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诺博士
[book_author]弗莱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5943
[book_dec]诺博士是一位藏身于牙买加小岛的神秘富商,所有试图接近其小岛的人都无一例外不知所终。在两位英国探员意外失踪后,军情六处特工詹姆斯•邦德奉命前往调查真相。他成功潜入小岛,在漂亮迷人的拾贝女哈妮切利•莱德的协助下,与野心勃勃的诺博士展开正面交锋…… “疯狂,亲爱的邦德先生,那与天赋一样,同为无价之宝。一心几用、三心二意、漫无目的、意志薄弱,这些都是普通人的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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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讯号清晰
6点整,夕阳在蓝山背后投下最后一抹金光,一层紫红色的浅影倾泻在里士满路上,精致的小花园里蟋蟀和树蛙们开始欢快地鸣唱。
除了动物们隐隐约约的鸣叫声外,宽阔而空旷的大街上寂静无声。那些僻静豪宅的主人们——银行经理、公司董事和高级公务员们——5点钟后便已回家,此刻可能正与他们的妻子聊着一天的事,或者是冲个澡,换换衣服。半个小时之后,这条街又会重现生机,挤满了赶着去鸡尾酒会的车辆,但此刻,这一截半里长的高档路段——金斯敦商人们称之为“富豪路”——除了一个静待上演好戏的空空舞台和夜来香的浓郁芳香之外,空无一物。
里士满路是全牙买加最好的街道,它就是牙买加的派克大街、金斯敦宫花园和耶拿大街。“最上层”的人们居住在大道两旁那些宽大的老式住宅里,每一幢都有一到两英亩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种满了从霍普的植物园运来的最好的花草树木。这条长长的、笔直的大道清爽而静谧,远离金斯敦喧闹、俗气而杂乱的城区,尽管它的住户们的钱都是在那儿赚的;而在它上端的丁字路口的另一侧,就是国王官邸的所在,牙买加总督兼总司令和他的家人就住在这里。在牙买加,没有哪条道路的尽头能更胜于此了。
岔路口的东侧是里士满路1号,一幢坚固的两层大楼,两层楼四周都环绕着宽阔的白色游廊。一条碎石小径从路边穿过宽阔的草坪,一路来到立有门柱的大门口;草坪上设有网球场,此刻球场上喷洒器跟平常一样也正在工作着。这幢大楼就是金斯敦的社交圣地。它名为“皇后俱乐部”,经常有人想加入却被拒之门外,很难通融,五十年来它也一直以此为荣。
一个休闲之所却如此顽固,在现代的牙买加不可能长期存在下去。总有一天,皇后俱乐部的窗户会被砸烂,或许甚至会被烧为灰烬,但目前来说,在一个亚热带的岛屿上它仍不失为一处有用之所,管理得很好,员工也很得力,同时还能提供加勒比海最好的美食和美酒。
在一年中的大多数夜晚,在一天中的那个时刻,你都会发现同样的四辆车停在俱乐部外面的路上,它们属于一个桥牌小组,小组准时在5点集合,一直玩到半夜左右。你几乎可以用这几辆车来对表。从它们此刻背靠路缘停放的顺序来看,它们分别属于掌管加勒比防卫军的准将、金斯敦的首席刑事律师和金斯敦大学的数学教授。在这排车的最后,是一辆黑色“阳光·阿尔宾”,它的主人是退役皇家海军中校、加勒比区域指挥官,或者更坦白地说,英国情报局驻当地代表,约翰·斯特兰韦斯。
不到6点15分,里士满路的寂静就被悄悄打破了。三个盲人乞丐从交叉路口的角落转出来,沿着人行道慢慢向那四辆车走去。他们是华裔黑人混血儿,身形强壮,但当他们拖着脚往前走时都佝偻着腰,用手中的白色拐杖击打着路缘。他们排成了一列,第一个人戴着蓝色的眼镜,似乎比其他人视力好一点,他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个锡杯,抵在左手的拐杖的弯钩上,第二个人的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第三个人的右手则搭在第二个人的肩膀上。第二和第三个人的眼睛都闭着。这三个人都衣衫褴褛,戴着脏兮兮的当地巴拿马草制的棒球帽,帽舌很长。他们沿着树荫遮蔽的人行道向那排车慢慢走去,没有说话,除了他们的拐杖发出的轻微的敲击声之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三个盲人本来在金斯敦并不会显得不太协调,因为在金斯敦的大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残疾人,然而在这样一条繁华、安静、空旷的街道上,却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印象。而且,他们竟然都是华裔黑人混血儿也很是奇怪。这种混血并不常见。
棋牌室当中的一张牌桌上,一只晒得黝黑的手伸向绿色的牌池,抓起四张牌,牌被啪嗒一声扔进牌堆里。“一手好牌呵!”斯特兰韦斯说,他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二十分钟就回来。你发牌,比尔,叫点酒,我的跟平时一样。别想着趁我不在玩我一手。我会发现的。”
比尔·坦普勒,也就是那位准将,笑了一声。他摁了一下身边的服务铃,把牌朝自己归拢,说:“抓紧,你个浑球。你老是在别人赢钱的时候让牌冷场。”
斯特兰韦斯已经出门。另外三个人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深色皮肤的服务员进来,他们给自己点了饮料,给斯特兰韦斯点了威士忌和水。
每天晚上6点15分,在他们第二轮牌打到大概一半的时候,都会出现这样一次令人抓狂的中断。准时在这个时间,哪怕一手牌正在进行当中,斯特兰韦斯都要去他的“办公室”去“打个电话”。这让人很是不爽。但斯特兰韦斯是他们四个人中很关键的人,他们也就只好忍了。斯特兰韦斯从没有解释过他到底要打什么“电话”,也没有人问。斯特兰韦斯的工作是“秘密”,也就这样了。他离开很少超过二十分钟,并且他还会给大家买一轮喝的当是为他的缺席做出的补偿。
饮料端上来了,三个人开始谈起了赛马。
事实上,这是斯特兰韦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时刻——此时他必须与摄政公园旁的情报局总部大楼顶层的那台功能强大的发报机进行无线电联络,这是他的任务。每天,当地时间6点半,除非他前一天就预告他将不会发报——比如他在他负责区域内的另一个小岛上有事,或者是得了重病——他都会发出他的每日报告,并接受指令。如果他没能在6点半准时出现,那么,在7点会有第二次呼叫,“蓝色”呼叫,最后,在7点半,还会有“红色”呼叫。如果在那之后他的发报机仍旧保持静默,那就是“紧急情况”,伦敦方面负责领导他的第三小组就会立即开始着手调查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即使是“蓝色”呼叫对一个特工来说也是一个污点,除非他的书面解释无懈可击。伦敦与全世界的无线电联络时间安排是极其紧凑的,哪怕一次额外的呼叫给时间安排带来的细微改变都是危险而麻烦的。斯特兰韦斯从没有过一次“蓝色”呼叫的不光彩记录,更别说“红色”呼叫了。每天晚上准时在6点15分,他都会离开皇后俱乐部,钻进车里,开上十分钟,回到他那幢漂亮的别墅。他的别墅位于蓝山的一个小山头,可以俯瞰金斯敦港的美景。6点25分,他会穿过大厅来到后面的办公室。他会打开门,然后随手关上。特鲁布拉德小姐此时应该已经端坐在伪装的档案室的电台前了。特鲁布拉德小姐表面上是他的秘书,实际上是他的副手,一位前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大副。她会戴上耳机,进行第一次联络,在14兆赫的频率上敲出斯特兰韦斯的呼叫代号WXN。在她优雅的膝盖上会有一个速记本。斯特兰韦斯会坐进她身边的椅子里,拿起另一副耳机,准时在6点28分替换她,等待着空气中突然的寂静,那意味着伦敦的WWW要发出回应了。
这是一套严格的例行程序。而斯特兰韦斯是一个严守例行程序的人。不幸的是,严格的行为规律一旦被敌人发现,它们就是致命的。
斯特兰韦斯是一个瘦高的男人,右眼罩着一个黑色的眼罩,英俊的脸庞上的鹰钩鼻让人联想起驱逐舰的舰桥。他迅速穿过皇后俱乐部镶有桃花心木嵌板的门厅,推开装着纱窗的轻巧大门,跑下三级台阶,来到小径上。
他脑子里没有想什么,除了夜晚清爽的空气带给他感官上的愉悦以及对自己神手摸来三张黑桃的愉快记忆。当然,还有他正在办理的那件案子,两周前M漫不经心地告诉他的一件事,一件奇怪而复杂的事。这件事目前进展情况不错。一个偶然打入华人圈子的眼线发挥了作用。一些捉摸不透的环节已经渐渐清晰起来,尽管目前来看它们只是一些最细微的环节,但一旦它们明朗起来,斯特兰韦斯一边沿着碎石小径大步走进里士满路一边想着,他可能会发现自己卷进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
斯特兰韦斯耸了耸肩,事情的结果当然不会是那样的,在他干的这一行,奇妙的想象从来不会成为现实,真正的答案肯定是乏味的,只不过它被那位华人过头的想象力和时时发作的病态的兴奋添枝加叶地渲染了。
无意中,斯特兰韦斯注意到了那三个盲人。他们沿着人行道点着拐杖慢慢朝他走了过来。他们离他大约有二十米远。斯特兰韦斯估摸着他们会在自己走到车前一两秒从他身边经过,出于对自己财富的羞耻也出于对它的感激,斯特兰韦斯想掏出一枚硬币。为了确保那是一个两先令的硬币而不是一便士,他用拇指顺着硬币的边缘摸了一圈。斯特兰韦斯将硬币掏了出来。此时他正处于与乞丐们平行的位置。真是奇怪,他们居然都是华裔黑人混血!真是奇怪!斯特兰韦斯伸出手去,硬币在锡杯里叮当响了一声。
“谢谢老板!”领头的乞丐说。“谢谢。”另外两个附和道。
斯特兰韦斯手里拿着车钥匙。他隐约注意到有那么一刻的寂静,因为白色拐杖停止了敲击。
太晚了。
斯特兰韦斯刚走过最后一个人身边,那三个人都转过身来。后面两个呈扇形向外跨了一步,以便开枪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三把左轮手枪从藏匿在破衣烂衫中的枪套里被猛地抽了出来,因为装了香肠状的消音器而显得很难看。训练有素的三个人分别瞄准了斯特兰韦斯沿脊椎而下的不同位置,一个在肩膀之间,一个在腰部,一个在骨盆。
三声沉闷的枪声几乎是同时发出。斯特兰韦斯的身体往前一扑,好像是被人踹了一脚。他的身体在人行道上击起一缕淡淡的烟尘,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此时是6点17分。随着一串轮胎刺耳的尖叫声,一辆车顶四周飘着黑色流苏的脏兮兮的灵车从丁字路口冲进里士满路,朝站在人行道上的这拨人冲过来。那三个人刚刚抬起斯特兰韦斯的尸体,那辆灵车便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车后的两扇门都敞开着,车里那副素色的松木棺材的盖子也敞开着。三个人把尸体抬上车,扔进棺材里,爬上车,盖上棺材盖,关上车门。三个人在棺材四周的小椅子上坐下,不慌不忙地把白色拐杖放在身边。椅背上挂着宽大的羊驼外套。他们把外套罩在破衣烂衫外,然后脱掉了棒球帽,弯腰从地上捡起黑色的大礼帽戴在头上。
灵车的司机也是一个华裔黑人混血,他紧张地回头张望。
“快走,快走!”最高大的那个杀手喊道。他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6点17分,三分钟完事,分秒不差。
灵车掉过头来,不急不慌地朝丁字路口开去。到了路口,它亮起灯,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沿着柏油路稳稳当当地向山里开去,黑色的流苏飘拂着,像是在向车上的死者致哀,三个杀手笔直地坐着,双手庄重地交叉放在胸前,像是三位默哀者。
“WXN呼叫WWW……WXN呼叫WWW……WXN……WXN……WXN……”
玛丽·特鲁布拉德右手的中指轻柔、优雅地在键盘上敲击着。她抬起左手。6点28分。他晚了一分钟。玛丽·特鲁布拉德想象着那辆小小的阳光牌敞篷车在路上朝她飞奔而来的样子,不禁笑了。此刻,分秒之后,她就会听见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听见钥匙插进锁里,然后他就会坐在她的身边。他会抱歉地一笑,伸手去拿耳机,他会说:“不好意思,玛丽。破车发不动了。”或者是:“你以为该死的警察应该会记住我的车牌号了吧。居然在‘半路树’把我拦下了!”玛丽·特鲁布拉德把另一副耳机从挂钩上取下来,放在斯特兰韦斯的椅子上,为他节省半秒钟的时间。
“WXN呼叫WWW……WXN呼叫WWW……”玛丽·特鲁布拉德把调节钮稍稍转动了一点点,继续呼叫。她的手表显示已是6点29分了,她开始担心了。几秒钟之后,伦敦就会发讯号了。她突然想到,如果斯特兰韦斯不能准时到,她怎么办?假扮他来应答是没用的——没用且危险!无线电安全部门会监听通话,对每一个特工的每一次通话他们都会监听,测量每一位操作者“笔迹”的细微特征的仪器马上就会发现操作发报机的不是斯特兰韦斯。玛丽·特鲁布拉德曾在总部大楼安静的顶层见到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仪器,见到跳动的手指把每一个脉冲的轻重、每一组密码的速度、在每一个特定字母上的迟疑都记录下来。五年前她加入加勒比情报站的时候电台主管已经向她介绍了这一切——如果操作发报机的人不对,蜂鸣器会如何响起,通话将会怎样自动中断。这是防范情报局的发报人落入敌人之手的基本保护措施。另外,如果一名特工被捕,折磨之下被迫与伦敦联络,他只需要稍微在他通常的“笔迹”上加上一点点特别的东西,他们就会像他明码宣布了一样知道他已经被捕了。
这时讯号传过来了!此刻她已听见了空气中的嗡鸣声,那意味着伦敦方面已经开始发报了。玛丽·特鲁布拉德瞟了一眼手表。已经6点半了!她惶恐起来。但此时,门厅里终于响起了脚步声。谢天谢地!他马上就会进来了。她必须保护他!情急之下,她决定冒冒险,把线路打开。
“WWW呼叫WXN……WWW呼叫WXN……听见吗?……听见吗?”伦敦方面的讯号很强,呼叫着牙买加情报站。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她冷静、自信地敲击键盘,回答道:“讯号清晰……讯号清晰……讯号……”
她身后响起了爆炸声。有什么东西打了她的脚踝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是门锁。
玛丽·特鲁布拉德猛地从椅子上转过身来。门口站着一个人。不是斯特兰韦斯。这是一个高大的黑人,皮肤发黄,眼睛歪斜。他手里拿着一把枪,枪头上有一个厚厚的黑色圆筒。
玛丽·特鲁布拉德张大嘴尖叫起来。
那人咧开嘴笑了。他慢慢地、饶有兴致地举起枪,在她左胸口开了三枪。
姑娘从椅子上往侧面倒了下去,耳机从她的金发上脱落,掉到了地上。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房间里可以听见伦敦方面细小的叽叽喳喳的呼叫声,之后它便停了。无线电安全部门的电台主管桌上的蜂鸣器已发出信号,WXN方面出事了。
杀手走出门,随后拿着一个上面贴着一张彩色的“普利斯托引火棉”标签的盒子和一个标着“塔特莱尔”的糖果袋又走了回来。他把盒子放在地上,走到尸体旁,粗暴地把糖果袋套在尸体身上,从头拉到脚踝。尸体的双脚露在了袋子外面。他把它们弯起来,塞进袋子里。他把鼓鼓囊囊的袋子拖到大厅里,又折了回来。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保险柜,正如他被事先告知的那样,柜门敞开着,密码本已被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准备翻译伦敦发来的信号。那人把这些密码本和保险柜里的所有文件都扔到房间中央。他把窗帘拽下来,也扔进那一堆东西里。他在那堆东西上又加上了两把椅子。他把普利斯托引火棉的盒子打开,拿出一把,塞进那堆东西里,点着了。然后他走到门厅里,在适当的地方也用类似的手法点起了几堆火。干燥易燃的家具很快就着了起来,火焰开始蹿上了墙板。那人走到前门,把门打开。透过木槿树篱,他可以看见闪着微光的灵车。除了蟋蟀的鸣唱和低速运转的汽车引擎轻柔的轰鸣声外,没有任何声音。大路上下没有其他任何生命的迹象。那人又走进烟雾缭绕的门厅,轻轻松松地扛起那个大袋子走了出来,还把门敞开着,以便通风。他快速走过小径,来到大路上。灵车的后门敞开着,他把袋子递上去,看着另外两个人把它塞进棺材里,压在斯特兰韦斯的尸体之上。然后,他爬上车,关上门,坐下来,戴上大礼帽。
当别墅上层的窗户开始冒出火苗时,灵车静悄悄地离开人行道,朝莫纳水库开去。在那儿,一具沉重的棺材被滑进九十米深的水底,仅仅四十五分钟后,情报局加勒比站的人员和记录就会被彻底毁灭。
[book_title]第二章 挑选武器
三周之后,3月像条响尾蛇般袭击了伦敦。
3月1号天刚一亮,冰雹和冻雨便夹带着八级大风接二连三地抽打着这座城市,人们穿着雨衣,潮湿的衣边抽打着双腿,脸颊被冻得通红,在痛苦中三三两两地赶去上班。
这可真是糟糕的一天,每个人都这么说——甚至连M也这么说,他平时可是很少承认有天气这种东西的存在,哪怕是极端恶劣的天气。当那辆挂着毫不起眼车牌的老式黑色劳斯莱斯的“银色幽灵”在摄政公园旁的那幢高楼外停下来,他手脚僵硬地从车里爬到人行道上,冰雹像一把碎石一样打在他脸上。他没有急匆匆地走进大楼,而是特意绕车走了一圈,来到驾驶座旁的车窗前。
“今天不会再用车了,史密斯,开回家吧。晚上我坐地铁。这天根本开不了车,比坐北冰洋上的护航舰还要糟糕。”
艾克斯里丁·斯托克·史密斯感激地咧嘴笑了:“是,长官。谢谢!”他看着那个苍老却笔挺的身影从劳斯莱斯车头前绕过,穿过人行道,进了大楼。他真是喜欢这个老头儿。他总是要先把别人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现在很少见到他这样的人了。史密斯把变速杆推到一挡,发动了车,透过淌着水的挡风玻璃紧盯着前方。
M坐电梯来到八楼,沿着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来到他的办公室。他随手关上门,脱下外套和围巾挂在门后,又拿出一块大大的蓝色丝绸手帕,胡乱地擦了把脸。这习惯有些奇怪,在门童或者电梯工面前他是不会这么做的。他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来朝内部通话系统弯下腰去,摁下一个按钮。“我来了,莫尼潘妮小姐。请把通讯记录给我,还有你收到的其他任何东西,然后帮我接通詹姆斯·莫洛尼先生,这会儿他应该在圣玛丽医院巡房。告诉办公室主任我半小时后要见007。还有,把斯特兰韦斯的档案给我。”等到听见那声清脆的“是,长官”之后,M松开了按钮。
他坐直身体,伸手掏出烟斗,开始往烟斗里装烟丝,边装边沉思着。他的秘书拿着一堆文件进来的时候他没有抬头,他甚至都没有理会通讯记录上面的那五六件粉红色的“特急”件。如果真是很要紧的东西,他半夜就会被电话叫醒了。
通话系统的黄灯闪起了。M拿起了四部电话中黑色的那一台。“是詹姆斯吗?能聊五分钟吗?”
