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请你安静些,好吗
[book_author]雷蒙德·卡佛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2151
[book_dec]梭罗曾说过︰“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里。”在《请你安静些,好吗?》所收录的22则短篇小说里,我们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人生片段。它写的是我们身边毫不起眼却终日陷在生活琐事、人际关系难题里的小人物,对他们生活的现状,情绪和处境有着细微而深刻的描写与刻画。卡佛这部短篇小说处女作被当代评论家推崇为“极简主义小说”的奠基之作。与其后期的小说不同,这部小说集里收录的小说写于卡佛自称为“第一次生命”和“坏男孩雷蒙德”的日子里,为其早期生活的缩影和折射,也是他跻身文坛的首次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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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肥
我坐在朋友丽塔家里,边喝着咖啡抽着烟,边和她说这件事。
下面是我跟她讲的。
那是个清闲的星期三,荷伯把这个肥胖的男人带到我这里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肥的人,尽管他看上去挺干净,穿着也够得体。他身上所有东西都很大。但最让我难忘的是他的手指。我停下来照料他邻桌的一对老夫妇时,首先便注意到他的手指。它们看上去有常人手指的三倍大——又长、又粗,像奶油做的。
我还得照顾其他桌的客人,一桌是四个做生意的,非常难伺候。另一桌是三男一女,再加上这对老夫妇。利安得已经给胖子倒好了水,我过去之前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拿主意。
晚上好,我说。可以为您服务吗?我说。
丽塔,他块头很大,称得上巨大。
晚上好,他说。你好,可以,他说。我想我们可以点餐了,他说。
他的这种说话方式——很奇怪[说话者只有一人,但他一直使用复数“we”(我们)。]。你也这么觉得吧。他还经常发出些轻微的喘息声。
我想我们先来个凯撒沙拉,他说。然后来碗汤,多配些面包和黄油,如果可以的话。羊排,我想不会错,他说。烤土豆加上酸奶油。我们待会儿再考虑甜点。非常感谢,他说,然后把菜单还给了我。
天哪,丽塔,那些手指头啊。
我快步走进厨房,把单子递给鲁迪,他接过单子时做了个鬼脸。你知道鲁迪,他上班时就那个德行。
我从厨房出来时,玛戈——我和你提到过玛戈吗?就是追鲁迪的那一个?玛戈对我说,你的胖子朋友是谁?他真是肥得可以。
这只是一部分,我觉得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
我是在他的桌上做的凯撒沙拉,他一边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一边给面包片抹黄油,把抹好的放在一侧,在这期间他一直发出一种咝咝的喘气声。结果,我不知道是太紧张了还是怎么搞的,一下子打翻了他的水杯。
真对不起,我说。当你匆匆忙忙时往往会这样。真的很抱歉,我说。您没事吧?我马上让服务生过来收拾干净,我说。
没事,他说。没关系的,他说,喘了口气。别担心,我们不介意的,他说。我去找利安得时,胖子还冲我微笑并挥挥手,回来给他上沙拉时,我看见他把面包和黄油都吃光了。
过了一会儿,我给他拿来了更多的面包,而他已经把沙拉吃完了。你知道这些凯撒沙拉的分量有多大吗?
你真好,他说。面包太好吃了,他说。
谢谢您,我说。
嗯,太好了,他说,我们说的是实话。我们并不总是这么爱吃面包的,他说。
您是从哪儿来的?我问他。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您,我说。
他不是那种你会轻易忘掉的人,丽塔窃笑着插了一句。
丹佛,他说。
尽管有点好奇,我没再说什么。
先生,您的汤一会儿就好,我说着,走到四个生意人那桌做了点扫尾工作,非常难伺候。
给他上汤的时候,我发现面包又没了。他正把最后一片往嘴里送。
相信我,他说,我们不是每次都这么个吃法的。喘气。请你原谅我们,他说。
别担心,我说。我就喜欢看人享受自己的食物,我说。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想可能是吧。喘气。他理了理餐巾。然后拿起勺子。
天哪,他可真够肥的!利安得说。
他也没办法,我说,闭上你的嘴。
我又放了一篮面包和一些黄油。汤怎么样?我说。
谢谢,很好,他说。非常好,他说。他用餐巾擦干净嘴唇,又轻轻抹了抹下巴。是这儿本来就热还是我的原因?他说。
不是啦,这儿本来就热,我说。
也许我们应该把外套脱了,他说。
请便,我说。舒服最要紧,我说。
说得对,他说,说得非常对,他说。
但过了一会儿我见他仍然穿着外套。
我的两大桌客人已经离开了,那对老夫妇也走了。地方一下子空了下来。等我给胖子送上羊排、烤土豆和更多的面包、黄油时,他是唯一的客人了。
我在土豆上放了很多的酸奶油。在酸奶油上撒了些咸肉末和细香葱。我给他拿来了更多的面包和黄油。
一切都还好吧?我说。
好,他说,喘气。棒极了,谢谢你,他说,又喘了几口。
请慢用,我说。我打开糖罐的盖子,向里看了看。他点着头,在我离开前一直看着我。
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我是在找些什么。但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那个大肚皮怎样了?他会让你跑断腿的,哈里特说。你知道哈里特。
甜点,我对胖子说,我们有特制的绿灯笼,就是加了调味汁的布丁蛋糕,有乳酪蛋糕、香草冰激凌,还有菠萝雪葩。
我们没耽搁你吧,有没有?他说,喘着气,看上去有点担心。
没有没有,我说。当然没有,我说。慢慢来,我说。您先想着,我去给您添点咖啡。
那我们就照直跟你说吧,他说。他在椅子上动了动身体。我们想要特制甜点,但我们还想要一碟香草冰激凌。如果可以的话,上面加一滴巧克力糖浆。我们跟你说过我们饿坏了,他说。
我去厨房查看他的甜点。鲁迪说,哈里特说你从马戏团弄来个胖子,是真的吗?
鲁迪已经把他的围裙和帽子脱掉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鲁迪,他是很胖,我说,但这不是全部。
鲁迪只顾哈哈大笑。
看来她对肥胖的玩意儿感兴趣,他说。
最好小心点,鲁迪,刚走进厨房的乔安妮说。
我有点吃醋了,鲁迪对乔安妮说。
我在胖子面前摆上特制甜食和一大碗香草冰激凌,把巧克力糖浆放在旁边。
谢谢你,他说。
别客气,我说——我突然有点感动。
信不信由你,他说,我们不是每天都这么个吃法的。
我,我吃呀吃呀还是吃不胖,我说。我倒是想增点重量,我说。
千万别,他说,如果我们有其他选择的话,别这么做。但是没有选择。
接着他拿起勺子,继续吃。
然后呢?丽塔说,点着一根我的香烟,把椅子朝桌子拉近了点。故事变得有趣了,丽塔说。
完了。没别的了。他吃完甜点就走了,然后我们俩就回家了,我和鲁迪。
真是头肥猪,鲁迪说,像他平时累了那样伸了个懒腰。然后他只是笑了笑,接着看他的电视。
我烧上泡茶的水,去冲了澡。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想着如果我有了孩子,其中一个变得那么胖,会怎样。
我把水倒进壶里,摆好杯子、糖罐和奶,端着托盘来到鲁迪面前。他好像一直在想这件事。鲁迪说,我小时候认识一个胖子,是两个,非常胖的家伙。天哪,他们是胖墩。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肥猪”,这是其中一个孩子唯一的名字。我们都叫他“肥猪”,那个小孩就住在我隔壁,是我邻居。另一个孩子是后来的,他的名字就叫“站不稳”。除了老师以外大家都叫他“站不稳”。“站不稳”和“肥猪”。我要是有他们的照片就好了,鲁迪说。
我想不出来能说点什么,我们坐着喝茶,很快我就起身去睡觉了。鲁迪也站了起来,关了电视,锁上前门,开始解衣扣。
我一上床就移到床沿,面朝下趴在那儿。但鲁迪关灯上床后,马上就动了起来。虽然这是违背我的意愿的,我还是翻过身来,并稍稍放松。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他爬到我身上后,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胖。我觉得自己肥胖无比,胖到鲁迪就像个小不点一样,几乎从那儿消失了。
这个故事非常有意思,丽塔说,但我看得出来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感到沮丧,但我不想和她说这个。我已经跟她说得太多了。
她坐在那儿等着,优美的手指拨弄着头发。
等什么?我想知道。
现在是八月。
我的生活将会发生改变。我感觉到了。
[book_title]邻居
比尔和阿琳·米勒是对快乐的夫妻。但有时他们觉得孤独,因为他们被圈子里的人甩在了后面,比尔还在做他的会计工作,阿琳依然忙于她的秘书事务。他们有时谈起这个,主要是跟他们的邻居哈里特和吉姆·斯通的生活作比较。在米勒两口子看来,斯通家的日子更充实,更有希望。斯通家不是去外面吃晚饭,就是在家里招待客人,或者就借着吉姆工作的机会到全国各地旅行。
斯通家就在米勒家的对门。吉姆是机器配件公司的销售,他常把公差和私人度假结合起来。这次,斯通夫妇要外出十天,先去夏延,再去圣路易斯拜访亲友。他们不在时,米勒夫妇会帮他们照看公寓,喂猫,给花草浇水。
比尔和吉姆在车旁握手。哈里特和阿琳互挽着手臂,在嘴唇上轻吻了一下。
“玩得开心。”比尔对哈里特说。
“我们会的,”哈里特说,“祝你们也过得愉快。”
阿琳点点头。
吉姆冲她眨了下眼。“再见,阿琳。照顾好老头子。”
“我会的。”阿琳说。
“玩得开心。”比尔说。
“那还用说。”吉姆说,轻轻捶了一下比尔的胳膊。“再次感谢你们。”
斯通两口子开车离开时挥了挥手,米勒夫妇也挥了挥手。
“嗯,真希望是我们。”比尔说。
“天晓得,我们真是需要度个假了。”阿琳说。她拉过他的手臂环在腰上,一起上楼回了公寓。
晚饭后阿琳说:“别忘了。猫咪第一晚吃肝味食物。”她站在厨房门口,叠着哈里特去年从圣达菲带给她的手工桌布。
进入斯通家的公寓时,比尔深吸了口气。空气已经有些沉闷,似乎带着点甜味。电视上方日出造型的座钟指向八点半。他记得当初哈里特带着这台钟回家时,是怎样拿来对门给阿琳看的,她搂着黄铜的底座,隔着包装纸和它说话,好像这台钟是个婴儿似的。
猫咪在他的拖鞋上蹭她[原文指代猫用了“she”(她)。]的脸,然后侧身躺下。比尔走进厨房,从光亮的沥水板上堆着的罐头里选出一罐,这时猫咪噌的一下跳了起来。他留下猫咪吃食,来到卫生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闭上眼,又睁开来。他打开药柜,发现一瓶药,看了看标签——哈里特·斯通,每天一片,遵医嘱——顺手塞进了口袋里。他回到厨房,提了一大壶水去了客厅。浇完植物后,他把水壶放在垫子上,打开了酒柜。他从后面拿出一瓶皇家芝华士,就着瓶口喝了两口,用袖子擦了擦嘴,把酒瓶放回原处。
猫咪在沙发上睡觉。他关了灯,慢慢地带上门,确认关好了。他觉得自己落下了什么。
“怎么这么长时间?”阿琳说。她正跪坐在那儿看电视。
“没事。逗了一会儿猫咪。”他说,蹭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的胸部。
“我们上床吧,宝贝。”他说。
第二天下午,比尔在原本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少休息了十分钟,五点差一刻就下班了。阿琳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时,他正在停车。他等她进楼后才冲上楼梯,好在她从电梯里出来时和她碰个正着。
“比尔!老天,你吓我一跳。你回来早了。“她说。
他耸耸肩。“工作那边没什么事情。”他说。
她让他用她的钥匙开了门,他瞟了眼对门,跟着她进了屋。
“我们上床吧。”他说。
“现在?”她笑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把衣服脱了。”他笨拙地去搂她。她说:“我的天哪,比尔。”
他解掉他的皮带。
后来他们叫了中餐外卖,饭送来后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听着唱片,一言不发。
“别忘了喂猫咪。”她说。
“我也正想着这件事呢,”他说,“我马上过去。”
他为猫选了一个鱼味罐头,然后给水壶加满水去浇花。他回到厨房时,猫正在猫砂盆里抓着。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回到猫砂盆里。他打开所有的碗柜,查看罐头食品、麦片、袋装食品、鸡尾酒杯和红酒杯、瓷器、罐子和平底锅。他打开冰箱,闻了闻芹菜,咬了两口切达奶酪,啃着一个苹果走进卧室。床显得巨大无比,盖着蓬松的白色床罩,一直拖到地板上。他打开床头柜的一个抽屉,看见半包香烟,把它塞进了口袋。然后他向壁橱走去,正要打开它时,听见了前门的敲门声。
他去开门时路过卫生间,冲了抽水马桶。
“怎么这么久?”阿琳说,“你在这儿都一个多小时了。”
“真的吗?”他说。
“当然是了。”她说。
“我上了趟厕所。”他说。
“你自己家里有厕所。”她说。
“等不及了。”他说。
那晚他们又做了爱。
早晨他让阿琳打电话替他请假。他冲完澡,穿上衣服,做了点清淡的早餐。他想看书。他出去走了一圈,感觉好多了。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公寓,双手还插在裤兜里。他在斯通家门口停了停,期望能听见猫的动静。然后他走进自己家门,去厨房取钥匙。
屋里似乎比他的公寓要凉快些,也暗一些。他怀疑植物对温度有影响。他向窗外看了看,然后慢慢地穿过每个房间,琢磨着见到的每样东西,非常仔细地,一件一件地看过去。他看到了烟灰缸、各式家具、厨房用具和时钟,每样东西都看了一遍。最后他走进卧室,猫出现在他脚下。他摸了她一下,把她抱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他在床上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他闭着眼躺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伸进裤带下面。他试图回想今天是几月几号,回想斯通两口子回来的日子,然后琢磨起他们是否还会回来。他已记不得他们的长相、穿着和说话的样子了。他叹了口气,艰难地翻身下床,靠在梳妆台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打开壁橱,选了件夏威夷衬衫。他又翻了半天,找到一条烫得平平的、挂在一条棕色斜纹布裤子上面的百慕大短裤。他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短裤和衬衫,又照了照镜子。他去客厅倒了杯酒,呷着酒往回走。他穿上蓝衬衫、深色西装,戴上蓝白相间的领带,穿上黑色的尖皮鞋。酒杯空了,他又去倒了一杯。
再次回到卧室,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翘着腿,微笑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电话响了两下,没再响下去。他喝完酒,脱掉西装外套。他在上面的抽屉里乱翻了一通,找到一条女式内裤和一件胸罩。他穿上那条内裤,系紧胸罩,又在壁橱里找外面穿的。他穿上一条黑白格子裙,想把拉链拉上。他套上那件前襟带扣子的紫红色上衣。琢磨了好一会儿她的鞋,断定它们实在是不合脚。他站在客厅的窗前,隔着窗帘向外看了很久。然后回到卧室,把衣服都脱了。
他一点都不饿。她吃得也不多。他们有点害羞地看着对方,微笑着。她从桌旁站起身来,确定钥匙在架子上,很快地把碗洗了。
他站在厨房门口,吸着烟,看着她拿起钥匙。
“我去对门时你好好歇着,”她说,“看看报什么的。”她攥紧钥匙。他看上去,据她说,有点疲惫。
他想把注意力集中到新闻上,看了一会儿报纸,又打开电视。最后,他去了对门。门是锁着的。
“是我,你还在里面吗?宝贝。”他叫道。
过了一会儿锁才打开,阿琳走出来,顺手带上了门。“我去了很久了吗?”她说。
“嗯,是的。”他说。
“是吗?”她说,“肯定是逗猫咪玩得太久了。”
他琢磨着她,她把头转向一侧,手还握着门把手。
“真奇怪,”她说,“我是说——像这样进到别人家里。”
他点点头,把她的手从把手上拿开,拉着她往自己家走。他打开公寓的门。
“是很奇怪。”他说。
他注意到她背后的毛衣上粘着白色线头,她的脸通红。他开始吻她的脖子和头发,她也回身吻他。
“哦,该死,”她说,“该死,该死。”她像小女孩一样拍着手叫道:“我刚想起来。我彻底忘了我要去做的事。我没喂猫咪,也没给植物浇水。”她看着他,“是不是很蠢?”
“我不觉得,”他说,“等一会儿。我拿上烟,和你一起过去。”
她等着他锁上门,然后拉着他满是肌肉的胳膊,说:“我想我该告诉你。我发现了一些照片。”
他在走廊中间停了下来。“什么样的照片?”
“你自己去看吧。”她说,注视着他。
“是吗,”他咧嘴一笑,“在哪里?”
