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诸神的复活:列奥纳多达芬奇 [book_author]梅列日科夫斯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34045 [book_dec]《基督与反基督》三部曲的第二部,列奥纳多·达·芬奇,佛罗伦萨公证人塞尔·皮埃罗的私生子。早年跟随画家、雕塑家韦罗基奥学画。1482年开始在米兰公爵的宫廷任职,先后完成了祭坛画《岩间圣母》、大型壁画《最后的晚餐》。1503年为佛罗伦萨的故宫绘制大型壁画《安加利之战》,他的名画《蒙娜·丽莎》也创作于这个时期。米开朗琪罗和拉菲尔这时在罗马取得辉煌成就,达·芬奇受到冷落。在六十五岁那年接受法兰西国王弗兰西斯邀请到法国,度过一生中最后三年。 [book_img]Z_10761.jpg [book_title]第一部 白色魔鬼 一 在佛罗伦萨,与奥桑米凯勒教堂相毗邻,坐落着一家染坊的仓库。 紧贴着房子,修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简陋棚子,倾斜的立柱支撑着的瓦盖相互挨在一起,只留下狭窄的缝隙,可以看到一线天空,马路上即使大白天也是昏暗的。店铺门口的横木上悬挂着佛罗伦萨印染的外国呢绒样品。铺着平板石的马路中央有一条排水沟,里面淌着从染缸里流出的五颜六色的污水。库房主体建筑的门顶上,可以看到卡利马拉羊毛呢绒商行会的盾形徽章:红底上画着一只落在白色呢绒包上的金鹰。 佛罗伦萨富商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是卡利马拉染坊的老板,他现在坐在账房里,埋头翻阅商务文书和厚厚的流水账。 春寒料峭的三月,从装满货物的地下室里不断涌出潮气,老人感到有些冷,他裹着一件已经脱毛的灰鼠皮袍,袖子的肘部也已磨破。他把鹅毛笔夹在耳朵上,虽然由于近视眼而视力不佳,但什么都能看得见,他仿佛是心不在焉,但实际上却专心致志地查看流水账,一页一页地翻阅羊皮纸做的厚厚的账簿,账页上画着横线和竖线:右面是“支出”,左面是“现存”。用流畅匀称的笔体记录着货物的往来,没有大写字母,也不用句号和逗号,数目是用罗马字写的,绝对不使用阿拉伯数字——这种新鲜玩意儿虽然很时髦,但只有轻浮的人才使用,完全不宜于书写商务文书。账簿的封面上用很大的字母写着: “吾主耶稣基督和贞洁的圣母玛丽亚保佑,本账始于基督诞生一千四百九十四年。” 最后的几笔账记着用毛纺品换来的长牛角椒、麦加姜和桂皮的数量,奇普里亚诺先生细心地改正了数字上的错误。查完账以后,他露出疲惫的神色,身体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睛,开始构思一封业务上的信件,这是他应该寄往法兰西蒙彼利埃呢绒市场给他的代理人的。 有人走进店铺。老人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佃户格里洛,只见他双手捧着一筐鸡蛋,里面精心地垫着干草。两只活的小公鸡捆着爪子,大头朝下挂在他的腰上。格里洛租了他在蒙奥内河谷圣杰尔瓦齐奥庄园山下的耕地和葡萄园。 “啊,格里洛!”鲍纳科尔济说,表露出殷勤好客的神情,不管是对待大人还是孩子,他一贯都是这样,“日子过得如何?今年春天好像是风调雨顺?” “奇普里亚诺先生,到了春天,我们这些老头子可就不自在了:浑身骨头疼——土埋到脖子了。” “要过复活节了,”他沉默片刻,补充道,“拿来些鸡蛋和两只公鸡孝敬您老人家。” 格里洛故作亲昵的样子,眯缝着那双浅绿色的眼睛,眼角周围堆满细小的黝黑的皱纹——习惯于风吹日晒的人的脸往往都是这种颜色。 鲍纳科尔济向他表示感谢,然后便询问起正事来。 “呶,怎么样,在庄子里雇佣工人的事可都办妥了?到时候能来得及吗?” 格里洛深深叹了一口气,两手拄着棍子,思索起来。 “全都准备好了,工人足够用。只是有一件事得向您请示,先生,再等等不好吗?” “老家伙,你自己不久以前亲口说不能等——也许会有人提前猜到。” “倒也是这样,可是终究害怕。罪孽!眼下正在过节,是斋戒的日子,而我们的事不大好……” “呶,罪孽由我的灵魂承担。你用不着害怕,我不会出卖你。——只是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 “怎么会找不到呢!那东西是有标志的。祖祖辈辈都知道湿谷磨坊后面的那个山冈。每到夜间,在圣乔万尼都有鬼火跳动。再说,我们那里,这种破烂玩意儿到处都多得很。譬如说,不久以前,在玛林奥拉附近打井的时候,从泥里挖出一个小鬼……” “你说什么?什么小鬼?” “铜的,长着两只角。腿上长毛,生着山羊蹄子——分成两趾。脸很滑稽——好像是在笑;用一条腿站着,好像是在跳舞,弹动着手指。由于年代久远,浑身已经变绿,好像是长满了青苔。” “怎么处置了?” “用它给新建的天使长米迦勒庙铸了一口钟。” 奇普里亚诺先生差一点儿没有发起脾气来: “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把这件事告诉我,格里洛?” “您到锡耶纳办事去了。” “呶,你可以写封信嘛。我会打发个人来。也可能亲自来,花多少钱都不可惜,我会给他们铸十口大钟。一群傻瓜!用一个跳舞的浮努斯 1 神像铸了一口钟——这尊雕像也许是古希腊雕塑家斯科帕斯 2 的作品……” “您说得对,的确是一群傻瓜。可是,奇普里亚诺先生,请您不要生气。他们已经受到惩罚:自从新铸的钟悬挂上以后,两年来果园里不断有害虫吃苹果和樱桃,油橄榄也歉收。钟发出的声音也不好听。” “为什么不好听?” “怎么对您说呢?声音不正。基督教徒听起来心里不舒服。说什么都没用了。事情明摆着:能用小鬼铸什么钟!先生,您可别见怪,大概牧师是对的:这个从地里挖出来的不洁净的东西,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处。这可要谨慎小心。得画十字和祈祷以防备万一,因为魔鬼有力量而且狡猾,这个龟儿子——它能从这只耳朵钻进去,再从那只耳朵钻出来!就拿那只大理石手臂来说吧,那是扎凯洛在磨坊岭附近挖出来的——这个不洁净的东西可把我们弄得懵懵懂懂,我们有了它可就倒霉了,上帝保佑——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害怕。” “你讲讲,格里洛,你是怎么发现的?” “事情发生在秋天,圣马丁节的前一天。我们坐下来吃晚饭,女主人刚把面包渣汤端到桌上来——跑进来一个工人,我亲家的侄子扎凯洛。应该对您说,那天晚上我把他留在磨坊岭的地里,让他用瓦罐往地里上橄榄油渣当肥料——我想要在那个地方种大麻。‘当家的,当家的!’扎凯洛嘟哝着说,只见他的脸不是好色,浑身不停地发抖,上牙对不上下牙。‘主保佑你,亲爱的!’他说:‘田地里发生了一件不祥的事,从瓦罐底下钻出一个死人。您要是不信,那就亲自去瞧瞧。’我们拿起灯笼就走了。 “天黑了。月亮从矮树林后面升起来。我们看见——瓦罐放在那里;旁边的地上挖了个坑,里面有个白色的东西。我弯下腰去,只见一只手从地里伸出来,白色的,手指很好看,纤细,像城里姑娘的手。‘啊,真见鬼,这算是个什么鬼东西?’我心里想道。把灯笼放到土坑里面,仔细查看查看,只见手动了起来,用手指头招呼人。我这时忍不住了,喊了起来,两条腿发软。我们的老奶奶邦达太太是个巫医和接生婆,她虽然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但精力还很充沛,这时说:‘你们怕的是啥,全都是傻瓜,难道没有看见——这只手不是活人的,也不是死人的,而是石头的。’她一把抓住,用力一拽,像拔萝卜似的,从地里拔了出来。在腕部关节以上的地方折断了。我喊道:‘老奶奶,喂,老奶奶,放下,别动,让我们快点儿把它埋进地里去吧,不然就会招来灾难。’‘不,’她说,‘这样不合适,应该先送到教堂去给牧师,让他念念咒语。’老太婆把我骗了:她并没有把那只手拿给牧师去,而是藏在自己家墙角上一个木箱子里了,那里放着她的各种破烂东西——破布、油膏、草药和护身香囊。我叫骂起来,让她把那只手交出来,可是邦达太太坚决不肯。这个老奶奶从那时起开始用奇迹给人治病。有谁牙痛她就用神像的这只手去触摸他的腮,于是红肿就消失了。她还给人医治寒热症、肚子痛和癫痫。要是母牛分娩时受折磨,生不下牛犊,老奶奶就把那只石头手放在肚子上,母牛哞哞地叫着,你瞧——小牛犊已经在干草堆里挣扎了。 “这个消息传遍四周的村子。老太婆那时赚了很多钱。只是没有什么好处。福斯蒂诺牧师没有放过我:我到教堂去,他布道时当着众人面责备我。把我叫作恶魔、魔鬼的奴仆,威胁要到主教那儿去上告,不准领圣餐。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小孩子们跟在后面,用手指着我叫喊:‘看哪,格里洛来了,格里洛是个魔法师,他的奶奶是个女巫,他俩都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您信不信,就是夜间也不得安宁:总是梦见那只大理石的手,仿佛是悄悄地过来了,不声不响地抓住脖子,好像对你很亲热,细长的手指冰凉,然后突然卡住脖子,捏住喉咙,让你喘不过气来——你想要叫喊,可是叫不出来。 “哎呀,我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有一天,天没有亮,我就起床了,老奶奶踏着露水到草地割草去了,我趁着这个工夫把木箱上的锁头拧坏,拿出那只手要给您送来。虽然古董商洛托能给十个索利多,而我从您的手里只能得到八个,可是由于您的慈悲,别说是两个索利多,就是自己的生命我们也毫不可惜,让主处处保佑您、安日利卡夫人,还有你们的子子孙孙。” “按照你讲的一切来判断,格里洛,我们在磨坊岭一定能找到东西。”奇普里亚诺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找是能找到,”老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只是别让福斯蒂诺神父闻到气味。他要是知道了,会把我剃得一根毛也不剩,不仅我要倒霉,而且也会妨碍您:老百姓会暴乱,不让把工作做完。可是,上帝会开恩的。但求您别不管我,您是我的大恩人,在法官面前替我说句话。” “你说的是磨坊主想要通过打官司从你手里抢过去的那块土地?” “正是这样,先生。磨坊主是个吝啬鬼和老滑头,知道小鬼的尾巴在什么地方。您知道,我送给法官一头没有生过犊的母牛,可是他除了一头没生过犊的母牛,还送给法官一头怀孕的母牛。等到打官司的时候,它就会产犊。这个骗子把我给逗了。所以我担心法官裁决时会偏袒他,因为那头母牛产犊子是作孽。我的大恩人,帮帮忙吧!磨坊岭的事,我一定为您竭尽全力——要是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让自己的灵魂承担这种罪孽……” “你尽管放心吧,格里洛。法官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给你求情。现在你去吧,到厨房吃饭去,会招待你喝酒的。今天夜里,我们一起到圣杰瓦齐奥去。” 老人深深地鞠了躬,说了声谢谢,就走了。奇普里亚诺先生也躲进自己的工作室里去了,这是紧挨着账房的,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这里像博物馆一样,四处摆着、挂着各种大理石和青铜制品。古代金币和奖章在包着丝绒的木板上闪闪发光。缺胳膊少腿的雕像还都没有整理,放在箱子里。他在各地设了许多商务分号,通过这些分号到处收购古董,从雅典到士麦那 3 和加利卡尔那斯,从塞浦路斯、列弗科西亚 4到埃及和小亚细亚的内地,凡是能找到古董的地方,他全都搜集遍了。 卡利马拉店主把自己的宝库察看一番,然后又陷入沉思,他考虑的是更重要的事,即毛纺品的关税。完全考虑周到之后,他开始给蒙彼利埃的代理人写信。 二 仓库里,一包包货物堆到天棚上,白天只有圣母像前的神灯闪动着微弱的光亮。这时,三个年轻人——多福、安东尼奥和乔万尼在谈话。多福是鲍纳科尔济的执事,生着火红色的头发,长着翘鼻子,憨厚而欢快,他正在把量过的呢绒的长度记在账上。安东尼奥·达·芬奇是个老成持重的青年,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像鱼眼睛一样,头上一缕缕油光发亮的黑发倔强地支棱着,他正在用佛罗伦萨所特有的尺——芦尺麻利地量着织物。乔万尼·贝特拉菲奥 5是个绘画学徒,来自米兰,是个十九岁的青年,很腼腆,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纯洁无瑕,但显得有些悲伤,脸上的表情优柔寡断,他正坐在一个捆好的货包上,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聚精会神地听着谈话。 “弟兄们,我们活到什么地步了,”安东尼奥愤恨地小声说,“人们开始从地下往出挖异教的神祇!” “苏格兰长毛呢绒,灰色的——32肘6拃8寸 6 ,”他转向多福,补充说,多福记到货物进出账上。然后,安东尼奥把量过的呢绒卷起来,气冲冲地扔过去,扔得很巧妙,不左不右,恰好落到应该放置的地方。他举起食指,带着先知者的神情,模仿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 7 的语气,惊叫道: “Gladius Dei super terram cito et velociter!(上帝的利剑在大地上迅速行动!)圣约翰在拔摩看见:一位天使捉住一头龙,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他捆绑一千年,扔到无底坑里关禁闭,用印封上,使他不得再迷惑列国,等到一千年完了,以后必须释放他,过不上一年半载。如今撒旦从牢狱里获释了。一千年完结了。8 假神、假先知和反基督的奴仆都从地里钻出来,揭掉天使的印封,以便迷惑百姓。生活在陆地上和海洋上的人遭到灾难了!” “黄色的布拉班特平纹呢绒,17肘4拃9寸。” “安东尼奥,您如何理解,”乔万尼胆怯地,但又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问道,“所有这些预兆都能应验吗?” “是的,是的。必定会的。你们要警醒,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9 现在不仅挖掘古代神祇,而且模仿古代创造新的神祇。当代的雕塑家和画家敬奉摩洛 10 ,也就是魔鬼。把主的教堂变成了撒旦的庙宇。圣像上画的不是受难者和圣徒,而是不洁净的神祇,对他们顶礼膜拜:用巴克科斯 11 取代先知约翰,用淫荡的维纳斯取代圣母。应该焚毁这些绘画,让风把灰烬吹散!” 虔诚的执事暗淡的眼睛里闪烁着凶恶的火光。 乔万尼没有作声,不敢反驳他,不管在思想上如何努力,都感到没有力量,因此紧锁着眉头,露出孩子般的稚气。 “安东尼奥,”他终于说道,“我听说,您的堂兄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好像是有时招收徒弟进入自己的画室。我早就想要……” “既然你愿意,”安东尼奥打断他的话头,不高兴地说,“乔万尼,既然你愿意,毁掉自己的灵魂——那你就找列奥纳多去吧。” “怎么?为什么?” “虽然他是我的哥哥,比我年长二十岁,可是《使徒书》里写道:分门结党的人,警诫过一两次,就要弃绝他。 12 列奥纳多先生就是个分门结党的人和不信神的人。他的思想被撒旦的骄傲给弄得失去了光辉。他想要用数学和妖术洞悉大自然的奥妙……” 他朝着天上仰起脸来,引用了萨沃纳罗拉最近一次布道时说的话: “时代的智慧——在主看来是愚蠢。13 我们了解这些学者:他们都将要住进撒旦的房子里去!” “您听说了吗,安东尼奥,”乔万尼更加胆怯地继续说,“列奥纳多先生目前正在这里,就住在佛罗伦萨,刚刚从米兰来。” “干什么来了?” “公爵派他来了解一下,能否买到已故‘豪华者’美第奇 14 留下的某些绘画。” “在这里,就在这里吧。跟我毫不相干。”安东尼奥打断了他的话头,更加用心地量着呢绒。 教堂里响起晚祷的钟声。多福高兴地伸个懒腰,把账簿合上。工作结束了。店铺打烊了。 乔万尼来到街上。从湿漉漉的瓦盖缝隙往上面望去,只见天空是灰色的,勉强可以察觉到玫瑰色的晚霞。一丝风也没有,但不停地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突然间,从隔壁胡同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歌声: O,vaghe montanine e pastorelle. 