“给你六分钟!”电话那头那位著名的精神病学家咯咯地笑了,“想让我证明女王陛下的某位大臣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今天不是这事。”M生气地皱了皱眉,这位老海军军人对政府还是很尊敬的,“是关于你一直在管理的我的那位手下。名字我们就不说了,这是一条明线。我听说你昨天让他出院了。他能干活了吗?”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声音变得专业而审慎:“从身体上说,他一点问题都没有,腿已经好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是的,他没问题。”电话那头又迟疑了一下,“只有一件事,M。他太紧张了,你知道的。你用你手下这帮人用得挺狠的。不能先让他干点轻松的活?从你向我介绍的情况看,他已经辛苦好几年了。”
M冷漠地说:“付钱给他就是干这个的。是不是能干活很快就能看出来,他不会是第一个崩溃的人。从你说的情况来看,他状态不错,不像我给你送过去的另一些病人,真受了什么伤害,那些人可是真的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是当然,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但疼痛是件很奇怪的东西,我们对它了解很少,你衡量不了它,分不清一个女人生孩子时的痛和一个男人肾绞痛有什么区别。而且,感谢上帝,身体好像很快就会忘记曾经的痛苦。但你的这位手下的确经历过真正的痛苦,M。不要仅仅因为没有断胳膊断腿就觉得……”
“那是,那是。”邦德犯了一个错误,并因此而遭了罪。不管怎么样,M不喜欢有人在他应该如何对待他的手下的问题上教训他,哪怕教训他的人是世界最著名的医生之一。詹姆斯·莫洛尼先生刚才的话语中带着一股批评的口气。“听说过一个叫斯坦因克罗恩的人吗,彼特·斯坦因克罗恩博士?”M突然问道。
“没有。什么人?”
“一个美国医生。他写了一本书,我们在华盛顿的人寄过来放我们图书馆了。讲的是一个人的身体到底能承受多大的惩罚。他还列出了一张单子,说一个普通人没有哪些器官也还能活下来。事实上,我把这张单子抄了下来,以备将来查询。想听听这张单子吗?”M伸手从外套口袋掏出几封信和几张小纸片,扔在面前的桌子上。他用左手挑出一张纸,展开来,没有因为电话那头的沉默而感到不安。“喂,詹姆斯先生!嗯,都包括这些:‘胆囊、脾、扁桃体、阑尾、一个肾、一个肺、两升血、肝脏的五分之二、大部分的胃、二十三英尺肠子中的四英尺,还有半个大脑。’”M顿了一下,见电话那头仍旧沉默着,他问道,“有什么评论吗,詹姆斯先生?”
电话那头犹犹豫豫地咕哝了一声:“我很奇怪他怎么没加上一条胳膊和一条腿,或者是所有的胳膊和腿。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证明什么。”
M略微笑了一声。“我没想证明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单子很有意思。我想说的是,跟那样的惩罚比起来,我的人好过多了。不过,”M心软下来,“咱们不争论这个了。”他换了柔和些的口气说,“事实上,我心里的确有过让他喘口气的想法。牙买加那边出了点事,”他瞟了一眼淌着雨水的窗户,“那对他来说会更像是一种疗养。我的两个手下,一男一女,同时失踪了。或者说,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我们的那位朋友可以做一回调查员——同时还能享受享受阳光。你觉得怎么样?”
“没问题。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连我自己都想接这个活儿。”但詹姆斯·莫洛尼先生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他口气温和地继续说道:“不要觉得我是想干涉你的事,但一个人的勇气总是有限的。我知道你对待你手下的这帮人必须做到他们随时都是可以牺牲的,但我也可以想象得到你并不希望他们在错误的时间崩溃掉。我手里的这位病人是很硬朗,可以说他能为你做的事还多得很,但你还记得门罗在他那本书里是怎么说勇气的吗?”
“不记得了。”
“他说勇气是一份资本总额,消耗越多余量就越少。我同意他的说法。我想说的是,这个人自从战争前夕就消耗得很厉害。我不是说他已经透支了——目前还没有,但总是有限度的。”
“完全正确。”M觉得这话题已经够了,“这正是我要把他派到国外的原因,到牙买加度假。别担心,詹姆斯先生,我会照顾他的。顺便问一句,你发现了那俄罗斯女人注射进他身体里的是什么东西了吗?”
“昨天找到答案了。”詹姆斯·莫洛尼先生也很高兴他们换了个话题。这老头儿像今天的天气一样生猛。他有没有可能已经把自己的意思灌输进了M的笨脑瓜呢?“花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是热带医学院一个聪明的小伙想出来的。那药叫河豚毒素。日本人把它用于自杀,它来自河豚的性器官。原以为俄罗斯人会用一种谁都没听说过的东西。他们也可以用箭毒,效果基本是一样的——麻痹中枢神经系统。河豚毒素这东西很可怕,药效非常快。像你的手下被注射的那种剂量,几秒钟之内运动和呼吸肌就会瘫痪,一开始会出现重影,然后眼睛就睁不开,然后就不能吞咽,脑袋垂下来,再也抬不起来,死于呼吸系统麻痹。”
“他能逃过这一劫还真是幸运。”
“是个奇迹。完全要感谢当时跟他在一起的那个法国人,把你的手下放到地下,给他做人工呼吸,就像他溺水了一样。想办法让他的肺继续工作,直到医生赶到。幸运的是那医生在南美工作过。诊断他是中了箭毒,并进行了相应的治疗。但这样成功的概率也只有百万分之一。也顺便问一句,那俄罗斯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哦,她死了。”M简短地答道,“非常感谢,詹姆斯先生。别担心你的病人。我保证他会度过一段轻松的时光的,再见。”
M挂了电话。他脸色阴冷,面无表情。他把通讯记录拿过来,快速浏览起来。在一些通讯记录上他草草做了批注,还时不时抄起电话给某个部门简短地交代几句。等这些都忙完了,他把这堆文件扔进标着“送出”的文件框里,伸手拿过烟斗和用十四磅炮弹的底座做成的烟草罐。他面前除了一个标着“绝密”星的浅黄色文件夹外,已经空无一物了。在那个文件夹的中央用方块大写字母写着“加勒比站”,在那之下,用斜体字写着“斯特兰韦斯和特鲁布拉德”。
通话系统上的一盏灯闪了起来,M摁下开关。“什么事?”
“007来了,长官。”
“叫他进来。叫军械官五分钟后过来。”
M身体往后一仰。他把烟斗放进嘴里,点上一根火柴。他透过烟雾盯着通往他秘书办公室的门。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洞察秋毫。
詹姆斯·邦德从那扇门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他走到M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前,坐了下来。
“早上好,007。”
“早上好,长官。”
除了M的嘴巴发出的刺耳的吧嗒声外,屋子里一片寂静。要让那烟斗一直燃着好像要费掉不少的火柴。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雨夹雪在抽打着那两扇宽大的窗户。在他从一家医院被转到另一家医院的那几个月中,在数个星期的恢复期中,在让身体重新恢复健壮的艰难过程中,他所记得的正是这幅景象。对他来说,这意味着重归生活。走进这个房间坐在M的对面是他所渴望的正常状态的标志。他透过烟雾看着那双敏锐的灰色眼睛。那双眼睛也在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他搞砸的上一次任务的事后调查?不留情面地把他做降级处理,调回内务部门临时做案头工作?还是一件M一直留着等他邦德回来的诱人新任务?
M把火柴盒扔到办公桌的红色皮垫上,身体往后一仰,双手抱在脑后。
“感觉怎么样?回来高兴吗?”
“非常高兴,长官。我感觉很好。”
“对你上一次任务有什么总结吗?在你身体好起来之前,一直没拿这事打扰你。你也听说了,我下令进行调查。我想参谋长从你那儿拿到了一些证据吧,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M的话音中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冷漠味道。邦德不喜欢这种口吻。会有麻烦事,他想。他说:“没有,长官。的确是糟糕透了。我为被那女人算计而深深自责。本来不应该发生的。”
M把手从脖子后面拿出来,慢慢朝前俯下身,把手平摊在桌子上。他的眼神很犀利。“没错。”声音很柔和,这很危险,“你的枪卡壳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那把带消音器的贝雷塔。这就有问题了,007。如果你还想要00的编号,你就不能犯这种错误。你想放弃它,重新执行正常的任务吗?”
邦德身体一紧。他眼睛愤愤地盯着M的眼睛。编号前的00前缀是允许特工杀人的标志,是极大的荣誉。他得到它非常不容易。是它给邦德赢得了所有他喜欢的任务,那些危险的任务。“不,我不想,长官。”
“那你必须更换装备。这是军事法庭得出的结论之一。我也赞同。你明白吗?”
邦德固执地说:“我习惯用那把枪,长官。我喜欢带着它执行任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任何人都可能发生,不管带什么枪。”
“我不这么认为。军事法庭也不这么认为。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了。唯一的问题是,你要换一把什么枪。”M朝通话系统俯过身去,“军械师来了吗?叫他进来。”
M坐直身体。“你知道吗,007?布思罗伊德少校是全世界最优秀的轻武器专家。如果他不是我们也不会叫他来。我们听听他怎么说吧。”
门开了。一个矮小瘦削、长着浅棕色头发的男人进了门,走到办公桌前,站在邦德的椅子旁。邦德抬头看着他的脸。邦德以前并不是经常见到这个人,但邦德记得他那双分得很开的明亮的灰色眼睛,那眼睛好像从来都不会眨一眨。他若无其事地瞟了邦德一眼,很放松地站在那儿,眼睛看着M。“早上好,长官。”他说,口气平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早上好,军械师。我想问你几个问题。”M的口气很随意,“首先,你觉得贝雷塔25怎么样?”
“女人用的枪,长官。”
M嘲讽地朝邦德扬了扬眉毛。邦德勉强地挤出一丝笑。
“是嘛!为什么这么说?”
“没有杀伤力,长官。但操作简单,也挺好看,你明白我的意思,长官。对女士挺有吸引力。”
“装上消音器怎么样?”
“杀伤力更小了,长官。而且我不喜欢消音器,太沉,着急掏出来的时候容易被衣服绊住。我不建议任何人尝试这种组合,长官,如果是要用来干活的话。”
“有什么想说的吗?”M开心地对邦德说。
邦德耸了耸肩。“我不这么看。我用贝雷塔已经十五年了,从没出过故障,我也从没失手过。对一把枪来说这纪录相当不错了。我凑巧就是习惯它,而且瞄得准。我也用过大一些的枪,比如长把的科尔特,但从便于近战和隐藏的角度说,我还是喜欢贝雷塔。”邦德顿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某些地方退让一点,“但我同意关于消音器的说法,长官。它们是挺麻烦。但有时候你不得不用。”
“我们已经看到你用的时候发生什么了,”M冷冰冰地说,“至于你换了枪,只要练习练习就好了。你很快就会找到适应一把新枪的感觉的。”M让自己的口吻带有一丝理解和同情,“很抱歉,007。但我已经决定了。你站起来一下。我想让军械师看看你的身材。”
邦德站起来,面对着军械师。那两双灰色的眼睛中都没有一丝热情。邦德的眼睛透着一股恼火,而布思罗伊德的眼睛则透着冷淡和冷静。他绕着邦德转了一圈,说了声“不好意思”,摸了摸邦德的肩头和小臂。他转回邦德面前,说:“能看一下你的枪吗?”
邦德的手慢慢伸进外套里。他把那把枪管被锯短了的贝雷塔递给军械师。布思罗伊德检查了一下枪,用手掂了掂。他把枪放在桌上,问:“枪套呢?”
邦德脱掉外套,把羊皮枪套和系带解下来,把外套再穿上。
布思罗伊德瞟了一眼枪套口,可能是想看看那上面是不是有曾经把枪绊住的痕迹,然后微微冷笑着把枪套扔到枪旁边。他看着M,说:“我想我们有比这更好的东西,长官。”那口吻像极了邦德第一次见面的那位高级制衣师。
邦德坐下来。他刚才一直在愤怒地瞪着天花板,此刻他转而面无表情地盯着M。
“好了,军械师,你有什么推荐?”
布思罗伊德少校拿出一副专家的口吻。“事实上,长官,”他审慎地说,“我最近把大部分小型自动手枪都试验了一遍。每把向二十五米外的靶子打五千发子弹。在所有这些枪中,我会选择7.65毫米口径的沃尔瑟PPK。它仅次于日本的M-14、俄罗斯的托卡列夫和德国索尔M-38,排名第四,但我喜欢它扳机的轻巧,而且它弹夹的延伸突笋使得它更好把握,这对007来说是很合适的。它是一把真正有杀伤力的手枪。而且沃尔瑟的子弹全世界哪都能找到,这也是它比日本和俄罗斯枪好用的地方。”
M朝邦德转过身来:“有什么想说的吗?”
“的确是把好枪,长官,”邦德说,“但它比贝雷塔要笨重一些。军械师建议我怎么带着它呢?”
“伯恩斯·马丁三抽枪套,”布思罗伊德少校简短地答道,“最好系在裤带里面靠左边。当然,系在肩膀下面也是可以的。坚硬的马鞍皮,用弹簧把枪压在里面,抽起来比那应该快得多,”他指了指桌上,“击倒二十英尺以外的目标大概只要五分之三秒。”
“那就这么定了,”M的口气是不容分辩的,“还有更大些的武器吗?”
“那就只有一种选择了,长官,”布思罗伊德少校不动声色地答道,“史密斯韦森百年纪念版极轻型左轮手枪。38毫米口径。是一种内击锤枪,所以不会被衣服绊住。总长六英尺半,总重只有十三盎司。为了减轻重量,旋转弹膛只装有五发子弹。不过,等这五发子弹都打完了,”布思罗伊德少校冷笑了一下,“那肯定也有人被打死了。枪配有38毫米的史密斯韦森专用子弹,非常精准的子弹。标准装载状态下,枪口速率可以达到八百六十尺每秒,枪口动能可以达到二百六十焦耳。有各种不同长度的枪管,三英尺半的,五英尺的……”
“好了,好了,”M性急地说道,“不用再多说了。哪怕你说它是最好的枪我也相信你。那就定下了,沃尔瑟和史密斯韦森。一样给邦德一把,还有枪套。安排他练熟,从今天开始,他必须在一个星期内变成行家。没问题吧?那谢谢你了,军械师。你可以走了。”
“谢谢长官。”布思罗伊德少校说。他转过身,直挺挺地大步走出了房间。
屋子里一阵沉默。雨雪抽打着窗户。M转过椅子,看着淌着水的玻璃窗。邦德趁机瞟了一眼手表。10点。他的眼睛滑向桌上的手枪和枪套。他想起自己跟这堆难看的破铜烂铁十五年的亲密接触。他还记得它的一声枪响救了他的命的时刻,以及仅仅拿出它来吓唬一下就已经足够了的时刻。他想起自己穿戴整齐去杀人的时刻——当他在世界上的某个旅馆的房间里把枪卸开,擦上油,小心翼翼把子弹压进装有弹簧的弹仓,试一两次开枪的动作,然后把子弹退出来,倒在床罩上,最后用干抹布擦一次枪,把枪装进小小的枪套里,在镜子前照一照,确保枪不露出来,然后,他走出门,去赴一场结局非生即死的约会。它救过他多少次命?它给多少人宣判了死刑?邦德感到异常悲哀。人怎么会跟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而且还是很丑陋的东西——有这么深的感情?而且,他不得不承认,这武器跟军械师推荐的东西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但他已经跟它有了很深的感情,而M要切断他们的这份感情。
M转回来面对着邦德。“对不起,詹姆斯,”他说,但他的话音里没有丝毫同情,“我知道你喜欢那把破东西,但恐怕你只能把它扔了。绝不能给一种武器第二次机会——就像不能给人第二次机会一样。我不能拿00部门打赌,他们必须装备精良。你明白吗?在你的工作中,一把枪比一只手或者一条腿都要重要。”
邦德勉强地笑了一下:“我知道,长官。我不争了。我只是有点舍不得。”
“那就好。这事我们不再谈了。还有消息要告诉你。来了一项任务,在牙买加。人员的问题,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例行的调查报告。阳光对你有好处,而且你可以拿那儿的海龟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练练你的新枪。这对你来说就像度假一样。愿意接受吗?”
