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证明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0684 [book_dec]松本清张短篇小说集,在如实描述一对中年夫妇的感情危机时,不经意流露出一种真实的可触摸的恐惧感。(《证明》)一个发生在市井生活中常见的犯罪故事,街坊邻居的街谈巷议背后暗藏杀机,然而当事人却一直蒙在鼓里,毫不知情。(《新开发的区域》)细腻的笔触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一个名为密宗律仙教的宗教团体从产生到消亡的整个发展过程,而注射留下的针眼这一细节作为案情发展的主线,不落窠臼而独辟蹊径。(《密宗律仙教》)一篇属于纯推理结构的作品,讲述了东京的一位妇人在家中被杀,警察多番搜查发现最初的嫌疑犯并不是真正的凶手。结局出人意料,逻辑无可挑剔……(《留守宅事件》) [book_img]Z_10754.jpg [book_chapter]证明 [book_title]一 久美子最近非常忙。 她在为一份名为《艺术与性》的女性杂志打工,眼下,正忙着为即将出版的这期杂志做现场访谈——她承接了这份杂志的一个专版。 这份原本面向精英女性的知识读物,近来也受流行文化和社会思潮的影响而一改文风,出现了一些含有色情内容的打擦边球专栏。色情一旦披上知识和艺术的外衣则更具诱惑力,让人难以抵抗。 久美子很反感这种做法,但她无可奈何,改变不了什么——她只是一名配合记者做做现场采访、写写报道的临时工而已,与编辑部签的是临时聘用合同。当不了正式编辑,就不可能对杂志有话语权。结婚之前,久美子也曾给别的杂志社这样打过工,现在的这份工作是五年前开始的。 久美子承接的专版名为“从西洋油画看性”。这是久美子第一次独立承担整个专版的稿件,她跃跃欲试,颇感兴奋和紧张。桌上摆满了从图书馆和朋友们那里借来的西洋美术史、油画集、绘画理论等书籍,她正在一页页仔细地读着,不时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 暮春三月,夜空中仍透着一丝丝凉意。 白天四处奔波、马不停蹄,作息时间毫无规律,不能按时下班已是司空见惯。因此,晚饭后的一段时间是久美子阅读和写作的黄金时间,弥足珍贵。然而,此时从隔壁房间不断传来丈夫信夫夸张地撕碎稿纸的声音以及他重重地仰面倒在榻榻米上所发出的沉闷声响,完全搅乱了久美子的心绪,令她心烦意乱,如坐针毡,阅读和做笔记的兴致荡然无存。 隔壁的怪异举动不仅严重干扰了久美子的写作,而且对她的生活也宛如一场灾难。 而且,这场灾难已经持续了数年。 五年前,信夫辞去公职在家专事写作,成了名副其实的“坐家”。三年后,作为妻子的久美子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丈夫猛烈撕碎稿纸的声音。 几天前,信夫把自己长达一百二十页的作品投到了A出版公司所属的L文艺杂志社。不言而喻,这部呕心沥血的大作和往常一样——很快被退了回来。一个名叫N的年轻编辑对作品指指点点,圈出了一大堆“问题”。回到家中的久美子从信夫的脸色和举止上立刻得知了结果。一年多来,写稿、投稿、退稿,接着再投……周而复始,信夫尽管没有对久美子提起,但久美子从他的精神状态上就能明白无误地做出判断,进而决定采取何种对策。一般说来,如果被退稿了,他一定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魂不守舍,无心做任何事情;或是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变得狂躁不逊。这种状态要经过三天时间才会逐渐恢复常态,然后再重整旗鼓,继续战斗——按编辑的意见对稿子进行修改。如果修改的进展没有像预想那样顺利,接下来的情景可想而知——怒火冲天地把稿子撕得粉碎,纸屑撒得满天飞,然后愤愤地夺门而去。信夫不喝酒,他只能去向同人杂志[同人杂志:志向相同的人们共同编辑发行的杂志,以发表自己的作品。]的那些伙伴大喊大叫一番,发泄一通就去后山爬山,直到把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折腾得疲惫不堪,再回家蒙头大睡。久美子已经习惯了从隔壁房门紧闭的屋里传来的唉声叹气以及榻榻米上辗转反侧的声响,但每每如此仍是心惊肉跳,无法安心工作。 久美子表面上默默忍受,毫无怨言,但内心却坚信这是丈夫有意所为,故意弄出这些声响来搅乱自己心情——信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且,对久美子的一些做法信夫也是绝对不允许的。比如,拉开隔扇门去安慰他,或听他倾诉几句等。倘若这么做了,他一定恼羞成怒、暴跳如雷——他不想被人怜悯和同情。因此,在丈夫“喂”的一声呼唤她过去之前,久美子只能静静等待,等待这如同唤狗一般的声音穿过那扇紧闭的隔扇门。 久美子习惯把当天在外面的活动一五一十地记在笔记本上,比如像这样: “上午11 :00到达编辑部,中午1 :00到职工食堂吃午饭, 2 :30在田园调布[田园调布:地名,位于东京大田区的西北部。]对作家A进行了一个小时的采访,4 :00回到编辑部,然后整理采访笔记至晚上7 :00,整理完毕十一张文稿。7 :10吃晚饭,8 :20在目黑[目黑:东京都下辖的特别区之一,位于东京都23区的西南部。]采访画家Y氏,9 :00结束,乘电车回家。” 采访时间必须依照受访对象的方便程度而随时调整,甚至约在晚上九点后见面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不仅如此,对方爽约的现象屡见不鲜——待风尘仆仆赶到对方家中时,大门紧闭、寂无人声;或是言之凿凿定好了时间和地点,但久美子在咖啡馆苦苦等待三个小时也不见来人影踪。久美子从事的工作与打卡考勤的上班族不一样,一旦从家出来,上班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年前,信夫的注意力开始聚焦在久美子在外面的工作上。起初,久美子认为这只是丈夫宅在家中太久,对在外工作的妻子的嫉妒心所致。孰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关注居然愈演愈烈,甚至一发不可收拾——每天回家,久美子必须向他详细汇报当天在外工作的每一细节,一旦出现时间上的不吻合,信夫就会勃然大怒,而且,这种怒火一经点燃则难以扑灭,任凭久美子耗尽力气,说破嘴皮,他仍是暴跳如雷,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久美子并没有留意工作的每个细节,更没有用笔把每一项活动的起始时间记录下来,有时竟完全忘了。因此,经常被问得惊慌失措、瞠目结舌,或是顾此失彼、漏洞百出,信夫就越发相信自己臆想的一切,脾气就越发暴躁,发怒的程度足以让人目瞪口呆。这位原本性格内向、自尊自爱的男人,以前即使对妻子存有疑心也不会轻易说出口,现在则毫无廉耻,不顾忌自己的形象而在妻子面前破口大骂、恶语伤人,这些毫无凭据的臆想,无异于一支刺向久美子的利刃! 久美子认为,信夫的变化是一年前开始的,那时恰好他的创作出现了危机——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具有作家的才能。 七年前,久美子和信夫缔月下之盟,携手步入婚姻殿堂,彼时的信夫是一名崭露头角的文学青年,不仅有一帮爱好文学的青年朋友,还创办了几期文学同人杂志,在上面陆续发表了一些小说,其中几篇也受到了一些评论家的关注,在文艺期刊或是其他文学同人杂志上均有所提及。 信夫当时在一家公司上班,早九晚五的通勤耗掉了一天宝贵的时光,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搞创作。于是,他萌生了辞去工作、专事写作的念头。问题是,今天辞掉了工作,明天就立刻揭不开锅了啊,这种选择让信夫纠结、烦恼不已。 好在有久美子。她虽然不认为丈夫有文学创作的才华,但她愿意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他实现愿望。于是,她放弃了专职太太的生活,找到婚前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出版社,经社长推荐谋到了现在这家杂志社的职位。作为编外记者,久美子的工资是按稿费标准来计算的,所以她每月的收入比信夫的工资要高出两倍多。 信夫为此兴奋不已,全神贯注地投入小说创作之中。辞去公职后的两三年间,他白天写作,晚上为晚归的妻子做好可口的晚饭或准备夜宵,等她回家。 然而,在全国一流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绝非易事。 尽管信夫的作品构思精巧,妙笔生花,在同人杂志上发表绝对绰绰有余,但作为文学专业的杂志或是走纯商业路线的出版商,评判标准则十分苛刻,对他的作品并不看好。 信夫挑选了三家文艺杂志社,把稿子投到了编辑部,并且频繁周旋于这几家编辑部,多次登门拜访。尽管如此,令人欣慰的消息却没有一丝一毫。坦率地说,信夫的文笔是非常贴近这几家杂志社的口味的,写作水平也达到他们的用稿标准,因此每次投稿编辑部都会把稿件留下认真审阅,但最终的结局却每每如此、概莫能外——大约过了一周或十天,信夫得到约请去了编辑部,责任编辑抱着他的作品进了接待室。毫无疑问,是来批判他的作品的。 编辑要说的无非是情节平淡、心理描写拙劣、文笔幼稚之类。信夫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这些瑕疵,但他并不心悦诚服——文学描写方法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不能简单划一啊。不过,此时此刻如果与对方争辩起来一定不会有好结果,年轻气盛的编辑一不高兴或许直接把稿件扔进垃圾桶,他也再没有跨进编辑部大门的机会了。与其争个面红耳赤,莫不如放下身段虚心接受,谦逊有礼地把稿子拿回去修改再说吧。 他也认真尝试按编辑的意见去做,但修改过程却是痛苦万分——亲手把呕心沥血的一段段描写删除掉宛如刀割肉一般疼痛。不仅如此,原本是一段细腻的展现人物内心的文字,按编辑的意思这么一改反倒不伦不类了。信夫心中不断纠结着——是忠诚于缪斯、断绝与编辑们的往来,还是违背良心毕恭毕敬接受编辑的意见、留下今后登上文坛的机会?最终,他选择了后者。他没有勇气与手握文稿生杀大权的编辑们正面交锋,只能老老实实地按照编辑的意图去改,尽管修改后的文字一点儿也不像出自他之手。 可悲的是,重新修改的文字仍然不对编辑们的胃口,又被进一步指出了许多毛病,又从头至尾进行了第三轮、第四轮修改,直至最后改得面目全非——不仅主题模糊,不知所云,而且结构混乱,狗屁不通。这种毫无主见、人云亦云的反复修改,局面已经无法收拾,结果当然可想而知——不予采用,别无选择。 然而,被一流文学专业杂志屡屡拒绝的信夫的大作,却频频出现在文学同人杂志上,短短的一小块文章也会被同人经常提起,评论一番,这也是众多挤在文学独木桥上的青年趋之若鹜的啊。这平添了信夫的勇气,坚定了他屡败屡战的信念——绝不放弃,永不言败,文学的宏伟殿堂已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遥了! 毕竟,同人杂志属于那种自娱自乐范畴的印刷品,与全国一流的正规文学刊物是有天壤之别的。 信夫喜欢把自己的作品给朋友们展示,然后不停地拿自己的构思与编辑的意见对比,询问孰对孰错。毫无疑问,绝大部分读者都是他的铁杆粉丝,对他的作品赞赏有加,认同编辑意见的人寥寥无几。 但是,这种赞赏并没有给信夫带来任何好处。即便成千上万的粉丝力挺他,只要有一名编辑不认可,他的小说就不能发表。可以说,他作品的命运掌握在某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小伙子或小姑娘手中。按照年轻的编辑们的说法,“刊登平庸的作品不仅不能给作者带来利益,也不能给杂志社带来利益”,显然,重点在于后者。 难道这些年轻的编辑个个都是文学鉴赏大家?信夫对此高度怀疑。没有深厚的文学鉴赏能力和文字功底,何以能够遴选出优秀的文学作品?倘若只是一次偶然的工作调动,把一些毫无文学感觉和文字功力的人安排在文学编辑的岗位上,让这些人去审阅作家的作品,这无异于一场灾难,简直就是恐怖事件。 如果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们的评审结果提出质疑呢?对方一定会列举一大堆理由,比如经过了其他杂志编辑人员匿名评审,结果是公平的云云。信夫坚持认为仅凭少数几个人的判断是不能确定文学作品价值的,何况评审者摆脱不了世俗观念和一些利益的羁绊。那么,如果是几十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去参与评审呢?这样的评审结果自己能信服吗?这群编辑真的能够从一大堆的来稿中,独具慧眼地发现那些有独特视角、有深刻思想内涵且有创新的作品吗?恐怕他们世俗的眼光已经习惯了八股式的东西,不可能理解优秀作品的精髓,一定也会把它们扔进垃圾桶吧? 所以说,杰出的编辑一定是杰出的文艺评论家,尤其是在审阅文学新人作品时。 久美子早已习惯了信夫这些近乎咒骂的牢骚话。 [book_title]二 信夫的脾气变得蛮横暴躁是近两年的事情。而且,有愈演愈烈、变本加厉之势。 他意志坚定、目标明确、任务具体——全神贯注创作小说,每天至少写十页稿纸,守株待兔地等待可能出现的机会——当约稿的作家未能按期完稿,而杂志的印刷又迫在眉睫,作为填补空缺,把他的稿件凑合顶上。 当然,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少之又少。 而且,即便作为替补顶上了,也是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刊登和没刊登一个样。但是他却会因此受到莫大鼓舞,斗志也被激励得无比高涨,在一流杂志发表文章和要在文坛出人头地的期望相互交织,双重的欣喜让他内心不住地飘起金光灿灿的浮云。是啊,一颗文坛新星冉冉升起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就差小小一步呢。 平心而论,这反倒是他不幸的开始——他在文学这个诱惑的泥淖里越陷越深,一天又一天地消磨时光而最终不能自拔。不仅如此,一种无名的焦灼感也在驱赶着他,令他欲罢不能——以前一起创办同人杂志的文学爱好者也开始向文艺杂志写稿了,之前没有任何名气的年轻人也开始向文坛进军了,有人竟然也获得了一些奖项,有人竟然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新锐作家……他觉得自己被纷至沓来的人群推搡着,挤了出来,沦落在最后面踮起脚尖眺望。 信夫在文人圈子里口碑并不好。认识他的人不多,在仅认识的一些编辑或作家的眼中,他是个才能平庸、碌碌无为的人,尽管一直在坚持写,但出不了活儿,写的东西也是索然无味,毫无亮点,终归是没有文学天赋和感觉所致吧。 众人轻蔑嘲讽的目光丝毫没有影响信夫的文学追求,他仍一如既往地每天写十页稿子,笔耕不辍。当他发现作品的主题与当前文学思潮不相符时,也会及时校正,以贴近流行的东西;当他觉得文章缺乏流行语或结构不时髦时,也会下功夫去修改,最大限度地迎合市场口味。 即便如此,仍没有得到任何一家文艺杂志社的青睐。 原来的责任编辑一一升职调到了其他部门,新来的编辑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像公司里的打工仔。他们不懂装懂,颐指气使,口出狂言,对稿子的意见越来越尖刻,对修改的要求越来越离谱。信夫不禁悲从中来,唏嘘不已——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以前那些编辑的文学鉴赏力已经乏善可陈、不敢恭维,可与眼前的这位相比,不知强到哪儿去了呢。 但是,信夫从未停止过向刊物投稿。他一如既往地对编辑们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毫无怨言地把稿子改过去又改回来,尽管他明知面对的是一群毛孩子,尽管他自认为文学功底要比他们资深得多…… 终究到了信夫不能忍受的那一天——只见他憋红着脸,嗫嚅着向对方陈述自己的意见,汗珠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就这样吧。别说了,写下来拿给我看。”年轻人透过反光镜片射出鄙夷厌恶的目光,说完,丢下信夫扬长而去。 自那天之后,信夫再也无缘该杂志社的会客室。 