噢,山里的姑娘,可爱的牧女。 歌声响亮而富有青春朝气。乔万尼根据有节奏的踏板声猜到了,这是纺织女工一边织布一边唱歌。 他听得出神了,想起现在是春天,感到心由于无名的感动和忧伤而剧烈地跳动。 “南娜!南娜!你在哪里呀,鬼丫头?你聋啦?吃晚饭去!面条要凉了。” 铺砖的地板上响起了敏捷的木底鞋的敲击声——然后渐渐地停息了。 乔万尼又站了很久,望着空荡的窗户,耳朵里还响着春天的旋律,像是芦笛声在远处婉转回荡—— O,vaghe montanine e pastorelle. 噢,山里的姑娘,可爱的牧女。 乔万尼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然后走进卡利马拉店主的房子,登上很陡的楼梯——栏杆腐朽了,活动了,被虫子蛀了。他登上楼以后走进一间充当图书室的大屋子,米兰公爵的宫廷史官乔尔乔·梅鲁拉 15 正在那里伏案阅读。 三 梅鲁拉受公爵委派到佛罗伦萨来采购洛伦佐·美第奇收藏的珍本书籍,他像平时一样,住在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的家里,这是他的好友,二人都是古董爱好者。这位学识渊博的历史学家从米兰来的途中在客栈里偶然认识了乔万尼·贝特拉菲奥,梅鲁拉借口需要一名好的抄写员,而乔万尼能写一手漂亮和工整的字,便把他也带到奇普里亚诺家来了。 当乔万尼走进房间的时候,梅鲁拉正在仔细研究一本破烂不堪的书,这本书很像教堂用的圣礼书或者圣诗选。他用湿海绵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薄薄的羊皮纸,这是一种非常柔软的羊皮纸,是用爱尔兰羊羔死胎的皮制成的——有些字行用泡沫岩擦拭,用刀刃刮和用磨光器打磨,然后拿到亮处再仔细察看。 “亲爱的!”他喃喃地说,陶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呶,出来吧,可怜的,出来见见世面吧……是呀,有多么长,多么漂亮!” 他用两个指头弹了一下,然后把秃顶的头抬起来,脸有些浮肿,布满细小的活跃的皱纹,鼻子红里发青,两只铅灰色的小眼睛充满生气和永不安宁的欢快。身旁窗台上,放着一只陶罐和杯子。学者斟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哼哼一声,想要继续埋头工作,可是这时发现了乔万尼。 “你好,小和尚!”老人开玩笑地欢迎他——因为乔万尼谦虚朴实而把他叫作小和尚,“我想念你了。你跑到哪儿去了?怕是谈上恋爱了吧?恋爱不是罪过。我也不白白地浪费时间。这种有趣的玩意儿,你大概有生以来还没见到过。愿意让我拿给你看看吗?或者不愿意——你还得泄露出去。我从犹太古董商那里买的,很便宜——是在废物堆里面发现的。呶,只好如此,只能给你一个人看看!” 他用手招呼他: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离光亮近一些!” 他指着书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锐角形的教会体字母。这是一些教会的颂歌、祈祷词和圣诗,还配有笨拙的歌唱用曲谱。 然后,他拿起书来,翻到另一个地方,把书举到光亮处,跟他的眼睛一样齐——于是乔万尼发现,被梅鲁拉刮掉教会字母的地方,出现了另外一种,几乎是很难看得出来的文字,这是一些古代文字,没有颜色,只是划在羊皮纸上的痕迹——不是字母,而只有早就消失了的字母的阴魂,很不清晰,若隐若现。 “怎么?看见啦?你可看见啦?”梅鲁拉得意扬扬地重复着,“你瞧,多么可爱!我跟你说过,小和尚,有趣的玩意儿!” “这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 “我自己也还不清楚。看样子好像是古希腊诗歌精品集的片段。也许是尚不为世人所知的古希腊缪斯的新宝库。假如不是我,它就不会重见天日!就会以颂歌和忏悔圣诗的形式放在那里,直到世界的末日……” 于是梅鲁拉向他解释说,中世纪有个僧侣,抄写教会文献时想要利用贵重的羊皮纸,便把古代异教的诗歌刮掉,在上面写了新的。 太阳没有把雨幕撕碎,只有玫瑰色夕照的余晖洒进室内,在这余晖中,深深的划迹,使这古代字母的幽灵更加分明了。 “你看,你看,死人从坟墓中走出来了!”梅鲁拉兴奋地重复着,“看样子是奥林波斯诸神的颂歌。你瞧,前几行可以读出来。” 他给他从希腊文翻译过来: 光荣属于巴克科斯,他头戴晶莹的葡萄花环,光荣属于你,日行万里的福波斯, 你生着美丽的卷发,但你是恐怖之神, 用银箭射死了尼俄柏的儿子们…… 16 “你惧怕维纳斯,小和尚,可是你瞧,这是维纳斯颂歌!只是难于分辨清……” 光荣属于你,金光灿灿的母亲阿佛罗狄忒, 你是众神和人们的欢乐…… 诗中断了,消失在教会文字下面。 乔万尼把书放下,字母的形迹变得暗淡了,划痕模糊了,沉没在平整发黄的羊皮纸里了——幽灵隐没了。只能清晰地看见修道院圣礼书粗大的黑色字母和笨拙的弯弯曲曲的忏悔圣诗的曲谱: “上帝呀,你听我的祈祷,你听我说。我痛苦地呻吟并且感到不安:我的心在颤抖,死亡的恐怖向我袭来。” 玫瑰色的余晖熄灭了,室内黑暗了。梅鲁拉从陶罐里斟了两杯葡萄酒,自己喝了一杯,让交谈者喝另一杯。 “来,老弟,祝我健康!Vinum super omnia bonum diligamus!(让我们喜欢葡萄酒超过一切好事!)” 乔万尼谢绝了。 “那好——上帝保佑你。那么我就为你干杯。可是你怎么了,小和尚,你今天怎么不高兴,这么灰心丧气?是不是那个圣徒安东尼奥又用预言恫吓你了?别理会它,乔万尼,唾弃它!这些伪君子真可恶,总胡诌八扯!你说实话,你跟安东尼奥谈过吗?” “谈过。” “谈什么了?” “谈了反基督和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 “这就是了!你只是念念不忘列奥纳多。他让你着魔了,是吗?你听着,老弟,抛弃这种糊涂念头吧。你继续给我当秘书吧——我会让你出人头地:教会你拉丁文,让你当上法学家、演说家或者宫廷诗人——你将发财致富,同时名扬天下。绘画算是什么玩意儿?哲学家塞内加 17 就曾把它叫作手艺,认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不值得干。你瞧瞧那些画家——全都是不学无术的人,愚昧无知……” “我听说,”乔万尼反驳道,“列奥纳多先生——是位伟大的学者。” “学者?才不会呢!他连拉丁文都不会阅读,把西塞罗跟昆体良 18 混为一谈,至于希腊文,连见都没有见到过。这就是所谓学者!真是开玩笑!” “据说,”贝特拉菲奥没有退让,“他发明了一些奇妙的机器,他还考察自然界……” “机器,自然界!呶,老弟,你要是这样,就不会有远大前程。我的《拉丁文精粹》一书搜集了两千多个新的优美句子。你可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给机器装配几个奇妙的小轮子,观察鸟儿在空中如何飞翔,野地的青草如何生长——这并不是科学,而是娱乐,是哄小孩子的游戏!” 老人沉默片刻,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抓起交谈者的手,傲慢地小声说: “你听我说,乔万尼,你要牢牢地记住,我们的老师是古希腊人和罗马人。他们做了我们在世界上所能做的一切。我们只需要追随他们和效仿他们。因为经书上说得好:学生不能高过先生。19” 他嘬了一口葡萄酒,直接盯着乔万尼的眼睛,面带狡黠的微笑,突然间,绵软的皱纹舒展开了,变成了开朗的笑容: “哎,青春呀,青春!我看着你,小和尚,真羡慕。春天绽开的花蕾——这就是你!葡萄酒不喝,逃避女人。文静,恭顺。可是内里却有个小鬼。我已经把你看透了。你等着吧,亲爱的,小鬼会跑到外面来的。你自己闷闷不乐,可是跟你在一起却很开心。你现在,乔万尼,就跟这本书一样。你瞧——上面是忏悔的圣诗,可是下面却是阿佛罗狄忒颂歌!” “天黑了,乔尔乔先生。该点灯了吧?” “等等——没关系。我喜欢在黑暗中聊天,回忆青年时代……” 他的舌头发硬了,话语不连贯了。 “我了解,亲爱的朋友,”他继续说,“你在看着我,心里想:喝多了,老家伙,在胡说八道。可是我这里也有东西!” 他志得意满地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秃头顶。 “我不喜欢吹牛——可是你哪怕是问问那些知识浅薄的人,他们会告诉你,在拉丁语文学方面,未必有什么人能超过梅鲁拉。是谁发现了马提雅尔 20 ?”他更加陶醉了,继续说,“是谁读懂了蒂布尔季诺大门废墟上的铭文 21 ?有时你爬得很高,头晕目眩,脚下的石头脱落下来——你刚好抓住树枝,才没有摔下去。你整天在烈日的暴晒之下痛苦难熬,研究这些古代的铭文,把它抄录下来。一些过路的好心肠的庄稼人哈哈大笑着说:‘看哪,姑娘们,那里有一只鹌鹑——你瞧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傻瓜,也许是在寻宝吧!’你跟他们说上几句好话,他们就走了——你又开始工作了。在石头塌落了的地方,在常春藤和黑刺李的下面——那里只有两个词:Gloria Romanorum。” 他仿佛是在倾听这两个早已无声无息的字眼儿的声音,又庄严而低沉地重复道: “Gloria Romanorum!罗马人的光荣!唉,有什么可回忆的——反正是一去不复返了。” 他把手一挥,举起酒杯,用嘶哑的声音吟唱起轻佻的祝酒歌来: 我空着肚子时, 一句诗也吟不出。 我一生出入酒馆, 还要死在酒桶后面。 我爱葡萄美酒—— 犹如爱优美的拉丁文。 我要是喝起酒来, 唱得赛过贺拉西 22 。 醉意在心中汹涌, Dnm vinum potamus, 在美酒中得到陶醉, 弟兄们,我们为巴克科斯而唱: Te Deum laudamus! 神呀,我们歌颂你! 他咳嗽起来,没完没了。 房间里已经黑了。乔万尼费了很大劲才看清交谈者的脸。 雨下得更猛了,可以听到雨水从排水管流到水坑里的哗哗声。 “就是这样,小和尚,”梅鲁拉舌头僵硬了,他嘟哝着说,“哦,我说什么啦?我的妻子是个大美人……不,不是这个。对了,对了……你记得这句诗:Tu regere imperio populos,Romane,memento(罗马人,可记得你曾统治各国人民)。你听,这是巨人。是宇宙的主宰!” 他说话的声音在颤抖。乔万尼觉得乔尔乔先生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不错,是巨人!可是如今——说来惭愧……就拿我们米兰公爵洛多维科·摩罗 23 来说吧。当然,我拿他的俸禄,像提图斯·李维 24 一样,把庞培和恺撒 25 与胆小的兔子和暴发户相提并论。可是在心里,乔万尼,在我心里……” 他长期在宫廷任职,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怀疑地看了看门,是否有人在偷听,然后向交谈者俯下身去,伏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 “在老梅鲁拉的心里,对自由的热爱还没有熄灭,而且永远也不会熄灭。你可不要对任何人说。当今是个丑恶的时代。从来没有这么坏过。现在的人算是什么人——看着都恶心:腐朽,离开地面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又把鼻子翘得老高,想跟古人平起平坐!你想想,有什么根据,有什么可高兴的?我有个朋友从希腊来信说:在希俄斯岛上,修道院的洗衣女工不久前的一天在海边上洗衣服,发现了一个真正的古代神祇,长着鱼尾巴的特里同 26 ,还有鳍,浑身是鳞。这些傻瓜吓坏了。她们想——是鬼,便都跑了。后来看见他年老体衰,可能是生病了,趴在沙滩上,觉得冷,长满鳞片的绿色脊背朝着上面晒太阳。头是灰色的,眼睛混浊不清,像哺乳的婴儿一样。这些可恶的女人鼓起勇气,念着基督教祈祷词,把他包围起来,用杵来打他。把这个古代的神祇当成狗来打,打得半死,波塞冬的这个子孙也许是海洋大力神中的最后一个了!” 老人沉默了,悲哀地垂下头,腮上滚动着泪珠,这是醉酒者为海中怪物流下的可怜的泪水。 仆人送来了灯,关上护窗板。异教的幽灵消失了。 召唤吃晚饭。可是梅鲁拉酒已经喝得够多了,不得不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上床去。 贝特拉菲奥这天夜里很久没能睡着,听着乔尔乔先生安详的鼾声,心里想着近来最吸引他的人——列奥纳多·达·芬奇。 四 乔万尼受他的叔叔——玻璃匠奥斯瓦尔德·英格里姆的委派从米兰来到佛罗伦萨采购颜料,特别是鲜艳和透明的颜料,除了佛罗伦萨,任何地方都弄不到。 玻璃画工奥斯瓦尔德·英格里姆生在格拉茨,曾是斯特拉斯堡著名工匠约翰·基尔希海姆的徒弟,建造过米兰大教堂北部法衣室的窗户。乔万尼是个孤儿,是他弟弟——石匠雷诺尔德·英格里姆的私生子,袭用了母亲的姓氏贝特拉菲奥,母亲是伦巴第人氏,用叔叔的话来说,是个淫荡的女人,造成了父亲的死亡。 他小的时候住在阴郁的叔叔家里,很孤独。奥斯瓦尔德·英格里姆无尽无休地讲述各种邪恶的妖魔鬼怪、巫婆、魔法师和变形人的故事,给孩子的心灵蒙上了阴影。尤其是北部意大利异教徒编造的关于女人形体的魔鬼——所谓白毛女妖或白色魔鬼的传说,引起孩子的恐惧。 乔万尼早在童年每逢夜里躺在床上哭泣的时候,叔叔英格里姆都用白色魔鬼吓唬他,孩子立刻停止哭泣,把头藏在枕头底下;可是透过惊恐的战栗,却也感觉到一种好奇,希望有朝一日能面对面地看看白毛女妖。 奥斯瓦尔德把侄子送给画圣像的修士贝内德托当学徒。 这是个忠厚善良的老人。他授徒时每次开始绘画,都祈求万能的上帝、罪人所爱戴的保护者圣母玛丽亚、基督教第一位画师——福音使徒路加以及天堂的各位圣徒的帮助,然后告诉徒弟要用爱、恐惧、恭顺和忍耐的精神使绘画发放光彩,最后才调制颜料,用的是蛋黄和无花果树嫩枝的乳白色汁液,再加上水和葡萄酒,用多年的无花果树或山毛榉树的木板制作画板,用骨灰粉把木板磨光,而且最好是用母鸡或阉鸡的肋骨和翼骨,或者用绵羊的肋骨和锁骨烧成的骨灰粉。 这是受用不尽的教诲。乔万尼事先就知道,一谈到被称作龙血的颜料时,贝内德托必定皱起眉头,带着轻蔑的样子说:“别用它,别为它操心;它不能给你带来很多的荣耀。”他猜测,贝内德托的师傅,他师傅的师傅也都说那番话。每逢贝内德托让他洞悉技艺的奥秘时,那种含而不露的骄傲的微笑,也都是如此一成不变,修士觉得这些奥秘已是人类艺术和智慧的顶峰,诸如:描绘年轻人的脸时调配基色应该使用城里母鸡生的蛋,因为那种蛋黄的颜色比乡下母鸡的蛋黄更浅,而乡下母鸡的蛋黄发红,更适合于描绘老年人深色皮肤的躯体。 尽管有这些精细的讲究,贝内德托仍然是一位纯朴的画家,像个孩子似的。工作前必定斋戒和祈祷。开始工作的时候匍匐在地,进行祷告,祈求主给他以力量和智慧。每逢他画基督受难图时,他都泪流满面。 乔万尼热爱自己的师傅,尊敬他,把他视为最伟大的画师。可是近来,贝内德托有一次却着实使徒弟窘迫起来,那是他讲解自己唯一的解剖学原理的时候,他认为男人躯体的长度应该相当于八又三分之二个脸的长度,而且像谈到龙血时一样带着轻蔑的神情补充说:“至于女人的躯体,最好是把它放在一旁,因为它没有任何匀称的东西。”他对此坚信不疑,犹如他毫不动摇地相信鱼以及所有的非理性的动物上面是深色的,下面是浅色的一样,或者相信男人比女人少一根肋骨,因为上帝为了创造夏娃而从亚当身上抽出一根肋骨。 有一次,他需要找出四种自然力,分别用动物来寓意它们。贝内德托选择了鼹鼠来象征土地,鱼象征水,鲵鱼象征火,变色龙象征空气。可是修士以为变色龙一词是由camelo(骆驼)扩展而来的,于是他由于头脑简单而把空气这一自然力表现成骆驼的形状,而且这头骆驼张着嘴,以便呼吸更容易一些。当年轻的画家们开始嘲笑他,指出他的错误的时候,他以基督徒的温顺忍受了,但却照旧坚信骆驼和变色龙没有区别。 这位虔诚的画师对自然界的其他认识也是如此。 乔万尼在心里早就产生了怀疑,新的反叛精神,用修士的话来说,成了“世俗哲学的小鬼”。贝内德托的徒弟启程赴佛罗伦萨之前不久,他有机会看到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几幅画,于是这种怀疑涌上他的心头,来势凶猛,他没有办法抗拒。 那天夜间,他和发出安详的鼾声的乔尔乔先生并排躺着,在头脑里千百次地翻腾着这些想法,可是他越是深入地想,却越发感到糊涂。 最后,他决定求助于上天,目光充满希望,注视着夜的黑暗,他开始祈祷: “天主哇,帮助我吧,不要抛下我不管!如果列奥纳多——真的是个不信神的人,他的科学中——有罪孽和诱惑——那么你就让我别再想他了,把他的绘画忘掉吧。让我摆脱诱惑吧,因为我不愿意在你面前造孽。