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读书随感 [book_author]黑塞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7419 [book_dec](德)赫塞(HermannHesse)著,李映荻译。台北志文出版社1977年初版,1984年再版,为该社《新潮文库》第158种。赫塞,通译为“黑塞”,是德国著名文学家,也是一位博览群籍、善于读书的诗人。该书所冠的四幅照片中,即有三幅是表现其读书生活剪影的。本书在台北出版时副题名为“杰出的读书指南”,实系作者读书生活的传记和读书经验的总结。正文共10篇,即《如何阅读世界文学》、《书的魔力》、《我爱读的书》、《论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白痴〉》、《我的童年时代》、《学生时代的回忆》和《我的自传》等。译者认为,黑塞不仅博览,而且“能把所读的书跟自己的生活和时代连结起来”,而由“阅读如此丰富广泛的人来介绍世界文学中应该读的书,应该是很切合人们需要的”(《译序》)。而《新潮文库》将此书列入出版计划时更认为:“他写书,他爱书,所以最能知道书的魅力”,“听听赫塞的读书观,可以防止滥读之害”,同时可结合自己的爱好,逐渐有系统地去“阅读欣赏各国名著的精髓”。该书还附有著者自选的《世界文学书目表》,这是黑塞依据自己的读书体会和心得推选出的包括东西方在内的世界文学作品书目,书名后有小注。可以见出其独特的文学批评眼光。 [book_img]Z_10766.jpg [book_title]内容简介 世界文学是一个丰富无比的宝库,因为太丰富了,以致常使我们有不知从何处下手阅读之感,黑塞这本书正是作为阅读世界名著初阶而写的。黑塞是个优秀的作家,具备了作家本有的、深具人性的智慧,同时又是一个善于读书、博览书籍的人,由他来写这样一本书,可说再恰当不过了。他写书,他爱书,所以最能知道书的魅力。他不以学者的立场,而以自由自在的笔法,足可信赖的知识,娓娓道出他对世界名著的看法,读者可以在本书中品味世界文学的全般风貌,同时锻炼出一把开启世界文学的钥匙。了解黑塞的读书观,可以防止滥读之害,同时配合自己的爱好,从而逐步深入,系统地阅读欣赏各国名著的精髓。因此这不仅是一本杰出的读书指南,同时透过本书可以了解黑塞一生写作与阅读遍历的足迹、思想演变、宗教的探求,了解这位世纪智者在书海畅游的历程。 [book_title]译序 一提起赫尔曼·黑塞,在台湾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他的主要作品大都已译成中文,从这些中译本中,我们可以认识黑塞是怎样的一个小说家,不过却很少人知道他也是一个博览群籍的爱书人。他不仅喜欢读书,而且能把所读的书跟自己的生活和时代连结起来。就这一点来说,黑塞实在是一个善于读书的人。 这本书可说是黑塞读书经验的结晶。在《世界文学文库》(Bibliothek der Weltliteratur,1929,中译本改为《如何阅读世界文学》)中,他依据自己的读书经验为我们列出了一系列读来令人心领神会的世界文学书目,其中包括东西方的各类经典之作。在东方的书籍世界中,黑塞赞扬印度典籍,也称佩中国文豪的作品。他说:“15年间,对这些中国典籍,我的喜悦有增无已,大部分时间,我床边总放有其中的一册。印度人所欠缺的,在中国典籍中都非常丰富,其中充满了崇高精神与纯真生活之乐的交流。”总之,黑塞阅读的范围绝不褊狭地局限于西洋典籍,更扩及于他所能触及的东方文豪之作。由阅读如此丰富广泛的人来介绍世界文学中应读的书,应该是很切合人们需要的。 世界文学是一个丰富无比的宝库,然而正由于太丰富了,往往不知如何下手才好。如果能拥有一把开启这宝库的钥匙,当然是众所切望的。可是,这是一件极其困难的工作。博学多识的文学史家所写的作品,虽具有图书目录的功能,却难以开启文学的宝库,因为文章如果趋于客观,则写来往往缺乏魅力,不能提供切要的暗示;若流于主观,又难以收束,易跑野马,所以比较慎重的学者都不愿冒险撰写《世界文学入门》之类的东西。另一方面,喜欢读书的人所写的东西也未必能令人十分相信。但黑塞却身兼作家品质与人性睿智,同时又是一个博览群籍而能心领神会的善读者,他不以学者的立场,而以轻松自适的心境,凭借自己可信靠的知识,以细腻灵慧的笔致跟我们细谈世界文学,诚如他自己所言,他的态度并不客观,我们当然也不期望从他那里获得客观的知识。如果能经由他的读书观和世界文学观,自我锻炼出一把开启世界文学的钥匙,那种喜悦将是无与伦比!因此,我们不必去追索黑塞所开列的书目是否妥切,而应努力去透视黑塞如何将书籍世界化为自我世界,以建立适合自己脾性的书目。当然,黑塞的书目是透过他的心眼,而非单纯地靠他肉眼开列出来的。若能依据书目去尝试阅读,必能有所收获。可惜的是,在这长长的书目里,除中国典籍外,其他语文的中译本实在太少了。 《世界文学文库》除了开列书目外,黑塞还告诉我们阅读的方法。在第一章里,他已明白地说,读书是一种精神活动,一种自我完成的努力,“尽量多读多识,而更重要的是自由地,依个人意志选择我们空闲时能沉溺其中的杰作,以了解人类所思、所求之广阔与丰盈;对整个人类的生命与振动产生多彩的共鸣,这就是一切生活的意义。” 而阅读世界文学的基本前提是“能够先认识自己,进而认识对自己有特别作用的作品”。如何达到此一前提呢?黑塞在第三章现身说法地展示了自己在书籍世界中的体验过程。 对于读书体验,黑塞不仅在《世界文学文库》中有所陈述,在《书的魔力》(Magie des Buchs)和《我爱读的书》(Lieblingslektüre)中也有翔实的记载。在《书的魔力》里,黑塞提示我们进入书籍世界的方法,尤其注意童年时期的倾向。在《我爱读的书》里,他陈述自己如何从德国文学踏入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的殿堂。 读书不是为了华耀自身,而是为了把书籍世界化为自我世界,使之成为自己的血肉。没有血肉的文学批评充其量只能给予外在的知识,无法使自己与批评的对象水乳交融,产生源自心灵的震撼感。现代的文学批评太形式化了,外表纵然堂皇有致,内里却贫乏枯窘,所以如此,盖因批评者为求客观,往往自我疏离于对象之外,以致无法与对象产生共鸣。黑塞所强调的却是书与自我的内在统一,所以他的文学评论绝不是客观的分析,而是“随感”式的统合,也就是说,他将自我(包括“个我”与“社会我”)与书籍融合为一,然后再从中超拔出来,利用随感的笔调,将真正与己密合的地方陈述出来。他谈《白痴》、谈《卡拉马佐夫兄弟》都是利用这种方式,读来令人有火辣辣的震撼感。 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预示了未来世纪的虚无,意欲创出立足于大地的超人。而黑塞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青年迷失方向的当口,借尼采塑造的查拉图斯特拉,以先知的口吻,批判德国的国家主义(或社会主义),模仿尼采宣判“上帝已死”的形式,宣告“国家主义已没落”,而要求德国青年在未来的时代(魏玛共和时代)里应先认知自己。他说,只有凝视自己和命运才能涌现真正的力量。猬集在无我的群众中,听闻群众演说家的演说,是逃避自我。要认知自己,只有身处孤独之境,因为孤独是回归自我、否定权威、建立自主权的力量。总之,黑塞所欲创出的人性图像,是基于自我,肯面对自我的民主主义。他对无个我的社会主义(或国家主义)与荒凉无人的民主主义是采取批判态度的。黑塞如果没有把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化为自己的血肉,就无法如此惟妙惟肖地借用查拉图斯特拉的形象,写出《查拉图斯特拉的重临》(Zarathustras Wiederkehr.Ein Wort an die deutsche Jugend,1919),而展示出“国家主义已没落”(上帝已死)的社会图像。虽然他这个预示在现实上是失败了,但在与书籍世界血脉相连这一点上似乎是相当成功的。 其余诸篇,抒情性比较浓厚,《我的童年时代》(Meine Kindheit)写于19岁,记述他童年时期在草原上享受孤独的喜悦,沉湎在母亲童话故事中的情景,以及他反抗父亲而渐趋成长的过程。全篇充满唯美的感伤气氛。《学生时代的回忆》(Aus meiner Schülerzeit,1926),记述他学生时代所敬爱的两个怪老师,旁及读书过程,他认为一个人拥有衷心敬爱的老师,也就是成长最迅速的时期。《人生之歌》(Das Lied des Lebens),记述自己怀疑厌世之心境。《我的自传》(Kurzgefasster Lebenslauf)开头部分,故意模仿歌德的《诗与真实》,多少有点游戏笔墨的味道,但全篇充满对人道主义的真诚热爱,同时也表现出人生与文学不肯妥协的省察,可视作黑塞的人生论与文学论,这几篇虽是抒情回顾的文章,但以黑塞所谓“阅读世界文学先要认识自己”的观点而论,与他喜好的文学书籍实是息息相关,如果承认阅读世界文学应从幼年时代开始探求,那么,这几篇文章也显示了黑塞选择书籍的倾向。如将这些抒情性极浓的篇章与《如何阅读世界文学》第三章及《我爱读的书》参阅,当可获益良多。 本书所收各篇,除《书的魔力》出自金溟若先生手笔之外,都由译者根据高桥健二的日译本译成,其中《如何阅读世界文学》与《我的自传》两篇还曾参考石丸静雄的日译。由于翻译时间有先后,行文难免有所差异。必须一提的是这些篇章都由志文出版社负责人张清吉先生选择出来,交给译者移译。张先生热心文化事业,尤倾心于古典著作的译介。为了让读者能浸润、接触到世界伟大的心灵,张先生一方面以介绍方式,让读者对世界文学典籍有概括性的认识与了解,《一生的读书计划》《德国文学入门》《法国文学与作家》以及本书都属于这类入门引介性质的书。另一方面更积极翻译、出版世界名作,以期读者能进一步亲自踏入世界文学的殿堂,细心领略。由这种双管齐下的做法,可以见出张先生的用心。 李映荻于台湾大学 [book_title]如何阅读世界文学 第一章 真正的教养并非是为某些目的而努力以赴的教养,它与一切以完美为目标的奋斗一样,本身即具有意义。为增强体力、灵敏与美所下的工夫,并不见得可以使我们富裕、成名或强壮。但它提高了我们的生活情趣与自信,让我们觉得更快乐、更幸福,并赐予我们心灵的平和与健康,因此,单单它本身即已有所得。“教养”,亦即以精神上之圆满为目标的努力,并不是通往某些有限目标的崎岖道路,但却能激励我们,愉悦我们,扩大我们的意识范围,增加我们生活与幸福的可能性。 所以,真正的教养一如真正的体育,是实践,也是刺激,从任何方向出发都可达到目的,但任何地方也都不能停憩。真正的教养存在于无限世界中任一旅途上,与宇宙一起呼吸振动,在超越时间的世界中摇荡,它的目标不是为了提高人们的能力与成就,真正的教养会帮助我们赋予生活意义,解释过去,更以无畏的心面对未来。 在臻及此一教养的各类途径中,最重要的途径之一就是研究世界文学。研究世界文学可以让我们慢慢地亲近许多民族的诗人与思想家,他们在著作中遗留下极其丰富的宝藏——思想、经验、象征、空想与理想。这条路是没有止境的,任何人都无法走到终点。仅仅是一种伟大文化民族的文学,就没有人能完全研究并精通它的全部宝藏,更何况全人类的整个文学。 但了解、体会优异思想家或诗人的著作,本身就是一种完成,也是幸福的体验——不是对死知识,而是对鲜活意识与理解的体验。尽量求多读多识,而更重要的是自由地,依个人意志选择我们空闲时能沉溺其中的杰作,以了悟人类所思、所求之广阔与丰盈;对整个人类的生命与振动产生多彩的共鸣,这就是一切生活的意义,生活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实用的需求而已。 可是,读书绝非只是为了使我们“心情愉快”,而是应该集中心神来读。读书不是要打发无聊的生活,以外在的慰藉来麻痹自己,而是帮助我们逐渐提升并充实自己的生活。 接近世界文学时的选择,大抵因人而异,不只视读者为此高尚欲求所花费的时间与金钱而定,也受到其他种种因素的影响:对某人来说,也许柏拉图是他最敬仰的哲人,而荷马是他最喜爱的诗人,柏拉图与荷马是一切文学的重心,他可以由他们来整理、批判其他一切事物;可是,对另一位读者而言,他选择的文学重心可能是另外的名字。有些人有能力体会高尚诗体的作品,同时也能领悟才华洋溢的空想游戏及生动语言构成的音乐;另一些人也许会执著于较严肃的知性作品。有些人特别重视自己母语的著作,甚至不看任何其他国家的作品;也有些人特别偏爱法国、希腊或俄国的作家。 此外,还有一些因素应该加以考虑,即使最博学的人,充其量也只懂得几国语言,其他时代与民族所有的重要作品,未必会全译成德语,何况许多文学作品根本不能翻译。真正的抒情诗,不单有结构轻快的诗句与美丽丰富的内容,甚至语言和诗句本身都有意义,创造性语言的音乐也就是世界与生命现象跃动的象征。这样的抒情诗,其用语往往是不能替代的,与诗人的母语相连结,而且和他特有的诗人语言有密切关系,因此,无法翻译。 最高尚、尊贵的文学作品——想想普罗旺斯1吟游诗人的诗吧——往往只有少数人能得到,能懂得。因为这些文学作品所用的语言已随其文化而衰亡,只有依赖充满爱心的学术研究,才能使之重现。我们德国人很幸运,能够自由阅读很多从外国语与死语翻译过来的美妙而丰富的宝藏。 读者阅读世界文学,最重要的就是能够先认识自己,进而认识对自己有特别作用的作品。无需依循任何模式或纲要,我们读书必须走爱之路,而非义务之路,如果只因某书非常著名,不认识它是一种羞耻,而勉强自己去读,实在是大错特错,所有的人都应该从最适合自己的地方开始阅读、认知,并且愉悦自己。 有些人在学生时代初期,已发现自己特别偏爱美丽的诗句;也有人偏好历史或乡土传奇;有人喜欢民谣;另一些人精密研究自身的情感,并借优异的知性加以解释,他们一定都会觉得读书是富有魅力而令人欣悦的事。 阅读之路有数不清的方向,可以从学校课本、日历出发,而终结于莎士比亚、歌德或孔子。他人推荐我们的作品、想读但又引不起兴趣的作品、与己意相反而无法融入其中的作品,我们都应该放弃,不必勉强、忍耐地去读。所以,不要过分鼓励孩子或太年轻的人专门去读某一范围内的书。否则,年轻人会终身厌恶精美的作品,甚至厌恶读书。每个人都可随心所欲去读任一文学作品、诗歌、报道或考察,也可以从此不断地去寻求类似的作品。 以上述种种为前提,我们可以开始阅读了。世界文学可敬可爱的庙堂,对每个努力的人开放,量是不成问题的,我们无需惊讶于其中宝藏的丰富。有人一生中只读过12本书,仍是真正的读书人。也有人走马观花般浏览许多作品,对任何事物都能头头是道地表示意见,但这些人的努力是白费了,因为所谓教养必须以一些可被教养的事物为前提,性格与人格即属之。如果没有这些,如果教养没有实体,只在虚空中进行,那么,也许可以获得知识,但绝不能产生爱与生命。没有爱的阅读、没有尊重的知识、没有心的教养是戕伤精神的最大罪恶之一。 谈到这个问题,我并无学理的依据,也不希望能提出圆满无憾的答案。我只凭个人生活以及作为一个读书人的经验,陈述一下世界文学理想的小文库。但在谈书之前,必须先注意一些实际的事项。 走完这条路的第一阶段之后,与书籍的不朽世界有过若干接触,对书的内容与书本本身都会发生新的关系。不仅是读书,还必须买书。对经验丰富的爱书者,或已经拥有不少藏书的人,我可以凭个人经验断言:买书不单对书店与作者有益,而且可以获得特别的喜悦与独有的道德观。 譬如,在阮囊最羞涩的时期,仔细研究各种图书目录,克服一切困难,灵敏、坚忍、缓慢但圆满地,利用最廉价的普及本,创出小而精美的藏书库,这就是一种喜悦,一种有魅力的竞赛。反之,对有教养又有钱的人来说,寻求心爱书籍最精美的版本,搜集最稀贵的古本,替书施以自己充满爱意的装裱,也是一种无上的喜悦。从逐步存款、仔细选书到最奢侈的投资,其间有多种不同的方式,也有许多的喜悦。 开始藏书的人都会注意搜求好版本。所谓“好”版本(善本),并不一定是高价的版本,而是指那些以敬业之心加以处理,校对周详,适合高尚作品的版本。