这件事让信夫刻骨铭心,让他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他深知:一旦得罪了责任编辑,对方有的是手段报复他,这是一条血的教训——作为作者,纵然内心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但外表也必须表现得心悦诚服、唯命是从。尽管此举最终未必会如愿以偿,但如果不这样绝对死路一条。卑微、低调,再卑微、再低调,直至低到尘埃,才能保住那一丝的成功的可能性。 讪笑着,卑微地行个礼,伸出双手接过退稿离开杂志社——这种屈辱的滋味信夫不知品尝了多少次。他如同着魔一般的执着,每每抑郁绝望,又每每振作奋起,让人联想到战场上倒下又挺立起的士兵。 当然,不要忘了,信夫的执着与坚持是建立在久美子有工作、有收入基础上的。离开了每月维持家庭生计的基本收入,信夫的理想信念和执着等都将不复存在,如果让他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手中的一切爱好都将化为泡影——边上班边写小说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一点他五年前从公司辞职时就想清楚了。 辞职之初,信夫并未如此走火入魔地行进在修罗之道,他对久美子是怀有感恩之心的——从他精心为妻子准备晚饭或者夜宵,对妻子的生活起居倍加关心的举动中可见一斑。然而,屡屡失败而产生的沮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焦灼,以及与社会隔绝的宅男生活,令他的情绪如过山车一般,没有心情讲究精致了——晚饭变得马马虎虎,甚至索性不做了;对妻子冷漠暴戾,甚至干脆不说话了;他会把投稿时受到的屈辱全部发泄在妻子身上,对拖着疲惫身子的久美子大声吼叫;他会在紧闭的屋里把稿子撕碎或是仰天倒地发出野兽般的号叫,故意弄出怪异的声响折磨久美子。而且,他以此作为对妻子宣泄和报复的手段,随着抑郁和绝望的增加而越发强烈。 久美子理解信夫的心情,她默默承受了丈夫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怪腔怪调的讥讽,把它当作丈夫在向自己撒娇。 独自一人笼闭一室,整日沉迷于自己臆想的那些幻境中,一次次被退回稿件,然后一次次地重新坠入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中,信夫的文学梦极尽疯狂,近乎神一般的存在。 久美子没有阻止丈夫,她竭尽全力支持丈夫对文学的追求,尽量避免有损丈夫自尊心的话语和举止,尽量不让丈夫有“吃软饭”、靠老婆养活的屈辱感。 然而,这一切竟然换来了信夫的傲慢与骄横,久美子的顺从、委曲求全竟然都变成理所应当。 不仅如此,他还把久美子当成精神垃圾桶,把他受到的屈辱和焦虑交汇在一起,演变成一股怨气抛向妻子,发泄到兴奋时,还会在床上对妻子的身体进行一番变态的蹂躏,以此来寻求解脱。 一年半前,信夫虐待妻子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开始嫉妒妻子那种自由的工作时间,对妻子的行踪产生了猜疑——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对此,信夫明知理亏,于是编出各种理由来掩饰自己的荒唐行为——久美子看透了丈夫的用意。 这种不幸似乎也和久美子有点瓜葛。杂志内容创新是需要做些访谈,听取作者、读者的建议的。由于采访的对象大多是文化界的名流,其中不少人还是活跃在当今文坛的著名作家或评论家,这容易引起信夫的嫉妒之心。可以说,信夫对这些人又怕又恨,而久美子恰恰整天和这些人接触,于是,他把这种情绪转变成对久美子的憎恨。 丈夫的暴戾与日俱增,他对这种行为颇感兴奋,乐此不疲,似乎从久美子痛苦不堪的表情中得到了一种愉悦。 信夫经常能够准确描述久美子一天的活动轨迹,其准确性和详细程度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一直在跟踪。他洋洋得意地说:“你休想撒谎糊弄我。”每每听到这句话久美子直觉得脊背发凉。 她把外出活动的所有细节都记录在小本子上以防信夫的突然袭击。尤其是工作地点和时间,这是信夫问得最多的,而且往往在夜深人静、久美子十分困乏时突然发问的。她希望自己能够对答如流、严丝合缝,因为哪怕一点点含糊不清或是前后不一致,就会被刨根问底,直至最后被他痛骂——这些含混不清的地方恰是她未曾留意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与此同时,信夫本人似乎也开始自暴自弃,颓唐沦落得面目全非——从一天写十页变成一天一页也不写。满脸胡茬,一身倦怠,身上脏衬衫十几天都不换,甚至连眼神也变得阴险诡异,完全不像三十来岁的青年。 久美子苦苦哀求他不要这么邋遢颓废,可是,即便把洗好的衣服摆在他眼前,他也熟视无睹,依旧我行我素。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是:“我是个无业游民,就这样吧。”看来,他也并不是刻意要把自己弄成个颓废艺术家或文学流氓的形象。 最近他又口口声声说不想活了。“定位错了,像我这样毫无文学天赋的人从小立志文学是错误的选择,混到这个岁数已经无路可走。要我回头过朝九晚五打卡上班的生活,想想就毛骨悚然。我习惯了这种不劳而获的懒惰生活,我已经彻底废了,只有等待下辈子重新投胎吧!对你来说,摆脱我这样的累赘越早越好,所以,我必须死掉。”他说道。 久美子夫妻租住的公寓位于多摩丘陵附近,公寓楼后面的一片被低矮松树和杂木林覆盖的丘陵地带由于远没有达到住宅用地的水平,至今仍一片荒芜。翻过不到二百米的山坡,对面一座更高的山脊便展现在眼前。山脊中央处陷落形成山谷,面向公寓楼的那一侧,即从公寓的后山到另一面的山坡处排列着三个防空洞。这三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遗留物”是村民上山时无意发现的。防空洞被灌木和竹林覆盖,在草木繁盛的夏天恐怕连洞口也难以找到。附近的地下有水汩汩冒出,洞穴里的红土潮湿,气味令人作呕。防空洞虽说偏僻,但因距离公路不远,信夫有时逛进来打坐、睡觉,或称其为“冥想一会儿”。他走出洞时毛衣和裤子都粘满了红土,他想以这种形象示人,以展示自己的个性抑或是落魄。“我会把这个洞穴作为我人生的最后归宿,如果发现我失踪了,你就到这个洞穴来找。”信夫一脸严肃地说着,让人觉得不像是揶揄或自嘲,倒有点胁迫的意味。 [book_title]三 五月二十三日晚七点,久美子和油画家守山嘉一约在赤坂的饭店见面,预定对他进行采访到九点。 守山嘉一今年五十八岁,在巴黎生活了十五年,他不仅是日本颇有名气的油画家,更是美术界的一张名嘴,对以女性身体为题材的各种绘画的评论尤为擅长。如今,作为某美术机构的核心人物,活跃于日本各大论坛和各种讲座以及媒体,经常发表一些具有真知灼见的言论,成为业界有知名度和威望的大咖——他是这次采访策划案中绝对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采访的时间当然由守山嘉一决定。 约见的地点取决于守山嘉一接下来的活动安排。他提出在花街附近的一家高档法国餐厅请久美子吃饭,并说从没带别人去过这家餐厅,这让久美子感到十分惶恐、不好意思。 守山嘉一与久美子隔桌对饮。 他抿着琥珀色的威士忌侃侃而谈,那张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的面孔简直如油画一般生动而精致。当他确认久美子已婚后,黄段子便脱口而出、滔滔不绝、顺理成章。不仅如此,那些露骨的黄段子经他的嘴说出来竟然也不觉得猥琐下流,反倒变成妙趣横生的作品评论。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性格豪爽,聊到兴奋之处会咧嘴大笑,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眯缝眼和豁了牙的嘴,每每大笑起来竟显出几分萌态。长期的国外生活养成他不拘小节的性格,但对待女性倒是彬彬有礼,颇有绅士风度。 走在回家的路上,久美子突然感到不能告诉丈夫今晚是与守山嘉一见面。 守山嘉一是众所周知的拈花高手,杂志上经常有他的花边新闻和风流韵事,他也从不隐讳,有时甚至把玩弄女性的经过写成文章发表在媒体上。久美子晚上单独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而且共进晚餐,信夫一旦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呢?又会怎样找碴儿胡闹一番呢?久美子不敢往下细想。 虽说吃饭只是两个人,但高档餐厅里还有男服务员和其他用餐的客人啊,况且是工作需要,光明磊落地会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有必要去刻意隐瞒吗? 转念一想,这位画家可是公认的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啊,单凭这一点就让久美子犹豫不决。信夫自己也清楚他无理取闹纯属找碴儿,但何必授人以柄呢? 信夫会把他自己臆想的和实际发生的相混淆,最终弄不清哪些是自己的想象,哪些属于推理——尽管这些貌似合理的想象与推理让久美子无言以对。而且,从他变态的心理来看,既然能够玩跟踪久美子的把戏,那么,直接打电话给守山嘉一痛骂他一顿也是完全做得出来的。常人不可思议的举动在他那里会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想到这些,久美子心潮起伏,思绪难平。 久美子决定向丈夫隐瞒,把与守山嘉一见面的那段时间说成和杂志社里的同事一起吃饭。因为和同事一起吃饭是常有的事,信夫会深信不疑。而且,所幸的是,这期专版汇集了对各界知名人士的访谈,守山嘉一的名字作为画家代表仅出现过一次,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久美子当天在笔记本中这样写道: “二十三日晚上七点到九点,和编辑部A等三人在职工食堂吃饭并商量出版事宜。” 原本正大光明做的工作、解释一下就能理解的事情,现在却变得躲躲闪闪,不得不靠编造谎言来蒙混过关,实在是令久美子悲伤至极。 是夜,信夫并没有问什么,这完全出乎她的预料,看来,在盘问久美子行踪这件事上信夫也是看心情啊。心情不好,盘问起来就没完没了,如果没这份心情,会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久美子窃喜没有编造任何理由就让这件事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她感到庆幸。 大约过了四天的晚上,隔壁房间的信夫除了低低呻吟了几声外,一直在安静地写着什么,没有往常故意弄出的撕破稿子的声音,这极其罕见。正当久美子诧异之际,隔扇门被拉开,信夫冷冷地对她说:“喂,有火柴吗?” 他站在那里伸出手,嘴里叼着烟,皱着眉头。 “稍等一下。”久美子忙不迭地应道。 桌子铺满了准备汇总在专版里的采访材料,旁边还有笔记本,久美子正在埋头整理着。信夫的身躯完全堵在门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一切,流露出轻蔑的目光。不知是因为久美子不想起身去厨房,还是想让丈夫赶紧离开,她拿出桌底下的手提包,摸索着掏出了火柴。 “给吧。”就在向丈夫伸出手的一刹那,一股电流般的恐怖感传遍久美子全身——她手上握着的是带有巴黎埃菲尔铁塔图案的火柴盒!此刻要缩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信夫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火柴盒,久美子觉得剧烈跳动的心脏快扑出来了,她的大脑飞快旋转着,寻找着可能的借口。 “嗯?××餐厅。” 他嘟囔这几个字后继续盯着火柴盒上的埃菲尔铁塔图案,然后慢慢盘腿坐了下来——久美子紧张得快要昏厥过去。 “赤坂?你什么时候去这家店了?” 信夫不紧不慢地问道。他取出火柴,点着火,凑近烟头。 久美子不能说是和自己公司的人,因为之前从来没有在这样高级的地方和同事讨论工作上的事。如果出现反常现象哪怕只是蛛丝马迹,信夫也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旦起了疑心,他会拨打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去确认。 绝对不能提画家守山嘉一的名字,这种想法在四天前就已经决定了,此时不能改变! 在这紧急关头,久美子飞旋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佛学家兼随笔作家平井忠二的名字。因工作原因久美子曾与那人见过两次面,并且每次都向丈夫及时做过汇报。信夫听到平井忠二的名字就不再往下问了,尽管他一向对前辈作家多有藐视,但对佛学家却尊敬有加,况且平井忠二也不像守山嘉一那样绯闻缠身。 “为了这次专版,我和平井忠二先生约在那个饭店进行访谈。” 语气必须坚定而果断,稍有迟疑就会露出马脚,久美子有意加快语速,让说话听起来更流畅自然。 “唔,什么时候?” 信夫难以置信地把火柴盒夹在指缝间来回翻看了几遍。 他脸上没有显出厌恶的表情,这令久美子紧张的情绪稍有弛懈,但仍不能大意。 “二十三日。从傍晚开始,一个小时左右。”久美子迅速回答,而且像在闭目思索一般。 (真是这样吗?谈话是几点到几点?地点是对方定的吗?你们聊了些什么?对方有邀你去哪儿吗?难道出了餐厅你们就没去其他地方?对方拉了你的手吗?) 这种追问很快就会接踵而至,久美子眼前浮现出丈夫眯起小眼睛、装作无所谓而实际是在窥伺时机抓住对方破绽的那种令人恐惧的表情。 你没有对我撒谎吧?没有和其他男人一起吃饭吗?我可要给这家饭店打电话了,你可要想好啊——这是不断进行逼问的丈夫接下来的套路。 眼下,信夫好像并不打算那么做。他平静地扔掉火柴,保持盘腿坐姿继续抽着烟,呆滞的表情上看不出马上要离开的意思。 “是平井先生买的单吗?”他语气平缓,漫不经心。 “不,因为是工作缘故,是由我支付的,公司报销。” 如果说成是人家请客,鬼知道他又会联想起什么,于是,久美子就这样回答了。所有问题都必须选择最保险的答案。 此时如果被问及与平井忠二先生聊了些什么,她就不太会编造了。好在信夫对妇女杂志这类读物一直不屑一顾,对久美子的工作内容也很少问及,漠不关心。 果真,信夫没有问与平井忠二的谈话内容。 “二十三号是星期五。星期五那种地方人应该很多吧?” “是的,说起来人确实有点多呢。” 听到丈夫说出“二十三号是星期五”,久美子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他不是又想出什么鬼花样,变着戏法刁难吧?不过他的表情依旧平静,毫无变化。按说信夫不是一个善于掩饰心情的人啊。 久美子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 “信夫,你写作进行得挺顺利吧?”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还能出来到我这里闲聊一下,放松心情,看来进展不错哦。”久美子想讨好他,说话间露出谄媚的微笑。 “嗯,目前还算顺利吧。” 信夫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继续吞云吐雾。 “太好了,E编辑怎么说的?” “他说,这篇稿子是截至目前他看过的最好的稿件,再稍稍作点改动即可,修改量不大。现在我担心的是这近二百页的稿子能一次全部刊载吗?E编辑说新人作品如果不能一次全部刊完,是很难得到读者反响的。倘若如此,大概下下期杂志就会全文刊载我的这篇文章吧。” 这种自信的话语信夫很久没有说过。 说到编辑的话信夫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先前因编辑的轻蔑和拒绝甚至嘲弄所带来的凄惶和悲愁一扫而去,那张终年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明媚的阳光。好啊,这样发展下去,到四十岁时定能终遂夙愿!涉足文学创作如此之久,仍被小编辑称为新人,信夫居然也毫不在意。 久美子成功转移了话题,摆脱了丈夫逼问,脸上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此时,她继而转为对丈夫的同情了。 “太好了。那你就好好改吧。” “嗯。” 信夫把剩下的烟头扔进烟灰缸,猛然起身,又黑又脏的手挠了挠干瘪的脸颊。 “可是,就算E编辑一审通过了,还有K编辑的二审呢,而且还有其他编辑的意见和三审,每一篇稿子都这样。” K是编辑室主任。一旦提起这位令人生畏的资深编辑,信夫发光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了,话没说完就拉开隔扇门离开了。 