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的大地 [book_author]圣埃克苏佩里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2497 [book_dec]《人的大地》初版于1939年,出版当年即获得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同时,美国以《风沙星辰》为名出版英文版,成为畅销书,并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中的那些风、沙、星辰、黑夜、大海等雄奇壮丽的情景,使读者感到耳目一新、惊心动魄。本书以优美隽永的文字怀念事业上共同奋斗的同事——梅尔莫兹跌落在四千米高的白雪皑皑的悬崖绝壁之顶,困了两天两夜,修复了摔坏的飞机,奇迹般地飞离了险地。吉约梅迫降在终年冰封零下四十度的安第斯山,凭着顽强的意志,像蚂蚁一样走了五天五夜,从死神怀抱中夺回自已的生命。 [book_img]Z_9274.jpg [book_title]译序 人可以个个很美丽 20世纪70年代初。华北平原的一个乡野。冬天。我的包里有一部《人的大地》,原版袖珍本,作者圣埃克苏佩里。那时并不十分清楚,他是法国的一个什么样的作家。记得50年代在上海旧跑马厅参观一个文化展览,展厅墙上并列着莫里哀、雨果和其他几位作家肖像,其中一位好似叫这个神圣古怪的名字。 书一开头便是:“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来自大地,更多于来自全部书本。因为土地桀骜不驯。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会发现自己的价值……”这段不同凡响的引言立刻吸引了我,明白写这样句子的作家有许多话要说。那时我正处在渴望有好书读的时候。 《人的大地》是八篇散文体小说的集锦,漫谈航线、飞机、星球、绿洲、沙漠……每篇独立成章,然而有一个主题贯穿全书,类似无情节小说,主题就是这个别致独到的书名所揭示的:人及其生存的大地。这不是简单地谈论二三十年代惊心动魄的飞行冒险的故事。 窗外黄土、朔风、灰空、秃树和几排砖头平房。书里则是沙漠、风暴、黑夜、高山和满天星斗。两者的背景非常相似,使我看一会儿书,又看一会儿窗外,感觉不到书里书外有四十年和几千公里的时空差别。 大地上有人,才显得大地有无穷的意义和情意。圣埃克苏佩里在高空中注视地球时所怀的激情,后来的宇航员无不强烈地感受过。一位苏联评论家说圣埃克苏佩里是第一个站在宇宙高度观察人类的作家。他在空中与大地对话。大地是一切的起点,人则是一切的归结。大地朝着人走来,也看着人走过,见证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书名中的人用复数,说明地球属于所有不同历史与发展的人种与民族。人应该都是平等的,有同样的尊严。这在我的思想中产生共鸣。 圣埃克苏佩里把你带入混沌初开时代似的荒漠,向你指出这是人人面对的赤裸裸现实。人的诞生是对人的考验。你降生在这块地面上,根据你的物质与心灵条件,去思考你的处境,挖掘你的潜能,选择你的行动,享受你的欢乐。这与我在当时严酷的生活环境下的心情也是相符的。 圣埃克苏佩里谈到他萦绕心头的往事,一生中的重要时刻,都不是金钱所能换来的。他遥望星空,期盼黎明时地球的新貌,树木花朵的艳丽,儿童的微笑,女人的柔情;他叙述自己机组跌落在茫茫沙碛上,大家围成一圈,各人躲在一只箱子后面,点一支小蜡烛,在阵阵冷风袭击下等待黎明的到来,也可能等来的是一支杀人越货的抢劫队。然而那一夜——也可能是最后一夜——大家唱歌,开玩笑,叙说往事。多年朝夕相处却很少推心置腹,开诚相见后发现大家同属于一个家庭。这也是我那时内心非常向往的。 全书七八万字,但是实墩墩,沉甸甸,没有一句赘言。文笔优美,哲理深刻,把沙漠、山、风当作人物一样描写。令人看完一段掩卷遐想,梦与幻想比现实还实在,还容易触摸。 80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老同学徐德炎向我提起选题。我毫不犹豫向她推荐《人的大地》;后来她建议,由于这部作品篇幅不长,不妨把圣埃克苏佩里的其他作品一起译,出一个集子。这样出版了圣埃克苏佩里生前发表的六部著作中的四部:《夜航》、《人的大地》、《空军飞行员》和《小王子》,集子书名先是《空军飞行员》,后再版时改为《人的大地》。 读了《人的大地》,再读《小王子》,就容易切入。不少人都津津乐道小王子与玫瑰的爱情,其实涵义要广阔深邃得多。短短的前言是理解作者这部书的钥匙,他又在正文中郑重地再说一句:“只是我不喜欢人家不当一回事地读我这本书。” 今日中国读者都已知道《小王子》诞生于纽约,这个一头金发、娇小玲珑的形象在圣埃克苏佩里心中已经存在十几年。当他真的下笔把他写出来,他已经历世事沧桑,怀着亡国之痛,正处于非常苦闷彷徨的时刻。“我就是这样在生活中落落寡合,找不到一个说话投机的人。”整个情节像是一个梦,梦里的人物一个是童年的他,一个是成年的他;小王子与飞行员的谈话,也可以说是他个人内心独自游移不定的对白,或者是两个自己若即若离的独白。 作者的语言简单明白,接触到人类最重大的问题。小王子经过六个星球,代表人性特点与生存状态:贪婪,虚荣,权势,在陋习中不能自拔,对无用之物的占有欲,日益迅速的生活节奏,人生不会看到终结……到了第七个星球——地球,智慧的狐狸教导小王子明白交流与交换的意义:“本质的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那句话在作者心中酝酿了五年,这里让狐狸说了出来,成了一句名言。“你为你的玫瑰花花费了时间,才使你的玫瑰花变得那么重要”,玫瑰不仅是爱情,也指你为之付出心血的一切:家园、民族、地球、文明。这样的话谁都能懂,又谁都不能完全懂,后面总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挖掘,也使《小王子》成了儿童、大人都爱读的一部经典。 圣埃克苏佩里作品里的思想与看法,不管你理解不理解或喜欢不喜欢,都有相当分量,这种分量特别在非常时期有深切感受,像一个人在饥渴时,才明白平时不予重视的纯净水与朴素的五谷杂粮才是人的第一要素。 他说英雄与普通人没有多大不同,英雄行为中每个动作与无名者的一般劳动也无多少区别。他还说好品质与坏品质都是人性,每个人心中都熟睡着另一个自己。在紧要时刻那个熟睡的自己会醒来,使我们显示比平时高尚,或比平时卑劣。人在一生中会面临不少这样的转折。 把义不容辞的责任当作天职,在危机中置生死度外,这也引证了圣埃克苏佩里作品的意义:人可以个个很美丽。 [book_title]第一章 航线 这是在1926年。我刚作为青年飞行员进入拉泰科艾尔公司,这家公司在邮政航空公司,然后又是法国航空公司之前飞图卢兹与达喀尔之间的航线。我在那里学习这门职业。这回轮到我像其他同志一样度过见习期,这是新手在有幸驾驶航机以前都要经历的。驾驶教练机,在图卢兹与佩皮尼昂之间来来回回,在寒气透骨的机库角落里听沉闷的气象课。我们在生活中,对我们还陌生的西班牙山岭感到畏惧,对老飞行员怀着敬意。 这些老飞行员,我们可以在餐厅里见到,脸带愠色,神情有点淡漠,倨傲地给我们提出忠告。当其中一位从阿利坎特或卡萨布兰卡返航归来,皮外套浸透雨水,迟迟才回到我们中间,有人怯生生地问他航途情况,他的回答三言两语,在那些暴风雨的日子里,给我们开拓了一个神异的世界,到处是陷阱和埋伏,突如其来的峭壁,以及会把松树连根拔起的涡流。乌龙挡住峡谷口,山顶上电光四射。老飞行员凭其精湛的技术使我们的敬意保持不衰。可是,时而再三地,敬意成了敬挽,他们中间有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记得比里的一次归来,他后来是在科尔比埃尔山罹难的。这位前辈飞行员刚来我们中间坐下,沉闷地吃着东西,一句话不说,两肩还受到风力的摧压。在这么一个气候恶劣的日子,到了晚间,整条航线的上空一片混沌;在飞行员眼中,所有的大山仿佛在泥泞中翻了个个儿,像古战船上的大炮,崩断了缆绳在甲板上打滚。我朝比里瞅了一眼,咽下一口口水,终于壮着胆子问他这次飞行是不是艰苦。比里双眉紧锁,俯在盘子上,没有听见。逢上阴风晦雨的天气,坐在机舱盖敞开的飞机里,身子要伸出风挡外面才看得清楚,锐利的寒风长时间在耳边呼啸。终于比里抬起头,好像听到了我的话,凝神想了一想,突然洪亮地笑了起来。这声笑把我迷住了,因为比里平时很少言笑,这声短促的笑使他的倦容骤然灿烂。他对自己的凯旋归来一句别的话也没说,又低下头不声不响地咀嚼起来。但是在灰暗朦胧的餐厅里,在劳劳碌碌忙了一整天此刻到这里消除疲劳的小公务员中间,这位肩膀宽厚的同志在我眼中显得出奇的高贵。在他坚实的躯壳下,隐隐显出这是一个曾经降龙伏魔的天神。 终于这一个晚上来临了。轮到我被召进经理的办公室。他简单地对我说: “明天你上飞机。” 我依然站立不动,等着他让我走。但是,静默片刻后,他又说: “那些规章你知道吧?” 在那个时期,飞机发动机的性能不像今天那样可靠。经常一点预兆也没有,机器像打碎了坛坛罐罐似的哗啦啦一阵响,一下子抛下我们不顾了。我们朝着山石嶙峋,几乎找不到备降场的西班牙滑下去。我们经常说:“这时候,发动机出了毛病,飞机,也不会长久啦!”但是一架飞机是可以替换的。头等重要的是不要盲目地靠近岩石。所以,公司禁止我们在山区上空的云海中飞行,违者要受到最严厉的处分。遇上故障的飞行员陷入白色的乱云,会看不见峰巅而猛撞上去。 因而,那一个晚上,一个缓慢的声音又把那条规章最后重申一遍: “在西班牙云海上空,凭着指南针飞行确是挺美的事,也很优游自在,但是……” 声音更缓慢了: “……但是你切切记住:在云海底下……这是千古。” 这时,从云层中钻出来,发现这个那么平坦、那么单纯的宁静世界,一刹那对我具有一种还不认识的价值。这种平静,竟成为一个陷阱。我想象展延在我脚下的白色大陷阱。在这下界,就像人们会深信不疑的,不存在人间的骚乱,不存在动荡,不存在城市的熙熙攘攘;有的只是一片更为绝对的静谧,一种更为确定的和平。这大片乳白色的云絮对我来说,成为真实与虚幻、已知与不知之间的疆界。我也认识到,任何景物不通过一种文化、一种文明、一种职业来观察是毫无意义的。山区的人当然也见过云海,可是他们却发现不了这块神奇的屏障。 当我走出这间办公室,像孩子似的洋洋得意。天一破晓,轮到我来负责一机的乘客,负责非洲的航空邮件。但是我也感到惶恐不安,觉得自己准备不足。西班牙境内备降场很少;我怕遇上故障的威胁,不知道到哪儿去寻找栖身之地。我俯身审视过那些空空荡荡的航空图,没能发现我所需要的情况。因而,带着又胆怯又骄傲的复杂心理,去找我的同志吉约梅,在他家里度过我初上疆场的前夕。吉约梅在我之前飞过这条航线。他熟悉这些诀窍,可以提供我打开西班牙的钥匙。我应该由吉约梅开导一番。 当我走进他的房间,他微微一笑: “我已听说了。你满意吗?” 他走到壁柜前找出波尔多酒和杯子,回到我的身边,始终面带笑容: “让咱们干一杯。你看着吧,一切都会顺利的。” 灯散布光明,他灌输信心;这位同志后来创造了横越安第斯山脉和南大西洋邮政航空的飞行纪录。几年前的这个晚上,他身穿衬衣,在灯光下两臂交叉,笑容可掬,跟我简单地说:“风暴、浓雾、大雪,这些东西有时会给你带来困难。那时你要想到那些在你以前碰上这些东西的人,你只要对自己说:其他人能够做到的事情,我总也能够做到的。”可是我还是摊开地图,要求他带着我一起温习这个航程。于是,伏在灯光前,扶着老飞行员的肩膀,我又找到了大学时代的宁静。 但是,我听到的地理课竟是那么怪!吉约梅不给我谈西班牙是什么样的,而把西班牙作为一个朋友介绍给我。他不跟我谈水文学,不谈居民,也不谈当地的动物。他不跟我谈瓜迪什,而谈瓜迪什附近一块农田旁边的三棵桔子树:“要提防它们,把它们标在你的地图上……”从此,这三棵桔子树在我的地图上要比内华达山脉占据更大的位子。他不跟我谈洛尔卡,而谈洛尔卡附近的一个普通农庄,一个生气勃勃的农庄。谈农庄主人。谈农庄主妇。这对夫妇,远在天外,跟我们相隔一千五百公里,顿时变得无比重要。他们栖居在他们那座山的山坡上,像导航塔的看守人,在星光照耀下,随时准备救死扶伤。 这些不为世界上任何地理学家知道的细枝末节,又被我们从遗忘中,从不可思议的远方召回来了。因为只有哺育那些大城市的埃布罗河,才使地理学家津津乐道。但是这条在莫特里尔西部、隐伏在乱草丛下的小溪,这位只是三十来朵花的养育者,则引不起人们的兴趣。“提防那条小溪,它把场地都破坏了,……也把它标在你的地图上。”啊!我怎么能忘了莫特里尔的蛇呢!这种蛇外表若无其事,似乎只会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去迷惑几只青蛙;但是这种蛇睡觉时也是眯缝着眼睛。在天堂似的紧急降落场上,挺着身子躲在草丛里,隔着两千公里窥伺着我。只要遇上机会,张口就可以把我变成一束火花…… 我也毫无惧色地等待着那三十头气势汹汹的绵羊,它们在山坡上排开阵势,随时准备冲锋。“你以为那块草地上空无一物,突然哗啦一声,你那三十头羊卷到你的轮子底下……”我对这么一个出其不意的袭击,不由发出惊讶的微笑。 我这张地图上的西班牙,在灯光下逐渐幻变成一个迷人的仙境。我把那些备降场和陷阱划上一个个十字标记。我把这位农庄主人、这三十头绵羊、这条小溪也划上标记。我把地理学家不加注意的这位牧羊女,也标在她准确的位置上。 我辞别吉约梅出来,感到需要在这个寒冽的夜晚散散步。我翻起大衣领子,逞着年轻人血气方刚,在这些一无所知的路人中间走着。我心中藏着秘密,与这些陌生人擦肩而过时,不免感到骄傲。这些野蛮人哪里知道我的心事,但是他们的忧虑、他们的激情都已经托付给我,由我第二天拂晓随着邮包一起带走。他们也可能在我手里要抛却心头的希望。我就是这样,裹在大衣里,在他们中间像保护者似的高视阔步;但是他们对我的操心木然不知。 我从黑夜那里得到的信息,他们也同样感觉不到。因为这场可能已在酝酿,并会给我初航带来困难的暴风雪,跟我是息息相关的。星星先后一颗颗隐灭了,这些路人又怎么会明白呢?只有我才知道其中的秘密。战斗前夕,有人把敌人的阵势泄露给我了…… 可是,这些激励我去战斗的庄重号召,我是在明亮的橱窗旁边得到的,那里面陈列着璀璨夺目的圣诞礼物。在夜色中,似乎世上所有的财宝都在那里展示,而我为自己的克己献身感到自豪和陶醉。我是一个身历险境的战士;这些用于节日之夜、光可鉴人的水晶器皿,这些灯罩,这些书籍,已对我无关紧要。我已经在满天云雾中浮沉,我已经作为民航飞行员咬上了夜航的苦果。 我被人唤醒时,是凌晨三点钟。我“咔”的一声打开百叶窗,看到天空淅淅沥沥在下雨,我神情严肃地穿上衣服。 半小时后,轮到我坐在小旅行包上,在雨水下晶晶闪光的人行道旁,等待着公司的班车把我接走。在这个授予圣职的日子,有多少同志在我之前,也曾有点忧心忡忡地作过同样的等待。终于,这辆一路上丁零当啷的老式车子,在路角出现了;轮到我像其他同志一样,有权坐到长板椅上,挤在一位睡意蒙眬的海关职员和几位公务人员之间。这辆车散发出霉臭,是灰扑扑的机关和陈旧的办公室的气味;人的生命陷入这样的办公室就难以自拔。车子每次开五百米停下,让另一位秘书,另一位海关职员,一位督察员上车。那些已经堕入睡乡的人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声,算是回答刚上车的人的招呼;后者尽量往车里挤,立刻也睡着了。在图卢兹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这是一辆阴郁的大车;飞行员与公务人员混在一起,起初难以区别……然而,随着路灯杆一根根后移,随着机场逐渐接近,随着这辆颠簸的旧班车变成了一只灰色的茧子,人从中蜕化而出,就另有一副新的模样。 