邦德想:他因为上次任务已经对我很恼火了,感觉我让他失望了。不会放心让我去干什么难办的事了。我倒要看看。“嗯,好吧!”他说,“听起来好像很清闲,长官。这种日子我最近已经过得太多了。但如果非办不可的话……如果这是你的意思的话,长官……”
“没错,”M说,“我就是这意思。”
[book_title]第三章 度假任务
天快黑了,屋外天色变得越发浓重了。M伸手拧开了罩着绿色灯罩的台灯,屋子中央变成了一个温暖的黄色光圈,桌上的皮垫在灯下泛着血红色的光。
M把一份厚厚的文件拉过来,邦德这才注意到这份文件。他倒着看文字没有任何困难。斯特兰韦斯在查什么?特鲁布拉德是谁?
M摁下桌上的一个按钮。“我得把办公室主任叫过来说说这事。我知道案情的大概,但他知道细节。恐怕是个无聊的小故事。”
办公室主任进来了。他是一位工程兵上校,年纪跟邦德差不多,但因为工作职责无休无止的折磨,鬓角的头发已经过早地发白了。只是因为身体强壮而且富有幽默感,他才不至于精神崩溃。他是邦德在总部最好的朋友,他们相互笑了笑。
“搬把椅子过来,办公室主任。我把斯特兰韦斯的案子交给007了,必须先把这堆乱麻理清楚才能重新再派人去。在此期间007可以担任执行站长。我想让他一星期后就出发。你能跟殖民办公室和总督联系好吗?现在我们先来回顾一下案情。”他转向邦德,“我想你是认识斯特兰韦斯的,007。大约五年前你和他一起处理过那件国库的案子。你觉得他怎么样?”
“是个好人,长官。但他工作有点太紧张了。我以为他已经换岗位了呢,在热带待五年可是够长的。”
M没有理会邦德的评论。“他的副手特鲁布拉德,玛丽·特鲁布拉德,以前见过吗?”
“没有,长官。”
“她的履历不错。原来是一位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大副,之后来了我们这里。从秘密档案上看没有任何对她不利的东西,从照片看长得还挺漂亮。这很可能就是原因了。你觉得斯特兰韦斯是不是有点好色?”
“可能吧,”邦德小心翼翼地说,他不想说任何对斯特兰韦斯不利的话,但他记得斯特兰韦斯长相非常英俊,“不过,他们到底出什么事了,长官?”
“这正是我们想要查清楚的。”M说,“他们不见了,消失在了空气中,大约三周前的同一个晚上他俩都失踪了。斯特兰韦斯的别墅被烧成了灰烬——包括电台、密码本和文件。除了几张烧焦的碎片什么也没剩下。那姑娘的东西倒是都没动,肯定是只带走了她当时身上的东西,甚至她的护照都还在她的房间里。不过,斯特兰韦斯要伪造两本护照也是很容易的,他有很多空白护照,他是那岛上的护照控制官。他们可能上了任何一趟航班——前往佛罗里达、南美或者他管辖区域的其他某一个小岛。警察还在查对旅客名单,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发现。不过他们要躲起来一两天然后逃之夭夭,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比如把那姑娘的头发染一染之类。那种地方的机场安检起不了什么作用。是这样吧,办公室主任?”
“是的,长官。”办公室主任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犹豫,“不过我还是没法理解最后那次无线电联络。”他转向邦德,“你看,他们在牙买加时间6点半开始进行他们例行的无线电联络。有人——无线电安全部门认为是那个女孩——应答了我们WWW的呼叫,然后就断线了。我们试图再次联络,但很明显情况有异常,所以我们中断了联络。‘蓝色’呼叫没有应答,‘红色’呼叫也没有。情况就是这样了。第二天,三组派了258号从华盛顿过去。但那时候警察已经接手了,而且总督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案子压下来。在他看来这事很明显,斯特兰韦斯在那儿已经有过女人方面的问题。我想也不能怪这伙计,那个站很清闲,他没多少事来打发时间。总督因此得出了显而易见的结论。所以,警察也自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他们能理解的也就是男女关系和械斗之类的东西了。258号在那儿待了一个星期,找不出任何相反的证据。他做了如实汇报之后,我们就把他送回华盛顿了。从那之后,警察一直在毫无效率地东找西翻,没有任何进展。”办公室主任停了一下,他抱歉地看了一眼M,“我知道您倾向于赞同总督的结论,长官,但那次蹊跷的无线电联络一直让我如鲠在喉。我就是不明白它怎么能合理地与一对要逃亡的男女联系在一起。而且斯特兰韦斯在俱乐部的朋友都说他非常正常,打桥牌打到一半就走了——他一向这样,当时间接近他必须要发报的时限的时候。他还说二十分钟就回来,还给在座的所有人都点了酒——也像平时一样——6点15分离开俱乐部,严格按照日程安排,然后便消失了,甚至把车都留在了俱乐部门口。好了,如果他真是想和那姑娘溜走的话,他为什么要让他的桥牌四人组等他?为什么不在清晨,或者更好一点,在半夜离开,等他们把无线电联络进行完,把今后的日子都安排好?我觉得根本解释不通。”
M不置可否地咕哝了一声。“恋爱中的人,容易做蠢事,”他粗声说,“有时候像精神病一样。不管怎么样,还有其他的解释吗?完全没有谋杀的痕迹——也没人能找出谋杀的理由。那的确是一个清闲的情报站。每个月做的事都一样——偶尔会有个共产党人想从古巴跑到岛上去,或者是几个英国骗子跑过去,以为牙买加离伦敦很远他们就能在那儿藏身。我想自从上次007到那儿之后斯特兰韦斯就没办过什么大案子。”他朝邦德转过身来,“从你听说的情况看,你觉得如何,007?没有什么更多的可以告诉你了。”
邦德很有把握地说:“我不相信斯特兰韦斯会就这么撒手跑了,长官。我猜他和那姑娘的确是有私情,尽管我不认为他是一个会把职业和感情搅和在一起的人。但情报局对他来说就是他全部的生命,他不可能失信于它。他递上请辞报告,那姑娘也递上请辞报告,然后在你派去了接替的人之后他和她一起离开,这我倒是能想象。但我不相信他会像这样把我们不明不白地扔在这儿。而且从你所说的那位姑娘的情况看,我想她也会是同样的状况。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的大副是不会轻易晕了头的。”
“谢谢,007。”M的口吻很克制,“这些考虑我也想过。谁都不能不权衡所有的可能性就轻易下结论。也许你能给出其他的解释。”
M往后一仰,等待着。他伸手拿过烟斗,开始往里面装烟丝。这案子让他烦得要命,他不喜欢人员出问题,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况。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烦心事需要他去应付。他之所以决定派邦德去牙买加了结这个案子,也就是想给他一个重归工作的机会,同时也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他把烟斗放进嘴里,伸手去拿火柴。“怎么样?”
邦德不会让人打乱自己的节奏,他喜欢斯特兰韦斯,而且办公室主任刚才的一番话他也觉得很有道理。他说:“好吧,长官。比方说,斯特兰韦斯处理的最后一件案子是什么?他报告了什么,或者三组有没有让他去调查什么东西?最近几个月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M很肯定地答道,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朝办公室主任点了一下,“是不是?”
“是的,长官,”办公室主任说,“除了那件关于鸟的破事。”
“哦,那个,”M不屑地说,“动物园或者是某个人的破事。殖民办公室推到我们这儿来了。六个星期前,是吗?”
“是的,长官。但不是动物园。是一个叫作奥杜邦的协会,成员都是美国人。他们做的是保护珍稀鸟类免遭灭绝之类的事。他们找到了我们驻华盛顿的大使,外交部把这事交给了殖民办。他们又把它推给了我们。那些护鸟协会的人好像在美国很有势力。他们甚至把西海岸的原子弹爆炸范围给改变了,因为它影响到了一些鸟类筑巢。”
M哼了一声:“一种该死的叫鸣鹤的东西,我在报纸上看到过。”
邦德继续问下去:“能跟我说说这事吗?长官,奥杜邦协会的人想要我们做什么?”
M不耐烦地摇了摇烟斗。他拿起斯特兰韦斯的档案,扔到办公室主任面前。“你告诉他吧,办公室主任,”他厌倦地说,“都在那里面。”
办公室主任拿起档案,快速地一页页往后翻。他找到他想要的内容,把档案对折过来。当他扫过那三页打印文件的时候,房间里一片寂静。邦德可以看到那些文件顶端都印有殖民办蓝白色的密码。邦德安静地坐着,尽量不去理会M压抑着的不耐烦正越过桌面辐射过来。
办公室主任啪的一声把档案合上,他说:“嗯,这就是我们1月20号传送给斯特兰韦斯的情况。他回应说他收到了,但之后他没有反馈回来任何东西。”办公室主任坐回他的椅子,看着邦德,“情况好像是这样,有一种鸟叫玫瑰琵嘴鹭。这儿有一张它的彩色照片。看起来像一种红鹳,长着一张难看的扁嘴,用来在泥地里掘食。若干年前这些鸟就濒临灭绝了。战争前夕全世界只剩下了几百只,主要分布在佛罗里达和周围地区。之后有人报告说,在牙买加和古巴之间的一个名叫蟹角的小岛上有一群这种鸟。那是英国的领地,附属于牙买加。以前是一个鸟粪岛,但相对于开采的代价来说那儿鸟粪的质量太低。在发现这种鸟之前,那儿大约五十年没有住人。奥杜邦协会的人到了那儿,租下岛上的一角作为这些琵嘴鹭的保护区,还派了两个管理员负责,并说服航空公司停止从岛上飞过,以免打扰那些鸟。那些鸟发展很快,最后一次统计的时候岛上大约有五千只。之后战争爆发了,鸟粪的价格涨起来了,有个精明的家伙想把岛买下来,重新开发。他和牙买加政府谈判,以一万镑的价格把那地方买下来,前提是出租出去的保护区不能动,那是1943年的事。那家伙引进了很多廉价劳动力,很快就从岛上挣钱了,一直到最近。之后鸟粪的价格跳水了,大家都觉得他维持收支平衡都不容易了。”
“这人是谁?”
“一个华裔,更准确地说是半华裔半德裔。他有个很古怪的名字,他称自己诺博士——朱利叶斯·诺博士。”
“诺?‘是’的反义词?”
“没错。”
“有他的资料吗?”
“没有,除了他极少与人打交道这一点之外。他与牙买加政府谈妥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也没有通往那个岛的交通工具。那岛是他的,他也就把它变成了私人领地。他说他不想让人打扰那些替他生产鸟粪的南美鸬鹚。似乎也有道理。一切都平安无事,直到圣诞节前奥杜邦协会的一个管理员坐着一只独木舟来到了牙买加北岸。他是一个巴巴多斯人,看上去很强壮,但当时病得很厉害。他被严重烧伤,几天后就死了。死之前他讲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说是有一条嘴里喷着火的龙袭击了他们的营地。那条龙杀死了他的同伴,烧毁了营地,冲进鸟类保护区,朝鸟儿们喷火,吓得它们逃得不知所终。他自己也被严重烧伤了,逃到了海岸边,偷了一只独木舟,划了一整夜跑到了牙买加。那可怜的家伙肯定是疯了。情况也就是这样了,向奥杜邦协会提交了一份例行的报告后就不了了之了。但他们不满意,派了两位高级官员乘坐比奇飞机从迈阿密飞过来进行调查。岛上有一条简易飞机跑道。那华裔有一架格鲁曼水陆两栖运输机,用来补充给养……”
M尖酸地插话道:“这些人好像都有大把的钱往那些该死的鸟身上扔。”
邦德和办公室主任相视一笑。M多年来一直想让财政部给他提供一架奥斯特飞机,供加勒比情报站使用。
办公室主任继续道:“比奇飞机在着陆时坠毁了,那两个奥杜邦协会的人也死了。这令那帮护鸟协会的人非常愤怒。他们让美国在加勒比训练的舰队的一艘小型护卫舰去找诺博士,这些人就是这么有势力,看来他们在华盛顿很有一帮人替他们说话。护卫舰的舰长报告说,他受到了诺博士非常客气的接待,但根本没让他靠近开采鸟粪的地方。他被带到飞机跑道,查看了飞机残骸。飞机已被摔得粉碎,但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很可能是着陆的速度太快了。那两位官员和飞行员的尸体被毕恭毕敬地做了防腐处理,装在漂亮的棺材里,并以隆重的仪式转交给了舰长。诺博士的谦恭有礼给舰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应舰长的要求,他被带到了管理员们的营地那儿,看到了剩下的那片废墟。诺博士的推测是,那两个人因为炎热和寂寞而疯掉了,或者至少是其中一个疯掉了,把营地烧了,而另外一个在里面。在见识了那些人在其中生活了十多年的那片荒芜的湿地后,舰长觉得这种推测是可能的。没有其他更多可看的了,舰长于是被客气地送回了他的护卫舰。”办公室主任摊了摊手,“整个情况就是这样,不过舰长报告说他只见到了很少的几只玫瑰琵嘴鹭。当奥杜邦协会接到他的报告后,最让他们恼火的是那些该死的鸟损失了不少,自那以后他们就不断地纠缠我们,让我们对整个事件进行调查。当然,殖民办和牙买加方面没人对此有任何兴趣,所以到最后这个‘神话故事’也就扔给我们了。”办公室主任下结论似的耸了耸肩,“这也就是这一堆文件,”他摇了摇那些档案,“或者至少说它的主要内容为什么会交到斯特兰韦斯手里的原因。”
M愁眉苦脸地看着邦德。“明白我的意思了吗,007?那帮协会成天搅和的就是这些毫无价值的破事。人们开始保护一些东西——教堂、老房子、腐烂的画、鸟——而且总是弄得很热闹。问题是,这些人对他们那些该死的鸟或者其他那些东西真的是很狂热。他们把政客们也牵扯进来。而且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好像都有大把的钱。天知道这钱是从哪儿来的。然后到了某个时候就会有人不得不做点什么,让他们保持安静。就像现在这个案子。它之所以被推到我这儿来,就是因为那地方是英国领地,同时它又是块私人土地。没人想以官方身份介入。那我应该做什么呢?派一艘潜艇去那岛上?去干什么?去查清楚一群红鹳出了什么事。”M哼了一声,“不管怎么样,你问起斯特兰韦斯最后的案子是什么,就是这个了。”M咄咄逼人地朝前俯下身,“有什么问题吗?我今天还很忙。”
邦德咧嘴笑了,他忍不住。M偶尔发火的样子总是令人忍俊不禁,没有什么比浪费时间、精力和情报局那点微薄的资金更能令M恼火了。邦德站起身来。“能不能把档案给我,长官,”他安抚地说道,“我突然意识到已经有四个人或多或少因为这些鸟而死掉了。也许还有另外两个——斯特兰韦斯和那个叫特鲁布拉德的姑娘。我也认为这听起来有点荒唐,但我们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下手了。”
“拿去吧,拿去吧,”M不耐烦地说,“赶紧去度你的假吧。你可能没意识到,除了那儿,全世界都乱成一锅粥了。”
邦德伸手拿起档案。他还想把他的贝雷塔和枪套也拿回来。“不,”M厉声说道,“那得留下。记得在我再见到你之前把另外两把枪练熟。”
邦德看着M的眼睛。他生平第一次开始恨这个人了。他非常清楚M为什么会这么粗暴而残忍。这是对他上次执行任务差点送命的迟到的惩罚。另外就是因为他可以逃避这恶劣的天气去享受阳光。M就是不能看到他的手下有轻松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邦德感觉他把自己派去执行这件轻松的任务肯定是想羞辱羞辱他。这个老浑蛋。
压抑着心中腾起的怒火,邦德说了声“保证做到,长官”,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book_title]第四章 迎接队伍
重达六十八吨的“超级星座”号客机在绿褐相间的古巴上空疾速飞过,因为只有一百公里的航程了,飞机开始缓慢地朝牙买加降落。
邦德看着那个巨大的、龟背状的绿色岛屿在地平线上变得越来越大,身下的海水由古巴海沟的深蓝变为近海浅滩的蔚蓝和乳白。然后飞机便到了北岸上空,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富豪酒店,之后越过中部的高山。山坡上、丛林的空地上,四处可见一块一块的小农田,夕阳在弯弯曲曲的河流和小溪上洒下耀眼的金光。阿拉瓦印第安人称呼此岛为“Xaymaca”——意思是“山水之地”。这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之一,风景美不胜收,邦德看得不禁心旷神怡。
山脉的另一边笼罩在深紫色的阴影中。山丘上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金斯敦的大街上也已是华灯闪烁。但在远处,港口的远端和机场仍然有落日余晖的光顾,“皇家港口”灯塔闪烁的灯光基本不起什么作用。此刻飞机正俯下机头,在港口外围做一个大幅度的盘旋。当机身下的三轮起落架伸展出来锁定入位时,轻微地、砰地响了一声,而当减速板从机翼后沿滑出时,液压系统发出了刺耳的呜呜声。大飞机又慢慢掉转过来朝陆地飞去。有那么一刻,夕阳在客舱里洒下一片金光。然后,飞机降到了蓝山的高度以下,贴着山边朝那条唯一的南北走向的跑道降落下去。人们能瞥见一条道路和几根电话线。然后飞机便落在了布满黑色滑痕的混凝土跑道上。着陆非常平稳,飞机只发出了两声轻微的砰砰声,带着反向推进器的轰鸣声,朝低矮的白色机场建筑滑行过去。
邦德下了飞机,朝检疫与移民局走去,黏黏的热带风像手指一样拂在他的脸上。他知道等他过了海关他就会大汗淋漓了。他无所谓,经历过了伦敦的严寒,这种轻微的闷热还是很好承受的。
邦德的护照称他是一个“进出口商”。
“什么公司,先生?”
