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贝姨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67681
[book_dec]长篇小说。法国作家巴尔扎克(1799—1850)后期创作的代表作。是路易·菲力蒲七月王朝整个社会的风俗画,是当时上层资产阶级骄奢淫逸的生活录像。描写资产阶级的糜烂生活,揭露七月王朝的腐朽本质。暴发户克勒凡靠做花粉生意起家,后来混迹于政界和军界,任国民自卫军营长等职。他崇拜金钱,挥霍无度,为几个姘头花费几十万法朗,还专门供养十几岁的女孩,为他日后蹂躏。妻子死后他没有续弦,借口为了女儿,实际上是为自己寻欢作乐的方便。他将女儿嫁给于洛的儿子以后,又借口于洛抢走了他的情妇,对于洛太太由追求而进行要挟。最后与荡妇玛奈弗太太结了婚,一同得怪病死去。曾在拿破仑军队中当过军需总监、又在七月王朝中任高级职务的于洛,为好色花光了家产,年近70,仍然放纵情欲。为博得玛奈弗太太的欢心,强行提拔她的丈夫当科长,甚至提前支出自己的薪金和人寿保险金,并派妻子的叔叔去阿尔及利亚营私舞弊,侵吞公款。事发后被迫辞职,隐姓埋名,寻找穷人家的小姑娘姘居。妻子把他找回,他又勾引厨娘,把妻子气死后,即与厨娘结婚。小说通过克勒凡和于洛的堕落,表现了资产阶级精神上的破产,揭示了整个社会荒淫糜烂的风气及其阶级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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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01节
一八三八年七月中旬,一辆在巴黎街头新流行的叫做爵爷的马车,在大学街上走着,车上坐了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穿着国民自卫军上尉的制服。
在那般以风雅为人诟病的巴黎人中间,居然有一些自以为穿上军服比便服不知要体面多少,并且认为女人们目光浅陋,只消羽毛高耸的军帽和全副武装,便会给她们一个好印象。
这位第二军团的上尉,眉宇之间流露出一派心满意足的神气,使他红堂堂的皮色和着实肥胖的脸庞显得更光彩。单凭这道靠买卖挣来的财富罩在退休的小店老板们额上的金光,我们便可猜到他是个巴黎的得意人物,至少也是本区的助理区长之类。所以,象普鲁士人那样鼓得老高的胸脯上,荣誉勋位的绶带是决计少不了的。趾高气扬的坐在车厢的一角,这个佩带勋饰的男子左顾右盼;巴黎的行人往往就在这种情形下遇到一些满面春风的笑脸,其实那副笑脸是为他心中的美人儿的。
爵爷到了狩猎街和勃艮第大街中间的一段,在一座大房子门前停下;那是在附有花园的旧宅空地上新起的,旧宅本身并没改动,在去掉了一半的院子另一头保持原状。
只要看上尉下车时怎样接受马夫的侍候,便可知道他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有些显而易见的笨重的举动,象出生证一样藏不了秘密。上尉把黄手套重新戴上右手,也不向门房问讯,径自朝屋子底层的石级走去,神气仿佛是说:“她是我的了!”巴黎看门人的眼力是很高明的,凡是佩带勋饰,穿着蓝衣服①,脚步沉重的人,他们决不阻拦;总之他们认得出有钱的人——
①蓝色是国民自卫军制服的颜色。
底层全部是于洛-德-埃尔维男爵一家住的。男爵在共和政府时代当过后勤司令兼军法官,在队伍里当过军需总监,现任陆军部某个极重要的署的署长,兼参议官,荣誉勋位二级勋章获得者,其他头衔,不胜备载。
于洛男爵改用他的出生地埃尔维做姓氏,以便和他的哥哥区分开来。哥哥是有名的于洛将军,前帝国禁卫军上校,一八○九年战役之后由拿破仑册封为福芝罕伯爵。这位长兄为照顾弟弟起见,以父亲那样周密的心思,老早把他安插在军事机关,后来由于弟兄两人的劳迹,男爵得到了拿破仑应有的赏识。从一八○七年起,他已经是驻西班牙大军的军需总监。
按过门铃,民团上尉①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凸起的肚子牵动得前翻后卷的衣服恢复原状。一个穿号衣的当差一看见他,马上请进,这个威风十足的要人便跟着进去,仆人打开客厅的门通报:
“克勒韦尔先生到!”——
①当时的国民自卫军全由中产阶级及工商界组成,故亦称民团。
一听到这个名副其实的姓氏①,一位高身量,金头发,保养得很好的女子象被电击了似地忙不迭的站起,急急忙忙对在旁刺绣的女儿说:
“奥棠丝,好孩子,跟你贝姨到花园里去吧。”
奥棠丝-于洛小姐很文雅的对上尉行过礼,带着一个老处女从玻璃门出去了。那干瘪的老姑娘虽然比男爵夫人小五岁,看上去却苍老得多。
“那是关系你的亲事呢,”贝姨附在甥女奥棠丝耳边说。男爵夫人打发她们时对她随随便便的态度,她似乎并没有生气。
这种不拘礼数的待遇,可以从她的衣着上得到解释。
老处女穿一件科林斯②葡萄干颜色的毛料衣衫,裁剪和滚边都是王政复辟时代的款式,一条挑绣领围大概值三法郎,一顶系着旧缎带结子的草帽,结子周围镶着草辫,象巴黎中央菜市场上的女菜贩戴的。看到那双式样明明是起码鞋匠做的羊皮鞋,生客就不敢把贝姨当做主人的亲戚招呼,因为她完全象个做零工的女裁缝。可是老姑娘出去之前,照样对克勒韦尔先生打一个亲热的招呼,克勒韦尔先生会心的点点头,说:“你明天来的吧,斐歇尔小姐?”——
①Crevol(克勒韦尔)与Crevé,读音相仿,前者是姓氏,后者意思是大胖子。
②科林斯,希腊地名,以盛产葡萄著称。
“没有外客吗?”贝姨问。
“除了你,就是我几个孩子。”客人答道。
“那么,”她回答说,“我一定去。”
民团上尉对男爵夫人重新行了一个礼,说道:
“夫人,我特来听你的吩咐,”说话之间他向男爵夫人飞了一个眼风,活象饰演答尔丢夫①的外省戏子,在普瓦捷或库唐斯一类的城里,以为非这样望一眼艾尔密耳,就显不出他角色的意义——
①答尔丢夫,莫里哀喜剧《伪君子》中的主人公,是一个招摇撞骗的伪君子,想把奥尔恭的太太艾尔密耳和她的女儿一齐骗到手。
“先生,请随我来,谈正经事还是那儿比客厅好,”于洛夫人一边说一边指着隔壁的一间房,从屋子的格局来看,那应当是打牌的房间。
和小房隔开一道薄薄的板壁,另有一间窗子临着花园的上房。于洛太太让克勒韦尔等着,因为她觉得上房的窗和门应当关严,免得有人偷听。她还郑重其事的关上大客厅的玻璃门,顺便对坐在花园深处旧亭子里的女儿和贝姨微微一笑。回来,她敞开打牌间的门,以便有人进来,就可听见大客厅的门声。这样来来往往的时候,没有什么旁观的人在场,所以男爵夫人的心事全都摆明在脸上;要是有人看到她,一定会因她的慌乱而吃惊的。但她从客厅的大门走向打牌间时,脸上立刻挂起一道莫测高深的幕,那是所有的亥子,连最爽直的在内,都会运用自如的。
她这些准备工作看起来真是古怪得很。那时,上尉正在打量小客厅里的家具陈设。本是红色的绸窗帘,给太阳晒成了紫色,绉褶快要磨破,地毯的颜色已经褪尽,家具上的金漆已经剥落完了,布满污点的花绸面子露出大块的经纬:看到这些,暴发商人平板的脸上,天真地流露出先是鄙夷,再是自满,而后是希望的表情。他照着帝国式旧座钟上面的镜子,把自己上上下下端详一番,忽然一阵子衣衫——的声音报告男爵夫人来了,于是他立刻摆好姿势。
男爵夫人拣了一张三十年前当然很漂亮的小双人沙发坐下,让客人坐在一张靠手尽头雕着斯芬克司①的头、大片的漆已经剥落而露出白木的靠椅上——
①斯芬克司,即狮身人面像。
“太太,你这样的防范周密,倒很象招待一个……”
“招待一个情人是不是?”她截住了他的话。
“这样说还差点儿劲,”他把右手放在心口,眨巴着眼睛,那神气在一个冷静的女子看来是永远要发笑的,“情人!情人!
