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诸神之死:叛教者尤里安
[book_author]梅列日科夫斯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41481
[book_dec]《基督与反基督》三部曲的第一部,弗拉维乌斯· 可劳狄乌斯·尤里安,罗马皇帝君士坦丁的侄子。其父被堂兄君士坦提乌斯杀害,后者继承皇位。尤里安自幼成为孤儿,被人秘密抚养。十九岁那年,他获准外出游学;后皇帝君士坦提乌斯立其为副帝,命其出征高卢,欲借敌人之手除掉尤里安。但尤里安英勇善战,击败敌人。君士坦提乌斯率兵讨伐尤里安,途中病逝,尤里安正式登基。此后他致力于两件大事: 一是恢复古希腊的多神教,二是重建罗马帝国在东方的霸权。二者最后皆遭失败。363年东征波斯时,兵败泰西封城,溃退中被敌兵投枪刺穿肝脏而死。信奉基督教的约维安继承其位,基督教徒欢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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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一
离卡帕多细亚的恺撒里亚城二十斯塔迪斯 1 ,在林木茂密的阿尔格伊山的支脉,罗马大道旁有一眼医疗温泉。石板上刻着粗糙的人形雕塑和希腊铭文,证明温泉当年是祭祀狄俄斯枯里孪生兄弟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 2 用的。多神教的神像没有被触动,是因为被当成了基督教圣徒科斯玛和达米扬 3 的雕像。
大道的对面,正对着圣泉,有一家小酒店,这是一栋苫着茅草的小泥土房,一旁有一个很脏的牲口栏,还有一个给鸡鸭遮阳避雨用的棚子。在这家小酒店里可以吃到山羊奶酪、既不黑也不白的面包、蜂蜜、橄榄油,可以喝到当地产的相当酸涩的葡萄酒。小酒店的主人西拉克斯是一个狡猾的亚美尼亚人。
一道间壁墙把小酒店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给一般黎民百姓准备的,另一部分是用来接待比较高贵的顾客的。被呛人的烟熏得黢黑的天花板下面,挂着熏火腿和几束芳香的山中野草:西拉克斯的妻子福图纳塔是个很好的主妇。
这个家庭被认为很可疑。好人从来都不留在这里过夜;风传着种种流言,说这栋房子里经常发生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但西拉克斯诡计多端,善于行贿,凡是需要的地方全都打通了关节,因此总是出水一身干。
所谓间壁墙,不过是两根很细的立柱上面绷着福图纳塔一件褪色的旧长袍充当帷幔。这两根柱子却是小酒店里唯一的豪华物品,是西拉克斯的骄傲:当年曾经涂过金,但早已龟裂并且掉皮了;长袍的粗呢当年曾是鲜艳的紫红色,但现在积满灰尘,而且变成了五颜六色,上面打着许多补丁,留下一日三餐的痕迹,让行为高尚的福图纳塔想起十年的家庭生活。
用帷幔隔开的干净的单间里,摆着仅有的一张床,很狭窄,而且床上的行李已经破烂不堪,上面躺着罗马第十六军团第九大队的统兵官马可·斯库迪洛。床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锡酒碗和高脚大酒杯。马可在外省来说算是个服饰考究的人了,他那张脸让一些大胆的女奴和城郊的妓女一看见就会情不自禁地叫道:“好个漂亮的男子!”在他的脚下,在同一张床上坐着一个满面红光的胖子,他坐着的姿势表示出尊敬来,但他却觉得很不舒服,感到呼吸困难。此人已经秃顶,后脑勺上稀疏的灰色头发梳向两个鬓角——这是第八百人团的百人长普布利乌斯·阿克维拉。远一些的地方,有十二名罗马军团士兵坐在地板上掷骰子。
“我以赫耳枯勒斯 4 的名义起誓,”斯库迪洛说,“我宁肯在君士坦丁堡当一名末等的大头兵,也不愿意在这个鬼地方当这个头儿!难道这也算是生活,普布利乌斯?呶,你凭良心回答——这算是生活吗?只知道练操和兵营,前途茫然。在这种烂泥塘里腐烂发臭,看不见光明!”
“的确,这里的生活可以说是不令人愉快,”普布利乌斯表示同意,“不过倒也清闲安定。”
这个老百人长早就被掷骰子吸引住了;但却故意装出认真听长官闲扯的样子,唯唯称是,但却偷偷地把目光扫向掷骰子的士兵们,心中暗自想道:“那个红头发的家伙若是掷得巧——恐怕要赢。”普布利乌斯仿佛真的很关心统兵官,其实只是出于礼貌,向他问道:
“你说,赫尔维狄乌斯督军大人生你的气,这是为什么?”
“由于女人,我的朋友,全都是由于女人。”
马可在闲扯中情不自禁地坦诚起来,带着神秘的样子,伏在百人长的耳朵上悄悄地告诉他,督军“赫尔维狄乌斯这只老山羊”由于新来的一个利利比亚妓女对他大发醋劲;斯库迪洛想要通过一项重大效劳来挽回赫尔维狄乌斯对他的宠爱。在离恺撒里亚城不远的马萨鲁姆城堡里,关押着尤里安和加卢斯,他们是当朝皇帝君士坦提乌斯的堂弟,君士坦丁大帝的侄儿,不幸的弗拉维乌斯皇室的末代子孙。君士坦提乌斯登基时害怕竞争对手,杀死了自己的亲叔叔尤利乌斯·君士坦提乌斯——君士坦丁的兄弟,尤里安和加卢斯的父亲。还有许多人都成了牺牲品。可是却饶了尤里安和加卢斯,把这兄弟二人关进与世隔绝的马萨鲁姆城堡。恺撒里亚城的督军赫尔维狄乌斯陷入很大的困境。他知道新的皇帝憎恨这两兄弟,因为他们使他想起自己的罪行。赫尔维狄乌斯本来想要猜出君士坦提乌斯的心思,但又很害怕。尤里安和加卢斯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随时都害怕被杀死。统兵官斯库迪洛为人很机灵,幻想能够得到宫廷的嘉奖,从长官的暗示中明白了君士坦丁的两个继承者预谋逃跑,但他赫尔维狄乌斯却不想承担责任;于是马可决定率领一队士兵到马萨鲁姆城堡去,担着风险把这两个囚徒抓起来,押送到恺撒里亚城,认为对这两个未成年的孤儿没有什么可顾忌的,因为他们遭到每个人的遗弃,皇帝对他们恨之入骨。他一旦建立这项功勋,便可指望恢复督军对他的宠爱,他仅仅因为那个红头发的利利比亚女人才失掉了这种宠爱。
马可还把自己的部分打算告诉给普布利乌斯,当然是说得很谨慎。
“你想要干什么,斯库迪洛?难道接到了君士坦丁堡的密令?”
“没有接到任何密令。也许是任何人对此都一无所知,但有传言,你瞧,有成千上万的各种传言,有人期待,有人暗示,有人半吞半吐,有人威胁,也有人保守机密——咳,说起机密来,真是没完没了!任何一个傻瓜都能完成所说的要求。你若是能猜到皇上没有说出来的心思,那就会因此而得到嘉奖。让我们来瞧瞧,试试看,找一找。主要的——是更大胆,更大胆一些,给自己画个十字。我指靠你啦,普布利乌斯。也许我和你很快就能在宫廷里喝上比这更好的美酒……”
傍晚的天色阴雨不断,从带栏杆的小窗户里射进一缕让人心烦的光亮;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觉得很单调。
薄薄的泥墙上有许多裂缝,墙外就是牲口栏;牲口粪便的臭气钻进了室内,传来母鸡的咯哒声、鸡雏的啾啾声和肥猪的咴咴声;牛奶流进木桶里,发出哗哗的声响:可能是女主人在挤奶。
士兵们由于输赢而争吵起来,小声地谩骂着。墙根上的泥土剥落了,露出编墙的柳条,一只小猪崽粉红色的温顺的脸从柳条的缝隙里钻过来,它陷进了圈套,无法把头缩回去,可怜地哀叫着。
普布利乌斯想道:我们眼下离得最近的是牲口栏,而不是皇帝的宫廷。
他的惊恐不安消失了。统兵官放肆无度地闲扯了一阵之后,也感到无聊了。他从小窗户望望灰蒙蒙的雨天,瞧瞧那只小猪崽的脸,看看锡质高脚杯里劣等葡萄酒酸溜溜的沉淀物,再看看那些肮脏不堪的士兵,不禁感到一阵愤怒。
他用拳头敲起桌子来,桌子由于四条腿长短不一而摇晃起来。
“喂,西拉克斯,你这个骗子,基督的出卖者,过来!这算是什么葡萄酒,恶棍?”
店主跑来了。他生着一双像黑炭一样的眼睛,头发打成无数小卷,胡须也是黑的,也打着无数小卷,泛出浅蓝色的光泽。夫妻温存的时刻,福图纳塔说,西拉克斯的胡须像甜葡萄一样香甜。他那双黑眼睛也经常都是甜腻腻的,甜蜜的微笑从不离开那双红润的嘴唇。他简直就像酒神狄俄尼索斯5 在人间的转世:全身无一处不是黑的,不是甜蜜的。
店主以摩西的名义,以丁底墨涅 6 的名义,以基督的名义,以赫耳枯勒斯的名义起誓发愿说,这是上等葡萄酒。可是统兵官则宣布说,他知道,潘菲利亚商人格拉布里翁是在谁的家里被杀害的,说不定哪一天要把他西拉克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个亚美尼亚人吓得赶紧跑到酒窖里去,很快就回来了,很庄重地拿来一个非同平常的瓶子——瓶底宽大而平整,瓶颈细长,瓶体全都发霉,长满苔藓,仿佛是由于年代久远而发白。透过苔藓,可以看见玻璃,不是透明的玻璃,而是毛玻璃,略略显出一些虹霓色调。只见瓶颈上拴着一个小柏木牌,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着的字母,开头是“Anthosmium”(迷迭香花露酒),接着是“annorum centum”(百年佳酿)。可是西拉克斯却硬说,早在戴克里先皇帝 7 在位的时候,这酒已经超过一百年了。
“可是黑色的?”普布利乌斯满怀崇敬之情问道。
“像焦油一样黑,像神的饮品一样芳香。喂,福图纳塔,喝这种酒得用夏天用的水晶杯。给我们从冰窖里拿些纯净雪来。”
福图纳塔拿来两只高脚杯。只见她脸色健康,皮肤白里透黄,像是乳脂,很招人喜欢;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乡村那种清新的气息,牛奶的香味和青草的气味。
店主看着瓶子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吻了一下瓶颈,然后小心翼翼地拆开蜡封,打开瓶塞,往水晶杯里放进一些雪。芳香浓稠的黑色酒浆斟进杯子里;雪由于接触到火辣辣的迷迭香花露酒立刻融化了:酒器的水晶壁变得混浊了,渗出了冰冷的水珠。所受教育不多的斯库迪洛(他把赫卡柏和赫卡忒混为一谈 8),这时却情不自禁地骄傲地吟诵了他唯一记得的马尔提阿利斯 9 的诗:
法隆葡萄酒掺着冰块,在杯子里闪闪发亮。
“等一等。还会更好喝!”
西拉克斯把一只手伸进很深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用整块缟玛瑙雕成的小瓶子,面带深情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往酒里倒了一滴珍贵的阿拉伯肉桂精;这一滴掉进黑色的迷迭香花露酒里,好像一颗乳白色的珍珠,但却融化了;室内洋溢着奇怪的甜蜜的芳香气味。
统兵官兴奋地慢慢品尝着,西拉克斯在嘴里用舌头打着响,说道:
“比布洛斯酒、马罗涅酒、拉参酒、伊卡里酒——跟这种酒相比都一钱不值!”
天黑了。斯库迪洛下令准备上路。士兵们戴上头盔,穿上铠甲,右腿绑上护腿,然后拿起盾牌和长矛。
他们走到间壁墙的另一面,几个很像强盗的伊苏里亚牧民本来围着炉灶而坐,见到罗马统兵官,立刻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这位罗马统兵官威风凛凛;但头脑里却嗡嗡地响;珍贵的酒在血管里燃烧着。
在门口,他碰见一个人,只见他穿着奇怪的东方装束,身上披着一件带红色横条的白披风,头戴一顶灰色高筒毡帽——像塔一样的波斯帽。斯库迪洛停下了。这个波斯人的脸很清秀,长而瘦,乳黄色;一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流露出深邃而狡黠的思虑神情;他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傲慢的庄重。这是一个流浪的占星术士,这种人骄傲地自称为迦勒底人、魔法师、皮莱特 10 和巫师。他向统兵官宣布说,他的名字叫诺戈达列斯;他从这里路过,临时下脚在西拉克斯的小酒店;从遥远的阿迪亚贝纳来,往爱奥尼亚海滨去见著名的哲学家和巫师——以弗所的马克西穆斯 11 。魔法师请求允许他展示一下自己的本事,为统兵官占卜一下未来的幸福。
关上了护窗板。波斯人在地板上做准备,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噼啪声,大家都寂静下来。炉中燃起红色的火焰,吐着细长的火舌,冒着白烟,弥漫了整个房间。诺戈达列斯把一支双管芦笛拿近没有血色的嘴唇,吹奏起来——凄凉哀婉的声音让人想起吕底亚人的送葬曲。火焰仿佛由于这种哀怨的声音而变得发黄和暗淡,闪耀着凄凉的灰白的光辉。魔法师往火焰里扔进一些晒干的野草,立刻散发出浓烈的好闻的气味,这种气味也好像给人以凄凉之感:在阿拉霍西亚或者德兰贾纳死气沉沉的平原上,每逢雾气弥漫的黄昏,半干不干的野草也散发着这样的芳香。一条巨蟒听到这哀怨的笛声,慢慢地从魔法师脚下的一个黑箱子里爬出来,它那有弹性的躯体沙沙地盘成一个个圆圈,闪烁着绿色的光。魔法师轻声地唱起来,这歌声婉转悠扬,仿佛来自远方。他多次重复着同一个词:“马拉,马拉,马拉(鬼魂,鬼魂,鬼魂)。”巨蟒盘在他那瘦削的身体上,闪动着红榴石般的眼睛,将生着绿色鳞片的扁平的头伸近魔法师的耳边,吐着长长的芯子,发出温柔的咝咝声:它仿佛是向魔法师耳语。魔法师把笛子扔到地上。火焰又冒起乳白色的浓烟,弥漫了整个房间,但这一次散发出来的却是一种难闻的熏人的气味,好像发自坟墓,——然后火焰熄灭了。室内变得黑暗和阴森,众人都陷入惊慌失措之中。可是等到打开护窗板以后,雨天黄昏铅色的光亮射了进来——巨蟒以及黑箱子已经不见踪影。人们的面孔像死人一样苍白。
诺戈达列斯走到统兵官面前,说道:
“恭喜你!等待着你的很快就是圣奥古斯都·君士坦提乌斯皇帝的重赏。”
他拿起斯库迪洛的一只手,审视了一会儿手掌上的纹络,然后迅速地伏在他的耳朵上——为了不让任何人听到,他低语道:
“血,这只手要沾上伟大恺撒的血!”
斯库迪洛吓了一跳。
“你这条迦勒底狗,你怎敢说这种话?我是忠实的奴才……”
可是魔法师几乎是用讥笑的目光,狡黠地看着他的脸,低语道:
“你有什么可怕的?……多年以后……难道没有鲜血能有光荣吗?……”
士兵们从小酒店里走出来以后,斯库迪洛的心充溢着骄傲和兴奋。他走到圣泉旁,虔诚地画了十字,饮了医治百病的泉水,诚恳地向科斯玛和达米扬祈祷,暗自希望诺戈达列斯的预言没有白说;然后跳上威武英俊的卡帕多细亚牡马,做了一个手势,下令士兵们上路。旗手举起紫色的龙形旗。统兵官想要向从小酒店里涌出来的人群炫耀一番。他知道这很危险,可是他被美酒和骄傲所陶醉,无法克制自己;他把剑伸向浓雾弥漫的山谷,高声喊道:
“向马萨鲁姆进发!”