每一位同志都曾这样,在一个相似的早晨,从一个地位不稳、还受督察员申斥的低级工作人员,一下子成了西班牙和非洲航线班机的机长;他再过三个小时,就要在闪电中迎战奥斯皮塔莱特的巨龙……他再过四个小时,降伏了巨龙以后,有至高的权力,任意决定绕行海边还是直取阿尔科伊的崇山峻岭,他将与之周旋的是风暴、高山和海洋。 每一位同志都曾这样,在图卢兹冬日暗淡的天空下,混在默默无闻的人群中,然后在一个相似的早晨,觉得自己成长为一个主宰,过了五个小时,把北方的雨雪抛在身后,驱散了冬寒,减低机速,在仲夏灿烂的阳光下降落在阿利坎特。 这辆破旧的班车已经消失了,但是它的坚硬和不舒服感依然铭刻在我的记忆中。这辆车象征了我们这个既艰辛又欢乐的职业所必需的准备工作。这个职业的一切都是干脆利落,一丝不苟。我至今记得三年后有一天,还没有说上十句话,便听到飞行员勒克里万的死讯。他是航线上几百个同志中的一个,他们在一个雾蒙蒙的白天或黑夜,永远退出了我们的队伍。 那也是在凌晨三点钟,四周笼罩着同样的沉默,忽然我们听到隐没在黑暗中的经理,提高嗓子向督察员说: “勒克里万昨夜没有在卡萨布兰卡降落。” “啊!——啊?”督察员回答说。 这时他在睡梦中受到了惊动,竭力醒一醒,为了表示他的热忱,他补充一句说: “啊!是吗?他没有闯过去?他往回飞了吗?” 在车厢深处,只传出一声简略的回答:“没有。”我们等着下文,但是一句话也没有接上来。随着秒针滴滴答答过去,愈来愈清楚,这声“没有”是不会有其他的话接上来了,这声“没有”是终审判决,勒克里万不但没有降落在卡萨布兰卡,也不会再在任何地方降落了。 因而,这个早晨,在我初航的黎明,轮到我俯首领受神圣的就职典礼;我透过班车的玻璃窗,望着发亮的碎石路映着灯杆的倒影,愈来愈感到缺乏信心。一阵阵蒲叶大风掠过一摊摊水潭。我不由想:“我初次飞行……说实在的……我运气不好。”我抬头看着督察员说:“这天气不好吧?”督察员迟钝的目光朝玻璃窗外望,最后喃喃地说:“还说不准。”我思忖如何才算是天气坏的标志呢:前一天晚上,吉约梅仅仅一笑,就把老飞行员重压在我们身上的一切不吉利的谶言一扫而光;此刻这些谶言又涌上我的心头:“哪个人对航程中的一草一木不了解得清清楚楚,要是遇上一场暴风雪,我为他惋惜……啊!不错!我为他惋惜……”他们当然应该维护自己的威望,他们摇摇头,两眼打量我们,带着令人难堪的怜悯,仿佛在惋惜我们居然还是这么天真和幼稚。 事实也是,这辆车曾为我们中间多少人作过最后的藏身处?六十个?八十个?也是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由同一个沉默寡言的司机驾驶着。我环顾身旁,黑暗中香烟的点点火光,表示人们在沉思默想。这是垂老的职员在考虑生活琐事;这些伙伴又给我们中间多少人当过最后一批送殡的客人? 我无意中也听到低声交换的内心话。谈到疾病、金钱、家庭的烦恼。这些话暴露了禁锢着这些人的暗牢的围墙。蓦然在我眼前揭开了命运的真面目。 老公务员——在座的我的同志——从来没有人来搭救过你,你对此也无能为力。像白蚁所做的一样,你封死了所有透进光明的缝隙,才创造了内心的和平。布尔乔亚的安分守己,刻板的工作,外省生活中令人窒息的繁文缛节,你都不以为意;你筑起一道谦卑的高墙,挡风挡雨又挡星星;你不愿为重大的问题忧虑焦急,你一片苦心是为了忘却你作为人的地位。你已经不是一颗行星上的居民,你也不徒然提出得不到解答的问题,你是图卢兹的一个小布尔乔亚。在还不太晚的时候,没有人来唤你回头。现在,你的躯壳像黏土一样又干又硬,已没有什么可以把那位沉睡的音乐家,或是原来你天禀中的那位诗人或天文学家唤醒了。 对着这场凄风苦雨,我也不再抱怨。这个职业的魔力给我开辟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将在两小时内迎战乌龙,飞越笼罩在雷光闪电中的蓝色峰巅;在那里,夜色来临,突出重围,我将在星斗之间阅读自己的道路。 经过这一番职业洗礼,我们开始了航行。大多数时候,这些航行是平安无事的。我们像专业潜水员,安然无恙地潜入到我们工作领域的深处。今天这个领域经过了详尽的勘测。飞行员、机械师、报务员不再是在探奇涉险,而是深锁在一间实验室内。他们听从指针的旋转,而不用注视田野的移动。窗外的群山隐没在黑影中,但已称不上是山了。这是一些无形的力量,但是必须计算它们逼近的距离。报务员在灯光下顺从地记录这些数据,机械师在航空图上作标记,如果这些山漂移了,如果这些他想从左边越过的山峰,像军事袭击似的悄悄扑到他面前的话,飞行员就改正飞行路线。 至于地面控制站的报务员,也顺从地在同一秒钟,把他们同志的话记录在他们的工作本上:“零时四十分。航向二百三十度。机上一切平安。” 今天的机组就是这样航行的。他们一点感觉不到自己在行动。如同海上夜航一样,他们远离一切航标。然而,这间明亮的小舱充满了发动机的震颤声,这种震颤声改变了小舱的实质。然而星移斗转。在这些仪表盘,这些无线电灯,这些指针的背后,正在进行着一整套肉眼看不见的炼金术。随着时间一秒钟一秒钟过去,这些神秘的手势,这些低沉的语声,这样的凝神贯注在创造着奇迹。当预定时间来临时,飞行员必然把脸凑到玻璃窗前,茫茫空中出现金子,在中途站的灯光中发亮。 可是,我们大家也都经历过这样的航行,离中途站还有两小时路程,突然从某一个特定的角度来看,我们感觉自己飘逸而去,即使在印度也感觉不到这么遥远,我们再也不存重返大地的希望了。 当梅尔莫兹初次驾驶水上飞机横越南大西洋,在薄暮时分抵达波托努瓦尔区域[1]时,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他迎面看到几条龙卷尾,一分钟比一分钟逼近,仿佛四周筑起了一道围墙,后来黑夜降临了,把这些酝酿的风暴遮得丝毫不露。一小时后,他钻到云层底下,豁然进入一个神奇的王国。 水龙卷蹿立而起,水滴密集,表面上纹丝不动,犹如庙堂里的黑色大柱子。水龙卷顶端突兀,支撑着暴风雨组成的暗淡低沉的拱顶,但是从拱顶的豁口,垂落下一道道光流。一轮圆月在大柱之间,把光芒投射在冰冷的石板似的海水上。梅尔莫兹在这片阒无一人的废墟上,继续走他的道路;从一道光流斜飞至另一道光流,绕着这些巨柱盘旋穿插,巨柱中间无疑震荡着海水翻腾的澎湃声;他沿着月亮的光流飞行了四个小时,找寻庙堂的出口。这种情景如此凶险,以致梅尔莫兹闯出波托努瓦尔后,才发现自己竟然顾不上害怕。 我也忘不了超过现实世界边缘的这么一个时刻:整个夜里,从撒哈拉中途站发来的无线电定向数据都是不准确的,使报务员内里和我受害不浅。当我看到海水在浓雾的缝隙下闪闪发亮,马上掉转机头往海岸方向飞去;也不知道朝着外海方向扎进去已有多长时间了。 我们也没有飞抵海岸的把握,因为汽油可能不够。而且,即使到了海岸,我们也还要搜寻中途站。这时已是月落时刻。再不掌握角度数据,我们这些已经聋了的人,又会慢慢变成瞎子。在雪原似的一长溜浓雾中,月亮终于隐熄了,像一块苍白的炭结。我们头顶上的天空乌云密布。从那以后,我们夹在这堆乌云与这团浓雾之间,在这个漆黑一团、空无一物的世界上飞翔。 原来向我们拍发信号的中途站,已放弃向我们提供情况:“方位不明……方位不明……”因为我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到他们那里,反而哪儿都不是。 我们已经灰心丧气的时候,突然在左前方的地平线上,冒出一点亮光。我内心又感到一阵骚乱的喜悦,内里也向我俯身过来,我还听到他在哼歌呢!这只能是中途站,这只能是中途站的导航灯,因为撒哈拉到了夜晚,漆黑无光,成为一片死亡的土地。亮光还闪耀了一下,然后又熄灭了。我们已经转身朝着一颗星飞去,这颗星消失在地平线前是可以看到的,但是也仅仅几分钟,当它夹在浓雾和乌云之间的时候。 可是,我们又看到其他亮光也闪耀起来。我们暗中抱着希望,轮流朝着每一颗星光飞去。当星光历久不衰时,我们冀求着生的机会。内里向锡兹内罗斯中途站发出命令:“前面的火光,熄灭你的导航灯,然后再亮三下。”锡兹内罗斯把导航灯熄灭了,又亮了起来,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但是这颗狠心的火光没有再眨一下——公正不阿的星星呵! 尽管汽油逐渐耗尽,我们还是每次要去咬那只金色钓饵。每次它都是导航塔的真正信号,每次它都是中途站和绝处逢生,然而每次,我们不得不转向另一颗星光。 从那时开始,我们感到自己迷失在太空中,在成百颗远不可及的星球中间,搜寻着那颗真正的星球,我们的那一颗,唯有这一颗星上有我们熟悉的田野,我们亲切的房舍,我们的温情。 唯有这一颗星上有……我将向你们叙述那时出现在我眼前、可能在你看来是幼稚可笑的景象。但是身处险境时,人还是有人的烦恼,我感到口渴,我感到饥饿。如果我们找到了锡兹内罗斯,加油以后,立即可以继续我们的航程,在清晨凉爽的空气中降落在卡萨布兰卡。工作完啦!内里和我可以走到城里,在黎明时,找一家已经开门营业的小饭店……内里和我将坐在餐桌旁,前面摆着热的羊角面包和牛奶咖啡,万无一失,笑谈前一夜的经历。内里和我将接受生命赐予的清晨礼物。年老的农妇也是通过一幅图像,一枚朴实的圣章,一串念珠才接触到她的上帝。要我们了解,也应该讲一种简单的语言。因而,生的喜悦对我来说,就集中在这一口芬芳、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和小麦的混合物里,从而接触到宁静的牧场、异国植物和庄稼,从而接触到整个大地。在这些纷纭众多的星球中,唯有一颗能在黎明时,做成一碗香喷喷的早点,献到我们面前。 但是在我们的航机和这个有生命的地球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世界上所有的宝藏都积聚在迷失于群星之间的这一粒灰尘中。星相学家内里为了辨认出这粒灰尘,总是不停地在祈求星星。 突然,他一拳打得我肩膀一晃。顺手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切平安。我收到了一条了不起的电讯……”我等待着,心怦怦地在跳,他终于给我带来了可把我们救出险地的五六个字。终于,我收到了这份天赐的礼物。 这份电报是在前天傍晚,从我们离开的卡萨布兰卡发出的。转发时耽误了,突然当我们飞出两千公里以外,夹在乌云与浓雾之间,迷失在海洋上空的时候,这份电报找上了我们。这份电报是国家代表在卡萨布兰卡机场拍来的。我看到:“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我有责任向巴黎提出给你处分,从卡萨布兰卡起飞,你盘旋转弯时离机库太近。”我盘旋转弯时离机库太近,这是事实。这个人生气完全出于恪尽职守,这也是事实。如果在机场办公室内,我挨这顿训斥一定会负疚抱惭。但是,如今它在不该找到我们的地方找到了我们。在这几颗稀落的星星,这一片浓雾,这凶险逼人的大海之间迸了出来。我们肩负着自己的命运,邮件的命运,我们航机的命运。我们费尽心力进行操纵才活了下来,这个人却对着我们发泄他那小小的怨气。但是内里和我,不但没有恼怒,反而感到极大的欢悦。在这里我们才是主人,还是亏了他的提醒我们才发现这一点。这个二等兵难道没有朝我们的袖章看一眼,我们已经是上尉啦!我们从大熊座庄重地踱步走向人马座时,唯一值得我们操心的是月亮的变幻无常,这时他居然来打断我们的沉思…… 在出现这个人的地球上,唯一刻不容缓的义务是向我们提供确切的数据,好让我们在星辰之间计算位置。现在数据都是错的。至于其他一切,目前来说,这个星球还是免开尊口。内里给我写道:“他们不把我们领到一个地方,却在这些蠢事上闹……”对他来说,“他们”是指地球上所有的人类,以及他们的议会,他们的参议院,他们的海军,他们的军队和他们的皇帝。这个不明事理的人还要跟我们纠缠不清;我们一边读着他的电报,一边朝着水星侧飞而去。 是一件离奇不过的巧事救了我们。终于到了这么一个时刻,我们已经放弃一切抵达锡兹内罗斯的希望,朝着海岸方向斜插过去,决定保持这个方向不变,直到汽油耗尽为止。这样我还可能碰上运气,不至于沉落在海里。不幸的是,我的那些扑朔迷离的导航灯,早把我们引导到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还有不幸的是,茫茫黑夜迫使我们闯入了弥天大雾,要想着陆而不机毁身亡,这样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但是,我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时的情境十分明显,所以当内里塞给我一条早到一小时或许可救我们出险的信息,我只是凄然地耸耸肩膀,信息说:“锡兹内罗斯决定向我们提供方位。锡兹内罗斯指出:疑为二百一十六度……”锡兹内罗斯不再埋在云雾中,锡兹内罗斯在那里,在我们的左方,不是虚无缥缈的。不错,但是多少距离呢?内里和我简略地交换了几句。太晚了。我们两人意见一致。若往锡兹内罗斯飞去,更增加我们失去海岸的危险。内里的回答是:“油只够用一小时,继续九十三度航向。” 然而,中途站一个接着一个苏醒了。我们的对话中也夹杂了从阿加迪尔、卡萨布兰卡、达喀尔传来的声音。每个城市的无线电站向各个机场告警,机场场长又向各个飞行员告警。慢慢地他们聚集在我们周围,像聚集在病人的床边。这份热情无济于事,但终是一份热情。毫无作用的指点,但是那么亲切! 霎时间,图卢兹出现了,图卢兹这个远在四千公里外的起飞站。图卢兹一下子闯入我们中间,开门见山地说:“你驾驶的飞机不就是F……”(我已经忘了编号。) “是的。” “那你们还有两小时的油量。这架飞机的油箱不是标准油箱。往锡兹内罗斯飞。” 就是这样,随着一个职业而来的种种需要,可以改变世界的面貌,丰富世界的内容。并不一定总要有这么一个夜晚,才使航班飞行员发现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象还有一层新的含义。单调的田野令旅客生厌,但在飞行员眼中却不一样。这片浮云挡住了视线,对他来说,决不是一种景致而已,它牵动他的肌肉,向他摆出问题。他已经在思索对策,周密审度,一种真正的语言把他俩联结在一起。这里一座山峰,还在远处,然而会露出什么样的面目?逢上月明之夜,这是一个容易辨认的标志。但是飞行员盲目驾驶,抑不住飞机的漂移,又怀疑山峰的位置,山峰顿时会变成一堆炸药,整个夜空充满了杀机,犹如在水面下的一颗炸弹,随波逐流,使整个海洋令人望而生畏。 大海也是这样变幻莫测。对于普通旅客,风浪是看不见的。从这样的高处俯视,波涛显不出起伏,一簇簇浪花也似乎凝聚不动,唯有巨大的白色海涛向前展伸,浪沫水纹也像封在冰层之中。但是根据机组人员的判断,这个海面无论如何是不能降落的。这些波涛对他们来说,好比巨大的毒花。 即使这次航行是一次幸运的航行,飞行员在他的某一段航程上驾驶,阅历到的也不是一种单纯的景色。绚丽多彩的土地和天空,风吹粼粼的海面,金黄色的晚霞晨曦,他们一点也欣赏不到,而只会引起他们的深思。就像农民到田头巡视,从蛛丝马迹预见到春光的流转,霜冻的威胁,雨水的来临。职业飞行员也是这样,要辨认雪的迹象、雾的迹象、幸福之夜的迹象。这架飞机初看似乎是把他们拉开,实际是更为严格地要他们顺从这些重大的自然现象。满天乱云犹如一座广大无垠的法庭,这位飞行员孤悬在中央,为了维护他的飞机,要与三个原始神道进行角逐,那是高山、海洋和风暴。 [book_title]第二章 同志 1 包括梅尔莫兹在内的几位同志,开辟了从卡萨布兰卡到达喀尔,横越“不屈的撒哈拉”[2]的法国航线。那个时期的发动机不经久耐用,一次故障使梅尔莫兹落入摩尔人手里。要不要把他杀了,摩尔人犹豫不决,囚禁了两星期以后,把他卖了出来。梅尔莫兹重新驾起他的航机,翱翔在同一块土地上。 开辟美洲航线时,遇事始终一马当先的梅尔莫兹,负责研究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圣地亚哥这一段航程。