可是,如果可能,为了满足你的要求,用高贵的艺术来歌颂你的名字,了解贝内德托所不了解的东西——解剖学、透视学、光与影的美学法则,这是我所渴望了解的——那么,噢,天主哇,你就给我坚强的意志吧,启迪我的灵魂,好让我不再犹豫不决;让列奥纳多先生接收我为徒弟进入他的画室,让贝内德托——他是如此善良——原谅我,明白我在你面前没有任何罪过。” 祈祷完毕之后,乔万尼感到很高兴,心情平静下来。他的神志变得模糊了:他回忆起玻璃匠手里烧红的金刚砂如何嵌进玻璃里并且发出令人愉快的咝咝声把玻璃割开;他看见如何在刨子下面冒出来弯弯曲曲的铅丝,用它把框里一块块彩色玻璃连接起来。有一个声音,很像叔叔说话的声音,说“豁口,在边沿上更多一些豁口,那时玻璃就会更坚固”——于是一切都消失了。他翻了个身,便睡着了。 乔万尼做了一个梦,后来他时常想起这个梦来:他觉得,他在昏暗中站在大教堂镶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的窗前。玻璃上画着收获葡萄的场面,《福音书》里关于这种神秘的葡萄树是这么说的:“我是真葡萄树,我父是栽培的人。”27 受难的基督赤裸的身体躺在葡萄汁压榨机上,血从伤口里淌出来。教皇们、红衣主教们、皇帝们在收集这血,盛进木桶里,把木桶推走。使徒们拿来葡萄;圣彼得把葡萄踩碎。远处,先知们、十二族的祖先在栽葡萄树或者砍葡萄树。一辆车套着《福音书》里的兽:狮子、牛、鹰,运来一桶桶葡萄酒;赶车的是圣徒马太的天使。乔万尼在叔叔的作坊里见到过画着这类画的玻璃。可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这种色彩——深的色彩,同时又很鲜艳,像宝石一样。他最欣赏的是基督的血的鲜红色。从大教堂的深处传来他所喜欢的一首歌微弱温柔的声音: O,fi or di castitate, Odorifero goglio, Con gran soavitate Sei di color vermiglio. 贞洁的花朵, 芳香的百合, 鲜红的百合 充满温馨! 歌声停了,玻璃暗了——执事安东尼奥·达·芬奇伏在他的耳朵上说:“快跑,乔万尼,快跑!她——在这里!”他想要问:“谁?”可是明白了,白毛女妖站在他身后。一股寒气袭来,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他的脖子,开始窒息他。他觉得他要死了。 他大叫一声,惊醒了,看见乔尔乔先生站在他身边,在揭他的被子: “起来,起来,不然他们扔下我们走了。早就到时候了!” “到哪儿去?怎么回事?”乔万尼睡意蒙眬地嘟哝着。 “难道你忘了?去圣杰尔瓦济奥庄园,挖掘磨坊岭。” “我不去……” “你怎么不去?我白叫醒你了吗?特地吩咐给黑驴备上鞍子,两个人骑着舒服一些。行了,快起来吧,有劳大驾,别固执了!你怕什么,小和尚?” “我不是害怕,只不过是不愿意去而已……” “听我说,乔万尼,你赞不绝口的画师列奥纳多·达·芬奇也到那里去。” 乔万尼跳了起来,不再反对了,开始穿衣服。 他俩来到院子里。 一切准备就绪,就要出发了。机灵的格里洛提出各种建议,跑前跑后,忙活个不停。 上路了。 奇普里亚诺先生的几个熟人,其中包括列奥纳多·达·芬奇,应该晚些时候从另外一条路直接去圣杰尔瓦济奥。 五 雨停了。北风吹散了乌云。天上没有月亮,繁星像被风吹动的神灯火苗一样,不停地闪烁。焦油火把冒着浓烟,噼啪作响,火星乱迸。 沿着里卡索利大街前进,经过圣马可大教堂,来到圣加洛城门带雉堞的塔楼前。睡意蒙眬的卫兵们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不停地叫骂和争吵,最后得到一笔丰厚的贿赂,才同意放行出城。 道路沿着狭窄幽深的蒙奥内河谷延伸。经过几个贫穷的村落,只见街道跟佛罗伦萨一样拥挤,高大的房子很像是城堡,用粗糙的石块建成。旅人们走进一片橄榄树林,这已是圣杰尔瓦济奥村民的了。然后在一个交叉路口加快了速度,经过奇普里亚诺的葡萄园,到达了磨坊岭。 工人们拿着锹铲正在这里等候。 山冈的后面是一片叫作湿谷的沼泽,在对面的黑暗中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林木包围中鲍纳科尔济庄园的墙垣。下面,在蒙奥内河上有一座水磨坊。山冈上耸立着黑黝黝的挺拔的柏树。 格里洛指出依照他的意见应该在何处挖掘。梅鲁拉指出了另一个地方,即山脚下掘出大理石手的那个地方。而工人的头儿,园艺匠斯特罗科则断言,应该在下面挨着湿谷的地方挖掘,因为据他说“妖魔鬼怪总是待在离沼泽近的地方”。 奇普里亚诺先生下令在格里洛建议的那个地方挖掘。 铁锹响了起来。散发出掘出来的泥土的气味。 一只蝙蝠差一点儿没有用翅膀碰到乔万尼的脸上。他不禁哆嗦一下。 “别怕,小和尚,别害怕!”梅鲁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他打起精神来,“我们找不到任何小鬼!假如不是格里洛这头驴子……上帝保佑,我们不会参加这种挖掘活动!譬如说,在罗马,希腊纪元四百五十年,”梅鲁拉看不起耶稣纪元,愿意使用古希腊纪元,“英诺森八世教皇时代,在阿皮亚大路上,在采齐利乌斯·梅特卢斯 28 纪念碑附近,伦巴第的挖土工人挖出一具古罗马的石棺,上面写着铭文:尤莉娅,克劳狄 29 之女。棺材里的尸体涂着一层蜡,姑娘十五岁,仿佛是在睡觉一样,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失。她好像还在呼吸。无数的人不肯离开棺材。人们从遥远的地方前来观看她,因为尤莉娅实在是太美了,如果能够描绘她的美貌,没有看见过她的人也未必会相信。教皇得知百姓敬仰一个异教徒的死人,害怕了,于是下令夜间偷偷地把她埋在平齐安城门附近。是这样,老弟,什么样的发掘都有!” 梅鲁拉轻蔑地往土坑里看了一眼,只见土坑越挖越深。 突然,一个工人的铁锹响了一下。大家都弯下腰去。 “骨头!”园艺匠说,“古时候坟场一直到达这个地方。” 从圣杰尔瓦济奥传来凄凉的犬吠声。 把坟墓给玷污了——乔万尼想道——完全给毁了!得躲开这种罪孽…… “马的骨骼,”斯特罗科幸灾乐祸地补充说,从土坑里扔出一块半腐朽的长圆形的头骨。 “格里洛,看样子,你真的搞错了,”奇普里亚诺先生说,“换个地方试试吗?” “那还用说!谁高兴听傻瓜的。”梅鲁拉说,然后就带着两个工人到下面山脚下去挖掘。斯特罗科也故意难为倔强的格里洛,带走几个人,希望在湿谷里开始寻找。 过了一段时间,乔尔乔先生兴高采烈地呼叫起来: “来看呀,你们看看!我知道应该在哪里挖了!” 大家都向他奔过去。可是,找到的东西并没有意思:一块大理石碎片,而且是未经过加工的。 然而任何人都没有回到格里洛那里去。他感到自己很丢脸,站在坑底,在破灯笼的照耀下,继续顽强地、无望地掘土。 风停了。空气暖和起来。湿谷的上空弥漫着浓雾。散发着死水、春天的黄花和堇菜的气味。天空变得透明了。公鸡叫了第二遍。 突然,从格里洛所在的那个坑的深处传来绝望的号叫声: “唉,唉,扶着,我要跌倒了!” 起初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因为格里洛的灯笼熄灭了。只是听到他在挣扎,发出呻吟声。 另外拿来几盏灯笼后,大家看见了一个被土半埋着的砖拱,好像是精心棚盖的地窖,没有经得住格里洛的体重而被压塌了。 两个年轻有力的工人小心翼翼地钻进坑里去。 “你在哪儿呀,格里洛?把手伸过来!你完全给压坏了吗,可怜的人?” 格里洛吓呆了,一声不响,忘记了胳膊上的剧痛——他认为胳膊折断了,可是实际上只是脱臼了,他忙活一阵,摸索着往前爬,实际上是在地窖里没头没脑地乱撞。 他终于兴奋地叫了起来: “神像!神像!奇普里亚诺先生,极妙的神像!” “呶,呶,你喊什么?”斯特罗科半信半疑地嘟哝道,“又是一个驴头骨吧。” “不,不是!只是一只胳膊断了……两条腿、身子和胸部都完完整整。”格里洛嘀咕着,兴奋地喘着粗气。 为了防备拱顶塌下来,几名工人在自己的腋下和腰部绑上绳子,下到坑里,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撒落下来覆盖着一层发霉物的酥松砖头。 乔万尼趴在地上,从工人们弯曲着的脊背中间往坑的深处看,只觉得一股污浊的潮气和坟墓里的寒气从坑里漂浮上来。 拱顶几乎清理完了,奇普里亚诺先生说道: “闪开点儿,让我来瞧瞧。” 乔万尼在坑底砖墙中间看到一具白色的躯体。它躺在那里,像是死人躺在棺材里一样,但却使人觉得不像是死人,而在灯笼摇曳的光亮照耀下呈现出粉红色,好像是有生命有体温的。 “维纳斯!”乔尔乔先生庄严地小声说道,“普剌克西忒勒斯的维纳斯像!呶,祝贺您,奇普里亚诺先生。假如把米兰公国送给您,外带一个热那亚,您也不会认为自己比这更幸福!” 格里洛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坑里爬出来,他的脸被土给弄脏了,前额上由于擦伤而流着血,他的胳膊由于脱臼而动弹不得,尽管如此——可是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胜利者的喜悦。 梅鲁拉跑到他身边。 “格里洛,我亲爱的朋友,大善人!可是我却骂过你,把你叫作傻瓜,实际上你是最聪明的人!” 他把他搂抱住,温情地吻了他。 “从前,佛罗伦萨的建筑师菲利波·布鲁内列斯基 30 在自己家的房子底下,也是在这样的地窖里发现了墨耳枯里乌斯 31 神的大理石雕像:当年基督教战胜了多神教,消灭神像,可能是众神的最后一批信徒看到古代雕像的完美,希望把它们保护起来,使其免遭毁灭,便把雕像藏在砖砌的地窖里了。” 格里洛听着,幸福地笑了,没有察觉到田野上响起了牧笛声,被驱赶的羊群芈芈地叫着,冈峦和水泽之间的天空亮了,远处,佛罗伦萨上空,早祷的钟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轻点儿,轻点儿!往右一些,对了,就这样。离开墙远一些,”奇普里亚诺指挥着工人们,“如果完好无损地把它搬出来,每人赏给五个银币。” 女神缓缓地升起。 她像当初从大海波涛的泡沫中走出来一样,面带开朗的笑容,从千年的坟墓里,从阴暗的地下走了出来。 光荣属于你,金光灿灿的母亲阿佛罗狄忒, 你是众神和人们的欢乐!—— 梅鲁拉对她表示欢迎。 繁星全都熄灭了,除了金星 32 ,它在晨曦的光辉中像是一颗钻石,闪闪发亮。女神的头迎向这颗星,从坟墓的边缘上升起来。 乔万尼看着她的脸,只见它被朝霞映成粉红色,他吓得脸色苍白,小声嘀咕道: “白色魔鬼!” 他跳了起来,想要逃跑。可是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假如有人告诉他,他在犯下一桩致命的罪孽,他将受到永世毁灭的惩罚——他也不能把目光离开那具纯洁的裸体,离开她那张美丽的脸。 在阿佛罗狄忒是世界的主宰者那个时代,任何人都不曾怀着如此景仰的激情观看她。 六 圣杰尔瓦济奥的乡村小教堂敲起钟来。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相互观望,屏住呼吸。这声音在早晨的寂静中很像是愤怒的和哀怨的呼喊。 钟发出尖细的叮当声,有时停息下来,仿佛是破裂了,可是转瞬之间又响了起来,声音更加响亮、猛烈,给人以绝望的感觉。 “耶稣哇,饶了我们吧!”格里洛抓着自己的头,惊呼着,“这是牧师福斯蒂诺!你们瞧——路上来了一群人,叫喊着,看见我们了,挥动着手臂。往这边跑来了……我算完了,好苦的命呀……” 又有一批骑马的人驶近磨坊岭。那是另外一些应邀参加挖掘的人。他们迟到了,因为迷路了。 贝特拉菲奥匆匆地瞥了一眼,不管他怎么沉醉于观看女神,还是在这些人中间注意到了一个人的脸。只见这个陌生人在观察维纳斯时表现出一种冷静安详的聚精会神和洞察一切的好奇,这种表情跟乔万尼本人的惊惶不安针锋相对——这使他惊讶不已。他的目光盯在雕像上,一刻也不离开,但却一直都感觉到了自己背后的那个人生着一张异乎寻常的脸。 “这么办吧,”奇普里亚诺经过一番思考之后说,“庄园只有两步远,大门很牢固,不管怎样围困都能经得住……” “说得对!”格里洛高兴地叫道,“呶,弟兄们,麻利点儿,抬起来!” 他像慈父一样地关心保护神像。 雕像被安全地抬出湿谷。 刚刚迈进家里的门槛,磨坊岭上便出现了福斯蒂诺牧师威严的身影,只见他双手伸向天空。 庄园的房子共有两层,下层不住人。大厅宽敞,墙壁和拱形天棚粉刷成白色,当作堆放农具的仓库,同时还放着一些榨橄榄油用的大缸。墙角里堆放着金黄色的麦秸,一捆一捆地一直摞到天棚。 这麦秸就是舒适的乡下床铺,小心翼翼地把女神雕像放在上面。 所有的人刚刚走进来,大门上了锁,就传来了叫骂声和砰砰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福斯蒂诺神父用尖细、发颤的嗓子喊道,“我以上帝的名义进行诅咒,开门!” 奇普里亚诺先生登上里面的石头楼梯,走到紧挨着天棚的一个镶着栏杆的窗户前,扫视一下人群,相信人数并不多,于是以他惯有的文雅而亲切的风度,开始了谈判。 牧师毫不退让,要求交出神像,用他的话说,这神像是从坟场挖出来的。 卡利玛拉染坊主决定用军队来吓唬对方,果敢而平静地说: “小心点儿!已经派信使到佛罗伦萨去见卫队长了,再过两个小时,骑兵队就会到达这里——任何人皆不得非法地强行进入我的房子。” “把大门砸碎,”牧师叫道,“别害怕!上帝和我们在一起!用斧头劈!” 一个小老头满脸生着麻子,一面的腮上缠着破布,露出阴郁和温顺的表情,手里拿着一柄斧头,牧师把斧头夺过来,用尽全力向大门劈去。 人群并没有跟随他。 “福斯蒂诺大人,福斯蒂诺大人,”温顺的小老头哀求说,轻轻地拽着他的肘部,“我们是穷人,用犁杖在地里犁不出钱来。打起官司来——我们就得倾家荡产!” 许多人听说城里的卫队要来,都想要不知不觉地溜掉。 “当然,要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的教区里——那是另外一回事。”另一些人这样议论道。 “地界在哪儿?按照法律,弟兄们……” “法律算什么?蜘蛛网?苍蝇沾上去,胡蜂逃掉。没有给老爷们定出法律。”另一些人反驳说。 “说得也对!每个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主人。” 这时,乔万尼照旧在观看抢救出来的维纳斯。 清晨的阳光射进侧面的窗户。大理石的躯体上虽然还没有清除泥土,但在阳光照耀下却光辉夺目,仿佛是悠闲自在地躺着,长期经受地下的黑暗和寒冷之后,要暖和一下。黄色的麦秸包裹着女神,给她加上柔软蓬松的金色晕光,也给她带来温暖。 乔万尼又注视一番那个陌生人。 只见他跪在维纳斯跟前,取出两脚规、量角器、半圆的铜弧一类的数学器具,他那双冷静的浅蓝色的眼睛和紧闭着的薄嘴唇流露出专心致志、满腔热情而又心平气和的神情。他开始测量这个优美的躯体的各个部位,低垂着头,长长的浅色胡须几乎是接触到了大理石。 “他这是在干什么?这是谁?”乔万尼心里想道,他观察着那双敏捷而又无所顾忌的手,只见它在女神的各个部位上滑动,触摸着肉眼无法察觉的大理石的凸凹处,洞察美的全部奥秘。乔万尼越来越惊异,甚至几乎是感到惊恐。 庄园大门前的庄稼人越来越稀少,最后完全不见踪影了。 “站住,站住,懒汉,基督的出卖者!叫城里卫队给吓住了,可是却不怕反基督的权势!”牧师号叫着,向他们伸出双手,“Ipsevero Antichristus opes malorum effodiet et exponet,伟大的师尊坎特伯雷的安塞姆 33 是这么说的。Effodiet——听见了吗?反基督把古代神祇从地下挖出来,要把世界重新交给他们……” 可是任何人都不听了。 “我们的福斯蒂诺神父胆大包天!”明智的磨坊主摇着头说,“虚弱得不得了,可是却硬充好汉!巴不得也能找到藏宝的地方……” “听说神像是银的。” “什么银的!我亲眼看见了:大理石的,全身一丝不挂,无耻透顶……” “下贱的东西,上帝宽恕,碰一下都怕弄脏了手!” “你到哪儿去,扎凯洛?” “该上地里去了。” “呶,上帝保佑,我到葡萄园去。” 牧师把全部愤怒都发泄到教民身上: “你们原来是这样,是一群不忠诚的狗,贱骨头,孬种!把牧师给抛弃了!你们可知道撒旦的恶果,假如我不是日日夜夜为你们祈祷,敲自己的胸脯,痛哭和吃斋——全村的人都因罪大恶极而死尽!当然是!我离开你们,跺掉我脚上的灰尘。诅咒这块土地!诅咒面包和水、羊群、你们的子子孙孙!我今后不再是你们的神父,不再是你们的牧师!该天杀的!” 七 在寂静的庄园里,女神躺在金黄色的麦秸床铺上,乔尔乔·梅鲁拉走到那个陌生人身边,只见他还在测量雕像。 “您在寻找神圣的匀称和谐吗?”学者说,露出揶揄的笑容,“您想要把美归到数学的范畴吗?” 那个人一声不响地看了他一眼,好像是没有听清他的问题,又埋头工作了。 两脚规的两条腿合上又打开,画出一个个规整的几何图形。