“在一个抽屉里。”她说。
“是吗。”他说。
然后她说:“也许他们不会回来了。”说完就对自己的话感到很吃惊。
“有可能,”他说,“什么都可能发生。”
“或者也许他们会回来,而且……”但她没把话说完。
他们拉着手走过短短的过道。他说话时,她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钥匙,”他说,“把钥匙给我。”
“什么?”她说,瞪着那扇门。
“钥匙,”他说,“钥匙在你那儿。”
“我的天哪,”她说,“我把它忘在里面了。”
他试了试门把手。锁着的。她跟着试了试,转都转不动。她张着嘴,呼吸加重,期待着。他张开手臂,她扑了进去。
“没关系的,”他对着她的耳朵说,“看在老天的分上,放松点。”
他们站在那儿,抱着对方。他们靠着大门,像是在抵挡一阵大风,极力保持着平衡。
[book_title]主意
晚饭后,我已经在厨房餐桌旁黑着灯坐了一个小时,注视着外面。今晚他要是想干这件事的话,现在是时候了,甚至都晚了一点。我已有三晚没见到他了。但今晚卧室的窗帘开着,里面灯火通明。
直觉告诉我今晚有戏。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他打开纱门,从房子后面的门廊上走了出来,穿着T恤衫和既像百慕大短裤又有点像游泳裤的东西。他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就从门廊上跳进了阴影里,沿着房子的一侧往前走。他动作很快。如果不是一直盯着,我根本就发现不了他。他在亮着灯的窗前停了下来,向里张望着。
“弗恩,”我喊道,“弗恩,快一点!他出来了。你最好快点!”
弗恩在客厅里读报纸,电视开着。我听见他扔下了报纸。
“别让他看见你!”弗恩说,“别在离窗子太近的地方站起来!”
弗恩总是这么说:别在太近的地方站起来。我觉得,弗恩对偷看这件事有点难为情。但我知道他乐于此事。他自己也承认。
“灯关着,他看不见我们。”我总是这样回答。这件事已经持续了三个月。准确点说,是从九月三号开始的。起码,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在那儿。我不知道在此之前已经进行了多久。
那天晚上我差一点就给警察打电话,直到认出了是谁在那里。幸亏弗恩对我作了解释。尽管那样,我还是花了点时间来弄懂这件事。但从那晚起我就一直监视他,我可以告诉你他平均每两到三晚就出来一次,有时更频繁。我见过他下雨天也待在那儿。实际上,如果下雨的话,我打赌你肯定能见到他。但今晚是晴天,有风,还有月亮。
我们跪在窗子后面,弗恩清了清嗓子。
“你看他。”弗恩说。弗恩在吸烟,需要弹烟灰时他就弹在手掌里。他吸的时候把烟从窗前移开。弗恩总是在吸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他睡觉时烟灰缸就放在离头不到三英寸的地方。我半夜醒来,他会跟着醒来,吸烟。
“天晓得。”弗恩说。
“她有什么其他女人没有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我对弗恩说道。我们盘腿坐在地上,只把头露出窗台,看着这个站在自己卧室窗外朝里面张望的男人。
“就那么回事。”弗恩说。他在我耳朵跟前清了清嗓子。
我们紧盯对面看着。
我现在能隐约地看出窗帘后面有个人。她肯定是在脱衣服。但我看不清细节。我睁大眼睛。弗恩戴着他的老花镜,所以他看得比我要清楚。突然,窗帘拉开了,那个女人把后背转向窗户。
“她现在想干吗?”我说,我心里其实很清楚。
“天晓得。”弗恩说。
“她在干吗,弗恩?”我说。
“她在脱衣服,”弗恩说,“你以为她在干什么?”
稍后,卧室的灯关掉了,那个男人开始沿着墙根往回走。他打开纱门,闪了进去,过了一小会儿,其他的灯也熄灭了。
弗恩咳个不停,摇晃着自己的脑袋。我打开灯。弗恩就这么跪坐在那里。稍后他站起身来,点了一根烟。
“总有一天我要告诉那个垃圾货我对她的看法。”我看着弗恩说。
弗恩好像笑了一下。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哪天我在商场碰到她,我会当面跟她讲。”
“我不会那么做的。你这是何必呢?”弗恩说。
但我看得出来他认为我没当真。他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他眯起眼睛,舌头在嘴里转了转,就像他平时想问题时那样。然后,他的面部表情起了变化,他搔了搔下巴。“你不会做这样的事的。”他说。
“等着瞧吧。”我说。
“妈的。”弗恩说。
我跟着他进了客厅。过后我们总是这样,都有点神经兮兮的。
“你等着。”我说。
弗恩把烟摁灭在一个大烟灰缸里。他站在他的皮椅子旁,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
“从来就没什么好节目。”他说。然后他又说了些什么。“也许他那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弗恩又点着一支烟,“你不懂。”
“谁要是敢向我的窗户里看,”我说,“警察会找到他们头上的。除非是加里·格兰特[加里·格兰特(Gary Grant,1904—1986),美国著名男演员。]。”我说。
弗恩耸耸肩。“你根本就不懂。”他说。
我肚子有点饿。我翻了翻厨柜,又打开了冰箱。
“弗恩,你要吃点什么吗?”我喊道。
他没有回答。我能听见卫生间的水声。我觉得他可能要吃点什么。晚上这个时候我们总会觉得饿。我把面包和午餐肉放到桌子上,又打开一个汤罐头。我取出些饼干和花生酱、冷肉块、咸菜、腌橄榄和薯片。我把东西都放在了桌子上。我又想到了苹果派。
弗恩穿着浴衣和法兰绒睡裤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是湿的,耷在后脑勺上,身上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他看着桌上的东西。他说:“来碗加红糖的玉米片怎么样?”他坐了下来,在盘子边上摊开报纸。
我们吃着点心。烟灰缸里堆满了橄榄核和他的烟头。
吃完后,弗恩咧嘴一笑,说:“什么东西那么好闻?”
我走到烤箱跟前,取出两块苹果派,上面盖着融化了的奶酪。
“看上去真不错。”弗恩说。
过了一小会儿,他说:“一点都吃不下了。我去睡了。”
“我就来,”我说,“我把桌子清理一下。”
我把盘子里的东西扫到垃圾桶里,这时看见了蚂蚁。我凑近看了看。它们从水池底部管道的下面爬出来,源源不断,从桶的一侧爬上来,再从另一侧爬下去,来来回回。我从一个抽屉里找出一罐杀虫剂,把垃圾桶里里外外喷了一遍,又把水池下方够得到的地方都喷了。然后,我洗洗手,最后巡视了一遍厨房。
弗恩睡着了。他在打呼噜。几个小时后,他就会醒过来,去上厕所,吸烟。床脚的一台小电视还开着,但画面在晃动。
我想告诉弗恩蚂蚁的事。
我慢慢地做着上床前的准备,调好电视画面,钻进被子。弗恩发出他睡觉时常有的动静。
我看了会儿电视,是场脱口秀,我不喜欢脱口秀。我又开始想那些蚂蚁。
没多久,它们就在我的想象中充满了整个屋子。我琢磨着要不要把弗恩叫醒,告诉他我正在做噩梦。但我没说,从床上爬起来,拿上了那罐杀虫剂。我又看了看水池下方,蚂蚁都不在了。我打开所有的灯,直到整座屋子都被照得亮晃晃的。
我不停地喷洒着。
最终,我拉起厨房的窗帘,向外看了看。已经很晚了。风刮着,我听见树枝发出的噼啪声。
“垃圾货,”我说,“贱主意!”
我甚至用了一些更难听的语言,一些不能复述的东西。
[book_title]他们不是你的丈夫
厄尔·奥伯是个失业的推销员,他妻子多琳夜间在镇边上一家通宵咖啡屋当女招待。一天晚上,厄尔正喝着酒,突然决定去那家咖啡屋转一圈,再吃点什么。他想看看多琳工作的地方,还想看看能不能从那儿蹭点白食。
他坐在柜台前,研究菜单。
“你来这儿干吗?”多琳看见他坐在那儿,问道。
她把一份菜单递给厨师。“厄尔,你想来点什么?”她说,“孩子们都好?”
“他们很好,”厄尔说,“我要杯咖啡,再来一个二号的三明治。”
多琳写了下来。
“有机会吗?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对她说,眨了眨眼。
“没有,”她说,“这会儿别跟我说话。我正忙着呢。”
厄尔喝着咖啡,等着三明治。两个穿西装的男人,领带松着,领口敞着,坐到了他的身边,点了咖啡。多琳提着咖啡壶走开后,其中的一个男人对另一个说:“瞧那屁股,我简直不敢相信。”
另一个笑了。“我见过更棒的。”他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第一个说,“不过有些蠢货就喜欢她们那玩意儿肥肥的。”
“我可不是。”另一个说。
“我也不喜欢,”第一个说,“我刚才就是这个意思。”
多琳把三明治摆在厄尔的面前。三明治边上放着炸薯条、卷心菜沙拉和酸黄瓜。
“还要什么?”她说,“来杯牛奶?”
他没说什么。见她还站在那儿,他摇了摇头。
“再给你来点咖啡。”她说。
她提着咖啡壶回来,为他和另外那两人加了咖啡。然后,她拿起一个盘子,去盛冰淇淋。她握着勺子,弯腰去舀桶里的冰淇淋。白色的裙子一下子贴住了她的臀部,沿着她的大腿慢慢往上滑,露出了粉色的束腰内衣,结实、灰白的大腿,腿上有些许细毛,血管毕露。
那两个坐在厄尔身边的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抬了抬眉毛。另一个咧嘴一笑,眼睛从杯子上方直勾勾地盯着多琳看,她正用勺子往冰淇淋上浇巧克力糖浆。当她开始摇鲜奶油罐时,厄尔站了起来,他丢下食物,朝门口走去。他听见她在喊他,但没有回头。
他去孩子们的房间看了看,然后来到另一间卧室,脱掉衣服。他盖上床单,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某种感觉涌上他的脸,并蔓延到肚子和腿上。他睁开眼睛,脑袋在枕头上翻来覆去。后来,他侧过身体,睡着了。
早晨,把孩子们送去上学后,多琳走进卧室,拉起百叶窗。厄尔已经醒了。
“你自个儿照照镜子吧。”他说。
“什么?”她说,“你说什么?”
“照照镜子瞧瞧你自己。”他说。
“瞧什么?”她说。不过她已经朝梳妆台上的镜子望去,把头发从肩头拨开。
“怎样?”他说。
“什么怎样?”她说。
“我不想多说,”他说,“不过我想你最好考虑一下节食。我说真的,不开玩笑,我觉得你可以减掉几磅。别发火。”
“你说什么呀?”她说。
“我刚才说了,我觉得你应该减掉几磅。就几磅。”他说。
“你过去从来没说过呀。”她说。她把睡袍撩过臀部,转身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肚子。
“过去我没觉得这是个问题。”他说,斟酌着字句。
睡袍仍然堆在腰上,多琳背对着镜子,转过头来看自己。她用一只手托起半边屁股,又把它放下来。
厄尔合上了眼睛。“也许是我想错了。”他说。
“我想我可以减一点。不过很难。”她说。
“你说得对,是不容易。”他说,“不过我会帮你的。”
“也许你说得没错。”她说。她松手放下睡衣,望着他,然后,她脱掉了睡衣。
他们讨论了节食的方法,蛋白质节食法、蔬菜节食法、柚子汁节食法。不过他们发现没钱买蛋白质节食法所需要的牛排。多琳说她不喜欢吃太多的蔬菜。她也不怎么喜欢柚子汁,不知道该如何进行这种节食法。
“要不算了吧。”他说。
“不,你是对的,”她说,“我要想点办法。”
“运动怎么样?”他说。
“我在那儿运动得够多了。”她说。
“那就别吃东西,”厄尔说,“好在就几天。”
“好吧,”她说,“我试试看吧。如果就几天的话,我可以试一试。你说服我了。”
“我是个成事者。”厄尔说。
他算了算他们活期账户上的余额,然后开车去了折扣商店,买了一台浴室秤。女店员结账时,他看了她一眼。
回家后,他让多琳脱光衣服站到秤上。看见那些血管时,他皱了皱眉头,用手指头划过她大腿上露出的一根血管。
“干什么?”她说。
“没干什么。”他说。
他看看秤,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个数字。
“好了,”厄尔说,“就这样吧。”
第二天,他几乎整个下午都在面试。雇主是个大块头,他一瘸一拐地领着厄尔去库房看那些卫生间设备。他问厄尔能不能接受出差。
“当然可以。”厄尔说。
那人点点头。
厄尔笑了。
开门之前他就听见了电视的声音,他穿过客厅时,孩子们连头都没抬。多琳在厨房里,穿着工作服,正在吃炒鸡蛋和咸肉。
“你在干什么?”厄尔说。
她鼓着两腮,继续嚼着食物。不过,她马上又把所有东西都吐到餐巾纸里。
“我忍不住了。”她说。
“蠢货,”厄尔说,“吃吧,继续吃吧!继续吃啊!”他走进卧室,关上房门,躺在被子上。他还能听见电视的声音。他把手垫在头底下,看着天花板。
她打开门。
“我再试一次吧。”多琳说。
“好吧。”他说。
第三天早晨,她把他叫进浴室。“看。”她说。
他看了看秤上的数字。然后拉开抽屉,拿出那张纸,在她的笑声里又看了一遍秤。
“减了四分之三磅。”她说。
“有进步。”他说,拍了拍她的屁股。
读完分类广告后,他去了州职业介绍所。每三四天,他就得开车去某个地方面试,晚上回来后,他数她得的小费。把一美元的票子放在桌子上抹平,然后把五美分、十美分和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一美元一美元地码起来。每天早晨,他都要让她过过秤。
两周内,她就减了三磅半。
“我吃得很少,”她说,“我一整天都饿着自己,上班时也一样,积少成多。”
但一周以后,她竟一下子掉了五磅。再一周后,九磅半。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她只好动用租房的钱,买了一套新制服。
“上班时,大家都在议论。”她说。
“都在说什么?”厄尔说。
“说我的脸色太苍白了,”她说,“说我都不像我自己了。他们担心我体重掉得太多了。”
“掉多了有什么不好?”他说,“你不用理他们。让他们少管别人的闲事。他们不是你的丈夫。你又不是非得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可我得和他们在一块儿工作呀。”多琳说。
“这没错,”厄尔说,“但他们不是你的丈夫。”
每天早晨,他都跟她走进浴室,等她站到秤上去。他跪着,手里拿着铅笔和纸。纸上写满了日期、星期几、数字。他读完秤,对照纸片看看,或是点点头,或是噘噘嘴。
现在多琳待在床上的时间多了起来。孩子们上学后,她又回到床上睡觉。下午上班之前也要先睡一会儿。厄尔帮着做家务,自己看电视,让她睡觉。所有采购的事他都包了,还得不时外出面试工作。
一天晚上,把孩子们弄上床后,他关了电视,决定出去喝几杯。酒吧打烊后,他开车去了咖啡店。
他坐在柜台前等着。她看见了他,说:“孩子们都没事?”
厄尔点点头。
他不慌不忙地点餐。看着她在柜台后面转来转去。最后,他要了份乳酪汉堡。她把单子递给厨师,又去招呼别的顾客。
另一个女招待提着咖啡壶过来,给厄尔的杯子倒满咖啡。
“你朋友叫什么来着?”他说,并朝自己的妻子点了下头。
“她叫多琳。”女招待说。
“她看上去跟我上次来这儿时大不一样了。”他说。
“我不知道。”女招待说。
他吃着汉堡,喝着咖啡。不时有人在柜台前坐下,又有人离去。柜台前的客人大部分由多琳招待,其他女招待偶尔也过来帮着开单子。厄尔看着他的妻子,非常留心地听着。有两次,他因为要去洗手间,不得不离开座位。每次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漏掉了什么。第二次回来,他发现自己的杯子被收走了,位子也被另一个人占了。他端了张凳子,坐在了柜台的一端,靠着一位穿条纹衬衣、年龄稍长的人。
“你要什么?”多琳又见到厄尔时说,“还不回家?”
“给我来点咖啡。”他说。
厄尔身旁的人正在看报纸。他抬起头来,看着多琳给厄尔倒了杯咖啡。多琳走开时,他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报。
厄尔呷着咖啡,等那个男人开口。他用眼角瞟着那人。那人吃完以后,把盘子推到一边,点上一支烟,把报纸对折起来,继续往下看。
多琳走过来,撤走了脏盘子,给那人添了点咖啡。
“你觉得她怎么样?”多琳走到柜台那边时,厄尔朝她点着头,问那个男人,“你不觉得她有点特别吗?”