久美子赶紧把放在桌上的法国餐厅火柴塞进桌下的抽屉,从厨房重新拿了盒火柴放在桌上——餐厅的火柴明天必须处理掉。 那天夜里,久美子在床上使尽百般功夫让丈夫就范——她感觉自己像个妓女。 [book_title]四 两周过去了,信夫的稿子仍没有改好。 尽管暗夜已经绽露出一丝曙光,但他愈觉不安,一种即将大功告成的欣喜和功亏一篑的担忧在内心难解难分地交织着,一刻不停地煎熬着他——这份稿子藏匿着他的珍宝,那种远比时乖命蹇的现实生活更为美好的梦想,自己的命运就押在这本书上了。因此,信夫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两三行的文字竟用了五个小时来修改推敲,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信夫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这场关系到身家性命的改稿战斗之中,他全天闭门不出,沉溺于他的文字世界,时而兴高采烈、自言自语,时而垂头丧气、面壁沉思。此时,久美子在外的行踪、见了何人等等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即便久美子回到家中,他也毫无问候,连个招呼都不打。 这是一段极其短暂的宝贵的和平时光。 这两百页的修改稿一旦再被退回,狂风暴雨将骤然而至,而且会更加猛烈,更加难以招架。久美子惶恐不安,不知自己能否在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中幸存下来。她祈祷丈夫的修改稿能够顺利通过,但又觉得在劫难逃,退稿的概率很大。此时此刻,只要谁能够把编辑们搞定,让久美子奉献一切她都心甘情愿。 一天,久美子在银座与守山嘉一邂逅相遇。身材魁伟的守山嘉一独自一人从对面走来。 久美子与他寒暄,就那天的采访和他的款待表示谢意。 “客气话就不说了,访谈的内容什么时候刊登出来?”守山嘉一捋了捋掺杂着银丝的长发,问道。 “下月初刊登,出来了我就给您送去……” 久美子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 “那我们下次再一起去吃饭吧,换个餐厅。”守山嘉一说。 守山嘉一的再次邀请令久美子的表情即刻严肃起来,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脸凑过去说道: “守山老师……嗯,……那个。” “嗯?” “那个,我知道很失礼,但我还想拜托您一件事,就是那个……之前我和您单独在餐厅见面的事,因为某些原因,希望您能保密。” 久美子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守山嘉一吃惊地看着久美子,但他马上领悟了其中的奥妙。 “啊?哦,你是有丈夫的人了。好,好的,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看来我的名声比想象的恶劣得多啊,都说我道德败坏,玩弄女性,这确实令人很无奈。”说罢仰天大笑,露出不齐的牙齿,眯起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同情。 “实在抱歉。”久美子向守山嘉一匆忙鞠了一躬,迅速离开了。 久美子小跑般地快步走过几个街口,想尽快驱散这份羞耻感。话一说出口,久美子心里痛快多了,仿佛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画家守山嘉一和作家丈夫没有交集,但是守山嘉一那放肆的调侃和不负责任的自我吹嘘不知会以何种方式传开,然后就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一定传到丈夫的耳里。尽管久美子与他纯粹是工作关系,毫无其他任何瓜葛,但这次见面仍应守口如瓶,不说为妙。守山嘉一不愧是情场老手,很快就心领神会。 “你是有丈夫的人了。”画家的笑声依然在久美子滚烫的耳旁回荡。 或许自己多虑了。但久美子每每想到丈夫那种非正常人的心理状态,就会告诫自己务必处处小心,避免不测事件的发生。 信夫仍沉浸在他的世界中——全神贯注、夜以继日地修改稿子;久美子仍是整日忙忙碌碌——专版的稿件准备就绪,就待最后定稿。这短暂的宁静至少能够让丈夫的狂躁和自己的恐慌稍稍平息,她十分珍惜。 然而,一件始料未及的小概率事件瞬间打破了久美子心中这种宝贵的宁静。 那天,久美子走进书店。 她想了解一下刊物类图书的销售情况,顺手拿起一本昨天刚上架的综合杂志,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目录。在随笔专栏里,“高原之春·平井忠二”几个字映入她的眼帘,顿时,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她立刻翻到了那一页。 “五月十九日到二十五日,我开始了久违的九州之旅,再一次踏上它的土地。二十三日下午坐车从别府[别府:位于日本大分县中部别府湾头的城市,日本数一数二的温泉地、观光地,有众多利用温泉热的研究所、疗养院和休养院。]出发,行驶在横跨久住高原的公路上,开往阿苏[阿苏:阿苏山是日本著名的活火山,位于九州岛熊本县东北部。]。” 仅仅读了这三行文字,久美子就觉得两腿发软,眼前一黑。怎么如此不幸啊!平井忠二五月二十三号居然去了九州! 久美子走出书店。 “二十三日”几个字如同炎炎盛夏里柏油路面炙烤所冒出的蒸气,迅速把她笼罩,令她窒息。 信夫在看到赤坂法国餐厅火柴盒时,嘴里反复念叨着“二十三号是星期五”,想必这个日期已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而且……久美子与平井忠二进行了“一个小时的访谈”同样也让他不会忘记。 更加不幸的是,这份杂志丈夫信夫每期必读。当然,主要看创作专栏,既然刊登了与妻子有工作接触的平井忠二的文章,毫无疑问他的目光一定会在此停留。信夫素来对佛学家尊崇有加,毕恭毕敬。 想象一下谎言被识破的场面,眼前就浮现出丈夫暴跳如雷时那张扭曲的脸,久美子顿时不寒而栗,浑身直打冷战。她不敢奢望丈夫会忘记或会记错,只认定雷会炸响——自己要为捏造谎言欺骗丈夫的行为买单。 设想一下,假如久美子在走投无路之际把画家守山嘉一的名字供了出来,结局又会怎样呢?结合近来信夫出现的间歇性心理异常和歇斯底里的症状,他一定会勃然大怒并直接找到守山嘉一,出现严重不测事件也未可知。 按这种轨迹往下发展,后果将不堪设想——对久美子来说,势必会羞愧难当、无法安心于目前的工作;更可悲的是,平井忠二作为佛学界著名人士,只要他流露些微不满或抱怨,久美子就会立即被杂志社扫地出门。不仅如此,恐怕还会受到众人的指责甚至侮辱而无地自容,再有能耐也无法在出版行业混下去了。一旦离开了熟悉的行业和圈子,到哪儿去找目前这样的收入呢? 对信夫来说,后果同样严重——如果这件事被闹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恐怕不会再有杂志社考虑他的稿子了。丑闻对于文坛新人来说是致命的,这一点与文坛大腕不能相比,后者或许需要不时曝一些八卦新闻来刷存在感,而新人却是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对于他们的婚姻来说,局面更是不可收拾——即使久美子说破了嘴皮信夫也不见得能听进去,他积抑的怒火一经点燃,很快就会焚毁心中的防护栅栏。最要命的是久美子真的撒谎了,谎言会让丈夫怀疑她出轨了,这个层面上做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的,只会被认作狡辩。 不行!与其等待束手就擒,不如主动出击——久美子额头冒出冷汗,这个大胆的念头令她激动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直接约平井忠二见面,向他说出事情的全部经过,乞求他原谅。她明白此举尽管冒昧且不能解除危机,但在事情败露之前取得平井忠二先生的理解和谅解,多少能挽回一些影响,至少不会带来负面的结果吧。 目前,除了不顾耻辱地哀求外,别无选择,况且之前曾经向守山嘉一乞求过了,这并不是第一次。 问题是平井忠二未必会答应。 佛学家兼随笔作家平井忠二是颇具学者风范的男人,他性格直率,处世单纯,不像守山嘉一那样圆滑,那样精通人情世故。按平井忠二的行事风格,听罢应该是很不高兴。“我被你们利用,而且用在那种场合上,给我的名誉和声望造成了多大的恶劣影响啊!”他甚至可能会气急败坏、勃然大怒。 可与其每天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地担惊受怕,倒不如下决心迈出这一步。再三思考后,久美子拨通了平井忠二家的电话。 [book_title]五 平井忠二先生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见面。 这天傍晚,平井忠二恰好要在A饭店会见客人,他说会见之前可抽出点时间与久美子简单见个面——他一直以为是杂志访谈方面的事。 在会见大厅外的一个茶歇区域,久美子与平井忠二见面了。之前,久美子与平井忠二先生有过两三次邂逅的经历,出于对文化名人的敬意,久美子每次都会微微鞠躬施礼。此次,当听了久美子的开场白,得知她是因一件个人隐私请求见面时,平井忠二一脸惊诧,镜片后的瞳仁透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话已出口,久美子豁出去了。她顾不上羞耻和屈辱把事情的原委一一道出,言毕,她感觉身体如同着火似的燥热起来。 平井忠二清癯的脸庞上露出慈祥睿智的笑容。他今年四十五岁,一头浓密的黑发如缎子一般柔顺,保养得很好的肌肤白里透红,一副学贯古今的大学者派头。 “好吧。我原谅你了。” 平井忠二把纤细的手指并拢,双手合十。 “不过……”他把手慢慢放回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说道,“如果你丈夫直接跑来质问我,我该如何回答是好呢?我已经原谅你不礼貌的做法——尽管这是件令人不愉快的奇怪的事件,但倘若我回答得再不妥帖,是否会更加激怒你丈夫呢?”平井忠二言下之意是,假如他也跟着撒谎,信夫不仅会怀疑之前的猜测,甚至还会怀疑他和久美子之间真的有特殊的关系。平井忠二委婉表达的这层意思久美子很快领悟了,而且之前也想过,因而不由得再次涨成了大红脸。 擅自使用平井忠二的大名来掩盖自己荒唐的谎言,当事人得知后并没有发火动怒,这让久美子感到庆幸,方才紧张的情绪也随之松弛。接下来,久美子借机问了一下平井忠二是否有让她丈夫息怒、让她平安渡过难关的锦囊妙计。 “请等一下,仅说这些似有不妥,这样说吧……” 听到久美子的请求,平井似乎想起什么,接着补充道。 “就说五月二十三日我没去旅行而在东京,晚上七点我和你在那家餐厅吃饭。这样不就能证明你对丈夫说的话是真实的吗?” 这次,轮到久美子惊诧迷惘了。 她盯着平井忠二瘦削的下巴,只见他线条柔和的嘴唇此时抿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可是,您的文章已经发表在杂志上了。” “是啊,这个嘛,就说这篇稿子是我去年写的。我去年确实去过九州,只是拖到现在才把这篇约稿交到杂志社的。所幸的是,这次九州之旅我是独自一人去的,不会有人出来证明什么。不过,二十三号晚上我确实在阿苏山的内牧温泉住宿,你丈夫应该不会调查到这个份上吧?” 久美子的双眼里流淌出了滚烫的液体,平井忠二轮廓分明的脸庞顿时变得迷糊不清。 看见久美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平井忠二有些尴尬,为了让她振作起来,他用轻快的口吻转换了话题: “夫妻之间到底有什么芥蒂,要弄成这样的局面?” 久美子不想回答,但觉得避而不答似也失礼。当平井忠二平静地听完久美子叙述后,皱起眉头叹道: “做女人真不容易啊。” “我也是走投无路,摊上这样一个丈夫,我已经心如死灰。”久美子低下了头。 “最好的办法是让你丈夫的作品尽快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这样,他的心情就会豁然开朗,家庭气氛和生活品质也就随之改善了。” “我觉得丈夫很可怜,我完全能理解他本人渴望成功的焦急心情,对他把我当作出气筒、垃圾箱的做法也能够忍受,不管他怎么打骂,我都默默忍受。只是,我担心他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比如给您……”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做得很好。” 平井忠二凝视着久美子秀丽的脸庞。 “不,正因为我做得不好,才弄成这样的局面。” “不,不是这样!”平井忠二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他很快意识到有些失态,于是低低咳了一声: “您是说,杂志社一直不采用他的作品?” “是的。目前有一篇稿件正在按编辑的意见修改,他本人对这篇作品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不过,从之前屡屡失败的情况看,恐怕这次也未必能如愿,我很担心。” “我为这家杂志写过几篇简短的介绍法国新书的文章,无其他交往,仅靠这种交情估计说不上话。” “谢谢您。您的这份心意已经令我感激不尽了。我丈夫的作品水平不高,达不到人家的要求,谁也无能为力。不瞒您说,我冒昧联系您时,内心不安,深感唐突,我做好了被您训斥的思想准备。现在听到您这样说,仿佛是在做梦一般啊。”“我可不会骂女人哦。”平井忠二抿起嘴角,莞尔一笑。 “这件事就先这样吧。” 言罢,他把放在桌上的手挪到椅子的扶手上。 “今后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给我打个招呼,别客气哦。” 久美子感到平井忠二热辣辣的目光再次从脸上掠过,尽管只是一瞬间。 令久美子惶惶不安的平井忠二九州游记之事,似乎没有那么恐怖——信夫不仅丝毫未提及,仿佛他没有阅读过这期杂志一样,而且,久美子暗中观察丈夫的房间,也没发现桌上出现过这期杂志。 信夫仍在废寝忘食地修改那两百页的稿子,其间,曾去过一次编辑部,可旋即又抱着稿子回来了。 然而,这次信夫一扫以前的凄惶和悲愁,眼睛闪出鲜有的殷殷光亮。 “K,”他说出了这位主编的名字——一位行事严谨的出版人,对文稿的严苛程度在业内人人皆知。“K是这么说的,‘目前只有责编E对你的稿子还有些修改意见,只要你按照要求修改好,我们会收录到下期出版的《新锐作家三人集》里’。” “其他两位作家是C和D,他们可是被编辑部遴选出来的实力派人物啊,写作水平得到各杂志社的认可,如果我有幸能与他们并列入选,那我就大功告成啦。”身心饱受折磨的信夫,脸上透着深深的疲惫,只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一场马拉松终于到达终点,可是,让他马不停蹄从头再来一遍——信夫觉得精气神已耗尽,实在没有胆量重返这两百页的文稿。他脸颊深陷,颜如枯槁。 久美子的看法是,如果K主编审阅过丈夫的稿子,他的这番话还算靠谱,如果他压根儿就没看过,那绝对是被忽悠了。C和D都比信夫年轻,虽说作品风格和文字能力不能和信夫相提并论,但他们运作能力强,已经成为当今文坛崭露头角的新秀。如果信夫的作品能与他们一起发表,意味着信夫也会搭上顺风车而受到读者关注,对今后立足文坛绝对是件大好事。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K主编认可的基础上。倘若K主编连他的稿子都没看过,一切就无从谈起,手握作家生杀大权的K主编为人跋扈,对年轻下属E的意见不会言听计从的。或许他是出于对信夫的同情才说出这番暧昧含糊的话来鼓励一下这个出版社的常客吧。 一想到两百页稿子要从头再来,信夫也感到不安和恐惧,原本闪烁着光芒的眸子一下子黯然失色。 “喂,这次要是再通不过,我就去死。活着真没劲。” 信夫语气严肃,一点不像是开玩笑。 “别说傻话!难道人生只有文学?你就是鬼迷心窍,深陷文学的陷阱之中不能自拔,完全没有判断价值的标准。” 久美子壮着胆子,故意提高嗓门说。 “你是真不明白啊?我眼看就四十岁了,得了文学痴迷症,其他什么都做不了,我的一切判断都是以能否发表作品为标准。”“就算只活到四十岁还有三年呢。即便这次小说没发表,你也不能气馁,要好好活到四十岁。再坚持一下吧,到了四十岁就由你去。” 久美子想尽可能地拖延丈夫。 “四十岁……我恐怕坚持不到那个时候了。” 信夫虚弱无力地小声嗫嚅着,走进自己的房里拉上了隔扇门。 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如今的信夫,忙得连翻阅杂志的时间都没有,这让久美子躲过了一劫。