他在撒哈拉上空架设桥梁后,又要在安第斯山上架设另一座桥梁。公司交给他一架升限为五千两百米的飞机。科迪耶拉山系的顶峰高耸七千米。梅尔莫兹腾空去寻找突破口。梅尔莫兹继沙漠之后,又跟高山搏斗了:峰顶上雪虐风饕,冰珠直喷,暴风雨时万物苍茫,夹在两旁峭壁之间的汹涌涡流把飞行员逼得如钻刀丛。梅尔莫兹投入这场战斗,既不了解一丝一毫的敌情,也不知道经过这番短兵相接是否还有生还的希望。梅尔莫兹在为他人“试验”。 终于有一天,经过多次“试验”,他发现自己做了安第斯山的俘虏。 机械师和他跌落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四周皆是悬崖绝壁,他们两天来都在寻找脱身之路。他们被困住了。于是,他们试一试最后的机会,把飞机往虚空推出去,飞机在坎坷不平的地面上蹦跳,顺着倾斜的岩崖骨碌碌向前滚。飞机经过一阵滚动,达到一定速度,又服从人的驾驭了。突然梅尔莫兹只见迎面奔来一座山峰,赶快拉起机头,擦峰而过;飞行七分钟后,飞机又发生故障,隔夜冻裂的所有的水管接头都开始往外喷水,这时他们发现底下是智利的平原,不啻是看到了天国。 第二天,他们又起飞了。 当安第斯山勘探完毕,航行技术一经确定,梅尔莫兹把这一段航程交给他的同志吉约梅,又动身去勘探黑夜了。 我们有几个中途站还没有安装照明设备,在漆黑的夜里,我们在降落的场地上,迎着梅尔莫兹,按一条直线用汽油点燃三团微弱的火光。 他沉着应付,开辟了道路。 黑夜被驯服后,梅尔莫兹又去探索海洋。1931年初,首创纪录在四天时间内,把航邮从图卢兹递送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返航途中,梅尔莫兹汽油用尽,跌落在南大西洋中心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艘轮船把他、他的航邮以及他的机组人员捞了上来。 就是这样,梅尔莫兹开垦了沙漠、高山、黑夜和大海。他不止一次地跌落在沙漠、高山、黑夜和大海中。他所以归来,总是为了重上征途。 终于,在十二年的工作后,当他又一次在飞越南大西洋途中,发出一封简短的电讯,说他把右后部的发动机关了。接着沉寂无声。 表面看来,这不像是一条令人不安的消息,可是,十分钟的沉寂无声后,从巴黎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线上所有发报员,都开始焦急地守候在无线电旁边。如果说在日常生活中,等待十分钟这件事不足为奇,在航空事业上却含有重大的意义。在这死一般的时间中心,包含着一个尚不为人所知的大事。幸与不幸,已没有挽回的余地。命运已经作出了判决,对这样的判决是不容上诉的:一只铁掌把整个机组,或是无关紧要地迫降在海面上,或是引向了毁灭。但是,这份判决书并不向等待着的人们宣读。 我们中间谁不曾怀有这种愈来愈渺茫的希望,谁不曾经历过这种沉默,像致死的痼疾,一分钟比一分钟恶化?我们期待着,然而时光消逝而去,渐渐地终于太晚了。我们终究不得不领悟,我们的同志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已经安息于多次在其上空耕耘过的南大西洋。梅尔莫兹肯定是功成身退了,犹如收割的农民,把庄稼捆扎后,躺倒在田野上。 当一位同志这样消逝了,他的死在我们这个职业中似乎也是分内的事;最初,可能也不像其他一般的死那样令人伤心。不错,在最后一次航线调动后,他早已不跟我们在一起了。我们盼念他并不像盼念面包那么殷切。 我们确实也养成了长期等待重逢的习惯。这些航线上的同志,都是四海飘零,从巴黎到智利圣地亚哥,各守一方,如同互不通话的岗哨。只是旅途上的机缘,才使航空大家庭内浪迹天涯的兄弟,偶然在某地重聚。在卡萨布兰卡,在达喀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某一个晚上,大家团团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经过多年音尘隔绝后,又继续上次没有讲完的话,又重叙往事的回忆。然后,又珍重道别。大地就是这样,既空旷又富饶。富饶的是这些秘密的、隐蔽的、曲径幽深的花园,但是也总有这么一天,工作会让我们故地重游。这些同志,生活可能把我们相互隔离,教我们无法经常思念他们,但是他们总是在某个地方,也难说到底在哪儿,杳无音信,也无人提及,但却是那么忠诚!如果我们途中不期而遇,他们欢喜若狂,猛力摇晃我们的肩膀!不错,我们已经养成等待的习惯…… 但是渐渐地,我们发觉,某个人的清朗笑声我们再也听不到了,我们发觉,这一座花园我们永远也进不去了,这时才开始我们真正的悼念,虽不痛彻肺腑,却颇为凄恻。 确实,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失去的同伴。交往多年的同志是无法创造于一时的。这么多的共同回忆,这么多并肩渡过的患难时刻,这么多次的龃龉、重修旧好、心声交流,有什么比得上这样的宝藏呢?也无法重建这一类的友谊。种了一株橡树,期望立刻得到它的荫庇,那是实现不了的。 人生如此。我们最初充实自己,若干年间种树植林,然而在最终几年,岁月摧残下,生命凋敝了。同志们一个接着一个舍我们而去。阵阵悼念声中,也暗暗夹杂着年华逝去的叹息。 这就是梅尔莫兹和其他人给我们的教诲。一个职业的伟大之处,可能首先在于团结人们:只有一个真正的奢望,那就是人与人的交往。 单纯为了物质利益工作,我们会自陷囹圄。这些过眼烟云的财富,并不能提供任何值得为之生活的东西,只会令我们遗世孤立。 要我在记忆中搜集一些萦怀心头的往事,要我列举一生中的重要时刻,我提出的时刻和往事绝不是任何财富所能促成的。金钱买不到像梅尔莫兹这样一个人的友谊,也买不到曾经共过患难而永远与我们联结一起的同伴的友谊。 这个飞行之夜和夜空中千万颗星星,这片清朗,这几小时的至高权力,也不是金钱所能买到的。 经过艰难历程后见到的这个地球的新貌,这些树木,这些花朵,这些女人,这些黎明时庆幸生命到来的新鲜艳丽的微笑,这些令我们感到欣慰的种种小事,也不是金钱所能买到的。 还有我此刻回想起在阿拉伯抵抗区度过的那个夜晚。 我们是邮政航空公司的三个机组人员,黄昏时刻降落在里奥德奥罗[3]的海岸上。我的同志里居艾尔在连杆折断以后,首先在这里降落。另一位同志布尔加为了接应他的机组人员也在此着陆,但是一个小故障也把他钉在地上。最后,是我从天而降,但是当我抵达时,天色暗了下来。我们决定先抢救布尔加的飞机,为了修理顺利,只能等到天亮进行。 一年以前,我们的同志古尔和埃拉勃尔正是因故障而降落在这里,被抵抗部落杀害了。我们知道,今天恰巧也有一群拥有三百支枪的阿拉伯抢劫队驻扎在博哈多尔角附近。我们先后的三次降落,从远处看来一目了然,可能已经惊动了他们。我们开始守夜,可能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已经作好过夜的安排。从行李舱内取出五六个箱子,倒空里面的货物,围成一圈,我们各人躲在一个箱子底下,像在哨亭的斜檐下点上了一支可怜的蜡烛,遮不住风的吹袭。这样,身处茫茫沙碛,在裸露的地壳上,像在上古年代那样零落孑遗,我们建立了人住的一个村子。 在我们村子这块广大天地里,在被我们箱子里摇曳的烛光照亮的那块小沙地上,我们围在一起通宵达旦等待。等来的可能是救我们出险的黎明,也可能是摩尔人。我不知道是什么竟使这个夜晚有一种圣诞节的气氛。我们叙说往事,我们互开玩笑,我们唱歌。 我们带着轻松兴奋的心情,如同欢度一个精心布置的晚会。可是,我们却是无比的贫困。风、沙、星星。无异于特拉普会教士[4]的苦修。然而,在这片昏暗的大地上,六七个人除了他们的回忆之外,身无长物,却分享着种种无形的财富。 我们终于见面了。我们多年来朝夕相处,却深锁在各自的沉默中,再不然只是泛泛交换几句空洞的话。但是,现在到了危急时刻。于是大家同舟共济。大家发现原来属于同一个家庭。开诚相见换来了推心置腹。大家相视大笑。好比那个恢复自由的囚犯,面对着大海的无涯,不由心驰神往。 2 吉约梅,我要为你说几句话。但是,我不会对你的勇气或你的专业才干唠唠叨叨而教你难受。在提到你平生最了不起的业绩时,我要描述的是另外一些事。 有一种品质,还找不到适当的名字。或许也可称为“严肃”,但是这个字不能令人满意。因为这样的品质表现时,也可以伴随着最欢悦的心情。这也是木工师傅的品质,他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他手中的木条,抚摩端详,决不掉以轻心,而是依其纹理质地,度材施用。 以前,吉约梅,我看过一篇赞扬你冒险事迹的故事,我早就要清算这个虚妄的形象。在这篇文章内,只看到你像巴黎顽童似的口吐怨言,仿佛身陷绝境,面临死亡时,勇气就表现在糟蹋自己说几句心浮气躁的挖苦话。人们并不理解你,吉约梅。你并不需要在跟敌人交锋以前,先把他们丑化一番。在险恶的狂风暴雨前,你判断说:“这是一场险恶的狂风暴雨。”你迎上去,跟它较量。 吉约梅,我在此以我的回忆来为你作证。 那是冬天,在一次横越安第斯山的途中,你失踪已经有五十个小时了。我从巴塔戈尼亚的腹地回来,到门多萨跟飞行员德莱会合。我和他两个人,整整五天驾驶着飞机搜索这片连绵不断的层峦叠嶂,但是一无所获。只靠我们两架飞机是不够的。在我们看来,一百个中队,飞行一百年,也不见得能把这些峰高七千米、渺无际涯的群山搜寻一遍。我们失去了一切希望。即使是走私贩子——那些进入山区后敢于为了五法郎而作案的土匪——也回绝我们,不敢冒险把救护的马队沿着支脉带进山里去,他们对我们说:“我们会把命送掉的。”“在冬天,人进入安第斯山,从来没有回来的。”当德莱和我在圣地亚哥着陆时,智利官员也劝我们中断搜寻工作。“这是冬天。你的朋友即使没有摔死,也过不了夜晚。在山上,夜风吹在身上,人便冻成冰块。”当我再次在安第斯山的峭壁和峰柱之间来回穿插,我觉得我不是在找你,而是在一座玉砌银妆的教堂里,一片静默中守着你的遗体。 最后,在第七天,我趁两次飞行之间在门多萨的一家餐厅吃饭,一个人推开门,大声高叫——唷!这不是什么大新闻——: “吉约梅……还活着!” 所有在那里的陌生人都拥抱起来。 十分钟后,我又起飞了,机上带了两名机械师勒费弗尔和阿布里。四十分钟后,我沿着一条公路降落,我也不知凭什么认出了从圣拉斐尔驶来,要把你带往不知何方的那辆汽车。这是一次激动人心的见面,我们大家都哭了,我们紧紧地把你抱在怀里,活的,死而复苏,自身奇迹的创造者。这时你开口说了第一句口齿清楚的话,表达了人的可贵的自豪感:“我干过的事,我向你发誓,是任何牲畜都不会干的。” 后来,你把那件事故告诉了我们。 一场风暴刮了四十八小时,在安第斯山智利境内的山坡上堆起了五米厚的积雪,把整个空间都封住了,泛美航空公司的美国人已经半途折回。你还是起飞,要在天空找出一条云隙。在稍往南的方向,你发现了那一个陷阱,这时,乌云最高升到六千米,只有几座高峰刺破云天,你爬升至六千五百米,凌云朝着阿根廷飞去。 下降气流有时引起飞行员一阵奇异的不舒适的感觉。发动机转动平稳,但是飞机就是往下沉。为了保持一定高度,飞机向上爬,失去了速度,变得飘飘荡荡,飞机还是始终往下沉。现在又怕爬升过高而放松了操纵杆,听任飞机随风漂移,忽左忽右,借助背后的山峰作为跳板,接受风的推动,但是飞机依然往下沉。整个天穹像在压下来。那时感到自己卷入了一场宇宙间的变故。哪里还有什么躲身之处。中途折回也是徒劳的,身后再也找不到那种区域,那里气流如石柱似的平稳充实,可以托住飞机。再也没有什么石柱了。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在这一场天翻地覆的毁灭中,你朝着乌云滑去,乌云悠悠上升,直到你的飞机跟前,把你整个吞没。 你对我说:“我几乎被逼入绝境,但是我还是没有认输。在一些看来好似稳定的云层上面,还会遇到下降气流,原因很简单,就是在同一个纬度上,这些气流不断地聚而复散。高山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奇怪……” 多怪的云啊! “一卷进云内,我放掉了操纵杆,紧紧抱住座位,为了不致被抛出机外。震动十分激烈,以致背带勒得我肩膀发痛,差不多要绷断了。还有仪表盘上一层霜花,遮得连指针也看不出来,我如同一顶帽子,从六千米翻滚至三千米。 “滚至三千五百米时,我瞥见一长条横的黑影,使我可以确定飞机的方位。我认出这是一个水塘:迪阿曼特湖。我知道这条湖静卧在漏斗式的峭壁深渊,峭壁的一边是曼普火山,海拔六千九百米。虽然我钻出了云端,迷乱纷飞的暴雪仍教我两眼看不清周围,要不是认定了我的湖泊,就会在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我于是在湖泊上空三十米高度盘旋,直至汽油耗尽为止。经过两小时的跌扑翻腾,我降落在地面上,晃动不已。当我跨出飞机,风暴把我掀翻在地上。我站了起来,风暴又把我掀翻在地上。我最后没法,只得爬至座舱底下,在雪地上扒了一个坑。我缩在邮包堆里,等待了四十八个小时。 “在这以后,风暴停了,我开始走路。我走了五天四夜。” 但是你还剩下什么呢,吉约梅?我们确实又见到你了,但是皮肤灼伤,但是全身僵硬,但是像老妇人似的枯瘦!当天晚上,我用飞机把你送到门多萨,你的身子裹在白色床单里,像涂上了一层油膏。但是这些床单并不能治愈你的创伤。这个疲劳不堪的躯体教你无法摆脱,你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没能入睡。你的躯体未能忘掉岩石和风雪。你身上处处留着它们的痕迹。我望着你那黝黑浮肿的面孔,像一个磕碰得斑斑斓斓的熟果子。你丑极了,可怜巴巴,你赖以工作的灵巧的工具已失去了功能,你的双手拘挛一团;有时为了喘口气,你坐在床沿,冻伤的双脚悬着像两只沉重的铁锤。你还没有走完你的历程,你还胸闷气憋,当你翻身伏在枕头上为了寻求安宁,可是一连串你没法遏制的图像,一连串在走廊里等得不耐烦的图像立刻争先恐后钻入你的脑海。它们列队前进。你进行了二十次的战斗,要击退这些死灰复燃的敌人。 我给你灌满了药水: “喝吧,老弟!” “最使我惊奇的……你知道……” 你是凯旋归来的拳击家,但是遍体鳞伤,你把那奇异的历险又重温了一遍。你是点点滴滴吐露的。在你夜间叙述那些往事时,我仿佛看到你向前走着,没有爬山杖,没有保险带,没有粮食,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不是扒着四千五百米的高峰攀登,便是沿着绝壁巉岩踽踽行进,手脚膝盖上沾满血迹。热血逐渐流干了,气力逐渐耗尽了,理智逐渐丧失了,你像蚂蚁似的顽强地走着,遇到障碍回转头绕过去,摔在地上爬起来再走,或者匍匐在一直滑到深渊的山坡上,不容许自己有片刻的停顿,因为你躺上雪床就再也不可能起来了。 事实也是如此,你滑倒在地,应该马上蹲立起来,才不致变成石头。寒冷使你的身子一秒钟比一秒钟僵硬,跌倒以后,由于贪图一分钟的休息,你就要运动那僵死的肌肉才站得起来。 你抵制了种种诱惑。你对我说:“在雪地中,人失去一切求生的本能。经过两天、三天、四天的走路后,只盼念一件事,那就是睡觉。我也盼念睡觉。但是我对自己说:我的妻子,如果她相信我活着,就相信我会走下去。我的同志也相信我会走下去。他们都很信任我。假使我不走下去,我便是一个混蛋。” 你就走下去了。每过一天,你总是用小刀把你的靴子口割得更大些,为了能容纳下你那双冻僵浮肿的脚。 你对我说了那么一些奇怪的知心话: “你看,从第二天起,我最大的努力是防止我思想。我太痛苦了,我的处境毫无希望。为了有勇气走下去,我不应该考虑我的处境。不幸的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脑子,它像涡轮机似地转动。但是我还能把我的思想集中在某些景象上。