“宇宙出口公司。”
“来这儿经商还是度假,先生?”
“度假。”
“希望您在这儿过得愉快,先生。”黑人移民官漫不经心地把护照递回给了邦德。
“谢谢。”
邦德走进海关大厅。他立刻看见依在栅栏上的那位褐色皮肤的高个子。他还穿着五年前邦德第一次见他时穿着的那件褪了色的蓝色旧衬衫,裤子也很可能还是那条卡其布斜纹裤。
“科勒尔!”
站在栅栏后的那位来自开曼群岛的人咧嘴笑了。他抬起右前臂从眼前划过,以西印度群岛古老的敬礼方式向邦德打招呼。“你好吗,上尉?”他开心地喊道。
“很好,”邦德说,“等我先把包过了关。你开车了吗?”
“当然,上尉。”
像港口大多数人一样,海关官员也认识科勒尔,他包都没打开就用粉笔在邦德的包上画了个记号,邦德拿起包,从栅栏后走了出来。科勒尔接过包,伸出右手。邦德握住这只温暖、干燥、粗糙的手,看着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从这双眼睛你就可以看出他似乎有克伦威尔战士或者摩根时代的海盗的血统。“你一点没变,科勒尔,”邦德满含感情地说,“海龟钓得怎么样?”
“不好也不坏,上尉,跟以前差不多。”他打量着邦德,“你病了,还是怎么啦?”
邦德吃了一惊:“说实话,是的。不过已经好了几个星期了。你怎么会这么问?”
科勒尔有些尴尬。“对不起,上尉,”他说,以为自己冒犯邦德了,“跟上次相比,你的皱纹多了。”
“哦,”邦德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跟你训练一段时间也是不错的。我应该比现在更健康。”
“没问题,上尉。”
他们正朝出口走去,突然听见照相机快门咔嚓一响,眼前闪光灯一闪。一位穿着牙买加服装的漂亮华裔女孩放低手中的新闻摄影机,朝他们走过来。“你们好,两位。我是《搜集日报》的记者,”她用一种做作的甜美腔调说,她瞟了一眼手中的名单,“您是邦德先生,对吗?您会在这儿逗留多久,邦德先生?”
邦德毫无心理准备,这可不是个好的开头。“只是路过,”他简短地说,“我想飞机上有其他更值得你采访的人。”
“哦,不,肯定没有,邦德先生。您一看就是个大人物。您会入住哪家饭店?”
见鬼,邦德寻思。“茉特尔河畔。”他说着继续往前走。
“谢谢,邦德先生,”那姑娘清脆地说道,“祝您在逗留期间……”
他们已经走了出来,朝着停车场走过去,邦德问道:“你以前在机场见过那女孩吗?”
科勒尔想了想。“好像没有,上尉。但那家报社倒真是有不少女记者。”
邦德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想不出报社有什么理由会想要他的照片。他上次在这岛上执行任务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而且当时他也避免了自己的名字登上报纸。
他们走到车前,这是一辆黑色的“阳光·阿尔宾”。邦德放眼打量了一下这辆车,然后又看了看它的车牌,这是斯特兰韦斯的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科勒尔?”
“是副官叫我开来的,上尉。他说这是他们唯一一辆空闲的车了。怎么了,上尉?这车不好?”
“哦,没问题,科勒尔,”邦德通融地说,“我们走吧。”
邦德坐进乘客座位。这完全是他的错,他可能是想过看有没有可能弄到这辆车。但这样一来,如果有人留意的话,他和他在牙买加的任务就肯定会被暴露。
他们沿着那条路旁种满仙人掌的公路朝金斯敦开去,远远地能看到那儿灯光闪烁。通常,邦德都会坐在那儿享受这美妙的一切——蟋蟀不停地鸣唱,温暖、芳香的空气拂面而过,天空布满星星,一连串黄色的灯光在港口闪烁——但此刻,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却在咒骂自己的粗心大意。
他所做的只是通过殖民办向总督发了一条讯息。在其中他首先要求副官把科勒尔从开曼群岛调过来,以每周十英镑的工资无限期地在这儿工作一段时间。邦德上次在牙买加执行任务的时候科勒尔就和他在一起。他是一个难得的好帮手,拥有开曼群岛水手的所有优秀品质,而且他是一张通往有色低层生活人群的通行证,没有他邦德是进入不了那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喜欢他,他是一个极好的伙伴。邦德知道,如果自己想在斯特兰韦斯的案子上有任何进展,科勒尔是至关重要的,不管那是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案子,还仅仅是一桩风流韵事。然后,邦德要求在蓝山饭店订一间带淋浴的单间,租辆车,让科勒尔开车到机场来接他。这些要求大部分都是错误的,特别是邦德应该坐出租车去饭店,之后再和科勒尔联系,那样的话他就会看到这辆车,还有机会换掉它。
像现在这样,邦德想,他几乎就像是把自己的造访及目的在《搜集日报》上做了一个广告一样。他叹了口气,这是在一件案子调查之初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了。这些错误无可挽回,它们让你出师不利,而让敌人赢了第一局。不过,真有敌人吗?他是不是过于谨慎了?心血来潮地,邦德在座位上转过身来。在他们身后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两盏车侧灯昏暗的灯光。大多数牙买加人开车的时候都会把车前灯全打开。邦德转回身来。他说:“科勒尔,在帕利塞多斯路尽头,就是左拐去金斯敦右拐去莫兰特的岔路口,你迅速朝莫兰特方向拐,然后马上停下来,把灯关掉。明白吗?现在拼命往前开吧。”
“好的,上尉。”科勒尔的声音听上去挺开心。他把油门踩到底,小车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沿着那条白色的道路狂奔而去。
他们开到直路的尽头了,小车沿着港口一角伸进陆地的弧线滑行过去,再过五百米他们就到岔路口了。邦德往后看,根本没有另外那辆车的影子,路标就在眼前。科勒尔做了一个赛车换挡的动作,汽车猛地转了个圈,纹丝不动地停住了。他把车停到一边,把灯关掉,邦德转过身来等待着。他立刻听到了一辆大车高速飞奔的轰鸣声。车灯大开着,显然是在找他们。之后这辆车便冲过去了,朝金斯敦疾驰而去。邦德只注意到那是一辆美式大型出租车,车里除了司机以外没有其他人。随后那车便消失不见了。
灰尘慢慢沉落下来。他们静静地坐了十分钟,什么都没说。然后邦德让科勒尔掉转车头,朝金斯敦方向开。他说:“我觉得那车是冲我们来的,科勒尔。没有哪辆出租车会空着从机场开回来,这可得花不少钱。小心一点,他可能发觉我们耍了他,在前面等着咱们。”
“没问题,上尉。”科勒尔开心地说。这正是他接到邦德的信息后所希望的那种生活。
他们进入了朝金斯敦方向去的车流中——公共汽车、小车、马车、载着箩筐从山上下来的驴以及售卖紫色饮料的手推独轮车等等。在这拥挤的车流中,不可能判断出是不是有人在跟踪他们。他们朝右一拐向山上开去。他们背后有很多辆车。其中任何一辆都可能是那辆美式出租车。他们开了一刻钟,过了“半路树”,来到横穿小岛的主路“交叉路”。很快他们便看到一个霓虹灯告示牌,牌子上的绿色棕榈树下写着“蓝山饭店,你的饭店”。他们沿着车道开了进去,车道旁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圆形九重葛。
再往前一百米的地方,那辆黑色出租车的司机摆手让跟在后面的司机往前开,自己往左边一停。乘着车流的空隙,出租车掉了个头,重又往山下朝金斯敦方向疾驰而去。
蓝山饭店是一家舒适的、有着现代装饰的老式饭店。邦德受到了毕恭毕敬的接待,因为他的房间是国王官邸替他预订的。他被领进一间靠角落的精致房间,房间的阳台可以俯瞰在远处绵延弯曲的金斯敦港。他急不可耐地脱下已被汗水打湿的衣服,走进玻璃墙面的淋浴室,把冷水全部打开,他在冷水下站了五分钟,洗了洗头,把自己从大城市带来的所有灰尘都冲洗干净。然后他穿上一条棉布的海岛短裤,感受着温暖的海风吹在自己裸露身体上的快感,才把行李打开,按铃呼叫服务员。
他点了一杯双份金汤利和一整个绿酸橙。酒送到后,他把酸橙切成两半,把橙汁挤进长长的酒杯里,用冰块把酒杯几乎装满,然后把酒倒进去。他端着酒杯来到阳台,坐下来欣赏外面的美景。他心想,能够远离总部、远离伦敦、远离医院,来到这里,此时此刻,做着自己正在做的事,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在接手一件棘手的案子——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案子绝对不简单——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
邦德舒坦地坐了一会儿,任酒精放松自己。他又要了一杯,喝了下去。时间是7点15分。他让科勒尔7点半来接他,他们要一起吃晚饭。当时邦德让科勒尔推荐个地方。思考了片刻之后,科勒尔说只要他想在金斯敦消遣一下,他就会去一个叫“快乐帆船”的夜店。“不是什么豪华的地方,上尉,”他不好意思地说,“但吃的喝的还有音乐都很好,而且我还有一个好朋友在那儿。那地方就是他开的。他们都叫他‘章鱼佬’,因为他曾经抓过一条巨大的章鱼。”
科勒尔像大多数西印度群岛人一样,说话的时候在不需要加“h”音的时候加上一个“h”音,而在需要加“h”音的时候却又省略掉,想到这儿邦德不禁笑了。他走进屋里,穿上那件老式深蓝色精纺热带西服,配上白色无袖衬衫和黑色针织领带,照了照镜子,确保那把藏在腋窝的沃尔瑟手枪不露出来,然后下楼出门,走向那辆等着他的车。
他们在柔和的暮色中,伴着昆虫的鸣唱,疾速驶向金斯敦,左转沿着港口一侧向前开去。他们经过几家漂亮的旅馆和夜总会,里面传出卡里普索音乐的律动和轰鸣。之后是一片私人宅院,一家廉价的购物中心,然后便到了棚屋区。随后,在道路拐离海边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西班牙帆船形状的金色霓虹灯,下面用绿色字体写着“快乐帆船”。他们把车开进停车场,随后邦德跟着科勒尔穿过大门,来到一个草坪上种着棕榈树的小花园。花园的尽头便是海滩和大海。棕榈树下四处摆着桌子,花园中央是一小块水泥舞池,舞池的一侧一个穿着镶亮片紫红色衬衣的卡里普索三人合唱团在轻声即兴演唱着《带她去朗姆酒的故乡牙买加》。
只有一半的桌子坐着人,大多数都是有色人种。有少数几个英国和美国水兵带着姑娘们混迹在这里。一个穿着漂亮的白色无尾礼服的胖黑人从一张桌子旁站起身来,迎向他们。
“嘿,科勒尔先生。好久不见。找个两人桌?”
“好呵,章鱼佬。离厨房和乐队近一点。”
那胖家伙哈哈笑了。他领着他们朝靠海的方向走去,找了一张安静的桌子让他们坐下,桌子上面是一棵从餐厅的地基上长出来的棕榈树。“喝点什么,两位?”
邦德点了金汤利加酸橙,科勒尔要了一杯红带啤酒。他们扫了一眼菜单,都点了烤龙虾和嫩牛排加当地时蔬。
酒水送来了。杯子上挂着凝结的水珠。这个小小的细节让邦德想起了自己在炎热气候下度过的其他时光。几码开外的地方,海浪轻舔着平坦的海滩,三人合唱团开始演唱《厨房》,在他们的头顶,棕榈叶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一只壁虎在花园的某个地方发出咯咯的笑声。邦德想起自己一天之前离开的伦敦。“我喜欢这地方,科勒尔。”他说。
科勒尔听了很开心。“他是我的好朋友,这个章鱼佬。金斯敦发生的事大部分他都知道,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他。他是开曼群岛人。我和他以前共用一条船。有一天他跑到蟹角岛上去找海鹅蛋。他游到一块礁石上去找更多的海鹅蛋,结果遇上了一只大章鱼。这附近的章鱼都比较小,蟹角岛上的就要大一些,因为那儿靠近古巴海沟,那是这一带最深的海。章鱼佬跟那条章鱼搏斗了半天,憋坏了一个肺才脱了身。他吓坏了,把他那半条船卖给了我,来到金斯敦。那是战前的事了。现在他成了有钱人,而我还在打鱼。”说到这里,科勒尔哈哈笑了起来,命运真是弄人。
“蟹角岛,”邦德问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科勒尔紧张地看了邦德一眼。“那是个倒霉的地方,上尉。”他简短地说,“一个中国人在战争期间把它买了下来,带人上去挖鸟粪。不让任何人上岛,也不让任何人出来。我们都离它远远的。”
“为什么会这样?”
“他有一大帮看守。还有枪,机枪。还有雷达。还有一架侦察机。我有朋友到那岛上去,后来就再也没见到过了。那中国人把那岛看守得很严。说实话,上尉,”科勒尔不好意思地说,“我对蟹角岛也很害怕。”
“哦。”邦德若有所思地说。
吃的送来了。他们又点了一轮酒,吃了起来。吃东西的时候,邦德简要地向科勒尔介绍了一下斯特兰韦斯案子的情况。科勒尔仔细地听着,时不时问个问题。他尤其感兴趣的是蟹角岛上的那些鸟、两个看守所说的话,还有那架飞机是怎么坠毁的。吃完后他把盘子往旁边一推,用手背抹了抹嘴,掏出一支烟点上。他身体往前一倾,轻声地说:“上尉,不管那是鸟还是蝴蝶还是蜜蜂,只要它们是在蟹角岛上,而斯特兰韦斯想一探究竟,你就可以押上最后一个子儿打赌他被干掉了。他和他的那位姑娘。那中国人肯定把他们干掉了。”
邦德仔细打量着科勒尔那双急切的灰色眼睛。“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科勒尔摊开双手,对他来说答案很简单。“那中国人喜欢隐居,他不喜欢被人打扰。我知道他为了不让人上蟹角岛把我的朋友都杀了。他是个很有势力的人,他会把任何一个打扰他的人都杀掉。”
“为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上尉,”科勒尔轻描淡写地说,“这世界上不同的人想要的东西不同。想要的东西不同做事的方式也就不同。”
邦德的眼角瞥见了一道闪光,他猛地转过身来。在机场遇到的那位华裔姑娘站在附近的阴影里。此刻她穿着一件绸缎紧身装,一条裤腿裁剪得很短,几乎到了她屁股的位置。她一只手拿着装着闪光灯的莱卡照相机,另一只手伸进了身边的皮盒子里。那只手从盒子里掏出一只闪光灯泡。她把灯泡的底座在嘴里舔了一下,让接触更好一些,然后开始把灯装进反射器里。
“抓住那女孩。”邦德急促地说。
科勒尔两大步就跨到了那女孩身边。他伸出手去。“晚上好,小姐。”他柔声说。
那女孩笑了。她松开手,让照相机悬在脖子上那根细细的带子上,握住了科勒尔的手。科勒尔把她像芭蕾舞演员表演一样旋转了一圈,把她的手别到了身后,而让她的身体倒在他的臂弯里。
她抬头愤怒地看着他。“不要!你弄痛我了!”
科勒尔笑着看着她那双闪亮的黑眼睛和那张杏仁形的雪白脸庞。“上尉想请你陪我们喝杯酒。”他安抚地说。他拽着那姑娘走回他们的桌子。他用脚钩出一把椅子,让她在他身边坐下,仍旧把她的手腕扣在她的背后。他们都笔直地坐着,像两个吵架的恋人。
邦德打量着那张娇小的、生气的脸。“晚上好。你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还要拍我?”