有些版本虽然价格昂贵、皮面烫金,又有插图,但编者处理时却冰冷无情,这样的版本为数颇多。而廉价普及本中,却有很多是经由编者诚心诚意编订而成。有些版本只是从全集中抽出的最粗俗选本,编者却大言不惭地以“全集”名义刊登广告,这种恶习几乎已屡见不鲜,不同的编者会从不同的角度来精选一位作家的作品。 一个人怀抱深密的敬意与爱慕,从多年来不断阅读的作家中,编出选集,这与一位接受委托的文学家,以冷淡轻率的职业态度编成的选集,两者之间实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每出一新版,都必须小心谨慎,再三检对全文。一位畅销作家的作品,印刷厂大多不参照原版,只一意翻印其他印刷厂所出的版本,因此,书中错误连篇,歪曲之处所在多有,种种缺点不胜枚举,有许多惊人实例,可供举证。但很遗憾,我无法针对这点为读者开药方,也无法指出某一出版商及其版本绝对可靠,或某一出版商及其版本绝不可靠。 几乎所有出版德国古典作品的公司,都出过一些好版本,也都出过一些不太妥善的版本。我们曾在一家出版社发现全文监修最完善的海涅2,但在其他地方也发现编选并不成功的雷瑙3与施蒂弗特4。幸而,这种情况已不断改进,在古典作家的作品中,一家著名的出版社,数十年来,对诗人诺瓦利斯一向极为忽略,最近却出版了诺瓦利斯的新版本,可以满足所有严格要求的新版。可是,出版商往往关心纸质与装订,更甚于关心内容,这是买书人要注意的一点。同时,还要注意,别为了形式的整齐,而将所有“古典作家”的作品,都购买同一版本,对每位喜爱的作家,都应该尽量去搜寻最好的版本。5 大多数读书者都应具备分辨的能力,自己决定哪些作家应买完备的全集,哪些作家只需购置选集即可。至于,数位作家的合集,目前还没有令人满意的本子。全集本,这几年,甚至可说几十年来,始终在不断刊行,但似乎永远没有出齐的日子。在这种情况下,只好求助于旧书店,以寻取旧版,或即以目前出版的本子为满足了。 就多数德国作家而言,有的固然已出了三四种优秀的版本,但有的作家却往往只有一种本子,甚至一种好版本也没有。目前,不仅缺乏完整的尚·保罗6,也缺乏令人满意的布伦达诺7。而弗列特利希·许雷格8极其重要的青年期作品,连许雷格自己也未列入其著作集中,数十年前,曾经一度出过非常完善的版本,但已绝版多时,此后也未见有足以取代的其他本子。有些作家,如海因塞9、贺德龄10、德洛丝特·修尔斯霍夫11虽被漠视了几十年,但现在已出了非常完备的版本。在廉价的普及本中,可以发现各民族不同时代的作品,其中,以雷克拉姆(Reclam)社出版的世界文库最醒目。只要是我所喜爱的作家,无论是他多么短小,不为人知的作品,我都拥有两种,甚至三种版本,这些版本中具有其他任何版本中所缺乏的成分。 上面谈的只是我们自己的宝藏——最优秀的德国作家的作品。如果再扩及其他国家翻译成德语的作品,那情况就更复杂了。真正古典的翻译为数并不多,马丁路德的德语《圣经》、许雷格与狄克合译的莎士比亚,是最著名的。这些名译,常使德国人将他国的杰作视为自己的宝物——虽然持续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但并不是永远!这“很长的一段时间”,也有终结的一天。例如路德的《圣经》,今天大部分德国国民都已看不懂,必须不断以现代语言加以修订,以适应新时代。 最近,德语《圣经》一再出现全新的版本。《圣经》译本是由马丁·布伯12监修,与我们幼年时所读的《圣经》完全不同,形式上改变得很厉害。事实上,路德《圣经》所用的德语已接近我们白话著作所能适用的年龄极限,15世纪的德语,对今日的德国人民而言,早已如同陌路。 唯一的例外是:拥有但丁的意大利人,今天许多意大利人仍能背诵但丁大部分的诗篇。今日欧洲,如果没有激烈的变形与翻译,没有一个作家能像但丁这样广为流传。对我们德国人来说,读但丁究竟哪种译本最好?根本上这是无法解决的问题,任何译本都只不过是近似而已。某译本如有某些地方引人入胜,我们才会热心地想读原文,尽力从内心去感受、理解用古意大利语写成的可敬诗句。 现在让我们进入正题:创立小而优美的世界文库。首先我们要重新体谅一切精神史的一个原则:凡是最古老的作品,因为其古老,所以数量最少。今天流行的畅销书,也许到明天就会被淘汰;今天新奇有趣的事物,后天也许就成了明日黄花。几世纪来,始终维持其生命,至今仍未被遗忘、湮灭的作品,其评价,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也许仍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先从人类精神中最古老、最神圣的佐证——宗教与神话的书籍谈起吧!除了众所周知的《圣经》以外,我想以《奥义书》选粹的形式,从古印度哲学中,把吠檀多——即吠陀结尾的部分,置于我们的文库之首。佛陀传法的选粹也列于其中。源自巴比伦的《吉尔嘉梅西》13,是歌咏伟大英雄壮志与死神搏斗的豪雄诗歌,其优秀杰出不下于吠檀多。从古代中国可选孔子的《论语》、老子的《道德经》,以及庄子美丽的寓言(《庄子》)。这样,我们已拨出全人类文学的基本和音。 我们在此几乎可以同时认知并感受到《旧约》与孔子典范教言的先见,对规范与法则的努力,印度人与《新约》所显示的预感,以拯救世人之不满为目标的探索,超越复杂焦虑之现象界的永恒和谐的神秘知识,以诸神形象显现的自然力与灵力崇拜;并且还可以认知并感受到诸神只是象征,人已掌握着力量与懦弱、生活的欢愉与苦恼。抽象思考的一切冥思、文学的一切游戏,有关人生无常的痛苦,对痛苦的慰藉与幽默,都已表现在以上少数书籍中。中国古典抒情诗的选粹,也可归入其中。 关于东方较后期的作品,《一千零一夜》必须放入我们的文库,这部书是无穷快乐的源泉、世界最丰富的画本、最庞大的童话故事。世界上各民族都有美丽无比的童话故事,不过,在我们的藏书中,仅此一本古典魔法书也就够了。如果想再加以补充的话,可添入格林兄弟搜集的《德国民族童话》。从波斯抒情诗选辑的美丽《诗选》,也清新可喜,可惜,还没有完整的德译本,只译出哈菲斯14与奥玛·开俨15两人的作品。 现在转向欧洲文学,从古代文学丰富壮丽的世界中,我们一定要选荷马的两部伟大叙事诗,这两部杰作可以让我们完全浸入古希腊的空气与氛围中。此外,再选希腊三大悲剧作家艾斯奇勒斯、索福克利斯与尤利匹底斯。抒情诗人的古典诗集《诗选》16也应加入。面对希腊的智慧世界,我们不能不感到非常遗憾,因为最具感化力,或许也是最重要的希腊哲人苏格拉底,我们只能从其他哲人,尤其是柏拉图与色诺芬的著作中,获得片断的印象。如果能有条理地收集有关苏格拉底生活与学说方面,最可信的证言,辑成一书,那是多么可贵,不过,这的确是一件艰难的工作,语言学家们也不愿意从事。我不想将真正道地的哲学家列入我们的文库。反17之,亚里斯多芬则必须列入。 他的喜剧确实是欧洲幽默文学伟大系列的先驱。此外,巨匠普鲁塔克的《英雄传》,至少也要选出一两卷。讽刺寓言大家鲁奇阿诺斯18的作品也不能遗漏。 还有一些重要作品,是不可或缺的,那就是叙述希腊诸神与英雄故事的书。关于神话的书并不多,所以我想可以采用许瓦普19的《古代传说集》来补充,这本书虽然挖掘得不怎么深,却能以极难得的文笔叙述许多美丽神话。晚近,许瓦普有了一个真正的继承者,阿尔普列希特·薛佛20开始撰写希腊传说,第一部已经问世,使读者对他的期待更为殷切。 在罗马方面,我喜爱史家甚于文学家。虽然如此,仍有一些作家,不能不选入,像贺拉士21、维吉尔22、奥维德23。与他们并列的,除了泰西塔斯24外,还有苏埃登25与彼特罗尼斯26的《塞第利孔》,这是尼罗时代颇富机智的风俗小说,再加上阿普利斯的《金驴》。从后面这两部作品中,我们可看到罗马帝制时期内部的颓废。在罗马衰亡期社交界人士的游戏之作旁边,我要放置一部伟大而肃穆的作品,这就是《圣奥古斯丁忏悔录》,全书用拉丁文撰写,但却源出另一个世界——早期基督教世界。古罗马气氛冷漠冰凉的作品,遭遇到中世纪初期热情洋溢之作,其冰凉感已逐渐变弱。27 一般常以“黑暗”称之的中世纪,在我们父亲甚至祖父辈时代已被忽视,以致关于中世纪的拉丁文学,几乎没有现代的版本与译本。值得称赞的例外就是保罗·凡·温特菲尔特的优秀杰作《拉丁中世纪的德意志诗人》,这是我们文库必须收入的书。表现雄伟的中世精神之极致,而在文学史上28长久保持鲜活生命的巨著,应推但丁的《神曲》,虽然除了意大利人与学者阶层外,只有少数人认真读过《神曲》,但它仍不断放射出深密的感化力,而成为人类所拥有少数几本具有永恒性的书籍之一。 古意大利文学中,时代仅次于但丁的作品,可选薄伽丘的《十日谈》。这部著名的小说集,因为描写露骨,颇为清高人士所菲薄。但《十日谈》确是欧洲小说艺术成就最高的第一部杰作,全书以灵妙多姿的古意大利语撰写,几乎世界所有语言都有译本。由于劣本甚多,购存时应多加注意。在现代德译本中,各位最好选择茵塞尔书店的版本。三个世纪中,薄伽丘的后继者写出了许多著名的小说,但没有一人比得上薄伽丘,不过,这些模仿者的选集(例如保罗·艾伦斯特29所刊行者),在我们书单中仍不应漏失。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的叙事诗人,首先不能忘记《疯狂的奥尔兰》的作者亚里奥斯特30。这部作品可说是魅人的浪漫式迷宫,充满奇妙的比喻与卓越的构思,是许多后继者模仿的范本。仿作者中最后也最优秀的是我们的魏兰德31、彼特拉嘉32的十四行诗,足可与之并列。还有,不要忘了米开朗基罗的诗,这本真挚的小书,在那时代是孤独而高贵的。充分表现文艺复兴时期的节奏与生活情调之代表作,应推齐里尼33的《自传》。其后的意大利文学,选择起来,已没有问题,哥尔德尼34的两三出喜剧,哥吉35的浪漫童话剧,此外,还有19世纪的雷欧帕尔迪36与嘉尔多奇37。 中世纪时期才开始孕生的最美丽作品是法国、英国、德国的基督教英雄传说,尤其是亚瑟王的圆桌武士故事。这些遍及全欧的传说,部分保存于《德国民间传说故事集》(Deutsche Volksbücher)中,因此这也是一本应优先列入我们藏书目录的作品。最好的现代版本是由李夏特·贝恩慈编辑的,这本书可与《尼布龙根之歌》《古德伦之歌》并列。虽然它不是原形的作品,而经过后世的改写,有各种语言的译本。普罗旺斯吟游诗人的作品,前文已述,华尔特·凡·德尔·佛格伟德38、哥特福利特·凡·许特拉斯保39、华尔福兰·凡·艾森巴哈40是普罗旺斯吟游诗人的弟子。我们怀着感谢的心情将他们的作品(如华尔特的《诗集》、哥特福利特的《托利斯坦》、华尔福兰的《巴尔姬佛》)收入文库。此外,骑士的《恋爱歌人(Minnesänger)之歌》,也应自选集中择其佳者,加以购存。 现在,我们已走到中世纪的终点,随基督教拉丁文学与传说源泉之衰退,全欧在生活、文学方面已孕生了新事物,欧洲各国的语言已逐渐取代了拉丁语。僧侣与佚名文学过去了,继之而起的是都市与个人文学(在意大利以薄伽丘为起点)。 第二章 在法国,当时放纵孤独的诗人法兰沙·威扬41开出了奇异之花。他那粗犷、可怖的诗是无与伦比的。再深入法国文学的内部,我们会发现许多不可缺少的作品。至少要拥有一卷蒙田的《论文集》,幽默嘲讽巨匠拉伯雷42的《嘉甘狄亚》与《庞塔格留埃》、孤独的信仰者与禁欲的思想家巴斯卡之《沉思录》和《与外省人书简集》。还有,柯耐耶43的《勒·希德》与《贺拉士》也不可缺少,再加上拉辛44的《费德尔》《阿塔利》《贝雷尼斯》,我国就拥有了法国戏剧之父的古典作家。 然后,应该数到喜剧作家莫里哀,作为第三颗明星。这位嘲讽大师,《塔尔提夫》的作者,是大家都很熟悉的,至45少应该备有一卷他的杰出戏剧选集。拉·封丹46的《寓言故事集》与费诺龙47的《特勒马克》虽然很有吸引力,却很少有人将他们列入书单,我们不可漏掉这两人的作品。至于伏尔泰48,我想他的戏剧和诗都可省略,但不能错过他那闪电式的散文,尤其是《戆第德》与《沙地克》。这两部作品所流露的嘲弄与兴奋,当时曾被目为法国精神的典范。 不过,法国有多种不同的面,其中之一即为革命的法国。伏尔泰之外,波马尔谢49的《菲嘉洛》与卢梭的《忏悔录》都应该收藏。还有,我差点忘了勒·萨哲50精致的恶徒小说《吉尔·布拉斯》,以及阿贝·布列佛51动人的恋爱故事《马侬·列斯科》。现在已经到了法国浪漫派及其后一系列伟大小说家的时代——在此几乎可以举出数百本书名!不过,我们只集中心力于那些真正独特、不可替代的杰作! 首先要提到司汤达(本名安利·贝尔)的小说《红与黑》和《巴玛修道院》,由热烈灵魂与猜疑心重、优秀圆融的知性战斗中,产生了全新的文学。波特莱尔的《恶之花》也不下于司汤达,而且深富独创性。与这两位大师相比,缪塞52笔下的可爱人物,以及小说家哥提耶53和缪杰尔54颇具魅力的浪漫小说,不免要相形见绌了。接踵而来的是巴尔扎克55,他的小说,我们至少应该拥有《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表皮》与《三十岁的女人》。在这些激情洋溢、素材丰富、为生命而挣扎的书籍中,还应添入名家梅里美56高贵的短篇小说。然后是最灵妙出色的法国散文家福楼拜的巨构《包法利夫人》与《情感教育》。左拉57虽略逊一筹,也应给予一席之地,因为他创作了《酒店》与《神父之罪》。同样,莫泊桑58若干病态美的短篇小说,也值得传世不朽。由这里我们可以迈入近代领域,但在还未越过这领域之前,仍有一些高贵作品值得列举。最重要的是不可遗忘保罗·魏尔仑59,他的诗是法国最具深邃灵魂,同时也最纤细的作品。 英国文学可从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谈起。这部杰作部分源于薄伽丘,但在节奏上却是全新的。乔叟是第一位道地的英国诗人,莎士比亚的作品可以与之并列,但不能以选集,应以全集。我们的师长辈常以最崇高的敬意谈起弥尔顿的《失乐园》。但我们大可不必将弥尔顿列入书单来勉强读他。《失乐园》可以割爱,虽然这似乎有点不大妥当。柴斯特菲尔德60写给儿子的《书简》,不是道德训言,可以列入。天才爱尔兰人、《格列佛游记》作者斯威夫特的作品,只要能够得到,即应列入。他那广阔心灵、痛切滴血的幽默以及孤独的独创性,足可弥补他那怪人气质的一切过错。笛福61的诸多作品中,《鲁滨逊漂流记》与《摩尔·福兰达斯的故事》都是很重要的杰作,由它们开启了英国古典小说的辉煌系列。费尔汀的《汤姆·琼斯》与史莫雷特62的《普雷格林·彼克尔》当然也应列入。还有,史特恩的《特雷斯特安·薛迪》与《一个感伤的旅程》绝不可忽略,这两本书代表典型的英国心态,并从感伤跃向惊险的幽默。 至于想认识浪漫的吟游诗人欧西安63,只要读歌德的《维特》就足够了。雪莱和济慈的诗,不能错过。现存的抒情诗中,应推他们二人的诗最美。反之,拜伦只要读他一首长诗就够了。这首长诗《柴尔德·哈勒德》(Child Harold’s Piligrimage)也许是他最好的作品,我对拜伦笔下浪漫式的超人非常欣赏。司各特的历史小说,也可选取一部,例如《艾凡赫》(Ivanhoe)。至于不幸的德·昆西64可选《鸦片吸食者的忏悔》,虽然这是一本极为病态的书。麦考莱65的《论文集》不能忽略。辛辣的卡莱尔66除《英雄论》外,可以选极富英国式机智的《衣裳哲学》。 接着,长篇小说的伟大明星来了。这就是《名利场》与《斯诺普之书》的作者萨克雷67和令人流泪但不失善心与景仰之情的英国小说家之王狄更斯。狄更斯的作品,至少应拥有《匹克威克故事》与《块肉余生录》。在狄更斯的后继者中,梅雷狄斯68对我们似乎比较重要,尤其是《自我主义者》,如果可能的话,梅雷狄斯的《李察·费瓦雷尔》也应列入。史云朋69美丽的诗也不能缺少,不过,难译得很。再加上奥斯卡·王尔德70的一两卷,最好是选《道林·格雷的画像》及若干篇故文。 美国文学可以焦虑与恐怖的诗人爱伦坡之短篇小说集,以及惠特曼激情大胆的诗为代表。 西班牙方面,首先应选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这是超越时空最雄伟、魅人的书籍之一。叙述一位对幻想中的恶徒作战的徬徨骑士,以及他的胖随从者桑丘,这两位不朽人物的故事。此外,塞万提斯的短篇小说也不应放弃,这些短篇是杰出小说艺术的真正珠玉,也是精美的《吉尔·布拉斯》的先驱。