人们惊讶得窃窃私语,说出了尤里安和加卢斯的名字。
站在前面的号手吹起像羊角一样向上盘成数圈的铜号。
罗马军团的号声在山谷里向着远方飘荡,山谷里传来回声与其相呼应。
注解:
1斯塔迪斯(stadium),古希腊的长度计量单位,合625英尺,184.97米。
2狄俄斯枯里孪生兄弟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古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曾经建立三大奇功,一天生活在奥林波斯,一天生活在冥界。
3科斯玛和达米扬兄弟,据传都是医生,罗马皇帝戴克里先迫害基督教徒时被砍头,但仍然活着,成为永生者。
4赫耳枯勒斯,希腊传说中最著名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在罗马神话中的名字,曾经建立十二件奇功。一些罗马贵族标榜自己是赫耳枯勒斯的后代。
5狄俄尼索斯,亦称巴克科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和植物神。
6丁底墨涅,希腊神话中天上万神和地上万物之母库柏勒的别称。
7戴克里先(约245—313),罗马皇帝,284—305年在位,曾经大举迫害基督徒。
8赫卡柏是古希腊神话中特洛亚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妻子,而赫卡忒则是古代东方主宰大地、海洋和天空的女神。
9马尔提阿利斯(约40—约104),古罗马诗人。
10迦勒底人,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一个民族,以占星术而闻名;皮莱特,或称彼拉特,诺斯替教的一个教派。
11以弗所的马克西穆斯(公元4世纪),折中主义哲学家,尤里安的朋友,对他放弃基督教和恢复多神教产生了很大影响。
[book_title]二
马萨鲁姆是从前卡帕多细亚历代国王的宫殿,巨大的寝宫里此时非常昏暗。
年方十岁的尤里安睡在硬板床上:光秃秃的木板上只铺着一张豹皮;孩子自己愿意这样。年老的教师玛多尼乌斯用斯多葛主义哲学的严厉规范培养他,并没有白花力气。
尤里安睡不着。不时刮起的狂风,在山谷里哀号,像是一只被捕获的野兽。然后突然寂静下来,在这种奇异的寂静中,可以听到很大的雨滴不时地落到石板上的声音,可能是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的,声音很响亮。尤里安有时觉得,在漆黑的穹隆里可以听到蝙蝠迅速扇动翅膀的声音。他清晰地听到哥哥睡眠中的呼吸声,——他是个娇生惯养和脾气任性的孩子——现在正睡在绵软的床铺上,挂着落满灰尘的古老的幔帐,这是卡帕多细亚历代国王奢侈生活的最后一件遗物。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玛多尼乌斯老师沉重的鼾声。
突然间,墙壁里面秘密楼梯的小铁门开了,发出轻轻的响声。尤里安感到光线刺眼睛,年老的女奴拉布达走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盏油灯。
“奶娘,我害怕,别把灯拿走。”
老太婆把油灯放在尤里安床头一个半圆形的石龛里。
“睡不着吗?是不是头痛?想要吃点儿东西吗?玛多尼乌斯这个老罪人,总是让你半饥半饱。我给你拿来了蜜饼,很好吃。尝尝吧。”
给尤里安弄吃的,是拉布达的一桩乐事;可是玛多尼乌斯白天不准她做,她只能夜间偷偷地送来一些甜食。
瞎眯眯的老太婆艰难地拖着两条腿,总是穿着修女的袈裟。人们认为她是女巫,但她却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古代的和现代的最愚昧的迷信在她的头脑里汇成一种类似于疯狂的离奇古怪的宗教:她把祈祷和咒语,把奥林匹斯诸神与基督教的魔鬼,把教堂里的仪式与巫师的魔法混在一起。她全身挂满了十字架、用死人骨头做的亵渎神明的辟邪物和装着圣骨的护身香囊。
老太婆对尤里安怀着一种真挚的爱,认为他是君士坦丁皇帝唯一合法的继承人,而君士坦提乌斯则是个杀人凶手和篡夺皇位者。
拉布达比任何人都了解弗拉维乌斯皇室的谱系、这个家族古老的传说;记得尤里安的祖父君士坦提乌斯·克洛卢斯 1 ;宫廷的血腥秘史保存在她的记忆里。老太婆每到夜间便不加选择地把一切都讲给尤里安听。孩子的心灵对许多事情还不能理解,但他听着,由于朦胧的恐惧而感到心脏好像是停止了跳动。她目光暗淡,用冷漠而单调的声音讲述着这些无尽无休的可怕的故事,就像讲述古老的童话一样。
拉布达放好油灯,给尤里安画个十字,瞧瞧他胸前的琥珀辟邪物是否完好无损,为了驱赶邪恶的精灵而说上几句咒语,然后才离开。
尤里安陷入半睡半醒的昏沉状态。他觉得很热,寂静中从高处落下来的稀疏的雨滴,仿佛是掉进容器里而发出清脆的响声,让他感到痛苦得难以忍受。
他分辨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夜间的风在呼啸,或者是如同命运女神帕耳开一样衰老的拉布达在嘀咕,伏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讲述着可怕的家族传说。他从她那里所听到的,他在童年时代所看见的,全都混合成一种令人痛苦的梦境。
他看见了躺在灵寝里的君士坦丁大帝的尸体。死人的脸上被涂了胭脂和白粉,理发师用假发巧妙地做成多层的发式。小尤里安被带过来,让他最后一次亲吻伯父的手。孩子感到害怕;他看着紫袍、戴在假发上的花环式皇冠和在送葬的烛光下闪闪发亮的光辉灿烂的宝石而感到目眩。他在浓烈的阿拉伯香料味中第一次嗅到了腐烂的气味。可是宫廷侍从们、主教们、太监们、军事长官们却把皇帝当成活人一样进行膜拜;外国使节们遵守繁缛的礼仪,向他鞠躬,说些感激不尽的话;大臣们宣读敕令、法律和元老院的决定,请求死人恩准,仿佛他能听到似的;人群中响起阿谀奉承的低语声,人们说,他如此伟大,根据神明的特殊恩典,死后也还是他一个人主宰世界。
尤里安知道,君士坦丁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年轻人的全部罪过只在于人民过分爱戴他;儿子受到继母的谗言:她像费德拉爱上了丈夫的前妻之子希波吕托斯 2 一样,对他产生了罪恶的爱情并且对他进行报复;后来查明,皇后竟然与御马司的一个奴隶发生了罪恶的关系,于是把她关进烧热的浴室里窒息而死 3 。后来又轮到德高望重的李锡尼 4 头上。尸体压着尸体,牺牲接着牺牲。皇帝受到良心的折磨,祈求多神教的祭司以其神秘力量为他净化灵魂,但他遭到拒绝。于是主教告诉他,唯有基督教才有那种神秘力量能够洗清这种罪恶。瞧那面华丽的“拉伯龙”旗,用宝石缀成基督的名字的神幡,在这个杀子者的灵寝上空闪烁着光芒。
尤里安想要醒过来,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办不到。稀疏的雨滴像以前一样清脆地滴答着,像是沉重的泪珠。风还在呼啸,可是他却觉得那不是风在呼啸,而是拉布达那个年老的命运女神帕耳开在窃窃私语,伏在他的耳朵上嘀咕着弗拉维乌斯家族可怕的故事。
尤里安在做梦,梦见他置身于阴冷潮湿之中,身边是一些装着帝王骸骨的棺材,这里是君士坦提乌斯·克洛卢斯的家族陵墓。拉布达把他藏起来,藏到一个最黑暗的角落,在棺材中间,她也把正患病的浑身瑟瑟发抖的加卢斯藏起来了。突然间,在上边,在宫殿里,响起了濒死前的号叫声,这声音从一个房间传到另一个房间,在空无一人的大厅的石头穹隆下面缭绕。尤里安听出了父亲的声音,想要用叫喊声来回应,想要朝着他奔过去。可是拉布达用那双皮包骨的手制止了他,小声说道:“别出声,别出声,会到这里来的!”然后把他连头遮盖起来。楼梯上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拉布达给两个孩子画十字,嘴里嘀咕着咒语。敲门声,皇帝的一队禁卫军在火把的照耀下冲了进来:他们已经换上了僧侣的衣装,由尼科米底亚主教欧塞比乌斯率领,黑色袈裟下面铠甲闪烁着寒光。“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回答,什么人在这里?”拉布达带着两个孩子躲在一个角落里。“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什么人在这里?”又说了第三遍。然后,杀人凶手们拿着明晃晃的剑开始搜查。拉布达一头跪到他们的脚下,指着患病的加卢斯和束手无策的尤里安说:“你们不怕上帝吗?五岁的孩子能给皇帝做什么坏事?”军士强迫这三个人亲吻欧塞比乌斯手里的十字架,宣誓忠于新的皇帝。尤里安记得一个很大的柏木十字架,上面有一个珐琅的救世主肖像:下面,在一棵深色的老树上可以看到鲜血的痕迹——杀人者拿着十字架的手上沾满鲜血,这是他父亲的鲜血或者是六个堂兄弟——达尔马提亚、安尼巴利安、涅波西安、小君士坦丁中间某一个人的鲜血,或者是别人的鲜血:弑兄者为了登上皇帝的宝座而迈过七具尸体,这一切又是以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的名义进行的。
尤里安由于寂静和恐惧而醒过来。响亮而稀疏的雨滴不再往下落了。风停了。石龛里油灯的火苗一动不动,又细又长。他从床上跳起来,倾听着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寂静让人难以忍受。
突然,楼下响起了高声说话和脚步的声音,这些声音从一个房间传到另一个房间,在空无一人的大厅的石头穹隆下面缭绕——这里,在马萨鲁姆,也跟在那里,在弗拉维乌斯家族的陵墓里一样。尤里安战栗一下,他觉得他好像还是在做梦。可是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于是他叫起来:
“哥哥!哥哥!你还在睡?玛多尼乌斯吗?难道你们没有听见?”
加卢斯醒了。玛多尼乌斯赤着脚,白发蓬乱,穿着短睡衣——他是太监,脸色焦黄而浮肿,满是皱纹,很像一个老女人,向着暗门奔去。
“督军的士兵!赶快穿上衣服!得逃跑!”
可是已经晚了。传来铁器的哗啦声。小铁门从外面给锁上了。楼梯的石柱上闪耀着火把的光亮,在这亮光中出现一面紫色的龙旗和一个军士头盔上闪闪发亮的基督十字架。
“本人,马可·斯库迪洛,身为弗莱腾西斯军团统兵官,谨以虔诚的奥古斯都·君士坦提乌斯皇帝陛下的名义,承担保护尤里乌斯之子尤里安和加卢斯之职责。”
玛多尼乌斯站在卧室关着的门外,挡住了士兵们的路,摆出耀武扬威的架势,手里拿着一把剑,尽管这把剑很钝,没有任何用途:年迈的老师只是在课堂上给学生讲《伊利亚特》时用它为学生们直观地演示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战斗时的姿势 5 。这位课堂上的阿喀琉斯本来连一只鸡都未必能杀死,现在他却在普布利乌斯的鼻子底下按照荷马时代战争艺术的一切规则挥动着剑。这不禁激怒了喝醉酒的普布利乌斯。
“滚开,你这个混蛋,老不死的东西,不过是一只吹起来的尿泡而已!如果不愿意让我捅破,把你的气放出来,你就赶快躲开!”
他一把抓住玛多尼乌斯的脖子,把他推向很远的地方,玛多尼乌斯撞到墙上,差一点儿没有跌倒。斯库迪洛跑到卧室的门前,把门打开。
油灯的火苗仍然一动不动,在火把的红光照耀之下显得苍白了。统兵官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君士坦提乌斯·克洛卢斯的两个后人。
加卢斯身材高大而健壮,但他的皮肤纤细娇嫩,白净而无光泽,像是一个少女;浅灰色的眼睛无精打采,神情漠然;浅色的头发如同亚麻(这是君士坦丁家族共同的特征),打成许多发卷,遮住了肥胖的脖子。加卢斯十八岁,虽然身体已经发育成熟,下颏上已经长出毛茸茸的胡须,可是现在却像是个孩子:他的脸上流露出天真的困惑和惊惧;嘴唇颤抖着,好像小孩子准备要哭泣的时候一样;他束手无策地眨巴着眼睛——眼皮由于刚刚睡醒而有些浮肿和发红,眉毛亮晶晶的,嘀咕着:“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尤里安是个纤细瘦弱的孩子;脸色苍白,不漂亮,不端正,黑色的头发粗硬而光滑,下唇向前突起。但他那双眼睛却很独特,使他的脸变得很有特色,看见一次之后再也不能忘记,这双眼睛很大,很奇特,变化多端,闪烁着非儿童的紧张和病态的光芒,有时让人觉得是疯狂。普布利乌斯曾经多次看见过年轻时代的君士坦丁大帝,这时不禁暗自想道:
“这个孩子将会像他的伯父。”
尤里安对士兵们的恐惧消失了,他感到的是愤怒。他紧紧地咬着牙,把床上的豹皮披到肩上,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斯库迪洛,下嘴唇颤抖着;右手在豹皮底下攥着一把波斯匕首,这是拉布达偷偷送给他的;匕首的刃涂了毒药。
“狼崽子!”一个士兵指着尤里安对自己的伙伴说。
斯库迪洛想要迈进卧室的门槛,这时玛多尼乌斯产生一个新的念头。他扔掉毫无用处的剑,抓住统兵官的衣服,突然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如同细声细气的女人一样,让人感到突如其来:
“你们干什么,一群恶棍?你们怎敢侮辱君士坦提乌斯皇帝派来的人?我奉命要护送这两位皇室少年返回宫廷。陛下重新给了他们恩宠。这是命令。”
“他说什么?什么命令?”
斯库迪洛看着玛多尼乌斯:他那张堆满皱纹的老太婆般的脸证明,他的确是个太监。统兵官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玛多尼乌斯,可是清楚地了解太监在皇宫里享有多大的恩宠。
玛多尼乌斯从藏书箱里急匆匆地取出一些羊皮纸卷,其中有赫西俄德和荷马的书,并且把一个羊皮纸卷递给了统兵官。
斯库迪洛展开以后脸色变得煞白:他只读了前几行文字,看见了皇帝的御名——皇帝在诏书里总是自称为“朕”,而没有注意看年月日;当统兵官在羊皮纸卷的镶金带上发现他所熟悉的巨大国玺的深绿色蜡印时,他的眼睛模糊了,膝盖弯曲了。
“对不起!误会……”
“喂,你们这些无赖!从这里滚开!你们的魂儿也不得到这里来!还醉醺醺的呢!这一切都将禀报给皇上!”
玛多尼乌斯从斯库迪洛哆哆嗦嗦的手中把羊皮纸卷夺过来。
“我知道,知道你们这些坏蛋以基督的名义干些什么勾当!从这里滚开!”
可怜的统兵官做了一个撤出的手势。于是玛多尼乌斯重新拾起那把很钝的剑,挥舞起来,很像《伊利亚特》中的将士。只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百人长向他奔过来,叫喊道:
“放下,放下!我要捅破这个老尿泡,看看它如何破裂!”
醉汉被人架走了。
听到脚步声停息之后,玛多尼乌斯才相信危险已经过去了,他高声大笑起来,他那有气无力的女人般的阉人躯体笑得前仰后合。他把一个教师所应保持的庄重全都丢在脑后了,穿着短睡衣,赤着脚,又蹦又跳,兴奋地喊道:
“我的孩子,孩子们!赞颂赫耳墨斯 6 吧!我们很巧妙地把他们应付过去了。这份诏书三年前已经作废了。一群傻瓜蛋,傻瓜!”
出太阳之前,尤里安睡得很熟,很安静。他很晚才醒过来,精力旺盛,精神愉快,从寝宫带栏杆的小窗户往外望去,只见湛蓝的天空阳光灿烂。
注解:
1君士坦提乌斯·克洛卢斯(3世纪中期—306),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之父。
2据古希腊传说,忒修斯的续弦费德拉爱上了其前妻之子希波吕托斯,遭到拒绝,便对他进行中伤,致使他坠车而死,费德拉最后也自杀身亡。
3君士坦丁大帝的长子,担任其副帝的克里斯普斯被父亲处死,但实际上原因不详。君士坦丁大帝还处死了自己的妻子福斯塔,即克里斯普斯的继母,原因也不详。
4李锡尼(约250—325),308—324年为罗马帝国皇帝,与君士坦丁大帝在争夺全帝国政权的斗争中失败,被处死。
5赫克托耳,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特洛亚方面的英雄,最后被阿喀琉斯所杀;阿喀琉斯,希腊联军方面的英雄,据《伊利亚特》以后的传说,特洛亚快被攻陷时战死。
6赫耳墨斯,希腊神话中的神使、贸易和商人的保护神,传入罗马后称作墨耳枯里乌斯。
[book_title]三
上午是教义问答课。讲授神学的是另外一位老师,是阿里乌派 1 修士,欧特罗比乌斯神甫。他的两只皮包骨的手总是湿乎乎、冷冰冰的,两只蛤蟆眼虽然很明亮,但总是流露出阴郁的神色,身材很高,但瘦骨嶙峋,像是一根旗杆,却又驼背。他有一种令人不愉快的习惯,用舌头轻轻地舔手掌,然后迅速地擦擦已经花白的两鬓,随后必定立即把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轻轻地扳动指关节,发出噼啪的响声。尤里安知道,他做完一个动作之后必定紧接做另一个动作,这让尤里安很不舒服。欧特罗比乌斯穿着带补丁的黑袈裟,上面有许多污痕,他说,他穿不好的衣服,是出于恭顺,实际上他是个守财奴。
这个老师是尤里安的宗教保护人尼科米底亚主教欧塞比乌斯给他挑选的。
修士怀疑自己的学生“固执任性,有见不得人的思想”,老师认为,尤里安如不改悔,这种思想将给他带来危险,使他永遭不幸。欧特罗比乌斯不知疲倦地谈论孩子对自己的恩人君士坦提乌斯皇帝陛下所应该有的感情。他讲解《新约》也好,诠释阿里乌派教义也好,或者解释预见性的先兆也好,这一切都归结到这个宗旨上来,就是要求“神圣地顺从和像儿子听从父亲般地恭顺”。原来,恭顺和爱是一种功勋,牺牲是一种受难——这只不过是君士坦提乌斯走向胜利,登上皇帝宝座所经历过的几个阶段。可是有时,这位阿里乌派修士谈到皇帝给予尤里安的恩德时,孩子默默地用深邃的目光直接盯着老师的眼睛,他知道修士此时此刻想的是什么,同样,老师也知道学生想的是什么,但他们二人都心照不宣。
尤里安在列数《旧约》中雅各的十二个儿子的名字时,如果由于想不起其中某一个而打起盹儿来,或者没有背熟祈祷词,欧特罗比乌斯也会默默地、幸灾乐祸地用那双蛤蟆眼盯着他,轻轻地用两个手指揪着他的耳朵,仿佛是在爱抚他;孩子感觉到他那锋利坚硬的指甲慢慢地扎进他的耳朵。
欧特罗比乌斯虽然表面上很忧郁,但却具有诙谐欢快的天性,并且自有其表现方式。他对学生往往使用一些最亲切的称呼:“我最亲爱的”“我第一个心上的人儿”“我可爱的儿子”,并且嘲笑尤里安的皇室出身;每逢揪尤里安的耳朵,尤里安并非因为疼痛,而是由于愤恨而脸色变白的时候,修士都奴颜婢膝地说:
“殿下是否生恭顺而愚昧的奴才欧特罗比乌斯的气呢?”