“我在报道夜总会。”姑娘那丘比特之弓一般的双唇微微张开着,试图说服他们,“你的第一张照片没有发表。让你的人把我松开。”
“你真是为《搜集日报》工作吗?你叫什么?”
“不告诉你。”
邦德冲科勒尔挑了挑眉毛。
科勒尔的眼睛眯缝起来。他在姑娘背后的手慢慢转动了一下。姑娘像条鳗鱼似的挣扎着,牙齿咬着下嘴唇。科勒尔继续拧她的手。她突然尖声叫起来,喘着粗气。“我告诉你!”科勒尔放松了手,姑娘暴怒地看着邦德,“安娜贝尔·陈。”
邦德对科勒尔说:“叫章鱼佬来。”
科勒尔用空闲的手拿起一把叉子,敲了一下杯子。那黑大个赶忙走了过来。
邦德抬头看着他,问道:“以前见过这姑娘吗?”
“见过,老板。她有时候会到这儿来。她打扰你们了?要我赶她走吗?”
“不。我们喜欢她。”邦德和气地说,“不过她想拍一张我的工作室人物照,我不知道她行不行。你能不能给《搜集日报》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有没有一个叫安娜贝尔·陈的摄影师?如果她真是他们的人,那就没任何问题。”
“没问题,老板。”那家伙匆匆忙忙地走了。
邦德冲那姑娘笑了笑。“你为什么不叫那人救你?”
姑娘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很抱歉给你压力了,”邦德说,“不过我伦敦的出口经理告诉我说金斯敦有很多身份不明的人。我肯定你不是,但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急于拍我的照片。告诉我为什么。”
“我告诉你了,”姑娘愠怒地说,“那是我的工作。”
邦德试着问了其他几个问题。姑娘不予回答。
章鱼佬回来了。“没错,老板。安娜贝尔·陈。他们的一个自由摄影师。他们说她摄影技术很不错。你跟她在一起没问题的。”他显得泰然自若。
“谢谢。”邦德说,那黑人走了。邦德回头看着那姑娘。“自由摄影师,”他轻声道,“那还是解释不了到底谁想要我的照片。”他的脸色冷峻起来,“快说吧!”
“不。”那姑娘愠怒地说。
“那好吧,科勒尔,动手吧。”邦德身体往后一仰。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他能从姑娘这儿得到答案他就能省去几个星期的奔波。
科勒尔的右肩开始往下沉。姑娘身体朝他扭动着,试图减轻他的力量,但他用他空闲的手把她推开,姑娘的脸被拧向科勒尔的脸。她突然猛地对着他的眼睛吐了口痰。科勒尔咧嘴一笑,加大了力度。姑娘的腿在桌下狂乱地蹬着。她咬牙切齿地用中文咒骂着,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说吧,”邦德柔声说,“说出来就没事了,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一起喝一杯。”他有些担心了。那姑娘的胳膊肯定都快要被拧断了。
“去你的!”姑娘突然扬起左手,朝科勒尔脸上挥去。邦德没来得及拦住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响起了刺耳的爆炸声。邦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胳膊拽了回来。血从科勒尔脸上淌了下来。玻璃和金属丁零当啷地落到桌子上。她把闪光灯泡砸在科勒尔的脸上了。如果她能够砸到他的眼睛,那眼睛肯定瞎了。
科勒尔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脸颊。他把手举到眼前,看着手上的血。“哈!”他的声音里只有敬佩和猫一般的快感。他息事宁人地对邦德说:“我们从这姑娘这儿问不出什么来,上尉。她够强硬的。你想让我把她胳膊拧断吗?”
“天哪,不。”邦德放开了自己抓着的那只胳膊,“让她走吧。”伤害了这姑娘还什么都没问出来,他暗自生气。不过他还是看出了点什么,那姑娘背后的人物控制他手下的人非常严厉。
科勒尔把姑娘的右胳膊从她背后转过来,但仍旧掐着她的手腕。他把姑娘的手掌打开,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是冷酷。“你给我做了个记号,小姐。现在我也得给你做点记号。”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维纳斯掌丘”——拇指下手掌中那块菱形的嫩肉。他开始使劲掐。姑娘尖叫了一声,用拳头用力捶打科勒尔的手,然后是他的脸。科勒尔咧嘴一笑,掐得更狠了。他突然松开了手,那姑娘跳了起来,从桌边逃开,把瘀青的手放进嘴里。她把手放下,愤怒地嘶嘶喘息着。“他饶不了你们的,你们这帮浑蛋!”然后,脖子上挂着照相机,从树丛中跑了。
科勒尔笑了几声。他抓起一张纸巾抹了抹脸,把纸巾扔到地上,又抓起一张。他对邦德说:“我的脸好了很久之后她手上的爱丘还会痛很久。那是个好女人,手掌上那个地方很鼓。手掌那地方像她一样鼓的姑娘在床上肯定错不了。你知道吗,上尉?”
“不知道,”邦德说,“从来没听说过。”
“没错的。手上那块地方最能说明问题了。你不用担心那姑娘,”注意到邦德脸上那疑虑的表情,他加了一句,“她没受什么伤害,只不过手掌上的爱丘被狠掐了一下。不过,伙计,那可是一块厚厚的爱丘呵!我会再找那姑娘的,看看我的理论是不是对的。”
乐队很合时宜地弹奏起《别碰我,美女》。邦德说:“科勒尔,你该找个女人安定下来了。别再找那姑娘,不然你会被人在腰上插上一刀。好了,算完账咱们走吧。现在已经是伦敦时间凌晨3点了。我得睡上一觉。你今天就得让我开始训练了,我觉得我需要训练。你脸上得抹点膏药。她把她的名字和地址都写那上面了。”
想起刚才发生的事,科勒尔留恋地咕哝了一声。他平静而开心地说:“那可真是个野蛮的宝贝。”他拿起一把叉子,敲了一下自己的杯子。
[book_title]第五章 事实与数据
“他饶不了你们的……他饶不了你们的……他饶不了你们的,你们这帮浑蛋!”
第二天,当邦德坐在阳台上享用着美味的早餐,眼睛越过一堆杂乱无章的热带花园,俯瞰五英里之外的金斯敦时,这句话还在他脑海里回荡。
此时他已很肯定斯特兰韦斯和那位姑娘已经被杀害了。有人想要阻止他们打探更多他的事,于是杀了他们,把他们的调查记录也给毁了。那个人知道或者是怀疑情报局会跟进斯特兰韦斯失踪的案子。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这任务被交给了邦德,他想要一张邦德的照片,并且想知道邦德住在哪儿。他肯定在监视邦德,看他会不会找到能解开斯特兰韦斯死亡之谜的任何线索。如果邦德找到了,那么他也必将被除掉。那样就会发生一场车祸、一次街头械斗或者是其他非因犯罪而导致的死亡。邦德心想,他们这么对付那个陈姓姑娘之后,那个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如果他真如邦德想象的那般狠毒,那这已经够了。因为它表明邦德已经掌握了些什么。也许斯特兰韦斯在被杀之前已经向伦敦提交了一份初步报告。也许有人泄了密。敌人是不会愚蠢到对此心存侥幸的。如果他有一点头脑,在发生陈姓姑娘那件事后,他就会毫不迟疑地开始对付邦德,也许还有科勒尔。
邦德点上他那一天的第一支烟——他五年来抽的第一支“皇家混合”烟——让烟从牙齿缝里嘶嘶地冒出来,享受极了。这就是他的对手评估。不过,到底谁是他的对手呢?
只有一个人有可能,而这种可能性还很不确定——诺博士,朱利叶斯·诺博士,那个拥有蟹角岛并靠鸟粪赚钱的华裔日耳曼混血。这个人没有任何案底,向联邦调查局问询得到的答案也是否定的。而玫瑰琵嘴鹭那桩事以及跟奥杜邦协会的麻烦,正如M所说的,只意味着一大帮老女人对红鹳的事很是上心,除此以外什么也说明不了。话虽如此,但毕竟已经有四个人因那些鹳鸟而死亡了,而且,最说明问题的是,科勒尔对诺博士和他的那个岛也很是害怕。这是件很奇怪的事,开曼群岛的人是不会轻易害怕什么东西的,科勒尔尤其如此。另外,为什么诺博士会如此热衷于保护他的隐私以至于到了疯狂的程度?他为什么要如此费钱费力地拒人于他的鸟粪岛之外?鸟粪,谁会想要这玩意儿呢?它有什么价值?邦德约了10点钟去拜访总督。与总督见面之后,他会去找殖民大臣,尽力把那该死的鸟粪和蟹角岛的事问个清楚,如果可能的话,还有诺博士的情况。
门口响起了两声敲门声。邦德站起身,把门打开。敲门的是科勒尔,他左脸上交叉贴着两块橡皮膏,看起来很像海盗。“早上好,上尉。你说的8点半。”
“是呵,进来吧,科勒尔。我们今天会很忙。吃过早餐了吗?”
“吃了,谢谢,上尉。咸鱼加荔枝,还有一大杯朗姆酒。”
“天哪,”邦德说,“一大早吃这种东西可是够受的。”
“非常提神。”科勒尔认真地说。
他们在阳台上坐下来。邦德递给科勒尔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听我说,”他说,“我今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国王官邸,可能还会去一趟牙买加学院。明天早上之前我都不用你陪,不过有几件事需要你到城里去办一下。没问题吧?”
“没问题,上尉。照你说的办。”
“首先,咱们那辆车已经被人盯上了,咱们必须把它扔掉。到摩塔汽车租赁公司或者其他什么租车的地方,找一辆最新最好、里程数最少的小型自驾车,要轿车,租一个月,明白吗?然后到港口一带转转,找两个跟我们长得最像的人,其中一个必须会开车。给他们都买套像我们身上这样的衣服,至少是上身,还有我们可能戴的那种帽子。说我们想要他们明早开辆车到蒙特哥——走西班牙城,奥乔里奥斯路。把车扔在那儿的利维修车厂。给利维打电话,告诉他等着这辆车,给我们留着。明白吗?”
科勒尔咧嘴笑了。“你想制造个假象?”
“没错。给他们每人十英镑。说我是一个美国富翁,希望两个体面的人把我的车开到蒙特哥湾。把我说得有点像个神经病。他们必须在明早6点到达那儿。你开另一辆车到这儿。确保他们看起来像我们,让他们开着那辆‘阳光’,走的时候把顶篷放下来。明白吗?”
“没问题,上尉。”
“上次我们在北岸租的那套房子——摩根港的‘美丽沙漠’——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它被租出去了吗?”
“说不准,上尉。它远离旅游区,而且租金很贵。”
“到格雷厄姆联合租赁公司看看能不能租一个月,不行就租一套附近的别墅。我不管要付多少钱。说是替一位美国富翁詹姆斯先生租的。拿到房门钥匙,把租金付了,说我会签字确认。如果他们需要了解更多细节,我可以打电话给他们。”他伸手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厚沓钱,递给科勒尔一半,“这是两百英镑。应该够付所有这些钱了。如果还需要钱就找我。你知道我会在哪儿。”
“谢谢,上尉,”科勒尔说,他被这么一大笔钱惊呆了,他把钱塞进蓝色衬衣里,把衬衣钮扣一直扣到脖子上,“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不过千万要小心,别被跟踪。把车扔在城里的某个地方,走路去办那些事。要特别提防你身边的任何华裔。”邦德站起身来,两个人一起走到门口,“明早6点15分见,然后我们去北岸。从目前来看,那儿会是我们近期的基地。”
科勒尔点点头,脸上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他说了声“好的,上尉。”便沿着走廊离开了。
半小时后邦德下了楼,坐一辆出租车来到国王官邸。在凉爽的大厅里,他没有在总督的签到簿上签字。他被领进一间等候室,等了一刻钟,以示他并不是那么重要。然后副官走了进来,把他领到总督在二楼的书房。
这是一个宽敞、凉爽的房间,满是雪茄烟的味道。代理总督穿着一件米色的蚕丝西装,很不协调地搭配着硬翻领和斑纹领结,坐在一张宽大的桃花心木桌前,桌上除了一张《搜集日报》、一本《时代周刊》和一盆芙蓉花之外什么都没有。总督的双手平摊在面前的桌上,看上去六十来岁的样子,长着一张喜怒无常的红脸和一双明亮、冷酷的蓝眼睛。他既没有露出笑脸也没有站起来。他说:“早上好,呃,呃,邦德先生。请坐。”
邦德拿起桌前的一把椅子,在总督对面坐了下来。他说了声“早上好,长官”便没有再说话。他一位在殖民办的朋友早就告诉过他,对他的接待肯定会是冷淡的。“他已经差不多到了退休的年龄,来当总督只是一个过渡性的安排。休·富特被提升之后我们只能找一个代理总督来马上接替他。富特干得非常成功,这个人根本也没想跟他比,他知道他在这个位子上只会待几个月,等我们找到人来正式接替富特。这个人想干罗得西亚总督,结果没被选上。他现在只想着退休,在城里当个董事之类的。他最讨厌牙买加出什么麻烦事,所以他一直想了结斯特兰韦斯这件案子。他不想你在这儿搜来搜去。”
总督清了清嗓子,他意识到邦德不是一个卑躬屈膝的人。“你想见我?”
“只是来报个到,长官,”邦德心平气和地答道,“我是来调查斯特兰韦斯的案子的。我想你应该接到国务大臣的通知了吧。”这是提醒总督,邦德背后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邦德不喜欢有人试图压低他或者是他所在的情报局。
“是接到通知了。我能为你做什么?在我们看来这案子已经结了。”
“怎么叫‘结了’,长官?”
总督不高兴地说:“很明显斯特兰韦斯跟那女孩上了床。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也是一个靠不住的家伙。你的一些,呃,同事,见了女人就迈不开腿。”总督的话很显然把邦德也包括在内了,“那家伙之前就闹过很多丑闻,一次次为他开脱对殖民地没起到任何好作用,邦德先生。希望你们能派个好一点的人来接替他的位子。当然,”他冷冷地加上一句,“前提是这儿真的需要一位区域控制官。从我个人来说,我很信任我们的警察。”
邦德表示理解地笑了笑。“我会反映你的看法的,长官。我想我们局长会很希望和国防部长、国务大臣讨论你的这些观点的。当然,如果你愿意承担那些额外的职责,那至少对我们局来说意味着节省了人力。我也相信牙买加警察是很有效率的。”
总督怀疑地看了邦德一眼,意识到也许应付这个人他最好更小心一点。“我们这只是非正式地聊聊,邦德先生。等我的想法定下来了,我会亲自和国务大臣沟通的。对了,我的手下当中你有什么想见的人吗?”
“我想和殖民大臣聊聊,长官。”
“是吗?为什么?”