他以稳重而坚毅的动作把量角器放在阿佛罗狄忒漂亮的嘴唇上——这两片嘴唇的微笑使乔万尼的心充满了恐惧——他把所量出的角度记到笔记本里。 “请允许我表示一下好奇心,”梅鲁拉紧追不舍,“多少度?” “仪器不精确,”陌生人待理不理地回答说,“特别是测量匀称时,我同意把人的脸分成度、分、秒和微秒。每一种分割都是前一次分割的十二分之一。” “然而!”梅鲁拉说,“我觉得,最后一次分割小于最细的头发丝。十二分之一的五次根……” “微秒,”交谈者照旧待理不理地向他解释,“整张脸的四万八千八百二十三分之一。” 梅鲁拉皱起眉头,冷笑着说: “活到老,学到老。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可以达到这么精确!” “越精确越好。”交谈者说。 “噢,那是当然!……您知道,虽然在艺术中,在美中,这种数学计算——度、分、秒……得承认,我不能相信画家会由于感情的冲动,灵感的支配,可以说,在神的天启下……” “是的,是的,您是对的,”陌生人带着无聊的样子,表示同意,“可是仍然出于好奇想要了解……” 他弯下身,用量角器测量从头发到下颏的分割。 “了解!”乔万尼心里想,“难道这里可能了解和测量吗?多么荒唐!或者是他没有感觉到,不明白?……” 梅鲁拉显然是希望刺痛对手和引起争论,开始谈论古人的完美,说应该模仿他们,可是交谈者却沉默不语。当梅鲁拉谈完了的时候——他撅起长长的胡须,微微地冷笑着说: “能从泉里饮水的人——就不想用容器饮水了。” “请原谅!”学者惊叹道,“既然您认为古人是容器里的水,那么源泉又在哪里呢?” “大自然。”陌生人干脆地回答道。 梅鲁拉又气哼哼地谈论起来,用词华丽——可是他已经不再争论了,变得和蔼可亲,含糊其辞地表示同意。只有那双冷淡的眼睛射出苦闷无聊的目光,越来越冷漠。 最后,乔尔乔不再作声了,已经理屈词穷。这时,交谈者指着大理石雕像上几处凹下去的地方:不管是光线强弱,肉眼都无法看得清楚——只能用手在平滑的表面上触摸时才能感觉得到,才能感觉到雕工的无限精细。陌生人只是向女神的整个躯体抛去深邃的目光,没有表现出任何赞叹,只是想要寻根问底。 “我以为他感觉不到!”乔万尼不禁惊诧起来,“可是既然感觉到了,那么为什么还测量,用数字来计算呢?这是谁?” “先生,”乔万尼伏在老人耳朵上小声说,“请问,乔尔乔先生——这个人的名字叫什么?” “啊,你在这里,小和尚,”梅鲁拉转过身来,说道,“我把你给忘了。这也就是你所爱戴的那个人。你怎么没有认出来呢?这是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 梅鲁拉向乔万尼介绍了画家。 八 他们返回佛罗伦萨。 列奥纳多骑在马上一步一步地走着。贝特拉菲奥并排步行。只有他们二人在一起。 橄榄树黑色的潮湿的根部之间,青草已经泛绿,细细的茎端顶着一动不动的蓝色鸢尾花。万籁俱寂,只有早春的清晨才有这样的寂静。 “这真的就是他吗?”乔万尼心里想,观察着他,认为他身上每一个细微之处都非常有意思。 他已经四十开外。当他沉默和思考时——两道阴郁的眉毛下面浅蓝色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冷漠,但能洞察一切。可是谈话时,这双眼睛却变得和善了。浅色的长胡须以及同样浓密的浅色卷发,赋予他以庄严肃穆的神态。脸上有一种细腻的几乎是女性的美,虽然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尖细,奇怪地洪亮,虽然并不雄壮,但很受听。漂亮的手——乔万尼根据他驾驭马的情况猜出,一定很有力量——但很纤细,手指细长,像是女人的一样。 他们向城墙走去。透过朝阳下的薄雾,可以看见大教堂的圆顶和故宫的塔楼。 “要么是现在说,要么是永远都不说。”贝特拉菲奥想道,“应该决定,对他说,我想要进他的画室。” 这时,列奥纳多把马停下来,观察一只矛隼的飞翔,只见它紧紧盯着一个猎物——蒙奥内沼泽芦苇荡里的鸭子或者白鹭——在天空缓缓地平稳地盘旋;然后急剧地下降,好像一块从高处抛下来的石头,短促而凶猛地鸣叫着,最后隐没在树梢的后面去了。列奥纳多一直用眼睛盯着,不放过一个转弯、翅膀的每一个动作和扇动,打开系在腰上的备忘笔记本,记了起来——可能是在记录对鸟儿飞翔的观察。 贝特拉菲奥发现他不是用右手,而是用左手拿着铅笔,心里想:“左撇子”——于是想起了关于他的奇怪传闻——仿佛是列奥纳多写文章时都反写,只能照着镜子阅读——不是像别人那样从左向右,而是像东方人写字那样,从右向左写。据说他这样做是为了掩盖自己关于自然界和上帝的离经叛道的罪恶思想。 “要么是现在说,要么是永远都不说!”乔万尼又暗自对自己说,突然想起安东尼奥·达·芬奇那一番尖刻的话: “如果你愿意把自己的灵魂毁掉,你就去找他:他是个异端分子和不信神的人。” 列奥纳多面带微笑地指着一棵小树让他看:只见一棵羸弱的扁桃树孤零零地长在小丘顶上,几乎是光秃秃的,冻得僵硬,显得很轻率,喜气洋洋,满树绽开粉红色的花朵,上面洒满阳光,在蓝天下悠然自在。 可是贝特拉菲奥却没有闲心欣赏。他的心情很沉重,疑虑重重。 列奥纳多仿佛是猜到了他的苦恼,用善良的目光看着他,轻轻地说了一番话,乔万尼后来时常回忆起这番话: “如果你想要当个画家,那么除了艺术,你就抛掉一切苦恼和操劳。让你的灵魂像镜子一样,能反映出一切物体、一切运动和色彩,而它自己却很坦诚和光明磊落。” 他们走进佛罗伦萨的城门。 九 贝特拉菲奥到大教堂去了,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修士这天早晨在那里布道。 管风琴停止了弹奏,但余音仍然在鲜花玛丽亚大教堂回声很响的穹隆底下缭绕。教堂里由于人多而闷热,低沉的谈话声响成一片。孩子、女人和男人相互间用帘子隔开。一扇扇拱形尖顶门的尖端伸向昏暗而神秘莫测的高处,让人觉得像是置身于茂密的森林里一样。下面有些地方,阳光透过或明或暗的玻璃变成五颜六色的光线,稀疏地洒落在人海的波浪上和灰色的石柱上。神坛的上方,七枝烛台上燃着红色的火苗。 做完了弥撒。人们等待着布道者。目光汇集到位于中堂里的高高的木制布道坛上,螺旋形楼梯紧贴着一根圆柱盘旋而上,通到讲坛。 乔万尼站在人群里,倾听着身边的人小声谈话: “快了吗?”一个矮个子的人用不耐烦的声音问道,只见他在拥挤的人群里呼吸困难,苍白的脸上汗水淋漓,头发沾到前额上,腰间扎着一条薄皮带——看样子是个木匠。 “上帝才晓得,”一个锅匠回答道,此人身材魁梧,脸膛通红,气喘吁吁,“在圣马可修道院有一个叫玛鲁菲的修士,这个人口齿不清,是个游方僧。只要他说一声时间到了——他就动身。前几天人们等了四个小时,以为不会有布道了,可是就在这工夫却来了。” “噢,天主哇,天主!”木匠叹息道,“我从打半夜就等。已经筋疲力尽了,两眼发黑。一滴水也没有喝。两条腿能弯曲一下也好。” “我跟你说了,达米亚诺,应该提早来。可是现在离讲坛有多远。什么都听不见。” “呶,老弟,别担心,听得见,只要他一喊起来——在这里不仅聋子,就连死人都能听得见!” “听说这回他要发表预言?” “不——挪亚的方舟还没有造好……” “还没有听说过?完工了。并且做了神秘的解释:方舟的长度,是信仰;宽度,是爱;高度,是希望。对人们说,快,快到方舟上去,现在门还开着。不久门就要关上;许多人将因为没有忏悔,没有登上方舟而痛哭……” “今天,弟兄们,讲洪水——《创世记》第六章第十七节。神对挪亚说:‘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凡地上有血肉的活物,每样两个,一公一母,你要带进方舟,好在你那里保全生命。’” “听说是讲新的,讲饥饿、大海和战争。” “从瓦隆勃罗扎来了一个兽医说——夜间那个村子的天上有数不清的军队打仗,听见了剑和青铜兵器的响声……” “据说奴仆使者教堂的圣母脸上冒出血色的汗水,这可是真的,善良的人们?” “怎么!就连鲁巴孔特桥上的圣母像每天夜间都从眼睛里流出泪珠。卢齐娅姑妈亲眼看见了。” “这可不是好预兆,不是好预兆!天主哇,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 女人那边发生了骚乱:一个老太太被人群挤得晕过去了。大家想要把她扶起来,让她苏醒过来。 “快来了吗?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孱弱的木匠差点儿哭出来,擦掉脸上的汗水。 在无尽无休的等待中,整个人群都疲惫不堪了。 突然间,人头的海洋波动起来。人们压低了嗓音相互耳语。 “来了,来了,来了!” “不对,不是他。” “是多米尼科·达·佩什亚。” “是他,正是他!” “他来了。” 乔万尼看见一个人缓缓地登上布道坛,只见他穿着黑白两色的多米尼克派袈裟,脱下僧帽,腰上系着绳子,瘦削的脸蜡黄,生着厚嘴唇、鹰钩鼻子和很低的前额。 他把左手疲惫地放在布道坛上,抬起右手,向前举着基督受难十字架。他沉默不语,用灼灼的目光慢慢扫视着人群。 寂静无声。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修士一动不动的眼睛像是两颗燃烧着的火炭,射出越来越强的灼热目光。他沉默不语——等待是难以忍受的。仿佛再过一瞬间,人群就会按捺不住,惊恐地喊叫起来。 可是越来越静,越来越令人恐怖。 突然间,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响起了萨沃纳罗拉震耳欲聋的撕裂人心的非人的叫喊声: “Ecce ego adduco aquas super terram!(我要使大地上洪水泛滥,毁灭天下!)” 恐怖笼罩着人群,人人都毛骨悚然。 乔万尼脸色苍白:他觉得地在颤抖,大教堂的穹隆马上就要坍塌,让他粉身碎骨。他身旁那个肥胖的锅匠像片叶子似的瑟瑟发抖,上牙磕着下牙。木匠全身缩成一团,缩着脖子,好像要挨打似的——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 这不是在布道,而是在说呓语,突然间把这成千上万的人牢牢地抓住,推动着他们奔跑,好像风暴席卷枯叶一样。 乔万尼听着,并没有完全明白。他仅仅听清一些只言片语: “你们看哪,看哪,天变黑了。太阳变红了,像是血。快跑吧!将要降落火和硫黄的雨,石头和整座山岩将要烧红,像冰雹一样倾落下来!Fuge,o,Sion,quae habitas apud filiam Babylonis!Misericordia!(快跑吧,哦,锡安,住在巴比伦的儿女!)” “噢,意大利,死亡将一个跟着一个接踵而来!饥馑之后——战争的死亡,战争之后——瘟疫的死亡。这里和那里是死亡——处处都是死亡!” “为了埋葬死人,我们连活人都不够用了!死人在各家里如此之多,掘墓者来到大街上高喊:‘谁家有死人?’他们的车装得满满登登,堆得像是小山,拉出去焚化。然后又来到大街上高喊:‘谁家有死人?谁家有死人?’您走过去说:‘有,我的儿子,我的兄弟,我的丈夫。’他们又继续往前走,高声喊:‘还有没有死人了?’” “噢,佛罗伦萨,噢,罗马,噢,意大利!唱歌和过节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你们有病了,病得要死——天主哇,你目睹了,我想要用我的话语支撑这个废墟。可是我再也办不到了,因为我没有力量!我再也不愿意这么做了,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只能哭泣,把泪水耗尽。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主啊!噢,我可怜的人民,噢,佛罗伦萨!” 他张开双臂,最后的几句话声音小得勉强可以听见。这些话从人们的头上掠过,犹如风吹得树叶哗啦哗啦地响,犹如发出无限怜悯的叹息。 他把那双死人般的嘴唇贴在基督受难十字架上,有气无力地跪下,恸哭起来。 管风琴奏出缓慢低沉的声音,这声音扩散开来,越来越宽阔、庄严和隆重,像是海洋夜间发出的轰鸣。 女人当中有人惊叫起来,声音尖厉刺耳: “Misericordia!(慈悲!)” 千百个声音与之相呼应。好像田地里在风吹拂下的麦穗,麦浪起伏,后浪推前浪;好像暴风雨中惊恐的羊群,相互拥挤,他们全都跪下来。百姓们忏悔地号叫,行将毁灭的人们向上帝发出呼叫: Misericordia!Misericordia! 千百个号叫声与管风琴的轰鸣汇合在一起,响彻整个教堂,震撼着石柱和穹隆。 乔万尼号啕着倒在地上。他感觉到肥胖的锅匠沉重的身躯压到他的脊背上,感觉到了他喘出的热气冲到他的脖子上来,知道他也在号啕大哭。身边孱弱的木匠奇怪地孤立无助地呜咽着,好像小孩子在哽咽,并且发出尖厉的喊叫: 慈悲!慈悲! 贝特拉菲奥想起了自己的傲慢和世俗哲学,想要离开贝内德托和献身于列奥纳多危险的反上帝的科学的愿望,也想起了在磨坊岭度过的那个可怕之夜、复活了的维纳斯、自己对白色魔鬼的美的赞叹——他把双手伸向空中,像大家一样,吼叫起来,那是一种绝望的号叫: “宽恕吧,天主哇!我在你面前犯了罪,原谅我吧,宽恕我吧!” 就在这一瞬间,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在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画家背靠着圆柱站在那里,右手拿着他那本永不离身的笔记本,左手在画着,有时向布道坛上投去一瞥,可能是想要再一次看看布道者的头。 列奥纳多虽然站在由于惊恐而失去了理智的人群中间,但跟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只有他一个人保持着完全的平静。他是一个习惯于专心致志和精确的人,他那双冷漠的浅灰色的眼睛、两片紧闭着的薄嘴唇流露出来的不是讥笑,而是一种好奇,跟他用数学器具测量阿佛罗狄忒的躯体时表现出来的一样。 乔万尼眼睛里的泪水干涸了;祈祷词凝固在嘴唇上。 他从教堂里出来,走到列奥纳多面前,请求准许看看他的画。画家起初没有同意;可是乔万尼一再要求,露出祈求的表情,最后,列奥纳多把他带到一旁,把笔记本递给了他。 乔万尼看到一幅可怕的漫画。 这不是萨沃纳罗拉的脸,而是一个身穿僧侣袈裟的丑陋的老魔鬼的脸,很像萨沃纳罗拉,由于自我折磨而疲惫不堪,但没有战胜傲慢和淫欲。下颏向前突起,两腮和脖颈上布满皱纹,脖颈上黝黑的皮肤往下耷拉着,好像是干尸上的皮肤,两道眉毛向上翘起,非人的目光充满倔强的几乎是凶恶的祈求,注视着天空。这幅画没有愤怒,没有怜悯,但却以不动声色的真知灼见暴露出吉罗拉莫修士的黑暗、恐怖和愚蠢,正是这些素质才使不善言辞但能洞悉一切的游方僧玛鲁菲对他控制自如。 乔万尼想起了列奥纳多说的话: “画家的灵魂应该像镜子一样,能反映出一切物体、一切运动和色彩,而它自己却很坦诚和光明磊落。” 贝内德托的徒弟抬起眼睛看着列奥纳多,感到尽管他乔万尼永远受到毁灭的威胁,尽管他确信列奥纳多的确是反基督的奴仆,可是——他不能离开他,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把他吸引到这个人的身边:他应该彻底了解他。 十 鲍纳科尔济先生正在忙于生意上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因此没有来得及把维纳斯运到城里来。两天以后,格里洛跑到佛罗伦萨奇普里亚诺·鲍纳科尔济先生的家里,带来一个令人痛苦的消息:教区牧师福斯蒂诺神父离开圣杰尔瓦济,到附近的山村圣毛里奇奥去了,用天惩吓唬百姓,夜间召集一队村民,把鲍纳科尔济的庄园包围起来,砸碎了大门,把园艺匠斯特罗科毒打一顿,把守护维纳斯的更夫们的手脚捆绑上,在女神面前念诵了一段古代编写的祈祷词——oratio super offigies vasaque in loco antiquo reperta;这段祈祷词是念给从古墓中挖掘出来的雕像和器皿的,教堂的执事请求上帝清除从地下挖掘出来的异教物品的邪恶,把它变成对基督教灵魂有用之物,用来颂扬圣父、圣子和圣灵——ut omni immunditia depulsa sint fidelibus tius utenda per Cristum Dominum nostrum(一切不洁净的东西得到净化之后,将变得忠诚于吾主基督的名字,为其所用)。然后把大理石雕像砸碎,把碎片扔进炉子里焚烧,做成石灰,用这石灰粉刷不久前建成的乡村墓地的墙壁。 格里洛老头很可惜神像,差一点儿没有哭。乔万尼听着格里洛讲述,暗自下了决心。他当天去找列奥纳多,请求画家接收他在自己的画室里当学徒。 列奥纳多接收了。 过了不久,佛罗伦萨传来消息说,法兰西国王基督教的卡尔八世率领无数大军开始远征,要攻占那不勒斯和西西里,也许还要攻占罗马和佛罗伦萨。 市民们一片惊惶,因为看到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教兄的预言就要应验了——死亡将要降临,上帝之剑将要降临意大利。 