应当说神魂颠倒的情人……”
“听我说,克勒韦尔先生,”男爵夫人一股正经劲儿使他笑也笑不出来,“我知道你今年五十,比于洛小十岁;可是在我的年纪,一个女人再要胡闹,必需有些特殊的理由,不是为了美貌,便是为了年轻,为了名望,为了功迹,为了一点子冲昏我们的头脑、使我们忘掉一切,甚至忘掉我们年纪的-赫的光华。你虽然有五万法郎的收入,你的年龄也把你的财富抵销了;女人认为必不可少的条件,你一样也没有……”
“有爱情还不成吗?”他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而且那爱情……”
“不,先生,那是你死心眼儿!”男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老是无聊。
“对啊,就是爱情的死心眼儿呀,并且还不止这一点,还有权利……”
“权利?”于洛太太嚷道。她又是鄙薄,又是轻蔑,又是愤慨。“得了吧,这一套说下去是没得完的;我请你来,也不是旧话重提,要谈当初使你这位至亲不能上门的那回事……”
“我倒以为……”
“又来了!先生,我能这样轻松的,满不在乎的提到情人,爱情,那些使女人最为难的题目,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完全把得住自己吗?我甚至毫无顾忌,不怕跟你两人关在这间屋里。
没有把握的女人会这样吗?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
“不知道,太太,”克勒韦尔扮起一副冰冷的脸,抿紧了嘴,重新摆好姿势。
“好吧,我的话不会多,省得彼此多受罪,”男爵夫人望着克勒韦尔说。
克勒韦尔带着讥讽意味行了个礼。这一下,内行人就可看出他从前当过跑街的气派。
“我们的儿子娶了你的女儿……”
“怎么,还要重新来过吗?”克勒韦尔说。
“那我怕这头亲事不会成功的了,”男爵夫人很快当的回答。“可是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我的儿子不但是巴黎第一流的律师,并且已经当了一年议员,在国会里初期的表现相当精彩,不久就有当大臣的希望。维克托兰做过两次重要法案的报告员,要是他愿意,他早已当上最高法院的首席检察官。
所以,倘使你的意思是说你搅上了一个没有财产的女婿……”
“哼,一个要我维持的女婿,”克勒韦尔回答,“我觉得这个比没有财产更糟,太太。我给女儿的五十万法郎陪嫁,二十万天知道花到哪儿去了……令郎拿去还债,把屋子装扮得金碧辉煌,——一所五十万法郎的屋子,收入还不到一万五,因为他自己住了最好的一部份;他还欠二十六万法郎的屋价……收来的房租只够付屋价的利息。今年我给了女儿两万法郎,她才敷衍过去。我女婿当律师的收入一年有三万,哎,听说他为了国会倒不在乎业务了……”
“先生,这些仍不过是闲文,只能岔开我们的本题。总括一句,倘使我儿子当了大臣,给你的荣誉勋位勋章晋一级,再给你弄一个巴黎市政府参议,那么,象你这样花粉商出身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啊!太太,提到这个来了。对,我是做小买卖的,开铺子的,卖杏仁饼,葡萄牙香水跟头痛油的,我应当觉得很荣幸,把独养女儿攀上了于洛-德-埃尔维男爵的公子,小女将来是男爵夫人呀。这是摄政王派,路易十五派,宫廷派!好极……我喜欢赛莱斯蒂纳,就象人家喜欢一个独养女儿一样,因为我疼她,因为连兄弟姊妹都不想给她添一个,所以虽是在巴黎鳏居多么不方便,(而且在我年富力强的时候,太太!)我照样忍受;可是请你明白,尽管我溺爱女儿,我却不肯为了你的儿子动摇我的产业,在我做过买卖的人看来,他的用度有些不清不楚……”
“先生,在商务部里,眼前就有一位包比诺先生,从前在伦巴第街上开药铺的……”
“是我的老朋友啊,太太!……”退休的花粉商人说:“因为我,赛莱斯坦-克勒韦尔,本是赛查-皮罗托老头手下的大伙计,他的铺子是我盘下的;皮罗托是包比诺的丈人,包比诺当时在店里不过是个小伙计,而这些还是他跟我提的,因为他,说句公平话,对有身家的人,对一年有六万法郎进款的人并不骄傲。”
“那么先生,可见你所谓的摄政王派的观念已经过时了,现在大家看人只看他本身的价值;你把女儿嫁给我的儿子也是为此……”
“你才不知道那头亲事是怎么成功的呢!……”克勒韦尔大声说道。“啊!单身汉的生活真是该死!要不是我生活乱七八糟,今天赛莱斯蒂纳早已当上包比诺子爵夫人了!”
“告诉你,既成事实不用提了,”男爵夫人斩钉截铁的说。
“我要谈的是我气不过你那种古怪的行为。小女奥棠丝的亲事是可以成功的,那完全操在你手里,我以为你宽宏大量,以为你对一个心中只有丈夫没有别人的女子,一定会主持公道,以为你能够体谅我不招待你,免得受你牵累,以为你能够顾到至亲的体面,而促成奥棠丝和勒巴参议官的婚事……却不料你先生竟坏了我们的事……”
“夫人,我不过是老实人说老实话。人家问我奥棠丝小姐的二十万法郎陪嫁能不能兑现。我说:‘那我不敢担保。于洛家里把那笔陪嫁派给我的女婿负担,可是他自己就有债务,而且我认为,要是于洛-德-埃尔维先生明天故世,他的寡妇就要饿肚子。’就是这样,好太太。”
于洛太太眼睛钉住了克勒韦尔,问道:
“先生,倘使我为了你而有损妇道,你还会不会说这番话呢?……”
“那我没有权利说了,亲爱的阿黛莉娜,”这个古怪的情人截住了男爵夫人的话,“因为在那个情形之下,你可以在我的荷包里找到那份陪嫁了。”
为表示说到做到,胖子克勒韦尔当堂脆下,捧着于洛太太的手亲吻;她气得说不上话,他却当做她迟疑不决。
“用这个代价来换我女儿的幸福?……噢!先生,你起来,要不然我就打铃了……”
老花粉商很费事的站起身子,那种尴尬局面使他大为气愤,立刻摆好了姿势。差不多所有的男人都会装出某种功架,以为能够显出自己的美点。克勒韦尔的功架,是把手臂摆成拿破仑式,侧着四分之三的脑袋,学着画家在肖像上替拿破仑安排的目光,望着天边。他装做不胜愤慨的样子,说:
“-!死心塌地的信任,信任一个好色……”
“信任一个值得信任的丈夫,”于洛太太打断了克勒韦尔的话,不让他说出一个她不愿意听的字眼。
“呃,太太,你写信叫我来,你要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而你拿出王后一般的神气,用那么瞧不起人,欺侮人的态度逼我。你不是当我奴才看吗?真的,你可以相信,我有权利来,来……追求你……因为……呕,不,我太爱你了,不能说……”
“说吧,先生,再过几天我就四十八岁了,我也不是什么假贞洁的傻女人,什么话都能听……”
“那么你能不能拿贞洁做担保,——唉,算我倒霉,你的确是贞洁的女人,——你能不能担保不提我的名字,不泄露是我告诉你的秘密?”