“蟹角岛出了点麻烦,是关于一个鸟类保护区的事。这案子被殖民办公室转给我们了。局长让我趁在这儿的时候调查一下。”
总督看上去松了口气。“没问题,没问题。我安排普莱德尔-史密斯马上接待你。这么说,你也觉得我们可以让斯特兰韦斯这件案子自然而然地自己理出头绪?他们很快就会出现的,别担心。”他伸手摁了一下铃,副官走了进来,“这位先生想见见殖民大臣,副官,你带他去吧。我亲自给普莱德尔-史密斯打电话,叫他准备好。”他站起身,绕到桌子前面,伸出手来,“那么,再见了,邦德先生。很高兴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蟹角岛,我从来没去过,但我肯定它值得一去。”
邦德跟他握了握手。“我也是这么想的。再见,长官。”
“再见,再见。”总督看着邦德的背影退出了房间,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办公桌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嘀咕道。他坐下来,打电话给殖民大臣,态度专横地说了几句。然后,他拿起《时代周刊》,看起了股票价格。
殖民大臣看上去挺年轻,头发蓬乱,长着一双明亮的、孩子气的眼睛。他是那种抽烟斗成瘾的人,老是在不停拍口袋找火柴,摇火柴盒看还剩下多少,或者是把烟渣从烟斗里敲出去。在他和邦德见面的前十分钟里他就把这套动作重复了两三遍,而邦德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把任何烟吸进肺里。
在抓着邦德的手上下使劲摇晃了一番,又大致冲着一把椅子的方向摆了摆手之后,普莱德尔-史密斯一边用烟斗柄刮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邦德。邦德。邦德!听着耳熟。让我想想。呵,对了!你曾经参与过这儿的国库那桩事。没错,就是你!四五年前。前两天我还在哪儿看见了那份档案。干得漂亮,真是搞笑!真希望你再在这儿点上一把那样的火,把这地方搅动一下。现在他们想的就只有联邦,还有他们那该死的自尊。应该是自决才对!他们甚至连公共汽车也运转不起来。还有就是肤色问题!听我说,直发的牙买加人和卷发的牙买加人之间的肤色问题比我和我的黑人厨师之间还要多。不过,”普莱德尔-史密斯倚在了桌边。他在邦德对面坐下来,一条腿挂在椅子扶手上。他伸手拿起一个上面刻有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纹章的烟草盒,把烟斗伸进去,开始装烟,“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拿这些破玩意儿来烦你,还是你来烦我吧。你有什么事?很乐意效劳。我敢打赌肯定比这堆垃圾要有意思。”他冲贴着“收到”标签文件盒中那堆文件摆了摆手。
邦德冲他咧嘴笑了。这还差不多,他找到了一个同盟,而且还是一个聪明的同盟。“嗯,”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来调查斯特兰韦斯的案子的。但我首先想问你一个听上去可能有些奇怪的问题。你究竟是怎么知道那案子的?你说你看到档案放在那儿。那是怎么回事?有人提出来要看吗?我不想显得太随便,所以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回答。我只是好奇。”
普莱德尔-史密斯冲他斜了一眼。“我想那就是你的工作。”他想了想,眼睛盯着天花板,“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在我秘书的桌上看到的。她是新来的,说是想熟悉熟悉那些档案。听着,”殖民大臣赶紧替他的手下解释,“她桌上还有很多其他文件。我只是注意到了那一份。”
“哦,明白了,原来如此。”他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不过好像有很多人对我来这儿这件事都很感兴趣。我真正想跟你聊的是蟹角岛。你对那地方所掌握的任何情况,还有买下那地方的华裔诺博士和他的鸟粪生意的情况。这要求恐怕有点高,但任何一点零星的信息都会有帮助。”
普莱德尔-史密斯嘴含着烟斗笑了一下。他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边说边用火柴盒把燃着的烟丝压紧。“说起鸟粪的事,我可能还是比你懂得多一点。我能跟你聊上几个小时。在调到殖民办之前,我在领事馆工作的时候就开始知道这东西了。我第一份工作是在秘鲁,跟管着整个这个行业的人——鸟粪运营公司,打过很多交道。那些人很不错。”烟斗着起来了,普莱德尔-史密斯把火柴盒扔到桌上,“至于其他的,看档案就行了。”他摁了一下铃。很快门就在邦德身后打开了,“泰诺小姐,请把蟹角岛的档案拿来。出售那地方的那份文件,还有关于圣诞节前跑出来的那个管理员的文件。朗费罗小姐知道文件在哪儿。”
“好的,长官。”泰诺柔声答道。然后邦德听见门关上了。
“好了,现在说说鸟粪,”普莱德尔-史密斯把椅子往后一仰,邦德知道下面的内容肯定是很没有意思的,“你知道的,也就是鸟的粪便。有两种鸟产这种东西,鲣鸟和南美鸬鹚。至于说蟹角岛,那儿只有南美鸬鹚,也叫绿鸬鹚,英国也有这种鸟。南美鸬鹚就是一种把鱼转化成鸟粪的机器。它们主要吃凤尾鱼。给你举个例子你就知道它们要吃掉多少鱼了,他们在一只鸟肚子里发现了七十条凤尾鱼!”普莱德尔-史密斯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冲邦德点了点,以示印象深刻,“秘鲁的全部人口每年才要吃掉四千吨鱼,而它们国家的海鸟要吃掉五万吨!”
邦德噘起嘴以示很吃惊:“是吗?”
“好了,”普莱德尔-史密斯说,“一只南美鸬鹚每天吃掉一磅左右的鱼,然后在鸟粪岛上拉出一盎司的鸟粪,而这些鸟有成万上亿只。”
邦德打断他的话:“它们为什么不在海上拉?”
“不知道。”普莱德尔-史密斯在脑子里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从来没想过。反正它们不在海上拉,它们只在陆地上拉,从来如此。这样就产生了大量的鸟粪——在澎湖列岛和其他鸟粪岛上有数百万吨。然后,大约在1850年左右,有人发现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天然肥料——硝酸盐、磷酸盐等等之类的东西含量很高。于是人们开着船到这些鸟粪岛来掠夺鸟粪,抢了二十多年。这段时间在秘鲁被称为‘农种节’。人们为了这些鸟粪而争斗,相互劫持船只,枪杀劳工,出售假冒的鸟粪岛秘密地图,手段不一而足。而人们也的确靠这玩意儿发了财。”
“蟹角岛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邦德想直入主题。
“它是北方这一带唯一有价值的鸟粪岛,也被开采过,是谁开采的就只有天知道了。但这儿的鸟粪硝酸盐含量很低。这附近的海水不像洪堡寒流带的海水那么富含营养,所以鱼的化合物含量也不高,导致鸟粪的营养成分也不高。价格高的时候,蟹角岛成天都有人开采,但德国人发明了人造化肥之后,蟹角岛的鸟粪和其他劣质鸟粪便在货车里堆积如山,整个产业都崩溃了。到了这个时候秘鲁才意识到它已浪费了一份非常宝贵的资产,开始组合剩余的产业,保护鸟粪岛。它把这个产业国有化,并对这些鸟类加以保护,慢慢地,非常缓慢地,鸟粪供应又增长起来了。然后人们发现德国人造的玩意儿也有缺陷,它会让土地变得贫瘠,而鸟粪不会,鸟粪的价格又慢慢地涨上来了,鸟粪产业踉踉跄跄地又立住了脚。现在这个产业发展得不错,只不过秘鲁把大多数鸟粪都留给了自己,用于自己的农业。这就是蟹角岛重又被人发现的原因。”
“哦。”
“就是这样,”普莱德尔-史密斯挨个拍了拍口袋找火柴,发现火柴在桌上,他把火柴盒拿起来在耳边摇了摇,然后又开始了装烟斗的那套动作,“战争刚开始的时候,那个华裔——顺便说一句,他肯定是个老谋深算的魔鬼——他想到他可以从蟹角岛上的那些陈年鸟粪身上大发一笔。他从我们这儿把那个岛买了下来,价格我记得大概是一万英镑,然后雇了劳工去开采,而大西洋这边的鸟粪价格大约是五十美元一吨。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开采。他肯定发了大财了。他把鸟粪直接运到欧洲,运到安特卫普。他们每个月给他派一条船过来。他安装了最新式的压碎机和分离机,逼着他的劳工拼命地干,我敢肯定。要赚钱,他就不得不这么做。尤其是现在。去年我听说他的鸟粪在安特卫普到岸价格只有大约三十八到四十美元一吨。天知道以这种价格他支付他的劳工多少钱才能有利润。我始终没有想出来。他把那地方弄得像个堡垒似的——有点像强迫劳动营。从来没人从那岛上出来过。我听到过一些可笑的传言,但从来没人投诉过。当然,那是他的岛,他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邦德试图找出点蛛丝马迹。“那地方真的对他那么有价值吗?你觉得它值多少钱?”
普莱德尔-史密斯说:“南美鸬鹚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鸟。一对鸟每年能产生大约价值两美元的鸟粪,而主人没有花费任何费用。每只雌鸟平均每年产三只蛋,哺育两只幼鸟。假设一对鸟值十五美元,又假设蟹角岛上有十万只鸟——从我们原来的数据看这种假设是很有道理的——这就意味着他的鸟价值一百五十万美元。这可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产。再加上那些设备的钱,就算一百万吧,那个小破岛可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想起来了,”普莱德尔-史密斯按了一下铃,“那些该死的文件怎么还没拿来?你想知道的东西看文件就全有了。”
邦德身后的门开了。
普莱德尔-史密斯生气地问道:“怎么回事,泰诺小姐,文件呢?”
“非常抱歉,长官,”泰诺小姐柔声说,“文件找不到。”
“找不到是什么意思?谁最后用过?”
“指挥官斯特兰韦斯,长官。”
“我清楚地记得他把文件送回这个房间了。那之后是什么情况?”
“不清楚,长官,”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封面还在,但里面的东西都不见了。”
邦德在椅子上转过身来。他瞟了那姑娘一眼,转回身来。他暗自冷笑了一下。他知道那些文件去哪儿了。他也知道有关他自己的那份旧文件怎么会出现在普莱德尔-史密斯的办公桌上。他也猜想到“进出口商詹姆斯·邦德”的特殊身份是怎么从国王官邸泄露出去的,他的特殊身份只有国王官邸知道。
像诺博士、安娜贝尔·陈小姐一样,那位戴着角质架眼镜、看上去很能干的端庄娴静的小秘书也是一个华裔。
[book_title]第六章 扣动扳机的手指
殖民大臣请邦德在皇后俱乐部吃午饭。餐厅很漂亮,四周镶着桃花心木嵌板,天花板上挂着四台大大的吊扇。他们坐在餐厅的一角,轻声聊着牙买加的事。等到咖啡端上来的时候,普莱德尔-史密斯已经透过世人所了解的这个岛屿富饶、平静的表象,深入到那背后的真实境况了。
“打个比方说吧,”他说着又开始了他那一套装烟斗的怪异动作,“牙买加人就是一个善良的懒人,有着一个孩子的所有优缺点。他生活在一个非常富饶的岛屿上,却没有因此而发财。他不知道怎么办,而且也太懒。英国人来来去去,带走了一些唾手可得的战利品,但两百年来也没有一个英国人从这儿发了大财。他们待的时间不够长,捞一把就走。赚得最多的是葡萄牙犹太人。他们跟着英国人一起来到这儿,然后留了下来。但他们都是很势利的人,在修建漂亮房子和举办舞会上花了太多的钱。没有游客的时候,《搜集日报》的社会栏目上到处都是他们的名字。他们喜欢朗姆酒和烟草,管理着这儿的英国大公司——汽车公司、保险公司之类。然后就是叙利亚人,也非常有钱,但做生意没有那么厉害。他们拥有着大多数的商店和一些最好的旅馆。他们不是很善于控制风险,老是存货太多,必须偶尔发生一次火灾才能重新流动起来。然后就是印度人,一般都是做一些鲜艳的纺织品之类的生意。他们算不上一大类人。最后就是中国人了,严肃、敦实、谨慎,他们是牙买加最有势力的一派。他们拥有面包房、洗衣店和最好的食品店。他们不和外人接触,以保持血统纯洁。”说到这里普莱德尔-史密斯笑了起来,“这并不是说他们想要的时候不会碰黑人姑娘。你在金斯敦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后果——满大街都是华裔黑人混血。华裔黑人是一帮强硬却又被人遗忘的人。他们看不起黑人,而华人又看不起他们。将来有一天他们可能会成为很大的麻烦。他们有华人的一些聪明,又有黑人的大多数恶习。警察拿他们很是头疼。”
邦德问:“你的那位秘书,也是其中的一个?”
“没错。很聪明也很能干。我雇了她大约六个月了,她是应聘的人当中最优秀的一个。”
“看上去是挺聪明,”邦德不动声色地说,“他们有组织吗,这些人?这帮华裔黑人有没有个头儿什么的?”
“目前还没有。但很快就会有人掌控他们。他们会成为一个很有用的小集团。”普莱德尔-史密斯瞟了一眼手表,“想起来了。我得走了。必须为那些文件的事教训他们一顿。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清楚地记得……”他打住了,“不管怎么样,关键是我没能告诉你太多关于蟹角岛和那个博士的情况。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从文件里也找不到的东西。诺博士好像说话还挺中听,办事非常麻利,跟奥杜邦协会有矛盾。我想这些你都知道。至于那地方本身,档案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两份战前的报告和最后一次陆地测量的测量图,听起来是一个非常荒凉的地方,什么都没有,除了大片大片的红树林湿地和在岛的一头的一座巨大的鸟粪山。不过,你不是说要去学院吗?我可以带你去那儿,把你介绍给那儿负责绘制地图的部门的人。”
一小时以后,邦德便坐在了一间昏暗的房间的一角,一份署期为1910年的蟹角岛陆地测量图摊在他面前的桌上。他要了一张学院的信纸,画了一张粗略的草图,草草记下一些要点。
蟹角岛的总面积大约是五十平方英里。其中的四分之三,在岛的东边,是沼泽和浅湖。一条平坦的河流从浅湖蜿蜒流向大海,半路沿着南海岸流入一个小小的沙湾。邦德猜想,奥杜邦协会的管理员们很可能选择了这条河流源头的某个地方作为他们的营地。在西边,小岛的地势陡然升高,出现了一座标称有五百英尺高的山,山的尽头便是直落海面的悬崖。有一条虚线从这座山指向地图角落的一个方格,方格里写着“鸟粪储藏地。最后施工时间1880年”。
没有岛上道路甚至小道的标记,也没有房屋的标记。从地形图上看,小岛看起来像一只向西游泳的河鼠——平平的脊背连着陡然升起的脑袋。它位于牙买加北海岸加利纳角的正北约三十英里,古巴以南约六十英里。
从地图上基本看不出其他任何东西。蟹角岛四周基本都被浅滩所围绕,除了西边的悬崖。悬崖下最浅的标记都有九百米,再往外便是深深的古巴海沟了。邦德把地图卷起来,递给了图书管理员。
他突然感到非常累。现在是下午4点钟,金斯敦的气温如同烧烤炉一般,他的衬衣黏在了身上。邦德走出学院,找了辆出租车,回到凉爽的山里,回到他的宾馆。他对自己的这一天很满意,但在小岛的这一端他没什么其他事可做。他可以在宾馆安静地度过一个晚上,准备明天早起,离开这儿。
邦德走到前台,想看看有没有科勒尔的留言。“没有留言,先生,”女服务员说,“但国王官邸送来了一个果篮。午饭后送过来的。信差把它送到您房间了。”
“什么样的信差?”
“一个深色皮肤的人,先生,他说他是副官办公室派来的。”
“谢谢。”邦德拿上钥匙,走楼梯来到二楼。这是不可能的,太可笑了。邦德把手放在外套下的枪上,轻轻走到门边。他转动钥匙,一脚把门踹开。房间里没有人。邦德把门关上,锁好。梳妆台上有一个装饰得很漂亮的大果篮——里面有柑橘、葡萄、粉蕉、番荔枝、星苹果,甚至还有两个温室里种出来的油桃。果篮提手上系着一条宽宽的丝带,丝带上贴着一个白色信封。邦德把信封取下来,拿到灯下看了看。他把信封打开,空白的豪华信纸上打印着一行字“总督阁下敬上”。
邦德哼了一声。他站在那儿看着那些水果。他弯腰把耳朵凑近水果听了听,然后握住提手把果篮拎起来,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地板上。水果在椰子壳垫上弹起来,滚得四处都是。篮子里除了水果什么都没有。邦德为自己的谨小慎微咧嘴笑了。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性。他拿起一个油桃——贪吃的人最可能首先选择它——走进浴室。他把油桃扔进洗脸池,走回卧室,检查了一下衣柜上的锁,把衣柜打开。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提箱拎出来,立在房间中央。他跪下来,查看他在两把锁四周洒下的滑石粉的痕迹。滑石粉被抹花了,锁眼四周有细微的刮痕。邦德愠怒地检查着那些记号。这些人不像他以前打交道的其他人那么谨慎。他打开箱子的锁,把箱子倒立起来。箱盖右前角的缝边上有四个铜饰钉。邦德用指甲撬了一下最上面的一个饰钉,饰钉松了出来。他握住饰钉,拔出一根三英尺长的粗铁丝,放在身边的地板上。这根铁丝穿过箱盖里的一个小小的铁丝孔,用来把箱子扣紧。邦德抬起箱盖,确认箱子里的东西没被翻动过。他从他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副鉴定珠宝的眼镜,走回浴室,打开剃须镜上方的灯。他把眼镜架在眼睛上,小心翼翼地把油桃从洗脸池里捡起来,用食指和大拇指慢慢捻动着。
邦德停止了转动。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针孔,针孔四周有一圈淡淡的晕黄色。它藏在油桃的裂缝中,除非用放大镜否则根本看不见。邦德小心翼翼地把油桃放回洗脸池。他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果然是开战了!哈,真是有意思。邦德感觉到自己下腹的皮肤在微微收紧。他对着自己镜子中的影子淡淡地笑了。这么看来他的直觉和推理是对的。斯特兰韦斯和那位姑娘被杀害了,他们的资料被毁了,因为他们追踪得太紧了。然后,邦德加入了进来,而拜泰诺小姐之福,他们早已恭候着他了。陈小姐,也许还有那位出租车司机,发现了他的踪迹。他被一路跟踪到了蓝山饭店。现在第一枪已经打出来了,还会有其他子弹。到底是谁的手指在扣动扳机呢?是谁瞄得如此之准呢?邦德打定了主意,没有任何的证据,但他心里很肯定。这是从蟹角岛射出的远程火力,枪背后的人就是诺博士。
邦德走回卧室。他把水果一个一个捡起来,全都拿到浴室用珠宝鉴定眼镜检查了一番。每个水果上都有针孔,或藏在水果梗附近,或藏在裂缝里。邦德打电话到楼下,要来了纸板箱、纸和绳子。他把水果小心翼翼地装在箱子里,拿起电话打给国王官邸找殖民大臣。“是你吗,普莱德尔-史密斯?我是詹姆斯·邦德。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有件小事需要你帮忙。金斯敦有公共化验师吗?知道了。嗯,我有点东西想化验一下。如果我把箱子寄给你,你能帮我把它转交给那个人吗?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跟这件事有关。没问题吧?我以后会跟你解释的。你拿到他的报告之后能不能给我发个简短的电报,告诉我结果?下个星期我会在摩根港的‘美丽沙漠’。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告诉别人。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真是不好意思。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把一切都解释给你听。我想你看到化验师的结果会猜到点什么的。顺便说一句,请告诉他处理这些样品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告诉他它们里面有一些眼睛看不到的东西。非常感谢。幸亏今天早上见到了你。再见。”
邦德在包裹上写好地址,走下楼,叫了辆出租车,付钱让它马上把包裹送到国王官邸。现在是6点。他走回房间,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叫了一杯酒。他正打算把酒端到阳台上去,电话响了。是科勒尔。
“全办好了,上尉。”
“全办好了?太好了。那房子没问题吧?”