我去想一部影片,我去想一本书。这部影片和这本书的情节,在我脑海中联翩而过。然后思想还是落到我当时的处境上。丝毫不爽。于是我又想到另一些往事……” 可是有一次,你滑倒了,直挺挺地伏卧在雪地上,再也不想站起来了。如同一个拳击家,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热情,只听到奇妙的太空中秒针滴滴答答地在响,数到第十秒钟那就毫无救星了。 “我已尽力而为,我也没有任何希望,何苦再受这样的折磨呢?”你只要两眼一闭,就可结束此生的痛苦。再也看不见眼前的岩石、冰层和雪堆。只要合上这两片神奇的眼皮,什么鞭打、跌扑、灼痛、皮开肉绽也都消失了;也不用当牛似的拖着已比大车更沉的生命重担。你尝到过这种有毒性的寒冷,仿佛吗啡使你全身感到晕晕乎乎的好受。你的生命躲至心房四周。在你的中枢还藏有温柔美妙的东西。知觉已渐渐达不到远离心脏的部位。躯体一直是饱尝痛苦的一团肉,已变得大理石似的麻木。 甚至你的顾虑也消失了。我们的呼唤传不到你的耳边,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在你听来乃是来自梦中的呼唤。你欣然作答,跨着梦游者的步子,三步两脚,轻轻盈盈地踏进了灵天福地。你多么悠然自若地飘入了对你说来是那么甜蜜的世界!吉约梅,你多吝啬,忍心叫我们空盼着你归来。 在你的心灵深处引起了自责。梦幻中突然闪现了一些明确的琐事。“我想到我的妻子。我的保险金可以使她免于贫困。是的,但是保险金……” 人失踪后,要过四年,法律才承认为死亡。这件小事在你眼前一亮,把其余的景象都抹去了。这时你伏在陡直的雪坡上。夏天来了,你的尸体随着泥块滚入安第斯山的千沟万壑。这个你知道。但是你也知道有一块岩石兀立在你前面五十米的地方。“我想到,如果我站起来,我或许能走到那块岩石旁边。如果我把身子贴在那块石头上,到了夏天,他们会找到我的。” 一站起来,你走了两天两夜。 但是你并没想走得远: “我从许多迹象知道我的末日来临了。下面就是其中一个迹象。我到了这个地步,每隔两个小时左右便要停下来把鞋子的裂缝割得更大一些,用雪摩擦那浮肿的双脚,或是仅仅让我的心脏得到休息。但是在最后几天,我丧失了记忆。我已经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突然心中一亮,我每次总要丢失一点东西。第一次是一只手套,在这样的严寒这是件大事!我拿它放在前面,走时忘了捡起来。然后是我的手表。然后是我的小刀。然后是我的指南针。我停一次,穷一点。 “走上一步,就有救了。再走上一步。总是走不完的这一步……” “我干过的事,我向你发誓,是任何牲畜都不会干的。”这句话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是我听到过的最高尚的话,这句话显出人的本色,为人增光,表达了真正的尊卑贵贱。你终于睡熟了,你的理智隐匿了,但是苏醒时,理智又将在这个皮开肉绽、焦头烂额的肉体中恢复,并将重新控制这个肉体。然而肉体只是一个好工具,肉体只是供你使唤的。好工具的骄傲,吉约梅,你也知道如何来表示: “你想一想,一口粮食不吃的走到第三天……我的心脏挺不住了……是啊!我正沿着一条笔直的山坡前进,身子挂在半空,挖几个小洞好让我的拳头抓住,突然我的心脏发生了故障。它停顿一下,又跳了起来。它乱蹦乱跳。我觉得它如果再停顿一秒钟,我就松手了。我一动不动,倾听着我的心房。就是在飞机上,我也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你懂吗?——把我的生命依附于我的发动机,像在那几分钟里如此紧紧地依附于我的心脏。我对心脏说:‘来吧,用劲!努力再跳一下……’但这是一颗坚强的心啊!它停顿一下,后来总是又跳了起来……你知道我是多么为我的心脏感到骄傲!” 在门多萨的房间里,我陪着你,你终于喘着粗气睡熟了。我想:如果跟他谈到他的勇气,吉约梅会不以为然。但是颂扬他的谦虚,同样不能忠实地表达他的内心。他超越这种平凡的品质。如果他不以为然,倒是出于明智。他明白,人一旦遇上事变,不会惊慌失措。只是前途茫茫才使人害怕。但是对任何敢于面对事变的人,已经不存在前途茫茫的问题。尤其当我们神志清晰、严肃观察的时候。吉约梅的勇气首先在于他的正直。 他的真正品质不仅在于此。他的伟大,在于他有责任感。对他自己、对航邮、对期待着的同志负责。在他的手中掌握着他们的痛苦,掌握着他们的喜悦。对他作为其中一分子的人类社会的创造事业负责。在其本身工作范围内,也可说是对人类的命运负责。 他属于那种高耸挺拔的树木,以其茂密的枝叶干云蔽日。作为人就是要有责任感。看到好像与己无关的惨事要感到羞耻。对同志获得的胜利要感到骄傲。添砖盖瓦时感到是在为建设世界出力。 有人愿意把这样的人跟斗牛士或者拳击家混为一谈。人们颂扬他们对死亡的蔑视。但是我却要嘲笑对死亡的蔑视。如果对死亡的蔑视不是植根于公认的责任感,这只是意志消沉或血气过旺的一种表现。我认识一个自杀的青年,我不知道哪一桩恋爱上的伤心事,使他经过周密思考后对着自己的胸脯打了一枪。我也不知道他受到什么样的文学作品的诱惑,两手还戴了白手套,但是我记得看到这种装模作样的悲剧,留给我的不是高贵的而是卑下的印象。在这张可爱的脸庞后面,在这个人的头颅里,实在是空洞无物,除了一个傻里傻气、平淡无奇的女孩子的肖像而已。 面对着这种贫乏的人生,我记起一个真正的人的死。这是一个园丁的死,他跟我说:“你知道……翻土的时候有几次我要出汗。关节炎使我的腿脚不灵,我咒骂这样的奴役。可是今天,我乐意在地上翻呀翻的。我觉得翻土真是一桩美事!翻土时感到多么自在!以后,又是谁来修剪我的树呢?”他留下一块有待耕作的土地。他留下一个有待耕作的星球。他对所有的土地,以及土地上所有的树木都寄予深情。他才是一个慷慨的人,一位施主,一位显贵!他和吉约梅一样,以创造的名义与死亡进行斗争时,才算得上一名勇士。 [book_title]第三章 飞机 吉约梅,你毫不计较你工作的日日夜夜,消磨在监督气压表的升降,保持陀螺仪的平衡,诊断发动机的气息,肩负十五吨金属的重担上。你所遇到的问题,归根结蒂,也是人的问题,你一下子毫无困难地感染了山里人的高贵气质。你如同一位诗人,懂得欣赏黎明的来临。你在磨难重重的黑夜深渊,曾经多少次祈望这束苍白的花朵,这团光明自东方茫茫的土地上冉冉升起。还有那神奇的泉水,有几次在你以为末日已近的时候,慢慢地溶化,把你救了过来。 你并不因为经常使用科学仪器,而变成一个索然无味的技术人员。我觉得那些过分害怕我们时代技术发展的人,混淆了目的与手段。一心钻营物质利益而辛辛苦苦的人,最终得不到任何值得为之生活的东西。但是机器不是一个目的。飞机不是一个目的,这是一个工具。像铁犁一样的工具。 假使我们认为机器会毁灭人类,这可能是我们经历的变革过于迅速,还不能对其效果从容地作出判断。跟二十万年的人类史相比,才一百年的机器史算得了什么呢?我们还刚开始在矿山、电站的景色中间安家落户。我们还刚开始迁入这幢新盖还没有来得及竣工的房子。我们周围的一切:人的关系、工作条件、生活习惯发生那么迅猛的变化。我们的心理在最深的根基上受到了冲击。要是说生离、死别、两地、归来这些字眼还依然存在的话,也不包含同样的现实。我们是在使用昨日世界创造的语言来理解今日世界。过去的生活在我们看来更适合我们的天性,唯一的原因是它适合我们的语言。 每一个进步使我们更远离一点我们刚养成的习惯。说实在的,我们只是一些还没有建立家园的移民。 我们都是些未开化的年轻人,看到自己新创的玩具还是惊讶不已。我们飞机的航行并没有其他意义,只是飞得更高,跑得更快而已。我们忘了为什么要它航行。航行一时胜过了目的。但是事情永远是这样。对于要建立帝国的殖民者来说,生活的意义在于征服。军人看不起拓荒者。但是这次征服的目的不就是让拓荒者定居吗?因而在我们进步的热潮中,我们召人铺设铁路,建立工厂,钻探油井。我们总是有点忘记,我们进行这些建设是使之服务于人类。我们在进行征服时的道德准则,是军人的道德准则。但是现在需要我们拓荒垦地。要把这幢尚无面貌的新房子布置得生意盎然。真理,对一个人来说,是盖房子,对另一个人来说,是在里面居住。 我们这幢房子,不用说是愈来愈有人情味了。机器也是,结构愈精巧,作用愈显得突出。看来,人在工业上花的心血,他的所有计算,他所有用于投影设计的不眠之夜,从表面的迹象来看,只是为了达到单纯这一点,好比经过一代代铢积寸累的经验,才逐步画出了一根圆柱、一副龙骨或一个飞机的骨架,直至使它们的线条具有乳房或肩头一样的浑圆和质朴。看来,设计室的工程师、绘图员和计算员的工作,在表面上只是刮垢磨光,减轻这个接头的分量,维持那个翼身的平衡,直至见精忘粗,直至看不出是一个插在机身上的翅翼,而是一块自脉石中脱胎而出的晶莹宝石,形离势合,浑然一体,具有诗一般的美质。看来,达到完美的境地,并不在于无物可增,而是在于无物可减。演变的终极,使机器销声匿迹。 创造的极致意味着创造的无为。就像在仪器中,一切肉眼可见的机理作用逐渐消失,我们接受的物体也像被海水磨得光溜的鹅卵石一样是从自然中来的,同样值得赞美的是在使用时也逐渐被人遗忘这原是一台机器。 我们从前接触到的是一座复杂的工厂。但是今天我们忘了有一个发动机在转动着。它总是会达到它转动的功能,就像心房的跳动一样,然而又有谁再去把注意力放在心房上呢。我们不再在工具上费这份心思了。而是越过工具,借助工具,去寻求那个古来已有的本性,那是园丁、航海家或诗人的本性。 飞行员起飞后,接触到的是水,是空气。当发动机旋转后,当飞机已经在海面上滑行,激浪打在机壳上,发出轰轰的响声,飞行员扭动腰身,依然继续他的工作。随着这架水上飞机速度增加,飞行员一秒钟甚于一秒钟,感觉到这架飞机愈来愈有力量。他感觉到这十五吨金属的物体渐趋成熟,终于可以展翅高飞了。飞行员双手抓住操纵杆,渐渐地,他的掌心受到一种仿佛天赐的力量。随着他接受了这种天赐的力量,操纵杆的金属器官就成了他的力量的使者。力量成熟时,飞行员一拨弄,比探手摘果子还轻巧,使飞机掠水而起,飞腾在天空。 [book_title]第四章 飞机与星球 1 飞机毫无疑问是一台机器,又是多么了不起的仪器!这台仪器让我们发现了地球的真面目。说实在的,几世纪以来,我们总是受道路的哄骗。我们就像这样一位女王,她希望访问她的臣民,了解在她的治理下人们生活是否幸福。大臣们为了瞒她,在銮驾经过的路上,造几座美丽的建筑物,雇人在沿途跳舞。除了这根细细的导线以外,这位女王看不到她的王国内的一事一物,毫不知道在广大的乡野,人们饿得奄奄待毙,怨声载道。 我们也是走在一些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这些道路避开不毛之地、岩石、沙漠,遵从人的需要,从水井走向水井。这些道路把庄稼人从粮仓引向麦地,在牛棚门口迎接尚未睡醒的牲畜,黎明时把它们送入苜蓿地里。因为隔村成亲的习惯,这些道路又从一个村子通往另一个村子。遇上其中一条居然要越过沙漠,也总是前绕后弯,沿着绿洲迤逦而行。 经过这番迂回曲折,就像听到婉转的谎言信以为真,旅途上满目又是灌溉良好的田野、葡萄园、草原,我们长期以来把自己的监狱想象得非常美丽,一直认为这个星球既富庶又可爱。 但是我们的视力变得敏锐了,我们取得的进步是残酷的。驾着飞机,我们学会了直线前进。我们刚脱离地面,就把这些引向清泉和马厩或在城市之间蜿蜒而行的道路抛在身后。从此摆脱了心爱的奴役,解除了对水井的依赖,朝着我们遥远的目的地飞去。只是在那时候,我们从高处俯视而下,才发现了山、沙和盐碱组成的底座,这才是地球的根基,生命在这里,好比瓦砾堆上的青苔,稀稀落落地在夹缝中滋生。 这时我们变成了物理学家、生物学家,观察着这些文明;这些文明点缀着河谷,有时在气候适宜的地方,奇迹似的像花园一样繁荣昌盛。这时候我们站在宇宙的高度来衡量人类,通过我们的舷窗像通过科学仪器似的来观察人类。这时我们重温了自己的历史。 2 朝着麦哲伦海峡飞行的时候,在里奥加列戈斯稍往南的地方,飞行员要飞越一层从前的火山熔岩。这堆废物重压在平原上,厚达二十米。然后,又盖上第二层,第三层;以后每一个土包,每一个二百米高的隆丘,在山腰间都有一个火山口。这不是骄傲的维苏威火山,只是与平原一样齐的朝天的炮口而已。 但是今天这里又恢复了宁静。在这片荒凉的原野上,昔日有千百座火山喷射火焰,地下轰声隆隆,此起彼伏,而今遇到这样的宁静大为惊异。人们飞越在一块从那以后悄无声息、黑色冰川杂陈其间的土地上。 但是在更远的地方,更古老的火山已经披上了金黄色的衰草。间或有一棵树在沟壑里生长,仿佛种在古盆里的花卉。斜阳西照下,浅草茸茸的平原显出了文明的气息,居然像花园似的绚丽,仅在巨大的火山口四周还稍稍有些拱起。兔奔鸟飞,生命又占领了一个新的星球,在天体上又沉积了一抔新的沃土。 再过去,不到阿雷纳斯角的地方,最后几个火山口填平了。沿着火山的起伏长出一片整齐的草地,火山也充满了情意。每一条裂口就靠这根柔软的麻线缝织在一起。地面平坦了,山坡不陡了,人们忘了原来的面目。山腰上萧索的痕迹也被这块草地抹掉了。 在原始熔岩和南极冰川之间,鬼使神差地多出一堆土,建立了这个地球上最靠南的城市。离黑色熔岩那么接近,简直教人感到这是人类的奇迹!真是一场巧遇!人们不知道这位旅客如何,也不知道为什么光临这些花园,经过清扫布置,居住那么短暂的日子,即使是一个地质时期,也只是时间长河中得到赐福的一天而已。 我在暮色苍茫中降落。阿雷纳斯角啊!我靠在一口井旁,望着那些姑娘。离她们的倩影才两步,我更能感觉人类的神秘。在这一个生命与生命为邻,花与花在风中相迎,天鹅认识所有天鹅的世界上,唯有人类自甘寂寞。 在他们的心灵之间隔了多少重关山!少女的遐想使我无从捉摸,如何去接近她呢?那位少女慢步往家里走去,两眼低垂,笑容悠悠,已是满腹巧妙的遁词和假话,又如何去理解她呢?她已以其情人的思想、声音和静默建立了一个王国,从此除了他以外,其余的人都是化外之民。我觉得她深锁在她的秘密、她的习惯、她的往事的清亮回声中,要比住在另一颗星球上还显得遥远。昨天刚从火山、草被或盐海中出生,现在已变成超尘拔俗的人物了。 阿雷纳斯角啊!我靠在一口井旁。一些老妇人走来汲水;除了看出这是些女仆在干活以外,我对她们的生活沧桑一无所知。有一个孩子头靠在墙上饮声啜泣。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一个没法安慰的美少年。我是一个异乡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闯不进他们的王国。 充斥于人间的怨恨、友爱和喜悦,竟在这么一个狭窄的布景前展开!在一堆尚有余温,但已感到未来沙漠和冰雪威胁的熔岩上,人们朝不保夕,却不知从哪儿感染了长生的欲望?他们的文明只是夕阳余晖,一次火山爆发,一次海陆变迁,一场风沙都可使那些文明毁灭无遗。 这座城市好似建立在扎实的土壤上,人们以为像博斯[5]的土地那样深厚。人们忘了:这里的生命如同其他地方的生命,是一种奢华之物;人们忘了:脚下踩的土地没有一块是深厚的。而我知道,离阿雷纳斯角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湖塘可以给我们证明这一点。这个湖塘四周是细弱的树木和低矮的房屋,像农庄场院中的一个水潭那样不为人注意,却不可思议地受到海潮的影响。在那么宁静的环境中,在芦苇和游戏的孩童之间,长年屏息敛气,但服从着另一些规律。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下,在停滞凝结的冰块下,在唯一的破船底下,月亮的能量在发挥作用。海洋的涡流激荡着这个黑色水塘的深处。在这块草浅花疏的地层下,进行着一些离奇地消化,蔓延四周,一直渗流至麦哲伦海峡。这里的人们在人的大地上定居以后,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家,殊不知城门口的一个水潭,宽不过一百米,却跟大海脉息相连。 