“假使这是揭穿秘密的条件,那么你等会告诉我的荒唐事儿,我发誓对谁都不说从哪儿听来的,对我丈夫也不说。”
“对啦,因为这件事就跟你夫妇俩有关……”
于洛太太立刻脸色发了白。
“啊!要是你还爱于洛,你要难受的!我还是不说的好。”
“说吧,先生,因为照你的说法,你应当表明一下为什么要对我讲那些疯话,为什么你死乞白赖,要折磨一个象我这等年纪的女人,我只要嫁了女儿,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死了!”
“你瞧你已经在伤心了……”
“我?”
“是啊,我的高贵美丽的人哪!”克勒韦尔叫道,“你就是太苦了,我的乖……”
“先生,出去!要不然,放规矩些!”
“哎,太太,你可知道于洛大人跟我是怎么认识的吗?……
在咱们的情人家里哪,太太。”
“噢!先生……”
“在咱们的情人家里哪,太太,”克勒韦尔用舞台上说白似的音调重复了一遍,同时举起右手比了一个手势。
“那么以后呢,先生?”男爵夫人语气的镇静,叫克勒韦尔愣住了。
心思卑鄙的好色之徒,是永远不会了解伟大的心灵的。
“那时我已经鳏居了五年,”克勒韦尔象讲故事一般的说,“我挺喜欢女儿,为了她的利益,我不愿意续娶,也不愿意在家里发生什么关系,虽然我当时有一个很漂亮的女账房;这样,我就弄了一处俗语所说的小公馆,养着一个十五岁的女工,简直是天仙似的美人儿,老实说,我爱她爱得魂都没有了。所以,太太,我把乡下的姨母接出来,跟小媳妇儿一块住,监督她,使她在这个……这个不三不四的地位上尽可能的安分守己。小乖乖很有音乐天才,我替她请了教师,给她受教育。(总得有点事儿给她解解闷啊。)再说,我想同时做她的父亲,恩人,兼带……推开天窗说亮话,情人;做了件好事,得了个情妇,不是一举两得吗?我快活了五年。小乖乖的嗓子可以教一家戏院发财,除了说她是女人之中的杜泼雷①,我没有法子形容。单为栽培她的歌唱,我每年就花上两千法郎。她使我对音乐着了迷,为了她和我的女儿,我在意大利剧院长期有一个包厢,今天带赛莱斯蒂纳去,明天带约瑟法去……”——
①杜泼雷(1806-1896),当时有名的男高音歌唱家。
“怎么,就是那个有名的歌唱家?……”
“是啊,太太,”克勒韦尔很得意的回答,“这个有名的约瑟法哪一样不是靠了我……话说回来,一八三四年,小乖乖二十岁,我以为她对我永远不会变心了,我把她也宠得厉害,想给她一点儿消遣,介绍她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珍妮-卡迪讷,珍妮的命运跟她有好些地方相象。她一切都靠一个后台费尽心机培养成功的。这后台便是于洛男爵……”
“我知道,先生,”男爵夫人镇静的声音,一成不变。
“噢……!”克勒韦尔越来越诧异了。“好吧!可是你知道没有,你那个老妖精的丈夫照顾珍妮-卡迪讷的时候,她只有十三岁?”
“那么先生,以后呢?”
“珍妮-卡迪讷认识约瑟法的时候,两人都是二十岁,男爵从一八二六年起,就象路易十五对待德-罗曼小姐,那时你比现在还要小十二岁……”
“先生,我放任于洛是有我的理由的。”
“太太,你这种谎话,没有问题可以把你所有的罪孽一笔勾销,使你升天堂,”克勒韦尔狡狯的神气,使男爵夫人红了脸。“我敬爱的伟大的太太,你这句话可以对旁人说,却不能对我克勒韦尔老头说。你得明白,我跟你那个坏蛋丈夫花天酒地,混得太久了,决不会不知道你的好处!两杯酒下肚,他有时会一五一十说出你的优点,把自己骂一顿。呃!我对你知道得太清楚了:你是一个天使。把你跟一个二十岁的少女放在一起,一个好色的人也许还委决不下,我可决不犹豫。”
“先生!……”
“好,我不说了……可是告诉你,圣洁的太太,做丈夫的一朝喝醉了,会把太太的事一古脑儿说给情妇们听,把她们笑痛肚子的。”
于洛太太美丽的睫毛中间,亮起又羞又愤的泪珠,克勒韦尔顿时把话咽了下去,连摆姿势都忘记了。
“言归正传,”他又说,“因为娘儿们的关系,我跟男爵交了朋友。象所有的好色鬼一样,男爵和气得很,人也痛快。噢!那时我多喜欢他,这小子!真的,他玩意儿多得很。过去的回忆不用提啦……总之,我们两个象弟兄一样……这坏蛋,一派摄政时期①的作风,拚命想教坏我,在男女关系上宣传那套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话,告诉我怎样叫做王爷气派,宫廷气派;可是我,凭我对那小姑娘的爱情,真想把她娶过来,要是不怕生孩子的话。以当时的交情,我们两老怎么不想结个儿女亲家呢?赛莱斯蒂纳嫁了三个月之后,于洛(我简直不知道叫他什么好,这混蛋!他把你我两个都欺骗了,太太!……),欧,这混蛋把我的小约瑟法偷上了。那时珍妮-卡迪讷在舞台上越来越走红,那坏东西知道她的心已经给一个年轻的参议官和一个艺术家(真是饥不择食!)占去了,他便来抢我可怜的小情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噢!你一定在意大利剧院看见过,那是靠他的情面进去的。你的丈夫可不象我有分寸,不比我井井有条的象一页五线谱,(他为了珍妮-卡迪讷已经破费不少,每年花上近三万法郎。)这一回,你知道,他为了约瑟法终于把钱搅光了。约瑟法,太太,是犹太人,姓弥拉(Mirah),是希兰(Hiram)一字的颠倒,人家为了辨认起见特意做的犹太标记,因为她是小时候被人丢在德国的。(我的调查,证明她是一个犹太银行家的私生女儿。)在我管教之下,她一向很规矩,不大花钱;可是一进戏院,再加珍妮-卡迪讷、匈兹太太,玛拉迦、卡拉比讷一伙人教会了她怎样应付老头儿,把她早期希伯来人喜欢金银珠宝,喜欢金犊的本性点醒了。成名以后的歌女,变成贪得无厌,只想搞钱,搞大钱。人家为她挥霍的,她决不拿来挥霍。她拿于洛老太爷做试验品,软骗硬诈,把他刮得精光。且不说那般专捧约瑟法的无名的群众;该死的于洛先得跟凯勒家里的一个弟兄和埃斯格里尼翁侯爵斗法,两人都是给约瑟法迷住了的;而后,来了一个大财主,自命为提倡艺术的公爵,把她抢了去。你们叫他什么的……矮东瓜是不是,那个埃鲁维尔公爵?这位阔佬存心要把约瑟法独占,风月场中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就剩男爵一个人不知道;在私情方面,好象别的方面一样,他完全蒙在鼓里:情人,跟丈夫一样,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现在,我所谓的权利,你懂了吧?好太太,你丈夫把我的幸福,自从我鳏居以后唯一的乐趣夺去了。是的,要不是我倒霉,遇到这个老风流,到现在约瑟法还是我的;因为,告诉你,我永远不会送她进戏院,她不会出名,她会安安分分的守着我。噢!要是你在八年之前看到她:瘦瘦的,神经质的,金黄的皮肤真象安达卢西亚②美女,乌油油的头发象缎子,眼睛在褐色的睫毛中间发出闪光,举止大方,好比一个公爵夫人,又朴素,又庄重,象野鹿一般惹人怜爱。由于于洛大爷一人之过,这些风韵,这种纯洁,一切变了陷人坑,变了销金窟。这小女人象俗语所说的,变成了淫恶之母。现在她油腔滑调,从前她什么都不懂,连油嘴滑舌这个字眼都不知道的。”——
①一七一五至一七二三年法国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宫廷风习极为奢糜腐化。
②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地名。
说到这里,老花粉商抹了抹眼泪。痛苦的真实性感动了于洛太太,把她恍恍惚惚的心收了回来。
“你想,太太,一个人到了五十二岁,还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宝贝吗?在这个年龄,爱情的代价要三万法郎一年,这个数目是从你丈夫那里知道的;而且我也太喜欢赛莱斯蒂纳了,不能让她的财产受到损害。在你第一次招待我们的晚会上一看见你,我就不明白于洛这小子为什么要养一个珍妮-卡迪讷……你气概象皇后……太太,你还不到三十岁,看上去年轻得很,而且真美。老实说,那天我真动了心,私下盘算着:‘要是我没有约瑟法,那么于洛老头既然把他的女人丢在一边,她对我倒象手套一样合适。’啊!对不起,又是一句生意人的口头禅。我常常要露出花粉商的马脚,吓得我不敢再想当议员——对两个象我们这样的老伙计,朋友的情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一朝男爵把我那么卑鄙的欺骗了,我就发誓要把他的妻子弄上手。这才公道。男爵没有话说的,咱们俩应当扯直。不料我刚开口说出我心里的话,你就把我当癞狗一样赶了出去;可是你那一下更加强了我的爱情,加强了我的死心眼儿,如果你喜欢这么说;而且你迟早是我的。”
“怎么会?”