看来,不顾自尊羞耻去哀求画家守山嘉一和佛学家平井忠二的做法似乎多此一举。 然而,丈夫的危机却不期而至。 久美子万万没想到平井忠二主动打来了电话——当时她正在杂志社忙碌着。 “你好吗?呃,那件事你丈夫没有说你什么吧?我一直惦记你呢……” 这是久美子和平井忠二在宾馆大厅见面一周之后的某一天。 [book_title]六 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子是久美子始料未及的—— 即使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久美子仍觉得像在观看一部悬疑剧那样——剧情跌宕起伏,主角不是自己。这件事演绎出的结局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用“脚底打滑”、“坠入深渊”来形容她此时的感觉最贴切不过了。 要论久美子有何闪失,就是之后与平井忠二的交往过于密切。 “鬼迷心窍”,此时此刻她真正体会到这句古老成语的含义。 久美子无可救药地对平井忠二产生炽热的眷恋,对他的爱远远胜过对丈夫的爱——尽管这是她当初绝对不会想到的。否则,无法解释她为何瞒着丈夫与平井忠二频频幽会。每每踏上回家之路,久美子总会被懊悔和歉疚折磨得心力交瘁,总是痛下决心、发誓不会再有下一次。然而,身体不会撒谎,情感与理智背道而驰——她已经无力自拔,与平井忠二的情人关系居然已经一年有余,她变得麻木,对丈夫的罪恶感和歉疚感在慢慢消失,心中的懊悔在慢慢淡薄,她渐渐地把对自己的诅咒转化成了炽热的情感全部投向了平井忠二。 所谓《新锐作家三人集》最终证实为一场乌龙,南柯一梦后的信夫依然故我,继续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每天十页——这是他给自己确定的任务。只是枯槁的脸上平添几分憔悴,变得老态龙钟。活着于他而言早已不是对文学的执念,而是担心一旦不写小说他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为摆脱这份恐惧他只能不停地写。 久美子依然是早上十点出门,晚上十点过后才回来,信夫也不再过问她的任何行踪——他不仅对这些的兴趣丧失殆尽,好像连问的勇气都没有了。这样,也让久美子轻松了许多,对他的负罪感也随之大大减少。试想一下,倘若信夫明察秋毫,继续对她白天和夜里的行动刨根问底,锱铢必较,想必久美子是能够抵御平井忠二的勾引而不致于发展到这一步的。唯一能够解释的是:信夫以前是把自己处于人生低谷的沮丧和愤怒伪装成对妻子的嫉妒,从大肆宣泄中激发自己的写作斗志,一旦对未来绝望了,他也失去了折磨妻子的动力。 时间在久美子的忙碌中一晃就是半年。 当她得知她只是平井忠二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之后,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便开始折磨她,这种痛苦远比当初对丈夫的那种愧疚感来得强烈得多。难道是之前的愧疚感淡忘了,才会有现在这样的感受吗?不!这两种痛苦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对丈夫的愧疚大多是精神和道德层面上的,而对平井忠二不仅如此,还有生理上和肉欲上的,后者的折磨更让她变得狂躁和急不可耐。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信夫离开家后就再也没回来。久美子想起他之前说的话,在天麻麻亮时轻轻出门来到后山。 越过丘陵的山脊,久美子站在对面斜坡下的洞口前。 人迹罕至的后山仿佛隔断了世间的喧嚣,即使大白天也人影寂寥。三个洞穴的入口被茂密的树枝和蔓延的杂草交错遮盖,掩得严严实实。久美子掏出手电,拨开草丛,借着手中的光亮朝洞里望去——第一个洞口,久美子看见一条大青蛇盘踞扭动;第二个洞口什么也没有,第三个洞口,她窥见里面隐约露出一双脚。 久美子猫腰进入洞中。 只见土砌的洞顶角落里有一群大大的飞虫落在那里盘旋,信夫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嘴巴像在打鼾一样大张着,白色的呕吐物布满嘴的周围和脖颈,鼻孔已经变得乌黑。肩膀旁边倒放着三个安眠药瓶,两瓶已经空了,剩下的一瓶尚存五六片白色的小药片。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久美子发现他灰色毛衣和褐色裤子上都粘满了红色的泥浆,可能是地下水的渗出使得红土变潮湿的缘故。 信夫此时是三十九岁零十个月,如果细算,享年应该四十岁。 久美子在丈夫身边守候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色大亮。 此时,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借丈夫之死来完成自己的复仇。 她沐浴着晨曦下了山。山上、路上以及回到公寓都没有人看见。大家都沉浸在梦中。 远处街道上停着一辆卡车。 久美子回到房间躺了一会儿。时钟指向九点时她起来洗漱打扮。出了公寓门,看到走廊里站着一位小女孩。 “阿姨,叔叔呢?” 这个七岁的小女孩用一种大人的口吻问道。 “他还躺在被子里睡懒觉呢。昨晚熬夜写作到了天亮,今天不睡到黄昏他是不会起床的。”久美子莞尔一笑,弯下腰摸摸小女孩的头——这番话,屋里女孩的母亲应该能听到。 又是紧张工作的一天。晚上七点她还要采访一位著名的妇女问题专家。采访进行了两个小时,久美子不仅做好了采访笔记,还吃了美味的蛋糕。 晚上十一点,久美子站在了平井忠二家的玄关处。她伸出戴着蕾丝手套的手连续按了三下门铃——这是久美子和平井忠二幽会的暗号。这一带是豪华住宅区,很多住户都有高大的围墙,坐落在胡同深处的平井忠二宅子,有一堵厚厚的石墙与邻居隔开。平井忠二和前妻分手后一直独居,女佣白天来做家务,晚饭后离开。 大门敞开一条缝隙,露出平井忠二的脸来。 “啊?是你啊。” 平井忠二打开门,他依旧穿着格纹毛衣和蓝色裤子。 “出什么事了?事先也没有电话。”平井忠二紧跟着久美子进到屋里。 屋里似乎没人。平井忠二抱住久美子的肩膀,用温润湿热的舌头舔着她的耳朵。 “那个女人今晚没来?” “谁?哪个女人?”平井忠二一脸茫然地笑道,“你可真傻,总是疑神疑鬼。这么晚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今晚要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好啊,这是咱们俩第一次过夜吧?”平井忠二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我觉得你这里好冷,晚上气温很低吗?” 久美子没有脱下她的蕾丝手套。 “这一带都是大宅子,住的人少,所以你才会感觉冷吧?可是现在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 “我还是觉得冷,给我找件大衣吧,风衣也行。” “二楼有件风衣,好,我就去拿。” 平井忠二毫无戒备地走到廊下,健步登上楼梯。 久美子迅速闪进厨房,拉开燃气灶下的抽屉,抽出一把切生鱼片的刀——她对这里的一切非常熟悉。然后,又飞快回到之前的起居室,把刀放在矮小书架的顶层上并抽出了一本杂志盖住。黑色的刀柄露出一小角,估计不会被人发觉。 薄薄的蕾丝手套依然戴在久美子的手上,此时,传来平井忠二下楼的脚步声。 “给,把这个穿上吧。” 平井忠二在久美子身后把一件蓝色风衣披在她身上,久美子展开双臂伸进风衣的两袖,随之又把扣子全部扣上。 “捂得这么严实,像要出门的样子。” “可能感冒了,你有感冒药吗?” “应该有,等一下。” 平井忠二又到里屋找药去了。 久美子悄悄取出藏在杂志下的刀。 平井忠二把装药的抽屉一个个打开,焦急地在里面乱翻——好像没有找到合适的药,他那高大的背影完全暴露在久美子的刀尖下,仿佛在诱惑着什么。 久美子回家时抱着一个包袱。 五天后,信夫的尸体被一群前来洞穴探险的少年发现了。 尸体已开始腐烂,洞内的潮湿加上洞外的高温使得腐烂的速度比通常要快。因此,法医推定的死亡时间允许有一天的误差。 从死者胃里发现有致死剂量的安眠药残余,这与尸体旁边的三个空瓶相吻合。推断是死者本人一周前在附近的几个药店分别买的,一家药店不可能卖这么多。 毫无疑问,警方的定论是自杀。 不过,死者身上的一件蓝色风衣让人费解——风衣上的血迹明显是溅上去。警察在洞穴周围荒草丛中搜查时,还发现一把沾着血的切生鱼片的尖刀,刀柄上指纹与自杀者本人吻合。 警察由此联想到四天前的晚上佛学家平井忠二在家中被人刺死一案。蓝色风衣上的血迹和被害者平井忠二的血型一致,切生鱼片的刀具与被害者身上的伤口形状相符——两处从后背捅向心脏的刀口和三处后颈的刀口都与刀具的形状一致,而且,平井忠二家的女佣证实了刀和蓝色风衣确是主人家的。 久美子平静地告诉警察,丈夫信夫四天前的晚上出走后一直没回来,她本打算明天上午报警的。此外,她还主动提供了警方不掌握的线索——她承认与平井忠二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而丈夫也很早就发觉了。 警察没有对久美子采取强制措施就让她回家了。 警方推断信夫因妻子出轨而对平井忠二怀恨在心,那天晚上,他趁妻子加班未回之际,独自来到平井忠二家并与平井忠二发生了激烈冲突。信夫在平井忠二不留意时,把他的一件风衣从衣柜里拿出穿在自己身上,意图是在对平井忠二下手时避免血溅到自己的衣服上。之后,又用平井忠二家厨房里的生鱼片刀捅入毫无防备的平井忠二的后背,事毕,逃到自家后山的防空洞内服安眠药自杀。 事件调查到此结束。 ——油画家守山嘉一从报纸上看到这起案件的报道。他对犯罪嫌疑人的妻子高木久美子有朦胧的记忆。 对了,就是那个女记者!久美子的样子突然在守山嘉一的眼前晃动起来。没错!正是两年前的今天,五月二十三日的夜晚他和那个女记者在赤坂饭店共进晚餐,接受了她的访谈。守山嘉一为什么如此准确记得这个日期呢?因为那天晚上,他终于把一位追了多年的酒吧老板娘弄到了床上。 之后,他和那位杂志女记者又在银座大街上不期而遇,那女人当时表情严肃而怪异,恳求他不要把两人在赤坂共进晚餐的事说出去。他答应为她保守秘密倒也没有什么确切的原因,只是直觉告诉他,她有一位嫉妒心强的丈夫,不能染指。从眼前这起杀人案来看,似乎是这种天生的先觉能力帮了大忙——画家不寒而栗,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她丈夫的刀下鬼。 又过了一个月。 守山嘉一听一位杂志编辑说高木久美子在山上自杀了。他眼前再次浮现那张疲惫却充满魅力的女人的脸,想起她听他讲解《西洋油画与性》内容时认真做笔记的模样。这位编辑是老朋友了,多次来家聊天。“她丈夫为文学豁出去拼了,但最终仍是一无所获。她一直在默默期待,不知道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编辑对画家说完这句话后,端起茶杯,把杯中的剩茶一口喝光了。 [book_chapter]新开发的区域 [book_title]一 一般来说,大城市中成片开发的住宅区都有以下两个鲜明特征:住户群体的鱼龙混杂和住户之间的相对封闭。基于这种特征,人们很容易对那些鳞次栉比、杂乱无章的高层住宅产生奇怪的联想,并把住宅区内一个个封闭的格子间想象成刑事犯罪的温床。 确实如此。不动产的丰厚获利使得“租户”成为高层住宅的主体——人口流动频繁,彼此不打探对方的底细,对邻居的来历和秉性一无所知——即使那些因租期长、久而久之成了常住人口的住户亦是如此。有时,为活跃一下邻里关系刻意进行的一些交流,大多限于形式,彼此保留底线,绝不在交际中透露个人隐私,更不会有发自内心的交谈。总之,高密度聚集的区域、鱼龙混杂的人群、个体之间的冷漠封闭——这种环境构成了犯罪率高发的基础因素。 乡村的情况却截然相反——偏远的农村或山区自不必提,仅看一下东京的近郊就能得出结论——尽管房屋布局稀疏零落,间隔很远,且大多数人家在房屋周边种植防风林或杉树林,但每家每户通常门洞大开、夜不闭户,屋内状况一目了然。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邻里乡亲之间知根知底,如同自家人一样熟悉。而且,他们在一些社区活动中,通过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语言和行为模式把每一个个体亲切和睦地联系在一起,态度真诚友善,形成了恒久的情感纽带。 武藏场[武藏场:日本关东地方中部城市。]有一片聚居地就是这类开放性居住环境的典型。在那里,几十户农舍零零散散、星罗棋布地分散在广袤的田野中,每户门前都种植有防风林,聚居区内古代班田制[班田制:日本古代的一种土地制度。]的遗风犹存,田间小路被当作遗迹保存下来。田间忙碌劳作的农民、田埂上悠然小憩的妇女,小路上欢快跳跃的儿童——开阔的视野使得四周的一切清晰可辨、尽收眼底——所有人都彼此熟识,谁在干什么一目了然,田园般的恬静和诗情画意,让生活简洁到只剩下快乐,这样,谁还会有犯罪的邪恶念头呢?恐怕那些意欲行恶之徒也会为自己肮脏猥琐的内心而感到羞愧吧? 当然,还有一种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模式——东京都的郊区。近二十年来,东京郊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班族居住的宿舍楼一幢幢拔地而起,私人豪华公寓也越来越多,还有不少外墙刷成白色的廉租房,等等,随着各种便利店铺的兴起,商业也繁华兴旺起来。农户争先恐后把用卖地的钱投到住宅的翻修中,老蘑菇一样的茅草屋瞬间变成时髦舒适的豪宅。然而,住宅用地并没有大肆侵占耕地,水田和旱田都在规定的红线内保留下来了,水稻、小麦或是蔬菜的农田点缀着三五幢住宅楼,泉水依旧汩汩涌出,小河依然哗哗流淌。 东京都郊区的这种开发模式,是把城市住宅和乡村风格重叠,让私密性与开放性共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传统的城乡边界开始模糊。若以安全性作为标准,究竟哪一种更适合居住呢?究竟是都市的私密性侵害了乡村的开放性,还是乡村的非私密性对都市的住宅习惯产生影响?可以说,面对都市乡村化和乡村都市化所出现的新情况,专家们越来越迷惑,分类也越来越困难。尤其是从事刑事犯罪研究的学者们,选择的方向不同,得出的结论也就截然不同。 按照行政区划,这里属于东京的北多摩郡。正如“N新田”的名字所示,这是一片新开发的区域。远远望去,这片丘陵地带的农田在一幢幢新建住宅的侵蚀下正在大幅萎缩。由于交通便利,乘电车到东京新宿市区仅需一小时,“N新田”被冠以“卫星城市”、“田园小镇”的美誉,土地价格连年上涨,已经高得离谱,使得建设用地大规模扩张的势头根本无法遏制。 放弃耕地的农户用卖地的收入纷纷新建或者翻建了自己的住房。新竣工的上班族的高层住宅边出现了一幢幢带门楼的豪华别墅。这些日式风格或是和西式合璧风格的豪宅大多有着东京某街区建筑的影子,甚至不少让你误以为是餐厅或者酒吧。然而,这些别墅因缺乏雅致的装潢,仍让人觉得是“农民房”。 当然,也不乏有既经济又适用的改造“精品”。 一些宅子尽管周围有茂密的灌木林环绕,房前有一大块绿地空置,但仍是“农民房”的格局——房前的大片空地容易让人联想到以前晾晒农作物的场地。原来,房主人已预料到地价飞涨,不急于将名下的耕地出手,而是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待价而沽。这种“钉子户”造成一片片农田夹杂在住宅楼之间,街道不是街道,住宅不像住宅。如此,农民的算计与贪欲暴露无遗。 眼前这幢挂着“长野忠夫”门牌的宅子就是上述农家风格的典型代表——大门石柱上挂着门牌,两边有厚厚的水泥院墙,整个住宅用房龟缩在北侧,一大片宽敞的土地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加工修建的痕迹,只是掩住花格门玄关的几棵松树和山茶树尚有点日式庭院的意思吧。这些树木被通体发黑的火山石围着,石上布满青苔。 不过,空旷的地上却莫名其妙地散落一些形状各异的石块,人们可以想象这样的故事情节——房屋在改造施工之时,工匠们将产自秩父[秩父:日本地名,盛产石灰岩,水泥工业发达。]的石头搬了进来,后来因为价格没谈拢,业主放弃修葺庭院,最后,付了钱的石头便弃之不顾了。 未经加工的乱石块没有观赏价值,只见蓬蓬杂草从石头堆的缝隙里钻出来,茁壮生长。 二十五坪[坪:土地或建筑物的面积单位,一坪约为3.306平方米。]主屋后面有间小库房,其镀锌铁皮屋顶细长又破旧。据说这个库房是和主屋同一时代的产物,换句话说,当这幢住宅还是地地道道的农家院时,这间小仓库就是粮仓,是存放麦子、蔬菜和搁放农器具的地方。