他舔舔手掌,摩挲一下鬓角,轻轻地扳动手指,发出几下噼啪声,补充说,教训懒惰的坏孩子有时得用枝条抽打,《圣经》里也曾提到这一点:枝条能启迪愚昧和执拗的头脑。他说这一点只是为了使尤里安身上“魔鬼式的傲慢精神”变得驯服。孩子知道,欧特罗比乌斯不敢把他的威胁付诸行动;况且修士本人在心里坚信,这个孩子宁肯死,也不准许体罚他。可是老师仍然时常这么说,而且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有一次快要下课的时候,讲解《圣经》中的某一个地方,尤里安讲到他从玛多尼乌斯那里听来的对趾人 2 时突然停住了。也许他是故意这样做,以便激怒修士;可是修士却用手捂着嘴,嘻嘻地笑了起来。
“你从什么人那里听说有对趾人,我最亲爱的?呶,你可真让我这个罪人忍不住笑!我知道,知道老蠢货柏拉图讲到过这种人。可是你竟然相信人会两脚朝天走路?”
欧特罗比乌斯开始揭露哲学家们的异端邪说:人是按照上帝的模样创造出来的,认为人可以大头朝下走路,从而嘲弄上天,岂不可耻吗?尤里安因为他所爱戴的哲学家而受到伤害,提出地球是圆的,欧特罗比乌斯听到这里,突然止住笑,变得愤怒起来,满脸通红,跺着双脚。
“你从异教徒玛多尼乌斯那里听到这么多亵渎神明的谎言!”
每当他生气的时候,说话都结结巴巴,唾沫星子乱溅。尤里安觉得这唾沫是毒汁。修士更加凶恶地攻击埃拉多斯 3的一切哲人;他被尤里安触到了痛处,竟然忘了他面前的是一个孩子,说出一整套说教:指责毕达哥拉斯“发疯了”,狂妄无耻;至于柏拉图的无耻谰言,他觉得不屑一谈;他把这些哲学家称作“龌龊不堪的”;把苏格拉底的学说叫作“轻率冒失的”。
“你不妨读读狄奥根涅斯·拉埃梯乌斯 4 论苏格拉底,”他幸灾乐祸地告诉尤里安,“就会发现,他原来是个放高利贷的。此外,他还以最卑鄙下流的丑行玷污了自己,谈论他的这种行为都觉得可耻。”
伊壁鸠鲁唤起了他特殊的仇恨:
“我认为他不值得一提:他贪恋各种享乐所表现出来的兽性,使他成为感情满足的奴隶的那种下流,足以表明他不是人,而是畜生。”
安静片刻之后,他又开始解释阿里乌派教义难以捉摸的细微特点,狂暴地攻击正统教会,把它称之为异教。
花园里的清新空气从窗户飘进来。尤里安装作注意听欧特罗比乌斯的样子,实际上他在想别的事——想到自己可爱的老师玛多尼乌斯,想起了他那些聪颖的谈话以及诵读荷马和赫西俄德的情景:与修士的课程真有天壤之别!
玛多尼乌斯不是诵读荷马,而是按照古代行吟诗人的习惯吟唱荷马;拉布达嘲笑说,他“像狂犬吠月”。老太监重读六音步长短短格的每个诗节,用手打着节拍——这的确让一些不习惯的人觉得好笑,而且他那张蜡黄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显露出庄重的表情。他那细声细气的女人般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尤里安没有注意到老人相貌的丑陋,享受的喜悦传遍了孩子的全身。神圣的六音步长短短格如涓涓之水缓缓而流,如狂涛怒浪汹涌澎湃:他看见了安德罗玛刻与其丈夫赫克托耳的生离死别,奥德修斯流落卡吕普索的岛子上,面对着荒凉的无边无际的大海,思念自己的故土伊塔卡的情景。尤里安的心甜蜜得疼痛,他无限向往埃拉多斯——诸神的故乡,所有他所爱戴的人的故乡。眼泪噙在老师的嗓子里,使他的声音颤抖,泪水终于从他那蜡黄的面颊上流淌下来。
玛多尼乌斯有时向他讲智慧、严峻的美德、争取自由的英雄之死。噢,这些话与欧特罗比乌斯的话相去天渊!他给他讲苏格拉底的生平,当讲到他在雅典公众面前发表《辩解篇》 5 时,他竟然跳了起来,背诵了哲学家的演说词。他的脸变得安详而又略略表现出鄙夷的神色:原来——发表演说的不是被审判者,而是代表民众的法官。苏格拉底不请求宽恕,国家的整个政权、所有的法律——在人的精神自由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雅典能够处死他,却不能剥夺他那颗不朽灵魂的自由与幸福。这个野蛮的斯基泰人,这个从波里斯芬河畔买来的奴隶,高呼:“自由!”——这时,尤里安觉得这个字眼儿凝聚了全部的美,就连荷马的那些形象在它面前也都黯然失色。他瞪大眼睛,近于疯狂地看着老师,他兴奋得浑身发冷,不停地颤抖。
孩子感到有冰冷的皮包骨的手指触动他的耳朵,不禁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教义问答课结束了。他两腿跪下,念诵了感恩祈祷词。然后迫不及待地离开欧特罗比乌斯,跑回自己的小屋,拿起一本书,向他所喜欢的一个角落跑去,以便在那里自由自在地阅读。这是一本禁书,是不敬神的不正派的柏拉图的《会饮篇》。尤里安在楼梯上意外地遇到了正在要回去的欧特罗比乌斯。
“等一下,等一下,最亲爱的。殿下拿着的是一本什么书?”
尤里安镇静地看了他一眼,把书递过去。
修士在羊皮纸的封面上读到用很大的字母写着的标题:《使徒保罗书》。他没有把书打开便还给了他。
“正是应该如此。记住:我为你的灵魂对上帝,对伟大的君主负责。不要阅读那些异端邪说的书,特别是不要阅读哲学家的书,我今天把他们那些毫无价值的复杂费解的东西已经揭露得够充分的了。”
这是孩子一种常用的狡猾手段:他把书包上封皮,写上无伤大雅的标题。尤里安从童年起便学会了口是心非,而且做得滴水不漏,简直不像是个孩子。他哄骗人,特别是哄骗欧特罗比乌斯,觉得是一种享受。装腔作势、耍手段和口是心非,有时并非出自需要,而仅仅是一种习惯,觉得从中得到发泄愤怒和进行报复的乐趣。除了玛多尼乌斯,他哄骗所有的人。
马萨鲁姆有无数游手好闲的男佣女仆,他们之间钩心斗角、造谣中伤、阴谋诡计、怀疑告密,无尽无休。宫廷奴仆指望着得到赏识和晋升,不分白天黑夜地监视着失宠的皇室两兄弟。
尤里安自从记事起就每一天都等待着死亡,并且对胆战心惊的事已经逐渐地习惯了,他知道,不管是在室内,还是在花园里,他每迈一步都溜不过数千只眼睛。孩子听到许多事并且心里很明白,可是却不得不装作没有听见和不明白。有一次,他听见欧特罗比乌斯与君士坦提乌斯派来的奸细谈话,有几句传到他的耳朵里,只听见修士把尤里安和加卢斯叫作“皇室的狗崽子”。还有一次,孩子在厨房窗下的过道里无意之中听到厨师老酒鬼被加卢斯的某一大胆的举动所激怒,对自己的情妇、洗碗的女奴说:“但愿上帝保佑我的灵魂,普里西拉,——我真感到奇怪,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把他俩掐死!”
上完教义问答课以后,尤里安从房子里跑出去,看见了绿树青草,他自由自在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尔格伊山的双峰上经年不化的积雪在蓝天的衬托下更加洁白。从近处的冰川飘来阵阵凉意。南方橡树茂盛繁密,墨绿的叶子闪闪发亮,林中无法通行,林边有一条通道伸向远方;稀疏的光线落到悬铃木的绿叶上,在叶片上不停地抖动。唯有花园的一侧没有围墙:尽头是悬崖峭壁。下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天边,延伸到安蒂陶鲁斯山脚下。荒原上热浪滚滚。可是花园里,凛冽的瀑布飞流而下,发出隆隆的声响;夹竹桃树丛旁,喷泉四射,流水淙淙。马萨鲁姆数百年前曾是奢侈和半疯半癫的卡帕多细亚国王阿里亚拉法最喜欢的栖身之所。
尤里安带着柏拉图的书朝着离开悬崖峭壁不远的一个僻静的岩穴走去。那里竖着生有山羊蹄子、吹着芦笛的森林之神潘的雕像及其小小的祭坛。从石狮的嘴里淌出一股流水,落到石雕的贝壳里。岩穴的入口长满黄色的月季花,从花丛的缝隙望去,可以看到荒原上起伏的山冈,深蓝的颜色,仿佛是大海里的波涛;月季花的芳香充溢着岩穴。假如没有冰冷的流水,岩穴里定会很气闷。风儿把浅黄色的花瓣吹落,洒落到地上和水面。在黝黑而温暖的空气中可以听到蜜蜂的嗡嗡声。
尤里安躺在苔藓上,读着《会饮篇》。有许多地方,他还读不懂,可是书的美妙之处恰恰在于它是一本禁书。
他把书放下,又给包上《使徒保罗书》的封皮,然后轻轻走到潘神的祭坛前,他把这位欢快的神祇视为自己的老同谋者。他扒开一堆干树枝,露出凿穿了的祭坛,掀开盖在上面的木板,从里面取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孩子把这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面前,这是他的创造,是一条华美的玩具战船,是一艘“利布伦式三层划桨战船”。他走到喷泉的水池旁,把战船放到水上。战船在涟漪上颠簸起来。一切都齐全了——三根桅杆、缆索和桨叶;船头涂着金;帆——是用拉布达送给的破烂绸子做的。剩下的只需要做一个舵轮。于是孩子着手做起来。他一边削着木片,一边不时地望着远方,透过月季花丛的缝隙望着高低起伏的山冈。忙于玩具战船,他很快就把所受到的屈辱、满腔的仇恨和永无休止的对死亡的恐惧全都忘到脑后去了。他把自己想象成奥德修斯,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泊,在没有人烟的山洞里藏身,建造战船,以便返回可爱的故国。在远处山冈中间,恺撒里亚城的房盖闪着白光,恰如大海上波涛泛起的白色泡沫,可是就在那中间——寺院屋顶上耸立着一个十字架,这个闪闪发亮的小十字架却让他觉得很不顺眼。这是一个永远不倒的十字架!他尽量不看它,埋头于自己的战船,从中得到安慰。
“尤里安!尤里安!你在哪儿呀?该到教堂去了。欧特罗比乌斯召唤你到教堂去!”
孩子浑身一哆嗦,急忙把战船藏到祭坛的窟窿里,整理一下头发、衣服。当他走出岩穴的时候,他的脸重新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这是通常孩子所没有的,口是心非的表情——生活仿佛是离开了他。
欧特罗比乌斯用冷冰冰的皮包骨的手拉着尤里安的手,领着他向教堂走去。
注解:
1阿里乌派,古代基督教的一派,由阿里乌(约250—336)倡导,反对“三位一体”教义,认为圣子不是上帝,与圣父不是同性、同体,并认为圣灵比圣子更低一级。325年被尼西亚公会议定为异端,后逐渐消失。
2对趾人,指在地球任一直径两端趾对趾地生活着的人,这说明地球为圆形,并存在着地心吸引力。
3埃拉多斯,古希腊人对其国家的自称。
4狄奥根涅斯·拉埃梯乌斯(3世纪上半叶),古希腊哲学家。
5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前399)于公元前399年因“不敬神”而受到法庭审判,他发表《辩解篇》申述自己的主张,但这篇演说没有流传下来,根据柏拉图的《辩解篇》可知其基本内容。
[book_title]四
阿里乌派圣毛里基寺院几乎完全是用拆毁阿波罗神庙的石头建造的。
中庭的四周立着四排圆柱。中央有一眼喷泉不停地喷水,供祈祷的人洗手用。门廊一侧有一具古老的棺材,已经发黑,用橡木雕刻而成,里面放着圣玛玛创造奇迹的圣骨。欧特罗比乌斯强制尤里安和加卢斯在棺材前建造两个石头的圣骨龛。加卢斯认为劳动是一种体力锻炼,因此工作进展很快;可是尤里安修造的墙壁却不时地倒坍。欧特罗比乌斯解释说,圣玛玛拒绝这个少年的礼物,因为他被魔鬼的傲慢精神所主宰。
一群群病人拥挤在棺材周围,期待着病愈。尤里安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一个阿里乌派修士手里拿着一杆秤;祈祷的人——其中许多人来自很遥远的村落,因此落后了些——认真地称一小片亚麻布、绸缎或呢绒,然后把它放在圣玛玛的棺材上,长时间地祈祷——有时一整夜直到清晨。然后重新称这片布的重量,以便与以前的重量相比较,如果这片布重了一些,那就意味着祈祷应验了:圣徒的神赐像夜间的露水一样,渗进布里了,如今这片布便能医好病痛。可是祈祷却常常没有被圣徒听见,布片没有加重分量,于是祈祷的人便留在棺材旁,度过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名叫忒奥杜拉:有些人认为她是个疯子,另一些人则认为她是个圣徒。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离开圣玛玛的棺材了,她是为生病的女儿前来祈祷的,希望女儿能痊愈,可是女儿早已死了,她仍然跟以前一样,照旧祈祷。那片布头已经褪了颜色,已经破旧了。
中庭有三个门通向阿里乌派寺院:一个门通向男人房间,另一个通向女人房间,第三个通向修士们用的房间。
尤里安跟着加卢斯和欧特罗比乌斯一起进入中间的门。他是圣毛里基教堂的诵经员。给他穿上一件袖子肥大衣襟很长的黑袈裟;头发抹上橄榄油,用一条带子扎着,免得诵经时油流到眼睛里。
他谦恭温雅地低着头,从人群中间走过。苍白的脸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虚情假意的表情,这是为了表现出恭顺所必要的,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登上阿里乌派高高的读经台。
一面墙上的壁画描绘了圣叶菲米亚受难的功勋:一个刽子手抓着受难者的头,向后面扳去;另一个用钳子撬开她的嘴,把一个盛着铅水的碗送到她的嘴边。一旁,画着另一个受难的场面:还是那个圣叶菲米亚,双手吊在树上,一个刽子手用刑具切割她那处女的、几乎还是孩子的器官,鲜血淋漓。下面写着铭文:“主呀,殉教者的鲜血如紫袍和维松布一样,装饰着你的教堂。”
对面的墙上,画着在地狱里受火刑的罪人,他们的上面是主的仆人待的天堂。其中的一个从树上摘取粉红色的果子,另一个在唱歌,弹奏古斯里琴,第三个伏在云彩上,低头俯视地狱里的痛苦,面带轻轻的讥笑。下面的铭文是:“那里是哭泣和咬牙声。”
那些有病的人离开圣玛玛的棺材,走进教堂。这是一些瘸子、瞎子、残疾者、体虚者、像老人一样拄着拐棍的孩子、精神病患者、痴呆者——一个个面色苍白,眼皮红肿,表情麻木、绝望和驯服。合唱停了,在寂静中可以听到身穿黑衣的住庙寡妇悲痛的叹息声,或者潘菲尔长老身上的铁链哗啦声:潘菲尔多年来没有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仅仅重复着:“主哇!主哇!给我眼泪吧,给我怜悯吧,给我死亡的记忆吧。”
室内温暖而气闷,犹如在地窖里——空气中弥漫着神香、蜡烛、神灯的油烟和病人呼吸的浓重气味。
那一天,尤里安诵读了《启示录》。
《启示录》里各种可怕的形象一一飞掠而过:云端一匹灰色的马,它的名字叫作死亡;地上的部落预感到世界的末日,因此而悲哀;太阳变黑了,像是苦行僧人穿的粗毛黑长袍;月亮变红了,像是鲜血。人们对高山和石头说:你们坍塌下来吧,把我们全都盖住,别让我们再看见坐在宝座上的那个人,别再听见羔羊愤怒的声音,因为他愤怒的伟大日子到了,谁能抵得住呢?不断重复着预言:“人们将要寻找死亡,可是却找不到;他们希望死,可是死亡却躲避开他们。”响起了号叫声:“死人是幸福的!”——这是各国人民在进行血腥的屠杀;葡萄被扔进主的愤怒的大酒榨里,果实被碾碎,从酒榨里流出鲜血,血深达到马的嚼环,流出一千六百斯塔迪斯远。“人们由于自己的痛苦而诅咒天神;他们没有忏悔自己所做的事。于是天使喊道:谁崇拜野兽和它的形象,他必将饮神的愤怒之酒,饮用他的愤怒之杯酿出的酒,并且将要在天使和羔羊面前在火和硫黄中受熬煎。他们痛苦的烟将永世升起,崇拜野兽及其形象的人将日日夜夜不得安宁。”1
尤里安诵读完了。教堂里笼罩着一片寂静,被惊呆了的人群里,只能听到沉重的叹息、头部磕撞石板的声音和癫僧身上的铁链哗啦声:“主哇!主哇!给我眼泪吧,给我怜悯吧,给我死亡的记忆吧。”
孩子仰头向上看着穹隆圆柱之间巨大的半圆形镶嵌画:这是阿里乌派的基督形象——瘦削的面容几乎很苍老,但很威严,细长鼻子,紧闭双唇,头戴花冠,闪着金光,那花冠很像拜占庭的皇冠。他用右手为世界祝福,左手拿着一本书,书中写道:“给你们以和平。我是世界之光。”2 他坐在辉煌的宝座上,罗马皇帝——尤里安觉得这是君士坦提乌斯——在亲吻他的脚。
与此同时,下面在半明半暗中,只燃着一盏神灯,在一具基督教初期的棺材上可以看见大理石浮雕。那里雕刻着小巧而温柔的海洋诸女神涅瑞伊得斯、豹子、欢快的海怪特里同;并排的是摩西、约拿和巨鱼 3 、能用竖琴的声音使猛兽驯服的歌手俄耳甫斯 4 以及橄榄叶、鸽子和鱼儿——这些最幼稚的平凡的象征物;他们当中的好牧羊人肩上扛着迷途的羔羊——这只找回来的羔羊象征着罪人的灵魂。这个赤着脚的少年纯朴而高兴,脸上没有胡须,恭顺善良,就像贫穷的庄稼人一样;他微笑着,表现出心中的愉快。尤里安觉得,任何人都不知道并且没有看见过好牧羊人;可是与别的时代的那些小巧雕塑相联系着的,却是他那遥远的孩童的梦,他有时想要回忆起这些梦,却办不到。那个肩上扛着羔羊的少年带着神秘的问题看着他,而且不仅仅是看着他一个人。于是尤里安低声地说出一个从玛多尼乌斯那里听来的一个词:“加利利人!”5
就在这一瞬间,一缕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这道光柱在神香的袅袅青烟中颤抖起来;神香的烟云轻轻地飘动,仿佛是把金光四射的威严的基督面容推向高处。合唱队庄严地唱了起来:
“人的任何肉体都沉默无言,并且战战兢兢,人世间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万王之王、万主之主即将来到,赐食于信徒。天使带着本原和权柄,多目的基路伯和六翼撒拉弗在前面开路,遮着脸高声歌唱: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这歌声如暴风骤雨,在低头祈祷的人的头上掠过。
那个赤脚少年,好牧羊人的形象向着无限的远方飞去,但仍然还在带着问题看着尤里安。孩子的心收缩了,并非由于景仰,而是由于对一桩秘密的恐惧,他注定终其一生都解不开这桩秘密。