“我不知道,可是一定的。告诉你,太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的,蠢头蠢脑的花粉商,(已经告老的,别忘了!)比那种念头成千累万、聪明伶俐的人,要强得多。我为你疯癫了,而且你是我报仇的工具!这等于把我的热情增加了一倍。我这是开诚布公对你说的,拿定了主意说的。正如你对我说:‘我决不会是你的’,我对你的说话也是一样的冷静。总之,象俗语所说的,我把牌摊明在桌上打。是的,到了某一个时期,你一定是我的……噢!哪怕你五十岁吧,你还是要做我的情妇,没有问题,因为我,我料到你丈夫有一天……”
于洛太太对这个老谋深算的市侩,害怕得直瞪着眼,克勒韦尔以为她疯了,不敢再往下说。
“这是你自己招来的,你瞧不起我,挑拨我,教我不得不说!”他觉得刚才几句狠毒的话,需要表白一下。
“噢!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男爵夫人嚷着,声音象一个快要死去的人。
“啊!我简直弄不明白了,”克勒韦尔接着说。“约瑟法给骗走的那一天,我好比一头雌虎给人抢去了小虎儿……对啦,就跟你现在一样。哼,你的女儿!便是我征服你的手段。不错,我破坏了你女儿的婚姻!……没有我帮忙,她休想嫁人!
不管奥棠丝小姐生得多美,总得有一份陪嫁……”
“唉!可怜,正是哪。”男爵夫人抹了抹眼睛。
“你问男爵要一万法郎试试看,”克勒韦尔说着又摆好了姿势。
他歇了一会,象戏子把道白特意表明段落似的。然后他尖着喉咙:
“即使他有,也是要给替补约瑟法的女人的。走上了这条路,还会悬崖勒马吗?先是他太喜欢女人了!(咱们的王上说得好:一切都有个中庸之道。①)再加虚荣心作怪!他是一个美男子呀!他为了自己快活,会叫你们睡草垫的。而且,你们已经走上救济院的路了。你瞧,自从我不上门之后,你们就没有能换这客厅的家具。所有椅套的镶边上,都摆明着穷酸两字。上等人家的穷是最可怕的,你这种遮掩不了的窘相,哪个女婿见了不吓跑?我开过铺子,我是内行。巴黎的生意人只要眼睛一瞥,就能看出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你是没有钱了,”他把声音放低了说。“处处看得出,从你们当差的衣服上也看得出。还有一件瞒着你的秘密,要不要我告诉你?……”——
①法王路易-菲力浦即位初期曾经这样说明他的不左不右的对内政策。即:“我们将努力奉行中庸之道。”巴尔扎克在这里提到王上显然具有讽刺意味。
“先生,够了!够了!”于洛太太哭得快把手帕都浸湿了。
“哎,哪,我的女婿把钱给他老子呢,开头我说你儿子的用度,就是指这一点。可是我决不让我女儿吃亏……你放心。”
“噢!女儿嫁了人,我就可以死了!……”可怜的女人叫着,没有了主意。
“要嫁女儿,有的是办法呀!”老花粉商说。
于洛太太抱着满腔希望,瞅着克勒韦尔,按说这一眨眼之间转悲为喜的表情,大可引起这个男人的怜悯,而放弃他可笑的计划的。
“你还可以漂亮十年,”克勒韦尔说着,重新摆好了姿势,“只要你对我好,奥棠丝小姐的亲事就成功了。我已经说过,于洛给了我权利,可以老实不客气的提出我的条件,他不能生气的。三年以来,我在调度我的资金;因为我的荒唐是有节制的。除了原来的家产之外,我多了三十万法郎,这笔钱就是你的……”
“出去,先生,出去,永远不许再在我面前出现。要不是你对奥棠丝的亲事行为卑鄙……是的,卑鄙……”她看见克勒韦尔做了一个姿势,便重复一遍。“你怎么能对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一个美丽的无辜的女孩子,下这种毒手?……要不是我想知道你这种行为的动机,要不是我受伤的母性逼得我非知道你的理由不可,你今天决不能再跟我说话,决不能再上我的门。一个女人三十二年的名誉,三十二年的清白,决不为你屈服,为你克勒韦尔先生……”
“克勒韦尔,退休的花粉商,赛查-皮罗托的后任,圣奥诺雷街上玫瑰皇后的老板,前任助理区长,现任自卫军上尉,特授荣誉勋位五级勋章,跟我的老东家一模一样。”克勒韦尔嘻嘻哈哈的说。
“先生,于洛规矩了二十年之后,可能对他的妻子厌倦,那只是我的事儿,跟旁人不相干;可是你瞧,他还把他的不忠实瞒得紧紧的,因为我不知道在约瑟法小姐的心里,是他接替了你的位置……”
“噢!”克勒韦尔叫道,“用多少黄金买的,太太!……两年之中,这个歌女花了他不止十万。哼!哼!你的苦难还没有完呢……”
“这些话都不用提了,克勒韦尔先生。我要在拥抱孩子们的时候,永远没有一点儿惭愧,我要受全家的敬重、爱戴,我要把我的灵魂一尘不染的还给上帝:这些我决不为你牺牲的。”
“阿门!”克勒韦尔脸上恶狠狠的,又羞又恼,正如一般害单相思的人又碰了一个钉子一样。“你还没有咂摸到最后一步的苦处呢,羞愧,……耻辱……我本想点醒你,想救你跟你的女儿!……好吧,越老越昏的浪子这个新名词,你将来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咂摸出它的滋味。你的眼泪跟你的傲气使我很感动,因为看一个心爱的人淌眼泪是最难受的!……”克勒韦尔说到这里,坐了下来。“我所能答应你的,亲爱的阿黛莉娜,是决不做一件难为你或是难为你丈夫的事;可是别打发人家来向我探听府上的虚实。如此而已。”
“那可怎么办呢?”于洛太太嚷道。
至此为止,男爵夫人很勇敢的熬住了三重刑罚,因为她在女性、母性、妻子三方面都受到耻辱。只要亲家傲慢无礼的威逼她,她为了抵抗市侩的凶横,倒还能鼓足勇气;可是失意的情人,受到屈辱的体面上尉,在无可奈何中忽然软化,却让她紧张到快要破裂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拧着自己的手,哭做一团,昏昏沉沉的,连克勒韦尔跪着吻她的手都不曾抗拒。