如今,镀锌铁皮的屋顶不仅锈迹斑斑,连墙板也朽烂不堪了。 唯一有情调的是仓库后面那片小小的杂木林。这片多是麻栎、枫树和冷杉的林子里有两棵榉树长得尤为出众,峻直挺拔,高耸入云,让人赞叹不已。不知是被哪一代先祖收进府邸中的这片自然林,如今只有这几棵树留存了下来。 周边大大小小的建筑湮没了长野忠夫的这栋老宅,这些设计时髦的建筑都是近几年甚至是今年刚刚竣工的,住户主要是公司白领和一些退休人员。 屋前的马路早晚高峰时人群川流不息、摩肩接踵——它是上班族去车站的通勤之路,也是家庭主妇超市购物的必经之路。 “长野忠夫……” 一位年轻的上班族经过时扫了一眼门牌。 “看来又是一个拆迁卖地的暴发户啊,祖宗留下的地产如今赚大钱喽。不像我们工薪阶层,买个火柴盒大小的格子间还要向亲戚朋友借钱,从银行里贷款。唉,如今有块地真是暴利啊,简直让人羡慕嫉妒恨!” “地卖了之后靠什么生活呢?” 小伙子身边的年轻女人也瞟了一眼门牌,看样子是妻子送丈夫上班去车站。 “把大额的钱存进银行,吃利息都可以活下去。农家子弟也不会挥霍无度,养活自己足够了。” 言毕,丈夫把hi-lite[hi-lite:日本香烟品牌。]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 “不完全靠利息哦。” 擦肩而过的两位上班族经过这户人家时好像也在谈论相同的话题。 “附近农户脑子灵活得很,靠吃银行利息是不会满足的。他们会在地里种些蔬菜或经济作物等到土地升值;还会把卖地的收入投资到实业,比如在车站前开个弹球房、澡堂,或者果蔬店、超市之类,这样一来钱就可以生钱了。不能低估他们的智商哦。” “我听说也有不少人一夜之间被人把钱骗光。” “可不,那些小农鼠目寸光,被眼前的蝇头小利冲昏了头脑,不贪怎会上当受骗呢。再说了,这些家伙如果不遇见一些倒霉事,又怎能冲淡我们心中的羡慕嫉妒恨呢?” 两人爽朗的笑声响彻在清晨澄澈的空气中。 一对中年夫妇从这里路过。他们是为建自家住宅寻找地皮而来的,身后跟着一位像是房产中介的人员。 “长野忠夫……” 中年男子看着门牌念出了名字——他在仔细打量宅院的外貌。 “这座宅子应该是祖传下来的。” “像是传了三代。这一带是新区,我不太熟。但我从老住户那里听说过一些事。” 体态臃肿的房产中介晃着手中的地图,接着说: “这位长野忠夫先生在中央线的M车站旁开了一家西式饼屋,生意很火爆。听说他家做的点心味道独特,在这一带颇负盛名。”“这一带?” “长野忠夫先生的饼屋很受全职太太们的欢迎。因为他接受电话预订和送货上门,而且本人又是专做点心的白案师傅,手艺完全能满足整天待在家里的太太们对西式糕点的挑剔。” “农户的儿子做西式点心,还真不多见。” “不,长野忠夫是赘婿。这户人家有一个亲生女儿。听说他们只卖掉了土地的一半,用卖地的钱在城里开了店……长野忠夫的养父已去世了,养母还健在,因为业务上的事我有时见到这位老太太。她才五十五岁,精气神挺足的。” 胖乎乎的房产中介仍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妻子似乎有点不耐烦,径直往前走了。 系着素色领带的丈夫扭过头来,隔着围墙又瞥了一眼有高高榉树的杂树林。 [book_title]二 这户人家的一家之主——长野忠夫的养父名字为直治,忠夫的旧姓是下田。 长野家族世代都是地道的农民。祖辈于明治中期迁徙到此时只是佃农的身份,直到昭和十年,长野家族才买下不到半町步[町步:日本以町为单位计算山林、土地面积时使用的量词,1町步约合1公顷。]的一块地,由此摇身一变成了半自耕农。当时,分布在武藏野广袤田野上的农户星星点点、十分稀少。 直治二十七岁那年通过相亲与小他六岁的阿久定了终身。阿久是出生在邻县山村的精明能干的女人。婚后,她一手操持家务,一手细耕农活,长野家那块田地上看不到一株野草全是阿久的功劳——酗酒成性的直治是个不愿跟在老婆身后干农活的懒汉。 懒汉有懒汉的特别之处。稻米一直是日本人的主要口粮,昭和十七八年,直治开始尝试着把自产稻米卖给黑市,尝到甜头后又琢磨着买进他人的米倒手出售。他的财富因此而直线上升,土地面积也因此迅速扩大,当然,也频频被警察叫到局里问话。 面对战后的农地改革,直治也依然巧于钻营,不断把赚到的钱一点点变成土地。佃农的土地自不必说,连对改革有抵触情绪的地主的土地也都落入直治手中。 “买这么多地到底想做什么?你又不下地干活,老太太也指望不上,我又养孩子又干农活,怎么管得过来!” 阿久义愤填膺。 直治没有兄弟。上一辈老人除老母之外都走了。 “别担心,”直治笑着说,“不久之后,你就可以放下锄头了。”素来默默听阿久抱怨的直治,不知何时开始学会安慰妻子了。 “就是说,我们可以雇人干农活了?” 阿久眼中闪出殷殷的光芒。 “或许吧,总之,目光要看远一些。” 直治依然我行我素——乐此不疲地做着倒买倒卖的黑市交易,以谈生意为由而不去田间干活,而且酒量看涨,因为再不为喝酒的钱发愁了。 阿久依然不依不饶地把他拉到田间劳作。 更让阿久郁闷的是,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丈夫回家倒头就睡,无论阿久怎样抻胳膊拽腿,怎样挠痒骚扰他,他都是鼾声大作,沉沉地睡到天亮。这让处于“如狼似虎”年龄的阿久倍感寂寞和无奈,况且她婚前与别人有过性体验。 阿久扔掉锄头的时代终于来到了!尽管比直治预言的时间要晚一些。 战争已成为十年前的记忆,住宅建设的大潮开始涌向了这一带。从新宿起沿中央线向西,大规模的住宅区迅速蔓延,速度令人咂舌——转眼间,水田旱地一律成了住宅。残存于住宅楼之间的几片农田也被风扫残云般舐净,高大的水泥森林给曾经黑暗的夜晚带来了霓虹灯五彩的光芒。 当这种势头一直迅猛蔓延到K车站及其周边一些地段后,才呈现出放缓的趋势——离市中心实在太远,颇有人气的商业集聚地毕竟不是一蹴而就的。恰在此时,以N新田农户为主、以模仿都市建筑风格为标志的农民住宅改建潮开始风起云涌,把列祖列宗传下的耕田变成钱,再把钱用到祖宗们传下的房屋上应该是这笔钱最好的归宿。 独生女富子十岁时,直治的经营遭受了重创。一夜暴富使得直治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他出手阔绰,乐善好施,放出去的贷款基本有去无回,而且还受一些不良公司的利诱而大举涉足大豆期货业务。炒期货对于大半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直治来说无异于拿生命去蒙眼豪赌,结果可想而知,他满盘皆输,卖地所得打了水漂。 毫无疑问,直治在老婆面前颜面扫地,一蹶不振。 阿久的暴跳责骂、哭泣哀号也不能挽回一丝一毫的亏损。直治诚惶诚恐、忍声吞气地度过几天后,突然醒悟过来——这些亏空的钱财不都是自己赚来的吗?阿久只是在田间挥舞了几下锄头,对家庭的财富积累没有任何贡献,凭什么对自己横加指责,痛加辱骂呢? 难道赚了就是理所应当,亏了就要呼天抢地吗?投资有风险这个道理在阿久身上是讲不通的,要偿还直治炒期货的亏空就意味着还要继续卖地,而且要把留下的大部分耕地出手才行。 “我对将来充满担忧,还是赶紧把建房子这事办了吧。” 阿久的决定名为建议实为独断。老旧的农家院被拆,将由焕然一新的城市风格的住宅取而代之,而且,这块地是他们手上仅有的一块,意味着这是长野家族仅剩的财产,因此他们格外谨慎。尽管如此,这座拔地而起的新宅与附近人家相比还是显得小气,像是个烂尾工程——开始他们也设计了日式庭院,让工人们运来庭院中造型的石头,后来由于园艺师和工人的费用超出了预算,双方争吵一阵后就将这些石头弃之不顾了。作为围墙的杂树林和屋后的旧仓库亦是如此,原本打算都要精心修缮一番的,最终因为心疼钱而不了了之,让这幢建筑在这个区域显得不伦不类。 是年,老来得子的直治五十六岁,阿久五十岁,富子十三岁。直治的母亲已在前一年去世。 直治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长野家来了一位年轻的租客。 通往市中心的中央线上有一站叫O站。O站所在的区域是颇有名气的“文化区”,大公司高级职员、大学教授和一些作家、艺术家等社会名流都云集于此。车站不远处有家名为“银丁堂”的西式点心店,这家店的糕点颇具法式点心的风味,因此顾客盈门,生意十分兴隆,尤其受到“文化人”的青睐。由于银丁堂只给本店和直接投资的两家分店供货,产品绝不会出现在其他商店的橱窗中,一些主妇把带银丁堂商标图案的包装纸作为炫耀自己高品位生活的一种标志而使得“银丁堂”一时声名鹊起。 家住N新田的远房亲戚向直治夫妇推荐了一位想去银丁堂学手艺的小伙子。“他是九州F市的专职糕点师傅,曾多次毛遂自荐想去银丁堂打工,哪怕当学徒,工资按学徒标准支付,一切从头开始都可以,只要有口饭吃就行,目的就是能够学到手艺。” 这位远房亲戚对直治夫妇说。 “小伙子今年二十六岁,在小地方算是一流的糕点师傅,凭手艺也挣得不少。现在为提高技术甘愿从学徒做起,拿学徒的工资,可见这人还挺有进取心的。银丁堂老板说要当面考核一下,于是让他来了一趟东京。面试过后,老板觉得有培养价值,可以录用——尽管外表有些土气,待人接物不够老练。不过,店里雇员的住宿条件十分拥挤,让这个以学徒身份雇用的年轻人再挤进去有点委屈他,再说与他同龄的雇员都是正式的点心师傅,可能会给他造成心理阴影吧?银丁堂老板善解人意,想帮他在店的附近另租一间房。” “但店附近的租金实在太高,因此,店老板想在这一带找一户人家。从这里出发到O站,电车只要三十分钟,非常方便哦。” “租房?”——直治夫妇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由得面面相觑。 “我们这里寂寞单调,那人能受得了吗?” 阿久问。 “没关系的。小伙子老家在九州农村,他说单调的生活更容易让人心静,可以沉下心好好学习手艺。对了,他虽然是学徒身份,挣得不多,但家里是中农,每个月会给他汇款。他有兄弟仨,大哥说由他供养直到小伙子在东京成为出色的糕点手艺人为止,所以房租的事就不用担心啦。如果交不了房租,银丁堂是做了担保的,也会负责解决。” “嗯,这不就没事了?”直治小声嘟囔。 “我们家有一个女儿,年轻小伙子住进来不太方便吧?”阿久面露难色。 “女儿多大了?” “十四岁,上初中。” 那位亲戚笑出声来。 “这个,恐怕也无大碍,那人已经二十六岁了。况且,他要作为手艺人出师,也会在您这儿住上三年两载的,您会更加了解他。” 阿久说此事今天定不下来,她要考虑一下。 [book_title]三 下田忠夫身材粗壮,相貌平平,他的面部特征完全能够印证九州人的祖先是南方人的说法——高颧骨、长下巴、嘴唇肥厚、鼻孔朝天。他眼睛圆圆,两条浓眉靠得很近,茂密的头发紧贴黝黑的额头,一笑起来,眼角和鼻子周围都会出现皱纹。 初次见面,他显得木讷笨拙,举止生硬,总体印象就如同他那肥肥的手指头留给人的感觉一样——不是一般女人喜欢的类型。 阿久对十四岁独生女儿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 阿久把下田忠夫安排在房屋外侧的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里。这便于他赶早上五点的电车上班,也是为了把他和女儿隔开——往里走是八张榻榻米大小的直治夫妇的房间,旁边是女儿的卧室。 “看着似乎挺老实。” 下田忠夫住下一周后,直治喝着酒对阿久说道。 “嗯,作为租客并没给咱们添麻烦。”阿久接过话茬儿:“哎,话说回来,这孩子长得可真丑啊,性格也怪怪的,不爱说话。” “没错。我问他喝不喝酒,不搭腔也就算了,居然还一脸鄙夷的神态。” “不喝正好,要真跟你喝起来可就麻烦了。” “第一印象不好,一看就是个乡巴佬,土老帽。虽说我们也是农民,但和九州人还是不一样,当然,也不知他今后会怎样发展。” “这么年轻,又待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他以后会慢慢变洋气一些吧?” “我看不会,外表也就这样儿了。都二十六岁了还跑来做糕点铺子的学徒,倒挺有耐性的。不过,那家伙心很深,过几年说不定是个腕儿。” 阿久对直治的说法深表怀疑——笨手笨脚的下田忠夫和优雅高贵的法式点心似乎挨不上边儿。 “先不说这些,富子有什么想法?” 直治抿了一口酒问道。 “什么是‘什么想法’?” “富子觉得下田忠夫那人怎样?” “不会有想法吧?”阿久大笑,露出粉色的牙床,“她才十四岁啊,还是个孩子呢!” “是吗……” “在富子眼里,下田忠夫不过是一个比他大一轮的大叔、一个普通的租客而已,况且我们女儿正值花季年龄,怎么可能会有你说的那种想法呢?” “最近富子是不是和下田忠夫搭讪聊天?” “下田忠夫笨嘴拙舌,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富子和他有什么可聊的?” 这是一个秋意盎然的夜晚,远处隐隐传来电车驶过轨道的声响,给夜色增添了几分静谧。 “富子只是十四岁的孩子啊。” 直治醉意阑珊地嘟囔道。 “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直治突如其来的发问,令阿久陡然失色。 “你别遮遮掩掩了,你和我在一起时已经不是处女了。我知道你们村的夜生活很丰富,你第一次跟男人上床是多大?”“你一喝酒就说鬼话!整天除了喝酒,就是拿酒说事,你怎么不说自己没出息呢?”阿久狠狠瞪了直治一眼。 “你整天凶巴巴的,我怕你,现在都快变成性冷淡了……今晚好不容易想跟你亲热一下,一想到你的第一次给了别的男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哼,那又怎样?明明是你自己不行。” 阿久仍然下地劳作。卖地的收入就像被直治扔到臭水沟一样——打了水漂。没有积蓄,他们不能像其他地主一样买店、盖房,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每次到田间阿久就会发火,夫妻两人经常在田里吵架,当然,直治每次都不占上风。 “富子。” 直治不在身边时阿久就会让女儿过来帮忙。 此时,她漫不经心问道: “你觉得下田忠夫这人怎样?” “啊,你是说那个大叔……什么觉得怎样?” 还是中学生的富子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 “他经常找你说话吗?” “不会,那人不善言语。” “这么说,你讨厌他?” “谈不上讨厌,但也不喜欢。他那种人,是不会招女孩子喜欢的。” 富子一副大人的口吻。 “也是。如果是德永老师这样的人,你就喜欢了吧?” 富子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没有再说话。 德永是富子的初中老师,他眉清目秀、气质儒雅,简直跟电视剧里男一号一样帅气,很受女学生欢迎。阿久听说德永老师也在附近租房后不禁浮想联翩,要是前来租房的是德永老师而不是下田忠夫那该有多好啊。不过,看着富子羞赧的脸庞,阿久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潮。 富子年仅十四,但已有了大姑娘的身姿,今年二月来了初潮时,阿久还教给她很多关于月经方面的知识呢。 时至今日仍让丈夫直治吃醋的那个男人,是阿久十七岁时遇到的。尽管之前她身边的男人如走马灯般地更换,但当那个肤色白皙、英俊潇洒的男子钻进她被窝的时候,情场老手阿久整个人竟然完全僵硬,不能自持。不过,二人很快就淹没在欲海之中,相互填补着爱的饥渴,欲仙欲死。 之后,阿久在山里又跟他有了第二次。之后阿久的墙头上不断变换大王旗,而且都是品貌非凡、风流倜傥的男人,但唯有上述的那位男人让她久久难以忘怀,至今都引以为自豪。 那些跟她有过床笫之欢的帅哥们,现在都在干吗呢?——闲来无事时阿久也会陷于遐思之中。 应该都为人父了吧?让阿久奉献第一次的男人比丈夫直治还大两岁,现在也应该步入老年了。其他那些人也该由小帅哥变成臭老头了——父母去世后的二十年间阿久没有回过故乡,每当坐在田埂上看着空中飞翔的小鸟时,她也会沉湎于青春的记忆之中。 富子虽说还是孩子,但眼看就要进入青春期。她对下田忠夫漫不经心,提到德永老师却面红耳赤,说明她对异性产生了兴趣。阿久想起洗澡时看到富子身体出现的变化,觉得女儿和自己少女时代没有什么差别。 下田忠夫已经来了三个多月,一切照旧——依然是笨手笨脚,沉默寡言。 长得丑再怎么打扮和保养也没用,而且,躯体无论怎么健壮,一旦加上那张脸,他这辈子注定与帅哥无缘。 下田忠夫每天早出晚归,连晚饭也在银丁堂店里吃,而且洗衣、打扫自己屋子之类他全包,作为租客倒是让人很省心。当然,阿久不会帮他做那些,也很少能跟他搭上话。 这样一来,家中平添一个陌生人似乎也没引起太大波动,至于那张丑脸,看久了也就习惯了,无伤大雅。虽说与他交谈时有一搭无一搭地让人有些不爽,但同在一个屋檐下,没有打扰一家人的正常生活就谢天谢地了。 时日一长,直治对这位年轻租客的印象开始发生变化,渐渐喜欢和下田忠夫聊起家常事。下田忠夫一般是晚上八点后才从店里回来。他前脚一进屋,直治就立即尾随进了他的房间,或是把他叫到自己房间,迫不及待地聊了起来。 