著名的西班牙恶徒小说也该拥有一本,要从中择取一部实在不容易,但我决定选格贝德71的《大恶徒巴布洛·塞歌维亚》。这是一部充满激烈冒险,洋溢奇特机智的作品。西班牙剧作家中,也有精美高贵的人物。我们可选巴洛克的伟大诗人、半世俗华丽、半宗教训示的舞台魔术家卡尔德隆72为代表。 此外还有应该遍历的各种文学,例如荷兰与福兰德73的文学。其中可选德·科斯特尔74的《狄尔·乌伦斯贝格》与穆尔塔特利75的《马库斯·哈威拉尔》。科斯特尔的小说可说是《唐·吉诃德》的后代兄弟,福兰德民族的叙事诗。《哈威拉尔》是殉教者穆尔塔特利的主要著作,数十年来,他为被压迫的马来人争取权利而战,终于牺牲了生命。 散布各地的犹太人,在世界许多地方,以各种不同的语言,留下他们的作品。其中有一些是不能忽视的。西班牙的犹太诗人耶夫达·哈雷威76用希伯来文写的诗与赞歌应列入我们的文库。卡西丁(Chassidim)派犹太人最美的传说也应选入,现有马丁·布伯的古典译本。在布伯的《巴尔仙》与《伟大的马奇德》中都含有这些传说。 北方世界有格林兄弟所译的《旧爱达之歌》、冰岛人的萨嘉(Saga传说)如《斯嘉顿·爱吉尔的故事》,以及波努斯的《冰岛人之书》,这些选集或改写的作品都可列入文库。近代斯堪的那维亚文学,可选安徒生童话、雅可普森77的故事、易卜生的主要戏剧、史特林保78的一些著作。不过,易卜生与史特林保在今天似乎已不十分重要。 19世纪的俄国文学特别丰富。俄语的伟大古典作家普希金79是无法翻译的,所以我们从果戈里80谈起。果戈里的《死魂灵》与短篇小说可列入我们的文库,屠格涅夫81的一些杰作今天已被遗忘,我们选择他的《父与子》,再加上冈察洛夫82的《奥布洛莫夫》。托尔斯泰伟大的艺术家精神,因其说教与改革意图,曾被冷落一时,但至少他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或许可称为俄国最美的长篇小说)和《安娜·卡列尼娜》应该选入。他的《民间传说集》也不能遗漏。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以及他最撼人心魂的作品《白痴》都不可不读。 我们已从中国到俄国,从远古到现代,遍搜了许多民族的文学,认识了许多值得感叹、值得喜爱的作品。现在只留下我们最大的宝藏,我们自己的德意志文学还未探查。前文只提到《尼布龙根之歌》以及中世纪后期的两三篇作品,现在我们要以特殊的感情来观察1500年以后的德国文学。我们只选取最可爱、真正属于我们的作品。 关于马丁路德,他的主要著作《德译圣经》,前文已经提过,不过,我们也应该一读他的短论,例如两三部最平民化的《小册子》或《餐桌语录》等选集,甚至1871年出版的所谓《德国文豪路德》都可以。 反宗教改革运动期间,布雷斯劳出现了一位奇特的诗人,他只留下一册薄薄的诗集,和我们有密切关系——但,它却是德意志信仰精神与文学最崇高的精华之一,这本诗集就是安格尔斯·希雷修斯83的《天使般的旅人》。至于歌德以前的抒情诗,只要有我编的《德国诗人之歌》这类选集就够了。在路德时期,纽伦堡的民众诗人汉斯·萨克斯84,一般都认为应该列入文库,他可与格林梅尔斯豪森85的《冒险家辛普利吉斯穆斯》并列。在这期间,三十年战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但这部杰作由于其新鲜感及辉煌的独创性,并未在战火中佚失。幽默作家洛依特86强有力的杰作《谢尔穆夫斯基》,虽较前书略逊一筹,但仍值得我们珍惜,可与《辛普利吉斯穆斯》并列。在上述这些作品旁边,可置放18世纪的《慕西豪森男爵冒险记》87,然后我们便来到近代德意志文学伟大时代的入口处。 怀着欢愉之情先开列几卷莱辛88,不用全集亦可,但必须包含一些他的书简。至于克洛普斯托克89,他最华美的赞歌,已见于我们的诗集中,仅此即足够。困难的是赫尔德90,他几乎已被完全遗忘,但仍值得一读——常常翻阅他的作品,可以获得很大的享受。虽然他的长篇,就整体来说,很难从头到尾读完,不过,雷克拉姆社已出版了三卷很好的选集。即使没有魏兰德的全集也不要紧,可是,千万不可缺少《奥贝龙》,可能的话,《阿普特勒市民的故事》也该购存。魏兰德容易亲近,富于机智,擅写游戏文章,并借古代人与法国人历练自己,倾向启蒙主义,但颇富空想性,他是一个在我们历史中很独特,而又被完全遗忘的人物。91 关于歌德,如果财力许可,我们的文库应该拥有他最精美、完整的版本。可以没有即兴戏剧、论文、批评中的某些部分,但他道地的文学作品,包括抒情诗在内,都该收存。在本文库所有的全集中,歌德震撼心灵的作品已发出轰然巨响,他多数的杰作都表现得很明确,而且具有决定性。从《少年维特之烦恼》到《诺威雷》,从初期诗作到《浮士德》的第二部,是多么遥远而又美丽的道路!除了作品之外,关于歌德的最重要传记文献也必须具备。爱克曼92的《对话》及一些往返书简——特别是给席勒与史坦因夫人的书简——都非常重要。歌德年轻时的朋友中,也产生了许多引人注目的作品,其中最精美的大概应推云格·许提林93的《海因利希·许提林的青春时期》,我们要把这本可爱的书置于歌德旁边。同样的,我们还需要一卷芳贝克的使者克劳狄斯94的著作。 至于席勒,我不敢多说,他大部分著作,我几乎都没有。但他整个人,以及其精神与生活当然是非常伟大的,而且极富吸引力,没有人会相信,这耀目的星座会消逝。我们可选他的散文作品(非历史的,而是美学的),以及1800年前后的伟大诗篇,此外再加上彼得生95的《席勒对话录》。和席勒同时代的作家,我们的文库可以加入穆索依斯、希培尔、丁梅尔、莫里兹、索衣美等人的作品——不过,不能受感情的影响,必须严加选择。本文库中既然连缪塞与雨果都未选入,当然无法容纳可爱但并非大作家的全部作品。否则,在德国精神史上最丰盈的时代——1800年前后,还应列入许多第一流的作家。其中有部分作家,已因时代潮流与观念极其褊狭的文学史而被遗忘,甚至被轻视到难以置信的程度。例如德国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尚·保罗,在今天数以千计的学子用作教科书的通俗文学史中,对他只有笼统而不关痛痒的批评。对诗人的风貌更无一语提及。为了报复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我们要排出能够发现的,最完整的尚·保罗全集。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样未免过于极端,那么,我想至少应该拥有《年少气盛》《希本卡斯》《巨人》等主要著作。古典轶事作家赫伯尔96的《珠宝盒》也不能忘记。 最近出了一些贺德龄的好版本,我们应满怀谢意拥有其中的一种,而且常常请出这高贵的灵魂,倾听他那富有魔力的声音。贺德龄的一边放置诺瓦利斯的作品,另一边则放克雷门斯·布伦达诺的著作。可惜布伦达诺还没有真正完美的版本。他的故事与童话已被大多数人遗忘,但他诗歌中所含具的深邃音乐性,已逐渐被发现。布伦达诺和他的妹妹贝狄娜共同的杰作就是《克雷门斯·布伦达诺的春之花环》。他与阿尔宁97合编的德国民谣集《少年的魔笛》,是最美丽独特的德国书籍之一,一定要列入我们的文库。关于阿尔宁,我们要收存一卷编选俱佳的短篇小说集,像《长子继承者》《埃及的伊莎贝拉》这样的佳作,是不可缺少的。其次是狄克98写的一些故事,尤其是《金发的艾克伯特》《生命的过剩》《塞温的叛变》,以及德国浪漫派最富幽默感的作品《穿长靴的雄猫》。遗憾的是歌雷斯99至今没有好的版本。许雷格100《梅林故事》之类的隽永作品,几十年来竟然始终未曾再版!至于胡格101,只有美丽的《温婷》对我们有益。 海因利希·凡·克莱斯特102的作品,包括戏剧、小说、逸闻在内,我们应该全部收存,他是后来逐渐由德国国民发现的作家。至于夏密梭103,只需备一部《彼特·许雷密尔》就足足有余了。这本小册子应置于高位。艾亨多尔夫104尽可能采取完整的版本,除了诗(最德国式的诗)和畅销的《饭桶生涯》之外,其他小说都应全部拥有。反之,戏剧与理论的著作即使没有也无妨。浪漫派中最练达的小说家霍夫曼105也该拥有他的若干作品,不仅有人喜欢他的短篇小说,即使长篇如《魔鬼的药酒》也有爱读者。豪夫106的《童话》与乌兰特107的《诗集》不能错过。更重要的是雷瑙的《诗集》与德洛丝特·修尔斯霍夫的《诗集》。他们都是擅用独特语言的音乐家。赫伯尔108的一两部戏剧以及他的《日记》(至少应备选本),海涅作品中不太无聊的好版本(散文亦然)都不可或缺。此外,莫里克美丽丰盈的版本,尤其是诗集和《旅游布拉格的莫扎特》《老公公》都应收存,可能的话,《画家诺尔登》也不可缺。赫伯尔之后即为德国散文最后的古典作家施蒂弗特,他的杰作有《晚夏》《习作》与《五彩缤纷的石头》。109 前一世纪中,有三位值得注意的瑞士小说家加入德国文学的行列。一位是贝伦农民阶级出身的伟大叙事文学家哥特赫尔夫110,另外两位是苏黎士人格勒111与迈耶112。哥特赫尔夫可选两部《乌利》小说;格勒可选《绿色的海因利希》《塞尔特威拉的人们》与《警语诗》;迈耶可选《于格·耶纳契》。格勒与迈耶都有优异的诗作,可列入近代抒情诗佳作选。这类好诗为数甚多,诗人之名,难以一一列举,如果有兴趣的话,还可以加上薛佛尔113的《艾克哈德》。对威尔黑姆·拉伯114,我想先赞一辞,他的《阿布·特尔芳》与《运尸车》,不容错过。 就此打住吧——当然,这并非无视于当代浩瀚的书籍世界,我们还需在脑海与文库中留有余地。不过,这已与我们的主题无关,哪一本书能超越若干世代长存下去,是无法由当代的人来评断的。 立于我们探寻的终点,回顾已完成的工作,难免会发觉破绽百出,无法面面俱到。在文库中列入《慕西豪森男爵冒险记》,而省略了印度的《圣薄伽梵歌》,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如果我很公平,怎能省掉古西班牙的杰出喜剧作家、塞尔比亚人的民谣、爱尔兰的童话,以及其他种种作品?一卷格勒的短篇小说真能与塔西陀相称吗?《画家诺尔登》能与印度的《五编书》(Pañcatantra)或中国预言书《易经》相当吗?不,当然不能! 因此,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我的世界文学选集是极其主观而无准则的。可是,如要代之以极公平、客观的选择,不仅困难,简直可说是不可能的,除非采纳从少年时代起在文学史中提及的所有作家与作品。所谓文学史,其实就是作家与作品内容反复的解说,而且互相抄袭。要真正读完所有的作品,人寿何堪?坦白地说,德国诗人美好的诗句,我们可以体味其旋律至最深的境界,有时甚至超过梵文文学最高贵的作品,这是因为,对于梵文文学,我们只能借粗糙无味的译本去接近。 此外,作家及其作品的知识与评价,经常受变化多端的命运所支配。今天,我们已很尊重20年前文学史上未曾提及的作家。(突然想起我犯了重大的过错,我竟然忘记了《佛采克》《但顿之死》《雷昂斯与雷娜》的作者毕西纳115。当然,他是不可遗漏的!) 对生于今日的我们而言,古典时期德国文学中,我们认为最重要且最富生命力的作品,一定与25年前文学研究者称之为不朽的作品,大不相同。当德国国民读《塞金根之喇叭手》,学者们将特奥多顿·乔尔纳列为古典作家时,毕西纳即被忽略,布伦达诺则完全被遗忘,尚·保罗被目为放荡无行的天才而列入黑名单中!同样的,我们后代子孙,也许会认为我们今天的解释与评价极其落伍。即使学术方面,也很难保证不会如此。 评价上此种永恒变易,某些人被遗忘,数十年后又被发现、赞赏的现象,决非基于人性的弱点与游移,而是依从我们无法明言,却能感觉到的法则。换言之,一度超越某一时期继续发挥作用,以显示其真正价值的精神瑰宝,都是属于全人类的既存宝藏,而且会随不同时代之潮流与精神要求而再度被提出、检讨,并使之复活。我们的祖父辈论及歌德时,不仅与我们的观念完全不同,而且遗忘了布伦达诺,高估狄德格、雷德维治或其他时尚作家——甚至完全不知道人类重要书籍之一——老子的《道德经》。因为古老中国及其智慧的发现,是今日世界与时代的事件,而非祖父辈所能想象。当然,我们今天一定也会失去一些祖父辈相当了解的精神界伟大精美之处,而我们的子孙一定会再度予以发现。 第三章 在组构我们的理想小文库时,的确有点草率,遗漏了不少珠玉之作,也完全忽略了一些有力的文化圈。譬如埃及,那数千年持续不断的崇高文化。那辉耀的诸王朝、强有力的组织与可怕的死亡崇拜之宗教——这一切难道都毫无价值?都不值得保留在我们文库中吗?当然不是。对我而言,埃及的历史属于考察时可完全省略的书——亦即画本之类的书。诸如有关埃及人的艺术、含有美丽图画的册子、许坦因多尔夫与费西海摩等人的著作均属之。我经常看这类著作,因此对埃及亦有所知。但我不知道哪些书可以让我们真正亲近埃及文学。 很久以前,我曾热心阅读有关埃及宗教的著作,也能侃侃而谈埃及的原典、法律、墓志铭、赞歌与祈祷文。就内容而言,它们大都能引起我强烈的兴趣,可是,大部分都很难长记心中。这些都是真挚良好的书籍,但却不是古典之作。因此文库中没有埃及。我对自己不可解的健忘与怠慢相当自觉,不过,仔细回想起来,我对埃及的观念,绝非只源于那些画册与宗教史的著作,而是因为我读过绝不下于这些书籍、而且私心非常偏爱的希腊著作家希罗多德116的书。希罗多德醉心于埃及人,甚至尊重埃及人更甚于伊奥尼亚的同胞。我几乎忘了这位希罗多德,现在必须加以修正,他应居于希腊作家中的上席。 反复检视我所提出的理想文库书目,似乎极不完整,也有许多缺陷。不过,对于我们的文库,我最关心的并非体裁上的缺陷。这主观而无学者风味,但确实是根据不少知识与经验收集起来的文库,越是整体来看,越不容易看出犯了主观与偶然的毛病。而且刚好相反,我们的小理想文库,尽管有缺陷,但根本上,是太理想、太整齐、太像珠宝盒了。虽然遗漏了不少佳作,但各时代的文学中,最美丽的珠玉已完全具备,就质与客观价值而论,不可能有超越此一文库的书目了。 可是,站在精心制成的文库之前,不禁自问,拥有这文库的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它不属于眼眶深陷、彻夜工作、禁欲的老学究,也不属于富丽堂皇时髦住宅中的社交名流,更不属于医生、牧师、上流贵妇。我们的文库,看起来非常整洁、理想,但无个性。这张目录,大部分爱读书的人,原则上都能同样列举出来。 如果以现实眼光来看我们的文库,我会认为,这文库不仅充满了值得信赖的作品,而且是真正佳美的文库——不过,这些书籍的拥有者中,难道没有追逐时尚的人吗?难道他们没有偏好或热情?难道除了两三部文学史外胸中空无一物?譬如说,他拥有狄更斯与巴尔扎克的小说各两部,这可能是因为听人劝告才购存的,如果他顺自己的个性主动加以选择,他也许会因为喜爱这两位作家,尽可能去搜集他们所有的作品,或者喜欢其中一位胜过另一位,也许喜欢美丽可爱而有魅力的狄更斯更甚于有野兽味道的巴尔扎克,或者喜爱巴尔扎克,希望拥有他的全集,却剔除太甜美、太诚实、太平民化的狄更斯。我属意的文库应该具有这种富有个性的特色。 为了提示如何扰乱那似乎太整齐、太中立的目录,而与书籍作有个性而生动热情的交往,我只有把自己作为一个读书人的热情完全倾吐出来。打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过着一种与书为伍的生活,正确选读世界文学的努力,对我而言是相当熟悉的。广泛涉猎之后,我有义务去认知自己熟悉的种种事物。 可是这种读书方法以及为追求教养而公平学习外国文学的态度,是不合我性情的。我不断在书籍世界内部为某些特殊的挚爱所吸引,被特殊的新发现所魅惑,唤起新的热情。这类热情不断交替出现,其中有些热情经过一段时期后又再度回归,但另一些热情却仅展现一次就消灭了。因此,我自己的文库几乎包含了上述所有的书籍,但排列次序却不同。我的书散满各处,其中一部分只为了义务而收存,另一部分却像娇宠的爱儿一样,流露出特别被珍爱的样子。 这些获得特殊珍爱而被重视的书籍,在我的文库中为数不少,在此无法一一细述。我只想约略谈谈世界文学如何反映在个人身上?如何从各方面吸引读者?如何感化、形成个人的性格?如何由个人加以处理? 我自己很早就开始了对书籍的爱好与读书的欲望。少年时期,我所知道而能加以运用的唯一藏书就是我祖父的藏书。