3 我们住在一颗行星上。幸而有了飞机,这颗星球时而再三地向我们说出了它的根源,一个与月亮有关的水潭也泄露了它们隐蔽的亲属关系——但是我还了解到其他一些征兆。 在朱比角和锡兹内罗斯之间的撒哈拉海岸线上,飞机愈飞愈远,越过一些圆锥体的高原,小的宽仅几百步,大的长达三十公里。它们的高度整齐划一,都在三百米。而且除了高度相同以外,颜色相同,土壤颗粒相同,悬崖形状也相同。犹如露在沙面上的庙堂的圆柱表示它是陷落的台基的遗迹,这些横空兀立的石柱也证明从前这里是一片广阔的高原。 卡萨布兰卡—达喀尔航线开辟后的最初几年,那时候飞机的设备很易损坏,故障、搜寻和营救工作迫使我们经常在抵抗区降落。而沙是不可信赖的,以为这是一块硬地,但是落在上面便飞不起来。至于那些从前的盐碱地,看起来像沥青一样坚固,在脚跟下也橐橐作响,轮子一压有时就陷了下去。白色的盐层一破,便冒出黑色沼泽地的臭味。所以,环境允许时,我们宁可选择这些表面光滑的高原,它们不设埋伏。 所以有这样的保证,在于它掺有坚实、颗粒粗的沙子,一大堆细小的螺蚌壳。随着飞机沿着山峦下降,可以发现这些从未触动过的螺蚌壳,在高原表面不断地分聚离合。高原底下最古老的沉积层,已变成纯石灰岩。 在雷纳和塞尔这两位同志被抵抗部落俘虏期间,有一次,为了送回一位摩尔信使,降落在这样一个备降场上;在离开他以前,我和他共同寻找是否有一条道路可以让他下去。但是我们这个土岗不论往哪个方向,都走到一个波形褶皱、直坠深渊的悬崖前。不可能找到任何出路。 但是起飞到其他地方寻找另一块场地之前,我在这里不忍离去。在这块人兽绝迹的土地上留下我的脚印,感到一种可能是孩子气的喜悦。任何摩尔人都不可能进攻过这个坚固的堡垒,也没有一个欧洲人曾经勘探过这块领土。我在这块无比纯洁的沙地上踯躅。我是第一人把这些螺蚌壳粉,像贵重的金沙似的,从一只手簌簌播落到另一只手。我是第一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在这个类似极地的冰层上,开天辟地以来没有长出过一根草,而今我像随风吹落的种子,做了生命的第一个见证。 一颗星已经在闪耀了,我仰望着它。我想,这块白色的土地千百年来,都只是呈献在星星之前,这是铺在碧空下洁白无瑕的一块布。当我发现离我十五或二十米的布上,有一块黑色的石头,就像踏上了秘藏室的门槛,心头感到一震。我站在三百米厚的螺蚌壳上。庞大的基座完整无缺。本身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明证,拒绝任何石块的出现。由于地球内肠的蠕动,可能有燧石隐藏在地心深处,但是,什么样的奇迹使其中一块冒出在这个形成不久的地表上呢?我心怦怦地跳着,把我觅得的宝物捡了起来,这是一块坚硬的黑色砾石,大若拳头,坚若金属,眼泪那样浑圆。 铺在苹果树下的布得到的只能是苹果,铺在群星下的布得到的也只能是星球的灰尘。从来没有一颗陨石如此明白无误地说出自己的根源。 翘首仰望时,我自然而然地想到,这棵长在天上的苹果树也可能落下其他果子。既然千百年来没有受到过骚扰,我可能就在它们坠落的地方找到它们。还因为它们也不会跟其他物质混淆不清。于是我立刻进行搜索,以期证实我的假说。 果然得到了证实。我把我的宝物搜集起来,一公顷地上可以找到一块。都有风化熔岩的外观。都有黑金刚石的硬度。就是这样,我站在计算星雨的雨量计上居高临下,近在咫尺的地方,目睹了这场悠悠飘落的流星雨。 4 最奇妙的莫过于在这个星球的拱背上,在这块有磁性的布和星星之间,站着一个有灵性的人,这场星雨可以像反映在镜子里一样反映在他的内心。在一座矿石的地基上,梦也是一个奇迹。而我回忆起了一个梦…… 有一次我降落在莽莽沙地上,等待着黎明。金色丘陵有一边的山坡迎着月光,另一边的山坡隐在黑暗中,黑白分明。在这块荒芜的光与影的工地上,一派停工后的和平景象,也是一片凶险莫测的静默,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只看到夜空如水,因为我躺在一座山峰上,胸前两臂交叉,面对着一池星星。上无屋宇,旁无扶靠的树根,在深谷和我之间也没有一根遮挡的树枝,我也不知道峡谷的深度,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已无拘无束,像一个潜水员一样,准备投入深渊。 但是我没有跌下去。从我的后颈直到脚跟,紧紧地贴在地上。我懒洋洋躺在大地身上,感到一种满足。地球引力在我看来如爱情似的至高无上。 我觉得大地托住我的腰,不使我倾斜,把我举了起来,在夜空中移动。我紧贴在星球上,受到一种向心力,在拐弯时使你紧贴在车上的那种向心力,我体味着这种奇妙的依托,这种牢靠,这种安全;我于是感到在我身子底下我这艘船的弯曲的甲板。 我这样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身子在漂动,以至即使听到地心深处传上来机械沉重啮合的呻吟,归帆返航的呜咽,逆风而行的驳船的吱叫,也不会表示惊讶。但是大地深处始终一片寂静。压在我肩头的这种引力显得和谐,稳重,永世保持不变。我安居在这个故乡,仿佛苦工船上的劳役犯,死后摆脱了镣铐,静躺在海洋深处。 我在默想自己的处境:落在沙漠中岌岌可危,孑立在黄沙和群星之间,孤寂地远离我的生活天地。因为我知道我要几天、几星期、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回到他们身边,要是飞机找不到我,要是明天摩尔人不来杀我的话。在这里,我已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迷失在黄沙和群星之间的凡人,唯一的乐趣是意识到自己还在呼吸…… 可是我依然充满遐想。 那些遐想进入我的脑海,好像地下泉水似的悄然无声。最初,我不理解渗入到我身上的那种乐趣。听不出声音,瞧不见图形,但是感觉到心中闪过人影,一个非常亲近、心意相通的朋友。然后,我懂了,闭上双目,沉浸在迷人的回忆中。 在某地,有一座花园,里面种满了黑松和菩提树,那儿还有我喜爱的一幢老屋子。在这里,屋子只起一种幻想的作用,远也好,近也好,不能使我的肉体温暖,不能给我遮风躲雨,这都无关紧要,只要它存在,能以它的形象充实我的黑夜就够了。我不再是漂落在海滩上的一具尸体,我认出了方向,我是这座房子的孩子,完全记得它散发的气息,前庭的清新,以及使满屋子充满生气的人声。甚至水塘里的蛙声也传到这里我的耳边。我需要这些成千上百的标志来认识我的处境,来发现到底缺了什么才使沙漠这般凄凉,来给这个万籁俱寂、连青蛙也不叫一声的无声世界找到一种意义。 不,我不再栖身在黄沙与群星之间。我从苍天那里得到的仅是一个冷冰冰的信息。我原以为长生的欲望来自上苍,此刻才发现它的根源。我似乎又看到房子里庄严的大柜子,柜门开启时,看到里面一叠叠雪白的被褥。柜门开启时,看到里面冰凉的布帛。年老的女仆像耗子似的,从一个柜子碎步跑向另一个柜子,不停地查看、铺开、折叠、清点那一堆堆白布,看到任何磨损威胁到房屋的长存,就大声叫道:“啊!我的上帝,糟了。”立刻跑去眼睛紧紧凑在灯火前,织补这些祭台上的台布,缝补这些三桅船的帆篷,侍候我也不知什么比她更伟大的东西——一位上帝或是一艘船。 啊!我应该给你写上一页。我最初几次飞航归来,姑娘,我看到你手里拿着针线,双膝掩埋在白色的长裙下,每年添上几条皱纹,几根白发,长年累月用你的双手为我们的安睡准备这些上浆的床单,为我们的用餐准备这些平整的桌布,准备这些灯火辉煌的节日。我到你的洗衣坊来看望你,坐在你的对面,叙述我九死一生的经历,为了打动你,为了要你放眼看看外面世界,卷入世俗生活。你说:我没有多大改变。还是在儿童时代,我穿破了一件件衬衣——啊!糟了!——我还擦伤了膝盖;后来我回到房里敷药绷带,像今夜一样。但是,不,不,姑娘!我不是从花园的墙角,而是从天涯海外归来的,我身上还带着孤寂的苦味,沙漠的旋风,热带耀眼的月光!你对我说,当然,男孩子四海奔波,伤筋劳骨,自以为强壮非凡。但是,不,不,姑娘,我阅历到的东西远不止这座花园!要是你知道这些树荫多么微不足道!落在沙漠、山岳、原始森林、沼泽地里,这些树木哪里还有什么影儿。你还知道吗,世界上有的地方,那里的人遇上了你会立刻端起他们的马枪瞄准?你还知道吗,在沙漠中,人们没有屋顶,没有床铺,没有被单,就睡在寒夜…… 啊!你这个野蛮人,你这样说。 在信仰上我动摇不了她,就像我动摇不了一个教堂的婢女。我惋惜她的谦卑的命运,使她又瞎又聋…… 但是,这天夜里,在撒哈拉,孑立在黄沙与群星之间,我觉得她也有她的道理。 我不知道心里产生了什么。这个引力把我和土地连接一起,而那么多的星星又受到磁极的吸引。另一个引力又把我引向自己。我觉得我的重量把我推向那么多的东西!我的遐想要比这些沙丘,这个月亮,这些身旁之物更为真实。啊!一座房子的迷人之处,并不在于它给你栖身或使你温暖,也不是说这四堵墙壁是属于你的财产。而在于它慢慢地在你的心中积累起这些温柔的感情。在于它在你的心灵深处垒成这些苍苍群山,从而像生成淙淙流泉似的,引起你绵绵幽思…… 我的撒哈拉,我的撒哈拉,浩浩平沙也感到一个毛纺女的魅力! [book_title]第五章 绿洲 关于沙漠我已经给你们讲了不少,在继续往下讲以前,容许我给你们描述一个绿洲。此刻浮上我心头的,不是迷失在撒哈拉中心的绿洲。飞机带来的另一个奇迹,是它能把你直接投入到神秘的中心。你是这样一位生物学家,坐在舷窗前研究着这个人蚁世界。你无动于衷地观察这些坐落在平原上的城市,处在四通八达的道路中心,这些道路仿佛血管,用乡野的汁液哺育着这些城市。但是压力表上的指针颤动一下,飞机底下这堆草丛变成了你的天地。你落在一座沉睡的花园的草地上无法动弹。 远近不能以距离来测定。我们国内的一座花园可能要比中国的长城暗藏着更多的秘密,一个少女的灵魂要比隔着浩瀚沙海的撒哈拉绿洲,更隐秘地笼罩在静默中。 我将谈到在世界某地一次短暂的停留。这是在阿根廷境内康科迪亚附近;但是神秘如此普遍,可能到处都有这样的事。 我降落在一个田野上,想不到将会遇到一个童话般的生活。我驾驶的那辆破旧的福特牌汽车毫无独特之处,款待我的那对温良的夫妇也很平凡。 “您就留在这里过夜吧……” 但是在路角拐弯处,月光下映现出一丛树林,在树林背后是这幢房子。多么奇怪的房子!低矮,坚实,简直是座堡垒。这是一座传奇中的城堡,越过门廊,迎面是一个小室,清静,安谧,深闭固守,不亚于一座修道院。 这时出现两个少女。她们严肃地打量我,仿佛两个守卫在禁宫门前的执法官;年幼的那个撅一撅嘴,用一根绿色木棍轻轻捣地,后来介绍完毕,她们向我伸出手来,一言不发,脸带好奇挑战的神气走开了。 我感到又好玩又迷惑。这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安静,诡谲,仿佛一件秘密吐露了第一个字。 “嗨,嗨,她们怕见生人。”做父亲的淡淡地说。 我们走了进去。 我在巴拉圭喜欢那种具有讽刺意味的野草,经常把鼻尖伸到首都的石子路上,从肉眼看不见然而到处都是的原始森林那里,跑来刺探城里是否还有人占领着,打听把所有这些石头绊倒的时刻是否来临。我喜欢这种颓垣残壁的景象,这确实表示一种蓬勃的生机。因而这里把我迷住了。 这里一切东斜西歪,妙不可言,好比一棵盖满青苔、年久枯裂的老树,好比十个世代以来情侣坐过的木凳。磨薄的板壁,虫蛀的门闩,跛腿的椅子。要说这里从不修葺,但是却热心打扫。一切干干净净,乌光明亮。 客厅的面貌庄严肃穆,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剥落龟裂的天花板,一切都教我欣赏不已,尤其这里的地板,前塌后摇,不亚于船上的吊桥,但总是纤尘不染,晶光莹莹。奇怪的屋子,看不到一点疏忽、无人收拾的迹象,而是受到特殊的尊重。年复一年,无疑使它的魅力更添一分,它的面貌更趋丰富,它的友好气氛更加洋溢,当然也使从客厅到餐厅这段必经的旅程显得更为险峻。 “小心!” 这是一个窟窿。他们要我注意,跌在这么一个窟窿里很容易腿折。这个窟窿也不是谁的过错,而是时间的杰作。遇事绝对不找任何借口,在这里也是堂堂正正的。他们不对我说:“我们可以把这些窟窿都填满,我们有钱,但……”他们也不对我说——这也是实话——:“这是我们向城里租来的房子,住三十年。应该由他们来修。大家相持不下……”他们不屑作任何解释,这种豁达洒脱的态度也叫我很愉快。他们最多跟我说一声: “嘿!嘿!这房子有点年久失修了……” 说话的口气如此轻描淡写,以致我怀疑我的朋友是否真正为此发愁。你没有看到吗?那一帮水泥瓦匠、木工细作,对着这么一个古迹,抡起肆无忌惮的工具,在一星期内把一幢房子彻底翻造,叫你认也认不出来,还以为走进了别人的家。一座没有神秘,没有暗角,脚下没有翻板,没有密室的房子,不就是市政厅的一间会客室吗? 很自然的,这两位少女已消失在这幢到处可以隐身匿迹的房子里。客厅里已经罗列了阁楼的财富,那阁楼更不知如何丰富多彩了!不用说也知道,稍稍打开任何一个壁柜,马上滚出一束束焦黄的信封,曾祖父的清单,一串串钥匙;这些钥匙要比房子里的锁还多,当然又是一把都插不进锁孔的。这些妙而无用的钥匙,迷乱人的理智,让人对地窖、埋藏的箱子、金路易想入非非。 “上座吧,怎么样?” 我们入席坐定。我从一个房间走入另一个房间时,嗅到空气中香烟缭绕似的有一种古老图书馆的气息,这比世界上所有的香料还珍贵。我尤其喜欢油灯的搬移。这些真正的笨重的油灯,像在我孩提时代,用车子从一个房间推至另一个房间,在墙上晃动着奇妙的影子。灯里升起火焰,冒出黑烟。然后,灯一经摆在位置上,火焰一动不动,周围是一片深沉的黑夜,只听得木柴声劈劈啪啪响个不停。 两位少女又出现了,就像她们消失时一样神秘,一样无声无息。她们神色庄重地坐在桌旁。刚才一定去喂过她们的狗,她们的鸟,在明月前把窗子打开,迎着晚风呼吸草木的芬芳。现在,打开餐巾时,她们悄悄地用眼角瞅我,在思量是否要把我归在她们熟悉的动物这一类。因为她们饲养了一只鬣蜥、一只蛇獴、一只狐狸、一只猢狲和一些蜜蜂。这些动物杂居共处,意气相投,组成一个新的人间天堂。她们统率着这些与世俱来的动物,用纤手抚爱它们,给它们喂食饮水,向它们叙述故事,不论蛇獴还是蜜蜂,都在侧耳倾听。 我当然预料到,这两位如此活泼的少女会运用她们全部批判精神、聪明才智,向坐在对面的男性做出迅速、秘密和正式的评判。在我的童年,我的姐姐也对初次光临入席的客人评头品足。当谈话稍一停顿,突然在一片静默中听到一声响亮的: “十一分[6]!” 这句话除了姐姐和我以外,没有人能够欣赏其妙处。我玩这种游戏的经验使我自己感到紧张。尤其知道我的法官如此精明更是局促不安。这些法官擅于辨别狡猾的动物和天真的动物,从狐狸的足迹看得出它是否可以接近,对各种内心活动也有同样深刻的了解。 我喜欢这些敏锐的眼光,这些正直年轻的灵魂,但是我多么愿意她们换一种游戏。为了讨好,也出于对“十一分”的畏惧,我给她们递盐瓶,给她们斟酒,但是我抬起眼睛总是看到这些执法官端庄严肃,铁面无私。 即使奉承也是徒劳的,她们不懂虚荣。尽管不懂虚荣,但是非常自尊,不用我夸奖,她们也自视甚高,胜过我敢于说出口的。我甚至没有想到炫耀我的职业,因为一口气爬上梧桐树树顶,只是为了看一眼窝里的小鸟羽毛是否丰满,跟朋友们打个招呼,这是另一种勇敢。 我的两位安静的仙女始终监视着我在桌上的一举一动,我屡次碰到她们偷觑的目光,于是我住口不说了。这时一阵静默,在静默中地板上有样东西发出轻微的吱叫,桌子底下嗖的一声,然后不响了。我抬起好奇的目光。妹妹无疑满足了自己的观察所得,但是依然不忘进行最后的试探,用年轻野性的牙齿咬着面包,轻描淡写地跟我解释说: “这是蝮蛇。” 说话时满不在乎,显然希望以此使我这么个未见过世面的人目瞪口呆。 说了以后心满意足的样子,好似谁只要不是太蠢,这句话已够说明事情了。她姐姐明亮的眼光向我扫了一下,判断我的初步反应,然后两个人低头朝向盘子,满脸天真无邪的样子。 “啊!