下田忠夫很有耐心,问什么说什么,跟直治聊聊糕点的新做法,家乡发生的新鲜事之类,有时还会聊起自己的家人和对未来的憧憬。 和妻子阿久关系不和,女儿富子又不亲近他,直治一直很孤独,大多时候是足不出户,独自一人喝着闷酒。这样一来,孤独的直治和在东京举目无亲的下田忠夫竟同病相怜,产生了亲近感。 “古怪的人总是臭味相投。”听到两人窃窃私语后发出的嗤嗤笑声,阿久总是讥讽地对富子这样说。 以前滴酒不沾的下田忠夫居然也能频频举杯,一饮而尽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就是两年。 [book_title]四 长野家发生了很大变化。 昔日银丁堂的学徒下田忠夫如今已经出师,成为独当一面的糕点师傅。这是银丁堂老板对其人品、技艺以及从业资历综合考察后做出的决定。下田忠夫不仅任劳任怨、勤恳工作,而且能够虚心请教求艺,哪怕对方与他同龄甚至比他年少。这种能够忍受屈辱的心态说明下田忠夫钻研技术的热情和虚心低调的人品。尽管下田忠夫是小地方出来的手艺人,但以前有做糕点的基础,因此进步很快。从资历和年龄来看似乎也应尽早出师。 然而,下田忠夫却提出要在银丁堂继续干下去。据说他原打算学徒满师后回九州F市的原来的店里工作,享受当地优厚的待遇,现在突然提出不走了,理由是想在银丁堂再磨炼一下,进一步提高手艺。 老板爽快地答应了。 下田忠夫手头一下子宽裕许多,但没有离开长野家的意思。当然,房租便宜和交通方便是两大主要原因。公寓虽舒适,房租也吓人。背井离乡在外打拼两年多的下田忠夫并未染上东京的市井气,也享受不了新宿、银座的灯红酒绿的繁华,住在像N新田这样的郊区反倒觉得心里踏实。再说,久居则安,一个地方住久了,各方面都习惯了,会产生一种依恋之情,不愿意再劳神费力地搬家。从这点来看,下田忠夫并不是那种追逐新鲜感、见异思迁的性格。 下田忠夫不愿回F市还另有隐情——他没有独立开店的资金,又无显赫的家族背景和人脉资源,作为一个做面包糕点的师傅,在小地方给人打工还不如在东京来得实惠……况且,小地方手艺人往往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而不思进取,使得半吊子手艺也会慢慢荒废掉,这种例子下田忠夫见得多了。 “那小子做事靠谱。” 直治听了下田忠夫的想法后,对阿久说。 同一个屋檐下待久了,个人的脾气秉性也都完全摸透了。怪人也有怪人的应对方法。下田忠夫嫌弃店里饭菜难吃,阿久就会为他单独准备一份;休息日时,下田忠夫一日三餐都和阿久全家一起吃。 “忠夫,你闲着也是闲着,带富子出去走走嘛。” 每逢节假日或是富子放学回家早时,只要下田忠夫在屋里,阿久总会这样吩咐。 “忠夫对富子的印象如何?” 两人出门后,直治总爱问阿久这个问题。 “嗯,至少是不讨厌吧。” 阿久似乎很放心。 “年龄要是再近点儿,他们俩在一起倒也不错啊。” “我说老头子你别犯晕,富子才十六岁啊,谈婚论嫁太早了吧?……不过,忠夫如果愿意多等两年也未尝不可。可是那小子今年二十八岁了,再过两年就三十岁了,人家会等那么久吗?” “你说下田忠夫他会在东京找媳妇儿?” “谁知道呢,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这方面的想法。” 两年来,直治慵懒、酗酒的积习并没有因他逐渐年老体衰而有所收敛,而阿久却反而温和柔顺了许多,也许是对丈夫心生怜悯,也许是阿久也开始力不从心,无法像以前那么强势,总之,在某种纷乱而复杂的情感支配下,直治的夫妻关系空前和睦。 一眨眼又过了三四个月。一天,直治又问阿久: “富子总跟下田忠夫一起玩儿,她到底觉得忠夫这人怎样啊?” “我问过她了。两人虽说一起去过上野动物园,也到城里逛过,看个电影什么的,但交谈并不多,下田忠夫这人寡言少语,富子觉得他挺闷骚的。” “那就是不喜欢咯。” “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富子更希望找个阳光开朗的男孩儿,一起去吃西餐,一起到咖啡馆喝咖啡。下田忠夫太土气,没有这种情调,女孩子不会喜欢。” “富子十六岁了,对男人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标准,她每次都顺从地跟着下田忠夫出门,至少说明不讨厌他。让下田忠夫好好收拾打扮一下,或许效果就不一样。” “瞧他那张脸,再怎么打扮也白搭。现在这种土包子乡巴佬的模样更符合他的气质。” 确实,两年多的大都市生活并没有给下田忠夫的外表带来变化,依旧是突出的颧骨,拉长的下巴,大鼻孔、厚嘴唇、浓密的汗毛;而且,这些特征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变得越发明显。那张不讨女人喜欢的脸,却给男人们一种忠厚纯朴的感觉。 不过,下田忠夫不像其他单身手艺人那样在外拈花惹草,耍钱赌博,他省吃俭用,把工资悉数存入银行,以备日后开个小点心店。 时间一长,邻居们开始议论纷纷,他们向阿久建议把下田忠夫招赘进门——尤其是看到他和富子成双成对出入大门时。 “富子还是孩子,谈婚论嫁也太早啦。忠夫都二十八岁了,两人不太可能。” 阿久总是笑眯眯地这样回答。 第二年春天,阿久也开始积极说服丈夫了。 “富子今年十七岁了。嫁人虽说早了点儿,不过还是尽快让她和下田忠夫在一起吧。忠夫二十九岁了,给他说媒的人也不少,他一旦走了还真有些可惜呢。毕竟这孩子忠厚老实,我们也知根知底啊。” 直治当即表示赞同。 不过,直治又提出了疑问。 一是不知下田忠夫是否同意做上门女婿。二是他会满足于仅仅做上门女婿吗?他以后怎样在东京立足,事业怎样发展?三是此地离东京很近,一旦成为一家人,自己的农民身份是否会被他笑话? “我们帮下田忠夫开个店吧?反正家里还有块地,最近地价上涨得快,把那块地卖了开个小点心店应该是足够的。忠夫也想早点立业,肯定会很高兴。” 真是个好办法!直治非常赞成。店的生意如果红火了,老两口的将来也能得到下田忠夫的照顾,毕竟在事业上助了他一把力,算是下田忠夫的恩人,他不会弃老两口于不顾的。 毅然决然把身边小女嫁给他,这就是夫妻俩的精明之处,农家出身有农家出身的心计。 接下来,要看下田忠夫对富子有没有那个意思了。 “忠夫沉默寡言,喜怒从不形于色,让人捉摸不透啊,富子看来挺喜欢他的。最近富子也出落成大姑娘模样了。” 十七岁的富子身体已经发育成熟。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肤色像阿久一样白里透红。只是性格像父亲一样内向,话语不多。年轻夫妇两人都不爱说话或许是件好事。 关键在于富子怎么想。 “我悄悄问过富子了,她对忠夫也不是不喜欢。怎么说呢,忠夫在这里住了三年,他的脾气人品也了解了,比起嫁给一个陌生男人要牢靠得多吧。” 大人们一般都会做出这样的推论。女人的青春比男人短,比男人老得快,嫁个比自己大一轮的男人无可厚非。 招赘下田忠夫的婚礼于春光明媚的四月举行。可见,阿久和直治都是急性子,闺女的终身大事说办就办。 媒人是银丁堂的老板夫妇,婚宴是在这一带最豪华的饭店举行,酒席上觥筹交错,宾客们推杯换盏,席间,银丁堂老板对下田忠夫的技艺和人品赞不绝口。 就这样,下田忠夫被有计划有步骤地招进长野家,成为乘龙快婿。按照约定,长野家拿出卖地的资金在新宿附近的M站旁开了一家西式蛋糕店。 卖地的收入并非完全用于开店,阿久用二十万日元给女儿买的那枚0.5克拉的钻戒,就是出自这笔钱里。 “这是给你们结婚和开店的礼物,你要好好保存。” 阿久逢人就炫耀。 “钻戒花了四十万日元,很贵呢。” 店名叫作“榉屋”,这是银丁堂老板看到后院的榉树信口说的。下田忠夫全面负责糕点制作,招聘两个少年学徒作为帮手,还雇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负责门面售货。 蛋糕店后隔出了一间小屋,三张榻榻米大小的面积正好住进两个学徒。下田忠夫和富子两人每天往返位于N新田的家。 婚后,小夫妻恩爱和睦,甜蜜生活都融进了糕点店的忙碌之中。 在N新田的周边,高大的新建筑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大街小巷车水马龙,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然而,如开篇时所述,这块新开发的区域无处不有黑幕遮掩着的角落,无时不有黑色的灵魂在翩翩舞动,就算是一直处于平静祥和气氛的长野家中,也潜藏着“犯罪的因子”。 [book_title]五 一年后,直治因脑溢血倒下了。 罪魁祸首当然是酒。 尽管人还活着,却半身不遂,吃喝拉撒全得有人照顾,跟死了差不多。这是下田忠夫到这个家的第四年。 不出所料,家里乱作一团。 时值年轻夫妇经营的“榉屋”糕点店步入正轨,滚滚财源眼看就要破门而入之时,直治却罹患了如此棘手的重病,让人唏嘘不已。 下田忠夫和富子原想趁热打铁再开一家新店的计划也因此而夭折。为了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富子不能和丈夫一样起早摸黑在店里忙碌了,这段时间她在家专职照顾病人,下田忠夫每晚忙完后从店里赶回家。 阿久对前来探望的邻居们深表谢意。 “多亏女儿女婿对老头子孝顺,他本人很欣慰。老头子身体如今这样了,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我会好好待他的。” 折腾了一辈子的夫妻,到老了竟然是这样……六十一岁的直治早早落了炕,瘫痪在床,阿久在为他尽最后的夫妻情谊。其实,不管是架着步履蹒跚的直治穿过走廊去厕所,还是一勺一勺把些个糊糊状的东西喂进那张斜的嘴里,前来探望或是偶尔路过的人们都能够看见阿久勤快的身影。 中风的康复不是件容易的事,经过一年的精心照顾和护理,直治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些起色。为了他能够安心静养,阿久把他搬进了一个单间。当然,躺下和起来时需要阿久扶住头才行。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直治独居后更是无话可说,只有客人到访时才会呜啦几句。吃饭虽说可以自己拿筷子夹菜而不用别人再喂,但需要阿久或者富子替他端着碗;上厕所仍由阿久架着,直治有时也会背着阿久自己扶门或摸墙过去,或许是因为尴尬和不好意思吧。 “这么危险你竟然一个人走,摔倒了怎么办?” 每次被阿久发现总免不了一顿斥责。 下田忠夫的西式糕点店门庭若市,生意火爆。他又招聘了一位专业点心师傅作为帮手,另外,柜台的销售也增加了三名年轻女店员。下田忠夫的手艺得到顾客认可,“榉屋”糕点店好评如潮,回头客剧增。增加人手为的是让富子完全从店里忙碌的事务中解脱出来,专心照看父亲。如果富子想去店里看看,下田忠夫就与她轮换交替,一般是中午做完点心后他回家,富子轮换去店里,晚上九点左右富子再回来。 下田忠夫仍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他尽心尽力地照料直治的生活起居。 “忠夫和老头子挺对脾气的。比起富子来,老头子更乐意让忠夫照顾他。……忠夫对我可不如对直治那样亲切体贴啊。”阿久笑着向邻居介绍,似乎流露出些许醋意。 “作为女婿,能如此尽心照顾瘫痪在床的丈人可不常见哦,他有那份孝心,也会对你好的。”邻家女主妇搭讪道。 左邻右舍对忠夫的评价都很高。“长野家的女婿真好啊”,不仅以前的农户朋友这么说,住在附近这条街上的人们也都很羡慕。下田忠夫尽管其貌不扬,但却有与“店主”身份相匹配的沉稳气场。是经商的辛劳磨炼了他的身心,让他形成了富有个性的行事风格,沉默寡言之外又给人以踏实可靠的印象,让人觉得他为人坦诚不做作。 他非常注意培养客户,关注客户的需求,对于那些整日在家的全职太太们,他会很贴心地将新出炉的点心送货上门。而且,无论她们订单量多少,他都风雨无阻及时送货,毫无怨言。美味的点心加贴心的服务让下田忠夫的店铺渐渐有了名气,尤其是以下的情景更具营销力:主人拿下田忠夫家的点心招待客人,客人品尝后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赞不绝口,然后口耳相传,店里的生意越来越火。 德永老师的漂亮妻子也是下田忠夫糕点的粉丝。英俊帅气的德永老师在富子就读的中学里就颇有人气,后来去了另一家高中教课并和相恋已久的女友成婚。妻子是位富家千金,他们现在居住在一幢风格雅致的高级公寓里。美男子德永虽然容颜已老,不再有往昔如电影演员般的俊俏面孔,但他妻子却依然风姿绰约,这位美人胚子总是妆容精致、楚楚动人。 从小在家境殷实的环境里生长,她一直过着奢侈的生活(就中学教师妻子的身份而言)。她喜欢在下田忠夫正欲从店里下班回家之际发送加急订单,这种癖好简直是绝无仅有,尽管无实际意义且让人不可思议,但联想到她与几位前任男友的轰轰烈烈的恋情以及闻名遐迩的“名媛”雅号,也就不难理解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偌大的N新田一旦成为新的成片开发住宅区,势必会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搬入,这些和长野家人的私人生活毫无关系。 一年后,长野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直治死了! 晚春的一个夜里,瘫痪一年多的直治独自一人扶墙走到了庭院对面外廊,结果一失足摔了下去。走廊下面杂乱堆放着大小不一的庭院景点石,是建这座房子时为修葺庭院运进来的。直治摔下时脑袋正好砸在外廊边的一块石头上,当即身亡。事发当时没有目击者,家人也不在身边,等人们闻讯赶来时一切为时已晚。 话虽如此,可当时家里并非无人。据阿久向医生和邻居们介绍,她和女儿富子都在家。阿久当时在里屋缝衣服,听到外廊方向发出声响后起身察看,发现丈夫躺在地上,头部淌着鲜血。近来直治愈加反感阿久或富子扶着上厕所,随着身体逐渐康复,他自己经常一瘸一拐地摸到厕所去。 “富子!富子快来!你爸出事了!” 阿久从走廊上跳下去,两手抬起直治的肩膀冲着里屋大声喊道。 没有回音。 “富子!富子!你在干什么?” 阿久的厉声尖叫并没有立刻唤来富子。大约十二三分钟后,富子才现身。 阿久和富子一起把直治抱到铺席客厅里[铺席客厅:用于接待来客铺榻榻米的房间,客厅,亦指相对铺木地板而言铺着榻榻米的房间。]。 “你在哪儿?干吗这么晚才来?” “晾晒的衣服忘了收,刚才正在后院……” 富子小声回答。 “你居然不在他身边,让他一个人……” 阿久痛心疾首,悲痛地喊道。 头部撞到庭院景点石上的直治当即一命呜呼。 一句话也没留下。 享年六十二岁。 “每次上厕所都是我们搀扶着去的,说了多少次一定要叫我们才行,这老头,不知道是嫌麻烦还是嫌弃我们,总是背着我们悄悄地去厕所。我们一直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这事儿。” 阿久悲恸欲绝,跪在守灵位向前来吊唁的人们泣诉着。 下田忠夫和富子并排跪在母亲后面,低着头。 直治“五七”之后,富子和下田忠夫突然提出一件大事。 富子说:“妈妈您已经一个人了,没必要住这么大的房子,我们一起搬到店里住吧?住一起多好啊,我们一直是店里、家里两边跑,累得有些受不了了。” “到店里一起住?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所以要扩大店面啊。妈,店隔壁的邻居有一套大房子要出售,买下那家房之后我们就扩大店面。这样您也会有一间完美大气的起居室。” 平素寡言少语的下田忠夫居然也积极热情地劝说。 “你们俩有那么多钱吗?” “我们把这个宅子、土地和庄稼地都卖了,资金不就够了吗?” “不卖!” 原来你们打这个主意啊,阿久猛然摇头。 “我不会搬走的,至少现在不会。这房子我和你爸住了很久,只有当我老到走不动的时候才会考虑搬家。我也不会再卖土地了,绝对不会卖的。你们不想回家可以不回。我能够种地、做饭,自己照顾自己。” 面对阿久的强烈反对,富子悄悄瞟了一眼丈夫。 阿久时年五十六岁。 [book_title]六 于是,N新田的长野家宅子一直没有出手而保留至今。 “长野忠夫”的门牌似乎见证了大宅内发生的故事。庭院里,高耸的榉树和茂密的杂木林依然在展示着这家农户的武藏野遗风,一切如旧,风平浪静。 历史连接着过去和未来,一个家庭的历史亦如此。 阿久坚持己见,坚决不卖宅子和土地,谁劝都不管用;下田忠夫夫妇碍于面子,也不能把老母亲一个人扔在家,于是延续店里家里两头跑的生活方式,与往常一样。遇到特别忙日子就让下田忠夫住在店里,富子回家照顾母亲;平时两人相偕同归的情形也不多,通常是富子回家晚一点,下田忠夫提早回来。 长年的两头奔波令年轻夫妻疲惫不堪,如果母亲阿久能搬到店里一起住,至少路上耗费的时间就省下了。重要的是,近来地价一路飙升,如果此时把老宅子和那块地皮出手,赚头一定可观。有了一大笔钱,扩大店面也好,装修店铺、提升档次也好,一切得心应手,绰绰有余,随之而来的顾客盈门必定带来营收大增……可惜,在这样大好商机面前,下田忠夫夫妻束手无策、一筹莫展——即便能从银行贷到一半的款,自筹的那部分也绝非一时半会儿能凑齐。 