那人抬起头。他先看了眼多琳,又看了眼厄尔,然后低头继续看报纸。
“嗨,你觉得怎样?”厄尔说,“我问你呢。看着好还是不好?告诉我。”
那人把报纸翻得哗哗响。
当多琳又朝柜台走过来时,厄尔拍拍那人的肩说道:“让我来告诉你,听着。看着她的屁股,瞧我的。”“我能来一杯巧克力圣代吗?”厄尔朝多琳叫道。
她在他面前站定,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拿起盘子和冰淇淋勺。她靠着冰柜,弯下腰,用勺子去挖冰淇淋。厄尔看了看那个男人,多琳的裙子爬上她的大腿时,他朝那人眨眨眼,不过那人正看着另一个女招待。然后那人把报纸夹在胳膊下面,伸手去掏口袋。
另一个女招待径直朝多琳走过来。“这个家伙是谁?”
“哪个?”多琳四处张望着,手里还端着盛冰淇淋的盘子。
“他呀,”女招待说着,冲厄尔点了下头,“这个蠢货究竟是谁?”
厄尔挤出他最美妙的微笑。他保持着这个笑容,直到感觉自己的脸都变形了。
但是那个女招待只是盯着他看,多琳开始慢慢地摇头。那个男人在杯子旁边放了些零钱,站起身来,也在等答案。他们都盯着厄尔。
“他是个推销员。他是我的丈夫。”多琳耸耸肩,终于说道。她把没盛完的巧克力圣代推到他面前,转身给他结账去了。
[book_title]你是医生吗?
听到电话铃声,他穿着睡衣拖鞋从书房里跑出来。十点多了,肯定是妻子打来的。她外出时每晚都打电话回来。总是这么晚,在喝过几杯以后。她是做采购的,这一周她都在外出差。
“喂,亲爱的。”他说。“喂。”他又说了一遍。
“你是谁?”一个女人问道。
“哎,你是谁?”他说,“你打的是哪个号码?”
“等一下,”女人说,“273-8063。”
“这是我的号码,”他说,“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不知道。我下班回来后看见的,写在一张纸条上。”女人说。
“谁写的?”
“不知道,”女人说,“我猜是那个保姆写的,肯定是她。”
“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的,”他说,“这是我的号码,是不公开的。你要是把它给扔了,我会很感激的。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女人说。
“还有别的事吗?”他说,“不早了,我还有事。”他不想显得失礼,只是有点害怕去冒这个险。他在电话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说:“我并不是有意唐突的,只是想说时间不早了。我有点担心,你怎么这么巧就有了我的号码。”他脱了拖鞋,开始按摩自己的脚,等她回答。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告诉过你,我在一张纸条上发现的,纸条上别的都没写。明天见到安妮塔,就是那个保姆,我会问她的。我并不是想打扰你,我只是刚看见这张便条。下班后我一直待在厨房里来着的。”
“没什么,”他说,“忘了这件事吧,把它扔了就行了,忘了它。没事,不用放在心上。”他把听筒从一个耳朵移到另一个耳朵。
“您听上去像个好人。”女人说。
“像吗?嗯,你真客气。”他心里知道该把电话挂了,但在安静的房间里,听见别人说话的声音,哪怕是自己的声音,都让人有种愉快的感觉。
“哦,像,”她说,“我听得出来。”
他把脚放了下来。
“冒昧地问一下,怎么称呼您?”她问道。
“我叫阿诺德。”他说。
“名字呢?”她说。
“阿诺德就是我的名字。”他说。
“哦,对不起,”她说,“阿诺德是你的名字,那么尊姓呢?阿诺德?你姓什么?”
“我真的要挂了。”他说。
“阿诺德,看在上帝分上,我叫克莱拉·霍尔特。该称呼你,阿诺德什么先生?”
“阿诺德·布赖特,”他说,很快又补充道,“克莱拉·霍尔特,很好。但我真的该挂了,霍尔特小姐,我在等一个电话。”
“对不起,阿诺德,我不是有意占用你的时间的。”她说。
“没关系,”他说,“和你聊得很开心。”
“谢谢你这么说,阿诺德。”
“可以等一下吗?”他说,“我得去找个东西。”他去书房拿了支雪茄,用书桌上的打火机慢慢点着,再摘下眼镜,对着壁炉上方的镜子照了照。当他拿起话筒时,他有点担心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喂?”
“喂,阿诺德。”她说。
“我还以为你大概已经把电话挂了。”
“哦,怎么会。”她说。
“说到你有我的号码这件事,”他说,“我觉得没什么,把它扔了就行了。”
“我会的,阿诺德。”她说。
“好的,那么我该说再见了。”
“当然,”她说,“那么再见吧。”
他听见她吸了口气。
“我知道我在强人所难,阿诺德,你觉得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见面谈谈吗?就几分钟?”
“恐怕不行。”他说。
“就一分钟,阿诺德。找到你的电话号码和一切的一切。对此我有种强烈的预感,阿诺德。”
“我是个老头子。”他说。
“哦,你不是。”她说。
“真的,我很老了。”他说。
“阿诺德,我们能找个地方见见吗?是这样的,我并没有告诉你所有的事,还有些事没对你讲。”这个女人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喂?”
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他准备上床时,妻子来了个电话,他听得出来她有点喝醉了。他们聊了一会儿,但他没有提刚才的那个电话。后来,在他铺床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喂,我是阿诺德·布赖特。”
“阿诺德,很抱歉电话给挂断了。我刚才说了,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见一面。”
第二天下午,他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见一阵电话铃声。他丢下公文包,没顾上脱下外套、帽子和手套,便一步跨到桌前,拿起了话筒。
“阿诺德,很抱歉又来打扰你,”那个女人说,“但你今晚九点或九点半左右务必来我家一趟。你能为我这么做吗?阿诺德?”
听见她提到他的名字,他的心动了一下。“不行。”他说。
“求你了,阿诺德,”她说,“很重要的事,不然我不会求你的。谢丽尔得了感冒,我现在担心她会传染给儿子,今晚我离不开。”
“你丈夫呢?”他等着。
“我没结婚,”她说,“你会来的,是吧?”
“我没法保证。”他说。
“我求你来一趟。”说完,她飞快地给出她的地址,把电话挂了。
“我求你来一趟。”他重复了一遍,手里还拿着话筒。他慢慢脱掉手套和大衣,觉得自己应该小心点。去盥洗室洗脸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发现自己还戴着帽子。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去见她。他脱了帽子,摘下眼镜,用肥皂洗了洗脸,又检查了一遍手指甲。
“确定是这条街?”他问司机。
“是的,那栋房子就是。”司机说。
“往前开,”他说,“这条街到头了放我下来。”
他付了车费。那栋房子的阳台被高层窗户里漏出来的光照亮。可以看见阳台上的花盆和一些零散放置的户外家具。其中的一个阳台上,一个穿着汗衫的大汉靠着栏杆,看着他向大门走去。
他按了一下写着“克·霍尔特”的牌子下方的按钮,蜂鸣器响了一下,他退回到门口,走了进去。他慢慢地爬着楼梯,每上一级都要停一下。他想起了卢森堡的那家旅馆,多年前他和妻子在那儿爬过五截楼梯。他感到侧面突然一阵剧痛,他在想象他的心脏,想象他的腿被折断了,想象他重重地摔到楼梯的底层。他掏出手拍,擦了擦额头,又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等着心跳慢下来。
他往过道尽头看了看,公寓里很安静。来到她的门前,他脱了帽子,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胖胖的穿着睡衣的小女孩。
“你是阿诺德·布赖特?”
“对,是我,”他说,“你妈妈在家吗?”
“她说让你进来,她让我告诉你她去药店买止咳糖浆和阿司匹林了。”
他关上身后的门。“你叫什么?你妈妈告诉过我,我忘记了。”
见小女孩不说话,他又试了试。
“你叫什么来着?是叫雪莉吧?”
“谢丽尔,”她说,“谢——丽——尔。”
“是是,我想起来了。不过,你得承认,我说的也差不多。”
她坐在房间一头的垫子上,看着他。
“你生病了,是吗?”他问道。
她摇了摇头。
“没生病?”
“没有。”她说。
他四下看了看。房间被一盏金色的落地台灯照亮,灯杆上面固定着一个大烟灰盘和一个放杂志的架子。远处靠墙的一台电视开着,声音很小。一条窄窄的过道通向后面的房间。火炉烧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咖啡桌上放着发卡和发卷,沙发上扔着一件粉红色的浴袍。
他又看了一眼孩子,然后抬头看了看厨房和厨房与阳台之间的那道玻璃门。门没有关严,他想起了那个穿汗衫的大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妈妈出去有一会儿了。”女孩说,她像是突然醒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帽子,身体往前倾了倾,看着她说:“我想我还是回去吧。”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门打开了。一个瘦小苍白、脸上有雀斑的女人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个纸袋子。
“阿诺德,见到你真高兴!”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显得有点拘束。她抱着纸袋子,一边奇怪地摇着头,一边朝厨房走去。他听见橱柜的门响了一下,孩子坐在垫子上看着他。他把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上,再换回来。他把帽子戴上又脱下,这时她又出现了。
“你是医生吗?”她问道。
“不是,”他吃了一惊,“我不是。”
“谢丽尔病了,你瞧,我一直在外面买东西。你为什么不让这位先生把外套脱了?”她转过身来问孩子。“请你原谅她,我们不常有客人。”
“我不能待在这儿,”他说,“我真的不该来的。”
“请坐,”她说,“我们这样没法说话。让我先给她吃点药,然后我们再聊。”
“我真的该走了,”他说,“听你电话里的口气,我以为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我真的该走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发现自己手上一直做着轻微的动作。
“我先把泡茶的水烧上。”他听见她说,就像她根本没听见他刚才说的话。“给谢丽尔吃完药,我们就可以聊聊了。”
她搂着孩子的肩膀,把她领进厨房。他看见她拿起一把勺子,又拿起一个药瓶,看了一眼标签后,打开盖子倒出两剂药。
“好宝贝,向布赖特先生说晚安,然后回你的房间。”
他冲孩子点了点头,跟着女人进了厨房。他没有坐她指定的那把椅子,而是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这样他就可以面对阳台、过道和小客厅。“你介意我抽支雪茄吗?”他问道。
“没关系,”她说,“我不介意雪茄的味道,你抽吧。”
他决定不抽了。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摆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这件事我还是没搞懂,”他说,“说真的,对我来说太不寻常了。”
“我能理解,阿诺德,”她说,“你也许想听听我是怎么得到你的号码的?”
“确实想。”他说。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等着水烧开。他能听见电视的声音,他四下看了看厨房,又看了一眼阳台。水开了。
“你该告诉我号码的事了。”他说。
“对不起,阿诺德,你说什么?”她说。
他清了清嗓子。“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他说。
“我问了安妮塔,那个保姆,对,这你已经知道了。反正她告诉我,她在这儿上班时来了个电话,是找我的。留了回电号码,她写了下来,就是你的电话号码。就这些。”她拿着杯子在面前晃来晃去,“对不起,我无法告诉你更多了。”
“水开了。”他说。
她拿出勺子、牛奶和糖,把开水浇到茶袋上。
他往茶里加了点糖,搅了搅。“你说有急事我才来的。”
“哦,那个,阿诺德,”她说,转过脸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说,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那么,没什么事?”他说。
“不,我是说‘对’,”她摇了摇头,“正如你所说的,没什么事。”
“知道了,”他不停地搅着他的茶,“这太不寻常了。”过了一会儿,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相当不寻常。”他无力地笑了笑,把茶杯放在一边,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唇。
“你不是要走吧?”她问道。
“我必须走了,”他说,“我得回家等一个电话。”
“等会儿,阿诺德。”
她把椅子向后一滑,站了起来。她的眼珠是淡绿色的,深陷在苍白的脸上,四周是些许深黑色,起先,他还以为那是她化的妆。他对自己感到震惊,明知会因此瞧不起自己,但还是站了起来,笨拙地用胳膊搂住她的腰。她接受了他的吻,颤抖着,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
“太晚了。”他说着,松开了她,有点站不稳地转过身来。“和你待在一起非常愉快,但我真要走了,霍尔特太太,谢谢你的招待。”
“你还会再来的,是吧,阿诺德?”她说。
他摇了摇头。
她跟着他走到门前,这时他伸出手来。他能听见电视的声音,他很确定音量被调大了。他想起了另一个孩子——那个男孩。他在哪儿?
她拉过他的手,快速地把它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一定不要忘记我,阿诺德。”
“不会的,”他说,“克莱拉,克莱拉·霍尔特。”
“我们聊得很愉快。”她说。她用手掸掉他外套衣领上的什么东西,一根头发,或是一根线头。“我很高兴你能来,我确信你还会再来的。”他仔细地打量她,她却看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那么——晚安,阿诺德。”她说完就关上了门,差点夹住他的外套。
“真奇怪。”他一边下楼一边说。走到街上,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停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房子,无法确定哪个阳台是她家的。穿汗衫的大汉靠着栏杆,略微动了一下身子,一直俯视着他。
他把手放在外套的口袋里,开始往回走。他刚到家,就听见了电话铃声。他手里捏着钥匙,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直到铃声停了下来。他缓缓地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隔着衣服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过了一会儿,他走进了卧室。
几乎同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这次他拿起了话筒。“阿诺德,我是阿诺德·布赖特。”他说。
“阿诺德?天哪,今晚我们也太正式了!”他妻子语气强硬,又带着调侃的味道。“我从九点起就不停地给你打电话。出去快活了,阿诺德?”
他琢磨着她的声调,没有吭声。
“你还在吗,阿诺德?”她说,“你听上去像变了一个人。”
[book_title]父亲
婴儿就躺在大床边上的摇篮里,穿着睡衣,头戴白帽。摇篮刚刚刷过漆,上面系着蓝丝带,里面垫着蓝色的被子。母亲刚刚下床,还没完全恢复。她和婴儿的三个小姐姐、祖母都围着婴儿站着,看他怎样盯着别人看,不时把拳头举到自己的嘴边。他一点都不笑,但时不时就眨眨眼睛,当其中一个女孩挠他的下巴时,他会把舌头从嘴唇里吐出来又缩回去。
父亲在厨房里,能听见她们逗婴儿玩时发出的声音。
“宝贝,你到底爱谁呀?”菲利斯一边胳肢他的下巴一边问。
“他爱我们大家,”菲利斯说,“但他最爱爸爸,因为爸爸也是个男孩。”
祖母在床边坐下,说:“你们看看这条小胳膊!这么胖。还有这些小手指头!和他妈妈的一样!”
“多可爱!”母亲说,“多么健康,我的小乖乖。”她弯下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又摸了摸盖住他胳膊的被子。“我们都爱他。”
“但是他像谁?他像谁呀?”艾丽丝喊道,她们都靠近摇篮,想看看婴儿像谁。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卡罗尔说。
“所有小宝宝的眼睛都漂亮。”菲利斯说。
“嘴唇像他祖父。”祖母说,“你看看他的嘴唇。”
“很难说……”母亲说,“我不这么觉得。”
“鼻子!鼻子!”艾丽丝叫喊道。
“鼻子怎么了?”母亲问。
“看上去像是谁的鼻子。”女孩回答道。
“不,我不知道,”母亲说,“我觉得不像。”
“这嘴唇……”祖母喃喃自语道,“这些小手指头……”说着她把婴儿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摊开他的手指。
“小宝宝到底像谁?”
“他谁都不像。”菲利斯说。她们往前靠得更近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卡罗尔说,“他像爸爸!”她们更仔细地看着婴儿。
“可是爸爸又像谁呢?”菲利斯问。
“爸爸像谁呢?”艾丽丝重复道,她们都立刻朝厨房看去,坐在桌旁的父亲背对着她们。
“为什么?谁都不像!”菲利斯说完轻声哭了起来。
“嘘。”祖母说,看向别处,又回过头来看着婴儿。
“爸爸谁都不像!”艾丽丝说。
“可是他总得像一个人呀。”菲利斯说,用一根丝带擦了擦眼睛。除了祖母,所有人都看着坐在桌旁的父亲。
他已从椅子上转过身来,发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book_title]没人说一句话
我能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说话。我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们在争吵。过了一会儿,争吵声消失了,她哭了起来。我用胳膊捅了捅乔治。我以为他会醒过来,跟他们说点什么,好让他们觉得内疚而停下来。但乔治就是这么一个浑球,他开始又踢又叫。
“别捅我,你这个浑蛋,”他说,“我告状去!”