注解: 1浮努斯,罗马神话中的森林和田野之神,牧群和牧人的保护者,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潘。 2斯科帕斯(公元前4世纪),希腊古典时代末期雕塑家和建筑师,与普剌克西忒勒斯和利西波斯并列为公元4世纪三大艺术家。 3土耳其伊兹密尔的古称。 4现在塞浦路斯的首都尼科西亚。 5即乔万尼·博特拉菲奥(1467—1516),达·芬奇的学生。 6肘,古代的长度单位,自肘到中指尖的长度,约合半米;拃,古代长度单位,拇指和中指伸开的长度;寸(uncia),意大利长度单位,合十二分之一尺。 7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1452—1498),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的院长,曾揭露教会的腐败,1497年被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革除教籍,翌年5月22日被法庭判处绞刑,尸体被焚烧。 8《圣经·启示录》第二十章第二、三、七节。 9《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第四十二节。 10摩洛,腓尼基神话中的火神,以活人为他献祭。 11巴克科斯,本名狄俄倪索斯,希腊神话中的植物神和酒神。 12《圣经·提多书》第三章第十节。 13《圣经·哥林多前书》第三章第十九节。 14“豪华者”美第奇,即洛伦佐·美第奇(1449—1492),佛罗伦萨政治家、统治者和文学艺术保护人。 15即乔尔乔·梅尔拉诺·内格罗(1430—149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学家,曾在帕维亚和米兰学士院任职。 16据古希腊神话,忒拜王安菲翁之妻生有六子七女,嘲笑女神勒托仅有一子,福波斯,即太阳神阿波罗用神箭把她的儿子全部杀死。 17塞内加(公元前4—公元65),罗马政治活动家、哲学家和作家。 18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罗马政治活动家、演说家和作家。昆体良(公元约35—约96),罗马演说家。 19《圣经·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二十四节。 20马提雅尔(约38或41—约104),罗马著名铭辞作家。 21蒂布尔季诺大门位于罗马通往蒂布尔季诺(今名蒂沃利)的大路起点,故而得名,废墟上的铭文至今没有完全破读。 22贺拉西(公元前65—前8),罗马诗人。 23即洛多维科·斯福尔扎(1452—1508),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君主之一,因其肤发皆黑而获得“摩罗(摩尔人)”的诨名,极力庇护艺术家和科学家,其宫廷成为文人荟萃之地,其中包括列奥纳多·达·芬奇。 24提图斯·李维(公元前59—公元17),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建成以来的历史》。 25庞培(公元前106—前48),罗马统帅,曾与恺撒结盟,后又与他作战,终于被其击败。尤利乌斯·恺撒(公元前102或100—前44),罗马独裁者,靠军队取得统治权,成为国家元首,实际上的君主。后被共和派所杀。 26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与安菲特里忒之子,生着人手,但没有足,只有海豚式的尾巴。 27《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五章第一节。 28即采齐利乌斯·梅特卢斯·卢西乌斯(?—公元前221),古罗马的大将。 29即古罗马的皇帝克劳狄一世(公元前10—公元54),其女尤莉娅被继母杀害。 30菲利波·布鲁内列斯基(1377—1446),意大利建筑学家,文艺复兴风格的创造者。 31墨耳枯里乌斯,罗马神话中的贸易神和使者神,等于希腊神话中的赫耳墨斯。 32西方人称金星为维纳斯。 33安塞姆(1033或34—1109),基督教修士,经院哲学学派的建立者。 [book_title]第二部 ECCEDEUS——ECCEHOMO(这是神——这是人) 一 “既然沉重的鹰能在稀薄的空气中翱翔,既然庞大的帆船能在海上航行——那么人为什么不能用翅膀劈开空气控制住风并且成功地升到高空呢?” 列奥纳多在自己的笔记本里读到五年前写的这段话,并排还有一幅插图:牵引杆上面固定一个圆铁管,支撑着翅膀,由绳子牵动,翅膀可以扇动。 他现在觉得这个机器很笨拙并且很难看。 新的飞行器很像一只蝙蝠。翅膀的框架由五根类似手指的多节骨骼组成,能够在关节处弯曲。熟皮子和生丝做的带子,再加上曲杆和肌肉状的垫片,把各个指骨连在一起。翅膀靠着活动的牵引杆和连杆能够抬起来。浆过的不透气的塔夫绸绷在翅膀的框架上,像鹅掌上的蹼,能收缩和张开。四只翅膀像马腿一样,交替运动。翅膀的长度是40肘,高度是8肘。翅膀向后展开,可产生向前的动力,往下扇动,使机器上升。人把两只脚伸进蹬子里,蹬子借助于皮带、滑轮和曲杆而产生运动。一个很大的舵上面带有许多羽毛,很像鸟的尾巴,由人的头部控制。 鸟在离开地面之前,为了扇动翅膀,应该用爪子蹬地,而雨燕的爪子短小,落在平地上,拼命挣扎也不能直接起飞。 两个支架代替鸟的爪子。 列奥纳多根据试验得知,良好的机器构造与外观上的美和各个部分的谐调是分不开的:必不可少的支架外观丑陋,这让发明家非常恼火。 他埋头于数学运算:寻找错误,可是不能找到。他突然气愤地把密密麻麻写满一行行数字的纸页涂抹了,在边上写道“不正确”,并且用括号加上一句骂人话:“去他妈的!”字母写得很大,借以宣泄心中的愤怒。 计算越来越糊涂;错误捉摸不透,反而加剧了。 蜡烛的火苗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刺激得眼睛发痛。已经睡足了的猫,弓起背,伸个懒腰,用爪子跟一只鸟的标本嬉戏起来,这只鸟的标本用细绳悬挂在横棍上——是研究飞翔时用来测定重心的,现在已经被虫子蛀坏了。列奥纳多把猫推开,猫差一点儿没有从桌子边上跌落下去,凄惨地叫了起来。 “呶,上帝保佑你,随便找个地方趴一会儿去——但不许在这儿捣乱。” 他用手温存地抚摸着猫的黑毛,毛里迸发出火花。猫收紧毛茸茸的爪子,认真地躺下,打起呼噜来,它那双绿荧荧的瞳孔充满柔情和神秘感,紧紧盯着主人。 又是无尽无休的数字、括号、分数、方程式、立方和平方根。 第二个不眠之夜不知不觉地飞逝过去了。 列奥纳多从佛罗伦萨回到米兰之后,几乎是整整一个月没出大门,一直埋头于制造飞行器的工作。 白金合欢的枝子紧贴着敞开的窗户,偶尔把柔嫩芳香的花瓣撒落到桌子上。月亮被一层黄红色的雾霭般的贝母云给遮住了,因此光线更加柔和,洒到室内,跟烛光混合在一起。 房间里装满各种各样的机器和天文、物理、化学、力学、解剖学的仪器。轮子、杠杆、弹簧、螺丝、管子、圆盘、弧形铁、栓塞以及其他一些机器零部件——铜的、钢的、铸铁的、玻璃的——好像妖怪或者巨大昆虫的肢体,从黑暗中显现出来,相互纠缠和混杂在一起。可以看出一个潜水罩来,一个做成眼睛形状的(当然是放大了)水晶石的光学仪器闪闪发亮,还有马的骨骼、鳄鱼标本,一个罐子里用酒精浸泡着人的胚胎,很像一个苍白的大毛毛虫,还有一个尖头的船形滑板,是在水上行走用的,旁边放着可能是偶然从画室拿来的少女或者天使的泥塑头像,露出狡黠和哀伤的笑容。 熔铁炉旁放着一个风箱,黑暗的出铁口里,覆盖着灰烬的煤炭泛出浅红色的亮光。 飞行器的翅膀一端立在地板上,另一端触到天棚——其中一个是光秃秃的,另一个已经绷上了薄膜。两只翅膀中间的地板上,躺着一个人,伸腿拉胯,窝着头,看样子是工作时睡着了。他右手攥着熏黑的铜勺的柄,锡从勺里淌到地板上。一个翅膀骨架的下端触到睡觉人的胸部,因此由于他的呼吸而轻微地发颤,抖动,好像是活了,顶到天棚的上端发出簌簌的响声。 在月光和烛光的照耀下,机器和处于伸展开的两只翅膀中间的人,具有了一只大蝙蝠的形体,它准备腾空飞起。 二 月亮落了。列奥纳多的房子坐落在米兰郊区,在城堡和圣恩玛丽亚修道院中间,周围是菜园子。从菜园里飘来蔬菜和野花——蜂蜜花、薄荷、土茴香的芳香。小燕子在窗户上面的窠里啾啾鸣叫。 蜡烛的火光暗淡了。隔壁的画室里可以听到学生说话的声音。 他们是两个人——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和安得雷亚·萨拉伊诺。乔万尼在画解剖摹制品,坐在一个学习透视学的器具前——这是一个方形的木框,上面绷着绳网,相当于绘画纸上用横竖线条划出的一个个小方格。 萨拉伊诺往绘画用的椴木板上涂雪花石膏。他是个很英俊的少年,生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一头浅色的卷发,他是老师的宠儿,老师曾以他为原型画过天使。 “安得雷亚,您怎么看,”贝特拉菲奥问道,“列奥纳多先生很快就能把机器做好吗?” “上帝才知道,”萨拉伊诺回答道,嘴里哼着小曲,整理着新鞋上的绣金缎子翻口,“去年干了两个月,毫无结果,只引起了嘲笑。琐罗亚斯特罗这头笨熊,无论如何都想要飞上天去。老师劝阻他,可是他一味坚持己见。你想想看,这个怪人爬到房顶上去,全身挂满牛和猪的膀胱,像是念珠,以便掉到地上不至于摔坏——他抬起翅膀,先是纵身一跳,被风给刮起来,可是后来却大头朝下跌落下来——直接掉到大粪堆上。那上面很绵软,所以没有摔坏,而他身上那些膀胱全都迸裂了,轰隆一声,像是放大炮一样——甚至附近钟楼上的寒鸦都吓得飞走了。我们这位新的伊卡罗斯 1 两条腿在空中乱蹬,无法从粪堆里爬出来!” 这时,第三个学生塞萨尔·达·谢斯托走进画室,这个人已经不年轻了,蜡黄的脸显出病态来,眼睛聪明而又凶恶。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夹着火腿的面包,另一只手端着一杯葡萄酒。 “呸,真酸!”他皱着眉头,吐了一口,“这火腿像是鞋底子。我真奇怪:一年的俸禄是两千杜卡特 2 ——可是给人吃的却糟糕透顶了!” “您最好是喝别的桶里的,在仓房楼梯底下。”萨拉伊诺说。 “尝过。更糟。你这是什么,又是新置备的?”塞萨尔看着萨拉伊诺那顶考究的猩红丝绒圆形软帽,“我们的经济条件,没什么可说的。猪狗不如的生活!厨房已经快有两个月没买鲜火腿了。马可起誓说,老师一分钱都没有——全都花在这些可恶的翅膀上了,虐待大家——原来钱都扔到这里了!受宠的人得到礼品!丝绒帽!接受他人的馈赠,安得雷亚,你怎么不害羞?列奥纳多先生可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你的哥哥,你已经不小了……” “塞萨尔,”乔万尼说,想要变换一下话题,“前几天您曾答应给我讲讲透视学的一个规则,记得吗?看样子我们无法等待老师了。他一直忙活机器……” “是的,弟兄们,等着瞧吧——我们大家都让这个机器弄得一无所有,若不就是让它滚蛋!非此即彼。记得有一次,老师正在画《最后的晚餐》,可是突然间迷恋上发明制造米兰香肠的新机器——用动物脑子做白香肠。就这样,使徒老雅各的头没有画完,等着做香肠的机器改进了以后再说。他把自己最好的一幅圣母像扔到角落里,而忙于发明自动旋转烤肉机,这种机器烤出来的阉鸡和乳猪特别均匀。从鸡粪里提炼洗衣用的碱液,可是一项伟大的发明!你们相信不——没有任何一种蠢事不会让列奥纳多先生入迷,只要能够让他摆脱开绘画就好!” 塞萨尔的脸痉挛地抽动起来,两片薄薄的嘴唇撇出一丝恶毒的讥笑。 “只是为此上帝才给了这种人以天赋!”他恶狠狠地小声补充道。 三 列奥纳多仍然伏案工作。 一只燕子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在屋里盘旋起来,有时碰到天棚和墙壁;最后落进飞行器的翅膀里,好像是陷进捕鸟器里,在绳子编成的网里扑棱着自己那对小小的翅膀。 列奥纳多走过来,把这个俘虏解救出来,担心把它弄疼,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亲吻了一下它那颗丝绒般的黑色的头,然后把它放到窗子外面。 燕子升高了,欢快地叫着消失在天际。 “多么轻松,多么简单!”他想道,用羡慕的悲哀的眼光目送着它。然后,他以厌恶的目光看了自己的机器一眼,大蝙蝠的翅膀骨架让人感到难受。 在地板上睡觉的那个人醒了。 这是列奥纳多的助手,佛罗伦萨最熟练的机械工匠和铁匠,名字叫琐罗亚斯特罗,或者叫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 他跳起来,擦了擦自己唯一的一只眼睛:另外一只——工作时被熔铁炉里溅出的火星给烫瞎。他身材魁梧,相貌丑陋,但却有一张孩子般纯朴的脸,脸上永远是烟熏火燎的,很像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族的库克洛佩斯。 “完了!”铁匠叹息道,绝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我真混蛋!——我说,师傅,您怎么没有喊醒我?我想,抓紧些,晚上能把左侧的做好,明天早晨好试飞……” “你睡足了,做得很好,”列奥纳多说,“反正这翅膀是不适用的。” “怎么?又不能用?不,师傅,随您的便,我可不想重新做这个机器了。花了多少钱,付出了多少劳动!又都化为泡影!还得怎么样?有了这样的翅膀还不能飞吗!不仅仅是我,就是一头大象都能给带动起来!您瞧着吧,师傅。让我们再试一次——呶,在水上也好——万一摔下来,也只不过是洗个澡罢了,我会游泳,像鱼一样,怎么都淹不死!” 他合起双手,做出祈求的样子。 列奥纳多摇着头。 “忍耐一下,朋友。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时间。以后……” “以后!”铁匠呻吟道,差一点儿没有哭起来,“为什么不是现在?我敢保证,上帝如能开恩——我就能飞起来!” “你飞不起来,亚斯特罗!这里是数学问题。” “我本来就知道!让您的数学见鬼去吧!只能让人困惑。我们辛苦了多少年!心痛啊。每一只愚蠢的蚊子、蛾子、苍蝇,上帝宽恕吧,可恶的,吃屎的东西,也都会飞,可是人却像是蛆虫,只能爬行。这难道不让人懊丧?还等个什么劲儿?这不就是翅膀!一切都准备好了——让上帝保佑平安,拿过来一扇动,就起飞了——人人都要看我!”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的脸容光焕发了。 “师傅,啊,师傅?我对你说什么呢?我做了一个梦。奇妙的梦!” “又飞翔了?” “是的。正是这样。你听着好了。我好像是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满屋是人。大家都看我,用手指着我,哈哈大笑。呶,我想,现在要是不飞翔——那就很不好。我往高处一蹿,尽力扇动两只手臂,于是就腾空而起。起初很艰难,仿佛是肩上压着一座大山。可是后来越来越轻松——我飞到高处,差点儿没有把头撞到天花板上。大家都喊:看哪,看哪——飞起来了!我直接奔向窗户——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我可真开心,笑着,心想:为什么以前不会飞?是忘了,还是怎么的?这本来很简单!什么机器都不需要!” 四 从楼梯上传来号哭、谩骂和迅捷的脚步声。门开了,跑进一个人来,只见他那火红色的头发竖立起来,布满雀斑的脸涨得通红。这是列奥纳多的学生——马可·多乔内。 他拽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的耳朵,一边骂一边打他。 “主让你过个倒霉的复活节,坏蛋!我用棍子把你的喉咙穿透,恶棍!” “为的是什么,马可?”列奥纳多问道。 “请您开恩,先生!他偷了两个银扣环,每个值十佛罗伦 3 。一个已经抵押出去,掷骰子把钱赌输了,另一个缝在自己衣服里面,撕开里子——我在里面找到了。我本来想要规规矩矩地拽着头发把他拖来,可是他却把我的手给咬出血了,这个鬼东西!” 他又气愤地抓住孩子的头发。 列奥纳多保护孩子,把他拉过来。于是马可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他在家里履行管理员的职责——叫道: “给您钥匙,先生!我够了!我不能跟恶棍和小偷生活在同一栋房子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呶,安静,马可,安静些……我狠狠地惩罚他。” 