“天哪!怎么办呢?”她抹了抹眼泪,“做母亲的能够硬着心肠眼看女儿憔悴吗?她将来怎办呢:这样的人品,天赋那么厚,在母亲旁边过着那么贞洁的生活!有些日子,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就无缘无故的悲伤;我还发现她眼睛泪汪汪的……”
“她二十一岁啦,”克勒韦尔说。
“要不要送她进修道院呢?遇到这等危机,宗教也往往压制不了天性,受过最虔诚的教养的姑娘,也会失掉理性的!——哎,先生,你起来呀,你还不明白,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吗?我对你厌恶到了极点,做母亲的最后的希望都给你毁掉了!……”
“要是我把你的希望救回来呢?……”他说。
于洛太太瞅着克勒韦尔,那副精神错乱的表情,使他的心软了一软;可是想到那句我对你厌恶到极点的话,他又把心中的怜悯压了下去。正人君子往往过于耿直,不知道利用性情气质,微言奥旨,去拐弯抹角的应付一个为难的局面。
“这个年月,象奥棠丝小姐那样漂亮的姑娘,没有陪嫁就没有人要,”克勒韦尔板着脸说,“她那种美女,做丈夫的见了要害怕的;好比一匹名贵的马,需要太多的钱照料,决不会有多少买主。你能搀着这等女人在街上走吗?大家都要瞅着你,跟在你后面,打你太太的主意。这种招摇,凡是不想跟情敌决斗的男人都要觉得头痛,因为结果,情敌决不止一个两个。照你的处境,要嫁掉女儿只有三条路:由我帮忙,你却不愿意!这是一条;找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很有钱,没有孩子而想要孩子的;这种人固然不容易找,可是还能碰上;养着约瑟法和珍妮-卡迪讷的老头儿有的是,干吗就找不到一个用明媒正娶的方法做这种傻事的人?……要是我没有赛莱斯蒂纳和两个外孙,我就会娶奥棠丝;这是第二条!最后一条路是最方便的……”
于洛夫人抬起头来,不胜焦急的瞅着老花粉商。
“巴黎是一切有魄力的人集中的地方,他们象野生的植物,在法国土地上自生自发的长起来;其中有的是无家无室的人才,有的是无所不为的勇气,发财的勇气……呕,那些人哪……(在下当年就是其中一个,我还认得不少呢!……二十年之前,杜-蒂耶有些什么?包比诺有些什么?……两个人都在皮罗托老头铺子里鬼混,除了向上爬的欲望以外,什么资金都没有!可是我认为,志气跟大资本一样值钱!……资本是吃得完的,志气是吃不完的!……我自己又有些什么?还不是一心向上,还不是一股勇气罢了!杜-蒂耶,今天跟哪个大人物都比得上。小家伙包比诺,伦巴第街上最殷实的药材商,当了议员,如今又当了大臣……)呕!巴黎只有那般做买卖的、写文章的、画画的冒险家,才会娶一个不名一文的漂亮女子,因为他们具备各种各样的勇气。包比诺先生娶皮罗托小姐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要一个钱的陪嫁。这些人都是疯子!他们相信爱情,就象他们相信自己的运气,相信自己的能力一样!……你不妨去找一个有魄力的人,他要是爱上了你女儿,会不顾眼前而娶她的。你得承认,我这种敌人是够慷慨的了,因为我给你出的主意对我是不利的。”
“啊!克勒韦尔先生,如果你想做我的朋友,就应该放弃你荒谬的念头!……”
“荒谬?太太,不要自暴自弃,你看看你自己吧……我爱你,你早晚会依我的!我要有朝一日能够对于洛说:“你抢了我的约瑟法,我占了你的老婆!……’这是以牙还牙的老法律!我一定要实现我的计划,除非你变得奇丑。而且我一定成功,你听我的理由,”他重新摆正姿势,瞅着于洛太太,停了一会,又说:“你既找不到一个老头儿,也找不到一个痴情的青年人。你疼你的女儿,决不肯把她送给一个老色鬼摆布;同时你,于洛男爵夫人,帝国禁卫军榴霰兵团司令的弟媳妇,决没有勇气招一个苦干的光棍做女婿,他眼前的地位就教你受不了,因为他也许只是一个普通工人——现在某个百万富翁,十年之前就不过是一个机器匠;——也许只是一个监工,一个什么厂里的工头之类。等到后来,眼见你二十岁的女儿很可能因冲动而失节的时候,你就会对自己说:‘那还不如让我来失节;如果克勒韦尔老头肯替我守秘密,我就好赚到女儿的陪嫁,二十万法郎,代价是十年的关系,跟这个从前的花粉商,克勒韦尔老头!……’我惹你心烦,我说的是极不道德的话,是不是?可是如果你疼女儿的热情揪着你的心,你自会跟一般爱儿女的母亲一样,想出理由来依我……总而言之,奥棠丝的利益,早晚会使你想出理由,逼你的良心投降的……”
“奥棠丝还有个舅公呢。”
“谁?斐歇尔老头吗?……他自顾还不周呢,而且又是受男爵的累,凡是他搜括得到的地方都给他搜括到了。”
“还有于洛伯爵……”
“噢!太太,你丈夫已经把老将军的积蓄挤干了,装修他歌女的公馆去了……呕,难道你不给我一点儿希望就让我走吗?”
“再会,先生。你为我这种年纪的女人害的相思病,是容易治好的,你会弃邪归正。上帝保佑苦难的人……”
男爵夫人站起身子,叫上尉非告辞不可,她把他逼进了大客厅。
“这种破落地方是美丽的于洛太太住的吗?”
说罢他指着一盏旧灯,一座镀金褪尽的吊灯,经纬毕露的地毯,以及一切破烂东西,使这间白地描金的大客厅,成为帝政时代大场面的残骸。
“先生,这些都照出贞洁的光辉。我不想要什么富丽堂皇的家具,而把承你夸奖的我的美貌,变了陷人坑,变了销金窟!”
克勒韦尔咬咬嘴唇,听出那两句是他刚才骂约瑟法贪心的话。
“苦苦守节,为着谁哟?”他说。
这时男爵夫人已经把老花粉商打发到客厅门口。
“为一个好色之徒!……”他补上一句,装出一副百万家私的正人君子的嘴脸。
“要是你的话不错,先生,那么我的守节也就不无可取了。
这不是说完了吗?”