“你这个笨狗屎,”我说,“你就不能聪明一回?他们在吵架,妈在哭。你听。”
他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听了一会儿。“我才不管呢。”说完他就转过身,面朝墙壁接着睡觉了。乔治是天底下最大的浑球。
后来,我听见爸爸离开家去赶公交车,出门时他使劲摔了一下前门。她告诉过我,他想把这个家拆了。我不想听这些。
过了一会儿,她进来叫我们去上学。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古怪,我也说不清楚。我说我肚子不舒服。已经是十月的第一周了,我还没旷过一次课,她还能说什么?她看着我,但似乎在想别的事。乔治醒了,在听。我从他在床上扭动的姿势就知道他醒着。他在等着事态发展,好决定下一步该干什么。
“好吧。”她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就在家待着吧。但不许看电视,记住了。”
乔治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也病了,”他对她说,“我头疼。他整夜都在捅我踢我,我一晚上都没睡着。”
“够了!”她说,“乔治,你上学去!不许你待在这儿,整天和你哥打架。现在就起床穿衣服,我可是说话算话的,今天早上我不想再干一仗了。”
乔治等她离开房间后,才从床脚爬下来。“浑蛋。”他说完,把我的被子一下子全掀开了,然后躲进了卫生间。
“我会宰了你。”为了不让她听见,我压低了声音。
我在床上一直待到乔治去上学。当她准备去上班时,我说我想学习,让她为我在沙发上铺个床。咖啡桌上放着埃德加·赖斯·巴勒斯[埃德加·赖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1875—1950),美国小说家,擅长科幻小说和犯罪小说,人猿泰山(Tarzan)的创造者。]的书,那是我的生日礼物,还有我的社会学课本。但我不想看书,希望她快点离开,我好看电视。
她在冲抽水马桶。
我等不及了。我打开电视,关掉声音。我来到厨房她放大麻烟的地方,从烟盒里抖出三支来,把它们放在碗碟柜里,然后回到沙发上,开始读《火星公主》。她从房间里出来,瞟了一眼电视,但没说什么。我的书是摊开的。她在镜子前拢了拢头发,进了厨房。她出来时,我赶忙低下头看书。
“我要迟到了。再见,甜心。”她没提看电视的事。昨晚她说过:要不是自己给自己打气,她真是一点上班的心情也没有。
“别用火,你不需要开炉子煮东西。饿了的话,冰箱里有金枪鱼。”她看着我,“但你要是肚子不舒服,最好什么都别吃。不管怎么说,你都不需要点炉子。听见没有?吃点药,甜心,希望晚上你的肚子就好了。也许今晚我们都会好受一点。”
她站在门廊那儿,转着门把手,看上去像是要说点别的。她穿着白衬衫、黑裙子,系着黑色的宽腰带。有时她说这是她的套装,有时又说这是她的工作服。打我记事起,这套衣服不是挂在壁橱里,就是挂在晾衣绳上,不是在晚上被手洗,就是在厨房里被烫平。
她的工作时间是星期三到星期日。
“再见,妈。”
我等着她发动车子,她在让车子预热。听见她开走后,我爬了起来,把电视声音开大,然后去取大麻烟。我抽了一支,一边看一个与医生和护士有关的节目,一边打手枪。然后,我换了其他频道,接着把电视关了。我不想看了。
我读完了塔斯·塔卡斯[塔斯·塔卡斯(Tars Tarkas),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的幻想小说《火星公主》(A Princess of Mars)里的角色。]爱上一个绿色女人这一章,读到她第二天一早被嫉妒的姐夫砍掉了脑袋。这大概是我第五次读这一章了。然后,我进到他们的卧室,四处查看。除了避孕套,我并没想着要专门去找什么,我曾经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个。有一次,我在一个抽屉靠里面的地方发现一罐凡士林。我知道它肯定和那件事有关,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关系。我研究了一番标签,希望能看出点什么,比如是干什么用的,或怎样使用之类的描述,但是没有。正面的标签上只有几个字——纯凡士林。但看完这几个字已足以让你硬起来。极好的幼儿园救助用品,背面的标签是这样说的。我试图找出幼儿园——秋千、滑梯、沙箱、单杠——和他们在床上做的事之间的关系。我曾多次打开这个罐子,闻里面的味道,看它又被用掉了多少。这次,我没有碰那罐纯凡士林。我是说,我只是看了看它是不是还在那儿放着。我翻了几个抽屉,也没指望找到什么。看了看床底下,什么都没有。我又看了看壁橱里放零用钱的罐子,里面没有零头,只有一张五美元的和一张一美元的。要是我拿了,他们肯定会发现的。过后,我觉得我该穿上衣服,步行去桦木溪。鳟鱼季节还剩下一个多礼拜,但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再去钓鱼了,大家都在等猎鹿和打野鸡的季节到来。
我找出我的旧衣服,把羊毛袜套在我平时穿的袜子外面,仔细地给靴子系上鞋带。我做了几个金枪鱼三明治和夹了花生酱的双层饼干,给军用水壶灌满水,把它和猎刀一起挂在腰带上。出门时,我决定留张纸条。我写道:“好多了,去桦木溪了。很快回来。R。3:15。”那是四个小时以后的时间,比乔治放学回来的时间早大约十五分钟。离家前,我吃了一个三明治,又喝了一杯牛奶。
外面天气很好。虽然是秋天,但除了夜里,并不太冷。夜里,人们会在果园里点上熏烟罐,早晨起来,你的鼻子里会有一圈黑色。但没人说什么。人们说,熏烟是为了防止没长大的梨子被冻坏,所以没关系。
要去桦木溪,你得先走到我家门前这条路的尽头。在它和十六大街相交的地方,左拐上十六大街,爬到坡顶,过了那片墓地后,下坡到雷尼克斯,那儿有家中餐馆。在那个十字路口,你可以看到机场,过了机场就是桦木溪。十六大街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变成了景观路。你沿着景观路走一会儿,就会见到一架小桥。路的两旁都是果园。经过果园时,有时你能看见野鸡沿着田垄奔跑,但你不能在那儿打猎,否则一个叫马苏斯的希腊人有可能会给你一枪。我估计走路的话,整个路程要花四十来分钟。
我在十六大街上刚走了一半,一个开着红色车子的女人在我前方的路边停下了车。她摇下乘客那边的窗子,问我是否要搭车。她瘦瘦的,嘴边长着几颗小小的青春痘,头发用发卷卷了上去。她的穿着还挺时髦的。她穿了一件棕色毛衣,里面的胸脯看上去很不错。
“逃学呢?”
“差不多吧。”
“要搭车吗?”
我点点头。
“快上来吧。我还有急事。”
我把飞蝇竿和柳条鱼篓放到后座上。后座和车底板上放了很多梅尔店的购物袋。我想找点话说。
“我要去钓鱼。”我说。我脱掉帽子,把水壶转到身前,靠着车窗坐了下来。
“哇,你不说我肯定猜不出来。”她笑着说,把车开上了路。“去哪儿?桦木溪?”
我又点了点头。我看着我的帽子,这是我叔叔上次去西雅图看冰球赛时给我买的。我实在想不出还能说点什么。我吸着腮帮子看着窗外。你总在设想被这么一个女人挑上。你肯定你们俩会为对方发狂,她会把你带回家,让你和她疯狂做爱。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硬了。我把帽子移到大腿上,闭上眼睛,努力去想棒球的事。
“我总说有一天我会去钓鱼的,”她说,“都说钓鱼能让人放松。我很容易焦虑。”
我睁开眼。我们停在了十字路口。我想说,你真的很忙吗?你想从今天上午开始吗?但我不敢看她。
“这儿行吗?我得转弯了。对不起,今天上午我有点急事。”她说。
“没事,这儿就可以了。”我把我的东西拿了出来。我戴上帽子,说话时,又把它摘了下来。“再见了,谢谢。也许明年夏天。”但我没能把话说完。
“你是说钓鱼吗?没问题。”她像其他女人那样,冲我晃了晃手指头。
我开始往前走,想着刚才该说而没说的话。现在我能想出许多话来了。当时我是怎么了?我用飞蝇竿抽打着空气,又使劲吼了两三声。其实我该邀请她一起吃午饭来打开局面。我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一下子,我们就躺在我卧室的被子下面了。她问我是否可以不脱毛衣,我说我不介意。她也不想脱裤子。那也没关系,我说,我不在乎。
一架正在降落的私人小飞机低飞过我的头顶。离桥只有几步远了,我能听见流水的声音。我飞快地冲下堤坝,拉开裤子拉链,冲着溪水尿出五英尺远。这肯定创了个纪录。我慢慢吃着三明治和夹了花生酱的饼干,把水壶里的水喝掉了一半。我准备好开始钓鱼了。
我琢磨着该从哪里开始。自从我们搬来后,我已经在这里钓了三年鱼了。爸爸过去常开车带我和乔治来钓鱼。他在一旁抽着烟等我们,给钩子穿上鱼饵,把我们弄断的渔线接上。我们总是从桥那边开始,然后往下游走,每次我们都能钓到几条鱼。有时,鱼季刚开始时,我们能钓到允许的上限。我理好线,先在桥下甩了几竿。
我一会儿在岸边,一会儿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甩竿,但是什么都没钓到。有一个地方的水纹丝不动,水底铺满黄色的叶子。我从上面看下去,只见几只小龙虾举着难看的大钳子,在那儿爬来爬去。鹌鹑从灌木丛里飞出来。我扔了根树棍,一只野公鸡从十尺开外的地方咯咯叫着跳了出来,吓得我差点把鱼竿扔了。
小溪不太宽,水流也不急,无论走到哪儿,溪水都几乎不会漫进靴子里。我穿过一片到处都是牛粪的草地,来到一根大排水管跟前。我知道管子下方有个小坑,所以很小心。到了可以垂钓的地方后,我跪了下来。鱼钩刚碰到水面就被咬了,但我还是让鱼给跑了。我感觉到那条鱼带着钩子打了几个滚,然后就挣脱了,渔线弹了回来。我重新装了一个三文鱼卵,又试着甩了几竿。但是我知道我已经触了霉头。
我登上堤坝,从旁边有柱子钉着“禁止入内”牌子的栅栏下面爬了进去。机场的一条跑道就从这里开始。我停下来查看路面裂缝里长出来的野花。你看得到轮胎接触跑道的地方以及留在野花周围的油腻的划痕。我又从另一侧下到小溪边,一边甩钓一边往前走,直到来到水潭跟前。我不想再往前走了。三年前第一次来这儿钓鱼时,溪水就在比河岸矮一点的地方翻腾,水流急得根本没法下钓。现在的水面比河岸低了六英尺。溪水翻着浪花,沿着深不见底的水潭顶端的一条小溪流往前流。再过去一点,潭底开始往上升,水又变浅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我钓到两条大约十英寸长的鱼,却让一条看上去有这两条两倍大的鱼溜走了,那是条硬头鳟,我爸在听了我的描述后告诉我的。他说它们会在早春涨水的时候来这儿,但大多不等水位降下来就又游回河里去了。
我往渔线上加了两个坠子,用牙齿把它们咬合。然后,我装了一个新鲜的三文鱼卵,把它抛向浅滩,水流经过那里流向水潭。我让水流带着它往下走。我能感觉到坠子在岩石上面轻轻叩碰,这和鱼上钩时的抖动不一样。渔线绷紧了,水流在水塘尽头把鱼卵带出了水面。
走了这么远却什么也没钓到,我觉得很窝火。我把渔线都扯了出来,又甩了一竿。我把竿子靠在一根树杈上,大麻烟只剩两支了,我点着了一支。我抬头望着峡谷,开始想那个女人。因为我要帮她搬食品和杂货,我们来到她家。她丈夫在国外。我抚摸着她,她颤抖起来。我们在沙发上湿吻,她说她要去卫生间。我跟在她后面,看她褪下裤子,坐在马桶上。我已经硬得不行了,她招手让我过去。我正要解开拉链,这时听见小溪里传来扑通一声。我抬起头,看见鱼竿的尾部晃个不停。
鱼不是特别大,也不怎么挣扎。但我还是遛了它好一会儿。它侧着身,在下方的溪水里躺着。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鱼,它的样子很奇特。我收紧线,把它拎到岸边草地上,它在那儿扭动起来。它是条鳟鱼,却是绿色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鱼,它的两侧是绿色的,带着黑色的鳟鱼斑点,微微泛绿的头,近似绿色的肚子。它的绿是一种苔藓的绿。就好像它被苔藓裹了很久,苔藓的颜色都掉在它身上了。它很肥,我奇怪刚才它为什么不使劲挣扎。我怀疑它是不是生病了。我又研究了它一会儿,就结束了它的痛苦。
我拔了几把草放在鱼篓里,将它放在草上面。
我又甩了好几次竿,估计肯定有两三点了。我觉得我该往桥那边走了。我想回家前在桥下再钓一会儿。我决定等到夜里再去想那个女人。可想着夜里将会来临的“硬”,我现在就硬了起来。过后,我觉得我不应该老这么做。大约一个月前,一个家中无人的星期六,我手淫后马上抓起一本《圣经》,对着它发誓说我再也不做这件事了。但我把精液黏在《圣经》上了,我的誓言只持续了一两天,就又一切如故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没有钓鱼。走到桥下时,我看见草地里有辆自行车。我四下望了望,看见一个和乔治差不多体形的小孩正沿河岸往前跑。我向他走去。他转了个弯,朝我走过来,眼睛却盯着河水看。
“嗨,干吗呢?”我喊道,“出什么事了?”我猜他没听见我的话。我看见他的鱼竿和装鱼的袋子都在岸上放着,我丢下我的东西,向他跑过去。他看上去像只耗子,我的意思是他长着龅牙,胳膊细细的,那件又破又旧的长袖衫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小了。
“天哪,我发誓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一条鱼!”他大喊大叫,“快点!看!看这儿!它在这儿!”
我向他指的地方看去,心怦怦直跳。
它有我的胳膊那么长。
“天哪,哦,天哪,你看啊!”男孩说。
我盯着它看,它在一片伸到水面的树枝投下的阴影里歇着。“全能的上帝啊,”我对鱼说道,“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我们该怎么办?”男孩说,“我真该带着我的枪。”
“我们去捉住它。”我说,“天哪,你看!我们把它弄到浅滩上去。”
“那你愿意帮我吗?我们一起干!”男孩说。
大鱼已顺着水流往下游漂了一点,它在清澈的溪水里不慌不忙地摆着尾巴。
“好的,我们怎么弄?”男孩说。
“我可以去上游,再沿着小溪往下走,把它往下赶。”我说,“你在浅滩等着,等它从那儿通过的时候,你他妈使劲给我踢它。我不管你怎么弄,给我把它弄到岸上来。然后抓牢它,别撒手。”
“好的。妈的,你看它!看,它动起来了!它想往哪儿跑?”男孩尖叫道。
我发现鱼又开始朝上游游动,并在靠岸的地方停了下来。“它哪儿也去不了了,他已经无处可逃了。看见没有?它吓得他妈的拉不出屎了。它知道我们在这儿。它在转悠,想找个出口。看,它又停下来了。它哪儿都去不了。它自己知道。它知道我们会逮着它。它知道自己快完蛋了。我上去把它往下赶。它一游过来你就抓住它。”
“我真希望我带着我的枪,”男孩说,“对付它肯定绰绰有余。”
我往上游走了几步,然后蹚着溪水朝下游走。我一边走一边注视着前方。突然,鱼飞快地游离岸边,在我面前转了个身,激起一片水花,飞快地朝下游冲去。
“它过来了!”我喊道,“嗨,嗨,它过来了!”但鱼在到达浅滩前,转身往回游。我一边拍打着水,一边大声叫喊,它又转了回去。“它过来了!抓住它,抓住它!它过来了!”