注解:
1参见《圣经·启示录》第六、九、十四、十六章。
2参见《圣经·约翰福音》第八章第十二节。
3据《圣经·约拿书》所载,先知约拿航行海上遇大风,便舍身投于海中,耶和华令巨鱼吞之,约拿在鱼腹中向神祈祷,巨鱼吐约拿于岸上。
4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特剌刻的歌手,是音乐和诗歌的发明者,阿波罗赠他竖琴,缪斯教他弹琴,他的演奏和歌唱使草木点头,石头移动,猛兽驯服。公元1—2世纪,基督教把俄耳甫斯看作和平使者,先知伊萨亚宣布俄耳甫斯的到来。
5耶稣生在伯利恒,在加利利等地传教,所以本书中“加利利人”即指耶稣,而“加利利教徒”即指基督教徒。
[book_title]五
尤里安从教堂回到马萨鲁姆,拿起已经做好并精心包裹的战船,神不知鬼不觉(欧特罗比乌斯外出了几天)溜出了城堡的大门,从圣毛里基教堂一旁跑过去,奔向隔壁的阿佛罗狄忒神庙。
神庙的树林与基督教教堂墓地接壤。两座庙宇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相互间的敌视和争吵,甚至诉讼。基督教徒要求拆除多神教的神庙。多神教的祭司奥林匹奥多罗斯指责基督教教堂的更夫夜间偷砍禁伐林里的古树并且在阿佛罗狄忒的领土上给基督教的死人挖掘坟坑。
尤里安走进树林。温暖的空气向他袭来。正午时分的炎热从柏树纤维质的灰色树皮中烤灼出一滴滴的焦脂。尤里安觉得,在这半明半暗中洋溢着阿佛罗狄忒的气息。
树木中间立着一尊白色的雕像,这是拉弓射箭的小爱神厄罗斯。可能是基督教教堂的更夫为了嘲弄这尊偶像而打掉了大理石的弓,于是这件爱情的武器便连同神祇的两只胳膊一起放在雕像基座下面的草丛里了。可是那个失掉了手臂的男孩照旧向前伸出一条胖乎乎的腿,面带欢快的微笑在瞄准。
尤里安走进多神教的祭司奥林匹奥多罗斯的家。房间很小,很狭窄,几乎像是玩具,但很舒适;没有任何奢侈品,更多的是贫寒;没有地毯,没有银质器皿,地上铺着普通的石板。只有几把木头椅子、几只廉价的双耳陶罐,可是每个细小的物件都很美。厨房里用的油灯很平常,但把柄上却装饰着手执三叉戟的海神波塞冬:这是一件古代的艺术品。尤里安有时长时间地欣赏一只普通的盛着廉价橄榄油的双耳陶罐的严谨造型。墙壁上处处都有线条简单的绘画:或是骑在长着鳞片的海马背上的海洋女神涅瑞伊得斯,或是穿着无袖多褶长袍跳舞的年轻女神。
小房子里洒满阳光,总是欢声笑语:墙壁上的涅瑞伊得斯在笑,跳舞的女神在笑,人首鱼身的特里同在笑,甚至长着鳞片的海马也在笑。油灯把柄上的海神波塞冬铜像也在笑。同样的笑容也出现在房子居民的脸上,他们生来就是欢快的,他们只要有两打香甜的油橄榄、白面包、几串葡萄、几罐掺水的葡萄酒就知足了。认为这是一顿丰盛的宴会,奥林匹奥多罗斯的妻子狄奥芳娜就可以在门上挂上一个月桂叶花环作为庆祝的标志。
尤里安走进中庭的小花园。露天地里有一眼喷泉。一旁立着一尊赫耳墨斯青铜雕像,他长着翅膀,像家里所有的人一样,在微笑,准备腾空飞起。他的周围有美少年那耳客索斯、叶形柱头、郁金香、香桃木花形等装饰。花坛上阳光灿烂,蜜蜂和蝴蝶飞舞。
奥林匹奥多罗斯和他十七岁的女儿阿玛里利斯在回廊下面的阴影里进行一种优雅的游戏——“科塔巴”:地上钉着一根柱子,上面架着一个能够摆动的横梁,很像天平上的横梁;两端各挂着一个小碗,每个碗的下面放一个盛水的容器和一尊小铜像;在一定的距离以外从酒罐里往出泼酒,让酒洒进一个碗中,碗沉重了,落下来,撞到铜像上。
“快泼,快点儿泼。轮到你了!”阿玛里利斯喊道。
“一、二、三!”
奥林匹奥多罗斯泼了,可是没有泼中,他天真地笑了。这个身材高大的人头发已经斑白,却沉醉于这种游戏,真像个孩子,看着他让人感到奇怪。
少女用裸露着的胳膊做了一个优美的动作,撩起浅紫色的无袖外衣,把酒泼出去——“科塔巴”碗叮当一声落了下来。
阿玛里利斯鼓着掌,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突然发现尤里安站在门口。
大家都过去亲吻和拥抱他。阿玛里利斯喊道:
“狄奥芳娜!你在哪儿?看看来了位什么样的贵客!快呀!快点儿!”
狄奥芳娜从厨房里跑过来。
“尤里安,我可爱的孩子!你怎么了,好像是瘦了?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
她喜气洋洋地补充道:
“痛快地玩吧,我的孩子们。我们今天举行宴会。我用玫瑰做了花环,要炸三条河鲈,还要烤姜汁甜饼……”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奴走过来,向奥林匹奥多罗斯小声说,一位有钱的女贵族从恺撒里亚城来,希望见见阿佛罗狄忒的祭司,说有事相商。他走出去了。
尤里安跟阿玛里利斯玩起“科塔巴”游戏来。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只见她脸色苍白,浅头发,她是奥林匹奥多罗斯的小女儿普希赫亚。她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但显得很忧郁。全家唯有她一个人不信奉阿佛罗狄忒,与家里那种普遍的欢乐格格不入。她过着一种孤单的生活,大家笑的时候,她却若有所思,任何人都不了解她悲伤的是什么,高兴的是什么。父亲认为她是个可怜的人,不可救药的病人,被自己永世的仇敌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喝了加利利教徒的毒酒,因而被毁坏了:是这些仇敌夺去了他的孩子。黑头发的阿玛里利斯是奥林匹奥多罗斯所钟爱的女儿,可是母亲却暗地里疼爱普希赫亚,怀着一种嫉妒的热情爱着这个病态的孩子,但却不了解她的内心生活。
普希赫亚避着父亲到圣毛里基教堂去。母亲的爱抚、祈求和威胁全都无济于事。祭司绝望之余对普希赫亚放任不理了。每当人们谈到她,他的险就阴沉下来,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他说,由于孩子不正派,从前得到阿佛罗狄忒保佑的葡萄现在结果很少了,因为小姑娘胸前戴着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这就足以亵渎神庙。
“你为什么到教堂去?”有一天,尤里安问她。
“不知道。那里很好。你可看见好牧羊人?”
“是的,看见过。加利利人!你从何处听说他的?”
“忒奥杜拉老婆婆讲的。打那以后,我就到教堂去了。你告诉我,尤里安,为什么大家这么不喜欢他?”
奥林匹奥多罗斯回来了,得意扬扬,讲了跟女贵族的谈话:这是一位年轻的显赫的姑娘,她的未婚夫不爱她了,她认为他着了邪,被她的竞争者迷住了。她多次到基督教教堂去,在圣玛玛坟前用心地祈祷。可是无论是戒斋还是彻夜祈祷礼拜,全都无济于事。“难道基督徒能帮得上忙吗?”奥林匹奥多罗斯最后轻蔑地说,皱着眉头看了正在注意听着的普希赫亚一眼。
“你瞧,一个基督徒来求我:阿佛罗狄忒能帮她解脱灾难。”
他得意扬扬地拿出两只拴在一起的白鸽子让大家看:这是那个女基督徒拿来给女神献祭的。
阿玛里利斯把鸽子拿过来,亲了亲它们粉红色的喙,说道:“把它们杀死太可惜了。”
“父亲,你知道吗?我们献祭的时候可以不杀死它们。”
“怎么?献祭没有血能行吗?”
“就是这样。我们放生。它们会直接飞到天上去,飞到阿佛罗狄忒的宝座去。不是吗?女神在天上。她会接受它们的。求求你啦,亲爱的!”
阿玛里利斯温柔地亲吻了他,他没有勇气拒绝。
于是姑娘把鸽子解开放了。它们拍打着白色的翅膀,高兴地扑棱着向天上——向阿佛罗狄忒的宝座飞去。祭司用手遮着眼睛张望,直到那个女基督徒的祭物消失在天空。阿玛里利斯兴奋得一边拍手一边跳着:
“阿佛罗狄忒!阿佛罗狄忒!接受这没有血的献牲吧!”
奥林匹奥多罗斯走了。尤里安庄重而怯生生地靠近阿玛里利斯。当他轻轻叫着姑娘的名字时,他的声音颤抖了,面颊发烧了。
“阿玛里利斯!我给你带来……”
“是呀,我早就想要问:你这是什么东西?”
“三层划桨战船……”
“三层划桨战船?什么样的?干什么用的?你说什么?”
他开始急急忙忙地解开礼品,可是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克服的羞涩。
阿玛里利斯困惑不解地看着。
他完全不知所措了,祈求地望着天空,把那条玩具战船放在喷泉下面皱起涟漪的水面上。
“你不要以为,阿玛里利斯,这可是真正的战船。有帆。你瞧,在漂动,还有舵轮……”
“我要这战船有什么用?漂也漂不远。这是给老鼠或者知了用的船。你最好是送给普希赫亚,她会很高兴。你瞧,她在看着。”
尤里安受到了伤害。他尽量做出不介意的样子,可是却感到泪水堵塞了喉咙,嘴角颤抖着耷拉下来。他尽了最大努力才控制住眼泪,说道:
“我看得出,你什么都不明白……”
思索片刻,又补充道:
“对于艺术一窍不通!”
可是阿玛里利斯笑得更响了。
这时,她被叫到未婚夫那里去了,算是结束了这场伤害。她的未婚夫是萨摩斯一个有钱的商人。他喷洒香水过多,衣着打扮庸俗,谈话中经常出现语法错误。尤里安憎恨他。当他得知那个萨摩斯人来了的时候,整个房子都蒙上了阴影,欢乐消失了。
从隔壁房间传来阿玛里利斯与其未婚夫兴高采烈的嘁嘁喳喳说话声。
尤里安拿起自己那条珍贵的真正的利布伦式三层划桨战船,尽管他在这上花费了许多劳动,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气冲冲地把帆撕下来,把缆索弄乱,把船体糟蹋得不成模样。这让普希赫亚大吃一惊。
阿玛里利斯回来了。她的脸上留着幸福的痕迹——这是充沛的生命力,是爱情的异常欢乐,对于年轻姑娘来说,随便什么人,只要有人可以拥抱和亲吻,就会感到幸福。
“尤里安,原谅我吧,我伤害了你。呶,请原谅,我亲爱的!你瞧,我是多么爱你……爱……”
还没有等他清醒过来,阿玛里利斯撩起无袖长袍,用两只裸露着的清新的手臂把他的脖子搂住。他感到又甜蜜又惊恐,心在往下沉:他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在自己的近处看见这双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她身上散发香气,像是花朵一样。孩子感到头晕目眩。她把他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他合上了眼睛,在嘴唇上感觉到了亲吻。
“阿玛里利斯!阿玛里利斯!你在哪里?”
这是那个萨摩斯人的声音。尤里安竭尽全力把姑娘推开。他的心由于憎恨而感到疼痛。
他喊着:“放开,放开我!”冲出去跑了。
“尤里安!尤里安!”
他没有听,只顾逃出这个家,拼命地跑,穿过葡萄园,穿过柏树林,只是到了阿佛罗狄忒神庙才停下来。
他本来听见有人叫他,听见了狄奥芳娜愉快的声音,她说姜汁甜饼已经烤好,可是他没有答应。曾经寻找过他。他躲藏在月桂树林里厄罗斯雕像底座旁,等着过去这一阵子。人们以为他跑回马萨鲁姆去了:家里的人对他那种令人难堪的奇异举动已经习惯了。
等到一切都平息下来之后,他走出藏身之地,看着爱情女神的庙宇。
神庙坐落在四面开阔的高岗上。白色大理石的俄奥尼亚式圆柱上洒满阳光,怡然自得地沐浴在蓝天里。湛蓝的天空拥抱着这如雪一般洁白和冰冷的大理石,喜笑颜开。三角楣饰的两侧各装着一个狮身鹰首怪兽形的顶花,只见它们各抬起一只利爪,张着鹰嘴,胸前长着两只女人的圆形乳房,线条严谨,在蓝天的衬托下显得很高傲。
尤里安拾级走进回廊,轻轻地推开没有上锁的铜门,进入庙的里面——这里被称作中庭。
万籁俱寂,一股凉气迎面向他扑来。
西斜的太阳还在照射着顶端的柱冠,只见上面刻着很细的云卷,像是一绺绺卷发,而下面已经昏暗。从三脚香炉里飘来燃烧没药的灰烬气味。
尤里安倚在墙上,屏息呼吸,怯生生仰头向上观看——不禁惊呆了。
这就是她。在庙宇的中间的露天地里,立着刚刚从泡沫中诞生的阿佛罗狄忒,洁白而冰冷,全身一丝不挂。女神好像是面带微笑望着天空和大海,对世界的美丽感到惊奇,还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美丽映在天空和大海里,犹如映在镜子里一样。不穿衣服,并没有玷污她。她就这样立在那里,全身裸露,全身贞洁,就像她头上万里无云的湛蓝的天空一样。
尤里安贪婪地看着。时间停滞了。突然间,他感到幸福的战栗传遍他的全身。这个身穿深色袈裟的孩子跪倒在阿佛罗狄忒的面前,仰起脸来,双手扣在心上。
然后,他仍然远远地,仍然怯生生地坐到圆柱的柱基上,两眼一直不离开女神;他的面颊紧紧贴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寂静笼罩了他的灵魂。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但在梦中也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向着他走下来,越来越近,两只纤细而白净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孩子面带无动于衷的微笑,投入冷静的拥抱。白色大理石的凉意浸入心灵的深处。这种神圣的拥抱并不像阿玛里利斯那种病态的狂热的紧紧的拥抱。他的灵魂解脱开了世俗的爱情。这是最终的安谧,犹如荷马笔下的神食之夜,犹如死亡的甜蜜休息……
他睡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头顶上四边形的天空中,繁星眨着眼睛。一弯新月把光辉洒到阿佛罗狄忒的头上。
尤里安站起来。可能是奥林匹奥多罗斯来过,但没有发现孩子,要么就是不愿意叫醒他,因为猜到了他的痛苦。现在三脚香炉里的炭火呈现出红色,芬芳的香烟朝着女神的脸部袅袅升起。
尤里安走过去,从三脚香炉下面的橄榄石碗里取出几粒芳香的树脂,撒在香炉里的炭火上。炭火迸发出粉红色的闪光,与新月的光辉融汇在一起,好像是女神脸上泛出的生命的红晕。纯洁的天上的阿佛罗狄忒仿佛是从繁星中间降临到地上。
尤里安弯下腰,亲吻了雕像的脚。
他向她祈祷:
“阿佛罗狄忒!阿佛罗狄忒!我将永远爱你。”
泪水落到大理石雕像的脚上。
[book_title]六
位于地中海滨的塞琉西亚是叙利亚大安条克的商港。它的一个郊区肮脏而贫穷,弯曲而又狭窄的街道通向海滨广场。这里桅樯林立,缆索堆积如山,遮挡住了大海。
抹泥的简陋房屋零乱地拥挤在一起。有些房子临街的一面用破地毡或席子遮着。无论是房子里面,还是小巷里,各个角落都散发着污水的浓重气味,这是洗衣房和工人澡堂排放的。形形色色的贫穷和饥饿的人们在这里忙忙碌碌。
把大地烤焦了的太阳落山了。黄昏降临了。闷热、灰尘、烟雾更加浓重地笼罩着城市。从市场飘来在炎热中放置了一整天的鱼肉和蔬菜令人窒息的气味。半裸体的奴隶们背着货包经过跳板从船上走下来,他们的头上一面被剃光,破烂衣裳没有遮住皮鞭在身上留下的伤疤,许多人的脸上打着用烧红的铁烙出的黑色印记:两个很大的拉丁字母C和F——这是Cave Furem两个词的第一个字母,意思是:小心扒手。
灯火亮了。尽管黑夜已经临近,巷子里的忙乱和说话声并没有停息。从隔壁铁匠作坊传来敲击铁片刺耳的锤声,锻铁炉里火光闪烁,黑烟弥漫。毗邻,烤面包的奴隶光着膀子,从头到脚沾满面粉,眼皮由于烤灼而通红,他们正在把面包送进烤炉里。鞋铺的门大敞四开,从里面传出糨糊和皮革的气味,鞋匠蹲在地上,一边在油灯下缝制皮靴,一边扯着嗓门用蛮语唱着小曲。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两个真正的巫女,蓬头散发,大声叫骂着,挨家串户,走遍整条巷子,遇上晾晒破烂衣裳的绳子,她们就得伸出双手相互搀扶着。一个商贩赶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脱毛的劣马,用柳条筐从远处运来大量不新鲜的鱼,准备早晨到市场去出售。行人忍受不住那种臭味,谩骂着转过身去。一个面颊肥胖、长着红色卷发的犹太孩子敲击一个大铜盆,欣赏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另外一些孩子——很小的,他们数不胜数,每天都有数百名在穷困中诞生和死亡——在漂浮着橙子皮和鸡蛋壳的水塘周围,像猪崽一样,尖声叫着,乱跑乱跳。一条更加昏暗的很可疑的巷子里,住着小偷们。从小酒馆里飘出潮气和酸葡萄酒的气味。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船员们相互搂抱着,高声哼哼着醉鬼的歌,踉踉跄跄地走着。妓院的大门顶上挂着一盏灯笼,上面画着献给性爱之神普里阿波斯的淫秽图画。每当掀起门帘的时候,都可看见里面一间挨着一间的斗室,像单间牲口栏一样,每一间的门上都标着价钱。在让人气闷的黑暗中,可以看见女人的白色裸体。
除了这些嘈杂喧嚷之外,除了人类这种污秽和贫穷之外,还可听见远处看不见的大海诉说着自己的怨气的波涛声。
在腓尼基商人半地下室的厨房窗下,几个流浪汉一边掷骰子一边闲谈。从厨房里飘出滚热的油烟和油炸野味的浓烈香气。饥肠辘辘的人们闻到这种气味,得到莫大的享受,不禁合起眼睛来。
紫红染匠是个基督徒,因盗窃而被一家大工厂开除,他贪婪地吸吮着厨师扔出来的一块锦葵,说道:
“安条克这里发生些什么事,善良的人们,夜里说起这种事来叫人头皮发麻。前几天,一些饥饿的人把地方长官忒奥菲尔给撕成了碎块。为的是什么,上帝才知道。等到事情做完之后想起来了,说这个可怜虫本来是个信神的善人。据说是恺撒指使百姓干掉他……”
一个身体衰弱的小老头是个扒窃的高手,抢过来说:
“我有一次见到了恺撒。本来不认识。我倒是挺喜欢他。很年轻,浅色的头发像亚麻一样,红光满面,但很和善。杀了多少人!主哇,杀了多少人!抢劫。在街上走都害怕。”
“这全都不怪罪恺撒,而是娘娘君士坦提娜干出来的。她是个巫女!”