她象打发一个讨厌人似的,对上尉行了礼,急急忙忙回身进去,不曾看到他最后一次的摆姿势,也没有留神到他告别时带着威吓意味的态度。她跑去打开窗门,走路的神气高傲而庄严,仿佛罗马斗兽场中的殉道者。可是她筋疲力尽,在全部都是蓝颜色的上房中,望便榻上颓然坐下,好似一个快要病倒的人。她直瞪着眼,瞅着女儿和贝姨在那里唧唧哝哝的破亭子。
从结婚的最初几天一直到这个时候,男爵夫人爱她的丈夫,象约瑟芬爱拿破仑一样,是那种钦佩的,母性的,一味护短的爱。她虽不知道克勒韦尔刚才说的细节,却很知道二十年来男爵几次三番的对她不忠实;她故意闭上眼睛装不看见,只是默默的流泪,嘴里从来不溜出一言半语的埋怨。这种天使般的温柔,博得了丈夫的敬重,把她当做神明一般的礼赞。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温情,把他捧得高高在上的敬意,在家庭中是有传染性的。奥棠丝一向把父亲当做一个模范丈夫。至于小于洛,从小只知道佩服男爵,——谁都当他是辅翼拿破仑的一个元勋。他知道靠了父亲的姓氏,地位和庇护,他才有今日。而且童年的印象往往有久远的影响,他还见了父亲害怕呢。因此,即使他猜疑到克勒韦尔所说的那些荒唐,他不但因为敬畏之故而不敢加以非难,并且为了自己在这种问题上对一般男人的看法,还会加以原谅。
现在我们应当解释为什么这个又美丽又伟大的女子,对丈夫忠贞不二到这个地步。下面便是她一生简短的历史。
在洛林省边境的极端,靠着孚日山脚的一个村子里,有三个姓斐歇尔的兄弟,都是农夫,在共和政府征兵的时候加入了莱茵部队。
一七九九年,三兄弟中的老二,安德烈,于洛太太的父亲,因为妻子死了,把女儿交给长兄皮埃尔-斐歇尔照顾。皮埃尔在一七九九年受了伤不得不退伍之后,靠了后勤司令于洛-德-埃尔维男爵撑腰,在军事运输方面经营一小部分事业。于洛有事上斯特拉斯堡,碰巧见到了斐歇尔一家。那时阿黛莉娜的父亲和他的兄弟,都在阿尔萨斯省干供应粮秣的事。
十六岁的阿黛莉娜,很可以跟大名鼎鼎的杜巴里夫人①相比,同样是洛林省出身。她是那种十全十美,动人心弦的美人,是塔利安夫人一流,造物主特别加工的出品;她有最宝贵的天赋:体面,高雅,妩媚,细腻,大方,与众不同的皮肤,调匀得特别美好的皮色。这一类的美女彼此都很相象。比昂加-卡佩洛(她的肖像是勃龙齐诺的杰作之一),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冉-古戎把她作为维纳斯的素材),奥林匹亚夫人(她的画像藏在多里亚美术馆),还有尼侬,杜巴里夫人,塔利安夫人,乔治小姐,雷卡米埃夫人,所有这些女子,尽管上了年纪,尽管经过情海风波,尽管穷奢极欲,可是永远光艳照人;她们的身段、骨骼、美的品质,都有极明显的相似之处,仿佛一代又一代的人海中真有一股美女的潮流,在同一阵浪花中产生出这些维纳斯。②
这般仙女群中最美的一个,阿黛莉娜-斐歇尔,象天生的后妃一般,具备最完美的优点,蜿蜒曲折的线条,简直是倾国倾城的人品,上帝传给夏娃的那种金黄头发,皇后般的身段,雍容华贵的气派,轮廓庄严的侧影,素淡的乡村情调,会教路上所有的男子凝眸注视,象鉴赏家遇到一幅拉斐尔作品那样悠然神往。后勤司令一见阿黛莉娜-斐歇尔小姐,便在法定期限满期之后立刻把她娶了过去③,使那几位崇拜上司的斐歇尔兄弟大为惊讶——
①杜巴里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的情妇。
②据希腊神话传说,维纳斯是从海浪的水沫中出生的。
③法国民法规定,婚姻须先经区政府公开布告,满十日后方可举行婚礼。此言满期之后立刻……,谓其迫不及待。
皮埃尔-斐歇尔,一七九二年入伍的军人,维桑布尔①一役中受了重伤,对拿破仑和有关革命大军的一切,一向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安德烈和若安,提起于洛司令都敬重非凡,并且他们的地位是全靠这位拿破仑的亲信得来的;因为于洛-德-埃尔维觉得他们聪明诚实,把他们从运输队中提拔起来,当紧急工程的主管。在一八○四的战役中,三兄弟立了功,战后,于洛替他们在阿尔萨斯弄上这个供应粮秣的差事,当时并没想到自己后来会奉派到斯特拉斯堡准备一八○六年的战事——
①维桑布尔,德国城名,一八七○年八月四日普鲁士军队大破法军于此。
这门亲事,对年轻的乡下姑娘简直是白日飞升。美丽的阿黛莉娜,从本村的泥淖中,平步青云,一脚踏进了帝室宫廷的天堂。那时后勤司令是一军中最能干、最诚实、最活跃的一个,封了男爵,被拿破仑皇帝召入中枢服务,编入帝国禁卫军。美丽的乡下姑娘爱丈夫爱得发疯一般,竟然为了他而鼓足勇气把自己教育起来。并且于洛就好似阿黛莉娜在男人身上的翻版。他是属于优秀的美男子群的。高大、结实、金黄头发、蓝眼睛里那股热情,那种变化,那些微妙的表情,自有不可抵抗的魅力。身腰秀美,在奥尔赛,福尔班,乌弗拉尔一流人中独具一格,总之他是帝政时代美男子队伍中的人物。情场得意的男子,对于女人又抱着十八世纪末期的观念,他为了夫妇之爱,居然有好几年把风流艳事搁过一边。
因此,在阿黛莉娜心目中,一开场男爵便似神明一般,不会有错失的。她的一切都得之于丈夫:先是财富,她有了府第,有了车马,有了当时一切奢华的享用;然后是幸福,人人知道丈夫爱她;然后是头衔,她是男爵夫人;然后是声名,在巴黎大家称她为美丽的于洛夫人;最后她还很荣幸的谢绝了皇帝的青睐,他赐了她一条钻石项链,常常在人前提起她,不时问:“美丽的于洛夫人,还是那么安分吗?”言下大有谁要在他失败的事情上成功,他会加以报复的意思。
所以,于洛夫人除了爱情以外对丈夫的迷信,用不到什么聪明的人,就能在她纯洁,天真,优美的心灵中,找出它的动机。她先是深信丈夫永远不会对不起她,而后她对她的创造者存心要做一个谦恭、忠诚、盲目的仆人。她生来就极明事理,象平民那样的明白事理,使她的教育更扎实。在交际场中她不大开口,不说任何人坏话,不露锋芒;她听着人家,对每件事情加以思索,以最规矩最有身分的女人为榜样。
一八一五年,于洛和他的知交维桑布尔亲王采取一致行动,帮着组织那支临时凑合的军队,就是滑铁卢一仗把拿破仑的事业结束了的那支军队。一八一六年,男爵变成了费尔特大人①的眼中钉,直到一八二三年才重新起用,进了军需机构,因为对西班牙的战争需要他。一八三○年,路易-菲力浦起用拿破仑旧部时,于洛又在内阁中出现。他是拥护波旁王室的幼支②的,对路易-菲力浦的登台特别出过力,所以从一八三○年起,他成为陆军部中一个必不可少的署长。同时他已经得了元帅衔,除了任命他做部长或贵族院议员之外,王上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宠遇他了——
①费尔特(1765-1818),即克拉尔克将军,当时的陆军大臣。
②即路易-菲力浦的一支。
在一八一八到一八二三这段赋闲的时期中,于洛男爵在脂粉队里大肆活动。于洛夫人知道,她的埃克托最早的不忠实要追溯到帝政结束的时代。由此可见男爵夫人的宠擅专房,一共是十二年功夫。之后,她照样受到往日的温情:凡是妻子自甘隐忍,只做一个温柔贤淑的伴侣时,丈夫当然会对她保持一种年深月久的感情。她明知只要一句埋怨的话,无论哪个情敌都打发得了,可是她闭上眼睛,蒙着耳朵,不愿知道丈夫在外边的行为。总之,她对她的埃克托有如一个母亲对待一个骄养的孩子。在上面那段对话的前三年,奥棠丝瞥见她的父亲在多艺剧院正厅的包厢里陪着珍妮-卡迪讷,不由得叫道:
“呦!爸爸!”