学生们从画室的门往里面看。他们中间挤着一个胖女人——厨娘玛杜琳娜。她刚从市场回来,菜篮子里装着葱、鱼、很粗的紫茄子和纤维很多的荷兰芹。她看见这个小小的罪犯,挥动起手来,爆豆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仿佛一粒粒干豌豆从破口袋里撒落出来。 塞萨尔也说话了,对于列奥纳多容忍在家里有这么个“异教徒”表示惊奇,因为没有任何毫无意义的和残酷的胡作非为是雅各波所不能干得出来的:前几天用石头打断了看家的老狗法贾诺的腿,把马厩里的燕子窝给洗劫一空,大家都知道,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扯掉蝴蝶的翅膀,欣赏它们受苦。 雅各波没有离开老师,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对头,好像是一只被捕获的小狼。那张好看的但很苍白的脸表情麻木。他没有哭,但是遇到列奥纳多的目光,他那双凶恶的眼睛露出怯懦的祈求的神色。 玛杜琳娜大喊大叫,要求把这个小鬼头痛打一顿:否则他要骑到大家的脖子上来,让人不得安生。 “静一些,静一些!别说话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列奥纳多说,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沮丧表情,对于家庭的暴动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塞萨尔笑了起来,小声地嘀咕着,感到幸灾乐祸。 “看着都恶心!优柔寡断!连一个小孩伢子都对付不了……” 等到大家都吵闹够了,逐渐散去以后,列奥纳多把贝特拉菲奥叫过来,亲切地对他说: “乔万尼,你还没有看见过《最后的晚餐》。我现在要到那里去。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学生高兴得涨红了脸。 五 他俩来到院子里。中央有一眼井。列奥纳多洗了脸。他虽然已经两夜没有睡觉了,但仍然感到精神饱满,朝气蓬勃。 这一天下雾,没有风,光线苍白,好像是在水下;画家最喜欢在这种天气作画。 当他俩站在井沿上的时候,雅各波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自制的树皮小盒。 “列奥纳多先生,”孩子胆怯地说,“这是给您的……”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只见盒底上有一只大蜘蛛。 “好不容易才捉到,”雅各波解释说,“钻到石头缝里去了。在那里待了三天。这个毒虫!” 孩子的脸突然活跃起来。 “吃苍蝇那股劲头可真够瞧的!” 他捉住一只苍蝇,扔进盒子里。蜘蛛马上向猎物奔过去,用毛茸茸的爪子抓住,这个牺牲品还在挣扎,可是嗡嗡声却越来越微弱了。 “在吸,在吸!您看。”孩子小声说,感到是一种享受,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他的眼睛燃起残忍的好奇的火光,嘴角颤抖着露出不明显的笑容。 列奥纳多也弯下身来,观看这只怪模怪样的昆虫。 乔万尼突然觉得他们二人的脸上掠过共同的表情,虽然画家与孩子中间有一道鸿沟,可是他俩在对可怕事物的好奇上却走到一起来了。 苍蝇被吃完了,雅各波小心谨慎地关上盒盖,说道: “我给您放到桌子上去,列奥纳多先生——也许您还要看看。它跟别的蜘蛛打架才可怕呢……” 孩子想要走开,可是又停下了,抬起眼睛,露出祈求的目光。他的嘴角耷拉下来,颤动着。 “先生,”他庄重地小声说,“您别生我的气!呶,怎么办——我主动离开吧,我早就想过,应该离开,但并不是为了他们——他们说些什么,我毫不在乎——而是为了您。我知道,我让您厌烦了。只有您一个人是善良的,他们都很凶恶,跟我一样,只不过他们会装,可是我不会……我要走了,将独自一个人。这样更好些。只是请您原谅我……” 男孩长长的睫毛里闪着泪花。他低下头,重复一遍,声音更小了: “请原谅,列奥纳多先生!我把小盒送去。让它留给您做个纪念吧。蜘蛛能活很长时间。我求亚斯特罗喂养它……” 列奥纳多把手放在孩子的头上。 “你上哪儿去,孩子?留下来吧。马可会原谅你的,我也不生气。去吧,今后尽量不给任何人做坏事。” 雅各波沉默地看了看他,那双大眼睛表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流露出来的不是感激,而是惊奇,几乎就是惊恐。 列奥纳多向他微微一笑,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仿佛是猜到了这颗心灵的奥秘——这颗心灵是被大自然造就成邪恶的,但在邪恶中却是无辜的。 “到时候了,”老师说,“我们走吧,乔万尼。” 他俩走出大门,马路上不见人影,在果园、菜园和葡萄园的篱笆中间向着圣恩玛丽亚修道院走去。 六 贝特拉菲奥近来很难过,因为不能按照谈妥的条件逐月给老师缴纳六个佛罗伦的学费。叔叔跟他吵翻了,一分钱都不给他。乔万尼从贝内德托那里拿了一些钱,交了两个月的学费。可是修士再也没有钱了:他把最后的几个钱都给了他。 乔万尼想要请求老师原谅。 “先生,”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开始怯懦地说,“今天是十四号,根据规定的条件我应该在十号交学费。我非常不好意思……可是我总共只有三个佛罗伦。也许您同意等一等。我很快就能弄到钱。梅鲁拉答应让我抄写……” 列奥纳多惊奇地看了看他: “你说什么,乔万尼?上帝保佑你!你说这种话怎么不害羞呢?” 只见学生的脸色很窘迫,脚上那双旧皮鞋上很笨拙地补了补丁并且由于绽线而裂开口子,看起来很寒酸,衣服也穿得很旧了——根据这一切,他明白了,乔万尼非常拮据。 列奥纳多现出阴郁的神色,谈起了别的事情。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漫不经心地,好像是心不在焉地摸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枚金币,说道: “乔万尼,我求你到店铺去给我买点儿绘画用的蓝纸,二十张吧,还有一包红粉和艾鼬骨。给你,拿去。” “这是一杜卡特。买东西只需要十个索利多 4 。找回来的钱我给您送来……” “不用送来。你来得及。关于钱的事,你以后永远也不要想了,听见了吗?” 他转过身去,面对着这条笔直的通航大运河,只见两岸各有一排落叶松伸向远方,他指着晨雾中树的轮廓,说道: “你注意到了吗,乔万尼,绿树在薄雾中呈现出浅蓝色,而在浓雾中则是淡灰色。” 他还就各种不同的阴影谈了一些见解,云彩投到夏天覆盖着绿叶的山冈上的影子不同于冬天投到没有叶子的山冈上的影子。 然后,他又转过身来,对学生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把我想象成一个守财奴。我正准备争取赎回一项抵押,这你猜对了。当初我和你谈到每月的学费时,你也可能注意到了,我对一切都问得很详细,多少钱,何时交,由谁给支付,并且把这些都一一记在笔记本里。然而,你可看到?你应该了解,我的朋友,我有这种习惯,也许是来自我父亲,他叫皮埃罗·达·芬奇,是个公证人,一向有板有眼,是个最一丝不苟的人。可是这种习惯对于我却没有任何好处。你相信吗,我记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有时再看看,自己也觉得好笑!我能准确地说出,一支鹅毛笔多少钱,给安得雷亚·萨拉伊诺买丝绒做新帽子花了多少钱,可是数千杜卡特都干什么用了,我却一无所知。你要往前看,乔万尼,不要留意这种愚蠢的坏习惯。如果你需要钱,你就拿吧,你要相信,我会给你的,就像父亲给儿子钱那样……” 列奥纳多面带笑容,看了看他,学生的心立刻变得轻松和愉快了。 他俩经过一座花园,只见里面有一棵奇形怪状的低矮的桑树,老师指着这棵桑树对学生说,不仅每一棵树,而且每一片叶子——其形状都是独一无二的,在自然界中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不重现,就像每个人一样——各有各的面孔。 乔万尼心想,他谈起树来是这样善良,就跟他刚才谈到自己的苦恼时一样,老师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如此关注,他把这种关注用在自然界上来,便使自己的观点具有了洞察一切的特点。 墨绿色的桑树林后面是一片肥沃的平原,位于平原上的多米尼克派圣恩玛丽亚修道院已经历历在目,只见在天上的白云下面有一栋粉红色的砖房,伦巴第式的球形圆顶上装饰着许多陶塑——这是布拉曼特 5 青年时期的作品。 他俩走进修道院的食堂。 七 这是一个长方形大厅,墙壁粉刷成白色,光秃秃的,天棚上深色的木梁伸延到纵深处。散发着温暖的潮湿、乳香和常年做素食而产生的油烟味。一进门,靠着窗间墙放着一个不大的餐桌,是供修道院院长进餐用的。它的两侧各排列着一长排修士们用餐的狭窄的桌子。 寂静无声,就连苍蝇在积满灰尘的窗户玻璃上嗡嗡飞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从修道院的厨房里传来说话声、敲击铁锅的声音。 食堂的深处,对着修道院院长餐桌的墙上挂着灰色的粗糙的帷布,前面搭着一个脚手架。 乔万尼猜到了,在这帷布后面就是老师已经画了十二年多的那幅作品——《最后的晚餐》。 列奥纳多登上脚手架,打开一个木箱,那里面放着各种草图、纸板、画笔和颜料,拿出一本破旧的拉丁文的书,书的天地上写满批注,他把书递给学生,说道: “读读《约翰福音》第十三章。” 然后把帷布揭开。 乔万尼看着,第一眼就觉得在他面前的不是画在墙上的画,而是实际存在的空间,是修道院食堂的延伸——仿佛是在揭开的帷布后面展现出另外一个房间,因此天棚上横的和竖的木梁也都伸到那里面去了,在远处形成焦点,这间新的食堂几乎也跟修士们的食堂一样平常,只是铺着地毯,更舒适和更加神秘,从这里的三扇窗户可以看到锡安山的蓝色峰巅,白天的光线与山巅上空黄昏时分的光线融汇在一起。画面上画的长方形桌子,很像修士们进餐的那些桌子:同样的桌布,带着细细的条形花纹,边上打着大小不等的方形褶痕,仿佛是还有些湿,刚从修道院的仓库里拿来,杯子、盘子、刀子、装着葡萄酒的容器也都是一样的。 于是他读了福音书: 逾越节以前,耶稣知道自己离世归父的时候到了,他既然爱世间属于自己的人,就爱他们到底。 吃晚饭的时候(魔鬼已将出卖耶稣的意思,放在西门的儿子加略人犹大心里),耶稣心里忧愁,就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出卖我。 门徒们彼此对看,猜不透所说的是谁。 有一个门徒,是耶稣所爱的,侧身挨近耶稣的怀里。 西门彼得点头对他说,你告诉我们,主是指着谁说的。 那门徒便就势靠着耶稣的胸膛,问他说:“主啊,是谁呢?” 耶稣回答说:“我蘸一点饼给谁,就是谁。”耶稣就蘸了一点饼,递给那个加略人西门的儿子犹大。 他吃了以后,撒旦就入了他的心。 6 乔万尼抬起眼睛看画。 门徒们的脸洋溢着生命力,他仿佛是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看到了他们心灵的深处:世上正在发生的事——恶的产生,主将因此而死亡——他们对这一切既不理解又感到可怕,因此心情异常气愤。 特别让乔万尼感到惊诧的是犹大、约翰和彼得。犹大的头部还没有画完,只画了他的身体,略略向后仰着,已经勾勒出来:痉挛的手指攥着装有银币的钱袋,他因手的偶然动作而打翻了盐瓶——咸盐撒了出来。 彼得在盛怒中迅速地从他后面跳起来,右手抓住刀子,左手放在约翰的肩上,好像是在问耶稣所喜爱的那个门徒:“谁是出卖者?”——他已经年老,满头银发,怒火冲天,渴望着建立功勋,他明白了老师的痛苦和死亡之不可避免,惊呼道:“主啊,我为什么现在不能追随你而去?我要为你而牺牲自己的生命。” 离基督最近的是约翰:他的头发柔软如丝,上面的部分是平滑的,下部是卷曲的,眼帘由于睡意而沉重下垂,双手顺从地交叉着,脸呈椭圆形——他身上的一切都流露出天堂的宁静和明朗。他作为门徒之一,并没有痛苦,没有害怕,没有发怒。在他身上应验了老师的话:“使他们都合而为一,正如你父在我里面,我在你里面。”7 乔万尼一边看一边想: “列奥纳多原来是个这样的人!可是我还怀疑过,差一点儿就相信诽谤谗言。创造出这幅画的人,是个不信神的人吗?有谁比他更接近基督呢!” 老师用画笔轻轻地涂着约翰的脸部,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炭,企图勾画耶稣脸的轮廓。 可是毫无结果。 这个头他已经考虑十年了,但仍然还是不能勾出轮廓来。 现在跟平时一样,画家站在画前,面对着那个应该出现但不能出现主的面容的空白处,感到无能为力和困惑不解。 他扔掉炭块,用海绵擦去轻微的炭痕,然后站在画前陷入沉思,他经常进行这种沉思,有时持续数个小时。 乔万尼登上脚手架,蹑手蹑脚地走近他,看见列奥纳多的面孔阴沉而紧张,仿佛是苍老了,表现出顽强的思索,类似于绝望。可是他遇到学生的目光,则欢迎地说: “你说些什么,朋友?” “老师,我能说些什么呢?这——美妙绝伦,比世上现有的一切都美。除了您以外,任何人都没有理解。最好是不说。我不会说……” 他的声音颤抖了,饱含着泪水。他轻轻地补充道,好像是害怕: “我还在想,还不明白:犹大的脸在这些人的脸里面应该是什么样的?” 老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画在纸片上的草图,给他看。 这是一张令人生畏的脸,但却不拒人千里,甚至不是凶恶的——只是充满无限的哀伤和痛苦。 乔万尼把它与约翰的脸相比较。 “是的,”他小声地说,“这是他!关于他,《圣经》里说‘撒旦进入了他的心’,他也许比所有的人都知道得更多,可是却接受这个字眼‘使他们都合而为一’,他自己想要独自一人。” 这时,塞萨尔·达·谢斯托带着一个穿着烧炉工服装的人走进食堂。 “我们终于把您找到了!”塞萨尔叫道,“到处都找遍了……公爵派人来有要事,老师!” “可否有劳大人到宫里去一趟?”烧炉工很尊敬地补充道。 “发生了什么事?” “糟了,列奥纳多先生!澡堂里的水管不好使,不凑巧的是今天早晨公爵夫人刚刚进去沐浴,女仆出来到隔壁房间拿衣服,热水水龙头的柄坏了,公爵夫人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水止住。幸亏她及时地从汤池里出来了,差一点儿被开水烫伤,她大发雷霆。管理员安布罗乔·达·菲拉里先生抱怨说——已经不止一次向大人您禀报过水管不管用的事……” “胡说!”列奥纳多说,“你看,我正在忙着。去找琐罗亚斯特罗。他有半个小时就会修好。” “无论如何都不行,先生!不把您请去,交不了差……” 列奥纳多不理会他,想要重新开始工作。可是看着应该画耶稣头的那块空白,懊恼地皱起眉头,把手一挥,好像是突然明白了,这一次将一无所成,于是锁上颜料箱子,从脚手架上走下来。 “那好,我们走吧,反正是如此!乔万尼,你到城堡的大院子来找我。塞萨尔会送你来。我将在马的附近等你们。” 他所说的“马”是已故公爵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的纪念碑。 乔万尼感到惊奇的是,老师没有回头看一眼《最后的晚餐》就跟着烧炉工修理公爵澡堂里的水管去了,好像是为找到停止画画的借口而高兴。 “怎么?看不够吧?”塞萨尔对贝特拉菲奥说,“也许它真的美妙绝伦,当你还没把它品透的时候……” “你想要说什么?” “不,随便说说……我不想让你失望。也许你自己就会看得出来。呶,再会——你自我陶醉吧……” “我请求你,塞萨尔,把你所想的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请便。只是得说好,以后你可不要生气,别因为我说了真话而埋怨。况且你想要说什么,我全都知道,我并不想争论。当然,这是一幅伟大的作品。任何一位大师都不曾如此深刻地了解解剖学、透视学、光与影的法则。那还用说!全都是写实的——脸上的每个皱纹,桌布上的每个褶痕都跟真的一模一样。可就是没有活的灵魂。没有神,而且以后也不会有。一切都是死的——内里,心灵是死的!你只要仔细看看,乔万尼,就会发现多么工整的几何图形,几个三角形:两个静观的,两个积极的,焦点集中在基督身上。你看这右侧,这是个静观的三角:约翰身上是绝对的善,犹大身上是绝对的恶,彼得身上是分辨善与恶,公正。那边是个积极的三角:安得烈、小雅各、巴多罗买。中心的左侧又是一个静观的三角:腓力的爱、大雅各的信仰、多马的理性又是一个积极的三角。几何学取代了灵感,数学取代了美!