这包含几千册书的大收藏,大部分都引不起我的兴趣。这些书籍如何累积成如此庞大的数量,我完全不明白。好多册的历史与地理年鉴、英语与法语的神学书、金边的英国少年读物与宗教书、学术性杂志(有的用厚纸装裱整齐,有的按年份排列捆在一起)堆满了书架。这一切在当时的我看来,都是完全无聊,任其尘封,不值得保存的。 可是,这批藏书中也有些其他部门的作品,是后来我逐渐发现的。首先是几册单行本引起了兴趣,我开始逐一搜寻这批看来毫不引人入胜的藏书,终于发现了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 其中有令格兰威尔看得入迷、有插图的《鲁滨逊漂流记》,也有18世纪30年代沉重四开本、有插画的德文版《一千零一夜》。这两本书有如尘封书海中的两粒珍珠,从此,我不停地搜寻客厅中高大书架的每一角落,经常在高梯上一坐数小时,有时更俯卧在堆满书本的地板上。 在这种神秘尘封的图书室中,我第一次发现了有价值的文学作品——18世纪的德国文学! 这批奇妙藏书中,居然具备了完整的18世纪德国文学,有《少年维特之烦恼》,有克洛普斯托克的《救世主》,有哥德维兹奇插有铜版画的数册年鉴,以及其他当时我还不十分明白的宝藏——九卷哈曼117的全集、云格·许提林与莱辛的全集、怀依塞与拉贝纳·格拉特118的诗集、《从梅美尔到萨克森的索菲之旅》六卷、一些文学新闻、若干卷尚·保罗的作品。 此外,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看到巴尔扎克的名字。那是他生前出版16开本蓝厚纸封面的几册德译本巴尔扎克。虽然第一次知道了这位作家,但我记得读了其中一卷时,完全不懂。主人翁的财务状况竟然描述得如此详尽,从他的财产每月可获益多少、母亲的遗产有多少、其他遗产预计有多少、借款为数若干等等,都一一写出。我非常失望,我所期待的是通往热情、诱惑、野蛮国度之旅,美丽的失恋体验,或者,对一个年轻人腰包中究竟有多少钱也极感兴趣!我厌恶地把这本蓝色小书又放回原处,从此以后,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完全不碰巴尔扎克的作品。 直到很久以后,才逐渐改变过来,重新发现了他,这次才认真地读了下去。 因此,我对祖父藏书的体验主要是18世纪的德国文学。从中我认知了怪异、被遗忘的人物与作品——波德摩119的《诺亚的子孙》,格斯纳120的《牧歌》,格奥克·佛尔斯特121的《游记》,马提斯·克劳狄斯的全集,宫廷顾问官凡·艾嘉尔兹豪森的《彭嘉尔之虎》《修院故事》,希培尔的《各国漫游记》及其他。在这些古书中当然有许多无益的作品、被正当遗忘与排斥的书。但也有克洛普斯托克美妙的《赞歌》、格斯纳与魏兰德纯朴典雅的散文、哈曼奇妙动人心弦的精神之光。即使读了无聊作品,我也丝毫不后悔,因为真正从多方面认知历史上的时代,自有其益处在。 总之,我以博学专家也有所不及的完整性学习了一个世纪的德国文学。从旧式偏颇的书籍中传来了我亲爱祖国语言的气息,这世纪又正是古典主义开花结果的孕育期。我借这些藏书、年鉴、布满灰尘的小说与英雄叙事诗学习德文。此后,当我逐步认知了歌德与近代德国文学的全部精华后,我的耳朵与语言良知越来越尖锐,而且接受了足够的训练。我熟知而且精通歌德与德国古典文学所孕生的精神特性。至今,我仍然特别喜爱18世纪的文学。那许多被遗忘的文学作品仍然保存在我的藏书中。 若干年后——在这期间我累积了许多体验与读书经验——精神史另外的领域,亦即古印度开始吸引了我,不过,并非直线式的。我因朋友的介绍,认识了当时被称为接神术与神秘智慧记述的著作。这些著作有的非常厚,有的则只是片段陈旧的小册子。但都是令人毫无感觉的东西,读来很不愉快,充满教训语,而且有点卖弄小聪明。不过,虽有叫我厌恶的贫血与说教倾向,也有不能不让人发生共鸣的某种理性与超俗性。它们吸引了我一段相当长的时期。不久之后,我发现了它们魅人的秘密。隐秘不见的精神指导者向这些教派典籍作者细语陈述的所有奥义,展示了共同的出处,那源头就是印度,以此为出发点,我继续地探求下去。 不久后,我有了第一次的发现,心情激动地阅读《圣薄伽梵歌》,这是一部可怕的译本。到今天为止,我读过好几种译本,但并未发现真正美的译本。可是,我已找到了开始探求时所预感的黄金穗粒,在印度式形体中发现了贯通亚洲的思想。 从那时起,我开始读有关“业”与轮回的矫饰著作,不再为其狭隘性及不重要的说教而气愤。我尽力想把原典中所能获得的东西当作我自己所有,于是,我认识了奥登保122与德逸森123的著作,以及他们从梵文翻译过来的德译本,还有雷奥波尔特·许雷德尔的著作《印度的文学与文化》和若干印度文学的旧译本。当时,古印度的智慧与思想和叔本华的思维世界一样,强烈地影响了我的思想与生活,达数年之久。虽然如此,不满与失望依然残留。首先,我所收集的印度原典译本,几乎都有数不清的缺点。只有德逸森的《六十奥义书》与诺曼124的《佛陀说法集》,让我纯粹而完整地体会并享受到印度哲学的境界。但这一切不应归罪于翻译,我在印度世界中所要追求的是一种欧洲无法发现的东西,也就是说一种智慧。我不仅预感到这种智慧的存在与可能性,甚至预感到它必然存在。可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无法发现这种智慧已借语言的传达而实现。 可是,几年后,新书籍的体验终于带给我实现——如果可用“实现”这两个字来表现的话。在这之前,由于父亲的指示,我借格里尔的翻译认知了老子。其后,中国丛书陆续出版,以迄于今。我认为这是德国精神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李希特·威尔黑姆125着手翻译中国文豪的作品。人类文化发展最高贵、崇高的精华,以往一直受到德国人冷淡的珍品,现在已成为我们的所有物。这稀贵的珍宝并不是经由拉丁或英文的迂回路线才到达我们眼前,也没有辗转经过第三者、第四者的手,而是直接由一个德国人的翻译赐给我们的。这个德国人,他半辈子都消磨在中国,对中国精神面的事物精通得吓人。他不仅精通中文,也精通德文,并且亲身体验到中国精神对今日欧洲的意义。这套丛书的第一本是孔子的《论语》,由耶纳的狄德利克斯书店刊行。我永远忘不了我是如何惊异、神驰地接受这本书!书中的一切对我是如何的生疏、如何的精确、如何符合我的预感,又如何的优美! 这套丛书陆续出版,堂皇有致,《孔子》之后接着是德译本的《老子》《庄子》《孟子》,吕不韦(《吕氏春秋》)、中国民间童话。同时,还有好几位翻译者,致力于翻译中国的抒情诗,与中国的通俗文学,获得了更伟大的成就。在这些方面,马丁·布伯、H.卢德斯保格、保罗·邱耐尔、雷奥·格莱纳等人,完成了值得赞美的工作,圆满地补充了李希特·威尔黑姆创始的事业。 15年间,对这些中国典籍,我的喜悦有增无已,大部分时间,我床边总放有其中的一册。印度人所欠缺的,在中国典籍中都非常丰富,其中充满对实际生活的接近、向最高道德迈进的高贵精神与感觉,日常生活中游戏和魅力之调和——崇高精神与纯真生活之乐的交流。如果说印度在禁欲与僧侣式的扬弃现世中,已臻及极高之境,那么,古代中国精神性的训练,所达到的优美境域,绝不下于印度。古代中国人认为,自然与精神、宗教与日常生活并不是敌对的,而是友好的对立,双方都有正当的权利,这就是古代中国精神性的训练。印度的禁欲式智慧,就其要求之彻底而论,可说是清教徒式的,中国的智慧则是累积经验以臻贤明之域,这种智慧不会因经验而幻灭,也不会流于浅薄,却可习得幽默。 德国最优秀的分子,在最近二十年间已接触到这使人获益匪浅的思潮。与性急喧闹、迅起迅落的许多精神运动并列而观,李希特·威尔黑姆的中国著作集虽然极其沉静,却不断增加其重要性与感化力。 对德国18世纪的偏爱、印度宗教的探求、中国学说与文学的日益亲近,使我的藏书内容迅速变化,也更加丰富。同样,其他种种体验与精神上的倾向,也改变、增加了我的藏书。有一段时期,我拥有庞德罗126、马斯提奥127、巴吉雷128、波吉欧等意大利杰出短篇小说家的原本。又有一段时期,我收集了一些其他民族的童话与传说,仍觉意犹未足,不过,这些兴趣很快就消失了。但有些方面的兴趣却长期留存,非但未随岁月流逝而减少,而且与日俱增。例如我对曾经铭感五内的人物回忆录、书简与传记的兴趣,即属此类。129 少年时期,有好几年时间,我尽量收集有关歌德其人及其生活的作品。对莫扎特的喜爱,也促使我披阅有关他的一切著述及绝大部分的书简。此外,我对萧邦、撰写《肯道尔》的法国诗人格兰、威尼斯画家吉奥尔吉昂,以及达·芬奇,都怀有同样的挚爱。关于这些人物,我所读到的未必是非常重要而有价值的书,但因心中怀有敬爱之情,故所得亦多。 今日社会似乎颇有轻视书籍的倾向。年轻人往往认为舍朝气蓬勃的生活而沉湎书本,是可笑而且没有价值的事,这类的年轻人为数甚多。他们认为人生太短暂,太可贵,因此不能耗费在书本上。他们往往一星期六次泡在咖啡馆的音乐或舞会中,浪费了许多光阴。现实世界的大学、工作场所、交易所与娱乐场所,也许极为灵动而富有生气,可是,终日停留在这些地方,难道比每日为古圣先贤、文士诗人留下一两小时,更接近真实的人生吗?的确,过分耽读有害无益。书本有时也会与生活做不纯的竞争,但我仍然劝告人们应献身于书籍。 该说、该谈的实在很多,在前文所述我个人读书的乐趣中,应该再附加一项,那就是对基督教中世纪神秘生活的探求。我对中世纪政治史的细微末节,没有丝毫兴趣,我认为只有两大势力——教会与帝国之间的紧张才重要。更吸引我的是僧侣的生活。这并不是因为僧侣的禁欲生活,而是我在僧侣的艺术与文学中发现了美轮美奂的宝藏,同时因为教团与修院成为虔诚、静观生活之避难所,实在值得钦慕,就文化与教养方面而言,教团与修院可说是最美妙、理想的场所。徜徉于僧侣式的中世纪,我并未将这类著作收入我们的文库,但却发现了许多我非常喜欢的书,以及值得列入我们书目的作品,例如陶乐130的《说教集》、索依塞131的生活、艾克哈特132的《说教集》等,均属之。 今天,我认为是世界文学精髓的作品,在我的父亲与祖父看来,也许不值一顾。同样,他年,我的孩子们,也许更不满意,认为我的看法太偏颇。这是难以避免的必然命运,可是,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比父亲辈聪明。以客观与公正为目标,不断努力,是极其美丽的,但不可忘记,这往往只是难以实现的理想。读我们美丽的世界文库,不要存着当学者的念头,更不要想做世界的审判者。只是通过一道最容易进入的门,踏进精神的广场。让我们每个人都从自己能够了解、喜爱的作品开始吧!从报纸或眼前所见的现代文学中,我们无法学习崇高范畴定义下的“阅读”,只有靠读真正的杰作才能达成。大多数杰作都不像流行读物那样甜美,那样富于刺激性。杰作需要人们认真地接受与猎取。接受动作鲜明的舞蹈,比接受拉辛戏剧钢铁般严肃而富弹力的修辞要容易得多,也比接受史特恩与尚·保罗等人节奏微妙、丰富有韵致的幽默容易得多。 在我们证明杰作的真正价值之前,我们先要靠杰作来证明自己真正的价值。 后记 《世界文学文库》以新版问世,并非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是顺应多数读友的要求。虽然我认为极需加以新的修正,但又无法着手,人生短暂,日常工作的负荷是非常沉重的。这本小册子完成于我生命中一个令人思念的时代。以浩瀚书海中的第一座路标而言,也许仍有助于众多的探求者,直到他们能独立行走为止。 赫尔曼·黑塞 1948年12月,于利马河畔的巴登 [book_title]书的魔力 人类非得自自然的赐予,而是从自己的精神中所创造出来的许多世界里,书籍的世界是最大的一个。当孩子们把他的最初文字涂抹在黑板上,第一次试着去阅读什么时开始,自此,孩子们虽穷其一生精力,也未必能完全了解如何去运用那些法则或游戏的规则。他们向人工的,极度复杂的世界,跨出了第一步。没有语言,没有文字和书籍,便没有历史,也不会有人类这个概念了。要是想在家中,或在一间房间里,在那些幽静之处,压缩人类的历史作为己有,唯有依照精选书籍的方式来做。我们知道,历史的研究和历史的思索该有多大的危险性,而且体验到过去数十年间对于历史的,我们精神生活的激烈反驳。但正因为经由这些反驳,我们才知道,在精神的遗产上常放弃新的征服与获得,致使自己的生活和思索,不能争回纯洁。 对所有的国民而言,文字都是神圣的,具有魔力的东西。命名与写作,本来是魔术的行为,是凭借着精神,运用魔术而获得自然,故一直都称颂文字是神的赐予。大多数的民族,以为读书是仅许僧侣享有的神圣的秘术。年轻人下决心想去习得这强力的玩意,是非同小可的一件大事。那不是容易的事,是仅许少数的人享有,非得付出献身和牺牲是无法补偿的。从我们民主的文明眼光来看,当时所谓的精神,是远比今日稀罕、高贵,而且神圣的。因为精神乃在神的保护之下,不是对任何人都可提供,要走上这条路,必须付出很大的力气,绝非不付代价就能获得。 处在文盲的民众群中,而竟知道文字的秘密,这对在僧侣支配下、贵族支配下的传统文化,将会发生什么作用,我们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象而已!知道文字的奥秘,亦即意味着那人的超然和权力,意味着具有善魔的魔力与恶魔的魔力;它是护符,是魔术的手杖。 而这一切,现在显然已转变了方向。今日,文字和精神的世界,已为千千万万人打开了。不仅如此,今日如有人逃避那个世界,也会被强制着拖进去。时至今日,能读能写,已等于吾人之能呼吸,至多也仅等于能骑马一般罢了。今天的文字和书,似乎已被剥夺了一切的特别价值、魅力和魔力了。宗教上虽仍有着“神圣”的启示书的观念,但西洋唯一的、有力量的宗教组织——罗马教廷,也不再斤斤计较推广《圣经》为俗人的读物了,所以事实上,神圣的书籍已不复存在;少数虔诚的犹太人,或有些新教的信徒虽有例外。在公开宣誓的场合,宣誓者必须把手置于《圣经》上的规定也许尚有存在的地方,但这种做法,只是那些曾经炽热的力量冷却之后的残骸而已,也与宣誓的方式一般,对于现在的一般人,已无任何拘束的魔力了。书籍的神秘性业已消逝,任何人都能亲近了。这种想法,从民主的自由主义立场来看,是一种进步、一种澄清,但从另一角度来说,那是精神的价值损失、是通俗化而已。 我们是不愿那进步的、愉快的感情被剥夺的。我们当然会对于读书写字已非某一团体或阶级的特权,自从活字印刷发明以来,书籍普及于大众,成为一般人利用和享受的对象,能以低廉的价格买到大部头的巨著,俾使每一个国民,虽是绌于财力也能获得至上的书籍(所谓古典),感到高兴。至于“书籍”这一观念差不多已丧失尽过去的崇高地位,最近因电影或广播的影响,书籍甚至在多数人的眼中都行将失去魅力,我们倒不必引以为悲的,我们不必忧虑书籍也许会有连根被铲除的一日。反而,愈是随着娱乐上的需要或民众教化上的需要,有了其他的发明物足以满足时,书籍必能回复它的价值与权威。为什么呢?因为文字与书籍有着不朽的作用,虽是极端幼稚的,醉心于进步的人们,也会很快地不容他们不知道。借语言的表现,借文字以传达是项表现,不仅是辅助手段,而是人类保有历史和自己的持续意识之唯一方法,这点是要更明确了。 今日,广播或电影等新的竞争对手的发明,尚不能从印刷成的书中,夺去那些虽说在作用上被夺去亦不足惜的部分。例如虽无文学的价值,但富于场面、情景、紧张和刺激的娱乐小说,为什么不为了节省许多人的许多时间与视力,而借用电影那种情景的连续,或借广播,或于将来由两者结合来取代呢,这是不易理解的一件事。但表面上好像未见诸实行的分业,很早以前便在工作场的秘密领域里,部分地在实行了。近日我们常听到某种“作家”,从书本或剧场脱离,转向了电影。在这里,必然的,而且所希望的分离,已在进行。因为从事“创作”和充当电影的角色同一,不,甚至两者之间有着许多共通点,都是错误的说法。我在这里并不是赞美“作家”,主张电影演员比起他们来远为不及。这就误会我的意思了。但借语言或文字为手段来从事描写或表达故事的人,对于同一事件,如由摄影的人们来表达,便有着根本上的差异。若谓言辞的作家是可怜的工人,电影制片家则堪称天才,那是另一回事。但大众尚未觉知,经过一段长时间之后才能发现的,便是用以达成艺术上的目的方法,有着原则性的区别;这在从事创作的人们本身,是早有决定的。