走过来几个衣着奇怪的人,他们向谈话的人行了鞠躬礼,仿佛是想要参加谈话似的。假如厨房炉灶里火光再强烈一些,就能够看清楚,这些人的脸上涂了颜色,衣服弄脏了,并且不自然地弄出很多窟窿,就像剧场舞台上的乞丐一样。虽然穿得破破烂烂,可是就连最肮脏的那个人的手都很白净而纤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涂成玫瑰色。其中的一个伏在同伴的耳朵上小声说:
“听我说,阿伽门农:这里也在谈论恺撒。”
那个叫作阿伽门农的人,原来喝醉了;他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他的胡须出奇地浓密而且很长,使他很像是童话里的强盗;但那双蓝眼睛却很善良,明亮,流露出天真的神情。同伴们惊惧地小声劝阻他说:
“当心!”
扒手用发牢骚的声音说,仿佛是在吟唱:
“不,请问各位老大,这样好吗?面包天天都在涨价,人们像苍蝇一样地死亡。突然间……不,请各位说说看,这合适吗?前几天从埃及来了一艘三桅船,我们高兴起来了,心想——是粮食。据说是恺撒订购的,好让百姓有饭吃。可是怎么样,这是些什么东西,善良的人们,——你们猜猜这是些什么东西?是从亚历山大里亚运来的粉末,这是一种特殊的粉末,粉红色,利比亚产的,是竞技士用来擦身的药剂。粉末——是给恺撒宫廷角斗士用的,药粉取代了面粉!怎么样?这样做好吗?”他最后说,他那灵巧的扒窃用的手指做了一个不满的手势。
伙伴们催促着阿伽门农:
“问问名字,名字!”
“小点儿声……不行!等以后……”
一个梳毛工指出:
“我们塞琉西亚倒也还算太平。可是在安条克——叛卖、告密、搜捕……”
染匠把锦葵舔了最后一次,然后扔掉了,相信它已经没有味道了,这时,他阴郁地哼哼道:
“上帝保佑,人的肉和血不久就会比面包和葡萄酒还便宜……”
梳毛工是个酒鬼,但也是个哲学家,这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咳,我们是些可怜的人!幸运的奥林匹斯诸神像玩球一样把我们抛来抛去——忽而往右抛,忽而往左抛,忽而往上抛,忽而往下抛:人们在哭泣,而诸神却在笑。”
阿伽门农的一个伙伴加入了谈话。他机灵巧妙地又仿佛是漫不经心地一一询问了这些人的名字:甚至听到了那个流浪鞋匠伏在染匠耳朵上告诉他的事:统帅营的士兵中间密谋刺杀恺撒。然后走到一旁,用一根漂亮的铁笔在蜡版上一一记下谈话人的名字,蜡版上已经记了许多名字。
这时,从市场传来一种嘶哑而低沉的声音,既不像笑声,也不像水琴的哭泣声,而像是某种地下怪物的吼叫声:一个盲人奴隶,基督徒,为了一天能挣到四个铜板而在临时戏园子的入口旁泵水——这架机器靠着水的压力而发出这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声音。
阿伽门农拖着伙伴们到临时戏园子去了,这是一个用粗布搭成的帐篷,上面贴着许多银星。一盏灯笼照着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叙利亚和希腊两种文字的海报,预告将要演出的节目。
戏园子里面很气闷。散发着大蒜和油灯的油烟气味。给水琴伴奏的有两个尖声刺耳的长笛,一个埃塞俄比亚黑人一边击着铃鼓,一边让几只松鼠在轮子里转动。
一个舞蹈艺人在走钢索,忽而跳起,忽而翻筋斗,拍手打着拍子。他唱了一首流行小曲:
到这儿来,
到这儿来呀,
下流舞蹈的爱好者们!
赶快过来呀,
撒起腿来快快跑 1 。
这个瘦削的舞蹈艺人生着翘鼻子,年纪很老了,让人既讨厌又好笑。从他那剃得光光的前额上流淌下来的汗水,与面颊上的胭脂混合在一起,填满白粉的皱纹很像墙上被雨水溶解了石灰的裂缝。
他退场以后,水琴和长笛停止了演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出台了,她要表演的是民众喜欢得发狂的著名的手鼓舞。教会的神甫们猛烈地攻击这种舞蹈,罗马的法律明文禁止这种舞蹈,可是什么都不能奏效:到处都跳这种手鼓舞,穷人和富人,元老的夫人和街头舞女,全都跳这种舞蹈。
阿伽门农兴奋地说:
“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姑娘!”
他在随行人员的拳头的帮助下挤到最前面一排。
这个努比亚少女黝黑而瘦削的身躯唯有臀部裹着一块几乎透明的无色的轻纱,像埃塞俄比亚女人一样,头上长着毛茸茸的黑色卷发,脸庞是纯埃及人型的,让人想起斯芬克斯来。
舞女开始跳了,仿佛是感到很无聊,因此跳得无精打采和漫不经心。纤细的手臂把铜手鼓举在头上——发出勉强可以听得见的叮当声。
后来,速度加快了。突然,在长长的睫毛下,那双黄眼睛闪闪发亮,清澈透明,欢快活跃,恰如猛兽的眼睛。她挺直了腰身,铜手鼓发出尖厉的声音,犹如发出呼唤,全体观众都骚动起来。
接着,少女旋转起来,动作飞快,像是一条富有弹性的细蛇。她的鼻孔扩展开了,从喉咙里冲出一种奇怪的叫喊声。两只深色的小奶头上面盖着绿色的丝网,尖端通红,从丝网下面凸现出来,每做一个激烈的动作,犹如两个熟透的果实被风吹得抖动。
观众兴奋得吼叫起来。阿伽门农发疯了,同伴们拽着他的两只手。
突然间,少女停了下来,好像是太累了。轻微的颤抖从头到脚,传遍全身的每一个器官。场内鸦雀无声。只见这个努比亚少女仰起头来,两只手鼓在她的头上振荡着,发出几乎难以分辨的震撼人心的声音,速度飞快而又温柔,像是一只被捉住的蝴蝶振动着两只翅膀。眼睛失去了光泽,可是在其深处却闪烁着两颗火花。面部严肃而又威严。过分肥厚的嘴唇——斯芬克斯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在一片寂静中,手鼓的声音渐渐停息了。
观众吼叫起来,掌声如雷,蓝色棚布如暴风雨中的船帆,摇晃起来,闪动着点点亮光,戏班老板很担心这个临时戏园子会倒坍。
同伴们没有能够制止住阿伽门农。他奔过去,掀起大幕,登上舞台,进入后台的演员室。
同伴们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
“等一等!明天一切都能办到。可是现在他们会……”
阿伽门农打断了他们的话头:
“不,就得现在!”
他找到戏班老板,狡猾的白发苍苍的希腊人米尔梅克苏斯,几乎是没做任何说明,立刻往他的衣襟里扔进一大把金币。
“那个跳手鼓舞的姑娘可是你的?”
“是的。先生您有何贵干?”
米尔梅克苏斯忽而看着阿伽门农那身破烂衣裳,忽而看着那堆金币,不禁感到惊诧。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菲利斯。”
他又赏给她一些钱,没有数。希腊人向菲利斯耳语了几句。她把金币高高地抛起,然后又用手接住,笑着向阿伽门农闪动着那双黄色的眼睛。他说道:
“跟我走吧。”
菲利斯把一件深色的披风披到裸露着的黝黑的肩上,跟他一起溜到街上。
她问道:
“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
“到你家去吗?”
“不行。我住在安条克。”
“可是我今天刚刚乘船到达此地,情况一无所知。”
“怎么办呢?”
“等等,我刚才看到邻近一条巷子里普里阿波斯神庙没有关门。我们到那里去吧。”
菲利斯笑着拖着他就走。同伴们想要尾随着。他说道:
“不必!都留在这里。”
“当心!最低限度得带件武器。这个镇子夜间很危险。”
一个伙伴从衣服里面抽出一把类似于匕首的短剑——剑把非常贵重,毕恭毕敬地递上。
阿伽门农和菲利斯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走进离市场不远的一条很深的巷子。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别害怕。进去吧。”
他们进入一座很荒凉的小神庙的大门,一盏挂在铁链上的油灯快要熄灭了,模模糊糊地照着几根粗糙的旧圆柱。
“把大门关上。”
菲利斯一声不响地把轻柔的深色披风扔在石板地上。她笑了,但没有笑出声来。阿伽门农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他觉得他的身体被一条可怕的暖乎乎的蛇给缠住了。那双凶恶的黄眼睛变大了。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神庙里面响起刺耳的呱呱声,一些白色的翅膀扑棱扑棱地响起来,扇起一阵风来,油灯差一点儿没有被吹灭。
阿伽门农把菲利斯松开,说道:
“这是什么?”
在黑暗中闪动着几个白色的幽灵。阿伽门农吓坏了,连忙画着十字。
突然有个东西狠狠地拧了一下他的脚。他又疼又怕,不禁惊叫起来,他一把抓住一个尚未弄清的敌人的脖子,用剑捅了另一个敌人。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呱呱声和扑棱声。油灯的火苗闪动一下,然后熄灭了——菲利斯笑着喊道:
“这是鹅,是普里阿波斯的圣鹅!看你做了什么事呀!”
胜利者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着,站在那里,一只手握着血淋淋的剑,另一只手抓着一只死鹅。
从街上传来嘈杂的声音,一群人打着火把冲进神庙。走在最前面的是普里阿波斯的女祭司斯卡布拉。她本来按照习惯安安静静地坐在附近一家小酒馆里喝酒,可是突然听到圣鹅的叫声,便急忙带着一群人回来救援。鹰钩鼻子、蓬乱的白发、恰如两把尖刀一般的锐利的眼睛,使她非常像复仇女神福利埃。她号叫着:
“帮帮忙吧!帮帮忙吧!神庙被玷污了!普里阿波斯的圣鹅被杀死了!你们瞧瞧,这就是不信神的基督徒们干的。抓住他们!”
菲利斯用披风把身体连头部一起遮盖上,逃跑了。人群把阿伽门农带到市场,阿伽门农惊惶失措得忘记了把那只死鹅从手里放下。斯卡布拉派人去找市场监督员。
人越聚越多。
阿伽门农的伙伴们跑到广场来了。可是已经晚了:人们被喧哗声所吸引,从贼窝、小酒馆、店铺和偏僻的小巷向这里涌来。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兴奋的好奇的表情,每当街上发生什么事件,人们总要表现出这种好奇心来。铁匠手里拿着锤子跑来了,还有邻家的老太婆、身上沾着面团的面包匠,鞋匠也一瘸一拐地奔过来。那个红头发的犹太孩子跟随着大家之后飞奔而来,一边尖声尖气地大叫,一边哈哈大笑,哐哐地敲着铜盆,仿佛是在报警。
斯卡布拉紧紧抓住阿伽门农的衣裳:
“你等着瞧!我要抓住你那可恶的胡须!连一根毛也不给留下!你这个僵尸,让你成为乌鸦的食物!把你绞死,你连那根绳子都不值!”
市场监督员终于来了,只见他们一个个睡眼惺忪,与其说是像维持秩序的人,不如说更像窃贼。
人群里叫声、笑声和谩骂声不绝于耳,可是谁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喊:“杀人凶手!”也有人说:“强盗!”还有人说:“失火了!”
这时,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压倒了一切,原来这是一个红头发的彪形大汉,只见他裸露着上半个身子,满脸雀斑,他是澡堂的老板,绰号叫作市场演说家。只听他说道:
“市民们!我老早就开始注意这个坏蛋和他的同伙们了。他们记录人们的名字。这是一些奸细,是恺撒的奸细!”
斯卡布拉准备实现早就有的打算,一只手抓住阿伽门农的胡须,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他想要把她推开,可是她竭尽全力一拽——很长的黑胡须和浓密的头发留在她的手里了,老太婆跌了个仰面朝天。阿伽门农在大庭广众面前变成一个美少年,只见他生着细亚麻般的浅色卷发和毛茸茸的小胡须。
人群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儿,澡堂老板又瓮声瓮气地说道:
“你们瞧,市民们,这是一些便衣密探!”
有人喊道:
“打呀!打呀!”
人群激奋起来,开始了行动。石块乱飞。阿伽门农的同伴们把他围拢起来,亮出了剑。梳毛工第一个挨了打击,他倒在血泊里。拿着铜盆的那个犹太孩子被踩死了。人们的面孔像野兽一般疯狂。
这时,十名帕弗拉戈尼亚奴隶用肩抬着一乘紫红色轿子拨开人群。
“得救了!”那个浅发少年惊喜地叫道,带着一个伙伴向轿子冲去。
帕弗拉戈尼亚人把轿子抬到肩上,跑开了。
愤怒的人群也许会截住轿子,把他们撕碎,假如不是有人喊道:
“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吗,市民们?这是恺撒,加卢斯恺撒!”
民众惊惧得目瞪口呆。
紫红的轿子在奴隶们的肩上颠簸着,好像船在波涛中,消失在没有照明的街道深处。
尤里安和加卢斯被关进卡帕多细亚的马萨鲁姆城堡以后,六年过去了。君士坦提乌斯皇帝恢复了对他们的恩宠。十九岁的尤里安被召到君士坦丁堡,后来允许他到小亚细亚各个城市去漫游;皇帝让加卢斯当了自己的副职恺撒 2 ,把东部地区交给他管理。然而,不期而至的恩宠并没有预示任何美好的未来。君士坦提乌斯喜欢用自己的厚待来让敌人惊奇。
“好啦,格利康,今后不管君士坦提娜怎样动员我,我也绝对不再戴着假发到街上去了。当然不去!”
“我们曾经提醒过殿下……”
可是副帝在轿子里靠在绵软的垫子上,已经忘记了刚刚过去的一场惊吓。他笑着说:
“格利康!格利康!你可看见那个可恶的老太婆如何手里攥着胡须跌个仰面朝天吗?我一瞧——她已经倒在地上了!”
等到他们走进宫里的时候,副帝下令道:
“赶快沐浴,然后进晚餐!饿坏了。”
宫廷侍从拿着一封信走过来。
“这是什么?不,不,公务推到明天……”
“仁慈的恺撒,重要的信函——是从君士坦提乌斯皇帝行辕送来的。”
他拆开之后读了一遍,脸色变得煞白,双腿发软。假如不是宫廷待从扶住了加卢斯,他就可能跌倒。
皇帝用精美文雅的,甚至阿谀逢迎的语言邀请自己“最亲爱的”堂弟赴梅迪奥兰 3 ;同时吩咐他把驻防在安条克的两个军团——加卢斯的全部守军——立刻派到君士坦提乌斯那里去。看来他想要解除敌人的武装并且诱惑他。
等到副帝清醒过来以后,他以微弱的声音说道:
“有请娘娘……”
“仁慈的娘娘殿下到安条克去了。”
“怎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
“主哇!主哇!这可怎么办?她没有在!告诉皇帝的信使……不,什么都不要说。我不知道。难道我能够离开她吗?派个信使去。告诉她,副帝请求她尽快回来……主哇,可怎么办呢?”