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经过理性的权衡和咀嚼,经受了考验,用秤称过,用两脚规测量过。在神圣的外表下面——是亵渎神明!” “噢,塞萨尔!”乔万尼说,带着轻轻的指责语气,“你可是太不了解老师了!你为什么如此……不爱?……” “可是你了解他吗,爱他吗?”塞萨尔把脸迅速地朝着他转过来,带着讥讽的冷笑说。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曾料到的凶狠,乔万尼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你不公正,塞萨尔,”他沉默片刻,补充道,“画还没有画完:基督还没有画出来。” “基督没有画出来。可是乔万尼,你确信他能画出来吗?那好吧,我们等着瞧吧!可是你要记住我的话:列奥纳多先生永远都不能完成《最后的晚餐》,无论是基督还是犹大,都画不出来。因为,你瞧,我的朋友,靠着数学、知识、经验能够得到许多东西,可是不能得到一切。这里需要的是别的。这里是顶峰,他使用上自己的全部科学也攀登不上去!” 他俩走出修道院,朝着城堡的朱庇特城门走去。 “最低限度,塞萨尔,你也许有一点是错误的,”贝特拉菲奥说,“犹大已经有了……” “有了?在哪儿?” “我亲眼看见了。” “什么时候?” “刚才,在修道院里。他拿出草图给我看了。” “给你看了?原来如此!” 塞萨尔看了看他,仿佛很费劲地慢腾腾地说: “怎么样,好吗?” 乔万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塞萨尔什么都没有回答,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 八 他俩走近城堡的大门,只见城墙外面环绕着很深的护城河。他俩经过吊桥,进入南面城墙的一座塔楼。这里阴暗、气闷,像是兵营,散发着面包和粪便的气味。塔楼拱顶的下面回声很响,雇佣兵们使用各种语言讲话、谩骂和发出笑声。 塞萨尔持有通行证。可是乔万尼却是个陌生者,受到怀疑而被检查,他的名字被记入门卫登记簿。 经过第二道吊桥时,他们再次受到检查,然后才走进城堡里面荒凉的院子——被称作“马尔斯战场”的广场。 一座带雉堞的塔楼耸立在他们面前,下面是被称作“死亡壕”的护城河。右侧是荣誉宫的入口,左侧是城堡戒备最森严的部分——名副其实的“鹰窠”。 广场的中央有一个木头脚手架,四周围拢着一些不大的附属建筑物——栅栏和板棚,看来都是仓促建造的,但已经旧得发黑了,有些地方覆盖着灰黄色地衣的斑点。 这些栅栏和脚手架的上面,高高地耸立着一座称作“巨型雕塑”的泥胎,高达12肘,人像骑在一匹马上——这是列奥纳多的雕塑作品。 大马是用深黄色的黏土雕成的,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特别醒目:只见它两只后腿直立,蹄下踩着一个军人;胜利者举着公爵权杖。这就是伟大的雇佣兵队长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 8 ,冒险的追求者,为了金钱而出卖了自己的鲜血——他是个半兵半匪。他作为一个贫穷的罗马涅农民的儿子,出身于平民,如狮子般凶猛,如狐狸般狡猾,靠着为非作歹、建功立业和卓越的智慧而达到权势的顶峰——死于米兰大公爵的宝座上。 苍白的阳光落到巨型雕塑上。 乔万尼在那肥胖的双下颏的皱纹里,在那双令人生畏的凶恶锐利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头吃饱了的野兽的和善安详。他在纪念碑的底座上看到了列奥纳多亲手在绵软的黏土上刻的两行诗: Expectant animi molemque futuram, Suspiciunt:fluat aes;vox erit:Ecce Deus! 灵魂预感到伟大的未来: 铜将熔化;一个声音:这是神! 他感到惊诧的是最后两个词:Ecce Deus!(这是神!) “神。”乔万尼重复道,望着巨型泥塑和被胜利者斯福尔扎的马蹄践踏的牺牲者,想起了圣恩玛丽亚修道院寂静无声的食堂、锡安山蓝色的峰巅、约翰脸上天神般的美以及静悄悄的最后的晚餐,那是个神,但可以说他:Ecce homo!(这是人!) 列奥纳多向乔万尼走来。 “我的工作完了。走吧。否则又要给传进宫去:那里好像是厨房里烟囱冒烟。趁着没有被发现,得快些溜掉。” 乔万尼一声不响地站着,低垂下眼睛,脸色苍白。 “请原谅,老师!我想了,但不明白,您怎能在同一个时期里同时创作这个巨型雕塑和《最后的晚餐》?” 列奥纳多惊奇地看了看他,但表情很和善。 “你有什么不明白?” “噢,列奥纳多先生,难道您自己没有看见?这不能——同时……” “相反,乔万尼。我想,二者相互促进:关于《最后的晚餐》一些好的想法,正是我在进行这个巨型雕塑的时候产生的,或者相反,我在修道院里往往喜欢构思纪念碑。这是一对孪生子。我是同时开始这两项工作的——也将同时结束。” “同时!这个人和基督?不,老师,不可能!”贝特拉菲奥惊叫道,他不会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感觉到他的心由于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而愤怒,他重复道: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老师说。 乔万尼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遇到列奥纳多平静而又困惑的目光,明白了,什么都不能说,反正——他不会明白。 “当我观看《最后的晚餐》时,”贝特拉菲奥想道,“我觉得我了解了他。可是我现在又什么都不明白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自己的心里对这二者中的哪一个说:这是神?要么塞萨尔是正确的,在列奥纳多的心里没有神?” 九 夜间,大家都入睡了,乔万尼受到失眠的折磨,来到院子里,坐到台阶旁葡萄架下的长椅上。 院子是四方形的,中央有一眼井。乔万尼的身后是房子的墙壁;他的对面是马厩;左侧是石头院墙和通向大路的院门,这条大路是通往韦切利城门的;右侧—— 一座小花园的墙,墙上有一个小门,经常锁着,因为花园的深处有一个单独的建筑物,主人往往独自一人在那里工作,不准任何人进去,只有亚斯特罗例外。 夜静悄悄的,温暖而潮湿,令人气闷的雾使月光变得朦胧。 有人敲通向大路的院门。 楼下窗户的护板开了,钻出一个人来,问道: “卡珊德拉小姐吗?” “是我。开门。” 亚斯特罗从房子里走出来,开了门。 一个女人走进院子里,只见她穿着白衣服,在月光下好像有些发绿,如同雾一般。 起初,他俩在大门旁谈了一阵;然后经过乔万尼身旁,但没有发觉他,因为他坐在门上雨遮和葡萄架的阴影里。 姑娘坐到井台的边沿上。 她的脸很奇怪,冷漠木然,仿佛是古代雕像:前额很窄,两道一字形的眉毛,很小的下颏,黄色的眼睛亮晶晶,如同琥珀。但最让乔万尼惊奇的是头发:干枯、蓬松、轻盈,仿佛是单独具有生命——好像是美杜莎 9 的毒蛇,像是黑色的光环,围在头上,在它的衬托下,脸显得更加苍白了,红嘴唇更鲜艳了,黄眼睛更明亮了。 “这么说,亚斯特罗,你也听说关于安杰洛修士的事了?”少女说。 “是的,卡珊德拉小姐。据说他是教皇派来消灭巫术和一切异端邪说的。正如你听说的,人们一谈起宗教裁判官,就感到毛骨悚然。但愿上帝保佑可别落到他们的魔掌中!你得谨慎小心一些。提醒一下你的姑妈……” “她算是我的什么姑妈呀!” “呶,反正是一样,就是你寄居的那位西多尼娅太太。” “铁匠,你认为我们是女巫吗?” “我没有这种想法!列奥纳多先生向我详细地解释和证明了,没有什么巫术,根据自然法则来看,也不可能有。列奥纳多先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相信……” “什么都不相信,”卡珊德拉重复说,“连鬼也不相信?可是相信神吗?” “你别笑。他是个虔诚的人。” “我没有笑。可是,亚斯特罗,你可知道,有些事多么可笑?我听说,宗教裁判官在一个不信神的人那里找到了与魔鬼签订的契约,规定这个人应该根据逻辑和自然法则否定妖魔的存在和魔鬼的力量,为的是使撒旦的奴仆们不受宗教裁判,从而巩固和加强魔鬼王国在人世间的地位。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常说:当魔法师是离经叛道,而不相信魔法是双倍的离经叛道。铁匠,你得注意,可别出卖你的老师——对任何人都不要说他不相信妖法。” 琐罗亚斯特罗起初由于突如其来而不知所措,后来开始反驳,为列奥纳多辩护。可是少女却打断了他的话头: “怎么样,你们的飞行器如何?很快就能做好吗?” 铁匠把手一挥。 “做好?但愿如此!还得从头做起。” “唉,亚斯特罗,亚斯特罗!你倒是很乐意相信这种胡扯!难道你不明白,这些机器只是为了转移视线吗?我猜想,列奥纳多先生早已经飞翔了……” “怎么飞翔?” “就是这样,像我这样。” 他看了看她,陷入了沉思。 “也许你这只是做梦吧,卡珊德拉小姐?” “别人怎么看得见?还是你没有听说过?” 铁匠犹豫地挠着自己的耳后根。 “可是的,我倒是忘了,”她冷笑着继续说,“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什么奇迹都不相信,你们的一切全都靠着机器!” “让它见鬼去吧!这机器都在我这里!”铁匠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 然后,他合拢双手,祈求地说: “卡珊德拉小姐!你知道,我是个正派的人。况且说空话对我也没有好处。等着瞧吧,说不定安杰洛会把你也牵连上。告诉我,我求你啦,把一切都准确地告诉我!” “告诉什么?” “你是如何飞翔的?” “你可真是异想天开!不行——这我可不能告诉你。知道得多,老得快。”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过了好半天才小声补充道: “有什么可说的?做就是了!” “需要什么呢?”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知道咒语,有一种草药,用它涂在身上。” “你有吗?” “有。” “你也知道咒语吗?” 姑娘点了点头。 “我也能飞吗?” “你可以试试。你会看到这比机器好!” 铁匠的独眼燃起了希望之火。 “卡珊德拉小姐,把你的草药给我一些!” 她笑了起来,声音很小,但很奇怪。 “你可真是个怪人,亚斯特罗!你刚才还把魔法的奥秘叫作愚蠢的妄想,可是现在却突然相信了……” 亚斯特罗低下头,脸上露出悲哀的和倔强的表情。 “我想要试试。奇迹也好,机器也好——我都不在乎,只要能飞就行!我不能再等了……” 姑娘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 “好吧,上帝保佑你!我可怜你。你要是不能飞翔,怕是真的要发疯了。就这么办吧,我给你些草药,再把咒语告诉你。但有一个条件,亚斯特罗,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我做,卡珊德拉小姐,什么都做!你说吧!” 姑娘指着花园墙后面在朦胧的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房顶上湿漉漉的瓦盖。 “让我到那上面去。” 亚斯特罗脸色阴沉了,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你想要干什么都行,唯有这个不行!” “为什么?” “我已经做了保证,不放任何人进去。” “你自己进去过吗?” “进去过。” “那里有什么?” “任何秘密都没有。真的,卡珊德拉小姐,没有任何有趣的东西,譬如机器、仪器、书籍、手稿,都没有,只有一些少见的花草、动物、昆虫——是旅行家们从远处给他带来的。还有一种树,有毒……” “怎么有毒?” “就这样,做试验用的。他为了研究毒性对植物的作用,把这棵树毒化了。” “亚斯特罗,我求求你,关于这棵树你知道些什么,全都讲给我听听。” “没什么好讲的。早春的时候,它的汁液最充足,在树干上钻一个小洞,一直钻到树心,然后插进一根空心的长针,就滴答出一种汁液。” “奇怪的试验!这是棵什么树?” “桃树。” “呶,怎么样?果实也有毒吗?” “等熟了的时候,就有毒了。” “能看出来是有毒的吗?” “不,看不出来。因此他才不放任何人进去:果实很好看,很诱人,吃了就得死。” “钥匙在你手里吗?” “在我这儿。” “把钥匙给我,亚斯特罗!” “你说什么,卡珊德拉小姐!我已经对他发誓了……” “给我钥匙!”卡珊德拉重复道,“我今夜就让你飞翔,听见了吗——今夜!你瞧,这就是草药。”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让他看。只见里面装着深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有些发亮。她凑近他的脸,妩媚地小声说: “你怕的是啥,蠢货?你自己也说没有任何秘密。我们只不过是进去看看……好啦,给我钥匙!” “你饶了我吧!”他说,“反正我不能放你进去,我也不要你的草药了。你走吧!” “胆小鬼!”姑娘轻蔑地说,“你不会知道秘密的,现在我看出来了,他是个巫师,像骗小孩子一样,骗你……” 他沉默不语,闷闷不乐地转过身去。 姑娘又走到他面前: “好啦,亚斯特罗,不用了。我不进去。你只把门打开,让我瞧一眼……” “你不进去吗?” “不进去,只开开门让我看看。” 他掏出钥匙,开开了门。 乔万尼轻轻欠起身来,在围着围墙的花园深处看见一棵普通的桃树。可是在白蒙蒙的雾中,在暗淡的月光下,他觉得这棵树让人感到不祥,像是个幽灵。 姑娘站在门口,贪婪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向前迈出一步,想要走进去。铁匠制止了她。 她挣扎着,溜出了他的双手,像是一条蛇。 他把她推开,差点儿没把她推倒。可是她立刻挺直身子,眼睁睁地看着他。她的脸很苍白,仿佛是死人的脸,凶恶,让人害怕:这一瞬间,她的确像是个女巫。 铁匠终于把花园的门锁上,没有向卡珊德拉告别,走进屋里去了。 她目送着他。然后迅速地从乔万尼身边走过去,溜出大门,走上通往韦切利城门的大路。 一片寂静,雾更浓了。一切都消失和融化在雾中了。 乔万尼闭上眼睛。在他面前,好像在梦中似的,出现了那棵可怕的树,湿漉漉的叶子上沾着沉甸甸的水珠,朦胧的绿色月光洒在毒果上——他想起了《圣经》里的话: 神吩咐他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 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10 注解: 1伊卡罗斯,古希腊传说中能工巧匠代达洛斯之子,父亲给他用蜂蜡、羽毛做成双翼,他腾空飞起,可是由于飞得过高,太阳把蜂蜡晒化,伊卡罗斯落海而死。 2杜卡特,古代威尼斯金币。 3佛罗伦,古代佛罗伦萨的金币或银币。 4索利多,古代意大利的铜币,等于二十分之一里拉。 5多纳托·布拉曼特(1444—151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师,早期寓居伦巴第,与达·芬奇一起对米兰的艺术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6《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一至二十七节。 7《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七章第二十一节。 8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1401—1466),原为佛罗伦萨雇佣兵队长,1450年自立为米兰大公爵,建立了统治近一百年的斯福尔扎家族王朝。 9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三女怪之一,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毒蛇。 10《圣经·创世记》第二章第十六、十七节。 [book_title]第三部 毒果 一 公爵夫人贝雅特里齐每逢星期五洗头并且把头发染成金黄色。染完以后,必定在太阳底下晒干。 为此,在房顶上建造了晒台,周围用栏杆围起来。 公爵夫人正坐在城外斯福尔扎公爵消夏宫房顶的晒台上,忍受着太阳的烤灼,而在这个时间里,就连庄稼人都牵着牛躲到阴影里去了。 