秃的。我本人来自芝加哥。”
“那是中西部,”男人对她说,“你可算不上外国人。”
“俄勒冈也不是外国,”康格说,“那里是美国的一部分。”男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盯着康格的衣服。
“你的外套看起来很有趣,先生,”他说,“你从哪儿弄来的?”
康格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子,“这外套挺好的。”他说,“如果你不希望我住在这里,也许我最好去别的地方看看。”
他们两人都抬起手阻止他。那个女人笑着对他说:“我们只是必须小心那些红衣军。你知道,政府总是警告我们注意那些人。”
“红衣军?”他感到困惑。
“政府说他们无处不在。我们应该报告任何奇怪或不寻常的事情,任何表现不正常的人。”
“就像我这样?”
他们看起来有些尴尬,“嗯,在我看来你不像红衣军,”男人说,“但我们必须保持警惕。《论坛报》说——”
康格心不在焉地听着。比他想象的还要容易。显然,创教人一出现他就会知道。这些人对于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都会疑神疑鬼、说短道长、议论不休,消息很快就会传开。他只需潜伏下来注意打听,也许可以到商店去,或甚至就在这里,阿普尔顿夫人的寄宿公寓里。
“我能看看房间吗?”他说。
“当然,”阿普尔顿夫人走向楼梯,“我很乐意带你看看。”
他们一起上楼。楼上要冷一点,但没有外面那么冷,也没有火星沙漠的夜晚那么冷。他对此心怀感恩。
他在商店里慢慢转悠,看着那些蔬菜罐头,还有敞开的冰柜里干干净净、闪闪发亮的冷冻鱼和冷冻肉。
埃德·戴维斯朝他走过来,“要我帮忙吗?”他问。这个男人的衣着有点儿古怪,还留着胡须!埃德忍俊不禁。
“不用,”那个男人用一种古怪的声音说,“只是看看。”
“没问题。”埃德说。他回到柜台后面。哈克特夫人推着她的购物车走过来。
“他是谁?”她低声说,尖尖的面孔转向那边,她的鼻子动了动,仿佛嗅着什么,“我以前没见过他。”
“我不知道。”
“我觉得他怪怪的。他为什么要留胡须?没有别的人留胡须。他肯定有什么问题。”
“也许他就是喜欢留胡须。我有个叔叔——”
“等等,”哈克特夫人僵了一下,“那是不是——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红衣军——以前那个。他不是也有胡子吗?马克思。他也留着胡须。”
埃德笑了起来,“这可不是卡尔·马克思。我曾经见过他的照片。”
哈克特夫人盯着他,“你见过?”
“当然,”他脸涨得通红,“那有什么问题?”
“我真的很想多了解一下他,”哈克特夫人说,“我想,我们应该了解得更多,这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好。”
“嘿,先生!要搭车吗?”
康格迅速转过身,并把手伸到腰带上。他随即放松下来。一辆汽车里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对他们笑了笑,“搭车?当然。”
康格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比尔·威利特踩下油门,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呼啸而去。
“谢谢你们让我搭车,”康格审慎地说,“我想步行到另一个镇子去,但路程比我想象的要远。”
“你从哪儿来?”劳拉·亨特问。她是个黑皮肤的漂亮女孩,个子娇小,身穿黄毛衣蓝裙子。
“库珀河。”
“库珀河?”比尔说,他皱了皱眉,“有意思。我可不记得以前见过你。”
“怎么说?你是那里人?”
“我在那里出生。我认识那儿的每一个人。”
“我刚刚搬来。从俄勒冈。”
“俄勒冈?我倒不知道俄勒冈人也有口音。”
“我有口音吗?”
“你的遣词造句有点儿怪。”
“怎么说?”
“我不知道。他确实是这样,对吗,劳拉?”
“你这是诋毁他们,”萝拉笑着说,“再多说点儿。我对方言很感兴趣。”她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口白牙。康格感觉自己心里一跳。
“我有演讲障碍。”
“哦,”她的眼睛瞪大了,“很抱歉。”
汽车一路行驶着,他们好奇地看着他。康格也绞尽脑汁,尽量设法问他们一些问题,而又不至于显得太过好奇,“我猜,镇子外面的人,那些陌生人,”他说,“都不怎么到这里来。”
“是的,”比尔摇摇头,“不太多。”
“我敢打赌,我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第一个外来者。”
“我想是的。”
康格犹豫了一下,“我的一个朋友——我认识的一个人,可能会到这里来。你觉得我在哪儿可以——”他停了一下,“有没有谁可能会见到他?为了确保他过来的时候我们不会错过,我可以问谁?”
他们有点儿困惑,“只要注意着点儿就行。库珀河不是很大。”
“没错,确实不大。”
他们默默开车。康格看着女孩。也许她是那个男孩的女朋友,也许是他的试婚妻。他们这个时代有试婚制度吗?他记不起来了。但这么吸引人的女孩,这个年纪肯定已经被人追到手了。从外貌看来,她大概十六岁。如果他们能够再次见面,也许他可以问问她。
第二天,康格在库珀河的主街上走过。他路过商店、两家加油站,然后是邮局。角落里有一家饮品店。
他停了下来。劳拉坐在里面,正在跟店员说着话,笑得前俯后仰。
康格推开门。温暖的空气包围了他。劳拉正在喝加了奶油的热巧克力。他坐进她旁边的座位里,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
“不好意思,”他说,“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她摇摇头。她的眼睛又大又黑,“完全没有。”
服务员走了过来,“您要点儿什么?”