“全都没问题,”科勒尔答道,口气很谨慎,“一切都是照你说的办的,上尉。”
“很好。”邦德说。他很欣赏科勒尔的效率和警惕性。他放下电话,走到阳台上。
太阳正在落山。紫红色的阴影像波浪一样正慢慢爬向城区和港口。等它爬到了城区,邦德想,灯光就会亮起来了。事实正如他的想象。他头顶上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他看到了飞机,一架“超级星座”,跟一天前邦德坐的是同一趟航班。邦德看着飞机向大海方向冲过去,然后转回头降落在帕利塞多斯机场。仅仅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听见机舱门咣当一声打开,喇叭里在说:“飞机已经到达牙买加金斯敦。各位旅客请在座位上坐好,等待检疫部门清理飞机。”然而,从那一刻到现在,他已经走过了多么漫长的一段路。
他应该告诉M情况有变吗?他应该向总督汇报吗?想起总督的嘴脸,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但M怎么办?邦德有他自己的密码,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殖民办向M发送一条讯息。他该怎么跟M说呢?说诺博士给他送来了下了毒的水果?但他甚至都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被下了毒,或者它们到底是不是诺博士送来的。邦德可以想象M看到这条讯息后脸上的表情。他想象着M按下通信系统的控制杆,说:“办公室主任,007疯了。他说有人想给他吃下了毒的香蕉。那家伙慌了神了,在医院待得太久了,最好把他召回来。”
邦德笑了。他站起身,打电话下楼,又要了一杯酒。当然,情况不一定完全是这个样子。不过,尽管如此……不,他要等到有了更多的证据再说。当然,如果真出了什么大乱子,而他又没有提前发出警告,他会有麻烦。必须确保不出什么乱子。
邦德喝完了第二杯酒,思考了一下计划的细节。然后他下了楼,在稀稀拉拉地只坐了一半人的餐厅吃了晚饭,看了看西印度群岛手册。到了9点钟,他已经快睡着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第二天早晨要用的包收拾好。他打电话到楼下,约好明早5点半叫醒他。然后他从里面把门闩上,把窗户上的板条百叶窗也关上、闩紧。这意味着他将度过一个闷热的夜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邦德裸身钻到单层棉床单下,身体侧向左边,右手伸进枕头下,握住沃尔瑟PPK手枪的枪把。五分钟后他便睡着了。
邦德醒来已是凌晨3点了。他知道是3点,因为有着发光指针的手表就放在他脸边。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他竖起耳朵。外面同样是一片死寂。在远处,一条狗开始叫了起来。其他狗也加入进来,一时间变成了狗儿们歇斯底里的大合唱。然后这合唱又戛然而止,一如它开始时的突然。然后一切又变得非常安静了。透过百叶窗的板条射进来的月光在他床边的房间一角洒下黑白光条。他看上去像是躺在一个牢笼里。是什么把他弄醒了?邦德轻轻动了一下,准备溜下床。
邦德停止了动作。他像个死人一般一动不动。
有什么东西在他右脚踝上动了一下。现在它在沿着他的小腿内侧往上爬。邦德可以感觉到它从自己的腿毛中间穿过。它是某种昆虫。一只很大的虫子,很长,有五六英寸——跟他的手一样长。他能感觉到有几十条细小的脚在轻轻碰触着他的皮肤。它是什么?
然后邦德听见一种他从未听见过的声音——他的头发在枕头上发出的刮擦的声音。邦德分析了一下这种声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没错,他的头发竖起来了。他甚至能感觉到清凉的空气吹进他发间的头皮。真是不可思议!太不思议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但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腿上的东西又开始动了。邦德突然意识到那是因为他害怕了,被吓坏了。他的直觉,甚至在没和他的大脑交流之前,就已经告诉他的身体他身上有一只蜈蚣。
邦德纹丝不动地躺着。他曾经在一家博物馆的展架上看到过一只装在酒精瓶里的热带蜈蚣。它呈淡褐色,非常扁平,有五六英寸长——跟这一只差不多。它那扁平的脑袋两侧都有卷曲的毒须。瓶子上的标签说如果它的毒素进入动脉,将是致命的。邦德当时只是好奇地看了看那只死了的蜈蚣螺丝锥一般的外壳,并没有过多地停留便走了。
蜈蚣爬到他的膝盖了。它开始沿着他的大腿往上爬。不管发生什么他绝对不能动,甚至都不能颤抖。邦德的所有意识都集中在那两排轻轻移动着的脚上了。此刻它们已经到了他的腰窝了。天哪,它转身朝他的腹股沟爬去了!邦德咬紧了牙!假设它喜欢那儿的温暖呢!假设它试图爬进缝隙里!他忍受得了吗?假设它选择那地方开咬呢?邦德能感觉到它在他的耻毛间寻找。很痒。邦德肚子上的皮肤颤动起来。他没办法控制。但此时那东西又开始沿着他的肚子往上爬了。为了防止掉下来,它的脚抓得更紧了。现在它到了他的心脏部位了。如果它在这儿咬一口,那无疑会要了他的命。蜈蚣穿过邦德右胸上浅浅的胸毛稳步爬到了他的锁骨。它停住了。它在干什么?邦德可以感觉到它那扁扁的脑袋在胡乱地来回找寻着。它在找什么?他的皮肤和床单之间有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它穿过?他敢不敢把床单稍微掀起一点帮帮它?不行。绝对不行!那东西就在他的咽喉下方。也许它是对那地方粗重的脉搏发生了兴趣。天哪,要是他能控制自己血液的涌动就好了!该死的东西!邦德试图跟那蜈蚣交流。那脉搏,它算不了什么。它并不危险。它对你造成不了伤害。继续爬,爬出来享受新鲜空气吧!
那东西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沿着他的脖子爬进了他下巴上的胡楂里。现在它到了邦德的嘴角,让邦德痒得要命。它继续爬,沿着鼻子往上。现在他可以感受到它的整个体重和长度了。邦德轻轻闭上了眼睛。两两一对,双脚交替行进,它跨过了邦德的右眼睑。等它爬过他的眼睛,他应不应该冒一下险,把它抖下去——指望它的脚因为他的汗水而抓不牢?不,绝对不行!那些脚的抓力是无穷的,他可能能甩脱一些,但不可能是全部。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好像是存心似的,这只巨大的虫子居然慢慢地从邦德额头上爬过去,在头发下停住了。该死的,它现在到底在干什么?邦德能够感觉到它在蹭他的皮肤。它在喝水!喝咸咸的汗水。邦德确信是这样。有好几分钟,它基本没有动。邦德因为紧张而感到虚脱。他可以感觉到汗水从自己身体的其他部位喷涌而出,滴落在床单上。再过一秒他的四肢就该开始颤抖了。他能感觉到这种状况很快就会发生。他会因为恐惧而打寒战。他能控制住吗?邦德躺在那儿等待着,气息从他那张开的、扭曲的嘴里徐徐呼出。
蜈蚣又开始动了。它爬进了他浓密的头发里。邦德能够感觉到它从头发中挤过去的时候发根被它分开。它会喜欢那儿吗?它会不会在那儿停留下来?蜈蚣是怎么睡觉的?身体蜷起来还是平躺着?千足虫你一碰它们就会蜷曲起来,他从小就知道千足虫,它们好像总是能够找到路从放水孔爬进空浴缸里。它现在爬到他的头挨着床单的地方了。
它会爬到枕头上还是会待在他那浓密而温暖的头发里?蜈蚣停住了。出去!出去!邦德内心在对它叫喊。
蜈蚣动起来了。它慢慢从他头发里爬出来,爬到了枕头上。
邦德等了一秒钟。此刻他能听见一排排的虫足在棉布上轻轻抠扒。那是一种细微的刮擦声,就像指甲在轻挠一样。
像一道划过房间的闪电一般,邦德的身体猛地从床上弹射起来,落在了地板上。
邦德立刻站稳了脚,跨到门边。他打开了灯。他发现自己在不可控制地颤抖。他哆哆嗦嗦地走到床边。蜈蚣从枕头边缘爬不见了。邦德的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把枕头扯到地上。他控制住了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拎起枕头的一角,走到房间中央,把枕头扔下去。蜈蚣从枕头下爬了出来。它开始快速地扭动着身体从垫子上爬走。此时邦德已经很淡然了。他四下里看了看,准备找东西拍死它。他慢慢走过去,拎起一只鞋,又走了回来。危险已经过去了。他的脑子现在想的是这蜈蚣怎么会到了他的床上。他举起鞋,慢慢地,甚至是漫不经心地,砸了下去。他听见了硬壳碎裂的声音。
邦德把鞋拎起来。
蜈蚣在痛苦地左右扭动。这条五英寸长的、发亮的淡褐色蜈蚣正在走向死亡。邦德又砸了一下。蜈蚣迸裂开来,流出一摊黄水。
[book_title]第七章 夜航
邦德和一辆挡风玻璃上印着“褐色轰炸机”字样的公共汽车斗起了车技。公共汽车往旁边一闪,沿着山路往金斯敦飞奔而去,一路狂拉着它的三只汽笛,以修补司机的自尊。“顺便问一句,科勒尔,你对蜈蚣了解多少?”
“蜈蚣,上尉?”科勒尔往旁边瞟了一眼,想知道怎么会有此一问,邦德的表情很随意,“嗯,牙买加这儿有一些很厉害的蜈蚣。有三到五英寸长。能咬死人。大多数都长在金斯敦的老房子里。它们喜欢腐烂的木头和发霉的地方,主要在夜间活动。怎么啦,上尉?你看到蜈蚣了?”
邦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告诉科勒尔水果的事。科勒尔是个很坚强的人,但没有必要在他心里播下恐惧的种子。“那你可能在一幢现代的房子里发现蜈蚣吗?比如在你的鞋里、抽屉里或者是在床上?”
“不会。”科勒尔的口气很肯定,“不会,除非他们故意放在那儿。这些虫子喜欢洞穴和裂缝。它们不喜欢干净的地方,它们是喜脏的虫子。你可能在树丛里,在木头和石头下面发现它们,但绝不可能在有光亮的地方。”
“明白了,”邦德转移了话题,“顺便问一下,那两个开‘阳光’车的人出发了吗?”
“当然,上尉,他们很高兴干这活。而且跟你和我长得很像,上尉。”科勒尔哈哈笑了起来,他瞟了邦德一眼,犹犹豫豫地说,“我担心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上尉。但没办法,只能找这两个人。像我的那个人,是个乞丐。冒充你的人,上尉,我从贝琪那儿找了一个愁眉苦脸的白人无赖。”
“贝琪是谁?”
“她是城里最烂的妓院的老板,上尉。”科勒尔用力朝窗外吐了一口痰,“那个白人是那儿记账的。”
邦德笑了。“只要他能开车就行。我只希望他们能平安开到蒙特哥。”
“你不用担心,”科勒尔误会了邦德的担忧,“我跟他们说如果他们不把车开到那儿,我就告诉警察说车是他们偷的。”
他们开到了斯托尼山的鞍状峰位置,从这儿交叉路陡然向下,经过五十里的S形弯路奔北海岸而去。邦德把那辆小小的奥斯汀A.30挂到二挡,匀速前进。太阳爬到了蓝山山顶之上,灰蒙蒙的金光射入陡峭的山谷。路上没有什么人——偶尔有个男人右手挂着把三英尺长的钢刀,左手握着一英尺长的甘蔗,嘴里嚼着早餐,走向他在陡峭的山坡上的小农场,或者是一个女人,拎着个盖着布的篮子,里面装着准备拿到斯托尼山的市场去卖的水果或是蔬菜,不急不慢地沿路走来,鞋子顶在脑袋上,快到村庄的时候再穿上。这是一幅荒蛮、平静的景象,除了路面以外,两百多年来基本没变。邦德几乎能闻到1750年从皇家港去访问摩根港要塞必须要坐的骡车的骡粪味儿。
科勒尔打断了他的思绪。“上尉,”他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但是你能告诉我你心里的计划吗?我一直在琢磨,但好像想不出你到底想怎么个玩法。”
“我自己也还没完全想明白呢,科勒尔。”邦德换到低速挡,慢悠悠地从卡斯尔顿花园凉爽、漂亮的林间空地穿过,“我告诉过你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指挥官斯特兰韦斯和他的秘书不见了。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是一起逃走了,但我觉得他们是被暗杀了。”
“是吗?”科勒尔平静地说,“你觉得是谁干的?”
“我已经和你的想法一样了。我觉得是诺博士,蟹角岛上的那个华裔干的。斯特兰韦斯在调查他的事——跟鸟类保护有关的某件事。而诺博士非常在意保密。这是你告诉我的。好像他会做出任何事来阻止别人窥探他的事。不过,关于诺博士还仅仅是一种猜想。但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当中发生了一些很蹊跷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那辆‘阳光’派到蒙特哥去制造一个假象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到‘美丽沙漠’去躲几天的原因。”
“然后怎么办,上尉?”
“首先我要你把我练得非常健壮——就像上次我在这儿的时候你训练我那样。还记得吗?”
“当然,上尉。这我能做到。”
“然后我在想我俩可以到蟹角岛去看看。”
科勒尔吹了个口哨。这口哨是以降调结束的。
“只是在周围查看查看。我们不用太靠近诺博士的地方。我想看看那个鸟类保护区,亲眼看看管理员们的营地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就溜回来,再从正门回去——带一些士兵帮忙,展开一次正式的调查。在找到一些线索之前我们不能那么做。你觉得怎么样?”
科勒尔伸手从屁股兜里掏出一支香烟。他费了半天劲才把烟点上。他从鼻孔里呼出一团烟,看着它被猛地吹出窗外,说:“上尉,我觉得你要去闯那个岛实在太疯狂了。”科勒尔很是紧张。他顿了顿。邦德没有说话。科勒尔看了看旁边平静的侧影。他用一种尴尬的口气稍微平静一些地说道:“只有一件事,上尉。我在开曼群岛还有一些家人,你能不能考虑在我们出发之前给我买一份人身保险?”
邦德动情地看了一眼科勒尔那张坚毅的褐色的脸。在那张脸上,两眼之间有一道忧虑的深沟。“没问题,科勒尔。明天到玛丽亚港我就把这件事办好。我们把保险额定高一点,比方说五千英镑。好了,我们怎么去?划独木舟?”
“没错,上尉。”科勒尔的口气有些犹豫,“我们要趁风平浪静的时候。必须是漆黑的夜晚。现在就已经开始起信风了。等到这个周末就是上弦月了。你打算在哪儿登陆,上尉?”