她披着一件肥大的白绸披风。头上戴着一顶草帽——遮阳帽,以防止晒黑了脸。染成金黄色的秀发一缕一缕地穿过草帽的圆眼,披散在帽檐上。一个黄皮肤的切尔克斯女奴用安有木柄的海绵把头发蘸湿。一个吊眼梢眯缝眼的鞑靼女人用象牙梳子给她梳理。 染发液是用榛树根五月的汁、番红花、公牛胆、燕子粪、灰色龙涎香、熊爪甲烧成的灰和蜥蜴熬的油制作的。 一旁的三脚架上支着一个类似于炼金术士用的长脖曲颈甑,下面的火焰由于阳光而发白,几乎是难以察觉,玫瑰色的肉豆蔻水加上贵重的灵猫香、翠菊酯,在甑里翻滚沸腾,公爵夫人亲自观察掌握火候。 两个使女汗流满面。甚至公爵夫人在室内豢养的巴儿狗,在这炎热的晒台上都找不到安身之地,责备地对着女主人眯缝起眼睛,喘着粗气,耷拉着舌头,对于顽皮的猴子的挑衅,也不像平时那样唔唔地叫。猴子对于炎热倒是满不在乎,跟那个捧着珍珠镶框的镜子的阿拉伯孩子一样。 贝雅特里齐总是面孔庄严凝重,动作平稳流畅,这对于她的显赫身份来说是相宜的,可是尽管如此,仍然很难相信她年方十九,结婚已经三年,有了两个孩子。面部丰满而带有稚气,脖颈纤细,下颏圆润,两片厚嘴唇总是严肃地紧闭着,略略有些噘起,显出任性来,胸部扁平,动作笨拙,时快时慢,几乎像个男孩,从这一切可以看出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学生来,性情乖僻,缺少自控能力,过分活跃,自尊心很强。与此同时,她那双褐色的眼睛又很刚毅,明亮,像冰块一样,显露出老谋深算的智慧。当年最有眼光的国务活动家之一,威尼斯大使马里诺·萨努托在秘密信函中让长老议会相信,这个政界的小姑娘是个真正坚毅的人,比她的丈夫洛多维科公爵更有心计,这位公爵在一切方面都听从自己的妻子,这就做对了。 巴儿狗气哼哼地嘶哑地吠叫起来。 很陡的楼梯把晒台跟更衣间和盥漱室连接起来,一个身穿深色守寡服的老太婆从楼梯走上来,气喘吁吁,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她一只手拨拉着念珠,另一只手拄着拐棍。如果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甜腻腻的笑容和像老鼠一样的贼溜溜的眼睛,她脸上的皱纹也许会显得令人敬重。 “噢——哈,上了岁数就是不中用啦!好不容易才爬上来。愿上帝给殿下一副健康的身板儿。” 她奴颜婢膝地从地板上拾起梳妆披风的一角,把嘴唇贴了上去。 “啊,西多尼娅太太!怎么样,可做好啦?” 老太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心包裹和塞紧盖子的小玻璃瓶,只见里面装着混浊的乳白色液体——把野茴香、天冬草根、白百合蒜头根放在驴奶和红山羊奶里浸泡而成。 “还得在热乎的马粪里放上两天。不过,没关系——我想,这样也发好了。每次洗脸前,让下人用毡子过滤一些出来。抹到软和的鸡蛋奶油面包上,在脸上来回擦,擦的时间恰好念完三遍《吾侪信奉》祈祷词。擦过五个星期,一切黑斑黑点保证蜕得不留痕迹。治疖子粉刺也有奇效。” “你听着,老太婆,”贝雅特里齐说,“这种洗面奶里头也许又有巫婆们实施魔法时常用的那些污秽的东西,例如蛇油啦,鸡冠鸟血啦,用锅焙干的蛤蟆粉啦,就像你前几天给我送来的除黑痣毛的药膏似的。要是有的话,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没有,没有,殿下!您不要相信人们胡说八道。我性情直率,从不骗人。不过殿下说的也是,有时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的行不通:譬如说尊敬的安杰利卡夫人去年整整一个夏天用公狗尿洗头,为了不秃顶,还得感谢上帝,真就治好了。” 然后,她伏在公爵夫人的耳朵上,讲起城里的新闻来:盐务总监年轻的妻子——美丽的菲利贝塔夫人背叛了丈夫,跟一个外来的西班牙骑士寻欢作乐。 “啊,你这个老皮条匠!”贝雅特里齐半开玩笑地用手指威胁着说,显然对这种流言蜚语感到津津有味,“这个不幸的女人就是你给勾引的……” “算了吧,殿下,她怎能算是不幸!像小鸟一样欢畅——兴高采烈,每天都对我感激不尽。她说,真的,我现在才体会到丈夫和情夫的亲吻有多么大的区别。” “可是罪孽呢?难道她不受良心的折磨?” “良心?您瞧,殿下,尽管修士和神父们反对,可是我认为偷情的罪孽,在各种罪孽中是最自然的。只要有几滴圣水,就足以把它洗净。况且,菲利贝塔夫人虽然背叛了丈夫,但如常说的那样,对他却是投桃报李,纵然不能完全赎罪,起码是在上帝面前大大减轻了他本人的罪孽。” “莫非她丈夫也有罪?” “准确的我说不清。但他们都是一路货,因为,我推测,世上没有一个当丈夫的不认为哪怕只有一只手也比只有一个妻子好。” 公爵夫人哈哈大笑起来。 “啊,西多尼娅太太,你可真是让人气不得恼不得!你从哪儿弄来这些词儿?” “但愿您能相信我这个老太婆——我说的一切,都是神圣的真理!我在良心这种事情上能够分辨清什么是稻草,什么是大树……春桃秋菊,物各有时。我们老姐妹年轻时没有尽情地饮用爱情的美酒,到了老年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发起议论来,像是一位神学硕士!” “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女人,不过说的都是实在话,殿下!风华正茂的青春在人的一生里只有一次,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上帝宽恕,还有个鬼用?难道只好去看守壁炉里的灰烬,把我们撵到厨房去跟猫一起打呼噜,数豌豆粒和烤盘?常言道:好汉狼吞虎咽,老太婆噎死无怨。美人没有爱情——就跟做弥撒不唱《吾主吾父》的赞美诗一样,而丈夫的温存就跟修女的游戏一样单调无聊。” 公爵夫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什么?再重复一遍!” 老太婆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可能是心想这些胡诌已经让她够开心的了,于是又伏在她的耳朵上嘀咕起来。 贝雅特里齐不再笑了。 她做了一个手势。女奴们回避退下。只有那个阿拉伯孩子留在晒台上:他不懂得意大利语。 她们头上的天空静悄悄白蒙蒙的,仿佛是由于炎热而死气沉沉。 “可能是胡说吧?”公爵夫人终于说,“就是胡说八道,也无关紧要……” “不,夫人!我亲自耳闻目睹。别人也会告诉您。” “人很多吗?” “一万多。帕维亚城堡前广场上水泄不通。” “你听见什么了?” “当伊萨贝拉夫人抱着小弗兰切斯科走到凉台上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举手挥舞着帽子,许多人哭了。高呼:‘万岁,阿拉贡的伊萨贝拉,吉安-加莱亚佐!万岁,米兰的合法君主,爵位继承者弗兰切斯科!窃取爵位者该死!’” 贝雅特里齐皱起眉头。 “就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有些话更难听……” “还有什么?你全都说出来,别害怕!” “高喊——夫人,我的舌头不打弯——高喊:‘窃贼该死!’” 贝雅特里齐颤抖起来,不过她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小声问道: “你还听见些什么?” “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向殿下转告……” “快点儿吧!我想要知道一切!” “夫人,您可相信,百姓中间谣传说,大公爵洛多维科·摩罗是吉安-加莱亚佐的摄政和恩人,把侄子监禁在帕维亚城堡里,用雇佣的杀手和暗探把他包围起来。后来开始号叫,要求公爵亲自来见他们。可是伊萨贝拉夫人却回答说,他生病了……” 西多尼娅太太又神秘地伏在公爵夫人的耳朵上小声嘀咕起来。 贝雅特里齐起初很留神地听着,后来气愤地转过身去,大叫道: “你发疯啦,老巫婆!胆大包天!我现在让人把你从晒台上扔下去,就连乌鸦都不收你的尸骨!” 威胁并没有吓住西多尼娅太太。贝雅特里齐也很快镇静下来。 “我才不相信呢。”她说,皱着眉头看了老太婆一眼。 老太婆耸了耸肩膀: “随您的便,可是不相信是不行的……” “请您别忘了,这是怎么做的。”她谄媚地继续说,“他们用蜡做一个小人儿,在右侧给装上一颗心,左侧装上燕子的肾,用针扎,念着咒语,用小人儿当替身的那个人就会慢慢地死去……多么高明的大夫都医治不好……” “闭嘴,”公爵夫人打断她的话,“永远也别跟我讲这种事!” 老太婆又毕恭毕敬地吻了一下梳妆服的一角。 “殿下!您是我的光辉的太阳!我太爱您了——这就是我的全部过错!您可相信,我每一次为了您的健康而向主祷告时都眼含泪水,就像给圣法兰西斯做晚祷时唱赞歌一样。人们说我似乎是巫婆,假如我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那么,上帝会看见,也只是为了满足殿下的需要!” 她若有所思地补充说: “不施魔法也可以。” 公爵夫人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眼,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我经过宫廷花园往这儿来的路上,”西多尼娅太太以漫不经心的口气继续说,“看见园艺工往筐里装上好的桃子:也许是送给吉安-加莱亚佐的礼物吧?” 沉默片刻,她又补充道: “佛罗伦萨画师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花园里,听说也有桃子,非常好看,只不过是有毒的……” “怎么是有毒的?” “对,就是。我的侄女卡珊德拉看见了……” 老太婆又伏在贝雅特里齐的耳朵上喳喳起来。 公爵夫人什么都没有回答,她的眼睛、表情仍然是神秘莫测的。 头发已经干了。她站起来,脱下披风,下到更衣室去了。 这里摆着三个大衣柜。第一个很像金碧辉煌的法衣柜,里面并排挂着84套衣服,这是她婚后三年所缝制的。一些由于镶金饰银和宝石过多而显得臃肿,不用支撑就能立在地上;另一些是透明的,轻薄如蝉翼。第二个柜子里装着带鹰狩猎时用的器具和马具。第三个柜子里面——香水、洗脸和漱口用的水、美肤粉、用珊瑚和珍珠制成的牙粉、数不清的瓶瓶罐罐、曲颈瓶、蒸馏釜、葫芦——女性炼金术实验室的器物应有尽有。房间里还放着几只豪华的箱子,有的外面画着画,有的箍着铁皮。 女仆打开其中的一个,从里面拿出一件没上过身的薄薄的细麻布衬衫,立刻就散发出芳香,因为叠着的衣服里面放着一束束的薰衣草和装着近东鸢尾花和阴干的大马士革玫瑰花粉的丝囊。 贝雅特里齐一边穿衣服,一边跟女裁缝谈论一件新衣的款式,这是她的妹妹曼图亚侯爵夫人伊萨贝拉·德斯特刚刚派信使给送来的。妹妹也是时装的爱好者,因此姊妹俩在衣着打扮上展开了竞赛。贝雅特里齐很羡慕伊萨贝拉的趣味,并且经常效仿她。米兰公爵夫人的一个使臣秘密地向她通报曼图亚的更衣室里又增添了哪些新衣。 贝雅特里齐穿上一件带花衣服,她特别喜欢这件衣服,因为能遮掩她那矮小的身材:面料是带有交叉竖条的绿色丝绒和金线锦缎。紧口袖子上镶着灰色缎带,带有法兰西时兴的开口——从这些“小窗户”露出雪白的内衣,整件衣服上都打着密密的皱褶。头发上罩着一只薄如云雾的纱网,下面编成一条辫子。头上箍着一个细细的额饰圈,上面固定着许多小巧玲珑的红宝石蝎子。 二 她穿衣服花了很长时间,用公爵的说法,花这么多的时间,能够装备一艘驶往印度的商船,可是她本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终于听到远处的号角声和犬吠声,想起来她要去打猎,于是着忙起来。可是,当一切准备停当的时候,她顺路走进自己的侏儒室——开玩笑称之为“巨人室”,是模仿伊萨贝拉·德斯特宫里的玩具小屋而建造的。 椅子、床等家什器具以及楼梯的台阶又宽又矮,甚至小礼拜堂里的祭坛都像玩具似的,学识渊博的侏儒雅纳基主持弥撒时穿的大主教袈裟和戴的法冠都是专门特制的——这一切都考虑到侏儒的身材。 在“巨人室”里,嘈杂声、笑声、哭声、喊叫声不绝于耳,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有时让人毛骨悚然,就像在野兽笼子里或者疯人院里一样,因为在这里生息繁衍着猴子、驼子、鹦鹉、阿拉伯人、傻子、卡尔梅克人、小丑、侏儒、兔子以及别的供人开心取乐的畜生,它们在气闷的不洁净的拥挤的环境中降生、生活和死亡,公爵夫人有时整天在它们中间打发日子,像一个小姑娘似的寻欢作乐。 这一次,她着忙去打猎,顺便来看看,只待一会儿工夫,是想要了解小阿拉伯人南尼诺的病情——他是不久前从威尼斯送来的。南尼诺的皮肤黑到这种程度,用他从前的主人的说法,“想要比他再黑是不可能的”。公爵夫人把他当作活的偶人来玩耍。小阿拉伯人生病了。被赞不绝口的黑皮肤原来并不完全是天生的,黑漆一类的颜料曾经使他的皮肤变黑而且有光泽,如今却逐渐脱落,这让贝雅特里齐非常难过。 昨天夜里,他的病情恶化,人们担心他要死。公爵夫人得悉这一情况以后,十分伤心,认为他即使变白了,她凭着旧的印象,也还是喜欢他。她吩咐尽快给小阿拉伯人洗礼,因为起码不能让他死的时候还是个异教徒。 她下楼梯的时候,遇到自己喜欢的傻女莫尔甘蒂娜,她还不算老,长相也很好看,非常让人开心,用贝雅特里齐的说法,她能让死人发笑。 莫尔甘蒂娜喜欢偷东西:偷了什么东西,就藏到角落里一块破地板底下的耗子洞里,走起路来扬扬得意;如果和蔼地问她:“好孩子,告诉我,藏到什么地方了?”她就会抓起你的手,露出狡猾的样子,把你领过去并且指给你看。如果向她大喊大叫“过来,涉水过河”——莫尔甘蒂娜便不知羞耻,把裙子撩得不能再高了。 她有时犯起傻劲儿来,整天为一个根本不曾有过的婴儿痛哭——哭得人人都厌恶了,便把她锁到仓棚里去。 现在,她坐在楼梯的一角,双手搂着膝盖,均匀地摇晃着,流出痛苦的泪水。 贝雅特里齐走过去,抚摸着她的头。 “别哭了,聪明的孩子!” 傻女抬起天真的灰眼睛,哭得更加伤心了。 “噢,噢,噢!把我那可爱的孩子给抢走了!为的是啥,天主哇?我没对任何人做过坏事。他可是我的安慰呀……” 公爵夫人来到院子里,猎手们在等待着她。 三 在骑手、驯鹰师、驯犬手、马童、少年侍从和宫廷女官前簇后拥之下,公爵夫人骑着一匹贡扎格养马场饲养的膘肥体壮的暗栗色柏柏尔牡马,腰板挺直,威风凛凛,不像是个女人,而像个经验丰富的骑士。 “地地道道的女骑手国王!”摩罗公爵骄傲地想道,走进宫殿前面的长廊去欣赏夫人出巡狩猎。 公爵夫人的马鞍子后面,趴着一头猎豹,还给它穿上绣金的宫廷内侍制服,佩戴着骑士徽章。左手是一只雪白的塞浦路斯鹰,这是土耳其苏丹的礼品,头上戴着一顶金色的小帽,浑身是有光泽的翡翠色,爪子上的串铃发出各种不同的音响,抑扬婉转,如果鹰消失在浓雾中或者沼泽地的草丛中,凭着这铃声就能找到它。 公爵夫人心情愉快,想要无拘无束地哈哈大笑和不顾一切地往来驰骋。回过头来满面春风地看看丈夫,只听他喊道:“小心,这是一匹烈马!”她向自己的随从们做个手势,便与他们相互追逐起来,起初是在大路上,后来到野地里——越过水渠、坑坑洼洼和篱笆。 驯犬手落在后面了。贝雅特里齐带着捕狼大猎犬,跑在所有的人前面,与她并驾齐驱的是宫廷女官卢克莱西娅·克里维利,只见她骑着一匹黑色的西班牙牝马,最欢乐,最勇敢无畏。 公爵在暗中对于卢克莱西娅并非没有兴趣。现在同时欣赏着她和贝雅特里齐,不能决定他更爱这两个人中间的哪一个。但是他为妻子担心。马跳过一个深沟时,他闭上了眼睛,不想看;他喘不过气来。 他责备公爵夫人如此放肆,可是却不能发怒:他怀疑自己缺少肉体的勇气,暗地里为妻子的勇敢而自豪。 猎手们消失在蒂奇诺河岸的柳条通和芦苇荡里了,那里面栖息着大雁和白鹭。 公爵回到一个小巧的办公室。秘书官、主管驻外使团的大臣巴托洛梅奥·卡尔科在那里等着他,以便继续停下来的工作。 四 摩罗坐在高高的安乐椅上,用精心保养的白皙的手抚摸着刮得很光滑的面颊和圆润的下颏。 他那张文雅端庄的脸带有性情直爽、胸襟坦诚的印迹,唯有高明狡猾的政治家才有这种风度。大鹰钩鼻子鼻梁凸起,两片薄嘴唇略略带着曲线,仿佛是经过打磨似的,很有他父亲雇佣兵大队长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的风度。可是,如果说弗兰切斯科,按照诗人的形容,既是一头雄狮又是一只狐狸,那么儿子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仅仅是狐狸的狡猾,而没有狮子的勇猛。 摩罗着一件普通的带花的浅蓝色绸子衣服,留着时髦的发型——梳得很光滑,像是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