康格看了看巧克力,“和她的一样。”
劳拉看着康格,她双臂交叠,胳膊肘搁在柜台上,向他微笑,“顺便说一句,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劳拉·亨特。”
她伸出手,他笨拙地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叫康格。”他低声说。
“康格?这是你的姓还是名字?”
“姓还是名字?”他犹豫了一下,“姓。奥马尔·康格。”
“奥马尔?”她笑了,“就像那个诗人,奥马尔·海亚姆。”
“我不知道这个人。我几乎不了解诗人。我们修复了极少数的艺术作品。通常只有教会有足够的兴趣——”他停了下来。她盯着他。他脸红了。“在我们那里。”他补充说。
“教会?你指哪个教会?”
“就是教会。”他感到困惑。巧克力来了,他暗自庆幸地喝了一口。劳拉还在看着他。
“你是个很不寻常的人,”她说,“比尔不喜欢你,但他从不喜欢任何与众不同的人。他是如此……如此平凡。难道你不认为,随着年龄增长,一个人应该变得……眼界更开阔一点儿?”
康格点点头。
“他说外国人应该留在他们自己的地方,不要到这里来。但你不那么像外国人。他指的是东方人,你知道。”
康格点点头。
他们身后的百叶门打开,比尔走了进来,看到了他们,“哦。”他说。
康格转过身说,“你好。”
“嗯,”比尔坐了下来,“你好,劳拉,”他看着康格,“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康格有些紧张,他能感觉到这个男孩的敌意。“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
他们沉默下来。比尔突然转向劳拉,“来吧,我们走吧。
”“走?”她很惊讶,“为什么?”
“走吧!”他抓住她的手,“来吧!车就在外面。”
“为什么?比尔·威利特,”劳拉说,“你在嫉妒!”
“这家伙是谁?”比尔说,“你对他有一丁点儿了解吗?看看他,他的胡须——”
她突然发火,“那又怎样?就因为他不开帕卡德车,不去库珀酒吧?”
康格打量了一下这个男孩。他块头很大——强壮魁梧。他很可能加入了某个民兵组织。
“对不起,”康格说,“我要走了。”
“你在镇上做什么?”比尔问,“你来到这里要干什么?你为什么缠着劳拉?”
康格看着那个女孩,耸耸肩,“没什么理由。稍后再见。”
他转身打算离开,又僵住了。比尔已经走了过来。康格的手指伸向腰带。只按一半,他低声自言自语。不能更多,只按一半。
他按了下去,周围的房间发生骤变。他的衣服衬里会保护他,里面有一层塑料夹衬。
“我的上帝。”劳拉举起双手。康格咒骂了一句。他本不想让她也受这个罪,但反正效果会消失的。只有半安培,令人刺痛。
刺痛、麻痹。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他几乎走到转弯处,比尔才慢慢挪出来,像喝醉的人一样扶着墙。康格继续向前走去。
康格在夜色中忐忑不安地走着,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谁?”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康格紧张地等着。
“谁?”那个男人又问了一遍。他手里什么东西咔嗒响了一声,一道光线亮了起来。康格挪了挪。
“是我。”他说。
“‘我’是谁?”
“康格是我的名字。我住在阿普尔顿家。你是谁?”
那个男人慢慢走向他,身穿皮夹克,腰上有一把枪。
“我是达夫警长。我想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要和你谈谈。今天大概三点,你在布鲁姆对吗?”
“布鲁姆?”
“布鲁姆饮品店。年轻人打发时间的地方。”达夫走到他旁边,用手电照亮康格的脸。康格眯起眼睛。
他说:“把那东西拿开。”
片刻停顿。“好吧。”手电照向地面。“当时你在那里。你和威利特家的男孩之间有些纠纷。对不对?你们两个因为他的女孩吵了起来。”
“我们只是讨论了一下。”康格谨慎地说。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我只是好奇而已。他们说你做了一些事。”
“做了一些事?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他们看见一道闪光,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都昏了过去,动弹不得。”
“他们现在怎么样?”
“已经恢复正常。”
一片沉默。
“好吧,”达夫说,“那是什么?炸弹?”
“炸弹?”康格笑了,“不。我的打火机着火了。液体泄漏,烧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都昏了过去?”
“因为烟雾。”
一片沉默。康格挪动了一下身子,等待着。他的手指慢慢伸向腰带。警长向下瞥了一眼,嘟哝一声。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就算了,”他说,“不管怎么说,没有造成真正的伤害。”他后退一步,从康格旁边走开,“威利特那小子总是惹麻烦。”
“那么,晚安。”康格说。他从警长身边走过去。
“在你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康格先生。你不介意我看看你的身份证吧?”
“不,不介意。”康格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钱包。
警长接过来,用手电照亮。康格在一旁看着,呼吸有点儿急促。他们在这个钱包上下了很大功夫,研究历史文件、古代遗物、一切可能有关的文字记载。
达夫把钱包递了回去,“好了,很抱歉打扰你。”手电光闪了闪随即灭掉。
康格回到公寓,看到阿普尔顿夫妇正坐在电视机前,他进屋时没有人抬头看他。他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他说。阿普尔顿太太慢慢转过身。“能不能问一下——今天的日期?”
“日期?”她打量着他,“12月1日。”
“12月1日!为什么?这才11月啊!”
他们两人都看向他。突然,他想了起来。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