这个区别施行之后,一定仍有无聊的小说或粗制滥造的电影出现吧。那些东西的作者,有的只具粗浅的才能,就像没有专门能力的领域中的掠夺者一般。但这种区别,能使观念明确,对于减轻文学和现在的竞争对手双方的负担,是大有贡献的。这样一来,电影伤害文学的程度,就不至于如摄影之损伤绘画那么显著了。 言归正传。我曾说书籍的魅力,今日在“表面上”已经丧失,今日“表面上”文盲已经很少了。为什么“表面上”会有这种现象呢?那些很早很早的古旧魅力是否仍旧存在?神圣的书籍、恶魔的书籍、魔术的书籍,是否仍可见到?“书籍的魔力”等类观念,是不是完全成了过去的陈迹或成为童话了呢? 一点不错。精神的法则也同自然的法则一样,是不变的;而且同样地是不能废止的。能够废除僧侣阶级或占星家的集团,也能够废止他们的特权。能把过去属于少数人的秘藏或宝物的知识与文学,让许多人得以亲近,不仅如此,且能进而强迫许多人务必知道那些宝藏。事实上,马丁路德翻译了《圣经》,戈丁堡133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以来,精神的世界里并无任何的变动。魔术仍旧存在,精神依然处于少数的僧侣阶级的传统之下,成为小群的秘密。只是这一群变成了没有名义罢了。近数百年来,文字和书籍在我们的国家里,已是所有阶级的共有财产了——恰如阶级性的服装被废止之后,流行已成一般的共有财产一样——只是造成流行的仍保留在少数人手上,现在还是同从前一样。同样的服装,穿在风姿绰约、趣味高雅的美丽妇人身上,同穿在普通一般妇人的身上,奇怪的是完全予人以不同的感觉。而在精神的领域里,自其民主化以来,也一样的非常有趣,有着容易惹起误解的推移过程。领导权从僧侣或学者的手中,转移到不再固定的,责任也不分明的,已不承认其合法,也不能主张任何权威的地方去了。这是因为形成舆论,或至少时时提出标语,以致表面上似在领导的精神与实际写作的阶层——这个阶层和创造的阶层并非同一之故。 过于抽象的叙述暂且搁开,让我从近代的精神和书籍的历史中去搜取些例子罢!且就1870年至1880年间的德国人中,去物色有教养而学问渊博的人,不管是法官、医生、大学教授,或其他爱书籍的任何一个人——他们读了些什么书?对于那个时代和国民的创造精神,知道些什么?他们对于有生命的或未来的事物,有着什么关联呢?当时,由于批评界与舆论所认为是好的、可喜的、值得阅读的文学,今天到哪里去了呢?这样的东西,差不多已经没有留下什么了。当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在写作,尼采还是被嘲弄的孤独者,在当时那享乐时代的德国踽踽独行的时候,德国的读者,不问老幼,不问身份的高下,都正广泛地阅读许匹尔哈根134或凯比尔135的美丽诗篇(抒情诗人的诗,以后也没有过像他那么畅销的了),而不知他们为何许人。 这种例子不胜枚举。在精神上似乎是民主化了,一个时代精神上的瑰宝,似乎成了知道阅读的人的所有物。但事实上,一切重要的东西仍被隐蔽着。在地下,躲着僧侣阶级或社团,隐姓埋名地在领导着精神上的命运,伪装成历代以来那些具有效力与破坏力的宣传者,过着不合法的生活,但舆论上却欢迎他们的启蒙,使人们不能觉察到他们所耍的魔术手法。 但是在更窄而单纯的圈子里,我们每天可以观察到书籍的命运是多么奇怪而近乎神话,时而发出那么强大的魔力,时而具有那么令人炫目的能力。作家们,有的被少数人所认识,活着,然后死亡。我们常常见到他们的作品在他们死后数十年,好像漠视时间一般,才突然复活而发出光芒。被国民一齐排挤的尼采,对几十个人尽了他的使命之后,迟至数十年后才成为被人所拥戴的作家,目睹他的著作无论如何印刷还是供不应求的情形,我们不胜讶异。又如贺德龄的诗,经过一百年以上,突然疯魔了孜孜为学的青年;又如中国学术上的瑰宝《老子》,竟在四千年后,于战后的欧洲突然被发现,被曲译,被曲解,我们也是不胜讶异的。表面上它像狐步舞一样流行,而在我们精神所孕生的创造层面上,却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我们看见几千几万的小孩升入小学一年级,开始认字,开始拼字。大多数的孩子都很快而极自然地学会阅读,毫不以为奇。另一方面,有些把握住学校所授的魔术之键,年年,或每隔十年,提高对它的魅力和惊叹。今天虽也教授读法,但注意到由此会给予孩子们多大的护符的人,便很少很少了。对于刚学到的文字上的知识感到骄傲,孩子们展开双手,朗诵诗句或谚语,进而阅读浅近的读物或童话。没有这方面天才的人,其阅读能力则仅停留在新闻报导或商业面上,而另一方面,也有少数的人被文字和言辞所迷惑住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曾是魔术,是咒语的。)这少数的人,便成了读书家。他们从孩提的时候便在课本中发现若干诗或故事,例如克劳狄斯136的诗句,赫伯尔137或豪夫138的故事。待到能够轻松地读通那些之后,便舍不得丢开它们,一步一步向书籍的世界中踏进去了。每进一步,都会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广大,多么多彩多姿,而且是多么的快乐了。他们把这个世界,最初看成为拥有郁金香的花坛或金鱼池的小巧玲珑的幼稚园,现在则成为公园、成为风景,成为大陆、成为世界,成为乐园、成为象牙海岸,常以新的魅力引诱着他们,常常绽开新的色彩。昨天还以为是庭院、公园或原始林的,到了今天、明天则认识到那是寺院,拥有无数大厅和院落的寺院了。那个寺院,存在着一切民族和时代的精神。这种精神,常保持有新的觉醒,不断地准备着把它那表现形式上的多音多样性,作为一个统一来体验。书籍中这无限的世界,对于所有真正的读书家,显示了各不相同的姿态。他们都向这世界中,去觅求自己,去体验自己。有些孩子,从童话或印第安的书开始,再走进莎士比亚或但丁的世界;有的孩子则先从有关星空的最初读本中之论文,进入开普拉139或爱因斯坦的作品;更有些拘谨的孩子,则从祈祷进而至于圣托麦斯140或波纳温吐拉141冷冰冰的圆屋顶,或则进入犹太律法中崇高的超然思想,以至《奥义书》(Upanishad——吠陀经之一部)和煦的比喻,或中国古代那些简洁而温和的明朗教训。无数的道路,经由原始林通到无数的目标去。而任何一个目标都不是尽头,在所有的目标后面,展开着新的原野。 那些真正的精通者,就此在书籍世界的原始林中失踪,或窒息而死,还是在读书的体验中发现可以实际用于生活体验之中,则唯有委之智慧或命运了。与书籍世界的魔术完全无缘的人们,他们对于阅读,恰像无音乐之耳的人聆赏音乐一般,竟指斥读书是使生活无能的、病态而危险的热情。他们的说法,固然未必毫无道理。但这得看你对“生活”作何解释,和你认为的生活与精神之是否对立来作决定的——虽说思想家或教师的大多数,自孔子,以至歌德,确实在生活上是惊人的有为人物。总之,书籍的辽阔世界中是有其危险性的,这点教育家非常清楚。这种危险,比起没有书籍那辽阔世界的生活,危险孰大,我一直到今天还找不出时间去考虑它。也就是说,我自己是一个读书家,是从小便受了魔术的人们中之一人。我刚送过半个世纪,如果能成为海斯塔巴哈的僧侣,能在书籍世界的寺院内部、迷宫、洞穴或大洋中沉浸了几百年,也许就不会感到这个世界的狭窄罢。 说这些话时,我完全没有想到世界所经验的书本之不断增加!不,凡是真的读书家,即使没有增加一本新书,也能借着已有的宝物,继续几十年几百年的研究,继续奋斗,继续乐此不倦的。我们所记得的新语言的每一句,都会增加新的体验——有着很多很多的语言,比在学校所学的,有着更多更多的语言!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德国语、古高德语、中高德语——不,不仅这三种德语而已,还有上百的德国语。这些国民,各有其各色各样的想法和生活感情上的各种不同色调,就有那么多的德国语及英语。是的,既有独创的思想家和诗人存在,便有那么多的语言。与歌德同时代,可惜不曾为歌德所真正认识的尚·保罗142,完全用不同的、极德国式的德语写作。而这些语言,是压根儿不能翻译的!占有高地位的民族(德国人在这点是完全处于上位的),借翻译把世界文学全部作为己有的尝试是值得惊叹的,个别地看是结了美满的果实的。但这个尝试不仅没有获得成功,甚至毫无成就。确与荷马同样音调的德国六脚韵,迄今无人写作。但丁的伟大诗篇,几百年来曾有几十次被译成德语——而在这些翻译诗人之中,文学上最显著的一个新人,认识到把中世纪的语言翻译为今日的语言是不够充分的,因而发明专为翻译但丁的德语,即专为此目的而用的中世纪的德国语,终获得成功。我们对此,唯有赞叹而已。 但一个读书家即使不学习一个新的语言,即使从来不接近那些未知的新的文学,也能使他的阅读无限期地扩展、分化、提高,而且各种思想家的一切书,各种诗人的一切诗句,对于那些读书家,每隔数年都会显出指示新的不同姿态,作不同的解释,唤起不同的共鸣吧。少年时,我一知半解地初读歌德的《爱力》时,与现在读第五次时的《爱力》,完全是另一本书了。 这样的读书经验上神秘的显著之点,是这样的。用细腻的、纤微的,怀着丰富的关联去读,愈读,愈使我们对一切的思想和文学,会在更多的一次性、个性、狭小的制约中见到,而一切的美、魅力是基于这些个性与一次性才能知道的——而且同时,各种民族的几十万种声音,都向着同一的目标而努力,用不同的名称呼唤着同一的神,梦见同一的愿望,有同一的烦恼,于是更明白地见到似的。从数千年间无数的语言或书本所织成的织物中,有着惊人的崇高,超现实的幻象,当受到光亮的瞬间,凝视着读者。意即,借魔术使无数矛盾的表情成为得到了解后的同样欣悦的面貌。 今天的德国人不是很好的读书家。他们对于化学、技术、商业、工业,借自己的语言得到更多的理解。在语言上比不上拉丁系的其他国民,尤其是法国人。反之,德国人不仅自赫尔塔或歌德的人文主义的梦想中,从其本性上更古旧的放浪欲与征服欲,比其他大多数的国民更强有力地,继承着一个冲动。透过多数的语言走向精神统一,透过多样的现象逼近理念的永恒,献身于许多的时代、语言、艺术与文学,时时怀有将自己固有的东西化为外国的事物,贡献更多的爱与思虑之冲动。这种高贵而危险的冲动,在今日德国人的精神中仍未丧失掉。因此,今天德国在有价值的书籍生产者和消费者之中,仍居于第一位,看德文书籍目录,会令人有高度的快乐。 [book_title]我爱读的书 经常有人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你最爱读什么?” 对爱好世界文学的人来说,这是一个相当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读过好几万本书,其中读过两三遍的为数也不少。当中还有几本是一读再读的。原则上,我反对把文学、流派或作者剔除于自己的藏书,跟自己相关的圈子或兴趣的范围之外。但,这个问题还是正确的,而且可以回答到某种程度。有的人什么都喜欢吃,从黑面包到脊肉,从胡萝卜到鳟鱼,没有一样会拒绝。但是,他还是会有三四样特别喜欢的东西;有的人一想到音乐,就会马上想起巴赫、韩德尔、葛鲁克,但他也不会放弃舒伯特或史特拉汶斯基。因而只要深入去看,在任何文学中,我都会遇到较亲切、较喜好的领域、时代与节奏。譬如在希腊人中,荷马比悲剧作家对我更亲切,希罗多德比塔西佗对我更有亲切感,老实说,我本来就不十分适合带有悲壮韵味的作家,他们多多少少都会给我一种重荷感。根本上,我不喜欢他们,对他们的敬意也是相当勉强的,尽管他们是但丁、赫伯尔143、席勒或许特芬·格奥尔格144。 我一生中最常造访,也可能是认识最深的文学领域,便是1750年和1850年间的德国,其中心与顶峰是歌德,此一文学领域在今日看来似已遥远无比,甚至变成了传说。不过,我只要在这范围内,幻灭便跟感伤一样,离我远远的。即使想旅游到最古老的世界或最遥远的世界,我也总会回到这领域,回到诗人、书简作者和传记作家那里。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文主义者,都有乡土和民族的芳香,尤其那些风土、民族与语言都是我极其熟稔的,从幼年时代就漂浮着故乡风味的书本,当然更会直接跟我闲聊。读这些书的时候,无论多微妙的韵味,多迂回的暗示,多幽渺的共鸣,我都能品味到“了解”的特殊快乐。离开这些书,回归到译本,或那些缺乏有机的、真正的、从根萌发的语言与音乐的书本时,我总觉得有点勉强与痛苦。总而言之,使我能真正体会到这种幸福的自然是西南德语、阿莱曼方言和许华本方言。只要举出莫里克145或赫伯尔146就绰绰有余了。不过,从年轻的歌德到施蒂弗特,《海因利希·许提林的青年时代》到英摩曼147和德洛丝特·修尔斯霍夫148这段幸福的时代里,几乎所有的德国和瑞士的诗人,在语言上都绽放出异彩。然而,这些可爱的书,在今日大多只存在于少数的公私图书馆中,这可说是我们这个浅薄时代最叫人难过与憎恨的征候之一。 但是,热血、土地和母语,在文学上并不能说是一切。在这之上还有人类。在最疏远的地方,我们也经常可能意外而高兴地发现故乡、嗜爱那看来隐密难以亲近的东西,并进一步去亲近它、了解它。就我而言,在我的前半生中,这件事已先由印度精神,后由中国精神予以证验。说到印度,至少,我已经有预先安排好的道路。也就是说,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曾住过印度,学过印度语言,多少也吸取了一些印度精神。然而,那令人惊叹的中国文学以及中国本色的人性观和人类精神,对我来说,不只是可爱的珍贵事物,还远超过这一点,变成了我精神上的避难所和第二故乡。关于这一点,我三十岁以前是无法了解的。三十岁以后,我却完成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在这以前,我只读过吕克特(Ruekert)翻译的《诗经》,现在我却透过李希特·威尔黑姆的译本,认知了我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东西——贤者与善人的中国道家理想。我不懂中国话,不曾到过中国,却幸运地越过了2500年,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找到自己预感的化身、精神上的氛围与故乡。而这一些,我以前充其量只能从自己的出生地与母语中获得。中国的大家与贤者,如伟大的庄子、列子和孟子,都是悲壮作家的反对者,他们非常朴素、平民化、日常化,而且坦荡荡毫不矫饰,喜欢自发地过着隐逸自适的生活。他们体验得来的自我表现法,经常给我们带来惊喜。老子伟大的对手孔子,是礼治家、道德学者、法律家、道义的守护者,同时也是古代贤者当中唯一具有些许仪式风貌的人物。但是,在某个机会里,他仍然被形容为“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欤!”这句话已显示了在其他文学中无可比拟的泰然自若、幽默与朴质。我经常想起这句话以及其他诸多语辞,尤其在我观察世界问题,倾听那些在这几年或几十年中意欲控制世界并使之完美的人物发表言论的时候——他们已经像伟人孔子那样行动了,但他们行为的背后却没有“知其不可”的自觉。 日本人也是我所不能忘怀的,虽然日本人无法像中国人那样使我热衷,给我精神食粮——说到日本,我们只知道她跟德国一样,是好战的国家。几世纪以来,日本已经像禅那样雄壮,富于机智,又极端精神化,同时也毫不迟疑地,甚至刚健地过着实际生活。现在依然如此。禅跟佛教国家印度和中国都有关系,在日本才开绽出美丽的花朵。禅可说是一国国民所创造出来的珍宝之一,也是跟佛陀、老子相类的智慧与实践。隔了相当时期之后,日本的抒情诗也非常令我着迷,日本人将诗极度简短化的努力更叫我佩服——读了日本抒情诗,便不能立刻去读现代的德国抒情诗,因为我们的诗看来似已胀得圆滚滚,而且节奏缓慢,日本人竟然想出了17字诗(即俳句)这样令人赞叹的东西。他们很了解:艺术并非舒缓才会变好,而是要紧凑才会变好。有一次,一个日本诗人写了两行诗:埋在雪中的森林里,有两三根梅枝开了花。他把这首诗念给路上的人听。