他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用手揪头发,用颤抖的手指捻着柔软的浅色胡须,束手无策地重复着:
“不,不,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宁肯死……噢,我了解君士坦提乌斯!”
另一个宫廷侍从拿着一份公文走过来:
“娘娘殿下留下的。她临走的时候要求你签字。”
“什么?又是死亡判决书?亚历山大里亚的克莱玛西乌斯!不,不,这太过分了。不能这样。一天三个!”
“娘娘请你签署……”
“咳,反正是一回事!拿笔来!如今反正是一样……她为什么走了?难道我能一个人……”
签署了判决书之后,他用那双天真而善良的蓝眼睛看了看。
“晚餐?不必……可是吃些什么?”
“有地菇。”
“可是新鲜的?”
“刚从非洲用船运来的。”
“得补养补养吗?啊?你们以为如何,我的朋友?我太虚弱了……地菇吗?我早晨还想过……”
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上掠过无忧无虑的微笑。
在进入由于加了香料而变成乳白色的凉爽的洗澡水之前,副帝把手一挥,说道:
“反正是一样,反正是一样……不必想了……主哇,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也许君士坦提娜能有办法安排好吧?”
他把全身浸在芳香的浴池里,习惯性地感到满心欢喜,那张肥胖的粉红色的脸立即喜形于色了。
“告诉厨师,地菇里加些酸红酱。”
注解:
1这段歌词出自古罗马作家佩特罗尼乌斯(?—66)的小说《萨蒂利孔》。
2恺撒,原为罗马执政官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的姓氏,戴克里先掌权时实行“四帝共治制”,两个是正帝,称“奥古斯都”,他们各有一个副职,称“恺撒”,意为“副皇帝”。
3梅迪奥兰,今意大利的米兰的旧称,3世纪时是奥古斯都的驻地之一。
[book_title]七
尤里安十九岁那年在小亚细亚的尼科米底亚、帕加玛、士麦那等城市里寻找古希腊的哲理,听人谈到著名的巫师和哲人扬布利科斯 1 ,说他是哈尔基斯人,曾经是新柏拉图主义者波菲利 2 的门徒,大家都称他为“神圣者”。
于是尤里安便到以弗所城去见他。
扬布利科斯是个干巴巴的小瘦老头。他喜欢抱怨自己的病痛——风痛、酸痛、头痛;他不停地骂医生,可是照样热心治疗;津津乐道地谈论泥敷、药酒、膏药和其他药疗;即使夏天也总是穿着柔软暖和的夹袍子,但无论如何都暖和不过来;像蜥蜴一样喜欢晒太阳。
扬布利科斯从少年时代起就不习惯于肉食,觉得恶心,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竟然吃活物。女仆给他做一种特殊的大麦粥,他吃蜂蜜,喝葡萄酒得加温。老人没有牙齿,甚至面包都不能咀嚼。
有许多学生集聚在他的身边——他们来自罗马、安条克、迦太基、埃及、美索不达米亚、波斯,都很尊敬他,崇拜他;大家相信,扬布利科斯能创造奇迹。他对待学生像是一位因有许多软弱无能的孩子而感到讨厌的父亲。每当学生们发生争论或争吵时,老师都一边摆手,一边皱起眉头,好像疼痛似的。他说话声音很轻,争论的人语音越高,扬布利科斯说话的声音就越低;他不能容忍喧哗,厌恶说话声音很高和走路声音很响。
尤里安看着这个刁钻古怪的特别怕冷的小老头,大失所望,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把人们吸引到他那里来。
他不禁想起人们讲的一件事:一天夜里,学生们看见“神圣者”祈祷时腾空而起,离开地面达十肘 3 ,笼罩着金光。另外一件事:老师在叙利亚的加达拉城从温泉里呼唤出厄罗斯及其兄弟安忒罗斯——一个是欢乐的浅色卷发的小爱神,另一个是忧郁的深色头发的小爱神。这两位小爱神对扬布利科斯都像孩子似的非常亲热,后来他一摆手,两位神就消失了。
尤里安注意听老师的讲课,可是在他的话里却不能找到那种权威的力量。波菲利学派的形而上学让尤里安觉得是僵死的、枯燥的和极其复杂的。扬布利科斯仿佛是在游戏,在争论中克服了论辩术上的困难。在他关于神、关于世界、关于理念、关于普罗蒂诺斯的三段式 4 的演说中确有深刻的书本知识——但没有丝毫的生活真理,尤里安所期待的不是这个。
可是他仍然期待着。
扬布利科斯有一双奇怪的绿眼睛,在脸上那种黝黑的布满皱纹的皮肤衬托下更加引人瞩目:有时暴风雨前夕阴云密布的黄昏时的天空便是这种浅绿色的。尤里安觉得这双眼睛似乎不是人的,但也更不是神的,里面闪烁着隐秘的蛇的智慧,扬布利科斯关于这一点对学生只字未提过。可是突然间,“神圣者”用疲惫的很小的声音问道,为什么大麦粥或者泥敷剂没有准备好,抱怨各个器官酸痛——这时,他的魅力消失了。
有一天,他和尤里安一起到城外海滨去散步。那是一个宁静而又让人觉得忧郁的傍晚。远处,在帕诺摩斯港湾后面的山坡上,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 5 神庙的白色台阶和楼梯上装饰着许多雕像。据传,勒托在开俄斯海滨沙滩上生下了阿耳忒弥斯和阿波罗这对孪生兄妹,如今这里一片很细的芦苇一动不动。俄耳梯癸亚的圣林里,数不清的祭坛冒着青烟,形成一根根烟柱,直上云霄。南边,可以看到萨摩斯岛的蓝色山峦。大海的波浪拍击着岸边,声音很轻,犹如婴儿在睡眠中的呼吸声;散发着白天被阳光晒热了的咸水和海草的气味。落山的太阳隐到乌云后面去了,给云彩镶上金边。
扬布利科斯坐到一块石头上,尤里安坐在他的脚下。老师抚摸着他那坚硬的黑发。
“你感到忧伤吗?”
“是的。”
“我了解。你在寻求,可是找不到。你没有力量说:他存在;你也没有勇气说:他不存在。”
“你是怎么猜到的,老师?”
“可怜的孩子!我受那种病的折磨已经有五十年了。而且直到死亡都要受折磨。难道我对他了解得比你多吗?难道我找到了吗?这是永远存在的分娩时的痛苦。与这种痛苦相比,一切其他的痛苦都是微不足道的。人们认为由于饥饿、口渴、疼痛、贫穷而遭受痛苦:实际上他们只是由于想到他不存在才痛苦。这是唯一的世界悲哀。有谁敢说:他不存在,有谁知道应该具有多大的勇气才敢说:他存在?”
“你甚至从来都没有靠近过他吗?”
“我一生中曾经三次体验了迷狂境界——与他完全合为一体。普罗蒂诺斯曾经四次。波菲利五次。我的一生中有过三次这样的瞬间,为此而活这一辈子也就值得了。”
“我就这一点曾经询问过你的学生:他们不了解……”
“难道他们能够了解吗?他们得到智慧的一点皮毛,就足够了:核心几乎对所有的人都是致命的。”
“我宁肯死,老师,把它告诉我吧!”
“你能够接受吗?”
“你说吧,说呀!”
“我能说什么呢?我不会……说出来好吗?你听听这傍晚时的寂静:它比任何话都能更好地说明。”
他像以前一样,把尤里安当成一个孩子,抚摸着他的头发。学生想道:“这就是他,是我所期待的!”他拥抱着扬布利科斯的双腿,仰起脸来看着他,哀求地说:
“老师,可怜可怜我吧!把一切都向我公开吧。不要抛弃我……”
扬布利科斯说了起来,声音很低,仿佛是自言自语,完全没有看他,也没有听他,那双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镶着金边的乌云:
“是的,是的……我们大家都忘记了父亲的声音。像孩子一样,从摇篮时代开始就与父亲分开了,我们听着,却认不出他来。应该让一切,天上的和人世间的声音全都在心灵中停息。到那时,我们就能够听见他了……只要理性还在闪光,犹如中午的太阳,照亮灵魂,我们自己主宰自己,我们就看不见神。可是当理性开始降落的时候,便会给灵魂洒上兴奋之情,犹如夜里的露水……恶人感觉不到迷狂:唯有聪明人才能变成在神的手中由于琴弦颤抖而发出声音的竖琴。能够照亮灵魂的光亮来自何方?——我不知道。当你并不期待时,它会突然到来;寻找是找不到的。神离开我们并遥远。应该做好准备;应该心平气和地等待,犹如眼睛等待着太阳升起一样——如诗人所说的,从大海里升起。神不来也不去。这就是他。他是世界的否定,是一切存在的否定。他是虚无。他是一切。”
扬布利科斯从石头上站起来,慢慢地伸出两只很瘦的手臂。
“肃静,别出声,我说,别出声!注意听他。这就是他。大地和大海,空气,甚至天空,全都寂静下来。听呀!这是他充溢了世界,渗进了原子,照亮了物质——混沌,这是神所惊恐的东西,——犹如傍晚的太阳给乌云镶上金边……”
尤里安听着,他觉得老师的声音很微弱,很低,却充溢了世界,到达了天上,到达了极限。可是尤里安的悲伤却如此之大,不禁从他的胸中冲出来,变成了呻吟:
“我的师傅,原谅我,可是既然如此,——那么生命为什么而存在呢?为什么生与死不断地轮回?为什么要受苦?为什么有恶?为什么有肉体?为什么有怀疑?为什么要向往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扬布利科斯又温柔地抚摸一下他的头发:
“这就是秘密之所在,我的孩子。既然有他,也就没有恶,没有肉体,没有世界。或者有他,或者有世界。我们觉得有恶,有肉体,有世界。这是幻影,是生活的骗局。你记住:所有的人只有一颗灵魂,所有的人,甚至所有的不会说话的牲口。我们大家从前曾经在父亲的怀抱里,在始终明亮的光辉中得到安宁。可是一旦从高处俯视黑暗的死气沉沉的物质,每个人在里面所看到的都是他自己的形象,犹如在镜子里所看到的一样。灵魂对自己说:‘我能够,我愿意成为自由的。我跟他是一样的。难道我不敢脱离他而成为一切不成?’灵魂跟那耳客索斯 6 看着自己在河里的影子一样,迷恋上自己反映在肉体中的形象美,因此而死了。它想要彻底死掉,永远离开神,可是办不到:死者的脚接触到大地,前额接触到高处的天。因此所有生物的灵魂永远沿着生与死的阶梯上去见他,下来离开他,试图离开父亲,却办不到。每颗灵魂都想要成为自己的神,但徒劳无益:它怀恋父亲的怀抱;它在大地上得不到安宁;它渴望回归‘太一’。我们应该回归他那里,在那里,人人都将成为神,神就在每个人身上,难道只有你一个人思念他吗?你看呀,大自然的宁静中包含着天上的忧伤。你听呀:你难道没有感觉万物都思念他吗?”
太阳落了。仿佛烧红了的云彩的金边熄灭了。大海变得跟天空一样苍白和透明了,天空变得跟大海一样深邃和明朗了。大路上驶过一辆车。里面坐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女人,可能是一对情侣。那个女人唱起一支熟悉的忧伤的爱情之歌。然后,一切复归寂静,变得更加忧伤了。南方的夜幕很快从天上降落下来。
尤里安小声说道:
“我想过多少次:自然界中这种忧伤来自何方?它越是美,就越加忧伤……”
扬布利科斯微笑着回答道:
“是的,是的……你看:它想要说出它为什么忧伤,可是办不到。它是无言的。它睡眠时竭力在梦中回忆起神,可是办不到,因为它被物质所拖累。它观察着他,但很朦胧,很模糊。整个世界、所有的星辰、大海、动物、植物和人类,这一切都是大自然关于神的梦。它所看到的,——诞生和死亡。它只通过观察进行创造,犹如在梦境里;创造很容易,用不着努力,遇不到阻碍。因此它的创造物才如此美丽和自由自在,如此漫无目的和神圣。大自然做梦的游戏——跟云彩的变幻很相似。没有开端,没有结局。除了观察之外,世界上一无所有。它越是深邃,它就越发寂静。意志、斗争、行动——仅仅是神的微弱的、没有完成的或者淡化了的静观。大自然在无为中创造各种形式,像几何学家一样:存在的只是他所看见的;它就这样从自己母亲的怀抱里一个接着一个地抛出各种形式。但它那种无言的朦胧模糊的观察仅仅是另外一种最明晰的观察形象而已。大自然在寻找语言,可是找不到。大自然是睡熟的天上万神和地上万物之母库柏勒,永远闭着眼睛;唯有人才找到她所寻找而没有找到的语言:人的灵魂——这就是睁着睡意蒙眬的双眼的大自然,当它睡醒的时候,准备看到的神已经不再是在梦中,而是在神志清醒的时候,面对面……”
第一批繁星出现在变黑了的更加深邃的天空上,忽明忽暗,仿佛是一颗颗挂在天穹上的钻石;又有新的星不断出现,不计其数。扬布利科斯指着星星说:
“我把世界、太阳和星辰比成什么呢?比作撒在大海上的网。神拥抱着整个宇宙,犹如海水拥抱网一样;网能够运动,但却不能制止住水;世界想要捕捉到神,但却办不到。网在运动,但神却像撒上网的水一样安静。假如世界不运动,神就不能创造任何东西,不会摆脱安静,因为何必有所追求而且追求什么呢?在永恒之母的王国里,在世界灵魂的怀抱里藏匿着种子,过去曾经存在过的并且将来也存在的一切的形式理念:藏匿着人和神的中介物——螽斯、草茎和奥林匹斯诸神的逻各斯胚芽……”
于是尤里安大声惊叫起来,他的声音在夜的寂静中响起,好像是濒死时疼痛的号叫:
“他是谁?他是谁?我们呼唤他,他为什么不回答?他的名字叫什么?我想要认识他,想要听听他,想要看看他!他为什么躲开我的思想?他在哪里?”
“孩子,思想在他面前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名字:我们说不出他是什么样的,我们仅仅能指出他不应该是什么样的,而他是什么样的,我们却不知道。可是你难道能够受苦而不赞美他吗?难道你能够爱而不赞美他吗?你难道能够诅咒不赞美他吗?他创造了一切,但他自身却是其创造物中的虚无,你说:他不存在,比起说他存在,是更大的赞美。关于他,不能做任何肯定——谈不上存在,谈不上本质,谈不上生命,因为他高于任何存在,高于任何本质,高于任何生命。正因为如此我才说,他是对世界的否定,是对你的思想的否定。弃绝现存的一切吧——在那里,在无底的深渊中,在难以名状的黑暗中,你会找到他。你把朋友、亲人、祖国、天空、大地以及你自己本人和你的智慧,全都奉献给他吧。到那时,你已经看不见光明,你自己就是光明。你不说:他和我,你会感觉到他和你是同一的。你的灵魂便会嘲笑自己的肉体,犹如嘲笑一个幽灵。于是——出现沉默;于是便没有语言了。假如世界在这一瞬间毁灭,你会因为然后你将跟他在一起从而得到安宁,并且为此而高兴吗?你的灵魂不再有所希望,因为他不再有希望;你的灵魂将不再生活,因为他高于生活;你的灵魂不再思维,因为他高于思想。思想是探索光明,而他并不探索光明,因为他自身便是光明。他渗进你的灵魂,把你的灵魂变成自己。于是你的灵魂便无动于衷地、孤独地凌驾于理性之上,凌驾于美德之上,凌驾于理念王国之上,凌驾于美之上——在深渊里,在光明之父的怀抱里得到安宁。灵魂成为神,或者最好是说,仅仅是让人想起,它永远,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神……我的孩子,奥林匹斯诸神的生活就是如此,类似于神的人和智者的生活就是如此:弃绝世上所有的一切,蔑视人世间的情欲,灵魂投靠它面对面所看到的神。”
他停了下来,尤里安伏在他的脚下,不敢接触他的脚,只是亲吻这双脚所接触到的土地。然后,学生仰起脸来,望着那双充满情欲的绿眼睛,只见其中闪烁着“蛇的”智慧被揭穿的秘密;这双眼睛好像是比天空更宁静和更深邃:仿佛是从中流露出一种神圣的力量。尤里安小声说道:
“老师,你真是无所不能。我相信!你给高山下令——高山就会移动。你跟他一样!显现奇迹吧!创造不可能实现的事吧!可怜我吧!我相信,我相信!……”
“我可怜的孩子,你要求什么?能在你的灵魂中实现的奇迹,难道不比我所能创造的奇迹更大吗?我的孩子,你为了得到一种力量而敢于说:他存在,而如果他不存在,那也反正是一样——他将要存在。于是你说:他将要存在——我想要这样。这岂不就是可怕的天惠奇迹吗!”
注解:
1扬布利科斯(约250—约330),新柏拉图主义哲学的重要代表人物,叙利亚学派的创始人,将东方魔法的一些成分加进新柏拉图主义之中。
2波菲利(约233—约304),希腊哲学家,普罗蒂诺斯的学生,编订老师的著作集《九之书》。
3肘,古代长度单位,约合半米。
4普罗蒂诺斯的三段式,即所谓太一(至善)产生万物、努斯(心智)和世界灵魂。
5阿耳忒弥斯,希腊神话中的植物女神,后演化为丰收女神,同时还是动物保护神和狩猎女神,别名为俄耳梯癸亚。
6那耳客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回声女神厄科爱上他,但遭到拒绝憔悴而死。其他自然女神为了报复,让那耳客索斯爱上自己在水中的影子,最后得不到所爱的对象憔悴而死。
[book_title]八
当老师和学生散步回来经过以弗所人烟稠密的港口帕诺摩斯的时候,他们发现一起非同寻常的骚动事件。
许多人在马路上跑来跑去,挥动着燃烧着的焦油火把,嘴里喊着:
“基督徒们在拆毁神庙!该我们遭殃了!”