但那个蠢货找了根树棍,这浑蛋,鱼游上浅滩后,男孩用那根棍子来驱赶它,而不是像他该做的那样,把这个婊子养的往死里踢。鱼变得疯狂起来,它转了向,侧着身子,一下子就蹿过了浅水滩,逃掉了。这蠢货朝它扑过去,摔了个正着。
他浑身透湿地爬上岸。“我打着它了!”男孩大声喊道,“它肯定受伤了。我已经抓住它了,但没抓牢。”
“你什么也没抓住!”我喘不过气来。我很开心他摔到了溪里。“还差老大一截子呢,浑蛋。你拿着那根棍子干吗?你应该踢它。它现在估计早跑出老远了。”我想吐口水。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没逮到它。很可能我们再也逮不到它了。”我说。
“该死的,我打着它了!”男孩尖叫道,“你没看见?我打着它了,我的手已经碰着它了。你离它有多远?另外,到底是谁的鱼?”他看着我。水顺着他的裤腿流到他的鞋子上。
我没再说什么,但还是想了想那个问题。我耸耸肩。“好吧,我觉得我们俩都失误了。这次一定要抓住它。谁都别犯蠢。”我说。
我们涉水向下游走去。我的靴子里进了水,但这孩子从头湿到了脚。他用龅牙咬住嘴唇,不让牙齿打战。
那条鱼已经不在浅滩下面的水流里,我们往远处看也见不着它。我们互相看了看,担心鱼往下游游了很远,已经游进一个深潭里了。但就在这时,这该死的家伙在靠岸的地方上下翻腾起来,它的尾巴甚至把泥土都带进了水里,它又游走了。它游过另一个浅滩,大尾巴露在水外面。我见它在靠岸的地方慢慢地游着又停了下来,尾巴有一半露出水面,轻微摆动着,抵挡水流。
“你看见它没有?”我说。男孩四下张望。我抓住他的胳膊,用他的手指指着。“就在那儿。好,现在听好了。我会去河岸中间的那条小溪。知道我说的地方吗?你在这儿等着我给你发信号。然后你往下游走,好不好?这次,如果它掉头的话,你千万不能让它从你身边溜掉。”
“好。”男孩说,用牙弄着嘴唇。“这次一定抓住它。”男孩说,一副被冻坏的样子。
我上了岸,放轻脚步朝下游走去。我从岸上再次滑进水里,涉着溪水往前走。但我看不见这个婊子养的大家伙,我有点紧张。我觉得它很可能已经跑掉了。再往下游那么一点,它就会游进一个水潭。那我们就再也逮不着它了。
“它还在那儿?”我喊道,屏住气息。
小孩挥了挥手。
“预备!”我又喊道。
“开始!”小孩叫喊着回应。
我的双手抖个不停。溪水大约有三英尺宽,两旁是土岸。水虽然浅,但水流很急。小孩朝下游走来,水漫到他的膝盖,他朝前方扔着石块,一边拍打溪水一边叫喊。
“它过来了!”小孩摆动他的胳膊。我看见这条鱼了,它径直朝我游来。看见我后,它想掉头,但已经来不及了。我跪下来,在冷水里牢牢抓住它。我用胳膊和手把它一下子舀了起来,站起身,举起它,把它从水里扔了出去,我和它一起摔倒在岸上。我把它紧贴我的衬衫抱着,它在那儿乱扭乱撞,直到我的手沿着它滑溜的身体移到它的两鳃。我把一只手从鱼鳃那里捅进去,一直捅到它的嘴里,从下巴那儿把它卡住。我知道我终于制服了它。它还在不停地扑腾,非常不好抓。但我抓牢了它,我不会让它逃脱的。
“我们逮着它了!”男孩一边泼着溪水,一边叫喊。“老天在帮我们,我们逮着它了!它可真不一般!你看它!哦,天哪,让我来拿着它。”男孩大声喊道。
“我们先得把它杀死。”我说。我用另一只手卡住它的脖子,用尽全力把它的头往后扳,提防着它的牙齿。我感到鱼身嘎吱作响,它慢慢地抖动了很长一段时间,就不动了。我把它放在地上,我们研究起它来。它至少有两英尺长,出奇地瘦,但比我钓到过的任何一条鱼都要大。我又抓住鱼颌。
“嗨。”小孩说,但等他弄明白了我的意图,就没再说什么。我把血洗掉后,把鱼放回河岸上。
“我太想拿给我爸看了。”小孩说。
我们俩浑身都湿透了,发着抖。我们看着鱼,不时碰它一下。我们撬开它的大嘴,触摸它成排的牙齿。它身体的两侧都有伤疤,发白的伤口有二十五美分的硬币那么大,肿胀着。嘴上和眼睛周围都有裂痕,我猜这是撞上石头和打斗造成的。但它真瘦,瘦得和它的长度太不相称了,你几乎看不出它侧面的粉色条纹,它那本该又白又鼓的肚子灰白而松弛,但我觉得它还蛮不错的。
“我想我得走了。”我说。我望了望远处山头的云彩,太阳正从那儿往下落。“我得回家了。”
“我想也是。我也一样。我冻死了。”小孩说。“嗨,我要拿着它。”小孩说。
“我们去找根棍子,从鱼嘴那里穿过去,我们俩抬着它。”我说。
男孩找来一根树棍。我们把它从鱼鳃那里穿进去,一直把鱼穿到棍子的正中间。然后,我们一人拿住棍子的一头往回走,看着鱼在棍子上来回晃动。
“我们拿它怎么办?”小孩说。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是我逮住的。”
“是我们俩。另外,是我先看见它的。”
“那倒是,”我说,“好吧,你想扔硬币来决定还是怎么着?”我用空着的手摸了摸,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而且,如果我输了的话怎么办?
不过小孩却说:“不,不扔硬币。”
我说:“好吧,我无所谓。”我看了看男孩,他的头发立着,嘴唇发紫。必要的话制服他应该没问题。但我不想打架。
我们来到我们放东西的地方,单手把东西捡起来,谁都不松开拿棍子的手。我们走到他放自行车的地方。我抓牢棍子,以防他玩什么花样。
就在这时我想到一个办法。“我们可以把它切成两半。”我说。
“你什么意思?”男孩说,他的牙齿又打起战来。我能感到他抓紧了树棍。
“切开它。我有把刀。我们切开它,一人拿一半。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们可以这样做。”
他揪着他的一缕头发,看着鱼。“就用那把刀?”
“你有刀吗?”我说。
男孩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我说。
我抽出树棍,把鱼放在男孩自行车旁边的草地上。我拔出刀来。在我比画着该从哪儿切的时候,一架飞机在跑道上滑过。“这儿?”我说。男孩点了点头。飞机在跑道上轰鸣,从我们头顶上腾空而起。我开始切鱼,见到内脏后,我把它翻了一面,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扒了出来。我不停地切着,只剩下肚子上的一块皮连着。我用手抓住两边,把鱼撕成了两半。
我把尾巴那部分递给小孩。
“不要。”他说,摇着头,“我要另一半。”
我说:“这两半一模一样!该死的,你等着,我马上就要发火了。”
“我不管,”男孩说,“既然它们都一样,我就要那一半。反正它们都一样,是不是?”
“它们是一样的,”我说,“但我要这半个,鱼是我切的。”
“我要这半个,”小孩说,“我先看见它的。”
“用的是谁的刀?”我说。
“我不要尾巴。”小孩说。
我四处看了看。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在钓鱼。有架飞机发出嗡嗡的声音,太阳正在落山。我全身发冷。小孩抖得很厉害,他在等着。
“我有个主意。”我说。我打开鱼篓,给他看那条鳟鱼。“看见没有?是条绿色的。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条绿色的鱼。不管谁拿头那一半,另一个就拿尾巴和绿鳟鱼。公平吗?”
小孩看了看绿鳟鱼,把它从鱼篓里取出来,抓在手里。他研究着切成两半的鱼。
“只能这样了,”他说,“好吧,那就这样。你拿那一半,我的肉比你的多。”
“我才不管呢,”我说,“我去把它洗干净。你住在哪儿?”
“亚瑟路那边。”他把绿鳟鱼和他的那半条鱼放进一个脏兮兮的帆布包里。“问这干吗?”
“那是哪儿?是靠近球场那边吗?”我说。
“是的,问这干什么。”小孩显得很害怕。
“我住得离那儿不远,”我说,“我想我可以坐在你车把上。我们俩可以轮流骑车。我有支大麻烟,如果还没湿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抽。”
但小孩只说:“我快冻死了。”
我去小溪里洗我的那半条鱼。我把它巨大的头按在水里,扒开它的嘴。水流进到它嘴里,从它身子剩下的部分流了出来。
“我快冻死了。”小孩说。
我看到乔治在街道另一端骑着车。他没看见我。我绕到房子后面脱掉我的靴子。我解开鱼篓,这样我就可以打开鱼篓的盖子,面带笑容,阔步走进家里。
我听见他们的声音,透过窗户往里看了看。他们坐在桌旁,厨房里到处是烟。我看见烟是从炉子上的一口平底锅里冒出来的,但他们谁都没有注意。
“我跟你讲的都千真万确,”他说,“孩子们懂什么?你等着瞧吧。”
她说:“我什么都不用瞧,如果那么想的话,我情愿等他们先死了。”
他说:“你什么毛病?你最好管好你的嘴!”
她哭了起来。他把烟在烟缸里使劲摁灭,站起身来。
“埃德娜,你知道这口锅烧起来了吗?”他说。
她看了一眼锅,把椅子往后一推,一把抓住锅的把手,一下子就把锅摔到水池上方的墙上。
他说:“你疯了吗?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他拿起一块洗碗布,开始把锅上的东西往下擦。
我打开后门,咧开嘴笑着。我说:“你们肯定猜不到我在桦木溪逮到了什么。看吧,看这里,看这个。看我逮到什么了。”
我的腿在打抖,几乎都站不稳了。我把鱼篓送到她面前,她终于往里看了一眼。“噢,噢,我的天哪!这是什么?一条蛇!这是什么?快,快拿出去,别等我吐出来。”
“拿出去!”他尖声叫道,“没听见她怎么说的?把它从这里拿出去!”他叫喊着。
我说:“但是,爸,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说:“我不想看。”
我说:“这是一条桦木溪里的超大硬头鳟。看呀!它还可以吧?它简直是个巨无霸!我像个疯子一样在溪里上蹿下跳地追赶它!”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癫狂,但我停不下来。“还有一条,”我急急忙忙地说,“一条绿色的。我发誓!是绿的!你有没有见过绿色的鱼?”
他往鱼篓里看了一眼,张开了嘴。
他叫喊道:“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扔出去!你到底在犯什么病?赶快把它从厨房拿出去,扔到该死的垃圾箱里去!”
我走到外面,往鱼篓里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在门灯下闪着银光。里面的东西把鱼篓塞得满满的。
我把它取了出来。我拿着它。我拿着只有一半的它。
[book_title]六十英亩
电话是一小时前打来的,当时他们正在吃饭。有两个人在李·韦特位于托珀尼什溪的地盘上打猎,就在科威奇路的桥下。有人钻进来了,这已经是今年冬天的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约瑟夫·伊格提醒李·韦特。约瑟夫·伊格是个印第安老头,住在科威奇公路边上的一栋小房子里,靠政府的补贴生活,他有一台从早开到晚的收音机,和一台以备生病求助的电话机。李·韦特希望印第安老头别老是拿这块地的事来烦他,要是约瑟夫·伊格愿意的话,除了打电话,他完全可以再干点别的。
门廊上,李·韦特用一条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挑着卡在牙缝里的一丝肉渣。他是个瘦小的男人,脸窄窄的,有一头黑色的长发。要不是那个电话,这个下午他已经睡了一觉了。他皱着眉头,不紧不慢地穿着大衣——反正等他赶到那里,他们早就跑掉了。通常都是这样的。从托珀尼什或者雅基马过来的猎人可以像别人一样开车经过保留地[这里是指印第安保留地,是由美洲原住民部落管理的地区,保留地内的法律不同于周围地区。],只是不能在那里打猎。他们会在他这块魅力无穷又无人居住的六十英亩大的地里兜兜风,开上两三个来回,要是他们想冒点险,就会把车子停在路边的树林里,再快速穿过齐膝深的大麦和燕麦,来到小溪边,也许能打到几只野鸭,也许打不到,但总能在被赶走前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尽兴。瘸着腿坐在家中的约瑟夫·伊格对这样的事见过很多次了。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李·韦特的。
他用舌尖扫着牙齿,在冬日黄昏时分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眯起眼睛。他并不害怕,不是害怕,他对自己说。他只是嫌麻烦。
战前刚修建好的小门廊里光线很暗。仅有的一扇窗户的玻璃多年前就碎了,李·韦特把一个装甜菜的麻袋钉在破洞处。麻袋就挂在柜子边上,看上去又厚又糙,冻得硬邦邦的,随着从缝隙里吹进来的冷风轻轻摆动。墙上挂满了旧车轭和马具。那扇窗户上方的墙上挂着一排生了锈的工具。他用舌尖最后扫了一遍牙齿,拧紧头顶上灯座里的灯泡,打开了柜子。他从柜子后面拿出那杆旧双筒猎枪,又伸手从上方架子上的盒子里抓了一把子弹。黄铜子弹头冷冰冰的,他用手掂量了一会儿子弹,然后把它们装进了身上穿的旧大衣的口袋里。
“你不把子弹装上吗,爸爸?”小男孩班尼从身后问道。
韦特转过身来,看着站在厨房门口的班尼和小杰克。自从接到了那个电话,他们就一直缠着他,想知道他这次会不会开枪打人。孩子们说这种话让他担心,就好像他们很喜欢这样的事,这会儿他们站在门口,只顾看他胳膊下夹着的那杆大枪,全然不顾吹进屋里的冷风。
“回屋里去,去你们该去的地方待着。”他说。
他们门也没关,就朝后面他母亲和妮娜待着的地方跑去,随后进了卧室。他看见餐桌旁的妮娜正在哄小宝宝,想让她吃几口南瓜泥,小宝宝一边摇头,一边往后缩。妮娜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
韦特走进厨房,随手关上门,把身体靠在门上。他看得出来,她很疲乏,嘴唇上闪着一串汗珠。在他的注视下,她停顿了一下,撩开额前的头发。她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看着小宝宝。她以前生孩子从来没像这次这样吃力。前几次她根本坐不住,哪怕除了做饭和缝补衣服,什么事也没有,她也总是蹦过来跑过去的。他揪着脖子上松松垮垮的皮肤,偷偷瞟了他母亲一眼,吃完饭她就一直坐在炉边的椅子上打盹。她半眯着眼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她今年七十岁了,人已经萎缩,但头发仍然乌黑,编成两个长辫子挂在胸前。李·韦特确信她哪里有点不对劲,因为她有时会连着两天不说一句话,干坐在另一个房间的窗前,盯着峡谷出神。当她那么做时,他会感到心碎,他再也弄不懂她的那些小手势和信号、她的沉默都表示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点什么?”他问,摇摇头,“妈,你要是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韦特看了她一会儿,看见她正在拉扯自己的辫梢,他想等她说点什么。稍后他咕哝着从她跟前走过,取下挂在钉子上的帽子,走了出去。
天很冷。过去三天里下的一两英寸厚的干雪覆盖了一切,地面变得起伏不平,积雪也让房前的几排枯豆秸显得愚蠢可笑。狗听见开门声,从房子下面挣扎着钻了出来,头也不回地朝卡车奔去。“回来!”韦特尖声喊道,喊声在稀薄的空气里回荡着。
他弯下腰,抓住狗冰冷干燥的鼻子。“你最好待在这里。就这样,就这样。”他来回拨弄着狗的耳朵,四下看了看。天阴沉沉的,看不见峡谷对面的塞特斯山,只能看见平缓起伏的甜菜地,除了少数几处雪没下到的地方,一片白茫茫。远处,查理·崔德威的房子进入他的视线,但他看得出来屋子里没有亮灯。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低沉的阴云压迫着四周的一切。他以为有风,但是一点风也没有。
“待在这里。听见没有?”