……是蝮蛇……” 当然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从我大腿之间钻过去,在我腿肚子上擦过的,是些蝮蛇…… 幸而我这时笑了,还毫不在意,她们或许感觉到的。我笑了,因为我兴高采烈,因为这座房子说实在的,一分钟比一分钟叫我喜欢;还因为我渴望对蝮蛇有更多的了解。姐姐来给我消释疑团了: “蝮蛇的窝就在桌子底下的小洞里。” 妹妹又添了一句: “晚上十点左右蝮蛇进洞,白天它们出外捕食。” 轮到我偷觑这两姐妹。平静的面容背后隐藏着狡黠和无声的笑。我欣赏她们身上这种雍容大方…… 今天,我浮想联翩。这一切已成往事。这两位仙女又变得怎样了呢?她们无疑已经嫁了人。但是她们是不是改了以前的脾气?从少女到少妇这是个重大的转变。她们到了新家庭又做些什么?跟野草蝮蛇还保持什么样的交往?以前她们跟周围某些永恒的东西融合一起。但是终于有一天,少女情窦初开,向往着把心意抛给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十九岁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于是来了一个傻小子。生平第一次,如此敏锐的眼光看不清了,被花言巧语迷惑了。那个傻小子如果会念些诗句,就以为他是诗人,以为他理解有窟窿的地板,以为他会喜欢蛇獴,以为对桌子下游移于大腿之间的蝮蛇的信任也会叫他洋洋得意,把一颗野花蔓草似的心奉献给了一个只喜欢庭园景致的人。那位傻小子把公主带走了,去过奴隶的生活。 [book_title]第六章 在沙漠中 1 有时,几星期,几个月,几年,我们这些撒哈拉航线上的飞行员,羁旅沙漠,从一个要塞飞往另一个要塞而无从归来的时候,连这样的温情对我们也是无缘的。这里的沙漠找不出类似的绿洲、花园和少女,哪里有这样的传奇!当然,在远方,我们工作一经结束即可去生活的那个地方,千百个少女等着我们。当然,在那里,在她们的蛇獴和书本之间,日久天长她们也成为一些迷人的灵魂。当然,她们也出落得更加美丽了…… 但是我经历过孤独。三年荒漠生活教我深深体会孤独的滋味。青春消磨在深山旷野并不可怕,但是远处的整个世界显得在衰老。树上结了果实,地上长了麦子,女人也已风韵多姿。但是春去秋来,应该赶快收拾行装……但是春去秋来,还是滞留在远方……大地的财富像沙丘上的细沙,从指缝中悄悄流失。 岁月荏苒,在平时不易察觉。大家过着一时的和平生活。但是一旦抵达中途站,终日不断的贸易风压在我们心头,那时我们就感到时光的流转。我们好比乘快车的旅客,满耳是黑夜里隆隆作响的路轨声,从车窗后猛然发亮的一束束火光,猜知这是田野上的小河流水,还有乡间的村子,美丽的庄园,但是这一切他都无法留恋,因为他在旅途上。我们也是这样,精神亢奋,耳边还响着飞行的呼啸声。我们自己也觉得,随着心的跳动,听任风的飘逸,落向不可知的未来。 抵抗区更增添了沙漠的风光。朱比角的夜晚,每一刻钟都被一个时钟的当当声打断,岗哨与岗哨依次警戒,从远处传来一声声洪亮的口令。朱比角的西班牙要塞[7],陷在抵抗区重围中,就是这样提防着四处隐伏的威胁。我们这些乘在这艘不明海情的航船上的旅客,倾听着唿哨声自远及近,由低而高,像海鸟似的在我们头上盘旋。 然而,我们还是爱上了沙漠。 如果说沙漠中空旷冷寂,那是因为沙漠决不轻易委身于萍水相逢的情人。我们家乡的小村子也是躲躲闪闪的。如果我们不为它而牺牲世界的其余部分,如果我们不进入它的传统,它的习惯,它的冲突,我们就丝毫不理解某些人把它看作故乡的原因,更不理解仅离我们几步路幽居在他的小室内,依照我们不知道的准则生活着的那个人。那个人真正出神入化,像西藏人那样孤寂,与我们遥遥相隔,是任何飞机也没法带我们去那儿的。我们又何必去拜访他的小室呢!那是空的。人的王国存在于他的内心。因此,沙漠也决不是黄沙组成的,也不是图阿雷格人[8],甚至也不是荷枪的摩尔人组成的。 今天我们才感到了口渴。一向熟悉的那口水井,只是在今天我们才发现它在沙地上闪闪发光。一个女人的身影可使满室生辉。一口水井也像爱情一样引人深思。 沙地上原来一片荒凉,然而有一天,我们害怕抢劫队的袭击,我们观察他们穿的大氅印在沙地上的褶痕。抢劫队也使沙漠换了一副面目。 我们接受了游戏的规则,游戏则以它的面貌来改造我们。撒哈拉,呈现在我们的内心。涉足绿洲并不算接触到了沙漠,而是要把一口水井看作宗教一样神圣。 2 我第一次飞航后,便领略了沙漠的风光。我们——里居艾尔、吉约梅和我——降落在努瓦克肖特的要塞附近。那时候,这个毛里塔尼亚的小驿站,像淹没在大海中的孤岛似的与世隔绝。一位年老的中士,带了十五个塞内加尔人,困守在这里。他接待我们,不亚于接待天上的使者: “啊!能跟你们谈谈我真感到了不起……啊!我真感到了不起!” 他感到太了不起了,他哭了起来。 “六个月来你们是第一批客人。他们每隔六个月给我一次补给。有时是中尉来。有时是上尉。最近一次是上尉……” 我们还是感到目瞪口呆。离达喀尔仅两个小时,那里午饭也在准备了,这时连杆一跳,人便换了一个命运。在一个热泪纵横的老中士面前,我们成了显灵的天使。 “啊!喝吧,能向你们敬酒真叫我高兴!你们想想!上次上尉来的时候,我竟拿不出酒来招待上尉。” 我在一本书内讲过这件事,但是这不是虚构的。他跟我们说: “最后一次,我连碰杯也没法碰……我感到惭愧极了,我甚至提出了调防。” 碰杯!跟那个从骆驼背上滚下来,汗流浃背的人好好碰一杯!六个月来,他就是为了这一分钟而活着的。一个月前已经把枪杆擦得铮亮,把哨所从弹药库到粮仓打扫得焕然一新。已经有好几天了,感到这个神圣的日子即将来临,登上平台,不知疲劳地监视着地平线,为了眺望阿塔尔骆驼巡逻队出现时扬起的飞尘…… 但是滴酒不剩,他没法庆祝这个节日。大家不能碰杯。真是羞惭得无地自容…… “我急切盼着他再来。我等着他……” “他在哪里,中士?” 于是中士指着沙漠: “我不知道,上尉他哪儿都去!” 从星星来说,在要塞的平台上度过的那个夜晚,也是一个真正的夜晚。夜空中没有其他物体可以观察的。星星点缀在天空,一览无遗,像在飞机上看到的一样,但是固定不移。 在飞机上,当夜色太美时,我们便放任自流,不怎么操纵方向盘,飞机渐渐向左方倾斜。正以为飞机还是四平八稳的时候,突然发现右翼底下有一个村庄。沙漠里是没有村庄的。那么就是一队出海的渔船。但是在浩瀚的撒哈拉,哪里有什么渔船。那么?于是对自己的错误感到好笑。慢慢地再把飞机拉起。村庄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我们又把抛在身后的星座,犹如珍宝似的在墙上挂成一串。村庄?不错。是星星居住的村庄。但是,从要塞高处俯视,只看到一片好像冰封的沙漠,停滞不动的沙涛。还有那挂在墙上的星座。中士对我们谈论星座: “唔!我对自己的方向了解得一清二楚……对准这颗星,就直达突尼斯!” “你从突尼斯来的吗?” “不。我的表妹。”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但是中士没能向我们隐瞒真情: “总有一天我要去突尼斯。” 当然不是对准这颗星,而是走另一条道路。除非跋涉途中,一口干涸的水井使得他如痴若狂。那时,星星、表妹和突尼斯就难分难辨了。那时,开始了受到上天启示的长征,这在凡夫俗子看来是痛苦的。 “有一次,为了看表妹,我向上尉请假要求去突尼斯。他回答我说……” “他回答你啦?” “他回答我说:‘世界上到处有表妹。’他派我去达喀尔,因为这更近些。” “你的表妹漂亮吗?” “突尼斯的那个?当然啰,她是个金发女郎。” “不,达喀尔的那个?” 中士,由于你那有点悲哀和伤感的回答,我们真想拥抱你: “她是个黑人……” 中士,对你说来,撒哈拉是什么?这是不停朝着你迈步走来的一位上帝。这也是在五千公里沙漠外的金发表妹的温情。 沙漠对我们来说呢?这是我们内心的憧憬。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我们也是,在那个夜晚,对一个表妹和一位上尉滋生了爱慕之心…… 3 艾蒂安港[9]位于不屈的领土的边缘,谈不上是座城市。城里有一座要塞,一个仓库和一间木头平房,这就是法国全部驻防设施。前后左右是一片绝对的沙漠,尽管兵寡枪少,艾蒂安港几乎是攻克不了的。要攻占它,必须越过一条沙与火的环形地带,以致抢劫队只有走得筋疲力尽,把随身带的水喝得一滴不剩才能到达这里。可是,据人们回忆,在北方某个地方,总有一支抢劫队在向艾蒂安港行进。每次那位上尉司令到我们这里来喝茶时,在地图上指给我们看抢劫队行进的路线,仿佛在叙述一位美丽公主的传奇。但是这支抢劫队永远不会到达这里,就像河水遇到了沙漠被吸收得无影无踪,我们称他们为幽灵抢劫队。到了晚上,政府发给我们的手榴弹和弹药,依然沉睡在床脚旁边的木箱内。特别由于受到贫困的保护,我们除了寂静以外,没有其他东西敌人需要与之争夺的。机场场长吕卡从早到晚,开动着那台留声机;离开生活那么远,乐声听在耳里一知半解,倒引起莫名的忧郁,这种感觉奇怪地有点类似口渴。 那天晚上,我们在要塞吃过晚饭,上尉司令让我们欣赏他的花园。确实,从法国迢迢四千公里外,给他运来了满满三箱子货真价实的泥土。泥土里长出三片绿叶,我们用手指抚摸,像抚摸珠宝似的。中尉谈到它时,总说:“这是我的花园。”当天空刮起使万物枯萎的风沙时,他把花园搬进了地窖。 我们住在离要塞一公里的地方,饭后踏着月光回去。在月色下,沙子呈玫瑰的颜色。我们感到自己一无所有,但是沙子是玫瑰色的。但是哨兵的一声唿哨又教我们看到世界的凄怆。整个撒哈拉害怕我们的身影,询问我们的口令,因为有一支抢劫队在行进。 哨兵一声长啸,沙漠中万声回荡。沙漠不再是一幢空屋,一群摩尔人的骆驼队吸引着黑夜。 我们以为安然无恙。可是啊!疾病、事故、抢劫队,有多少威胁准备着乘隙而入!人在世上乃是暗枪冷箭的靶子。但是塞内加尔的哨兵,却像先知,在这一点上提醒了我们。 我们回答说:“法国人!”在黑天使面前走过,我们松了一口气。是什么样的气概竟使我们认为这个威胁……喔!还是这般遥远,不是那么紧迫,也被重重沙漠挫去了大半锐气;但是世界却不同了。这个沙漠,又变得十分壮丽。抢劫队在某地行进,又永远到不了这里,使沙漠显得凛凛然不可侵犯。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钟。吕卡从无线电站回来,对我说半夜有一架从达喀尔来的飞机。机上一切平安。零时十分,将把邮包转装完毕,由我驾机飞往北方。在一块破镜前面,我认真地刮着胡子。我把毛巾围在脖子上,好几次走到门前,望一望寸草不长的沙漠,天空晴朗,但是风落了。我又回到镜子前。我思索起来。几个月来,风一直吹个不断,一旦停歇,有时会搅乱整个云空。现在,我在乔装打扮,腰间挂了我的急救灯,我的经度仪,我的铅笔。我走去找内里,今夜他是我同机的报务员。他也在刮胡子。我对他说:“行吗?”目前还行。这一类起飞前的准备是飞行过程中最容易对付的工作。但是我听到噼啪一声,是一只蜻蜓撞在我的灯上。我也说不出理由,感到一阵揪心。 我又走了出去,环顾四周,清朗一片。旷野边上一块悬崖兀出空中,像白昼一样分明。沙漠中阒然无声,好似布置井然的屋子。但是现在有一只青蛾,两只蜻蜓向我的灯光扑来。我又产生一种郁悒的情绪,像是喜,也像是忧,从心底滋长,方兴未艾,还模糊不清。有人从远处在跟我说话。这是本能吗?我又走了出去,风完全停息了。天气始终凉爽。但是我感到一个预兆。我猜了一下,我相信猜中了我会遇到的事情;我猜对了吗?既不是天空,也不是黄沙,向我作任何暗示,而是两只蜻蜓,还有一只青蛾在跟我说话。 我走上一座沙丘,朝着东方坐下。如果我猜中了,“那事情”不久就会出现的。这些蜻蜓离内地的绿洲几百公里,到这里来寻找什么呢? 断桩残木漂流到岸边,意味着海面上狂风怒号。同样,这些昆虫在向我指出,一场沙尘暴正在逼近。东方吹来的沙尘暴,而且已经蹂躏了青蛾在远方的棕榈园。浪花已经溅到我的身上。东风吹起来了,不可藐视,既然它是一个明证;不可藐视,既然它包含着一个严重的威胁;不可藐视,既然它酝酿着一场风暴。它的微弱的叹息才传到我的耳边。我是浪涛波及的最远的一块石碑。在我身后二十米,布条也不会飘动一下。以前有一次,仅有的一次,沙尘暴的热气罩住我的全身,像死神的爱抚。但是我很明白,几秒钟内撒哈拉换过一口气后,即将吐出第二声叹息。用不了三分钟,仓库的通气管将会晃动。用不了十分钟,风沙遮天。不一会儿,我将在火中,在沙漠蹿起的火焰中展翅高飞。 但是,使我激动的不是这场沙尘暴,而是对这种秘密的语言能够心领神会,而是像一个凭细微的声息能窥知全部未来的原始人,侦察到了一个踪迹,而是从蜻蜓翅翼的颤动中预测到了沙漠的震怒,这使我内心充满了一种野性的喜悦。 4 我们在那里接触了不屈的摩尔人。他们从森严的禁区走了出来,这些禁区我们都是坐在飞机中越过的;他们冒险进入朱比角或锡兹内罗斯的要塞,来买糖块或茶砖,然后又隐没在他们神秘的内陆。我们试图在他们经过时跟其中几个人进行笼络工作。 如果来的是有势力的领袖人物,我们在取得航空公司的批准后,有时请他们坐上飞机看一看世界。这是要消除他们的傲气,因为往往是出于轻蔑,而不是出于憎恨,他们杀害俘虏。如果他们在要塞附近遇见我们,甚至不会骂我们一声。他们转过身去,朝地上啐唾沫。这种傲气是因为他们耽溺于自己的力量。他们中间有许多人,由于组成了一支拥有三百支枪的队伍,反复地对我说:“要走一百天才到得了法国,总算是你们的运气……” 我们带了他们观光,其中有三个人还游览了这个陌生的法兰西。他们是属于这一类人,有一次随我到了塞内加尔,看见树木而呜呜哭了起来。 当我到他们的帐篷里去找他们时,他们盛赞有裸体女人在花丛中跳舞的游艺场。这些人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棵树,一泓泉水,一朵玫瑰花,他们只有从《古兰经》中才知道花园的存在,园中流水潺潺,因为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天堂。含辛茹苦三十年,挨了异教徒的一颗子弹,在沙漠中痛苦地结束一生后,才能进入这个天堂和见到天堂里的美丽女奴。但是上帝欺蒙了他们,既然把所有这些财富赐给了法国人,也不向他们索取口渴的代价,死亡的代价。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老的领袖在沉思默想。这就是为什么想到帐外的撒哈拉,触目所及一片荒凉,一生于此郁郁寡欢,他们也不由说出了知心话。 “你知道……法国人的上帝……他对待法国人,比摩尔人的上帝对待摩尔人要宽厚得多!” 几星期以前,有人带了他们去萨瓦。他们的向导领他们走到一条形若垂帘、水声隆隆的大瀑布前。 “你们尝尝。”向导对他们说。 这是甜水。水!在这里要走上多少天才抵达最近的一口井;就是找到了,又要花多少钟点去掬尽塞满井口的淤沙,才能挖到带有骆驼尿臭的泥浆!水!在朱比角,在锡兹内罗斯,在艾蒂安港,摩尔小孩不乞讨金钱,而是捧了一只罐头盒乞讨清水。 “请给点水吧,请给点……” “你要是乖的话。” 水跟黄金一样贵重,只要小小一滴就可使沙上闪耀出嫩草的绿光。如果一个地方下了雨,就会引起撒哈拉的大迁徙。各部落朝着将在三百公里外生长的青草蜂拥而去……这水,如此吝啬,六年以来在艾蒂安港未曾落过一滴,而今在这里汹涌澎湃,好像天下的水都从这个撑破的水桶里汩汩往外流。 “走吧,”向导跟他们说。 但是他们木然不动。 “让我们再……” 他们一言不发,静穆庄重地瞻仰圣灵在此大显神通。从高山的腹部奔流而下的,是人的生命,是人的鲜血。一秒钟的流量简直可以使整整几个骆驼队起死回生;他们渴得发疯,永远陷没在无穷的盐湖和海市蜃楼中。上帝在这里显灵,他们没法舍之而去。上帝打开了他的闸门,显示了他的力量;三个摩尔人始终一动不动。 “还有什么可看的呢?走吧……” “应该等等。” “等什么?” “等它流完。” 他们要等待上帝对自己的疯狂感到厌倦。他很快就会后悔的,他是吝啬的。 “但是这水流了两千年啦!” 所以那一晚,他们才没有坚持要留在瀑布旁边。