路上的人说:“只要一根梅枝就够了。”作者认为对方说得很有道理,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已远离了真正的单纯,于是听从友人的劝告,把诗改正过来。他的诗,现在我仍然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国家(瑞士)里,由于今日书籍的生产过剩,往往成了笑柄。如果我还年轻有精力,我一定放弃一切去编辑并出版书籍。我们不能把持续精神生活的这项工作拖延到战后重建的时候,也不可以把它当作不顾良心的一时性热门工作。那些匆忙赶制出来的新书,对世界文学的危害绝不下于战争及伴随战争而来的后患。 [book_title]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的李奥夫·梅什金公爵可暂与耶稣比较。的确,可以这样比较。如果一个人抓住了一个奇异的真理,又将思索与生活合而为一,以致孤立于周遭的人群中,成为一切的敌人,这样的人便可以和耶稣相比。除此而外,梅什金与耶稣之间的类似并不十分显著。我还注意到一个特征,一个重要的特征,那就是梅什金颇有耶稣的风味——胆怯的纯洁。对性与生殖的隐秘恐怖,是“历史上”的耶稣、《福音书》的耶稣所不可或缺的特征。这特征已跟他世俗的使命紧密相结合。像雷南的耶稣形象那样,连极其表面化的耶稣像,也未遗漏此一特征。 但怪得很——梅什金与基督的比较尽管向来不能引起我的共鸣——我发觉我无意间已把这两个形象连接起来了。它引起我的注意,是后来的事,而且是因为一些极微小的特征。有一天,当我想起白痴的时候,我发觉我总是先从枝枝节节的地方想到白痴。思考到他时,心里闪烁般浮现的第一个刹那,就有他出现,而且是出现在毫无意义的特殊场面。想到救世主时亦然。当某些联想使我想起“耶稣”的时候,或透过耳朵或眼睛接触到耶稣这个字的时候,在第一个闪耀中,我看到的绝不是荒野里的耶稣,正在施行奇迹的耶稣,或复活时的耶稣,而是在客西马尼花园啜饮孤独的最后之杯,或为了必然之痛苦与较高迈的新生之痛苦,而撕裂其灵魂时的耶稣。这时,耶稣像可怜的孩子寻觅着最后的慰安,并环视诸弟子,在绝望的孤独中寻求些许温暖,人的接触与一些美好的气氛——但,弟子们沉睡了。他们躺着沉睡。庄肃的彼得、可爱的约翰,这些善良的人都沉睡了。耶稣以善意和爱永远相信他们。耶稣以他的思想,至少以部分的思想传达给他们。就好像他们了解他的话一般,他似乎已把他的思想真正传给了他们,唤起了共鸣,或者在他们之中发现了了解、亲密与结合。目前,在这难以忍受的瞬间,他回顾这些伙伴,这些他在世界上唯一拥有的事物。他完全开心了,完全成了一个人,成了一个苦恼的人,所以,现在他可以像以前那样尽可能接近他们,并在弟子们的任一蠢话中、任何不雅的举动中发现慰安与鼓励——可是,弟子们都不在了,都睡了,而且打着鼾。这可怕的瞬间是通过怎样的途径来的?我们可不知道。但从少年时期,它已深深地渗透到我的肺腑之中。如前所述,想到耶稣时,这瞬间的记忆必然随之而起。 想到梅什金时,也有这种画面出现。想到他,或想到白痴时,最先闪烁而出的即是乍见似乎并不重要的瞬间。而且是跟耶稣一样难以令人相信的完全孤立与悲剧性孤独的瞬间。我所说的场面乃指:公爵在派夫洛夫斯克镇莱伯地耶夫家癫痫发作后数日,病态逐渐好转,叶伴琴全家人来访问他的时候。这时,在那明朗优雅但隐含紧张与窒闷的群众中,突然有一群年轻的革命家与虚无主义者闯了进来。能言善道的青年伊波里跟他称为伯夫里什契夫之子的男子、“拳击家”和其他男子一齐跑了进来,这场面着实令人不快,叫人觉得可怜、生气又作呕。在这场面中,褊狭而走入魔道的青年显现了令人无可奈何的恶意,像站在灯光耀眼的舞台上,赤裸地伫立着。他们的每一句话,一方面因为它对善良的梅什金所产生的影响,一方面则因它残酷地暴露并伤害了说话人自己,使人产生了双重的痛苦——在小说本身,我所指称的场面,并不重要,也未特别有力,但怪异却令人难忘。一方面是社交性的人群、优雅的群众、善于交际的人物、豪富、有权有势的人、保守主义者;另一方面则是只知反抗、憎恨因袭、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暴青年,与不知顾忌、无赖、野性、理论上虽属理性主义却乏善可陈的愚蠢青年——在这两派之间,公爵孤立而坦诚,双方都以批判的眼光和极度的紧张观察他。这情景如何结束呢?是这样结束的:梅什金兴奋地犯了两三个小错误,却采取了善良天真的态度,微笑地接受难以容忍的事,对极其无耻的行为也能无我地回答,并将一切罪过放在自己身上,一眉挑起——由此,他完全失去了立场,被大家瞧不起——但不是所有的派系都这样瞧他不起。不只跟老年人敌对的青年人如此,老年人亦如此,双方都如此!大家鄙弃他。他踩了大家的脚,伤了人的感情。一时之间,因阶级、年龄与主义而形成的极端对立消失了,大家都同样愤激,甚至完全一致地忽视了他所内含的唯一纯粹性。 这个白痴为何无法在他人的世界中漫步?为何没有一个人了解他?虽然大家都以某种形式爱他,他的温和也为众人喜爱,甚或视之为楷模。是什么因素将这个怪人拖离了其他的人、一般的人?他们为什么要杯葛他?为什么非要如此不可?他为什么会遭遇到为世人,也为弟子所背弃的耶稣同样的命运? 这是因为白痴有不同于他人的意见。但这并不是说,他的意见不像他人合乎逻辑,或者他有比他人更孩子气的联想。梅什金的思考,我称之为“魔术的”思考。他——这个温和的白痴,会否定他人的整个生活、整个思考与感情,以及整个世界与现实。现实对他来说是与众不同的。他人的现实对他完全像影子一般。他看见全新的现实,要求全新的现实,因此在这方面,他就成为大家的敌人了。 有些人尊重权力、金钱、家庭或国家种种价值,但梅什金并不尊重这些。不过,这并不是他与他们之间的差别。也不是说,他代表精神,他人代表物质。对这个白痴来说,物质也是存在的。他虽然未必认为物质重要,但毕竟还是承认它的意义。他的要求与理想不是禁欲的、印度式的,也不是因为倾向于自我肯定而陷于自我满足的精神性,以致脱离了外观的现实世界。 啊,为了自然与精神的双方权利,为了两者相互作用的必要性,梅什金只有跟他人协调。但,自然与精神这两个世界同时存在,也拥有同样的权利,对他人而言,这只不过是知性的命题,但对梅什金来说却是生命!是现实!仅此并不能清晰表现其意义。现在再尝试一些不同的表现方式。 梅什金也是一个相当聪慧的人,但因他是白痴,是癫痫病患者,所以比他人更直接地接近潜意识界,由此,才能把梅什金跟他人区别开来。对他来说,最高体验就是那曾经品味过若干次的最高敏感与洞察洋溢的半秒钟。也就是说,魔术的能力已在刹那之间,刹那的辉耀之间,成为世上万有的根源,它能共感一切,能与一切同苦,又能了解并肯定一切,这种魔术的能力对他来说就是最高的体验。在这最高体验中,有其本质的核心。他既不是因读魔术与神秘的智慧而了解,也不是因研究魔术与神秘的智慧而感叹(虽然在极罕有的刹那间曾经如此),而是实际去体验。他不仅只有稀贵显明的思想与意见,而且曾经一次或数次驻足于肯定一切的奇异界限中。在此,就是最疏远的思想也是真实的,所有与这类思想相反的东西都真实不虚。 这就是他可怕之处,也是他人所不能不害怕的地方。他不是全然孤立,整个世界也不是反对他的。在此,偶尔也有一些人会从情感上去了解他,这些人是极其可疑,已涉足险境的危险人物。他们就是罗格辛和娜斯坦西亚。梅什金是纯真的人,温和的孩子,他能获得犯罪与歇斯底里女人的理解!但,这个孩子绝不像外表那样温和。他的纯真不是好好先生的纯真。人们怕他是有道理的。 我说过,白痴对一切思想都曾偶尔接近到觉得与其相反者皆真实的界限上。换句话说,他已经感受到:任何思想、法则、特征与组织从某个极点观之都是真实而正当的——而且,一切的极都有相反的极。观看世界,设定一个有序的极,并采取一个立场,是一切组织、文化与道德的首要基础。凡是觉得精神与自然,善与恶都可在极短的刹那转换的人,就是一切秩序的最可怕敌人。因为从这儿会产生出秩序的相反物或混沌。 回归到潜意识界与混沌的思维,会破坏所有的人类秩序。就《白痴》而言,我们可以说,他在对话中有时只能说真话,真话之外,什么也不说,他是一个可怜的人,此语诚然。一切皆真,一切皆可肯定。为了整理世界,达到目的,并使法律、社会、组织、文化与道德皆成为可能,与肯定相对的否定也是需要的。世界必须在对立中分为善与恶。即使一切否定、禁忌与“恶”的最初设定方式都毫无章法——只要它成为法则,导生出结果,成为一切思想与秩序的基础,就会变成神圣。 人类文化所显现的最崇高现实就是,世界已被分化为明暗、善恶、可否。但对梅什金而言,最崇高的现实就是,一切规则皆可变换,相反极皆以同一权利存在的奇妙体验。《白痴》最后导入了潜意识界的母权,而扬弃文化。他没有捣毁法律的规制,只背离它,并暗地里写出相反的东西。 秩序的敌人、可怕的破坏者,并不以犯罪者登场,而以洋溢着天真、优雅、诚挚与无我的可爱羞怯人物登场。这就是这本可怕的书的秘密。陀思妥耶夫斯基透过深邃的感情把这种人描绘成病人、癫痫病患者。新的事物、可怕的事物与不确定之未来事物的代表、可预感的混沌的先驱,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只要是病人,都是可疑的人物与赎罪的人。罗格辛如此,娜斯妲西亚如此,四个卡拉马佐夫兄弟也如此。他们都被描写为不合常规的人物,也被写成异常的例外者。但我们对他们的不合常规与精神病却泛起神圣的敬意,有如亚洲人对疯子所施予的尊崇。 值得注意、奇异、重要、宿命的事,并不是因为在18世纪五六十年代俄国某些地方,描绘了天才癫痫病者这类空想,创造了这类人物。重要的是,这些书已逐渐被欧洲青年视为重要的预言书。奇异的是,我们注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些罪犯、歇斯底里的病人和白痴,跟我们注视其他畅销小说的罪犯与白痴的态度完全不同。我们畏缩地了解他们,奇妙地爱着他们,我们也在自己身上发现跟这些人相近似的某些东西。 这不是缘于偶然,更不足基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外在关系与文学因素。他有许多惊人的特征——就目前高度发展的潜意识心理学而言,他可说是先驱人物——他的作品不是因高度识见与技巧表现而令我们赞叹。在基本上也不是因我们熟稔的世界的艺术性里程碑而叫我们佩服。我们觉得他的作品是预言的,也觉得他的作品已事先反映了这几年来欧洲所面临的解体与混沌,但是,仿佛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这作者的人物世界是一理想意味极浓的未来形象。我们甚至在梅什金或其他人物身上都未感受到“你必须如此”的典范特性。我们所感觉到的是这种意义下的必然性:“我们必须通过,因为这是我们的命运!” 未来虽然不确定,但这里所显示的道路却井然有序。这已意味着灵性的新立场。这条道路已越过梅什金向前展开,并要求“魔术的”思考与混沌的容纳,又要求回归无秩序的世界,重回潜意识、无形物、动物与动物的背后,也要求回到一切的根源。但这不是为了停顿,也不是为了动物与原始的泥沼,而是为了采取新的方向,并在我们的存在根源找出遗忘的冲动和发展的可能性,从事新的创造,建立价值,并瓜分世界。任何纲领都不会指导我们去发现这条道路。任何革命都不会为我们敞开通往此路之门。只有自己独自去走。我们任何人在一生中都会有一个时刻站在梅什金的界限上:以前的真理宣告结束,而新的真理则已开始。我们任何一个人在一生中都会有一次在刹那间于内心体验到梅什金获得洞察之明的数秒体验,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死刑,由之复苏而获得先知之明察的数秒体验。 (1919年) [book_title]卡拉马佐夫兄弟/欧洲的没落 这篇文章中所叙述的意见,我无法以一贯而又易于接受的形式表达出来,我缺乏这样的才华。而且,我认为一个作家要综合两三种意见写成能给人完整一贯印象的小品,实在是一种傲慢。这样的小品只有一小部分是思想,其他大部分只不过是补白。我相信“欧洲已没落”,我相信欧洲在精神上已没落。但我毫不觉得自己虚伪不实,也未手足无措。我要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最后一卷中所说的那样指出:“我认为最好不要辩解,我要按自己所了解的情形去做。读者一定会了解,我只按自己所了解的情形去做。”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卡拉马佐夫兄弟》最为动人。一般人也都以最明显的形式表现并预言了我私下所谓的“欧洲的没落”。欧洲的青年,尤其是德国青年,并不以歌德为他们伟大的作家,也不认为尼采是他们伟大的作家,反而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他们伟大的作家,这对我们的命运具有决定性的作用。由此观察最近的文学,似乎处处显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近似性。不过,这往往出之于模仿,并且予人一种孩童般的印象——卡拉马佐夫的理想,极其古老的东方神秘思想,已经开始逐渐变成欧洲式,开始啃啮欧洲的精神。这是我所以说欧洲没落的原因。没落意味回归母体,亦即回归亚洲,回归根源,回归到浮士德的母亲,地面上所有的死亡莫不皆然,它们都通往新生。只有我们才会感受到这过程是“没落”,也只有我们这辈人有这种感觉。离开古老熟稔的故乡,老年人常怀有一种悲愁与无法回归的丧亡感。但年轻人却看到新的事物与未来。没落感与这种现象可说非常契合。 可是,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中所发现的“亚洲式”理想是什么?我认为现在正征服欧洲的“亚洲式”理想又是什么? 简单说,这意味:为了了解一切、承认一切,为了一种新的、可畏的神秘,必须背离所有牢固的伦理与道德。这新的神圣已由长老曹西玛预告,阿莱莎实践,而由米卡甚或伊凡·卡拉马佐夫表现到臻至极其显明的自觉地步。在长老曹西玛心中,正义依然占有支配地位。对他而言,善与恶都存在,但他喜欢倾注爱到恶人身上。在阿莱莎方面,新神圣已自由自在地展现,他几乎以非道德的自由性,出入身边一切的污秽与泥沼。阿莱莎常让我想起查拉图斯特拉那最高贵的誓言:“我曾发誓,我要摆脱一切不愉快的感觉。”可是,看啊!阿莱莎的兄长们已将这种思想更往前推展了一步,毅然走上了这条道路。不论外表如何,卡拉马佐夫兄弟间的关系,在这三卷巨著发展的过程中,已一步一步缓慢而完全地改变了方向,一切牢固不变的事物都逐渐变成可疑,圣洁的阿莱莎逐渐世俗化,世俗的兄长却逐渐神圣化。最具犯罪倾向的无赖米卡似乎也成了新神圣、新道德与新人道中最神圣、敏感又最切实际的预感者。真是奇妙,越具有卡拉马佐夫血缘,越是背德,越是酗酒,越是无赖粗暴;新理想却越能透过粗暴的外观、人性与外在行为而发出光芒,并在自我内部精神化、神圣化。若与酗酒、残虐的米卡和犬儒式的知识分子伊凡相比,检察官及其他市民阶级则代表规律有礼的典型,反因外在的炫耀而渐趋于空虚、贫乏、无价值。 由此观之,威胁欧洲精神根源的“新理想”就是非道德的想法与感受。它能在极恶、极丑中感受到神圣、必然与命运,甚至将敬仰与礼拜奉献给极丑、极恶。检察官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讽刺夸张地宣示卡拉马佐夫家的背德,意图使他们成为市民的笑柄。不过,这种尝试并不夸张,其实是非常稳健的。 在这篇演说中,检察官已从保守的市民立场描绘了“俄罗斯人”。他描绘的“俄罗斯人”是阴险、可悯、没有责任感的,但同时也是有良心、敏感、懦弱、空想、残忍而纯真的。今天,人们仍然喜欢这样称呼俄国人。不过,我相信,这俄罗斯人从很久以前就逐渐成为欧洲人了。这才真是“欧洲的没落”。 我们必须稍微观察一下“俄罗斯人”。它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古老。