另一些人则叫着:
“奥林匹斯诸神该死了!阿斯塔耳忒 1 被基督战败了。”
扬布利科斯本来想要从僻静的巷子里走,可是稠密的人群却裹着他们沿着凯伊斯特罗斯河的河滨大街走去,经过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宏伟的神庙是迪诺克拉底 2 的创造,像一座城堡,巍然屹立,庄严肃穆,牢不可破,在繁星闪闪的天空下更加醒目。硕大圆柱的底座上雕刻着很小的雕像,火把的亮光在上面不停地闪动。不仅整个罗马帝国,而且世界各国人民都非常崇敬这座神庙。
人群中有人犹豫不决地喊道:
“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是伟大的!”
有数百个声音回答他:
“奥林匹斯诸神和你的阿耳忒弥斯该死了!”
市武备局的黑色建筑物上空升起了血红色的火光。
尤里安看了看老师“神圣者”,竟然认不出他来了。扬布利科斯又变成一个怯懦的病老头。他抱怨头疼,表示担心夜里会开始浑身酸痛,女仆忘记准备泥敷剂。尤里安把外面的披风给了老师。可是他仍然很冷。脸上露出病态的表情,他把耳朵捂上,不想听见街上的吵嚷和哈哈笑声。扬布利科斯最怕的就是人群,他说过,没有比民众的精神更愚蠢和更让人讨厌的魔鬼了。
现在,他指着从身边跑过的人们的面孔对学生说道:
“你看,多么丑恶,多么卑鄙,又多么自信!难道做个人岂不可耻——做一个像这些人一样的行尸走肉和肮脏不堪的东西,岂不可耻吗?”
一个年老的女基督徒一边哭着一边数落着:
“我那个生病的小孙子对我说:奶奶,给我煮点儿肉粥吧。——我说,好的,亲爱的,我就去了市场,买回来肉。——自己心里想:眼下肉恐怕比面包便宜。女邻居在院子里喊:——你在煮什么,你也许还不知道吧?眼下市场卖的肉有毒。——我说,怎么有毒?怎么回事?——她说,是这样,得墨忒耳 3 的祭司为了侮辱善良的基督徒,夜间把整个市场和所有的肉店都给洒上了祭祀水。城里的人谁都不吃这种有毒的肉。可是这些偶像的祭司却挨了石块打,得墨忒耳的魔鬼神庙给拆掉了。——于是我就把肉粥倒给狗吃了。说起来轻松——花了六个小银币呀!一整天也挣不来。毕竟没有让小孙子中毒。”
另外一些人说,去年,有一个吝啬的基督徒,吃了很多献牲用的肉,他的整个肚子腐烂了,家里有一股臭味,亲人都逃走了。
来到广场上。这里有一座很小的神庙,供奉着得墨忒耳-伊西斯 4 -阿斯塔耳忒——三头六臂的女神赫卡忒,这就是主管天上万神和地上万物之母的神秘的威力无边的生殖和丰产女神库柏勒。一群修士从四面八方把庙宇团团围住,好像一大群黑压压的苍蝇围着一块蜜饯;修士们爬上白色的台阶,攀登楼梯,唱着圣诗,把雕像砸碎。圆柱在震动;大理石的碎片乱飞;这座神庙好像是个活物,在呻吟。人们企图放火焚烧建筑物,但没能办到:因为神庙完全是用大理石建的。
突然间,庙里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同时伴随着悠扬悦耳的歌唱声。民众胜利的欢呼声冲上云天。
“绳子,绳子!把脚和手给绑上!”
人群唱着祈祷词,高兴地大声笑着,从庙门沿着台阶用绳子往下拖着一位女神的躯体,白晃晃的,发出声响,这是众神之母的银像,是斯科帕斯 5 的创作。
“投进火里,投进火里!”
在泥泞的广场上把女神拖起来。
一个掌管法律的修士宣读了君士坦提乌斯的弟弟君士坦斯皇帝 6 不久以前颁布的一项法令的片断:
“Cesset superstitio,sacrificiorum aboleatur insania——禁止迷信活动,取缔愚昧的献牲活动。”
另一个修士在火把照耀下宣读了写在一卷羊皮纸上的菲尔米库斯·马特努斯 7 的De erro profanarum religionum——《论宗教愚昧的迷误》一书的摘录。
“两位神圣的皇帝陛下!救助不幸的多神教徒吧。宁可采用暴力拯救他们,也不能让他们毁灭。请撕下神庙的装饰:让里面的财宝充实你们的国库吧。一旦还有人给偶像献牲,就得把他连根铲除。杀死他,用石块殴打他,哪怕这是你的儿子、你的兄弟、睡在你的怀里的妻子。”
人群中响起欢呼声。
“奥林匹斯诸神该死!”
一个身材高大的修士披散着黑发,一绺头发沾在汗渍渍的前额上,只见他举起一把铜斧,在神的躯体上选择一个地方准备砍下去。
有人建议道:
“往肚子上砍,砍那个不知羞耻的肚子!”
银质的躯体瘪了,变形了。斧头哐啷地响着,在万神和人类之母,哺育者得墨忒耳的腹部留下许多砍削的痕迹。
一个年老的多神教徒用衣服把脸遮盖起来,不想看见这种亵渎神明的行为;他一边哭泣一边心想,如今一切都完了——世界毁灭了:大地母亲得墨忒耳不再愿意给人类生产粮食了。
一个来自美索不达米亚沙漠的隐士,身上穿着羊皮,手里拄着拐杖,拿着一只盛水用的葫芦,脚上穿着钉有铁钉的平底鞋,跑到女神面前。
“我四十年没有洗过澡,目的是不看自己的赤裸身体,免得受到诱惑。可是,弟兄们呀,来到城市里一瞧,处处都能见到万恶的神祇们的赤裸裸的躯体。可以长期忍受魔鬼的诱惑吗?在房子里,在街头,在房顶上,在浴室里,在脚下,在头上,处处都有万恶的偶像。呸,呸,呸!休想啐出这些邪恶!……”
这个老头憎恶地用脚踹了一下库柏勒的乳房。他践踏这只裸露着的乳房,他觉得这是活人的乳房;他想要用自己脚下锋利的铁钉把它踩瘪。他愤怒得喘不过气来,小声叨咕着:
“赤身裸体的,万恶的,你该死,你该死!你这个该死的老母狗!”
虽然女神遭到他的脚踩,但她的嘴上仍然保留着从前那种平静的微笑。
人群把女神抬起来,想要扔进篝火里去。一个喝醉酒的手艺人喘气散发出大蒜的气味,向女神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拢了很大一堆篝火,市场上由于洒上祭祀水而中了毒的木制摊床全都扔了进去。寂静的繁星在人群的高处透过弥漫的烟气眨着眼睛。
女神被扔进篝火里,想要把她的银质躯体熔化。她撞到燃烧着的木头上,又发出温柔的悦耳的声音
“能化出五塔兰 8 银子。三万个小银币。我们把一半上呈皇帝供发放士兵的军饷用,另一半赈济饥民。库柏勒看来还能给民众带来些好处。用女神给士兵和乞丐铸造三万枚银币。”
“加柴!加柴!”
火焰更旺了,人人都更愉快了。
“我们来看着,能不能飞出来魔鬼。听说每尊偶像里都有一只魔鬼,而女神的身上可能有两三只……”
“一开始熔化,魔鬼便会灼热难忍,它就得从万恶的嘴里蹿出来,样子像是一条血淋淋的蛇,或者像是一条火蛇……”
“不,得提前画十字,不然可能钻到地里去。前年拆毁了阿佛罗狄忒神庙,有人泼了圣水。你们想怎么样?从衣服里面钻出一些小鬼来。怎么?我亲眼所见。在白衣的褶子里,臭气熏天,黑色的,浑身是毛。像老鼠一样,唧唧地叫。等到把阿佛罗狄忒的头砍下来以后,大鬼才从脖子里跳出来,这样长着两只角,尾巴脱了毛,身上光秃秃的,没有毛,像是长癞的狗……”
有人不相信,插嘴道:
“我不想争论。也许你们看见过魔鬼,可是前几天在加兹拆毁宙斯偶像的时候,里面并没有魔鬼,而是如此下流,让人羞于启齿。外表上——道貌岸然,凶煞吓人:象牙、黄金,手里是雷电霹雳武器,可是里面——蜘蛛网、老鼠、灰尘、生锈的横梁、拉杆、钉子、有味的焦油,还有一些鬼才晓得的破烂。这也就是你们的神!”
扬布利科斯的脸像白布一样苍白,眼睛无光,拉起尤里安的手,把他领到一旁。
“你看,看见了两个人吗?这是君士坦提乌斯的密探。你的哥哥加卢斯已经被押往君士坦丁堡去了。你得当心!今天便会发出告密信……”
“怎么办,老师?我习惯了。我知道,他们早就盯上我了……”
“早就盯上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手在尤里安的手里一动。
“他们在嘀咕什么?看呀——这不就是不信神的人吗?喂,老家伙,动一动,拿些柴来!”一个流浪汉感到自己是个胜利者,大叫道。
扬布利科斯小声对尤里安说:
“我们蔑视,可是得屈服。岂不是一样吗?人的愚蠢不会伤害神灵。”
“神圣者”从一个基督徒手里接过一块劈柴扔进火堆里。尤里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密探微笑着紧盯着他,似乎是在考验他。
于是口是心非的习惯、对人和自己的蔑视等弱点主宰了尤里安的心灵。他感到背后有密探在盯着他,便走到柴堆前,拾起一块很大的劈柴,随着扬布利科斯之后扔进火堆里,只见女神的躯体在里面已经变了形,在熔化。他看见,熔化的银水从她的脸上淌下来,像是濒死时的汗珠,可是嘴上仍然保持着不可战胜的安详的微笑。
注解:
1阿斯塔耳忒,原为腓尼基的丰产女神和保护婚姻和爱情的女神,后来在罗马时代与阿佛罗狄忒混同。
2迪诺克拉底(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建筑师,设计了亚历山大里亚新城。
3得墨忒耳,希腊神话中农业和丰收女神。
4伊西斯,埃及的生命和健康、丰产和母性保护女神。
5斯科帕斯(公元前4世纪),希腊古典时代末期雕塑家和建筑师,与普剌克西忒勒斯和利西波斯并列为公元4世纪三大艺术家,至今在哈利卡尔纳苏斯(土耳其)的陵墓檐壁上还保存有斯科帕斯与他人合作创作的表现希腊人同阿玛宗人厮杀的雕塑。
6君士坦斯(约323—350),君士坦丁大帝之子,父亲死后与两个兄弟君士坦提乌斯和君士坦丁二世并称奥古斯都,分治罗马帝国,统治意大利、阿非利加和伊利里库姆(今南斯拉夫)。
7菲尔米库斯·马特努斯(4世纪),罗马帝国元老院议员,要求皇帝君士坦提乌斯和君士坦斯查禁多神教,著有《占星术教程》等。
8塔兰,古希腊罗马的重量单位,等于26
[book_title]九
“你看看那些穿黑衣服的人,尤里安。这是一些黄昏时的幽灵,死亡的幽灵。很快就会没有白衣了,没有洒满阳光的白大理石了。那是当然的!”
这是年轻的哲人安东宁说的,他是埃及女预言家索齐帕特拉和新柏拉图主义者埃德西斯 1 的儿子。他同尤里安一起站在帕加玛祭坛前很高很大的广场上,这里洒满阳光,被蓝天所包围。神庙的基石上雕刻着神祇和提坦的战争:神祇胜利了,长着翅膀的骏马践踏着提坦们蛇形的腿。
安东宁向尤里安指着雕刻。
“奥林匹斯诸神战胜了古代的神祇,如今新的神祇又要战胜奥林匹斯诸神。神庙将要成为陵墓……”
安东宁是个体态挺秀的青年,体形和脸庞有些像庇斐斯的阿波罗,但他已经多年患有一种不治之症。看到他那张纯希腊人的美丽面孔变得面黄肌瘦,露出悲哀的表情,显示出新的病症,跟古代伟人相去甚远,不禁让人觉得惊奇。
“我只向神祇祈求一点,”安东宁继续说,“别让我在死前看到这个野蛮之夜。修辞学家、哲人、学者、诗人、艺术家、古希腊智慧的爱好者,我们所有的人——全都是多余的。生不逢时,晚了。一切都完结了!”
“假如没有完结呢?”尤里安小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
十九岁的尤里安面孔几乎也跟安东宁的脸同样苍白和瘦削,向前突出的下嘴唇给他增添了阴郁傲慢的表情,浓密的眉毛显示出倔强和忧郁,鼻子很大而且不漂亮,过早地出现了皱纹,眼睛神经质地闪烁着干巴巴的光芒。他的衣着打扮像基督教的见习修士一样。白天跟从前一样去教堂,参拜殉教者的陵墓,在读经台上诵读《圣经》,甚至准备削发为僧。他有时觉得这种口是心非毫无益处,他知道加卢斯遭到了什么样的命运,知道哥哥逃脱不掉死亡。他自己也是一样,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夜间,他在帕加玛藏书室里度过,研究基督教的著名敌人,修辞学家利巴尼奥斯 2 的著作;听希腊哲人帕加玛的埃德修斯、萨迪斯的克里桑菲乌斯、菲斯普罗提亚人普里斯克、敏德人欧塞比乌斯、普罗埃莱西乌斯、尼姆菲迪安 3 等人的讲课。
他们讲给他的,他已经从扬布利科斯那里听到过了:关于新柏拉图主义的三一体、关于神人合一的迷狂境界。
“不,这一切都不是,”尤里安想,“他们对我隐瞒了主要的东西。”
普里斯克效法毕达哥拉斯,五年保持沉默;不吃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不穿毛纺织物和皮鞋;服装的料子完全是植物纤维,跟吃的一样;他穿着纯亚麻织的毕达哥拉斯式的白披风,用棕榈叶子编的鞋。他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主要的是善于沉默和考虑如何死得有骨气。”普里斯克有骨气,蔑视所有的人,等待着他所说的毁灭——基督教徒战胜多神教徒。
每逢谈到神祇的时候,克里桑菲乌斯都很狡猾而且谨慎小心,仰脸望天,让人相信他不善于谈论神祇,因为对此一无所知,以前知道一些,但早已忘记了,并且劝说别人也忘掉;至于魔法、奇迹、预兆等等,他连听都不想听,说这一切都是骗人的,是罗马帝国法律所禁止的。
尤里安吃饭不香,睡眠很少;由于焦虑而血液沸腾。每天早晨醒来,他所想的都是:“就在今天吧?”
他向巫术哲学家们打听神秘祭典和奇迹的情况,这些可怜的人被吓坏了,感到他很讨厌。有些人,特别是克里桑菲乌斯嘲笑他;他带着狐狸般的狡猾的冷笑,习惯性地表示同意他的意见,尽管他本来认为是最荒唐的。
埃德修斯是一个聪明的,但胆小怕事的和善的老头,有一次对尤里安说:
“孩子,我想要安安静静地死去。你还年轻。别再纠缠我啦:去找我的学生吧,他们会向你揭示一切。是的,有许多事情我们害怕谈论……你一旦了解了秘密,也许会由于自己生下来只是个人并且至今还是个人而感到羞愧。”
来自敏德的欧塞比乌斯是埃德修斯的学生,是个神经质的人,而且很好嫉妒。
“再也没有奇迹了,”他向尤里安宣布说,“你别等了。人已经让神厌恶了。魔法纯粹是胡扯,相信它的人都很愚蠢。可是,如果你对哲理感到腻烦了,而且你一定想要上当受骗,那么你就去找马克西穆斯。他看不起我们的辩证法,而他自己……不过,我不愿意说朋友的坏话。你最好是听听不久前在一个地下的赫卡忒神庙里发生了什么事,马克西穆斯把我们带到那里去展示自己的本领。我们走进去,向女神祈祷,然后他说:‘各位请坐——将要看到奇迹。’我们都坐下了。他往香炉里扔了一粒神香,嘴里念念有词,可能念的是咒语。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赫卡忒的塑像笑了。马克西穆斯说道:‘别害怕,各位马上就会看到女神手里的两盏神灯将要亮起来。看呀!’没等他说完,神灯果然亮了。”
“奇迹创造出来了!”尤里安惊叹道。
“是的,是的。我们全都困惑不解,竟然趴到地上了。可是我走出神庙以后心里却想:‘这是怎么回事呢?马克西穆斯所做的算得上是哲理吗?你读读书吧,读读毕达哥拉斯、柏拉图、波菲利的书吧——在那里才能找到哲理。用神圣的辩证法使心灵净化——岂不比任何奇迹都美好吗?”