他朝卡车走去,还抱着无须跑这一趟的希望。昨晚他又做梦了(已经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不过自打醒来以后,他就觉得心神不定。他挂着低速挡开到院门口,下车打开院门,开出去,再下车把院门关上。虽然不再养马了,但他已养成了随手关院门的习惯。
大路上,一辆推土机轰轰隆隆地朝他开来,每当碰到冻住的沙砾,金属铲刀就会发出刺耳的响声。他一点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推土机慢慢开过来。驾驶室里的一个男人探出身来,手里拿着一支烟,经过他身边时挥了挥手。但韦特把头转了过去。推土机开过去后他拐上了大路。路过查理·崔德威家时他看了一眼,还是没有灯光,但车子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想起查理几天前和他说起过的上个星期日和人打架的事,那天下午有个男孩翻过他家栅栏,朝畜棚旁边池塘里的野鸭开枪。那些野鸭每天下午都来这儿,查理说。它们信任他,他说,好像这很重要似的。当时他正在畜棚里挤奶,他跑出来,一边挥手一边冲男孩叫喊,那个孩子却用枪对着他。要是我能把那支枪夺下来就好了,当时查理那样说道,并用他那只好眼睛死死盯住韦特,缓缓点了点头。韦特在座位上微微弓起后背。他不想招惹那样的麻烦。他希望像往常一样,等他赶到时,那儿的人已经离开了。
往左开经过西姆科军营[美国政府为了监视印第安部落而在华盛顿州中南部建立的军营。],漆成白色的老屋顶耸立在新修的栅栏后面。军营的院门开着,李·韦特看见停在里面的车子,有几个穿着大衣的人在走动。他从没在这里停留过。曾经有一次,老师带着所有的孩子到这里来——她称之为郊游——但是韦特那天没去上学。他摇下车窗清了清嗓子,经过时朝院门吐了一口痰。
他转上B号岔道,来到约瑟夫·伊格的住处,所有的灯都开着,就连门廊里也亮着灯。韦特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和科威奇路相交的地方,才下车听动静。就在他以为他们可能已经走掉了,自己可以掉头往回开的时候,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枪声。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块抹布,绕着卡车擦拭车窗边沿的冰雪。上车前他跺掉靴子上的雪,又往前开了一段,直到可以看见那座桥,然后寻找着拐进树林的车子留下的车辙,他知道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们的车子。他停在一辆灰色轿车后面,熄了火。
他坐在车里等着,脚一紧一松地踩着刹车,听着断续的枪声。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坐不住了,走出驾驶室,慢慢绕到车头前面。他已经有四五年没来这里做过任何事情了。他靠在车子的前挡泥板上,看着这片土地。他不明白所有这些日子是怎么过去的。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急着长大。他经常来这里,在小溪的这一段设陷阱捉麝鼠,布置夜钩钓德国褐鳟。韦特四下看了看,脚在靴子里动了动。所有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在长大的那些日子里,他常听他父亲说,会把这片地留给三个儿子。但是两个哥哥都被人杀了。李·韦特成了这片土地唯一的继承人,全部的土地。
他记得那些死亡。先是吉米。他记得自己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黑暗,炉子里飘出的木沥青味,停在外面的一辆亮着灯、引擎还在转动的车子,车里的喇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他父亲猛地打开门,一个头戴牛仔帽、佩戴手枪的巨大身影(一名警官)堵在了门口。韦特?你儿子吉米在沃帕托的一个舞会上被人捅了。所有人都坐上一辆卡车走了,留下李·韦特一人。那一夜剩下的时间里,他独自蜷缩在火炉跟前,守着对面墙上舞动的影子。再后来,他十二岁那年,又来了一个人,另外一名警官,只说了一句话,让他们最好跟他走一趟。
他离开背靠的卡车,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空地边上。现在情况不同了,仅此而已。他三十二岁了,班尼和小杰克在长大,还有这个小宝宝。韦特摇摇头。他用手握住一根高高的乳草,一下子折断了它。听见头顶上野鸭轻轻的叫声,他抬头看了看。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目光跟随着那群野鸭,注意到它们同时展开翅膀,在小溪上方转了一圈。鸭群突然散开了。听到枪声前,他看见三只野鸭栽了下来。他猛地转身,朝卡车走去。
他拿出猎枪,轻轻地关上车门。他走进树林里。天几乎全黑了。他咳嗽了一声,然后抿紧嘴唇站在那里。
他们践踏着灌木丛一路走来,一共两个人。然后,他们摇摇晃晃地翻过栅栏,来到空地,踏着积雪继续往前走。来到车子跟前时,两人都气喘吁吁的。
“天哪,这里有辆卡车!”其中的一个人说,丢掉手里提着的野鸭。
这是一个男孩的声音。他穿着一件厚重的打猎外套,韦特隐隐约约地看见,那个装猎物的口袋被野鸭撑得鼓鼓的。
“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另一个男孩站住脚,转着脑袋四下张望。“快点!车里没人。快上车!”
韦特站在原地,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站着别动。把你们的枪放到地上。”他从树林里慢慢走出来,面对着他们,举起枪,端平枪管。“把外套脱了,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
“哦,天哪,我的老天啊!”一个男孩说。
另外那一个什么都没说,脱下外套,开始往外掏鸭子,眼睛还在四处张望。
韦特打开他们的车门,伸进去一条胳膊,在里面摸索着,终于找到了车大灯的开关。两个男孩都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然后转过身背对着车灯。
“你们以为这是谁的地盘?”韦特说,“你们想干什么,敢在我的地里打野鸭!”
其中的一个男孩小心地转过身来,手仍然挡在眼前。“你想怎么着?”
“你觉得呢?”韦特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空洞,轻飘飘的,连自己都觉得很陌生。他听见几只野鸭落在溪边,朝仍在天上飞着的野鸭嘎嘎地叫着。“你觉得我会对你们怎么着?”他说,“如果逮到闯入你家地盘的男孩,你会怎么着?”
“假如他们说声对不起,假如他们只是初犯,我就会放了他们。”男孩回答道。
“我也会这样,先生,假如他们道歉的话。”另一个男孩说。
“你们会这样?你们真的觉得自己会这么做?”韦特知道自己是在拖延时间。
他们没有回答。他们站在车大灯刺眼的光线里,然后再次转过身去。
“我怎么知道你们之前没来过这里?”韦特说,“上几次我来这儿的时候是不是你们?”
“我用人格担保,先生,我们之前从没来过这里。我们正好路过。老天作证。”男孩抽泣起来。
“这是千真万确的,”另一个男孩说,“谁一生中都会犯一次错误。”
现在天全黑了,车大灯灯光里飘着毛毛细雨。韦特竖起衣领,眼睛紧盯着男孩。小溪下游传来一声刺耳的公鸭叫。他瞟了一眼四周奇形怪状的树木,又把目光收回到男孩的身上。
“也许吧。”他说,移动了一下双脚。他知道自己一会儿就会放他们走。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的目的是把他们从这块地里赶走,这才是最重要的。“你们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你。这辆车子是你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鲍勃·罗伯茨。”一个男孩飞快地回答道,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孩。
“威廉姆斯,先生,”另一个男孩说,“比尔·威廉姆斯,先生。”
韦特其实很想原谅他们,他们还只是孩子,他们是因为害怕才说谎的[两个男孩在报自己名字的时候都在说谎,因为“鲍勃”是“罗伯特”的昵称,而“比尔”则是“威廉姆斯”的昵称。]。他们背对他站着,韦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你们在撒谎!”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你们为什么要对我撒谎?你们跑到我的地里来,打我的鸭子,再对我撒个弥天大谎!”他把枪架在车门上稳住枪筒。他听见树顶上树枝相互摩擦的声音。他想着约瑟夫·伊格坐在自己亮着灯的房子里,脚翘在一个箱子上,听着收音机。
“好了,好了,”韦特说,“谎话精!站着别动,谎话精。”他僵硬地绕到他的卡车跟前,拿出一个装甜菜的旧麻袋,抖开麻袋,让他们把所有的野鸭都装进去。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膝盖不由自主地抖动着。
“去呀,快点。继续装!”
他们朝车子走过来,他往后退了一步。“要倒车开到路上,你们在后面跟着我。”
“是,先生,”一个男孩说着,坐到了方向盘后面,“可是万一车子发动不起来怎么办?电池有可能用完了,你也知道,它本来就不怎么好。”
“我不知道,”韦特说,四下看了看,“估计我得把你们推出来。”
男孩关掉车灯,踩了一下油门,转动点火器。引擎慢慢转动起来,打着了,男孩踩住油门,让引擎空转了一会儿才打开车灯。韦特研究着朝向他的这两张冰冷惨白、等待他发出讯息的脸。
他把装野鸭的麻袋扔到卡车上,再把双筒猎枪横放在座位上。他上了车,小心翼翼地把车子倒到路上,等他们也倒出来后,他尾随着他们来到B号岔道,停了下来,但没有熄火,看着他们车子的尾灯消失在往托珀尼什的方向。他把他们从这块地里赶走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已经发生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一次失败。
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雾一团一团地从峡谷底部往上冒。他停车打开院门的时候,已经看不清查理家了,只能看见门廊里亮着的一盏微明的灯。他不记得下午路过时那盏灯是否亮着。狗趴在畜棚边等他,当韦特把装野鸭的麻袋甩上肩头,朝房子走去时,狗跳起来去嗅麻袋里的鸭子。他在前门廊停留了好一会儿,不慌不忙地把枪放好,把鸭子丢在柜子旁边的地上,准备明后天再来清理它们。
“李?”妮娜喊道。
韦特脱下帽子,把灯泡拧松了,开门前在黑暗中停顿了一下。
妮娜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摆着放针线的小盒子。她手里拿着一块粗纹布,桌子上放着两三件他的衬衣,还有一把剪刀。他倒了一杯水,从水池上方的架子上捡起几块彩色的石头,孩子们总把这样的石头往家里拿。那里还放着一个干了的松果,几片夏天留下来的薄薄的大枫叶。他扫了一眼食品柜,不过并不觉得饿。随后他来到厨房门口,倚在门框上。
这是一栋很小的房子。有点转不开身。
几个孩子都睡在后面的一个房间里,韦特、妮娜和他妈妈睡在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不过到了夏天,他和妮娜有时会睡在屋外。从来都是这样,地方小得转不开身。他母亲还在炉子边上坐着,腿上盖了一条毯子,小眼睛睁着,正注视着他。
“儿子们要等你回来再去睡觉,”妮娜说,“但是我告诉他们,你说了他们必须先睡。”
“当然,就得这样,”他说,“他们必须去睡觉,没得商量。”
“我有点担心。”她说。
“担心?”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吃惊,“你也担心吗,妈?”
老妇人没有回答。她的手指头在毯子下面蠕动,拉扯着掖紧毯子,挡住冷风。
“感觉怎么样,妮娜?今晚好点了吗?”他拖过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
妻子点点头。他没再说什么,只管低着头,用指甲在桌子上刻画着。
“你逮到谁了吗?”她说。
“两个小孩,”他说,“我把他们放了。”
他站起来,走到炉子的另一边,朝放柴火的箱子里吐了一口痰,手指勾住屁股后面的口袋站在那里。靠着炉子的木头已经发黑,开始剥落,他看见头顶架子上支棱着一根三文鱼鱼叉,和一团棕色的渔网缠在了一起。那到底是什么?他眯缝起眼睛看着。
“我把他们放了,”他说,“也许我对他们太客气了。”
“你做得对。”妮娜说。
他瞟了一眼炉子对面的母亲,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黑眼珠盯着他。
“我也说不好。”他说。他努力回想着,但是这件事好像早已过去,不管是什么,已经过去很久了。“要我说的话,我应该多吓唬吓唬他们。”他看着妮娜。“我的地盘,”他加了一句,“我完全可以杀了他们。”
“杀了谁?”他母亲说。
“就是科威奇路那块地上的那些小毛孩。约瑟夫·伊格电话里说的那件事。”
从他站着的地方,他可以看到母亲的手指在腿上移动,抚摸着毯子上凸起的条纹。他靠在炉子上,想说点别的,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晃到桌子跟前,重新坐下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大衣,他站起来,花了点时间才解开大衣,然后把大衣横放在桌子上。他把椅子拉近妻子的膝盖,无力地环抱双臂,用手指拽着衣袖。
“我在想,也许该把地租给那里的狩猎俱乐部。地在那里对我们一点用处也没有,是不是?如果我们的房子在那里,或者那块地就在这儿,就是另一回事了,是吧?”
寂静中他只能听见炉子里木头发出的噼啪声。他把两只手平摊在桌子上,感觉到了手臂上脉搏的跳动。“我可以把地租给托珀尼什或者雅基马的野鸭俱乐部。随便哪个俱乐部都想要这样的地,就在候鸟迁徙的路线上。这是谷里最好的打猎点……假如我能让它派点用场,情况就会不一样了。”他的声音弱了下来。
她在椅子里动了动身子。她说:“要是你觉得该这么做的话。你觉得该怎样就怎样。我不懂。”
“我也不懂。”他说。他的目光扫过地面,越过他母亲,再次停在那支三文鱼鱼叉上。他站起来,摇了摇头。他穿过小房间的时候,老妇人勾着脑袋,脸贴着椅背,眯着的眼睛跟随着他。他伸手从开裂的架子上取下鱼叉和团在一起的渔网,在她的座椅背后转过身来。他看着那颗黑黑的小脑袋,看着那条柔顺地搭在她隆起肩膀上的褐色羊毛披肩。他转动着手里的鱼叉,开始解缠在上面的渔网。
“你能得多少钱?”妮娜说。
他知道自己不清楚。这个问题甚至让他感到了一丝困惑。他扯着渔网,然后把鱼叉放回到架子上。屋外,一根树杈粗暴地刮擦着屋子。
“李?”
他不是很确定,他得去问一问。马克·查克去年秋天租出去三十英亩,挣了五百美元。杰罗姆每年都要租一部分地出去,不过韦特从来没问过他挣了多少钱。
“也许一千块吧。”他说。
“一千块?”她说。
他点点头。她的惊奇让他松了口气。“也许吧。也许更多。等一等才能知道。我要去打听一下。”这确实是一大笔钱。他想象着自己拥有一千美元的感觉。他闭上眼睛,试图想清楚。
“这不是把地卖了吧,不是吧?”妮娜问,“如果你把地租给他们,这块地还是你的?”
“没错,没错,当然还是我的地!”他朝她走过来,靠在她对面的桌沿上,“你不知道这之间的差别吧,妮娜?他们无法购买保留地里的土地。你不知道这个吗?我会租给他们,让他们使用。”
“我明白了。”她说。她低下头,挑着他一件衬衫袖子上的线头,“他们必须把它还回来?地还是你的?”
“你还是不明白?”他说。他抓住桌沿。“这是租约!”
“这事妈怎么看?”妮娜说,“这样做可以吗?”
他们俩同时看了一眼老妇人,可是她的眼睛闭上了,像是睡着了。
“一千美元。”妮娜说,摇了摇头。
一千美元,或许更多,他不知道。不过就算是一千美元吧!他想着该怎样着手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他有块地要出租。今年已经太晚了,不过春季到来时就可以开始打听。他抱着胳膊思考着。他的腿开始打战,他靠在墙上。他靠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任由身体顺着墙壁慢慢下滑,直到自己完全蹲在了地上。
“只不过是一张租约。”他说。
他盯着地面。从他的那个角度看,地面似乎有点倾斜,好像在移动。他闭上眼睛,用双手捂住耳朵,来稳住自己。随后他想把手掌窝起来,这样就能听见那种咆哮,像是风灌进贝壳发出的响声。
[book_title]阿拉斯加有什么?
杰克三点下班。他离开修车站,开车去了离他公寓不远的一家鞋店。他把脚放在一个小凳子上,让店员把工作靴的鞋带松开。
“来双舒服点的,”杰克说,“平时穿的。”
“我们有几双这样的。”店员说。
店员拿来了三双鞋,杰克选了那双柔软的米色鞋。鞋不挤脚,脚下很轻快。付完钱,他夹着装旧靴子的鞋盒,一边走一边看着脚上的新鞋。开车回家的路上,他觉得脚可以在踏板间很随意地移来移去。
“买了双新鞋,”玛丽说,“让我瞧瞧。”
“喜欢吗?”杰克问。
“我不喜欢这种颜色,但我敢打赌穿着肯定很舒服。你是需要双新鞋了。”
他又看了一眼鞋。“我得洗个澡。”他说。
“今天我们早点吃晚饭,”她说,“海伦和卡尔叫我们晚上过去。海伦买了个水烟管,是给卡尔的生日礼物,他们急着想试试。”玛丽看了他一眼,“你没别的事吧?”
“几点?”
“七点左右。”
“可以。”
她又看了一眼他的鞋,吸了下腮帮子。“你去洗澡吧。”她说。
杰克打开水龙头,把衣服和鞋都脱了,他在澡盆里躺了一会儿,就开始用刷子来清洗指甲里的机油垢。他把手在澡盆里泡了泡,举到眼前。
她打开浴室的门。“我给你拿了瓶啤酒。”蒸汽立刻罩住了她,向客厅弥漫。
“我一会儿就好。”他说着,喝了口啤酒。
她坐在浴盆边上,把手放在他的大腿内侧。“从战场上回来了。”她说。
“从战场上回来了。”他说。
她的手在他湿漉漉的腿毛上慢慢滑动。突然,她拍了一下手:“嗨,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今天参加了一个面试,我想他们会给我这个工作的,在费尔班克斯[费尔班克斯,阿拉斯加州第二大城市。]。”
“阿拉斯加?”他问道。
她点了点头,“你觉得怎样?”
“我一直想去阿拉斯加,把握大吗?”
她点了点头,“他们喜欢我,说下周就有消息。”
“太好了,把毛巾递给我,可以吗?我要出来了。”
“我去把饭菜端上桌。”她说。
他的手指头和脚指头都泡得有点发白发皱了。他慢慢把自己擦干,穿上干净的衣服和那双新鞋,梳了梳头,然后进了厨房。她把饭菜端上桌时,他又喝了瓶啤酒。
“我们该带些香草汽水和零食过去,”她说,“我们得去趟商店。”
“汽水和零食,好主意。”
吃完饭,他帮她收拾桌子。然后他们开车去了超市,买了香草汽水、薯片、玉米片和洋葱味脆饼干。在收银台前,他又抓了一大把“哟喏”巧克力棒。
“哎,太好啦。”她看见后说。
他们又开车回家,停了车,走路去海伦和卡尔家。
海伦打开门,杰克把袋子放在餐厅的桌子上,玛丽往摇椅上一坐,吸了吸鼻子。
“我们来迟了,”她说,“杰克,他们没等我们来就开始了。”
海伦笑了:“卡尔回来后我们抽了一根,我们在等你们,还没有点水烟管。”她站在屋子中间,看着他们,咧开嘴笑着。“让我瞧瞧袋子里面都有什么。”她说,“哦,哇!我现在就想来片玉米片,你们也来点?”