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以决定性形貌确实把握住“俄罗斯人”及它那可怕意义,并将之暴露于世的第一人。所谓俄罗斯人是指卡拉马佐夫,亦即费道尔。伯夫洛维奇、特米脱里、伊凡、阿莱莎。这四人不论看来有多不同,必然是互相关联,合而为一的,而且都是卡拉马佐夫。他们成为一体,是“俄罗斯人”,是面临欧洲危机时应当来临,而且已经来到近处的人物。 接着,我们要注意一些非常明显的事,那就是伊凡,他已随着故事的发展逐渐从文明人变为一个卡拉马佐夫人,从欧洲人变成俄国人,从形体具备的历史典型变为无形的未来素材。他从牢结的态度、知性、冷静与科学威严中堕落,这个外表上最坚强的卡拉马佐夫,也因焦虑与疯狂的紧张逐渐转变为歇斯底里、俄国式、卡拉马佐夫式的人物。整个过程显示了童话式梦境的安然状况,最后和魔鬼谈话的也就是这个怀疑者——伊凡,关于这点,容后再叙。 换言之,“俄罗斯人”(这样的人在很久以前,德国也有),既不能说是歇斯底里的病人、酒鬼、罪犯,也不能说是诗人、圣者。这些特质都杂然并陈,同居共处。俄罗斯人、卡拉马佐夫是杀人者,同时也是审判官;是野人,同时也是最纤细的灵魂;是道道地地的利己主义者,同时也是完美无缺的牺牲者。但,我们不能从欧式的、固定的、道德的、伦理的、教义的立场来逼迫这种人。这种人,在他们身上,外与内、善与恶、神与魔都将合而为一。 因此,卡拉马佐夫一家人都不时地要求他们灵魂所欲求的最高象征。也就是说,他们一再寻求内含魔鬼的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人可用这种象征来解释。这内含魔鬼的神(既神亦魔)是最古老的造物主德米尔克,是宇宙创造前即已存在的神。他是唯一者,超乎各种对立之外,不知有昼,不知有夜,也不知善与恶。他是虚无,是一切,是我们无法认知的,因为我们只能凭借对立来认知。我们是人,受昼与夜、温暖与寒冷的束缚,而且需要神和魔鬼。只有造物主德米尔克,不知善恶的一切者——神,才会活在对立之彼岸,既虚无又完整的事物中。 关于这点,可说的真不胜枚举,但只谈到这儿也就够了。我们已从俄罗斯人的本质中认识了俄罗斯人。他们是努力脱离各种对立、各种特质、各种道德的人,意欲回归幕后,归隐于个体化原理中的人。他们不爱什么,但爱一切;不怕什么,但怕一切;不会构成什么,但会构成一切。这种人已再度还原为原素,还原为不被型塑的灵性材料,他无法偕其形体而活,只有没落一途,只有穿梭而过。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魔术把这没落的人,这可怕的幽灵召唤了出来。大家都认为,他幸而没有完成《卡拉马佐夫兄弟》,要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完成了,不只俄国文学,连俄国与人类都要爆破,都要四分五裂。 但已说出口的,即使说的人没有引出最后结论,毕竟不能加以否认。存在的、思维的、可能性的事物,已无法消去。俄罗斯人从很久以前就已存在,并且超越俄国存在于遥远的他处,支配了半个欧洲。大家都知道,这几年间,有一部分已经爆破,而且爆破得吓人。欧洲显然疲惫已极,渴望回归故乡,休息、重新调整与蜕变。 在这里,我想起了一位欧洲人的两句话。对我们任何人来说,这位欧洲人显然是指古老与过去的人物,已经没落,或者至少已变成可疑的欧洲代表性人物。我指的是威廉皇帝。他曾在一幅颇富奇妙寓意的绘画下写了一句话。这是他向欧洲民族提出的警语,他要欧洲民族在来自东方的危机中,好好守护自己“最神圣的宝物”。 威廉皇帝当然不是一个预感力很丰富的人,也不是很有深度的人,但他热心拥护、崇奉带有古风的理想。对于威胁到这种理想的危机,威廉确有某种预感能力。他不是心智高迈的人物,也不喜欢读优美书籍,他过分热衷于政治。因此,并不如大家所想的那样,那句题书的警语,并非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后才写的,而是受到日本野心的刺激,不自觉地对东方民族生出畏惧心才写下的。欧洲人认为,为了对抗欧洲,东方民族已蠢蠢欲动。 威廉皇帝在他的警告中究竟表达了什么?其正确性如何?我们只能推知一小部分。他当然不知道卡拉马佐夫兄弟,因为威廉讨厌优美、深刻的书。但他的直感,实在惊人,他感觉到他的危机的确存在,而且一天一天地更接近我们,威廉害怕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欧洲已受东方感染,疲惫的欧洲精神已摇摇摆摆地回归亚细亚的母体。因此,威廉才那么颤栗恐惧。 我所想起的第二句话,曾给我极其可怕的印象。(我不知道它是事实,抑是谣传。)这句话是:“拥有较佳神经的民族,在战争中一定会赢得胜利。”当时,战争刚爆发,听到这句话时,我觉得它很像地震的前兆。当然,威廉皇帝并无此意,他是为恭维德国才这么说的。威廉也许有很好的神经,在狩猎、阅兵时,他的确有——威廉懂得,也相信古老陈腐的假话:法国是背德的,已为病毒腐蚀;日耳曼人是道德的,有很多孩子。可是,其他的人——那些明辨事理,对未来能以触角预感的人——却觉得这句话非常可怕。因为他们知道,德国绝对没有较佳的神经,德国的神经远不如西方敌人的神经。出自德国领导人物口中的豪语,有如宿命之傲慢那样回响,令人不寒而栗,因为宿命的傲慢已将德国引上破灭之途。 与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相比,德国人绝对没有较佳的神经,充其量只比俄国人略胜一筹。因为神经不佳,才会被讥为歇斯底里、神经衰弱、背德等等。总而言之,这一切疾病都与卡拉马佐夫狂同义,而所谓神经不佳,其实就是这一切疾病的通俗表现。德国(奥地利除外)比欧洲其他国家更无抵抗地把胸膛袒露给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亚细亚。 所以,威廉皇帝曾经以他自己的形式两度预感并预言欧洲的没落。 可是,这与如何评估古老欧洲之没落毫无关系。在这一点上,途径与思维已分道扬镳。彻底信仰过去的人,忠实崇敬神圣化高贵形式与文化的人、坚守经过试炼道德的人,只有努力去阻止古老欧洲的没落,否则,他们只有相对悲泣。对他们而言,没落就是结束;对其他人来说,则是开始。对他们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罪犯;对其他人来说,则是圣者。对他们而言,欧洲及其精神是一次性的、组织严密、不可侵犯、固定的、永存不变的;对其他人来说,则是成长的、可变的、永远自变的。 其实,卡拉马佐夫质素、亚细亚特质、混沌、野性危机、非道德等等,都与此世所有事物一样,既可加以肯定,也可予以否定。那些全然拒绝、诅咒、畏惧整体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俄国人、亚洲及造物主的人,在此世已面临窘境。因为,卡拉马佐夫总居于优势。但他们犯了一项错误,总想在一切中发现事实与可见的有形之物。他们看见“欧洲的没落”已伴随雷霆闪电,挟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破局降临。也就是说,“欧洲的没落”,已携同充满残杀、暴行的革命、犯罪、腐化、窃盗、谋杀及一切恶行降临了。 这一切都是可能的,都存在于卡拉马佐夫之中。至于像卡拉马佐夫这类的人,在下一瞬间,会遭遇何种打击?我们完全无知。也许会被杀害,也许会听到颂神的赞歌。在卡拉马佐夫中,有阿莱莎那样的人,有特米脱里那样的人,也有费道尔那样的人,还有,像伊凡那样的人。他们并非因不同特质,而有不同特征。他们的特征是在拥有一切特质的良好基础下才成立的。 可是,这难以预测的未来人(现在已显露身形),不只构成恶,也构成善,不只建立新的魔国,也建立新的神国,所以始终焦虑不安,无法镇静。在地上究竟能建树什么,破坏什么,卡拉马佐夫兄弟毫不关心。他们的秘密是他们另有非道德性的价值与创造。 这些人由于他们不断探索内在的自我,不断注视自己的灵性,因此与其他较古老、井然有序,可以预测的人,亦即健全的人,完全不同。卡拉马佐夫兄弟什么罪都犯不了。他们只例外地犯了罪,因为他们考虑罪、梦见罪,而且只要确定想犯罪就犯罪的可能性,就心满意足。这里含有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秘密,让我们试着探索他们的方式。 人类创制的一切事物,不论是文化、文明或秩序,都根据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的约定而成立。那些位居动物与未来人类之间的人物,为了以高贵人的身份,来获取社会性,必须不断在自我内部压抑、隐藏,并否定许多事物——无限多之事物。人都沉溺于动物中、原始世界中,充满着动物性的利己主义,庞大、难以制御的冲动。这些危险冲动早已存在,而且经常存在。但文化、协定与文明却将它们隐藏起来,以致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从孩提时代,人们就已习得隐藏并否定这些冲动的方法。但任何一种冲动,都会呈现在亮处,任何冲动都生生不息,难以磨灭。任何冲动也都不会永远持续、永远变动,或永远高尚,任何一种冲动,就其本身而言,不能说好,也不能说比其他冲动坏。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种文化都有比其他冲动更可怕、更须严禁的冲动。这些冲动是无药可救,须加以尽力克制的自然力。这自然力一旦复苏,这些冲动一旦不甘雌伏,一旦以其本身自然的狂热再度萌芽、成长,卡拉马佐夫兄弟即告诞生,一种文化、一种道德,一旦倦怠而动摇,异常而歇斯底里的人数就会增加。他们引发了奇妙的欲望,类似思春期的青年或孕妇,在他们灵魂中也会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冲迫感,由古老文化与道德观点而论,这只能说是恶。因为可用极强的,本能而素朴的声调说话,一切善意都变成可疑,一切法则都摇摇欲坠。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一切法则都可视为因袭,一切正人君子都可视为俗物。他们容易高估自由与异常,他们对自己内心的呼声太过熟稔。 但,我们绝不能说,从这些混沌灵魂中,必然会产生犯罪与混乱,应该给予这突如其来的基本冲动一个新方向、新名称与新评价。这样,新文化、新秩序与新道德才有基础。任何一种文化都不例外,我们不能杀害我们内部的基本冲动,不能杀害动物,否则,我们也难免一死。但我们可以导引它,镇压它到某一程度,使之为善服务,一如系劣马于好车。可是,“善”的光辉一旦蒙尘、衰退,冲动就难以拘轭,于是,文化崩解——大抵是逐步渐进的,正像“古代”的死灭需要若干世纪一样。 在濒死的古老文化与道德尚未被新的文化、道德取代之际,在这焦虑、危险、痛苦的过渡阶段,人们必须重新凝视自己的灵魂,观察动物在自我中垂头丧气,并承认自己有超道德的根源力。卡拉马佐夫兄弟就是这样被选择、被判决,也因此而成熟,被预定。他们相当歇斯底里,也很危险;容易变成禁欲者,也容易成为罪犯。他们只相信一切信仰的可疑性。 所有的象征都有成百的解释,每种象征都有其正确性,卡拉马佐夫兄弟也有成百的解释,我的解释只不过是其中一种,人们在这书中遇见一个大转换时期,就会制造一个象征,建立一个图像,就像人在梦中描绘冲动与力量的图像一样,这些冲动与力量经常在自己内部互相争斗,又互相和解。 一个人能写出《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一部书,真是奇迹。但这奇迹早已出现,我们都有充分的欲求,想解释这奇迹,并且想尽量完整、全面性地,透过这显而易见的魔术来读它。我这篇文章只是试图解释书中的一种思想、贡献与意念。 我绝不认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表白的思想与意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所意识、所抱持的前提。其实,任何一个伟大的预言家与诗人,都无法把自己的幻想解释得一清二楚。 我想先指出,这部神秘的小说,人类的梦境,不仅展示出欧洲人正在跨越的关口,空无与万有之间的焦虑瞬间,而且处处让人感觉到、预感到各式各样的新事物。 就这点而言,伊凡这人尤其值得赞佩。我们知道他是一个近代的,能适应环境的文明人。同时也是多么冷静、幻灭、怀疑、倦怠的人物。伊凡在书中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有意思、越来越显出卡拉马佐夫的血统。他创造了“大宗教裁判官”,他认为哥哥是杀人者,冷静地拒绝了兄长,又从轻蔑中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罪,被迫去弹劾自己。伊凡明显地体验了与潜意识作战的灵性过程。(一切都环绕潜意识旋转!这才是没落与新生的意义。)这部小说最后一卷有极其奇妙的一章,伊凡从司米尔加可夫那里回来,看见魔鬼坐在自己房内,他们谈了一个钟头。这魔鬼其实只是伊凡的潜意识,当时,伊凡那久已隐没、忘怀的灵魂内涵,逐渐摇曳而出。他认识它,伊凡以惊人的确实性认识了它,并且明确地说出来。可是,伊凡仍和魔鬼交谈,仍旧相信魔鬼,因为内在的事物同时也是外在的。他对魔鬼说的话非常气愤,他攻击魔鬼,他知道魔鬼已藏在自己身上,但他却向魔鬼扔杯子。在所有文学作品中,人与其潜意识界的对话,也许很少以如此明确的形式表现。这段对话(虽然极其气愤)以及对魔鬼的深入探求,正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向我们显示的途径,也是我们应该完成的使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巨著中,潜意识界已被表现为魔鬼。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所内化、所习得的道德之眼,已将一切存于内部而遭放逐的事物都视为魔鬼。如果伊凡与阿莱莎结合为一,一定会形成即将来临的新事物的基础,会产生较高层次的创造性。果然如此,则潜意识界已非魔鬼,而是亦神亦魔的东西,是造物主,是经常存在的万有之源泉。永恒者与造物主不能重新确定善与恶,只有人与比人还小的神才能。 在这本书中,那若隐若现,却扮演着主要角色的第五个卡拉马佐夫,似应特立一章。这个卡拉马佐夫就是有卡拉马佐夫血统的私生子司米尔加可夫。他是杀死卡拉马佐夫的人,确信神普遍存在的杀人凶手。他甚至能将最神圣、可怕的事物教给知识渊博的伊凡。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司米尔加可夫是一个最无生活能力,又最有知识的人物。在这篇随笔中,我无法仔细讨论这个最可怕的人物。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是汲取不尽的宝藏。即使朝向同一方向,我仍能在好几天中探求并发现新的特色。一种优美,甚至魅人的特色,至今仍然浮现脑际,这就是霍赫拉阔瓦母女的歇斯底里。在此,卡拉马佐夫要素、新事物与病态、罪恶的感染,以两种形态展现:其一是母亲霍赫拉阔瓦的病,她的本性植根于过去的本然事物中,就她而言,歇斯底里只是疾病、衰弱与愚蠢。反之,她可爱的女儿以歇斯底里形式展现的,不是疲劳,而是精力过剩与未来。当她面对童年与爱之成熟期的痛苦时,她已逐渐把思念与幻想伸展到罪恶中,而且比平凡的母亲深刻。就女儿这方面来说,不论是极度惊吓、罪恶或无耻,都具备了展示成果丰盈之未来的纯真与力量。母亲霍赫拉阔瓦只是够资格进入疗养院的歇斯底里女人,除此而外,她什么也没有。女儿虽然神经过敏,但她的病却是最高贵的力遭受阻碍的征候。 尽管如此,小说人物灵魂中所发生的事件,足以意味欧洲的没落吗? 的确如此。