“南岸靠近河口的地方。然后我们沿河往上到湖边。我肯定那些管理员的营地就在那儿。因为那有淡水,也能下到海里去捕鱼。”
科勒尔没有兴致地嘟哝了一声:“我们在那儿待多久,上尉?我们没法带太多吃的。面包、奶酪和咸肉。不能带烟——弄出烟和光都太冒险。那儿环境很恶劣,上尉,全是沼泽和红树林。”
邦德说:“最好按三天来安排。有可能天气发生变化,我们得推迟一两晚离开。带两把好猎刀。我会带把枪,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没错,长官。”科勒尔很是赞同。说完他便陷入了沉思,一直到他们到达玛丽亚港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穿过小小的城区,绕过海岬,来到摩根港。它还是邦德记忆中的样子——圆锥形的瑟普赖斯岛被平静的海湾所环绕,从海里拉上来的独木舟放在成堆的空贝壳旁边,远远传来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而那礁石差点儿就成了他的坟墓。邦德满脑子都是回忆,驱车沿着窄窄的岔路穿过一片甘蔗地,原本的“美丽沙漠种植园大宅”的废墟像一艘搁浅的帆船矗立在甘蔗地中央。
他们来到通往别墅的大门。科勒尔下了车,把门打开,邦德把车开进去,停在这幢白色单层房子后面的院子里。四周非常安静。邦德绕过房子,穿过草坪来到海边。没错,就是这儿,一片深深的、平静的海水——上次他就是沿着这条潜艇通道来到瑟普赖斯岛的。有时候邦德在噩梦中还会想起它。
邦德站在那儿看着这片海,想起了索丽泰尔,那位他从这片海中救起的姑娘,当时她浑身是伤,不停地流血。他抱着她穿过草坪进了屋子。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在哪儿?邦德猛地转过身,走回了屋子,把这些恼人的念头从心里赶走。
现在是8点半。邦德打开简单的行李,换上凉鞋和短裤。很快便飘来了咖啡和煎肉的香味。他们吃早餐的时候邦德定下了自己的锻炼日程——7点起床,游泳四分之一英里,吃早餐,晒一小时太阳,跑步一英里,再游一次泳,吃午饭,睡午觉,日光浴,游泳一英里,热水浴,按摩,吃晚饭,9点睡觉。
吃完早餐,这套程序便开始了。
一周的苦练没有受到任何的打扰,除了《搜集日报》上的一篇小报道和普莱德尔-史密斯发来的一份电报。《搜集日报》称,一辆“阳光·阿尔宾”在“魔鬼赛道”——金斯敦至蒙特哥路上位于西班牙城和奥乔里奥斯之间的一段弯道——发生了严重车祸。一辆失控的卡车在转过一个弯道的时候撞上了那辆“阳光”,警方正在追踪卡车司机。两辆车都冲下了道路,掉进了下面的深谷。“阳光”车里的两位乘客,居住在港口街的本·吉本斯和住址不详的乔赛亚·史密斯在车祸中丧生。租车人,英国游客邦德先生,被要求与最近的警察局联系。
邦德把那份《搜集日报》烧了。他不想让科勒尔不安。
仅仅一天之后,普莱德尔-史密斯便发来了电报。电报上说:
“每件物品都含有足以杀死一匹马的氰化物。建议更换食品商。祝好运。史密斯。”
邦德把电报也烧了。
科勒尔租了一条独木舟,他们花了三天时间练习划独木舟。那是由一棵巨大的木棉树挖成的船,很粗糙。它有两根薄薄的横梁,两柄笨重的桨和一张用脏兮兮的帆布做成的船帆。这是一件笨重的工具,但科勒尔挺喜欢。
“我们漂七八个小时,上尉,”科勒尔说,“然后就把帆降下来,用桨划,这样雷达的目标就小一些。”
天气没什么变化。金斯敦电台的预报称天气很好。一连几天晚上都黑得如漆一般。俩人拿到了他们的装备。邦德给自己配备了一套廉价的黑色帆布牛仔裤、一件深蓝色衬衣和一双绳底鞋。
最后一晚到来了。邦德很高兴自己终于上路了。他只离开过训练营一次——去取他们的装备,安排科勒尔的保险——像一匹拴在马厩里的马一样,他急切地想从马厩里出来,奔驰在路上。他承认自己为这次冒险而深感兴奋。它的所有因素都很合适——费力,神秘,还有一个残暴的对手。他还有一个好伙伴。他的事业是正当的。也许还会有直接回击M“阳光下的假日”说法的快感。那让他很是愤怒。邦德不喜欢被人照顾。
经过了美丽的燃烧后太阳的光芒熄灭了。
邦德走进卧室,拿出自己的两把枪,端详了一番。两把枪都不像他那把贝雷塔一样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右手的延伸——但他已经知道它们是比贝雷塔更好的武器。他应该拿哪一把呢?他轮流拿起两把枪,在手里掂了掂。必须选择更重一些的史密斯韦森。如果在蟹角岛上有交火的话,也不会有近距离的射击。如果要选的话,他必须选择重型的、远射距的东西。这种杀伤力很强的短粗的左轮手枪比沃尔瑟的射程远25米。邦德把枪套装进牛仔裤的腰带,把枪装进枪套。他在口袋里装上二十发备用子弹。这也许只是一次热带野餐,带上这么多枪弹是不是过于谨慎了?
邦德走到冰柜前,拿出一瓶“加拿大俱乐部”混合黑麦威士忌、一些冰块和苏打水,走出来坐在花园里,看着最后的阳光燃烧然后熄灭。
阴影从屋子后面爬过来,跨过草坪,笼罩住了他。棕榈树的树梢在岛中央刮起的风中轻轻地沙沙作响。青蛙开始在树丛中呱呱鸣叫。萤火虫们——科勒尔称它们叫“闪闪”——飞了出来,开始闪出它们吸引异性的摩斯密码。有那么一刻,这种热带黄昏的忧郁气息令邦德心生感触。他拿起酒瓶看了看。他已经喝掉了四分之一。他又往杯子里倒了一大口,加了些冰。他为什么喝酒?因为他今晚要穿越的三十英里的黑黢黢的海?因为他要深入未知的境地?因为诺博士?
科勒尔从海滩边回来了。“是时候了,上尉。”
邦德一口把酒咽下,跟着这位开曼群岛人来到独木舟旁。独木舟船头搁在沙滩上,船身在水里静静地摆动着。科勒尔走到船尾,邦德则爬进了前横梁与船头之间的空间里。他身后是缠绕在短短的桅杆上的船帆。邦德拿起桨,把独木舟推开来,慢慢把船掉过头,朝着轻轻荡漾着的海浪的空隙划去,那是穿过礁石的通道。他们协力轻松地划着桨,桨在他们手中转动,这样朝前划的时候桨也不用离开水面。细浪轻轻敲击着船头。除此以外,他们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天色很暗,没有人看见他们离开。他们就这样离开了陆地,渡海而去。
邦德唯一的任务就是不断地划桨,方向由科勒尔掌控。在礁石的开口处,不同的洋流形成了一个漩涡,造成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他们四周到处都是锯齿状的黑礁砾和被浪涌冲刷得像根根毒牙似的珊瑚树。邦德能够感受到科勒尔划桨的巨大力量,在他的划动下,沉重的独木舟在海水中猛地一起一伏。邦德自己的桨频频砸在石头上,有一次独木舟撞上了一堆脑珊瑚然后又滑了开来,邦德只好停止划桨,紧紧抓着独木舟。等到他们穿过了漩涡,在独木舟之下的深处便是一片一片靛蓝色的沙地,而在他们周围则是一片深海,给人一种凝固的油脂般的感觉。
“好了,上尉。”科勒尔轻声说。邦德把桨放好,放下跪着的一条腿,背靠着横梁坐下。他听见科勒尔解开船帆时指甲刮擦帆布的声音,之后便是船帆在风中啪的一声展开的声音。独木舟摆正过来,开始移动。它慢慢翘了起来。船头下有轻微的嘶嘶声。一股被激起的海水喷在了邦德的脸上。推动他们前进的风很凉爽,而这风很快就会变得寒冷。邦德把双膝收起来,用胳膊抱住。他的屁股和背已经开始感受到木头的刺痛了。他意识到这将是一个炼狱般漫长而难过的夜晚。
在前方的黑暗中,邦德只能看出世界的轮廓。然后天空出现了一层黑雾,在那之上星星开始出现,先是零零散散地,然后交汇在一起织成了一块密密的、明亮的星毯。银河在他们头顶流淌。有多少颗星星呢?邦德试着数了数一指距离里的星星,数目很快就超过了一百。星星们把海点亮成了一条淡灰色的路,然后便越过桅杆顶照向了牙买加黑色的轮廓。邦德朝后看了看。在科勒尔弓着的身后远处,有一簇灯光,应该是玛丽亚港。他们已经驶出好几英里了。很快他们就会走完十分之一的路程,然后是四分之一,然后一半。大约要到半夜的时候,就该邦德来接科勒尔的班了。邦德叹了口气,把头埋进膝盖里,闭上了眼睛。
他肯定是睡着了,因为他是被船桨撞击船身的咣当声惊醒的。他抬起胳膊示意他听见了,然后瞟了一眼自己发光的手表。12点15分。他伸直僵硬的双腿,转过身,从横梁爬了过来。
“对不起,科勒尔,”他说,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有点怪怪的感觉,“你应该早点叫醒我。”
“没关系,上尉,”科勒尔说,牙齿露出灰色的光,“睡觉对你有好处。”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对方身边蹭过去,邦德在船尾坐下来,拿起了船桨。船帆被固定在他身边的一颗弯钉上,啪啪作响。邦德让船头顺着风,慢慢移动了一下,让北斗星直接照在船头科勒尔垂下的头上。有那么一刻,这也是种乐趣。总算有点事干了。
夜色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显得更加黑暗、更加空旷了。睡梦中的海的脉搏似乎慢了一些。沉沉的浪涌波幅更长了,上下波动也更深了。他们正穿过一片磷光,它在船头闪烁,在它的照耀下,邦德拎起船桨的时候滴下的水珠像一颗颗宝石。海洋是多么安全,他们居然可以坐着这么一艘脆弱得可笑的小船在夜晚穿过它。海洋可以是多么善良和温和。一群飞鱼从船头前的海面上冲出来,像霰弹一般散了开来。其中一些继续在船边往前游了一段时间,一飞就是二十米远,然后才扎进波浪掀起的水墙里。有没有一条更大的鱼在追着它们或者它们认为这艘独木舟就是一条鱼,或者它们只是在玩耍?邦德想象了一下船底几百米深的地方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那些大鱼,比如鲨鱼、梭鱼、海鲢还有旗鱼,在安静地巡游,还有一群群的石首鱼、鲭鱼和鲣鱼。在更深的海底,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从没见过的、发出磷光的无骨的胶状的东西,还有五十英尺长的乌贼,眼睛都有一英尺宽,游动起来像飞艇一样,它们是最后的、真正的海怪,它们的大小只能从它们在鲸鱼肚子里的残骸中推算出来。假如有一个浪从侧面打过来,把船掀翻了会怎么样?他们能坚持多久?邦德更用心地掌握着方向,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一边。
1点,2点,3点,4点。科勒尔醒过来,伸了伸懒腰。他轻轻地对邦德喊了一声:“我闻到陆地的味儿了,上尉。”很快,前方的黑暗越发地浓重了。低低的阴影慢慢有了一只巨大河鼠的形状。此刻,几英里外的小岛变得清晰起来,远远地听见有海浪拍岸的声音。
俩人互换了一下位置。科勒尔把船帆放下来,俩人都拿起了船桨。至少还有一英里,邦德寻思,他们会藏在波谷里间,不会被人发现。甚至雷达也无法把他们与波峰区别开来。这是他们必须抓紧渡过的最后一英里,因为黎明已经不远了。
此时他自己也能闻到陆地的味儿了。它并不是一种特别的味道,只是在闻过了几个小时清新的海洋的味道之后鼻孔当中出现的一种新的东西。他已经能够看到拍击海岸的波浪的白色边缘了。浪涌渐渐平息,而波涛变得更加汹涌了。“快,上尉。”科勒尔喊道。汗水已经从邦德的脸上滴落下来,他把桨划得更深,频率也更快了。天哪,真是累人!这块笨重的木头在风帆的推动下曾经冲得飞快,此刻却好像根本不动了。船头激起的浪花只是一片涟漪。邦德的肩膀痛得像火烧一般。他跪着的那个膝盖开始瘀血了。他握着船桨的手开始抽筋了,那桨沉得简直就像铅做的一般。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们已经划到礁石边了。船下深处已经可以看到片片沙地。此时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已经是一种轰鸣了。他们沿着礁石的边缘划过去,寻找一个豁口。进入礁石一百米之后,沙线上出现了一个缺口,他们看到了流向陆地的水光,是那条河!看来他们登陆的地点选对了。墙一般的海浪在此处断了开来,有一股黑色的、油一般的水流在下面隐藏的珊瑚岬上翻腾。他们把船头对准这个地方,划了进去。经过一段动荡混乱的水流,弄出一系列刺耳的撞击声之后,独木舟突然冲进了一片平静的水域,沿着平滑如镜的河水向海岸慢慢驶去。
科勒尔把独木舟转向海滩尽头遍布岩石的海岬的背风处。邦德不明白为什么海滩在淡淡的月光下没有泛白。当独木舟靠了岸,他浑身僵硬地从船上爬下来的时候,邦德明白是为什么了。沙滩是黑色的。沙滩很柔软,脚踩在上面感觉很舒服,但它肯定是火山岩经过海浪数个世纪的冲刷后形成的,邦德光脚踩在上面形成的脚印就像一串白色的螃蟹。
他们匆忙行动起来。科勒尔从船上拿出三块厚厚的短竹板,把它们铺在平坦的沙滩上。他们把独木舟的船头抬到第一块竹板上,沿着竹板往上推。每前进一米,邦德就把后面的竹板拿起来,放到前面。慢慢地,独木舟被推上了沙滩,直到越过涨潮线,来到岩石、海龟草和低低的马尾藻丛之中。他们把独木舟继续往里推了二十米,来到红树林开始的地方。在那儿,他们用干海草和从涨潮线上捡来的浮木把独木舟盖了起来。然后,科勒尔砍下长长的螺旋棕榈树枝,走回到他们来时的路上,把痕迹清扫干净。
天色还很暗,但东方的灰色很快就会转为珍珠白。现在是5点。他俩都累坏了。他们简单地交流了几句,然后科勒尔便消失在了海岬的岩石之中。邦德在一片浓密的马尾藻丛下干燥的细沙上挖出一个沙坑。在他的“床”边有几只寄生蟹。他尽量把它们抓干净,扔进了红树林。然后,顾不上想会不会有其他动物或者昆虫会被他的气息和体温吸引而来,他在沙坑里躺平,把头枕在胳膊上。
他立刻就睡着了。
[book_title]第八章 优雅的维纳斯
邦德懒洋洋地醒过来,摸到四周的沙子他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他瞟了一眼手表,10点,透过马尾藻圆圆厚厚的叶子射进来的阳光已经很炙热了。一个更大的阴影从他面前光影斑驳的沙滩上穿过。科勒尔?邦德转过头,从遮挡自己的树叶和草丛的边缘凝神望去。他僵住了。他的心跳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狂跳不止,以至于他必须要靠深呼吸来使它平静下来。他透过叶片向外凝视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往外喷着火。
那是一个裸体的姑娘,背对着他。她并不是全裸。她腰间系着一根宽宽的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把插在刀鞘里的猎刀,刀鞘垂在右边的屁股上。这皮带使得她的裸体显得尤其性感。她站在离他不到五米远的涨潮线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她以一种裸女经典的、放松的姿势站在那儿,所有的体重都放在右腿上,左膝弯曲,稍微往里侧着,头偏向一边,查看着手里的东西。
她的后背很美,全身的皮肤都是一种淡淡的浅褐色,泛着深色绸缎的光泽。脊骨柔和的曲线向里深深地凹进去,意味着她有着比普通女人更强健的肌肉,屁股像一个男孩子一般结实、浑圆。双腿很直、很漂亮,微微抬起的左脚跟没有紫红色。她不是一个有色人种女孩。
她那灰金色的头发剪成了齐肩长,粗粗、湿湿的一缕一缕垂在肩头和她低下的脸庞边。一副绿色的潜水面罩被推到了额头上,一根绿色的皮带把她的头发扎在脑后。
整个画面,空旷的海滩、绿蓝的海、有着一缕缕金发的裸体女孩,让邦德想起了什么?他思索了一会。没错,从背后看,她就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
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她在干什么?邦德上下看了看海滩。他现在发现它并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深巧克力色。往右他可以一直看到河口,大约有五百米远。除了到处有一些小小的桃红色的东西,沙滩上空无一物,毫无特别之处。那种东西很多,邦德猜想可能是某种贝壳,在深褐色的背景下它们显得很有装饰性。邦德朝左边看去,离他这儿二十米远的地方便是那个小小的满是岩石的海岬的起点。没错,在沙滩上有一道沟痕,那是独木舟被拖上来藏在岩石后面时留下的痕迹。那独木舟肯定很轻,不然她一个人肯定拖不上来。也许她并不是一个人。但从岩石到海边只有一组足迹,从海边到她现在站的地方也只有一组足迹。她是住在这儿呢,还是她也是昨晚从牙买加驾船过来的?一个女孩子这么做可真是够难的。不管怎么样,她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呢?
似乎是回答他的问题一般,那姑娘右手做了一个抛洒的动作,把十几个贝壳扔在了她身边的沙地上,它们都是紫红色的,在邦德看来跟他在海滩上见过的一模一样。那姑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开始轻轻吹起口哨来。她在吹《玛丽恩》,一首忧伤的卡里普索小调,这首歌现在被禁了,反而使它在牙买加以外的地方变得很有名。它一直都是邦德最喜欢的歌曲之一。歌中唱道:
整天,整晚,玛丽恩,
坐在海边筛沙子……
姑娘停顿了一下,伸开双臂深深地打了个哈欠。邦德偷偷笑了。他舔了舔嘴唇,接上了副歌部分:
她的泪水可以驾船,
她的头发可以拴羊……
那姑娘的双手立刻收了回来,盖在了胸前。她屁股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收缩起来。她在侧耳倾听,头歪向一边,仍旧隐藏在她那瀑布般的头发里。
她犹犹豫豫地又开始吹起了口哨。听到邦德的第一声应和时口哨声颤抖着停止了,那姑娘猛地转过身来,她并没有用那两个经典的动作把自己的身体遮盖起来,而是一只手飞快地移向了下面,而另一只手并没有去盖住她的胸,而是扬起到了脸上,捂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那双眼睛此时因为恐惧而瞪得大大的。“是谁?”这句话因为恐惧而几乎成了一句耳语。
邦德站起身来,穿过马尾藻走了出来。他在草丛边停住了。他把手在身边摊开,以示手里没有东西。他乐呵呵地对她笑了笑:“是我。另一个侵入者。别害怕。”
姑娘把手从脸上拿了下来。手伸向了皮带上的刀。邦德看着她的手指握住了刀柄。他抬头看了看她的脸。现在他明白为什么她的手会本能地移向刀了。那是一张漂亮的脸,被阳光晒白了的睫毛下是一双分得很开的深蓝色的眼睛。嘴很宽,如果不是因为紧张而噘起来嘴唇应该很丰满。那张脸很严肃,下颌的轮廓显得很坚毅——那是一张惯于自我保护的姑娘的脸。邦德想,她没有保护好自己,因为她的鼻子伤得很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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