下田忠夫和富子心中怅然不快,对母亲阿久的固执颇有怨意,萌生了怨恨。 “老头子留下的东西我绝不会轻易卖掉。手中无钱怎么给自己养老送终?真到了全部依赖忠夫他们,给他们添乱的地步,我恐怕只有哭的份儿了。” “不可能的事!”银丁堂的老板信誓旦旦,但他没有说出底气由何而来。 “趁身体还能动时多做点农活是正经。把房子和地都卖了,整日无所事事,那才给人徒增烦恼、遭人嫌弃呢。我不明白忠夫和富子到底有哪些不方便,之前他们一直是店里上班、回家睡觉这种生活方式,打工一族不都是这样吗?话说回来,现在的这家店不也是我们老两口卖了土地才凑齐钱开办的吗?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您也别劝了。” 银丁堂老板低下头,缄默不语。 “老太太只要活着,你们休想动她一分土地,也绝无可能用这块地做抵押。” 银丁堂老板对下田忠夫如是说。 阿久今年五十六岁,她面色红润、身体丰腴、体态轻盈,至今没有一丝白发,不仅如此,直治的去世反倒让她逆生长一般,更显得年轻。从身体状况看,死对于阿久来说还很遥远。 从此,长野家的格局发生了惊天逆转!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开始笼罩这座武藏野遗风的老宅子,往日的宁静和祥和完全不再——下田忠夫仿佛打破了什么禁忌,突然暴跳如雷地对岳母大吼大叫,尤其是富子不在家的时候。歇斯底里的咆哮声惊动了四周邻里,单从声音判断,他仿佛是在训斥一个街头乞讨的老妇,压根儿没有岳母争辩的份儿。 与下田忠夫飞扬跋扈的嚣张气焰相比,阿久总是嗫嚅几句后就陷入长久的沉默——她似乎孤独无助,等待女儿回来救她。 “真不像话!这个下田忠夫突然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了不起了,芝麻大的事就跟我大喊大叫,好像我是他家的用人,岂有此理,把我当什么人了!” 阿久气急败坏地向邻居抱怨,而且,每次都不忘捎带数落几句下田忠夫的长相。 长野家的四周围已经盖满了住宅楼,邻居越来越多。 “长野家那个敦厚老实的上门女婿居然变得如此蛮横无礼,简直不可思议!” 主妇们对于八卦消息总是兴趣浓厚、充满好奇。她们首先感到意外,继而觉得阿久可怜,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们总爱刨根问底。 “那富子怎么说呢?” “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能指望富子,她不会过分指责他的,再说,下田忠夫在她面前一直是温顺老实的,她说夹在母亲和丈夫之间做人很难。” “唉,孩子也很为难的。” 邻居们看着不太说话的富子,打心眼里同情她。 不仅如此,邻居们对下田忠夫的评价并不坏。下田忠夫虽不善言辞,但态度谦逊,恪守顾客至上的经营之道,不管客人预订的点心数量多少,他都是仔细包装好准时送货上门。最重要的是——他的糕点实在好吃,征服了食客的味蕾。 阿久和女婿因为出让土地之事爆发激烈冲突的八卦新闻已经家喻户晓,况且阿久还有意无意爆料些一手消息。至于她坚持的理由,无非是跟银丁堂老板说的那一套。 邻居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认为下田忠夫没错,阿久目光短浅和冥顽不化确实阻碍了蛋糕店业务发展,下田忠夫不满和心烦而大发雷霆是不无道理的;另一些人却觉得阿久有理,老人自己手中有积蓄,身衣口食才会不致淡泊,一旦把名下的最后一块资产卖了,失去养老的经济保障,就会成为下田忠夫夫妻的累赘而遭嫌弃,这种例子屡见不鲜,所以应该死守,坚决不能卖! 一般来说,退休白领和要儿女照顾的鳏寡老人大多持后一种看法。 阿久和忠夫的矛盾越发尖锐。只要下田忠夫下午提早回家(富子通常不在家,为接替他而去了店里),邻居们就能听到他不堪入耳的叱责辱骂和打碎玻璃器皿发出的刺耳声响。 每每听到下田忠夫的厉声喝问、恶言怒骂和阿久日渐式微的呜咽哭泣,邻居们不免长叹数声、陷入沉思——倘若丈夫直治还在,哪怕瘫痪在床,作为上门女婿的下田忠夫岂敢如此“造次”?阿久恐怕早就拍案而起、痛加辱骂,将其扫地出门了。但事到如今,一个寡妇,而且是日渐衰老的女人,阿久恐怕只得忍气吞声了,这真是前所未有、令人齿冷啊。 夹在母亲和丈夫之间的富子什么都不做,什么也做不了——哪怕下田忠夫当着她的面辱骂母亲阿久,她仍然袖手旁观、无动于衷——既不维护母亲,也不站在丈夫一边,而且也丝毫没有从中调解矛盾的意图。然而,连不知情的局外人也能够从富子脸上发现她无法排遣的痛楚。 面对下田忠夫日益疯狂的虐待,阿久越发坚忍,不能卖地的决心越发坚强,她发誓要守住最后的财产。而下田忠夫夫妇也并没把事做绝,他们没有抛弃阿久,没有一气之下离家搬走。大概一则担心那样做有失颜面,二则因为店铺太小,夫妇两人起居实在憋屈,腾挪不开。可以推论,下田忠夫由此产生了多么强烈的愤懑和焦躁不安啊。 一家三口在打打闹闹的生活中度过了一年,突然,坊间传出了下田忠夫和德永老师妻子的绯闻。 德永老师的漂亮妻子是榉屋西式糕点店的常客,也是下田忠夫的忠实粉丝,下田忠夫经常送糕点到府上而与她接触较多。这位公认的有钱有闲的知性美女居然和其貌不扬、毫无品位的糕点师傅搞在一起,实在有悖常理,让人匪夷所思。唯一的解释是:德永妻子素来水性杨花,一两个男人填补不了她的欲望,而送货上门的下田忠夫忠厚老实、不善言辞,比那些华而不实的花花公子更富新鲜感,尝尝鲜也未尝不可。 绯闻从何而来不得而知,但内容劲爆且有说服力,很快就流传开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管是夫人频繁下单还是下田忠夫频繁送货,都演变成二人秘密幽会的情节,甚至有人还说看见两人傍晚时在杂木林偷情的场面。 阿久反抗下田忠夫的勇气也因此与日俱增。 “你和有夫之妇私通时,想过富子有多么可怜吗?”阿久声音提高八度,故意让邻居们听见。 身为人母的阿久为了女儿富子,对女婿展开了激烈的反击,这次,邻居们都站在阿久这一边。 富子面对绯闻的态度十分暧昧,不知是把吵架这种活儿全部交给了母亲,还是觉得丈夫劈腿出轨丢人现眼,总之,争吵中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矛盾骤然升级。 邻居们清晰地听到了下田忠夫动手打人的声音——起初,阿久在屋里四处逃窜的声音和下田忠夫“臭老太婆”的咒骂声此起彼伏,紧接着脆亮的扇耳光声和随之而来的阿久的哀号悲鸣,这让邻居们噤若寒蝉。 悲哀的现实,谁也无能为力。 这种状况持续了三个月—— 直到秋天的一个夜晚,阿久突然殒命,被人勒死在家中。 当时,下田忠夫夫妇都不在家。 [book_title]七 十月二十五日晚七点半,富子如往常一样从M站坐上电车,九点左右回到家中…… 之后的情况是富子向警察描述的。 ——踏进家门后的瞬间,富子觉得有一种不祥之感袭来。倒是没什么确切的根据,只能说发自一种预感,而且这种预感十分准确,多次应验,富子不由得停下脚步凝神谛听,她旋即退了出来,按响了邻居家的门铃。 下田忠夫昨天和店里的几位师傅一起参加了一个短期旅行,因为有去富士山麓泡温泉的项目,所以今明两天要住在箱根。 邻居夫妇陪着富子一起进了家门。 家中悄无声息。 阿久的卧室是在走廊相隔的里屋——一间有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黑暗中,阿久盖着被子静静地躺在榻榻米上,无任何异样。富子拧开灯后三人不由得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双目紧闭的阿久脸上呈现暗紫色,脖颈上有条清晰的勒痕。 警车呼啸而至。 法医查看了尸体,判断死亡时间不到两小时。也就是说,阿久是在八点左右被害的,具体情况要通过解剖才能确认。警方推测是被人勒紧脖子窒息而死,由于没有反抗的迹象,疑似是在熟睡中被人下了毒手。没有找到凶手所用的绳索,但法医判断凶器是类似细绳一样的东西。 家中没有被盗,榻榻米、后门口以及过道处也没发现陌生人的脚印。富子一一查看了衣柜和箱子,发现抽屉里阿久名下的五十二万日元存折、印章以及衣柜中值钱的衣物均未丢失——尽管富子和忠夫都不知道阿久有这个存折——不过,阿久平时随身携带的蛙嘴小坤包里却空空如也。警方根据现场勘查综合判断,不认为是一起入室抢劫案件。 在警察们忙碌之时,富子用邻居的电话打给了在箱根旅馆的丈夫。 “长野先生五点半时出门了。” 同行的店里师傅接起电话说。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他今天应该是住箱根的。” “是的。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急事就匆匆出去了。大概快回来了吧?” 对老板娘的这种突然来电绝不能掉以轻心,胡乱搪塞,倘若下田忠夫打着旅游的幌子暗度陈仓与情人幽会,那么对夫人来电查人就务必小心对待,回答必须滴水不漏。 “好吧。他回来后请转告他尽快联系我。” 富子告诉了邻居家的号码后便挂了电话。 “五点左右出了旅馆,现在已经十点二十,五个多小时了,要是回东京应该早到了。” 警官举腕看表,眼中带有狐疑的神色。 房里采集到的指纹全是自家人的。 “夫人,您母亲最近得罪过什么人或有无宿怨?” 一位像是警长的人问道。此人仪表堂堂,颇有气场——尽管没穿警服而穿着西服套装,系着一条时髦的领带。 “没有。” “她的交际范围怎样呢?” “母亲没有什么朋友,人际交往范围很窄,街坊邻居也只是在路上碰面时点点头而已。” 那人又问起阿久与家中其他成员关系如何。 “您丈夫是西式点心店的店主,肯定很有钱啊。您家的店在这一带名气很大,生意兴隆,我认识的人都光顾过。” 那人笑了,随即笑容顿敛: “请问您丈夫和您母亲关系融洽吗?” 富子盯着那人领带的时髦花纹若有所思——她没有立即回答,感到有些棘手。 “嗯,父亲生前两人关系还可,父亲去世后就不……” “就不好了?为什么?” 这位仪表堂堂的警官对富子的回答十分敏感。 “……” “就是说,如果把您母亲名下的那块土地按当时市场价格卖出去,就能套现四五千万日元,然后把这笔资金投到糕点店,扩大店铺的生产规模,赚头可就更大啦。您丈夫希望岳母卖地卖房的心情可以理解,想必您本人也是这样打算的吧?”“请不要误会。因为母亲反对,丈夫就放弃了。” “但是,如果您母亲一旦去世……现在确实已经去世了,这块土地就归您了吧?” 这位身穿剪裁得体西服的男人话锋突然一转,说话语气和眼神都变得尖锐起来。 “你是说我丈夫……” 富子惊悸地问道。 “不,我没这么说。现阶段警方的判断除了不是入室抢劫外,不会有任何先入之见。” “我认为,随着母亲的日渐衰老,她不会顽固地坚持下去。退一步说,即便她坚持,也活不到几十年之后,所以,我们可以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她安详离世那天。丈夫也这么想,所以就没再勉强老人家做任何事情。” “嗯,说得是。” 这位警官似乎对富子的话漫不经心。 “您丈夫还没有到家,从箱根回来不至于这么慢啊?” 说着,他瞟了一眼窗外——几个警察拿着手电筒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从箱根的××旅馆出发,附近就是轻轨小田急线的汤本站,一个半小时完全能够到达新宿,然后,从新宿乘坐电车加上步行时间,一个小时就能到家,假如他五点离开旅馆,七点半左右应该能到家。至今还没见到他的身影,也够悠闲的啊。”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十一点。 “您丈夫说了回来时要顺便去哪儿吗?” “我没问他。” “您是什么时候到家的?” “八点五十五分。进门时觉得家中气氛不对,就去叫了邻居陪我一起进门,大概花了十分钟。” “您几点离开店的?” “大约七点十分。” “从店里回家要花近两个小时吗?” “坐电车要四十多分钟。从店里走到车站加上等车的时间大约有十五分钟,从车站下车步行回家还要花七八分钟。一般一个小时足够了。” “这么说,您今天多花了近一小时?” “嗯。我去了德永老师家送他们订的点心,他们家在东边,离我家约一公里。我丈夫昨天接了人家的订单,今天他去了箱根没法送货,于是就由我送去了。” “那位德永老师是您店的顾客吗?” “是的。我丈夫经常上门给他们送货。” “您在他家待了多久?” “我和德永夫人聊了三四十分钟,按我的走路速度一公里来回要花三十分钟。” “您离开店时,店里有店员吗?” “有。两个男学徒一直不离开店里。” 富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上0.5克拉的钻石戒指熠熠闪光,这是母亲三年前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很快,警察初步掌握了长野家的如下情况:一是被害者阿久和上门女婿下田忠夫之间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以及两人发生冲突的原因;二是夹在生母与丈夫之间的富子的立场;三是下田忠夫和德永夫人之间的绯闻,等等。其中,下田忠夫辱骂、殴打阿久的举动引起了警察的关注。 “那是事实。” 四天后,在富子第三次被讯问时,她很难过地承认了生母和丈夫关系不和的事实。店里的两位年轻学徒和德永夫人也都证明了她当天只身回家的行踪。 “能说说下田忠夫和德永夫人之间的传闻吗?” “我虽有所耳闻,但并未在意,觉得纯属无稽之谈。那天我给夫人送点心时,我们还聊起过这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呢。”“您判断下田忠夫现在在哪?” “不知道。我也想他尽早回来。” 下田忠夫自离开箱根的旅馆后至今行踪不明。 [book_title]八 经向列车站务员求证,一位衣着和相貌极像下田忠夫的人于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二十分登上了小田急线由汤本站发车的快车。这班轻轨电车到达新宿站是六点三十分,从新宿站换车到N新田站大约需一小时十分。法医尸体解剖证明阿久死亡时间为晚上八点,因此,下田忠夫是有足够作案时间的。 当地警察署搜查本部对案件过程做了如下推理:八点前忠夫回到家中将岳母阿久勒死,之后离开,约一个小时后富子回家,发现了母亲的尸体。 根据推理,显而易见是下田忠夫有预谋地杀害了岳母——外出旅游留宿箱根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他对身在旅馆的同伴说“有事出去一下就回来”,给人的感觉是借机出去和喜欢的女人幽会;至于杀人动机,则再明显不过——怨恨丈母娘阿久不肯卖地,如果把丈母娘杀了,就能名正言顺地拿到四五千万日元的巨款继而达到扩大店铺规模的目的了。 然而,将杀人事件伪装成入室抢劫后,下田忠夫害怕了。要命的是,即便他按照原计划又回到汤本的旅馆,这期间他不在现场的证明也无法成立。下田忠夫绞尽脑汁,想到各种借口,但终究无法自圆其说而只得走为上——这种推理连普通老百姓都能想到。因为,案发后下田忠夫确实已经失踪一周了。 搜查本部通过东京警视厅下达了对长野忠夫的通缉令。 两周后,下田忠夫在九州的一个小旅馆被警方捕获。 当时,他神情沮丧,面容憔悴,衬衫和外套上满是污垢——还是去箱根时穿的衣服。第二天,他在东京警视厅两名刑警押送下从颇负盛名的挂面之乡乘坐快车回到东京。途中,两名刑警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一件警服外套遮盖着他带着镣铐的双手。下田忠夫始终双眼紧闭,端来的盒饭吃了一口后就推开了,但觉察到他的嘴角隐约闪过了一丝笑意。 进了警察局,下田忠夫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行凶的全部过程,跟警察的推理如出一辙。 ——下田忠夫到家时,习惯早睡的阿久已经睡熟了。 富子一般九点半左右回来,下田忠夫必须赶在她回来之前杀掉阿久。为此,他决定,如果阿久没有睡觉他就扑杀——从后面将其推倒然后勒住脖子。下田忠夫站在阿久的枕边双手合十,然后骑在熟睡的阿久身上用细绳死死勒住她的脖子——绳子是用于捆绑装送糕点原料箱子的,十分结实——阿久拼命挣扎,下田忠夫整个身体压在阿久身上,双手不断收紧勒住她脖颈的细绳,拼命挣扎的阿久很快精疲力竭,二十分钟后,身体松弛下来,并出现死前痉挛。 事毕,下田忠夫拿走阿久的贴身钱包快速出了大门,向车站方向走去。途中他突然停下脚步,短时间内在车站再次露面不会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吧?于是,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岳母临死前挣扎的惨状以及无法解释“不在现场”的苦恼令下田忠夫内心惶恐不安,于是他索性到了东京站,登上开往大阪方向的列车。 