这就像我们以鲜活的眼光注视,可以看出春草之茎意谓生命与生命之永恒,而11月冷风吹拂的树叶意谓死之必然一样。“欧洲的没落”只能于某世代的灵魂中、旧象征的新解释中、灵性价值的重估中内在化地展现。在古代,欧洲文化首次辉耀的结晶,不是因尼罗而消灭,不是因奴隶的暴力解放者斯巴达克斯而消灭,也不是被日耳曼人消灭,而是被来自亚洲的思想——简朴的古老思想所消灭。这思想很久以前即已存在,当时则以耶稣教的形式出现。 当然,如果愿意的话,人们可以从文学观点,“以艺术作品”的价值来观察《卡拉马佐夫兄弟》。如果一个大陆与一个时代的潜意识力量已凝聚在一个预言、梦想家的梦魇中,发出恐怖的临终呼喊,我们就可以从歌唱教师的立场来倾听这喊声。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位极有才华的诗人,从他的书中可以发现许多奇异的要素,是屠格涅夫等健全诗人所没有的。伊凡确是个有天分的诗人,但这究竟是否重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尤其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可看出技巧派作家所没有的、不平凡的无趣。只有立于艺术的彼岸,这类事物才会显现。这位俄国预言家已以艺术家身份、世界第一流艺术家的身份出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完他所有作品之后,这位与欧洲毫无关系的艺术家,已被当作欧洲的大艺术家看待,真是奇妙得很。 我想指出,《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世界性作品,越是缺少艺术作品的味道,它的预言越具真实性。这部“小说”、寓言《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虚构”已说出许多话,许多意义深邃的话。但我不认为它颠三倒四,也不觉得它出自个人的虚构或诗人的作品。如果要长话短说,这部小说的主要重点可说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没有罪”。 卡拉马佐夫家,不论是父亲或儿子,四个人都是可疑、危险而难测的人。他们都持有一种奇妙发作的性格、有奇妙的良心与没良心。一个是酒鬼,一个是色鬼,一个是空想的隐士,一个是污蔑神的秘密文学作者。他们——这奇妙的兄弟,意谓着诸多危机,他们拉别人的胡子,耗他人的钱,也借伤害来威胁他人——但,他们没有罪,都没有真正犯过罪。这部长篇虽然尽是描写伤害、劫夺与犯罪,但小说中,只有检察官与陪审员才是杀人者,才是犯了杀人罪的人。他们代表古老、善良、可靠的秩序,是市民,是不能挑毛病的完人,他们判决无罪的特米脱里,并嘲弄他的无辜。他们是审判官,依据自己的法典批判神与世界,他们才真正犯了错,做出可怕的非法行为,他们因度量褊狭、焦虑遂成为杀人者。 这不是虚构,也毫无文学味道,这不是汲取侦探小说家(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侦探小说家)制造效果的虚构技巧,也不是聪明作家从隐遁处扮演社会批评家角色的讽刺性机智。如果是这些调调儿,我们早已看熟,早已不相信这套了。但它不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罪犯的无罪与审判者的有罪,并没有严密的结构,它太可怕了,而且完全是从极深基层萌生、成长的。所以,只有在我们看到小说最后一卷才会突如其来地面对此一事实,有如碰壁、触到世界的痛苦与荒谬,遭遇到人类所有的苦恼与误解一般。 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质上不是诗人,只是业余诗人。我称他为预言者(先知)。但,预言者究竟意何所指?实在很难明说。预言者是病人,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歇斯底里患者、癫痫病患一般。预言者是这样的病人:他丧失了自我保存、优良健康的有用感,也失去了一切市民道德的精粹。这种人大多并不好,世界会四分五裂。这种病人不论称之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卡拉马佐夫,都具有异样的、隐微的、病态的、神明的能力。亚洲人认为狂人都会有这种能力,所以非常尊敬狂人。他们是占卜者,是智者。换句话说,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国家或一个大陆已将他们制成为一种器官或一个触角。这是一种稀贵、敏感、高贵而且秉有异常苦恼能力的器官,是他人所没有的。对其他人来说,这样的器官无法在幸福中发育成长。但我们也不能把这触角,这占卜术的触觉愚蠢地解释为远隔精神感应。这种天赋常以极其可怕的形象出现,这类“病人”常将自己灵魂的动向置换为普遍性与人类性的事物。人,不论是谁,都有幻觉、空想与梦境。一个人的幻觉、梦境、思绪或思想,在由潜意识展化为意识的过程中,可做各种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都可能正确无误。预见者或预言者不会从个人观点来解释自己的幻觉。压迫他的梦魅不曾使他注意到个人的病与死,但会让他关怀到整体的死,因为他是以整体的器官与触角来生活的。所谓整体,既可是家庭、党派或民族,也可以是全人类。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中,我们通常称为歇斯底里的东西,或一种疾病与苦恼的能力,已为人类负起做器官、指针、气温计的责任。人类已意识到这一点,欧洲的一半,至少欧洲的东半部,已走上混沌之路,沉醉于神圣的狂想中,沿着深渊,一面前进、一面高歌。正如特米脱里、卡拉马佐夫,沉醉地以赞美歌的调子吟唱一样。听到这歌声,市民们恶心地大笑,圣者与先知却流着泪倾听。 (1919年) [book_title]查拉图斯特拉的重临 首都的年轻人都相信:查拉图斯特拉已经再度出现,在各处的小巷与广场都可以看见他,于是,几个年轻人开始出去寻访他。这些年轻人都刚从战场归来,面对崩溃变化的故乡满怀忧愁,寝食难安。他们发觉大事不妙,但又不了解它的意义何在。大多数人,甚至认为这是无意义的。 这些年轻人在青年时代的初期,便认为查拉图斯特拉是先知,是他们的导师。他们以年轻人的热衷阅读关于查拉图斯特拉的著作。在森林山峰间徘徊的时候,或者晚上在室内灯前,他们讨论他、考量他。于是,查拉图斯特拉成为他们的神圣者,就像最先用最强烈声调唤醒自我与命运的声音已成神圣的声音一样。 青年们看见查拉图斯特拉的时候,他正挤在人行道边的人群中,靠着墙壁,倾听一个群众运动指导者的演讲。这个指导者从汽车上俯视着拥挤的群众发表演说。查拉图斯特拉倾耳细听。一面微笑,一面凝视着人们的脸,就像年老的隐士凝视海涛朝云一般。他看出人们的不安与焦躁,也看见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像手足无措正欲哭泣的孩子。在意志坚决者与绝望者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勇气与憎恶。查拉图斯特拉无厌地凝视着,同时倾耳细听演说者所讲的话。年轻人想看的就是查拉图斯特拉的微笑。他不老,也不年轻;既不像教师,也不像士兵。他看来像是一个“人”——一个刚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同一种族里的第一人。 起初,他们很怀疑:他是不是查拉图斯特拉。但从他的微笑,他们知道他就是查拉图斯特拉。他的微笑明朗,但不亲切;没有恶意,但也不善良。这是战士的微笑,更是不喜欢哭泣的老年人的微笑。因而,他们知道他是查拉图斯特拉。 演说结束时,群众一哄而散,年轻人却走近查拉图斯特拉,彬彬有礼地向他打招呼。 “先生,你来了!”他们口吃地说,“你终于来了,在这极其艰苦的时候。查拉图斯特拉先生!你会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吧!会领导我们前进吧!会从一切危机的最大危机中拯救我们吧!” 他微笑着,把他们召拢来,然后一面走,一面告诉倾听的青年们:“我非常高兴。是的,我又来了,也许只来一天,或一小时。我来观看你们演什么戏。戏上演时,站在一旁观看,对我总是快乐的,因为演戏时,人最为诚正。” 年轻人听了这一席话,面面相觑,他们觉得,查拉图斯特拉的话,过于嘲弄、爽直,也太满不在乎了。群众陷于悲惨状况,怎可说是演戏?祖国已被打败,将要崩溃,怎可以用微笑、幸灾乐祸对之?群众,群众演说家,这认真的时刻,他们青年人的严肃与尊重——这一切对他怎可是单纯的耳目之乐,单纯的观察与微笑的对象?现在难道不是流着血泪哭泣、哀鸣、撕裂衣物的时刻吗?无论如何,现在岂不是应该行动的时刻,最高潮的时候?岂非是应该行动、示范,从确凿的没落中拯救国家与群众的时刻? 青年们的念头并没有用言语表露,但查拉图斯特拉已感觉到他们的想法。他说:“你们好像对我很不满,年轻的朋友!我知道你们会这样,但我仍然很惊讶。当我们预期某类事物的时候,与预期相反的东西也经常同时存在。我们之中有些人这样期望,另外的一些人却又希望跟它相反的东西。朋友!我对你们的感觉也是这样的——你们不愿跟查拉图斯特拉说话吗?” “我们愿意跟你说话。”大家热切地叫着。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微笑地继续说下去:“那么可爱的人呀,你们就跟查拉图斯特拉说话,听查拉图斯特拉的话吧!站在你们之前的不是群众演说家,不是军人,不是国王,也不是将军,而是年老的隐士、小丑,最后微笑的发明人,最后悲愁的发明者查拉图斯特拉。你们无法从我这儿学得统治人民,反败为胜的方法。我也无法教你们指挥群众,镇压饥饿者的方法。这不是查拉图斯特拉所擅长的,也不是我所忧虑的。” 青年们紧闭双唇,因失望而露出悲哀的神情。他们既为难又生气地与先知并肩而行,但又无法找到答复的话。最后,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个开口说话了。说话的时候,他双眼泛红。查拉图斯特拉满怀好意地注视他。 “那么,”最年轻的青年开始说,“说出你想说的吧!如果你只是为了嘲笑我们和我们国家的贫穷才说,那么,我们与其跟你一块散步,听你机智的话语,不如去了解一些更好的行为。你看看我们,查拉图斯特拉,我们虽然都非常年轻,但我们已穿过军服,面对过死亡。我们无意在单纯的戏弄与有趣的消闲活动中浮沉。我们尊敬你,啊,老师呀,我们爱你。但我们对自己与对我们同胞的爱胜过对你的爱。你必须知道这一点。” 听到这少年如此说,查拉图斯特拉的脸明亮了起来,他以好意,甚至以情爱凝视着发怒的少年的脸。 “我的朋友!”他以满怀好意的微笑说,“你不可以不先了解以前的查拉图斯特拉就加以接受。先探听看看,先抓他容易受伤的痒处看看,这是最正确的手法。你所怀疑的确实没错。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说出了一句非常好的话——一句查拉图斯特拉非常喜欢听的话。你不是说过‘我们爱自己超过爱查拉图斯特拉’吗?我多么喜欢这样正直的话!你已用饵来引诱我这条年老难抓的鱼。不久,我就会上你的钩了!” 从对面的人行道上,突然传来了枪声、嚷声和战斗的喧哗声。在这沉静的黄昏里,这声音响得有点异样。年轻人的眼睛和思绪像受惊的小兔一般集聚拢来,看到这情形,查拉图斯特拉改变了声调。他的声音急促,好像来自遥远不可知的地方——和刚认识时完全一样,在青年人的耳旁回响——它不是来自人群的声音,好像是来自遥远的星辰或上帝,也好像是人们自己内心拥有神明时,从内部隐约涌起的声音。 年轻朋友倾听着。他们满怀思绪回到查拉图斯特拉那儿。现在,他们好像来自圣山的彼岸,再度听到第一度青春所响起的声音。这声音很像未知神明的声音。 “听我的话,孩子们!”他面对着最年轻的青年,严肃地说,“如果你们想听钟声,就别敲洋铁;想听笛声,就别把嘴抵在葡萄酒的革袋上。啊,朋友,你懂我的话吗?想想看!好人们!想想看。你们以前酩酊大醉时,听见查拉图斯特拉说了什么?那是什么?那是对商店、对街头、对战场,有所助益的智慧吗?我像国王、像市民、像政治家或像商人那样跟你们说话吗?啊,想想看,我说的是查拉图斯特拉。我说我的话,你们在查拉图斯特拉身上能够看见自己,同样的,我也像镜子一样把自己展示给你们看。你们总会从我这儿‘学点什么’吧?我一直是语言的教师或事物的教师吗?瞧!查拉图斯特拉不是教师,你们无法质问他,无法从他那儿学习,也无法从他那儿由口头上获取需要时可用的大小处方。查拉图斯特拉是人。是我,也是你。查拉图斯特拉是你们在自己身上正在摸索的人,是正直的人,是不能诱惑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故意去诱惑你们?查拉图斯特拉见过许多人,苦恼过许多事,捣碎过许多胡桃,也被许多蛇咬过。但他只学得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智慧与自豪。他学得的是,他是查拉图斯特拉。这才是你们应该向他学习的。这才是你们缺乏勇气之处。你们必须学习你们是你们自己,就像查拉图斯特拉学习自己是查拉图斯特拉一样。你们不能认为自己是他人,是完全的空无,也不能模仿他人的声音,把他人的脸当作自己的脸——所以,朋友!查拉图斯特拉和你们说话时,你们不要在他的话中寻求智慧、战略、处方或老鼠式的男人诡计,应该寻求他本人!坚硬是什么?你们只能从石头学得;歌唱是什么?只能从鸟儿学得。从我这儿,可以学到人性和命运是什么。” 谈着谈着,他们不觉来到了城外。在暮色微风的林荫道上走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们问他许多事情,常跟他一起笑,也常对他失望。他们当中有一人,为他的朋友笔录了黄昏时查拉图斯特拉告诉他们的话语,或者其中的两三个要点,以便保存下去。 他想起了查拉图斯特拉和他的话,并把笔录的东西列举于下。 论命运 查拉图斯特拉这样告诉我们—— 人类有一件事,可以使人想起人就是神,这件事就是认识命运。 在认识查拉图斯特拉这一点上,在活用自己的生活这一点上,我是查拉图斯特拉。认识自己命运的人很少,活用自己生活的人也很少。学习活用自己的生活!学习认识自己的命运! 你们悲叹自己民族的命运,但被悲叹的命运,并不是我们的命运。它跟我们没有关系,跟我们是敌对的,也是跟我们无缘的神,恶的偶像。就像从黑暗中射出毒箭一般,它将命运抛扔了出去。 你们要学习的是:命运并非来自偶像!若果如此,你们就会学得偶像和神都不存在。像婴孩在女人怀中成长一般,命运是在每一个人的怀中成长的。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在每一个人的心智中或灵魂中成长,这些并没有什么差异。 女人已跟孩子成为一体,所以爱她们的孩子,而不认识孩子之外的事情。同样,你们必须学习爱你们的命运,而不认识命运之外的事情,命运必须是你们的神,因为你们自己必须是你们的神。 从外面接受神的人会被命运吞噬,就像野兽会被箭射杀一样。如果命运来自内在,来自自己所固有之处,这种人,将可借命运增强自己,而成为神。命运使查拉图斯特拉成为查拉图斯特拉——它一定要让你成为你自己! 认识命运的人,绝不愿意去改变命运。意欲改变命运,就像互相厮杀的儿戏一般。你们的皇帝和将军才想去改变命运,甚至努力为之。你们不能改变命运,所以会觉得命运令人生厌,命运是毒。如果你们不改变命运,把命运当作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心,或是自己本人,你们就会尝到命运的甜美!痛苦、毒或死,是不能成为自己所有,而是被迫接受的命运。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