尤里安已经不再听了。他用炯炯的目光看着欧塞比乌斯苍白憔悴的脸,临走时说道:
“你还是留着你那些书和辩证法吧。我想要的是生活和信仰。难道离开奇迹,信仰能够存在吗?谢谢你,欧塞比乌斯。你给我指出一个人,他正是我早就寻找的。”
哲人面带恶毒的冷笑,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好吧,君士坦丁的侄子,你不会比自己的叔父走得更远。苏格拉底为了获得信仰并不需要奇迹。”
注解:
1埃德西斯(3世纪末—4世纪前半叶),新柏拉图学派帕加玛分支的首领,企图把哲学与魔法结合起来,曾向尤里安推荐马克西穆斯。
2利巴尼奥斯(314—393),希腊诡辩家和修辞学家,主张保持希腊传统。
3埃德修斯,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帕加玛学派的创始者;克里桑菲乌斯,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尤里安的朋友;普里克斯,帕加玛学派的哲学家,尤里安的朋友;欧塞比乌斯,哲学家,埃德修斯的门生,尤里安的老师;普罗埃莱西乌斯,诡辩派哲学家,尤里安的老师;尼姆菲迪安,哲学家,马克西穆斯(以弗所的)的弟弟。
[book_title]十
正好午夜,尤里安在举行神秘仪式的大厅门前脱下见习修士的衣服,引荐祭司给他穿上神秘仪式参加者用纯埃及纸草织物缝制的长衫,让他手里拿着一个棕榈叶,赤着脚。
他走进一个狭长的大 厅。
双排青铜圆柱支撑着穹隆,每根圆柱上雕刻着两条盘着的蛇,青铜散发着铜锈味。
圆柱旁放着高高的细腿香炉,火舌在跳动,大厅里弥漫着白烟。
尽头,有两头长着翅膀的亚述金牛闪烁着微弱的光。这两头牛驮着一个金碧辉煌的宝座,上面坐着大法师——以弗所的马克西穆斯,只见他穿着绣金的黑色长袍,上面镶着几串纯绿宝石和红榴石,像神一样。
执事拖着长腔,宣布神秘仪式开始:
“如果本仪式有不信神者或基督徒或伊壁鸠鲁主义者在场,——请出去!”
事先告诉过尤里安,他作为神秘仪式的参加者应该如何回答。他说道:
“基督徒们——都出去!”
隐蔽在暗处的执事合唱队用凄凉的声音接着唱道:
“开门!开门!基督徒们要出去!不信神的人也要出去!”
于是从黑暗中走出来二十四个少年。他们赤身裸体,每人手里拿着一把西斯特琴,形同一弯新月,只是两个尖端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圈,里面镶着一些很细的辐条,只要一触动就震颤。少年们全体立即把西斯特琴举过头顶,用手指单调地弹击这些纵向辐条,于是西斯特琴便凄婉缠绵地响了起来。
马克西穆斯做了一个手势。
有一个人从后面走近尤里安,用一条手帕紧紧地蒙住他的眼睛,然后说道:
“往前走!别怕水,别怕火,别怕灵魂和肉体,别怕生和死!”
他被带着往前走。一扇铁门也许是生锈了,嘎吱一声开了。他被带进门里,混浊的空气向他扑面而来,脚下是滑溜溜的陡峭的台阶。
他开始沿着没有尽头的阶梯顺级而下。死一般的沉寂。散发着腐烂发霉的气味。他觉得他来到了地下很深的地方。
阶梯到头了。如今他走在一个狭窄的走廊里,手可以触到墙壁。
突然间,他的双脚感觉到了潮湿;可以听到淙淙的流水声;水没了他的脚面。他继续前行。每走一步,水位都随之上升,没了脚脖子,然后没到膝盖,最后到了臀部。他冻得上牙打下牙。他继续前行。水涨到了胸部。他想:“这也许是一场骗局:马克西穆斯为了迎合君士坦提乌斯而想要弄死我吧?”可是他照旧继续往前走。
水小了。
突然热起来,像是从铁匠作坊里冲出的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地面烫脚,好像是走近了一座炽热的炉子。太阳穴上的血管直蹦,如此灼热,仿佛是他的脸紧挨着火把或者烧红的铁。他继续往前走。
热度减少了。可是空气恶臭,难以呼吸。他撞到一个圆东西上,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他根据气味猜出了,这是死人的骷髅。
他觉得身旁有一个人并排而行——无声无息,像个幽灵似的,在飘荡。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他大叫一声。然后又有两只手悄悄地抓住他,紧紧地扣住他的衣裳。他发现,这手上干燥的皮肤脱落下来,露出赤裸裸的骨头。这双手紧紧地扣住衣裳,仿佛是一个淫荡女人在撒娇卖俏,让人厌恶。尤里安在脸上感觉到了呼吸,有一种腐烂的气味和坟墓里的潮气。突然间,耳旁响起了急速的低语声,犹如夜深人静时秋叶的沙沙声:
“这是我,这是我,是我。你难道不认识我吗?这是我。”
“你是谁?”他问,可是想起来了,他违背了关于沉默的约言。
“是我,是我。你若是愿意,我给你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布,你就会了解一切了,你就会认出我来……”
手指骨头急匆匆地让人厌恶地在他的脸上蠕动起来,想要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布。
一种死亡的寒气渗进他的心里深处,他不知不觉地,以习惯性的动作画了三次十字,这就像他童年时代做了可怕的噩梦之后常做的那样。
响起雷鸣,脚下的地在震动。他感觉到在往什么地方坠落,但很快失去了知觉。
当尤里安醒过来的时候,蒙着他眼睛的布已经没有了,他在一个巨大的光线暗淡的山洞里躺在绵软的垫子上,让他闻一块浸着浓烈香水的布。
尤里安的对面,站着一个人,只见他赤身裸体、瘦骨嶙峋,皮肤是深褐色的。这是印度苦行僧,是马克西穆斯的助手。他在自己的头顶上一动不动地举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环。有人对尤里安说:
“你看着!”
他把目光集中在铜环上,觉得光辉刺眼,刺得疼痛。他看了很长时间。物体的轮廓模糊了。他觉得身体里面有一种安逸的绵软无力的感觉;他觉得那个明亮的铜环已经不是在外面,而是在他的体内闪闪发光;眼皮垂下来,嘴唇上掠过一丝倦怠温顺的微笑;他完全被这光辉的魅力所倾倒。
有一个人用手在他的头部摩挲了数下,问道:
“你睡着了吗?”
“是的。”
“你看着我的眼睛。”
尤里安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到马克西穆斯向他俯下身来。
这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雪白的胡须几乎垂到腰部,头发触及肩部,白发泛着轻微的金色;两腮和前额上布满深深的皱纹,洋溢着的不是痛苦,而是智慧和毅力;两片薄嘴唇上掠过模棱两可的微笑:非常聪明的伪善的迷人的女人往往善于这样微笑。最让尤里安喜欢的是马克西穆斯的那双眼睛:白色眉毛下面的这双闪光的迅速转动的小眼睛能洞察一切,可笑而又可亲。神秘仪式的法师问道:
“你想要见见古代的提坦吗?”
“愿意。”尤里安回答道。
“那就看吧。”
魔法师向他指着山洞的深处,只见那里放着一个三脚香炉。团团的白烟从祭坛上缭绕升起。一个暴风雨般的声音响起——整个山洞颤动了。
“赫耳枯勒斯,赫耳枯勒斯,释放我!”
乌云列开,露出蓝天。尤里安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苍白,半睁半闭着眼睛,看着在他面前迅速飞掠而过的各种轻盈的形象,他觉得,不是他本人在看,而是别人命令他看。
他梦见了乌云和雪山。下面,在无限的深处,可能是大海在喧嚣。他看见一个巨大的躯体,双手和双脚都用铁环给钉在山崖上,一只老腐在啄着提坦的肝脏,黑色的血顺着大腿流淌下来,铁链哗啦地响着:他疼痛得浑身痉挛着:
“释放我,赫耳枯勒斯!”
提坦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与尤里安的目光相遇在一起。
“你是谁?你召唤谁?”尤里安问道,花费了很大力气,犹如一个人在睡眠中说话一样。
“召唤你。”
“我是凡人,软弱无力。”
“你是我的兄弟:释放我吧。”
“是谁又把你锁上了?”
“温顺的人,由于胆怯而饶恕敌人的人,是奴隶,是奴隶!释放我!”
“我怎样才能?……”
“像我这样。”
乌云密集,更加昏黑了。远处响起了雷声,闪电划破长空。老鹰鸣叫着腾空飞起,从它的嘴上落下血滴。可是提坦的声音比雷鸣更响:
“释放我,赫耳枯勒斯!”
然后,从香炉里升起的烟云遮住了一切。
尤里安顷刻之间清醒过来。神秘仪式的法师问道:
“你想见被摈弃者吗?”
“愿意。”
“看吧。”
尤里安又半合上眼睛,沉醉于轻松美妙的梦境之中。
在白色的烟雾中出现了一个头部和两只巨大翅膀的模糊不清的轮廓。羽毛低垂着,像是垂柳的枝叶,上面闪烁着浅灰色。有一个人很像他的一个故去的朋友,从远处用很微弱的声音召唤他:
“尤里安!尤里安!为了我而弃绝基督吧。”
尤里安沉默不语。马克西穆斯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如果你想要看见大天使,你就弃绝。”
于是尤里安说:
“我弃绝。”
在幽灵的头上,透过雾气,晨星在闪闪发亮。天使重复说:
“尤里安!尤里安!为了我而弃绝基督吧。”
“我弃绝。”
天使第三次说,声音已经很大,很近,很庄严:“弃绝吧!”——于是尤里安第三次重复道:
“我弃绝。”
于是天使说:
“你到我这里来。”
“你是谁?”
“我——是带来光明者。我——是晨星。我——是启明星1。”
“你多么美丽!”
“你就像我一样吧。”
“你的眼睛多么悲哀!”
“我为所有生存的人而难过。不应该有诞生,不应该有死亡。你到我这里来吧。我——是影子。我——是安宁。我——是自由。”
“人们怎样称呼你?”
“恶。”
“你——就是恶!”
“我反抗了。”
“反抗谁?”
“反抗与我形影不离的那个。他想要单独存在,可是我和他——成双成对。”
“那就让我跟你一样吧。”
“你就像我一样起来反抗吧。我将给你力量。”
天使消失了。刮来一股旋风,把香炉里的火吹得更旺。火燃烧到地上,在地上蔓延起来。然后,香炉被旋风给吹倒,火熄灭了。在黑暗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尖叫声、痛苦的呻吟声,仿佛一支看不见的数不清的军队逃离敌人,在空中飞奔。尤里安惊恐万分,匍匐在地上,神秘仪式法师那件黑色长袍在他的头上迎风飘扬。“快跑!快跑!”无数的声音叫道,“地狱的大门开了。这是他,这是他,这是他——胜利者!”
风在尤里安的耳旁呼啸。军团从他的身旁奔驰而过。地下突然一声巨响之后,立刻恢复了寂静——轻风吹来天上的气息,仿佛在短暂的夏天的午夜时分。于是有一个声音说:
“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2
尤里安觉得他从前在遥远的童年时代已经听到过这个声音。
然后重新响起来,但声音小一些,仿佛是来自远处:
“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
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停息了,传到这里几乎像是勉强可闻的微风:
“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
尤里安苏醒过来,把脸从地面上抬起来,他看见神秘仪式的一个法师在点燃神灯。他的头里旋转起来,可是他记得他所发生的一切,犹如梦境一般。
又给他蒙上眼睛,让他尝了一种香气馥郁的酒。他感到各个器官里有了力量和朝气。
沿着阶梯把他领到上面去。如今他的一只手放在马克西穆斯的手里。尤里安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使他腾空而起,好像让他长出了翅膀。神秘仪式的法师说:
“你问吧。”
“你召唤他了吗?”尤里安说。
“没有。可是当竖琴的一根弦振动起来——另一根弦回应的时候:反面就会回应反面。”
“既然他的话是谎言,为什么里面有这样的权势?”
“它们——是真理。”
“你说什么?就是说,提坦和天使的话——是谎言吗?”
“它们——也是真理。”
“两种真理吗?”
“两种。”
“你在诱惑……”
“不是我,但完全的真理却是有诱惑力的和不平凡的。你如果害怕——你就沉默不语好了。”
“我不害怕。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加利利教徒是正确的吗?”
“是的。”
“我为什么弃绝了?”
“还有另外一种真理。”
“更高级的吗?”
“不。跟你所弃绝的那种真理完全一样。”
“可是信仰哪一种呢?神在何处?”
“在那里,也在这里。你信奉阿里曼,信奉奥尔穆兹德 3 吧,随你的便,不过你要记住:二者是同等的;魔鬼王国等同于神的王国。”
“往何处去?”
“在两条道路中间选择一条——就不要停步。”
“选择哪一条?”
“假如你相信他,你就拿起十字架,像他吩咐的那样跟随着他。做个恭顺的人,无邪的人,当刽子手里无声无息的羔羊吧;跑到荒原里去;把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贡献给他;忍耐,信仰——这是两条道路中间的一条:加利利教的伟大殉教者像普罗米修斯和卢齐菲耳 4 一样,达到了自由的境界。”
“我不愿意。”
“那么你就选择另一条:成为强者和自由人:不要怜悯,不要爱,不要宽恕;起来战胜一切;不要信仰,也不要认知。世界将是你的,你将像提坦和晨星天使一样。”
“我不能忘记,加利利人的话里也有真理;我不能忍受两种真理!……”
“既然不能——那么你就跟大家一样好啦。最好是毁灭。但你却不能。我要大胆无畏。——你将成为恺撒。”
“我——成为恺撒?”
“你将掌握马其顿的英雄所没有掌握的东西。”
尤里安感觉到他们正在走出地下:迎面向他们吹来一股清新的海风,可能是清晨的风;他在自己周围看不见,但却猜测到了大海和天空的广阔无垠。
神秘仪式的法师解下蒙着他的眼睛的布。他俩站在一座大理石高塔上。这是一座天文观测塔,很像古代迦勒底塔,建在伸进大海里陡峭的巨大悬崖上。下面是马克西穆斯的花园和别墅、宫殿、很像波斯波利斯 5 的同拱列柱的山门。再往前,便是阿耳忒弥斯角和有许多圆柱的以弗所。再往东,则是群山,太阳应该从那儿出来。西面、南面和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大海,笼罩在雾霭之中,汹涌澎湃,兴奋地期待着太阳升起。他们二人站在高处,尤里安感到头晕目眩,他只好搀着马克西穆斯的手。
突然间,太阳从山的背面冉冉升起。他面带笑容,眯缝起眼睛——太阳给尤里安白色的圣装洒上第一抹光辉,起初是粉红色的,后来是血红色的。
神秘仪式的法师把手伸向地平线,指着大海和陆地:
“看吧,这一切——全都是你的。”
“难道我行吗,老师?……我每天都在等待着死亡。我——是个弱者,是个病夫……”
“太阳——密多罗 6 给你穿上紫袍。这是恺撒的紫袍。一切——都是你的。勇敢无畏地干吧!”
“既然没有统一的真理,没有我要寻找的神,我要这一切有什么用?”
“你会找到他。假如你能够办到,你就把提坦的真理与加利利人的真理结合在一起吧——于是你将比人世间所有女人生的人都伟大……”
以弗所的马克西穆斯有很大的藏书室、安静的大理石的内室、装配有科学器具的宽敞的解剖大厅。
其中的一间里,年轻的学者、亚历山大里亚学派的医生奥里巴西乌斯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钢刀和巫师一起解剖一只稀有的动物,这是从印度给马克西穆斯运来的。大厅是圆形的,没有窗户,光线从上面射进来,设计很像亚历山大里亚博物馆的展厅;四周放着铜容器、焙烧炉、阿基米德的数学用具、克特西比乌斯和海伦 7 的所谓火机;隔壁藏书室里很寂静,阿波隆尼 8 发明的水漏——响着滴水的声音;那里可以看到喜帕恰斯和埃拉托斯特尼 9 的地球仪、铜质地图和星象图。朋友们按照伟大的解剖学家希罗菲尔 10 的方法进行活体解剖。从房盖上的圆孔里射进均匀的光线,马克西穆斯身穿哲学家的普通衣服,饶有兴味地观看放在宽大的大理石台面上的动物尚温和的内脏。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在白眉毛下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辉。
奥里巴西乌斯俯身在台面上,观察着刚刚取出的肾脏,说道:
“哲学家马克西穆斯怎能相信奇迹呢?”
“相信,也不相信,”巫师回答说,“我们所研究的大自然,难道不就是奇迹中最大的奇迹吗?我们作为占卜官考察这些血淋淋的器官、神经、内脏完美的构造,难道不就是奇迹,不就是秘密吗?”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奥里巴西乌斯反驳说,“你为什么欺骗一个可怜的孩子?”
“是尤里安吗?”
“是的。”
“他自己愿意受骗。”
年轻的医生那对很细很直的眼眉皱了起来。
“老师,你如果爱我,那就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何以能够忍受这种谎言?难道我不知道魔法是什么货色?——你们在黑暗的屋子里把一些闪光的鱼鳞贴到天棚上——于是想要探悉秘密的学生便相信这是按照法师的话而向他降落的星空;你们用皮革和蜡雕塑成骷髅,从下面给安上个长脖子,自己藏在地下室里,对着一个骨制的话筒说出你们的预言——于是学生便以为骷髅向他揭示死亡的秘密;当需要骷髅消失的时候,你们便把一个火盆端到跟前去——蜡熔化了,骷髅也就解体了;你们用灯笼透过彩色镜子把影像打到有香味的白烟上——于是学生便想象在他面前出现了诸神的幻影;你们做一个石头沿玻璃底的盛水容器,通过这个容器向他展示的活的阿波罗,原来是个换了装的奴隶,所展示的活的阿佛罗狄忒不过是个换了装的妓女,你们也就把这一切叫作神圣的秘密!”
神秘仪式的法师薄嘴唇上出现一种模棱两可的微笑:
“我们的秘密比你想的更深邃和更美丽,奥里巴西乌斯。一个人需要迷狂。对于相信的人来说,妓女就真的是阿佛罗狄忒,鱼鳞就真的是星空。你说,人们看见油灯和彩色玻璃造成的幻影,因此而祈祷和哭泣。奥里巴西乌斯,奥里巴西乌斯,可是你的智慧所惊奇不已的自然界,岂不也是骗人的感情所唤起的幻影吗?这种感情跟波斯巫师的灯笼是一样的。哪里是真理?哪里是谎言?你相信,便认为其有——我不相信,便认为其无……”
“如果尤里安知道了你在欺骗他,他还能够感激你吗?”
“尤里安看见了他想要看见而且应该看见的东西。我给了他迷狂;我给了他信仰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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