“我们刚吃了晚饭,”杰克说,“待会儿再说吧。”水声停了下来,杰克听见卡尔在浴室里吹口哨。
“我们有一些冰棍和M&M巧克力豆。”海伦说。她站在桌边,手伸进装薯片的袋子里。“如果卡尔能把澡洗完的话,他会去准备那个水烟管的。”她打开装饼干的盒子,往嘴里放了一片。“嗯,好吃。”她说。
“我不知道艾米丽·波斯特会怎么说你。”玛丽说。
海伦摇摇头,只管笑。
卡尔从浴室里出来。“你们好。嗨,杰克,有什么好笑的?”他笑着说,“我刚才听见你们在笑。”
“我们在笑海伦。”玛丽说。
“海伦一直笑个不停。”杰克说。
“她很搞笑的。”卡尔说,“这么多好吃的!嗨,你们想来杯汽水吗?我去把管子准备好。”
“我要来一杯,”玛丽说,“你呢,杰克?”
“我也来点。”杰克说。
“杰克今晚不太痛快。”
“你为什么这么说?”杰克问道。他看着她说:“这倒是个让我不痛快的好办法。”
“我逗你呢。”玛丽说。她走过来坐到他身边。“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宝贝。”
“嗨,杰克,别不开心,”卡尔说,“给你看看我的生日礼物。海伦,你去开瓶汽水,我得去准备那个管子了,我口渴得要命。”
海伦把薯片和脆饼干放在茶几上,她开了瓶汽水,拿出四个杯子。
“看来我们今天可以狂欢一番了。”玛丽说。
“我已经饿了自己一整天了,不然的话,一周下来非长十磅不可。”海伦说。
“这我太知道啦。”玛丽说。
卡尔拿着水烟管从卧室里走出来。“怎么样?”他一边问杰克,一边把管子放在咖啡桌上。
“像那么回事。”杰克说。他把它拿起来,看了看。
“这玩意叫水烟,”海伦说,“卖这个的人是这么说的。这只是个小号的,但很管用。”她笑了笑。
“哪儿买的?”玛丽问道。
“什么?第四街上的那个小店,你知道的那个。”海伦说。
“当然,知道了,”玛丽说,“改天我得去一趟。”玛丽说。她抱着胳膊,看着卡尔。
“这玩意怎么个用法?”杰克问道。
“你把烟草放在这里,”卡尔说,“把它点着,再从这头吸,烟从水里滤过。这样一来,味道好,有劲。”
“我也想给杰克买一个当圣诞礼物。”玛丽说。她笑着看了眼杰克,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想要一个。”杰克说。他伸直了腿,在灯光下看着自己的鞋子。
“来,试一下。”卡尔细细地吐出一口烟,把管子递给杰克。“看看怎么样。”
杰克就着管子吸了一口,屏住烟,把管子传给海伦。
“玛丽你先来,”海伦说,“我排在玛丽后面,你们得快点赶上了。”
“同意。”玛丽说。她把管子塞进嘴里,狠吸了两口。杰克看着她弄出来的水泡。
“真不错。”玛丽说,把管子传给了海伦。
“我们昨晚刚开始用它。”海伦一边说,一边大声笑着。
“她早上和孩子起来时还在那儿飘飘欲仙呢。”卡尔说,他笑着看海伦抽烟。
“孩子们怎样?”玛丽问。
“他们很好。”卡尔把管子塞进嘴里说。
杰克一边呷着汽水,一边看着管子里面的水泡。这让他想起了潜水员头盔上冒出来的水泡,他还想起了珊瑚礁和一大群奇形怪状的鱼。
卡尔把管子传了过去。
杰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你要去哪儿,宝贝?”玛丽问道。
“哪儿也不去。”杰克说。他坐了下来,摇了摇头,笑着说:“天哪。”
海伦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等了好一会儿后,杰克问道。
“天知道。”海伦说。她擦了擦眼睛,又笑了,玛丽和卡尔也开始大笑。
过了一会儿,卡尔拧开烟管上部的盖子,对着一根管子使劲吹气。“有时它会堵住。”
“你说我不痛快是什么意思?”杰克问玛丽。
“什么?”玛丽说。
杰克看着她,眨了眨眼。“你刚才说我不太痛快,为什么那么说?”
“我不记得了,不过你一不高兴,我马上就会知道,”她说,“请别说扫兴的话了,行吗?”
“可以,”杰克说,“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在你开口之前我好好的,你这么一说,反倒让我不高兴了。”
“如果鞋子合脚的话。”玛丽说。她靠着沙发的扶手狂笑起来,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卡尔问道。他看了一眼杰克,又看了一眼玛丽。“我刚才没听见。”卡尔说。
“我应该给薯片做一点蘸酱的。”海伦说。
“不是还有一瓶香草汽水吗?”卡尔说。
“我们带了两瓶来。”杰克说。
“两瓶都喝完了?”卡尔说。
“我们喝了吗?”海伦大笑着说。“没喝完,我只开了一瓶,我想我只开了一瓶,我不记得后来又开过。”海伦说,还在不停地大笑。
杰克把管子递给玛丽,她抓住他拿管子的手,把管子塞进嘴里。过了很长时间,他看见烟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
“来点汽水怎么样?”卡尔说。
玛丽和海伦在笑。
“为什么?”玛丽问。
“这个么,我以为我们要喝一杯。”卡尔说。他看着玛丽,咧嘴笑了笑。
玛丽和海伦还在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卡尔说,他看了眼海伦,又看了眼玛丽,摇了摇头。“我真搞不懂你们。”他说。
“我们有可能会去阿拉斯加。”杰克说。
“阿拉斯加?”卡尔说,“阿拉斯加有什么?你们去那儿干什么?”
“我倒是希望我们能去个什么地方。”海伦说。
“这儿有什么不好?”卡尔说,“你们去阿拉斯加干什么?真的,我想知道。”
杰克放了片薯片在嘴里,啜着汽水。“我不知道,你说呢?”
过了一会儿,卡尔说:“阿拉斯加有什么?”
“我不知道,”杰克说,“问玛丽,玛丽知道。玛丽,我去了那儿能干点什么?也许,我可以去种你读到过的那种超大卷心菜。”
“或者南瓜,”海伦说,“种南瓜。”
“你们会发大财的,”卡尔说,“过万圣节时把南瓜运到这儿来,我来做你们的批发商。”
“卡尔做你们的批发商。”海伦说。
“就是,”卡尔说,“我们都赚它一大笔。”
“发大财。”玛丽说。
过了一会儿,卡尔站了起来,“我知道什么东西美味了,香草汽水。”卡尔说。
玛丽和海伦在大笑。
“你们就笑个够吧。”卡尔说,自己也笑了一下。“谁要来一点?”
“来点什么?”玛丽问。
“来点汽水。”卡尔说。
“你站起来的样子就像要发表演讲一样。”玛丽说。
“我倒是没往那儿想。”卡尔说,摇了摇头,也开始大笑。他坐了下来。“这玩意不错。”他说。
“我们应该多弄点。”海伦说。
“多弄点什么?”玛丽问。
“多弄点钱。”卡尔说。
“没钱。”杰克说。
“纸袋里面装的是‘哟喏’棒吗?”海伦说。
“我买了一点,”杰克说,“我快出超市时才看见它们。”
“‘哟喏’棒不错呀。”卡尔说。
“它们滑溜溜的,”玛丽说,“入口即化。”
“如果有人想吃的话,我们有一些M&M巧克力豆和冰棍。”卡尔说。
玛丽说:“我来根冰棍吧。你去厨房吗?”
“是的,我要去拿汽水,”卡尔说,“刚刚想起来,你们要来一杯吗?”
“先都拿来再说,”海伦说,“还有M&M巧克力豆。”
“看来把厨房搬过来要容易一些。”卡尔说。
“我们住在城里的时候,”玛丽说,“听别人说,只要在早上看看厨房,就知道谁家前一天晚上疯狂过。我们住在城里时,只有一间很小的厨房。”她说。
“我们现在的厨房也不大。”杰克说。
“我去看看能找出些什么来。”卡尔说。
“我和你一起去。”玛丽说。
杰克看着他们向厨房走去。他把背靠在沙发的垫子上,看着他们。然后他慢慢地向前倾身,眯起眼睛。他看见卡尔伸手去够碗柜架子上的东西,玛丽的身子贴在卡尔的后面,用手臂搂住了他的腰。
“你们俩是认真的吧?”海伦说。
“非常认真。”杰克说。
“去阿拉斯加。”海伦说。
杰克望着她。
“我记得你说过。”海伦说。
卡尔和玛丽回到客厅。卡尔拿了一大袋M&M巧克力豆和一瓶汽水,玛丽在吮一根橘子味的冰棍。
“谁想吃三明治?”海伦说,“我们有做三明治的东西。”
“真有意思,”玛丽说,“先吃甜食,再吃正餐。”
“是有意思。”杰克说。
“你是在挖苦人吧,宝贝?”玛丽说。
“谁想要汽水?”卡尔说,“汽水马上就到。”
杰克递过杯子,卡尔把杯子倒满。杰克将杯子放在咖啡桌上,但他伸手去够的时候碰翻了它,汽水倒在了他的一只鞋子上。
“真该死,”杰克说,“你们看见了吧?我把自己的鞋子浇湿了。”
“海伦,我们有纸巾吗?给杰克拿点来。”卡尔说。
“这是双新鞋,”玛丽说,“他刚买的。”
“看上去很舒服。”海伦说,等了好一会儿,她才递了一卷纸巾给杰克。
“我就这么跟他说的。”玛丽说。
杰克脱下那只鞋,用纸巾擦着皮面。
“完了,”杰克说,“汽水肯定擦不掉了。”
玛丽、卡尔和海伦在哈哈大笑。
“这倒是让我想起在报上看到的一件事。”海伦说,她眯着眼,用手指压着自己的鼻尖。“我现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了。”她说。
杰克穿上那只鞋,他把两只脚都放在台灯下面,同时盯着两双鞋看。
“你读到过什么?”卡尔说。
“什么?”海伦说。
“你说你在报上读到过什么。”卡尔说。
海伦笑了。“我刚才在想阿拉斯加,我记得他们发现了一个包在冰块里的史前人,有什么让我想起了这个。”
“那不在阿拉斯加。”卡尔说。
“也许吧,但它让我想起了这件事。”海伦说。
“你们俩,阿拉斯加到底是怎么回事?”卡尔说。
“阿拉斯加什么都没有。”杰克说。
“他心情不太好。”玛丽说。
“你们在阿拉斯加能干些什么呢?”卡尔说。
“在阿拉斯加什么都干不了。”杰克说。他把脚放到茶几下面,又把它们再次移到灯光下面。“谁想要一双新皮鞋?”杰克说。
“什么声音?”海伦说。
他们听见有个东西在抓门。
“听上去像是辛蒂,”卡尔说,“最好让它进来。”
“你起身时,顺便给我拿一根冰棍。”海伦说,她把头向后一仰,大笑起来。
“我也来一根,宝贝。”玛丽说。“我说什么呢?我是想说卡尔。”玛丽说,“对不起,我以为我是在和杰克说话呢。”
“每人都来根冰棍,”卡尔说,“你要根冰棍吗,杰克?”
“什么?”
“你要一根橘子味冰棍吗?”
“来根橘子味的。”杰克说。
“四根冰棍马上就到。”卡尔说。
过了一会儿,卡尔拿来四根冰棍,分给了大家。他坐下后,他们又听见了抓门声。
“我就知道我忘记了什么。”卡尔说。他站起身,把门打开。
“老天爷,”他说,“这可真了不得。我猜辛蒂今晚外出吃正餐去了。嗨,你们大家,快来看这个。”
猫叼着一只老鼠进了客厅,停下来看了看他们,然后叼着老鼠沿着走廊跑了。
“你们都看见了吗?”玛丽说,“正说着不痛快呢。”
卡尔打开走廊里的灯,猫叼着那只老鼠,从走廊跑出来,一头钻进了卫生间。
“它在吃老鼠。”卡尔说。
“我不想让它在卫生间里吃老鼠,”海伦说,“把它弄出去,里面有孩子们的东西。”
“它不会出来的。”卡尔说。
“老鼠呢?”玛丽说。
“管它呢,”卡尔说,“如果我们要去阿拉斯加的话,辛蒂必须学会狩猎。”
“阿拉斯加?”海伦说,“这和阿拉斯加有什么关系?”
“别问我。”卡尔说。他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猫。“玛丽和杰克说他们要去阿拉斯加,辛蒂应该学会狩猎。”
玛丽用手托住下巴,看着走廊。
“它在吃老鼠。”卡尔说。
海伦吃掉了最后一片玉米片。“我说了我不要辛蒂在卫生间里吃老鼠,卡尔?”海伦说。
“什么?”
“我说了,把它从卫生间弄出去。”海伦说。
“看在老天的分上。”卡尔说。
“看呀,”玛丽说,“呃,这该死的猫过来了。”
“它要干什么?”杰克说。
猫把老鼠拖到咖啡桌的下面,它趴在桌下,舔着老鼠。它用爪子摁住老鼠,慢慢地舔着它,从头到尾。
“这只猫很兴奋。”卡尔说。
“它让你打哆嗦。”玛丽说。
“这是天性。”卡尔说。
“看它的眼睛,”玛丽说,“看它看我们的眼神,它确实很兴奋。”
卡尔来到沙发这边,在玛丽身旁坐了下来。玛丽往杰克那边挪了挪,给卡尔腾了点地方。她把手放在杰克的膝盖上。
他们看着猫在那里吃老鼠。
“你们从来不喂这只猫?”玛丽对海伦说。
海伦笑着。
“再抽一根怎么样?”卡尔说。
“我们得走了。”杰克说。
“你们着什么急?”卡尔说。
“再待一会儿吧,”海伦说,“你们不用着急走嘛。”
杰克盯着玛丽,玛丽凝视着卡尔,卡尔却盯着脚边的地毯看。
海伦挑着手上的M&M巧克力豆。
“我最喜欢绿色的。”海伦说。
“我得早起上班。”杰克说。
“瞧他不痛快的样子,”玛丽说,“你们如果想见识一个不痛快的,伙计们,这儿就有一个。”
“你走不走?”杰克说。
“谁想来杯牛奶?”卡尔说,“我们还有点牛奶。”
“我汽水喝饱了。”玛丽说。
“汽水一点都没剩下。”卡尔说。
海伦在笑,她合上眼睛,又睁开,大笑起来。
“我们该回家了。”杰克说。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我们穿外套来了吗?我觉得我们没穿。”
“什么?我觉得我们没穿。”玛丽说。她仍然坐在那里。
“我们最好还是走吧。”杰克说。
“他们得走了。”海伦说。
杰克把手伸到玛丽的腋窝下面,把她拉了起来。
“再见了,伙计们,”玛丽说。她抱着杰克,“我太饱了,动都动不了。”
海伦只是笑。
“海伦总能发现好笑的事。”卡尔说完咧嘴一笑,“你在笑什么,海伦?”
“我不知道,玛丽说过的事。”海伦说。
“我说什么啦?”玛丽说。
“我不记得了。”海伦说。
“我们该走了。”杰克说。
“再见,”卡尔说,“回头见。”
玛丽想挤出一点笑容来。
“走吧。”杰克说。
“晚安,各位,”卡尔说,“晚安,杰克。”杰克听见卡尔说得非常非常慢。
他们来到外面,玛丽低着头,拖着杰克的胳膊往前走。他们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他听着她的鞋子在地上蹭出的声音,还听见一些断续刺耳的狗叫声,以及浮在这些声音上面的、远处车辆发出的微弱的呼啸声。
玛丽抬起头来。“到家后,杰克,我要你和我做,跟我说话,让我高兴。我要换换脑子,杰克,今晚我得换换脑子。”她抱紧了他的胳膊。
他能感觉到那只鞋子上的潮湿。他打开门,拨了一下灯开关。
“上床来。”玛丽说。
“这就来。”他说。
他进了厨房,一口气喝了两杯水。关了客厅的灯,他摸黑走进卧室。
“杰克!”她大叫,“杰克!”
“老天爷,是我!”他说,“我在开灯。”
他找到了台灯。她坐在床上,眼睛发亮。他上好闹钟,开始脱衣服。他的膝盖有点发抖。
“还有可以抽的吗?”她说。
“我们什么都没有。”他说。
“那就给我弄杯喝的来,我们有喝的东西,别跟我说我们什么喝的都没有。”她说。
“只有啤酒。”
他们瞪着眼,互相看着。
“我要杯啤酒。”她说。
“你真的要喝?”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拿来啤酒,她坐在床上,大腿上放着他的枕头。他把啤酒递给她,自己爬到床上,把被子拉上来。
“我忘记吃药了。”她说。
“什么?”