对某些奇迹还是不提的好,甚至不要想得太多,否则会莫名其妙。否则会怀疑上帝…… “你看,法国人的上帝……” 但是,那些生长在蛮荒之地的朋友,我对他们是了解的。他们在那里,信仰发生了动摇,仓皇失措,此后差不多要归顺了。他们幻想由法国军需处提供大麦,由我们撒哈拉部队保障安全。事实也是如此,一旦归顺后,他们可以获得物质上的利益。 但是他们三个都是特拉扎地区酋长马蒙的后裔(我相信我把他们的名字弄错了)。 当马蒙做我们的藩属时,我认识他。因功晋封官职,获得政府的重赏,备受部落的尊敬,表面看来,他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但是有一个晚上,事先不露一点声色,屠杀了他陪同前来沙漠里的官员,抢了几匹骆驼、枪支,投奔不屈的部落。 一位领袖人物奋身反抗,既英勇又悲壮的逃亡,从此在沙漠中过放逐的生活,遇上阿塔尔巡逻队的狙击,这种昙花一现的荣耀立刻像古代火箭似的熄灭;我们对这种反抗、逃亡和荣耀斥之为背叛。我们对这一类疯狂行为感到吃惊。 但是,马蒙的历史也是许多其他阿拉伯人的历史。他年老了。人到了暮年,爱沉思默想。以致有一天晚上,他发现自己背叛了伊斯兰教的上帝,跟基督教徒携手结盟使他丧失一切,还玷污了自己的双手。 事实也是,大麦与和平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失节的战士变成了牧羊人,蓦然记起他曾经在撒哈拉生活过:沙地上每一道褶皱都充满了暗藏的威胁;在黑夜中前导的小分队把巡夜的人派至前哨;敌情的传闻激动着围在篝火旁的人们的心。他记起了碧海扬帆的乐趣,这种乐趣一旦被人体会,终生也不会遗忘。 今天,他在一块绥靖的、毫无威望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游荡。只有今天,撒哈拉才算得是一片沙漠。 他要杀害的军官可能还是他所敬重的人。但是,对真主的爱超过一切。 “晚安,马蒙。” “上帝保佑你!” 军官钻进被窝里,直挺挺躺在沙地上,像躺在一条木筏上,仰望着星空。这时满天星斗徐徐流转,整个夜空标志着时辰。这时月亮向沙漠倾斜,由智慧之神引入了太虚。基督徒立刻坠入睡乡。又过了几分钟,只有星星在熠熠发光。为了衰退的部落重振昔日的声威,为了再过追逐的生活,使沙漠光彩夺目,只需要这些基督徒一声轻微的喊叫,让他们在原来的睡眠中沉溺不醒……又过了几秒钟,万劫不复中又产生了一个世界…… 他把睡梦中的这些英俊的中尉杀了。 5 今天,在朱比角,凯马尔和他的兄弟穆伊阿纳邀请我去,我在他们的帐篷里饮茶。穆伊阿纳用蓝色面纱遮住下半脸,对我虎视眈眈,默无一言。只有凯马尔一个人跟我说话,尽地主之谊: “我的帐篷,我的骆驼,我的女人,我的奴隶都可以供你使唤。” 穆伊阿纳眼睛始终盯住我,俯身朝他哥哥说了几句话,又默不作声。 “他说什么?” “他说:‘博纳富偷了尔该巴一千头骆驼。’” 那个博纳富上尉,是阿塔尔要塞骆驼巡逻队的军官,我不认识他。但是我从摩尔人那里听到他惊人的传奇事迹。他们谈到他时恨恨不已,但是却像谈到上帝似的。他在哪里出现,沙漠便要付出代价。就在今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一群往南方去的抢劫队背后,偷了他们几百头骆驼,逼得他们为了拯救原来以为安全可靠的财富,群起向他进攻。这次奇袭,给阿塔尔解了围,现在营帐扎在一座石灰碱的平台上,他挺身昂立,仿佛是一个势在必得的战利品;他的声威如此远扬,以致部落纷纷而来,要与他决一死战。 穆伊阿纳更严厉地望着我,嘴里依然说个不停。 “他说什么?” “他说:‘我们明天去袭击博纳富。三百支枪。’” 事情我早已猜知一二。三天来牵至井前饮水的这些骆驼,这些冗长的商谈,这种热情。好像在给一艘无形的桅船备帆挂索。将把船只带走的风,已经在海面上刮了起来。由于博纳富的原因,向南方移动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光荣。我简直不能区别,进行这样的出征,更多出于仇恨还是出于热情。 在世界上有这么一个显赫的敌手可供其杀害,实在是件快事。不论他在哪里出现,附近的部落就收拾他们的帐篷,集合他们的骆驼,逃之夭夭,生怕与他劈面撞见;但是最偏远的部落则像坠入爱河似的神不守舍。抛却帐篷的宁静,挣脱妻子的拥抱,从沉睡中一跃而起;发现两个月来向南方艰苦跋涉,忍受火燎的干渴,蹲在风沙下长夜等待,就盼的是到了天明,出人意料地遇上阿塔尔巡逻队,若上帝允许的话,当场把博纳富上尉杀死。 “博纳富是位强者。”凯马尔向我承认说。 现在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对女人抱着欲念的男人,做梦也想到她漫不经心的步态,为之彻夜辗转难眠;在幻想中追随着她的漫不经心的步态,感到心火难按和伤心;博纳富的遥远的脚步声也使他们痛苦。这个基督徒化妆成摩尔人,避开抢劫队的追踪,率领他的两百名摩尔海盗,潜入抵抗区;到了那里,摆脱了法国的羁绊,即使他手下最没出息的人,也可能从他的奴役中幡然觉悟,而不会受到惩罚地把他放在石堆上奉献给他的上帝;到了那里只是他的威望使他们有所顾忌,就是他的弱点也威慑着他们。这天夜里,在他们的鼾睡声中,他无动于衷地踱来踱去,而他的脚步声响彻沙漠中心。 穆伊阿纳在沉思,在帐篷的角落里一直木然不动,像一尊青石浮雕。只有他的两眼炯炯发光,而他的镶银匕首也不是一件仅供观赏的玩物。自从他组成一支抢劫队以来,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么高贵,对我根本不屑一顾;因为他要袭击的是博纳富,因为天一亮他就要出发,仇恨驱使着他,而这种仇恨又处处流露出爱情的迹象。 他又一次俯身凑向他的哥哥低声说话,然后又望着我。 “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在远离要塞的地方碰见你,就对你开枪。” “为什么?” “他说:‘你有飞机和无线电,你有博纳富,但是你没有真理。’” 穆伊阿纳穿着蓝袍,石雕似的褶裥分明,木然不动,对我进行着审判: “他说:‘你像山羊似的吃生菜,像猪似的吃猪肉。你们的女人没有廉耻心,把面孔露在外面。’他看到过的。他说:‘你从来不做祷告。’他说:‘假使你没有真理,你的飞机,你的无线电,你的博纳富对你又有什么用呢?’” 我钦佩这位摩尔人,他不保卫他的自由,因为在沙漠中人人都是自由的;他不保卫身外的财富,因为沙漠中一无所有,但是他保卫一个秘密的王国。在悄然无声的沙涛中,博纳富像一个老海盗率领着他的巡逻队;有了他,朱比角的帐篷营地不再是游手好闲的牧羊人的中心。博纳富风暴威胁着它的要害;有了他,晚上帐篷都挤在一起。在南方,沉默也叫人提心吊胆,这是博纳富的沉默!穆伊阿纳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倾听着他在风中彳亍的脚步声。 当博纳富后来回到法国,他的敌人不但不感到高兴,反而潸然流下了眼泪,仿佛他的离去使他们的沙漠失去了一根磁极,使他们的生存失去了一点威望;他们对我说: “你的那个博纳富,他为什么走啦?” “我不知道……” 他跟他们进行生死的搏斗,这样有好几年。他以他们的规则作为自己的规则。他睡觉时头枕在他们的石头上。在无穷无尽的追逐中,他学得跟他们一样,会观测《圣经》上记载的星与风组成的黑夜。现在他走了,显得他不是在进行一场必要的赌博。他离开赌桌扬长而去。被他撂在后面而独自赌下去的摩尔人,从某种意义来说,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因为生活不再使他们惊心动魄。他们还是愿意相信他: “你的博纳富,他会回来的。” “我不知道。” 他会回来的,摩尔人这样想。欧洲的游戏再也不会令他满足,兵营里的桥牌、晋级、女人也不会令他满足。在这里,每一步路都令人心惊胆颤,像走向爱情似的。他原来可能以为生活在这里只是逢场作戏,在那里才是生活的主体。但是他不久意味索然地发现,唯有在这里,在沙漠中才能获得仅有的真正财富:黑夜里沙漠的这种威严,这种沉默,这个风与星星的故乡。假使博纳富有一天回来了,这条消息当夜就会传遍抵抗区。摩尔人知道,在撒哈拉某地,他沉睡在两百名海盗中间。于是大家悄悄地把骆驼牵至井边,准备秣草,检查枪统,由于受到了这种恨或这种爱的驱使。 6 “把我藏在一架飞机里,带到马拉喀什去……” 每天晚上,在朱比角,这个摩尔人的奴隶向我念一遍他简短的祈祷。这几句话说过以后,对生活尽了努力,他就盘膝坐着给我煮茶。在向他认为唯一能治愈他的医生说出病情以后,向唯一能拯救他的上帝祈祷以后,从此可以安静一天。从此弯身朝着水壶,琢磨他生活中单调的情景,马拉喀什的乌黑土地,赭红房屋,以及他那被剥夺的基本生活资料。他对我的沉默,对我迟迟没有给他新生命,并不耿耿于怀;在他看来,我不是一个跟他一般的人物,而是一个促进的力量,类似一种吉利的风,终有一天会推动他的命运。 但是,一个普通飞行员,在朱比角当几个月航空站站长,全部财富就是挨着西班牙要塞而盖的一间木屋,还有这间木屋子里的一只水盆,一只盛海水的水壶,一张不够身长的床,我对自己的能力不抱那么多的幻想: “老巴克,以后再看吧……” 所有的奴隶都叫巴克;所以他也叫巴克。尽管当了四年俘虏,他还是不能俯首帖耳,他记得以前做过国王。 “你以前在马拉喀什做什么的,巴克?” 在马拉喀什,他以前从事过一项高尚的职业,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肯定也还活着: “我以前是放牛羊的牧工,我那时叫穆罕默德!” 那里的卡伊德[10]把他召唤来: “我有些牛要卖掉,穆罕默德。你去山里把它们找来。” 或者: “我在原野上有一千头羊,你把它们赶到北面的牧地上去放。” 巴克拿了一根橄榄树枝做的节杖,率领他的羊群迁徙。一个人负责着一大群羊,为了照顾将要出世的羊羔,要最灵活的羊放慢脚步,同时又不忘催一下懒惰的母羊,他一路走来,羊无不对他信任,无不对他惟命是从。唯有他知道它们该走向哪几块乐土,唯有他懂得凭着星斗去寻找道路,唯有他具有丰富的、那些羊群无法企望的知识;他一个人以其聪明睿智,决定休息的辰光,饮水的时刻。晚上,羊群睡了,他两腿插在没膝的羊毛丛中,对这些无知的弱者无比怜爱;巴克身兼医生、先知和国王,在为他的臣民祈告上苍。 有一天,几个阿拉伯人找上了他: “跟我们往南方找牲畜去吧。” 他们叫他长途跋涉,三天以后,他被带进抵抗区边缘地带的一条山沟里,他们只是把手往他肩上一搭,叫他巴克,就把他卖了。 我还认识其他一些奴隶。我每天到帐篷里去喝茶。光着脚,躺在地毯上,重温白天的航程。地毯都是长纤维羊毛编织的,这是游牧部落的奢侈品,在这上面他们建立他们的住所,逗留几个小时。在沙漠中,人们感觉到日月如梭子般的转动。在阳光的灼射下,人们朝着夜晚前进,朝着去汗生凉的清风前进。在阳光的灼射下,牲畜和人都朝着这个巨大的饮水池前进,像朝着死亡前进一样千真万确。因而,闲荡也不是无益的。每个白天都显得美丽,好比通向大海的道路。 这些奴隶我都认识。当主人从百宝箱里取出炉子、水桶和玻璃杯,他们走进帐篷来了。这种笨重的箱子里无奇不有,没有钥匙的挂锁,没有花的花盆,值三个小钱的镜子,老式的武器,这些东西散落在沙漠中,叫人想起沉船后的漂流物。 这时,奴隶一声不出,在炉内装了干枯的小树枝,用嘴吹火,把水壶装满,摆动足以拔树的肌肉,去做那些女孩子足以应付的事。他温顺善良。过着机械的生活:焙茶,看管骆驼,吃饭。在阳光的灼射下,朝着黑夜前进,在冰凉裸露的星光下,又盼望阳光的灼射。北方国家是幸运的,四季更替,夏天叫人憧憬白雪,冬天叫人向往煦阳。不幸的热带,长年烈日炎炎,毫无变化;但是在这个撒哈拉也是幸运的,日以继夜,摆弄人从一个希望到另一个希望。 有时黑人奴隶在门前打盹,享受着晚风的吹拂。在这个囚犯粗实的躯体内,回忆永远不会浮上来。他所记得的只是绑架的时刻,这些拳打脚踢,这些喊叫声,以及这些在那难忘的一夜把他掀翻在地的人的胳膊。从这个时刻起,他陷入一种奇怪的睡眠,像瞎子一样望不见塞内加尔的悠悠流水,南摩洛哥的白色房屋,像聋子一样听不到亲切的声音。他不痛苦,这个黑人,他是受了创伤。一朝落入游牧部落的生活轨迹,免不了一起颠沛,随着他们在沙漠里的萍踪终生漂泊;从此以后,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虽生犹死的妻儿,还能跟他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长期在圣洁的爱情中生活,然后又失去了这种爱情的人,有时也会对自己高贵的独居生活感到厌倦。他们低声下气地接近生活,得到一种庸俗的爱情便心满意足。他们觉得忍让,卑躬屈节,与世无争也自有其乐趣。奴隶把主人的炭火也引以为荣。 “哎,拿着。”有时主人对俘虏说。 由于种种疲劳消除了,种种热气散失了,由于并肩走入了阴影,这时主人对奴隶是宽宏大量的。主人赐给他一杯茶。俘虏感激涕零,为了这杯茶去吻主人的膝盖。奴隶不总是戴上镣铐的。他并不需要啊!他多么忠诚!他驯顺地否认自己是个被剥夺的黑国王,他不是别的,只是一个幸福的俘虏。 可是,有一天,主人把他放了。当他过于年老不值得对他供给衣食时,主人让他享受无边的自由。三天来,他徒然挨着一个个帐篷荐身谋活,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依然驯顺地卧倒在沙地上。在朱比角,我就看到过一些人这样赤条条的死去。摩尔人在这些长期间的弥留者身边侧目而过,但是并不是冷酷成性;摩尔小孩在奄奄一息的人形旁边游戏,每天清晨好奇地跑来看他是否还在抽动,但是并不嘲笑年老的奴隶。这是自然规律。不亚于人们对他说:“你工作得不少啦,你可以去睡了,你去睡吧。”他始终躺着,感到的只是阵阵晕眩似的饥饿,但是并不感到唯一折磨人的人间不平。他渐渐与大地融为一体。受烈日暴晒,归尘土吸收。三十年的辛劳,然后是这个长眠的权利,入土的权利。 我遇到的第一个弥留者,我没听到他呻吟一声,这是他没有可以对之呻吟的人。我猜他内心隐约有一种俯首听命的思想,像一个迷路的山里人,精疲力尽,躺倒在雪地上,沉浸在梦幻和雪堆中。令我难受的不是他的痛苦。我不信有什么痛苦,而是随着一个人的死亡,一个未为人知的世界也消逝了;我在想,在他心头消失的是些什么样的景象。渐渐湮没在遗忘中的是塞内加尔的哪些种植园,南摩洛哥的哪些白色城市。我也没法知道,在这个黑色的躯体中,隐灭的是否仅是些日常的忧虑:焙茶,把牲畜牵至井边……得到安息的是一个奴隶的灵魂,还是往事蓦然叫他清醒,怀着昔日的荣耀死去。坚硬的脑壳对我说来,好像年代久远的百宝箱。我不知道里面装了哪些彩色丝绸,哪些节日美景,哪些在此地不合时宜、在沙漠中又如此无用的遗物,居然在沉船后保留了下来。这只箱子在那里,锁得严严的,分量沉沉的。我不知道,在悠悠长眠前的最后几天,在这个人心中分解、在这个心灵、这个肉体中分解的是世界的哪一部分;这个心灵、这个肉体自身也逐渐分解为黑夜和根。 “我以前是放牛羊的牧工,我那时叫穆罕默德……” 巴克是我认识的黑人俘虏中第一个奋起反抗的。摩尔人损害了他的自由,一天之间把他抢得身无一物,胜过初生的婴儿,他不在乎。有时上帝的风暴不就是这样,在一小时内把一个人的庄稼全部毁坏。但是要比威胁财物更严重的,是摩尔人威胁到他的人身。巴克不愿苟且偷安,其他许多奴隶早把做过可怜的放牧人这段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了!放牧人不也得长年辛勤才换来每日的粮食! 巴克不像其他人久等生厌而乐天安命,他不甘心过奴隶生活。他不愿意乞求奴隶主的善意而感到做奴隶的喜悦。他心中还把穆罕默德居住过的房子,给离家外出的穆罕默德留着。这所房子空无一人而显得破败衰落,但是外人仍然不得擅自入内。