“你看错了,孩子,他今晚在元帅家里呢,”男爵夫人回答。
其实她明明看到珍妮-卡迪讷;虽然发现她很美,男爵夫人并没感到醋意,只暗忖道:“埃克托这坏东西一定很快活哩。”可是她仍免不了心中难受,常常暗里气愤得要死;但一见埃克托的面,她又看到十二年纯粹的幸福,连一点点埋怨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很希望男爵对她推心置腹,但为了尊敬他,从来不让他觉察她知道他的荒唐。这种过分的体贴,只有受了打击不还手的、平民出身的女子才会有,她们的血里还保留一点儿初期殉道者的血统。世家出身的女人,因为和丈夫平等,存着睚眦必报的心,觉得需要把他们折磨一下,把她们的宽容象记录台球的输赢一般,用几句辛辣的话记下来,以便显出自己的优越,或是保留日后回敬的权利。
钦佩男爵夫人到极点的是她的大伯于洛将军,前帝国禁卫军榴霰兵司令,德高望重,晚年眼见要晋升元帅的。一七九九到一八○○年之间,这位老人曾经在布列塔尼各省作过战,一八三○到一八三四年之间又当了一任同一地区的军司令长官,然后回到巴黎住下,靠近着兄弟,那是他一向象父亲对儿子一般关切的。老军人对弟媳妇极有好感,称赞她是女性中最圣洁最高尚的一个;他没有结婚,因为想找一个阿黛莉娜第二,而在他南征北讨跑过的地方从来没有能遇上。拿破仑提到他时曾经说:“于洛这个好汉是最固执的共和党,可是他永远不会反叛我的。”为了不辜负这个一生清白、无可指摘的老共和党的期许,阿黛莉娜即使遇到比刚才更惨酷的痛苦也肯忍受。然而这个七十二岁的老人,百战之余已经心力交瘁,滑铁卢一役又受了第二十七次的伤,只能做阿黛莉娜的一个崇拜者而非保护人。可怜的伯爵,除了别的残废之外,只有靠了听筒才能听见人家说话。
只要于洛-德-埃尔维不失其为美男子,他的私情还不致影响他的财产;但到了五十岁,就得在外表和风度上做功夫了。在这个年纪,老年人的爱情已经成为恶癖;其中还有荒谬的虚荣心作祟。所以从那时起,阿黛莉娜发现丈夫对他自身的修饰出乎意外的苛求,他染着头发与鬓脚,束着腰带,穿着胸褡。他不顾一切的要保持他的美。从前他嘲笑人家的修饰,现在他自己就把这一套讲究得无微不至。最后,阿黛莉娜又发现男爵的情妇们挥金如土的用度,原来都是刮的她的钱。八年之间,很大的一笔家私给花得干干净净,以致两年前儿子成家的时候,男爵不得不告诉太太,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有他的薪水了。阿黛莉娜说了句:
“这样下去,我们如何得了?”
“你放心,”男爵回答,“我把办公费留给你们;至于奥棠丝的陪嫁和我们将来的生活费,让我干些买卖来张罗。”
丈夫的权势、声价、才能、勇气,都是她深信不疑的,所以她一时的忧虑也就过去了——
[book_title]第02节
男爵夫人在克勒韦尔走后的感想和落眼泪,现在我们都不难了解了。可怜的夫人,两年来知道自己已经堕入深渊,但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受罪。她不知道儿子的婚事是怎么成功的,不知道埃克托搅上了贪财的约瑟法;而且她一向希望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痛苦。可是,既然克勒韦尔这样毫无顾忌的谈论男爵的荒唐,眼见要没有人尊重埃克托了。老花粉商羞恼之下所说的野话,使她想象到儿子的婚姻是在怎样无耻的默契中撮合的。不知在哪一次的酒色场中,两个老人醉醺醺的,亲昵狎弄之余,提出了这头亲事,等于由两个堕落的姑娘做了媒婆。
“他居然把奥棠丝忘掉了!”她心里想。“他还是天天见到她的呢;难道他想在那些娼妇家里替她找一个丈夫吗?”这时她丢开了妻子的身分,只有母性在思量一切,因为她看见奥棠丝和贝姨在那里笑,那种年轻人的无愁无虑的痴笑,而她知道,这种神经质的笑,跟她独自在园中散步,含着眼泪出神,同样不是好兆。
奥棠丝象母亲,但头发是金黄的,天生的鬈曲,异乎寻常的浓密。皮色有螺钿的光彩。显而易见,她是清白的婚姻、高尚纯洁的爱情的结晶品。面貌之间热烈的表情,快乐的气息,青年人的兴致,生命的朝气,健康的丰满,从她身上放射出来,象电光似的锋芒四射。奥棠丝是引人注目的人物。那双无邪的、水汪汪的蓝眼睛,停留在一个走路人身上时,会使他不由自主的一震。头发金黄的女子,乳白的皮肤往往免不了被褐色的斑点打点折扣,可是她白净得连一颗雀斑都没有。高个子,丰满而不肥,灵活的身段,和母亲的一样仪态万方;从前的作家滥用仙女二字,她真可当之无愧。街上见到她的人,谁都要叫一声:“呦!美丽的姑娘!”她却是天真烂漫的,回家对母亲说:
“那些人怎么啦,妈妈,你和我在一块的时候,他们叫着:
美丽的姑娘!你不是比我更好看吗?……”
的确,男爵夫人虽然过了四十七岁,喜欢夕阳晚照的鉴赏家,还是觉得她比女儿更可爱,因为象妇女们所说的,她的风韵还一点儿没有减色:这是少有的现象,尤其在巴黎,十七世纪时,尼侬①曾因此大动公愤,因为她到了高年还是容貌不衰,使一般丑女人即使年轻也无人问津——
①指尼侬-德-朗克洛(1620-1705),法国名媛,以才貌双全著称。
男爵夫人从女儿身上又想到丈夫,眼见他一天一天的,慢慢的堕落,也许要给人家从部里撵走。想到她的偶像快要倒下,隐隐约约的意会到克勒韦尔预言的苦难,可怜的女人越想越受不住,竟象入定一般失去了知觉。
贝姨一边和奥棠丝谈话,一边不时张望,要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进客厅;可是男爵夫人打开窗门的时节,她的甥女儿偏偏问长问短,纠缠不清,使她根本不曾注意。
李斯贝特-斐歇尔,比于洛太太小五岁,却是斐歇尔兄弟中老大的女儿;她不象堂姊那样生得美,所以对阿黛莉娜一向是出奇的妒忌。而妒忌便是这个怪人的基本性格,——怪这个字是英国人用来形容不是疯人院中的,而是大户人家的疯狂的。十足的孚日乡下姑娘,瘦削的身材,乌油油的黑头发,大簇的浓眉毛虬结在一块,粗大的长胳膊,又肥又厚的脚,长长的猴子脸上有几颗肉-:这便是老处女的速写。
弟兄不分居的家庭,把丑姑娘做了漂亮姑娘的牺牲品,苦涩的果子作了美艳的鲜花的祭礼。李斯贝特在田里做活,堂姊姊却在家娇生惯养;因此她有一天趁着没有人在场,想摘下阿黛莉娜的鼻子,那颗为上年纪的女人赞美的真正希腊式的鼻子。虽然为此挨了打,她照样撕破得宠姊姊的衣衫,弄坏她的领围。