“忘记吃药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取来她的药。她睁开眼,他把药丢在她伸出的舌头上。她就着啤酒把药咽了下去,他回到了床上。
“把这个拿走,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她说。
他把啤酒罐放在地上,侧身躺着,盯着漆黑的走廊。她把手放在他的肋骨上,手指在他的胸口慢慢地划着。
“阿拉斯加有什么?”她说。
他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小心地把自己挪到他自己的那一侧。不一会儿,她就打起了呼噜。
他正准备把台灯关掉,就觉得在走廊里看见了什么。他紧盯着那儿看了一会儿,好像又看见了,是一双小眼睛。他的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他眨了眨眼,仍然盯着那儿看。他弯下身来想找个可以扔的东西,捡起了他的一只鞋子。他坐直了身子,双手举着鞋子。他咬着牙,听着她的呼噜声。他等着。他等着它再动一下,等着它发出最细微的响动。
[book_title]夜校
我的婚姻刚刚破裂。我找不到工作。我有个女朋友,但她不在城里。我正在酒吧里喝啤酒,两个女人坐在吧台那儿,和我只隔着几张凳子,其中一个和我聊了起来。
“你有车吗?”
“有,但不在这儿。”我说。
车在我老婆手里。我住在我父母那儿。我有时用一用他们的车。但今晚我是走着过来的。
另一个女人看着我。她们俩都四十岁左右,可能更老一点。
“你问他什么了?”那个女人对第一个女人说。
“我问他有没有车。”
“那么你有车吗?”第二个女人问我。
“我正跟她说呢,有是有,但没有开过来。”我说。
“那一点用处也没有,是不是?”她说。
第一个女人笑了起来。“我们有个好主意,但得有辆车才行。没办法。”她转身又向酒保要了两杯啤酒。
我一直在慢慢地喝着啤酒,想到她们也许会帮我买一杯,就把酒一口喝干了。但她们没有给我买。
“你是干什么的?”第一个女人问我。
“目前的话,什么也不干。”我说,“有时候,如果可能的话,我去上学。”
“他上学,”她对另一个女人说道,“他是个学生。你在哪儿上学?”
“附近。”我说。
“我跟你说过,”女人说,“难道他看上去不像个学生吗?”
“他们都教你些什么?”第二个女人说。
“什么都教。”我说。
“我的意思是,”她说,“你计划将来做什么?你这一生的目标是什么?所有人都得有个人生目标吧。”
我冲酒保举起我的空杯子。他接了过去,又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我数出一些零钱,这样一来,几小时前刚来时仅有的两美元就只剩下三十美分了。她还在等我回答。
“做老师,教书。”我说。
“他想做老师。”她说。
我小口喝着啤酒,有人往自动点唱机里丢了个硬币,一首我老婆喜欢的歌响了起来。我四处看了看。前面的沙壶球[一种酒吧游戏,游戏双方在长桌一端,把一个金属圆盘滑向另一端,越接近另一端则得分越高。]桌那儿站着两个男人。门开着,外面天黑着。
“知道吧,我们也是学生,”第一个女人说,“我们也上学。”
“我们选晚上的课程,”另一个女人说,“我们选了星期一晚上的阅读课。”
第一个女人说:“你为什么不往这边挪一下,老师,这样我们就不用喊着说话了。”
我拿起啤酒和香烟,往那边移了两个座位。
“这样好多了,”她说,“那个,你说你是个学生?”
“有时候是,但现在不是。”我说。
“在哪儿?”
“州立大学。”
“这就对上了,”她说,“我想起来了。”她看着另一个女人。“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帕特森的老师?他教成人教育的课程。他教我们星期一晚上的那门课。你和帕特森很像。”
她们互相看了看,笑了起来。
“别不高兴,”第一个女人说,“这是个私底下的玩笑。要不要告诉他我们想要做的事情,伊迪丝?要不要?”
伊迪丝没有回答。她喝了一口啤酒,眯着眼,透过酒吧后面的镜子看着她自己,看着我们三人。
“我们在想,”第一个女人接着说道,“如果我们今晚有辆车,我们就过去看看他,帕特森。是不是呀,伊迪丝?”
伊迪丝冲自己笑了笑。她喝完啤酒,又要了一轮,包括我的一杯。她用一张五美元的纸币付了酒账。
“帕特森喜欢喝一杯。”伊迪丝说。
“说得不错。”另一个女人说。她向我转过身来。“有天晚上上课时我们说起过这个。帕特森说他吃饭时总要喝点葡萄酒,晚餐前喝一两杯开波酒。”
“什么课?”我说。
“帕特森的阅读课。帕特森爱说一些不相干的东西。”
“我们在学习阅读,”伊迪丝说,“你相信吗?”
“我喜欢读海明威这一类的东西,”另一个女人说,“但是帕特森让我们读类似于《读者文摘》的故事。”
“我们每星期一晚都有测验。”伊迪丝说,“但帕特森还行。他不会介意我们上他那儿喝一杯开波酒的。不过,他就是想介意也没用。我们有他的把柄。帕特森的。”她说。
“我们今晚有空,”另一个女人说,“但是伊迪丝的车送出去修了。”
“如果你现在有辆车,我们就可以去他那儿看看。”伊迪丝说。她看着我。“你可以告诉帕特森你想成为一名老师。你们俩有点像。”
我喝完啤酒。除了一些花生,我这一天还没吃其他东西。很难继续聊天和听人说下去。
“请再来三杯,杰瑞。”第一个女人对酒保说道。
“谢谢。”我说。
“你会和帕特森处得来的。”伊迪丝说。
“给他打电话呀。”我说。我以为这只是说说而已。
“我才不那么做呢,”她说,“他会找借口。我们直接上门,他就不得不让我们进家门了。”她小口喝着啤酒。
“那我们走吧!”第一个女人说,“还等什么?你说的车子在哪儿?”
“离这不远就有一辆车。”我说,“不过我也说不准。”
“你到底想不想去?”伊迪丝说。
“他说他要去的。”第一个女人说,“我们带上半打啤酒。”
“我只有三十美分。”我说。
“谁他妈要你的钱?”伊迪丝说。“我们需要的是你那辆该死的车。杰瑞,再来三杯。还要半打装的带走。”
“为帕特森,”啤酒端上来后第一个女人说,“为帕特森和他的开波酒。”
“他一定会目瞪口呆的。”伊迪丝说。
“干了。”第一个女人说。
我们走在人行道上,向南朝镇外走去。我走在两个女人中间。大约十点了。
“我现在就想喝一罐啤酒。”我说。
“别客气。”伊迪丝说。
她打开纸袋,我伸手进去扯下一罐啤酒。
“我们觉得他在家。”伊迪丝说。
“帕特森,”另一个女人说,“我们不确定,但是这么想的。”
“还有多远?”伊迪丝说。
我停下来,举起啤酒,一口气喝下半罐。“下一条街就是。”我说,“我和我父母住。这是他们家。”
“我想这也没什么,”伊迪丝说,“不过你都这么大了。”
“太不客气了,伊迪丝。”另一个女人说。
“嗯,我这人生来就是这样,”伊迪丝说,“没什么好说的,他得担待一点。我生来就是这样。”
“她这人生来就是这样的。”另一个女人说。
我喝完啤酒,把空罐扔进了杂草丛。
“还有多远?”伊迪丝说。
“到了。就在这儿。我去试试看,把车钥匙搞到手。”我说。
“嗯,快点。”伊迪丝说。
“我们在外面等着。”另一个女人说。
“快点吧!”伊迪丝说。
我打开门,来到楼下。父亲正穿着睡衣看电视。公寓里面很暖和,我在柱子上靠了一小会儿,用手擦了擦眼睛。
“我去喝了几杯啤酒,”我说,“在看什么?”
“约翰·韦恩[约翰·韦恩(John Wayne,1907—1979),专演美国西部片的男演员,其出演的电影都被称作“约翰·韦恩电影”,是西部片的代名词。],”他说,“很不错。坐下来看。你妈还没回来。”
我母亲在保罗的豪夫堡[豪夫堡(Hofbrau),德国啤酒品牌,又译作宫廷啤酒,简称HB。]饭店上小夜班。父亲没工作。他过去在森林里做工,后来受了伤。他得了一笔赔偿,但那笔钱现在差不多全花光了。我老婆离开我时,我向他借两百美元,但他拒绝了。他拒绝我时含着眼泪,说希望我不要因此而恨他。我说没什么,我不会恨他的。
我知道这次他也会说不的。但我还是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说:“我碰到两个女的,她们问我能不能开车送她们回家。”
“你对她们说什么了?”他说。
“她们在楼上等着我呢。”我说。
“让她们等着好了,”他说,“会有其他人的。你不用掺和。”他摇摇头。“你没告诉她们我们住在哪儿吧,有没有?她们没下楼来吧?”他在沙发里动了动身子,又看起了电视。“话说回来,你妈把钥匙带走了。”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睛并没有离开电视。
“没什么,”我说,“我不需要车。我哪儿也不去。”
我起身向走廊看了看,那儿有张我睡觉用的帆布床。床边有个烟灰缸,一台勒克斯座钟,一张放着几本旧平装小说的桌子。我通常夜里十二点才上床,一直读书读到看不清字了,手里拿着书,不关灯就睡着了。我在一本平装书里读到过一个故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记得我告诉了我老婆。一个人做了个噩梦,在噩梦里他梦见自己正在做梦,醒来发现有个人站在他卧室的窗外。做梦的人吓得动都动不了,气也喘不过来。站在窗户那儿的人盯着屋内,开始撬纱窗。做梦的人动弹不得。他想喊,但喘不过气来。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做梦的人认出了外面的人。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做梦的人的好朋友,但做噩梦的人却不认识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和我老婆说这些时,我感到头皮发麻,血往脸上涌。但她并不感兴趣。
“那只不过是别人瞎写出来的,”她说,“家人的背叛,那才是真正的噩梦。”
我能听见她们在外面摇门。我能听见我窗户上方人行道上的脚步声。
“该死的浑蛋!”我听见伊迪丝说。
我进卫生间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上楼,走了出去。天更冷了,我拉上夹克的拉链。我开始往“保罗”那边走。如果能在我妈下班前赶到,我还能吃上一个火鸡三明治。这之后我可以去科尔比的报亭翻翻杂志,然后回公寓上床读书,读够了就睡觉。
那些女人,我离开时已经不在那里了,等我回来时,她们也不会在。
[book_title]收藏家
我丢了工作。我躺在沙发上听着雨声,随时期盼着来自北方的消息。我不时欠身,透过窗帘看一眼邮递员来了没有。
街上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我再次躺下还不到五分钟,就听见有人在门廊上走动,来人停顿了一下,敲起门来。我躺着没动。我知道不是邮递员。我听得出他的脚步声。没工作时你得格外留心,通知会来自邮件,也会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他们有时还会直接上门来找你谈谈,尤其是你没装电话的话。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更响了,坏兆头。我慢慢坐直身子,想从这儿看看前廊。但是不管站在那里的是谁,他贴着门站着,又一个坏兆头。我知道地板会咯吱咯吱地响,所以没有机会溜进另一个房间,从那里的窗户向外看。
又一声敲门声,我说,谁呀?
我是奥布里·贝尔,一个男人说道,你是斯莱特先生吗?
你想干什么?我在沙发上喊道。
我有东西要给斯莱特太太。她赢了一样东西。斯莱特太太在家吗?
斯莱特太太不住在这里,我说。
唔,那么,你是斯莱特先生吗?那个男人说,斯莱特先生……他打了个喷嚏。
我从沙发上起身。打开锁,把门开了一条缝。是个老头,在雨衣里面显得肥胖臃肿。水沿着雨衣往下淌,滴在他拎着的那个装着什么设备的大箱子上。
他咧嘴笑了笑,放下大箱子。他伸出手来。
奥布里·贝尔,他说。
我不认识你,我说。
斯莱特太太,他说了起来,斯莱特太太填了张卡。他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叠卡片,翻了一小会儿。斯莱特太太,他念道,南六街东二百五十五号?斯莱特太太中奖了。
他脱下帽子,庄重地点了点头,用帽子抽打着雨衣,好像在说就这样了,都搞定了,旅程已经结束,到达终点了。
他等着。
斯莱特太太不住在这里,我说,她中了什么奖?
我给你看看,他说,我可以进来吗?
我不知道。要是时间不长的话,我说,我很忙。
好的,他说,让我先把这件雨衣脱了。还有这双套鞋。我不想在你的地毯上留下水迹。我看见你确实铺了块地毯,您是斯……
看见地毯后,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他打了个寒战,脱掉雨衣,在外面抖了抖,把领子挂在门把手上。这是个挂衣服的好地方,他说,该死的天气,别提了。他弯下腰来松鞋带。他把箱子放在房间里面。他脱掉套鞋,穿着拖鞋进了房间。
我关上门。见我盯着拖鞋看,他说,奥登[威斯坦·休·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二十世纪上半叶最具影响力的美国诗人,出生于英国。]第一次去中国时,穿着拖鞋走遍了那里。从来没有把它们脱下来过。有鸡眼。
我耸耸肩。又看了一眼街上有没有邮递员,再次把门关上。
奥布里·贝尔盯着地毯看。他咬住下唇,然后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摇头。
有什么好笑的?我说。
没什么,天哪,他说。他又笑了起来。我想我是昏了头了。我想我在发烧。他把手放在额头上。他的头发乱成一团,头上戴帽子的地方被压出一圈印子。
我像是在发烧吗?他说,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可能是发烧了。他仍然盯着地毯看着。你有阿司匹林吗?
你怎么啦?我说,我希望你别把病传给我。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他摇摇头。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用穿着拖鞋的脚踩了踩地毯。
我去了厨房,洗了一只杯子,从瓶子里倒出两片阿司匹林。
这儿,我说,吃完你就该走了。
你能代表斯莱特太太吗?他有点生气了,低声说。算了,算了,算我刚才没说,算我刚才没说。他擦了擦脸,吞下阿司匹林。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然后他费劲地倾身向前,打开箱子的搭扣。箱子嘭的一声打开了,露出装满各种各样东西的隔间,有软管、刷子、发亮的管子和一个装在小轮子上面、看上去很重的蓝色的东西。他盯着这些东西,一副吃惊的样子。他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语调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靠近了一点,要我说这就是台吸尘器。我没买东西的打算,我说,就算买,也不会去买一台吸尘器。
我想让你看个东西,他说。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看这个,他说。他把卡片递给我。没有人要你买什么。但你看看这个签名,是不是斯莱特太太的签名?
我看着卡片。我把它凑到灯光下面。我把它翻过来,但另一面是空白的。那又怎样?我说。
斯莱特太太的卡片是从一篮子卡片里随机抽出来的。有几百张这样的小卡片。她赢了一次免费吸尘和地毯清洗的服务。斯莱特太太中奖了。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我来这里甚至要帮你们吸吸床垫,斯……先生,看到床垫上日积月累的那些东西,你会吓一跳的。生命里的每一天,每一夜,我们身上都会留下一点东西,这儿一点,那儿一点。我们身上的这些碎屑去哪儿了呢?它们穿过床单掉进了床垫,就在那里!还有枕头里。都一样。
他把那些亮晶晶的管子一根根地取出来,把它们接了起来。现在他把长度适当的管子插进软管。他跪在地上,嘴里咕哝着,把一个像吸嘴一样的东西接在软管上,又把带轮子的蓝色的东西提了出来。
他让我查看了一下他打算用的滤网。
你有车吗?他问道。
没车,我说,我没有车。如果有的话我会开车把你送走的。
太不幸了,他说。这个小吸尘器带着条六十英尺长的延长线。如果你有辆车的话,你可以把这个小吸尘器推到你车门跟前,吸一下里面的长毛地毯和豪华仰式座椅。当你发现我们身上会掉下那么多东西,那些高级椅子下面长年累月积攒下来那么多东西,你会大吃一惊的。
贝尔先生,我说,我觉得你最好把东西都收起来,离开这里。我这么说没有任何恶意。
但他正在房间里四处找插座。他在沙发尽头找到了一个。机器里面像是有个玻璃球,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总之,里面有松动的东西,稍后,响声变成了稳定的嗡嗡声。
里尔克[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代表作《杜伊诺哀歌》《马尔特手记》等。]成年后,从一个城堡搬到另一个城堡。全靠资助者,他透过吸尘器的嗡嗡声大声说道。他很少坐汽车,情愿去坐火车。再看看和夏特莱侯爵夫人住在西莱堡的伏尔泰[伏尔泰(Voltaire,1694—1788),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家,也是文化史家,被尊称为“文化史之父”。晚年为躲避法国政府,曾在夏特莱侯爵夫人的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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