巴克像一个白发苍苍的看家人,在花径野草和寂寞无聊中,忠心耿耿地死去。 他不说:“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而说:“我那时叫穆罕默德。”梦想有一天,这位被人忘却的人物重新出现在人间,凭他自己的复活使这个奴隶面目一新。有时更深夜静,他所有的回忆联翩而至,若童年的歌声那样充沛。“到了半夜,”我们的摩尔翻译对我们说,“到了半夜,他谈到马拉喀什哭了起来。”在孤独中,没有人能够不走这条怀故忆旧的道路。那个人在他心中悄悄醒来,舒展肢体,在这个从来没有女人光临的沙漠中找他身边睡着的妻子;巴克在这个从来没有泉水流过的地方倾听泉水的潺流声。巴克在这个人人都寄身帐篷、漂泊无定的地方,每夜坐在同一颗星底下,闭上双目,以为居住在一所白色的房子里。巴克走到我这里满怀激情——这些旧日的激情又神秘地复苏了,仿佛受到磁极的吸力。他要对我说,他已作好准备,他的所有感情也已作好准备,为了发泄他的感情只能回到自己的家里。而这取决于我一声令下。巴克面带笑容,把他的诡计告诉了我,这确是我还没有想到的。 “明天有邮件要送……你把我藏在飞机里,送到阿加迪尔……” “可怜的老巴克!” 因为,我们身在抵抗区,怎么能帮助他潜逃呢?摩尔人在第二天,不知会进行什么样的屠杀来为这次劫持和侮辱报仇雪恨。我曾试图在机场的机械师洛贝尔格、马夏尔、阿布格拉尔的协助下,把他赎买回来。但是摩尔人不是天天遇得到觅求奴隶的欧洲人。他们大敲竹杠。 “两万法郎。” “你在取笑我们吧?” “瞧瞧他两条结实的胳膊……” 几个月来就是这样过去的。 最后摩尔人的要价降低了。我事前写信给法国一些朋友,在他们帮助下我已有能力把老巴克买下来。 这是一些颇有意思的谈判。谈判持续了一星期。十五个摩尔人和我,团团坐在沙地上,度过这一个星期。奴隶主的一个朋友,也是我的朋友,赞·乌·拉塔里,一个土匪,暗中帮着我。 跟我商量后,他对他说:“把他卖了吧,你总是要失去他的。他有病,这病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但是它长在里面。有一天会突然爆发。快把他卖给法国人吧。” 我曾经答应给另一个强盗拉吉一笔佣金,要是他帮我做成这笔买卖。拉吉劝诱奴隶主说: “有了这笔钱,你可以买骆驼、枪支、弹药。你可以带上一帮抢劫队去跟法国人打仗。这样你也可以从阿塔尔带回来三四个年轻力壮的奴隶。把这个老的处理了吧。” 他把巴克卖给了我。我把巴克倒锁在木屋里关了六天,因为要是飞机到达以前让他在外面溜达的话,摩尔人又会把他抓走,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给他解除了奴隶的身份。这也是一个颇有意思的仪式。马拉布特[11]来了,还有原来的主人和朱比角穆斯林法官伊勃拉因。这三个海盗若在离要塞二十米的地方,单是为了跟我玩恶作剧,也乐意把巴克的脑袋砍掉;这时他们热烈地拥抱了他,签下了一张正式契约。 “现在,你是我们的孩子。” 依照法律,他也是我的孩子。 于是,巴克拥抱了他所有的父亲。 他在我们的小屋里度过甜蜜的软禁生活,直到动身。他一天不止二十次,要人描述这次简单的旅程:他在阿加迪尔下飞机,在这个中途站有人交给他一张去马拉喀什的汽车票。巴克扮一个自由人,好比一个孩子扮一个探险家:这次走向生命,这辆公共汽车,这些人群,这些他将见到的城市…… 洛贝尔格受马夏尔和阿布格拉尔的委托来找我。不应该让巴克在下飞机后过挨饿的生活。他们要我把一千法郎交给他;这样巴克可以寻找工作。 这叫我想到慈善机构内那些“乐善好施”的老太太,捐献二十法郎,要求人家感恩戴德。飞机机械师洛贝尔格、马夏尔、阿布格拉尔拿出一千法郎,不是在乐善好施,更不要求人家感恩戴德。他们也不像这几个做梦也在追求幸福的老太太,出于怜悯而干这件事。他们只是促成把人的尊严归还给那一个人而已。他们跟我一样,对此是太清楚了:归家的陶醉心情一旦消除后,巴克迎面碰上的第一个忠实朋友是贫困,不到三个月他就会在某一段铁路线上,辛辛苦苦地在挖枕木。他不见得会比在沙漠跟我们一起的时候更幸运。但是他有权利回到自己的老家,恢复原来的身份。 “好啦,老巴克,去吧,做一个自由人了。” 飞机颤动了,准备起飞。巴克最后一次俯身朝向朱比角这大片萧索的荒地。在飞机前早已围了两百个摩尔人,为了看看一个奴隶走上生命的道路时,将是什么样的一副面目。假使飞机遇上故障,他们还可在远一点的地方把他抓回来。 我们向我们五十岁的新生婴儿挥手告别,把他送到世界上去碰运气,心里忐忑不安。 “别了,巴克!” “不。” “怎么!不?” “不。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 阿拉伯人阿勃达拉受我们委托,在阿加迪尔帮助巴克;我们从他那里得知巴克的最后消息。 公共汽车要到晚上才开,这样巴克有一整天的时间。他首先在小镇上,默默无言地徘徊,阿勃达拉猜到他局促不安,不由甚为感动。 “怎么啦?” “没什么……” 巴克突然摆脱了束缚,可以为所欲为,简直不知所措,还没有体会到他的新生。他隐隐然感到幸福,但是,除了这点幸福外,昨天的巴克和今天的巴克之间没有多大差别。然而,从此以后,他可以和其他人处于同等的地位,分享阳光的煦照和坐在这个阿拉伯咖啡馆凉棚下的权利。他在咖啡馆坐下来。给阿勃达拉和自己要了茶。这是他第一个趾高气扬的姿态,他的权力可能已使他换了一个人,但是跑堂给他冲茶时并不表示惊讶,好像这种姿态是很平常的。他没有领会到冲茶时,是在对一个自由人表示敬意。 “到其他地方走走。”巴克说。 他们朝着俯视阿加迪尔的卡斯巴山走去。 娇小玲珑的柏柏尔舞蹈女郎向他们走来。她们显得温良恭顺,巴克这下子相信他要重生了;这是她们不知不觉地把他迎入了生活。她们搀着他的手,温柔地把茶献给他,就像给任何其他人一样。巴克愿意谈他的新生。她们轻轻地笑了。既然他很满意,她们也为他感到满意。为了叫她们惊异,他又加了一句:“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但是这并没有叫她们惊异。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许多人又是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的…… 他又挟了阿勃达拉到城里去。他在犹太人开的铺子前踯躅,朝着海水凝视,心想可以凭自己的心意朝任何哪个方向走去,他是自由了……但是这种自由对他来说是痛苦的;尤其他发现自己与世界多么缺乏联系。 这时,过来了一个小孩,巴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小孩笑了。这不是在讨好一个主人的孩子。巴克抚摸的是一个娇弱的孩子。而他笑了。这个孩子唤醒了巴克。巴克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不是无足轻重的,就因为一个娇弱的孩子向他笑了一笑。他开始琢磨到某些东西,现在大踏步走了起来。 “你找什么?”阿勃达拉问道。 “没什么。”巴克回答说。 但是路角来了一群嬉闹的孩子把他挡住了,他停步不走。就在这里。他瞧着他们,一声不出。然后抽身朝犹太人的铺子走去,回来时抱了一大堆礼物。阿勃达拉生气了: “笨蛋,把你的钱留着!” 但是巴克听不进去了。他郑重地向每个孩子做手势。这些小手纷纷伸出来抓玩具、手镯、镶金线拖鞋。每个孩子在抓到他的宝物后,粗鲁无礼地逃跑了。 阿加迪尔的其他孩子听到这个消息,都朝着他飞奔而来,巴克给他们穿镶金线拖鞋。阿加迪尔郊区的孩子风闻此事,蹬脚而起,尖声怪叫朝着这位黑色上帝跑来,拽着他做奴隶时的旧衣服,索取他们的礼物。巴克破产了。 阿勃达拉相信他“乐疯了”。但是我相信,巴克并不是要人家分享他满心压抑不住的喜悦。 既然他自由了,他就占有了基本的财富:被人爱,走向天南地北和干活谋生的权利。这钱还有什么用呢……就像人们感到极度饥饿一样,他感到需要做一个处在人群中,与其他人打成一片的人。阿加迪尔的舞蹈女郎对老巴克表示了温柔,但是他像来时一样毫不费力地离开了她们;她们不需要他。阿拉伯咖啡馆的那个跑堂,街头的这些行人,都尊重他是个自由人,跟他平等分享他们的阳光,但是也没有哪一个表示需要他。他是自由的,而且无限的自由,直至他在地球上感觉不到一点分量。他缺少的是人与人关系中这种叫人趑趄不前的重量,这些眼泪,这些告别,这些责备,这些欢乐,这些一个人的行动不是带来安慰便是造成痛苦的东西,这些与其他人千丝万缕、得失相关的联系。但是巴克心上已压着千百种希望…… 在阿加迪尔的落日余晖和清新气息中开始了巴克的王朝;多年以来,这种清新气息是巴克唯一等待的慰藉,唯一栖身的地方。出发的时刻来临了,巴克好像当年在一群羊,而今在一群孩子的前簇后拥下,悠悠前往,在地球上留下他的第一道足迹。明天他回到亲人中间,艰难度日,维持全家的生计,恐怕也不是他衰老的双臂能够担当的,但是他在这里已经显示了真正的分量。仿佛一个天使,轻盈飘逸,过不了人间的生活,但是他可以掩人耳目,在他的腰间系上一只铅锤;巴克在千百个那么需要镶金线拖鞋的孩童拉拽下,跌跌撞撞走在大地上。 7 这就是沙漠。一部《古兰经》只不过是一套游戏规则,把沙漠变成了帝国。在原本空无一物的撒哈拉深处,搬演着一出秘密戏剧,煽动着人们的热情。沙漠中真正的人生,并不是赶了一群牛羊到处去寻找牧草,而是生生不息的行动。不屈的沙漠与一般的沙漠这两者的本质是多么不同!难道所有的人不都是这样吗?面对着这个面貌迥然不同的沙漠,我不由想起儿童时代的游戏,幽暗的金黄色花园在我们的想象中住满了天神,我们从来不曾完全认识、彻底探索过的这一平方公里,则成了无边无际的王国。我们创造了一种秘密文明,一举一动都有其风味,一事一物都有其意义,不见容于其他文明。长大成人后,在其他法则下生活过以后,这个充满童年回忆、神奇、阴冷、灼热的花园又剩下些什么呢?现在,人们归来时,怀着失望的心情,在花园外边沿着灰石砌的矮墙走去,诧异地发现从前认为无边无际的天地,竟束缚在这么一个狭小的花园中,从而明白人们永远回不到这块无边无际的天地中去了,因而,应该回去找的不是这个花园,而是当时的游戏。 但是今天抵抗区已不复存在。朱比角,锡兹内罗斯,康萨杜港,拉萨盖·艾·海拉,多拉,斯马拉,都毫无神秘可言。我们曾经朝之直奔而去的地平线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好比那些昆虫一经落入温暖的掌心,便失去原有的色彩。但是追逐这些地平线的人不是幻想的玩物。当我们闯进这些新天地里,我们没有眼花缭乱。《一千零一夜》的苏丹也没有,他追求的物质是那么精致,以致他的美丽的女奴一经接触便失去羽翼上的金粉后,在黎明时一个接一个在他的怀抱中香消玉殒。我们赖沙碛的魔力而成长,后来其他人可能在此发现油井和靠着油井的产物发财。但是他们来晚了。因为门禁森严的棕榈园或原始的贝壳粉已把它们的精华献给了我们,它们只呈献一小时的热诚,而度过这一小时的是我们。 沙漠?有一天让我接触到了它的中心。一九三五年,驾机直袭印度支那的途中,我在埃及,靠近利比亚的边境,陷困在沙里像陷困在胶里一样。我以为这回要死在那里了,下面是这件事的始末。 [book_title]第七章 沙漠中心 1 到达地中海上空,我遇到低压云。我降至二十米。阵雨猛击座舱风挡,海面好似在喷烟吐雾。为了辨清周围和不撞上一根桅杆,我作了极大的努力。 我的机械师安德莱·普雷沃,给我点了几支烟。 “咖啡……” 他消失在飞机后舱,带了一个热水瓶回来。我喝了。我不时用手指弹油门杆,以便保持在二千一百转。我朝仪表盘扫了一眼:我的臣民安分守己,每根针都在正常的位置上。我向海探望,大雨下的海面烟雾腾腾,仿佛一只巨大的热水缸。假若我驾驶的是一架水上飞机,我将会惋惜海面太“虚”。但是我驾驶的是一架陆上飞机。不论虚与不虚,我没法降落。我也说不出所以然,这给我一种虚妄的安全感。海洋不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在这里发生故障与我无关,甚至不使我感到威胁,我的装备不是用于海上飞行的。 飞行了一小时三十分后,雨势小了。云层始终很低,但是亮光已经透过云层,像欢乐的笑容。我欣赏这种慢慢转晴的天气。我猜知在我头上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轻云。为了避开雷飑,我斜着飞,因为这里已出现了第一道云隙,没有必要在飑线中心穿越过去。 我不用看已预感到这道云隙,因为我一眼瞥见正对着我的海面上,有一长溜青烟,绿洲似的颜色又深又亮,很像南摩洛哥的大麦地;当我从塞内加尔横越三千公里沙漠后,看到这些大麦地总不由心头一阵激动。这时也是一样,我感觉进入了一个可以居住的地区,心情轻松愉快。我转身向普雷沃说: “过了,这下子好啦!” “对,这下子好啦!” 突尼斯。上油的时候,我签了几张表格。但是,在我离开办公室时,听到“扑通”好像物件跌入水里的音响。这是一种闷哑的音响,没有回声。我立刻记起以前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这是汽车库的爆炸声。那个嘶哑的咳嗽声中死了两个人。我转身朝着沿跑道的公路看去:半空中灰尘微扬,两辆快速行驶的汽车相撞,霎时间一动不动,像陷进了冰堆。有人往车辆奔去,有人朝我们跑来: “打电话……叫个医生……头……” 我感到一阵揪心。命运之神在宁静的薄暮时刻又完成了一次袭击。毁了一个美人,一个聪明的头脑,还是一个生命……海盗就是这样在沙漠中蹑行,没有人听到他们在沙地上有弹性的脚步声。在营地上一时流传着劫掠的谣闻。过后一切又隐没在金黄色的寂静中。同样的和平,同样的寂静……我身边一个人说脑壳破裂了。我一点也不想打听这个毫无生气、鲜血淋漓的前额。我转身避开公路,走上我的飞机。但是我心中仍感到一种威胁。这个声音我不一会儿又听出来了。当我以时速二百七十公里擦过黑色高原时,听出这个同样嘶哑的咳嗽声,命运之神的这声“吭”将在约会的地点等着我。 往班加西飞吧。 2 飞吧。白天还有两个小时。当我抵达的黎波里塔尼亚时,我已经摘下了墨镜。沙漠上金光闪闪,上帝,这个星球是多么荒凉!又一次,在我眼中,只是种种幸运的巧合,才产生了河流、树荫和人的居住地。岩石、沙碛占了多大的部分! 但是这一切都与我漠不相关,我生活在腾云驾雾中。我感到黑夜在向我逼近,人像关在庙堂里。人关在中间,陷入孤立无助的沉思,接触到基本礼仪的秘密。这个世俗的天地已经退居一旁,即将消失了。全部景物还闪映着一片金光,但是某些东西已经开始挥发了。我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时刻更珍贵。那些对飞行怀有难言的依恋之情的人,是非常理解我的。 我渐渐放弃了太阳。放弃了发生故障时可以接待我的金色广袤土地……放弃了可以指引我道路的标志。放弃了可以让我避免触礁的横空兀立的山影。我进入了黑夜。凌空飞翔。身边仅有的是那些星星…… 这个世界是慢慢死去的。日光逐渐黯淡。土地与天空逐渐混沌不清。这块土地往上升腾,蒸气似的弥漫飘浮。最初出现的星辰像在绿水中一般闪烁不定。要等好久才会变成光芒明亮的钻石。我还要等好久才能看到流星悄然无声的行迹。有几次夜色深沉,我眼见那么多的星火划过夜空,以为在星群中掀起了大风。 普雷沃试了试固定灯和急救灯。我们在灯泡外罩上红纸。 “再加一层……” 他又加上一层,按一下开关。光线还是太亮。如在照相馆里,光线太亮会把外部世界苍白的形象遮住。有时在夜里,万物都蒙上了薄薄的白絮,光线又会把它摧毁。已是一片这样的黑夜。但是这还不是真正的人生。一钩新月还悬在空中。普雷沃又钻进后舱,带了一客三明治回来。我嚼着一串葡萄。我不饿。不饿也不渴。我也不感觉疲劳,好像还可以这样驾驶十年。 月亮死了。 班加西在黑夜中响了起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