下田忠夫在京都、大阪等地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五天。途经神户时,他把作案的细绳和已经空空如也的小钱夹子扔进了大海。不愿也不敢正视的现实强烈地啮咬着他,想到将来的人生之路,想到苦心经营的事业毁于一旦,他感到人生的末日将至,想就此了结。为了寻找适合自杀的地方,他徘徊到了中国,又辗转至九州流浪到乡下,正在四处游荡时,被当地刑警发现了。 下田忠夫对其罪行供认不讳。 案卷被警方送到检察厅。 年轻检察官A是此案负责人。他仔细审阅了警方送来的案卷,也对下田忠夫进行讯问。看来,此案线条清晰,证据确凿,嫌疑人供认不讳,其妻子富子的口供也证明了富子的亲生母亲阿久与上门女婿关系不和,有过激烈的冲突;警察的记录中也反映了邻居们证实的下田忠夫经常叱骂阿久,甚至拳脚相加。尽管凶器细绳这一物证已被下田忠夫扔进大海而无法找回,不过,以上证据已经足以证明下田忠夫的犯罪行为。 A检察官决定提起公诉。 在拟定起诉状时,A检察官再次细读了警察的笔录,其中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警方在警察署的审讯室讯问下田忠夫时的笔录如下: …… 问:描述你到家后的情景。 答:我岳母已经睡着了,她没有察觉我拉开隔扇门进入她的房间。岳母屋里是黑着灯的,但隔壁屋子开着灯,借着从隔扇透过的微光我看清了屋里情况。我站在岳母阿久的枕边双手合十。 问:为什么双手合十。 答:向即将要杀的人赔罪。 问:你合十的动作是怎样的? 答:手指和手指交握在一起,然后合掌。 问:不是像平常面对佛坛那样,手指和手指相对吗? 答:不是。是这样手指和手指半握在一起合掌的(演示了一遍)。合掌之后,我就拿出绳子跨过她盖的被子骑在她身上,然后用细绳勒住她的脖子。 初次看到这段文字时,A检察官是这样理解的:“嫌疑人对岳母还存有恭敬之心,对岳母出资给自己开糕点店心存感激,因此,在动手行凶之前双手合十以表诚挚的歉意。”而现在,再次读到这段文字时他不由顿生疑窦:下田忠夫对自己憎恨的人双手合十,他当时有这份闲情逸致吗? 阿久不是他的亲生母亲,是他咬牙切齿要置于死地的仇人,按说下田忠夫当时应该处于情绪亢奋和紧张的状态,而且时间上也不允许他磨蹭,要赶在富子回家前杀掉阿久并且再返回箱根,他会有双手合十的心情和时间吗? A检察官带着这个疑问去了拘留所,见到了下田忠夫。 “没错,我在勒死岳母之前确实这样双手合十。” 下田忠夫的回答十分肯定,并且还给检察官演示了手指交握合掌的姿势。 第二天,A检察官早餐时不经意瞟了一眼妻子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 这枚翡翠戒指是妻子的婚戒丢失后重新给她买的。此时,这件每天都熟视无睹的物件让他联想到下田忠夫的妻子——富子手上那颗闪闪发光的钻戒。十年前,妻子也有这样一枚钻戒,在一次洗衣服时从手上摘下放在了一边,后来这枚钻戒竟然神秘地消失了,他们搜遍家中每个角落也难觅踪影。尽管事后推测可能是一位进门推销的男人偷走的,但因为没有证据,只好不了了之,以后也没再买新钻戒。 现在,妻子手上的戒指却让A检察官脑中闪现一道灵光,他接连问了妻子好几个问题。 来到办公室,A检察官再次调出下田忠夫的案卷,仔细阅读了所有文件。这次,不少疑点进入了他的视野,他在每篇笔录上都做了十几处标记。 下田忠夫入赘直治家,成了乘龙快婿后,他跟直治的关系一直和睦,与阿久也相处不错,一家人其乐融融。直治死后,因为阿久坚决不同意卖地,下田忠夫对阿久态度急转直下,变得挑剔、刻薄乃至发展成谩骂、虐待、殴打。但诡异的是,为人强势霸道的阿久却一反常态,逆来顺受,默默承受下田忠夫的所作所为——时间越久这种奇怪的现象越发明显。这些情况A检察官之前未曾留意,现在再看,让他觉得下田忠夫和阿久都有嗜虐倾向,而且两人的关系有些过分亲密。 与此相反,富子的态度一直耐人寻味、难以捉摸——与其说她夹在亲生母亲和丈夫之间很难把握分寸,倒不如说她一直是在袖手旁观,冷冷地看待母亲和丈夫的一切。 根据邻居的证词,阿久对下田忠夫开始强烈反抗是在德永的妻子和下田忠夫传言四起的时候。这件事在调查阶段已经被证明不属实,想来阿久对女婿发火可能只是因为心疼女儿吧。 A检察官把思绪从头到尾思捋了一遍,最后,再次去了拘留所。 “你从箱根回来,从后门进家的时候,发现屋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吧?” 忠夫目瞪口呆,脸色煞白。 “你看到之后立刻在附近躲了起来,你想看这人究竟想在阿久卧室里干什么。隔壁屋子有光透过来,所以你看得很清楚。那人站在阿久枕边合掌,然后动手勒死了阿久。你目睹这一切但没有去制止,因为你也想杀掉阿久。你突然从箱根返回家中就是这个目的。就是说,这个人抢在你的前面动手了。你是在这人杀了阿久出了家门之后才离开家的,对吗?” 下田忠夫低下头,缄默不语。 “但你却录了假口供。为了录假口供你必须要把你看到的说成是你自己做的,并且要说得天衣无缝,让人完全相信是你做的,包括杀阿久之前的双手合十动作……事实上那人并不是在对阿久双手合十,而是她在摘掉手上的戒指。” 下田忠夫抬起头,满脸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检察官——那是当人们发现自己犯了致命错误时惊愕到极点的表情。 “有的女人在做粗活前会习惯把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比如说,在洗衣服时,或者是打包大件东西时。此举既是对戒指的保护,也是防止弄伤手指。因为用绳子之类捆绑物件时,手上一使劲儿,戴着的戒指就会硌着别的手指……” “……” “这个女人在杀阿久之前,由于此习惯而有了摘下戒指的动作。借着隔壁房间的微弱灯光,你觉得凶手在对着阿久双手合十。因为你们之间有一段距离,而且你又是在暗处偷窥,所以难免看错……不过你觉得合情合理,毕竟是亲生女儿弑母,你看到双手合十的第一反应是理所当然。为了证实口供的真实性,所以你在供词中加了‘双手合十’这个动作。” “富子已经招了?” 下田忠夫脱口而出。 “先回答我的问题!富子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丈夫——你和她生母阿久之间的关系的。” “富子一直没说什么,可能是……” 下田忠夫大汗淋漓、面如灰土。 “可能是两年前吧,在我岳父中风病倒之后。从那开始岳母对我的需求越发强烈。” “需求越发强烈?什么意思?” 检察官追问。 “在我还是单身汉在她家租房的时候,我就和阿久在一起了。那时直治身体还很硬朗,富子刚满十七岁。阿久急着让富子和我结婚,是怕她和我的私情被直治和富子知道,更怕邻居们风言风语。” 这次,轮到检察官瞠目结舌地坐在那儿发怔了。 “阿久无论如何不同意搬去店里住。如果去店里,不仅店面改建期间住房会狭窄,而且还有留宿店员们的眼睛盯着,所以还是我们三人住在宽敞的乡下宅子里方便。我总是以店里需要人值守为由和富子错开时间回家,阿久性欲很强,她任何时候都可以来。说把地卖了心里会不踏实什么的,其实都是借口,她是想尽可能延续跟我的肉体关系。有时,我也想从这种畸形变态的关系中挣脱出来,但一动这念头,下体就会奇怪地产生一种快感,让我变得犹豫不决。” “嗯。所以你就动了杀心?” “要想摆脱这种关系,除了杀死阿久别无选择。而且,我也想快点得到那块地,拿去卖掉,扩大我的生意……检察官,要是我早点杀了阿久再自杀就好了,这样,警察就会根据遗书断定我是凶手。请您一定要从轻发落富子,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下田忠夫最后说道。 ——富子在A检察官讯问时的供述: 我是四年前,我十五岁时发现母亲和下田忠夫的不正当关系的——母亲总在父亲睡熟后悄悄溜进下田忠夫的房间。母亲在深夜蹑手蹑脚穿过走廊的脚步声经常把我从梦中惊醒,父亲似乎也有所察觉。但父亲因嗜酒如命,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而且,整日酗酒的父亲对妻子缺乏应有的关爱,尤其是每晚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后倒头酣睡,根本无法满足妻子的生理需求,使得他在母亲面前诚惶诚恐、唯唯诺诺。在卖地的钱被人骗走之后,父亲就更加卑微得无以复加了。 我十七岁时,母亲突然提出让我和下田忠夫结婚。尽管我心里清楚母亲的企图,但我并不讨厌下田忠夫本人,而且,我更觉得这门婚事对可怜的父亲或许是个解脱,女儿愿意为此献身,于是我答应了母亲。她破天荒花了二十万日元为我买结婚钻戒,想通过此举获得我和父亲的信任,然后继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以,我和下田忠夫结婚后,母亲依然我行我素,继续在我和父亲的眼皮底下维持着和下田忠夫的肉体关系,乡村的恶俗已经渗到她骨子里了。每当我假装睡着,下田忠夫从我旁边悄悄起身去母亲的房间时,我的心和我的身体如同被撕裂一般地疼痛,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过来的,而且,我一直掩饰着从未对下田忠夫提起。 尽管父亲已经半身不遂,饮食起居都要人服侍,母亲仍然觉得他是个障碍,当然,我也是,对母亲来说,障碍少一个总归是好,于是,她动了杀念。都说父亲是因为执意自己去厕所而不小心摔倒、头撞在庭院的石头上不幸身亡的,实际上是母亲亲手杀害的。当时我正在后院收晾干的衣服,突然一阵心悸,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我快步从后院穿过庭院,向看得见厕所的方向望去,刹那间,我亲眼目睹了母亲动作麻利地将步履蹒跚的父亲从檐廊推下庭院的一幕。 当时,一股电流般的恐怖感传遍全身,我双膝发抖,上下牙磕磕绊绊——对父亲的哀恸和对母亲的惊恐令我说不出话来也迈不开腿。直到听见她的呼喊声后我才艰难地返回后院,然后又假装作从后院跑过去的样子。现在,每当我追忆当天的情景就宛如在噩梦中一般,“是我和母亲共同实施了犯罪,是我和母亲一起杀死了父亲!”——我如此恨我自己,这种情绪越来越强烈,并且转化成对母亲的仇恨。 父亲死后,母亲更加明目张胆、变本加厉地纠缠下田忠夫,她如色中饿鬼,情欲越发贪婪。她之所以坚决不卖地,目的就是为方便和下田忠夫继续他们丑恶的肉体关系。下田忠夫每周都会有三天提前回家,要我一人留守在店铺。此时,我就会魂不守舍、浑身虚脱,面对顾客怎么也无法保持笑容,眼前频频浮现他们两人在空旷的、无人打扰的家里翻云覆雨、为所欲为的情景,我对母亲的仇恨与日俱增! 我知道,下田忠夫也想尽早从这种畸形的男女关系中解脱出来,所以,父亲死后他一反常态地开始羞辱母亲,像对待仆人一样使唤甚至虐待她,母亲如果顶嘴,下田忠夫还会动手打人。奇怪的是,母亲从来不反抗,我也从未想到去劝解他们。下田忠夫虐待母亲的样子简直像夫妻之间调情一样黏腻不已,让人感觉其动作之间满是情欲。尤其是母亲,挨打时虽然蒙住了整个脸庞,但从她五十六岁的身体上竟能感到一种年轻人才会有的性兴奋,一种难以言喻的性快感,虽然那种难以承受的痛感让她有所挣扎,但那是心醉神迷的挣扎。 我对母亲的憎恨到了极点。她不再是我的母亲,而是抢走我丈夫的女人,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我亲眼目睹了她的杀人过程而保持沉默,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悔恨之中,我是她的共犯——我欲报复母亲的心理日渐滋长,甚至起了杀心。于是,我在邻里之间散布德永妻子和下田忠夫的绯闻,传到了母亲耳朵后让她滋长嫉妒心。果然,以前下田忠夫无论怎样谩骂虐待她都能平静忍受,此后却大相径庭,开始对下田忠夫进行激烈的对抗。母亲撒泼发火的模样真像一只发情的母老虎。 我决定杀了她。 十月二十五日,我七点半从店里出来,带上头一天丈夫交代的给德永家送货的糕点上了出租车,到了N新田站附近后,我让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才下车,当时天色很暗,应该没人看见我。回到家,我把送货的点心盒子放在储藏室边,轻轻拉开隔扇门进了母亲的房间,借着隔壁屋子缝隙透进的微弱灯光,我看见母亲已经睡熟了。 我拿出事先藏在口袋的细绳——那是店里包装糕点盒用的——然后握紧细绳的两端。这时,我发现手上的戒指在熠熠闪光,于是我蹲在枕边慢慢摘下它。其实,摘下戒指不仅是为了动手勒住母亲脖子时更方便,而且是因为这枚钻戒毕竟是母亲送我的礼物,尽管是她本意是诓骗我,但我怎么能够带着这枚戒指去勒死母亲呢。 杀了母亲之后,我便拿起点心箱子给德永家送货去了,这跟我之前的供述顺序恰好相反。 那天,下田忠夫突然改变计划在箱根登上五点二十开往新宿的快车,之后就行踪不明了,我想他可能是打算回来做点什么然后又改主意逃走了。 ……下田忠夫这种人是不会自杀的。他之所以在被捕后做假口供,一是对我心存愧疚,二是他也不想说出自己的耻辱;但是他不会替我承担弑母之罪的,尔后,他一定会用尽心思逼我出来自首。他就是这样工于心计。 我已经想好,等到法院对下田忠夫做出最终判决时,我就出来自首。我要让他在拘留所里多待一会儿,吃点苦头——毕竟他折磨了我这么久。 富子在A检察官面前,狠狠咬着手帕。 一对中年夫妇在一座新公寓楼前停下了脚步。 “哎?我记得这个地块上是一家种着榉树杂木林的大宅院……想起来了,门牌上写着长野忠夫,去年我来过这里。”男人问道。 陪同他来的房产中介拿着地图应道: “那个大宅子变成了现在的这个公寓楼。长野先生变卖房产后像是去了九州还是什么地方,这块地当时还卖了好价钱呢。”“原来如此,以前的那个大宅子被拆了,变成现在这个公寓了。” 中年男人满怀遗憾地说。 “这一带像样的农家宅院越来越少了。” 妻子催促着丈夫往前走。 “听说长野家里也发生了种种变故……” 房产中介低声嘟囔着。 路边,一个烟蒂冒着一缕缕青烟。对面,夹在房屋之间的杂木林随处可见,一尊道祖神像的石雕在十字路口伫立—— [book_chapter]密宗律仙教 [book_title]一 “尾山定海”是他的法号,也是他加入日本佛教真言宗[真言宗:日本佛教主要宗派之一,密宗的一种,空海法师在唐求法,回国后以东寺为道场弘法,故称东密。其后逐渐分为小野、广泽二流,从中二流又分化出大量分派,大致可分为新义、古义二派。]僧籍后使用的名字,而且,创立了律仙教之后他也一直没有改变这个法名。 他出家前名叫尾山武次郎,出生于石川县动桥町[动桥町:位于日本石川县加贺市。]附近的一户农家。 人们一直试图通过考察尾山定海的出生地来探究他那骄奢淫逸性格生成的原因以及背后那些鲜为人知的秘密。比如,他出生地附近有山中、山代、粟津等著名的温泉,稍远一点还有片山津温泉等。于是,有人说温泉之乡的民俗习惯对年少的尾山武次郎产生了巨大影响。持这种观点的人大概是想到山中温泉的那首“野猪夜晚出没”民谣。其实,出生于温泉之乡与尾山定海,也就是尾山武次郎的好色,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也有人试图通过对佛教圣地吉崎的研究来探讨尾山定海热衷于宗教的个中奥妙。众所周知,吉崎是莲如上人[莲如上人:日本净土真宗本愿寺第八世法主。]建立传教所的地方,其本愿寺[本愿寺:日本佛教净土真宗本院寺派的本山。]的别院称之为“吉崎御坊”。尽管吉崎距尾山武次郎的出生地不远,但要和年幼的尾山武次郎扯上什么关系似乎很牵强。首先,莲如是真宗教派,他的父母也是真宗教派。 当尾山定海还叫尾山武次郎的时候,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哥哥妹妹与十五岁就离开家去金泽[金泽:位于日本石川县。]的尾山武次郎毫无感情可言——尾山武次郎基本不回家,连父母去世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而他的兄长和妹妹也同样不知道尾山武次郎娶了一个什么样的老婆。 尾山武次郎离开中学后去了金泽,在一家印刷作坊[印刷作坊:根据下文可知,不同于普通的打印店,规模比打印店大,有十台机器,需要招工人,但是规模又比印刷厂小,所以称之为印刷作坊为宜。]当了学徒并且有了栖身之地。当时,在没有任何人指导或关照的情况下,他毛遂自荐地敲开了这家小作坊的门,恳求老板让自己留下。他选择这家印刷作坊并非经过深思熟虑,只是路过时偶尔看到了店门口张贴的招聘排字工和打杂工的启事而已。假如当初没看到这张招聘广告,或许他会另谋高就,那是后话了。只是说,进入这家印刷作坊当学徒给他的后半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倘若按照这种方式描述尾山武次郎三十五岁前的经历,篇幅可能十分冗长,我就按时间顺序简单介绍一下他的生平吧。 这家作坊有十台活版印刷机,排字、拆版、装订等工序都在二楼。二楼的操作间旁边有一间阴暗的、八张榻榻米大小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