自从堂姊攀了那门意想不到的亲事之后,李斯贝特认了命,好似拿破仑的兄弟姊妹,在王座与权威之前低下了头一样。心地极好极温柔的阿黛莉娜,在巴黎记起了李斯贝特,一八○九年上把她叫出来,预备替她找个丈夫,免得在乡下受苦。可是这个黑眼睛,黑眉毛、一字不识的姑娘,不能象阿黛莉娜的心意,一下子就攀上亲,男爵只能先给她弄个生计,送她到供奉内廷的刺绣工场,有名的邦斯兄弟那里去学手艺。
大家简称为贝特的这位小姨子,做了金银铺绣的女工之后,拿出山民的狠劲来学习,居然识了字,会写会算;因为她的姊夫,男爵,告诉她,要自己开一个绣作铺,非先学会这三样不可,她立志要挣一份家业,两年之内换了一个人。到一八一一年,乡下姑娘已经是一个相当可爱、相当伶俐、相当聪明的女工头。
这一行叫做金银铺绣的职业,专做肩章,饰带,刀剑柄上的-子,以及花哨的军服与文官制服上五光十色的零件。拿破仑以他喜欢穿扮的意大利人脾气,要大小官员的服装都铺满金绣银绣;帝国的版图既有一百三十三州之广,成衣匠自然都变了殷实的富户,而这个供应成衣匠或直接供应达官巨宦的工艺,也成为一桩稳嫌钱的买卖。
等到贝姨成为邦斯工场中最熟练的女工,当了制造部门的主管,可能成家立业的时候,帝国开始崩溃了。波旁王室的号召和平,使贝特大为惊慌,她怕这行买卖要受到打击,因为市场的范围已经从一百三十三州减缩到八十六州,还要大量的裁军。同时她也害怕工商业的变化,不愿接受男爵的帮助;他简直以为她疯了。男爵希望她跟盘下邦斯工场的里韦先生合伙,她却跟里韦吵了架,仍旧退回去做一个普通工人:
于是人家更以为她疯了。
那时,斐歇尔一家又回头去过他们艰难的日子了,跟于洛男爵没有提拔他们的时候一样。
拿破仑第一次的逊位把他们的事业断送了之后,斐歇尔三兄弟在一八一五年上无可奈何的当了义勇军。老大,贝特的父亲,战死了。阿黛莉娜的父亲,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逃到德国,一八二○年上死在特里尔。最小的一个,若安,到巴黎来求一家之中的王后,据说她吃饭的刀叉都是金银打的,在应酬场中头上颈上老戴满了小核桃大的、皇帝御赐的金刚钻。若安-斐歇尔那时四十三岁,向于洛男爵要了一万法郎,靠前任军需总监在陆军部里的老朋友的力量,在凡尔赛镇上作些小小的粮秣买卖。
家庭的不幸,男爵的失势,叫贝特屈服了;在营营扰扰,争名夺利,使巴黎成为又是地狱又是天堂的大动乱中,她承认自己的渺小。体验到堂姊的种种优越之后,她终于放弃了竞争与媲美的念头;可是妒火依然深深的埋在心底,象瘟疫的菌,要是把堵塞的棉花卷儿拿掉,它还会卷土重来,毁灭整个城市的。她常常想:
“阿黛莉娜和我是一个血统,咱们的父亲是亲兄弟;她住着高堂大厦,而我住着阁楼。”
可是每年逢到本名节和元旦,贝特总收到男爵夫妇俩的礼物;男爵待她极好,供给她过冬用的木柴;于洛老将军每星期请她吃一次饭,堂姊家里永远有她的一份刀叉。大家固然取笑她,却从来不引以为羞。再说,人家也帮她在巴黎有了一个立足之地,可以自由自在的过活。
的确,这个姑娘怕一切拘束。要是堂姊请她住到她们家里去,贝特觉得依人篱下就等于戴了枷锁;好几次男爵把她结婚的难题解决了;她先是动了心,然后又担心人家嫌她没受教育、没有知识、没有财产把人家回绝了:最后,倘使男爵夫人提议她住到叔父那边去管理家务,免得花大钱雇一个大权独揽的女管家,她又回答说,她才不乐意这种方式的嫁人呢。
贝姨在思想上所表现的那种古怪,在一般晚熟的性格,和思想多而说话少的野蛮人身上都有的。由于工场中的谈话,与男女工人接触的关系,她的乡下人的聪明又染上一点儿巴黎人的尖刻。这姑娘,性格非常象科西嘉①人,强悍的本能,照理是喜欢软弱的男人的;但因为在京城里住久了,京城的气息把她表面上改变了。顽强的个性给巴黎文化磨钝了些。凭着她的聪明狡狯,——那在真正独身的人是很深刻的——再加她思想的尖刻,在任何别的环境中她准是一个可怕的人物。狠一狠心,她能够离间一个最和睦的家庭——
①科西嘉:法国岛名,为拿破仑出生地,以民风强悍著称。
早期,当她不露一点口风而抱着希望的时候,她曾经穿胸褡,注意时装,在某一时居然收拾得相当光鲜,男爵认为她可以嫁人了。贝特那时颇象法国旧小说里的火辣辣的黑发姑娘。锐利的眼神,橄榄色的皮肤,芦苇似的身段,大可叫什么退职的少校之流动心;但她笑着对人说,她只预备给自己鉴赏。并且,物质方面不用操心之后,她也觉得生活很美满:从日出到日落做完了一天的工,她总在别人家里吃晚饭,这样,她只消管中饭和房租的开支了;人家供给她衣着,也给她不伤体面的食物,例如糖,酒,咖啡等等。
一半靠于洛夫妇和斐歇尔叔叔支持的生活,过了二十七年之后,到一八三七年,贝姨已经死心塌地不想再有什么成就,也不计较人家对待她的随便;她自动的不参加宴会,宁愿在亲密的场合露面,还可以有她的地位,而不致伤害她的自尊心。在于洛将军家里、克勒韦尔家里、男爵夫人家里、小于洛家里、在她吵过架又和好而又很捧她的里韦家里,到处她都象自己人一样。到处她懂得讨下人们的好,不时赏他们一些酒钱,进客厅之前老跟他们谈一会儿天。这种亲热,老老实实把自己看做和他们一般高低的亲热,博得了下层阶级的好感,这是吃闲饭的清客必不可少的条件。背后大家都说:“这个老小姐心地善良,是个好人。”再说,她的殷勤,自发的、无限的殷勤,同她假装的好脾气一样,也是她的地位逼成的。看到处处要依赖人家,她终于了解了人生;因为要讨个个人的好,她跟年轻人一块儿嘻嘻哈哈,在他们心目中,她是那种最受欢迎的甜言蜜语的跟班人物,她猜到而且赞成他们的欲望,做他们的代言人;他们把她当做最好的心腹,因为她没有权利责备他们。她的极端稳重,使她同时得到成年人的信任,因为她象尼侬一样有男人的长处。一般而论,一个人的心腹话,总是下达而非上闻的。干什么秘密的事,总是跟上司商量的时候少,跟下属商量的时候多,他们帮我们设谋划策,参与我们的会议;但连黎塞留①尚且不明白这一点,初次出席御前会议就自命为已经登峰造极。人家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处处要仰人鼻息,非闭上嘴巴不可。她也自命为全家的忏悔箱。只有男爵夫人一个人,还记得小时候吃过大力气的堂妹妹的苦,至今防她一著。再说,为了顾全颜面,她夫妇之间的悲苦,也只肯对上帝倾诉——
①黎塞留(1585-1642),红衣主教,路易十三的宰相,法国史上有名的能臣权相。
在此也许得说明一下,男爵夫人的屋子,在贝姨眼中还是金碧辉煌,她不象暴发的花粉商会注意到破烂的沙发、污黑的花绸、和伤痕累累的丝织品上所表现的穷相。我们看待有些家具,象看待我们自己一样。一个人天天打量自己的结果,会象男爵那样自以为没有改变也没有老,可是旁人发觉我们的头发已经象龈鼠的毛,脑门上刻着人字形的皱纹,肚子上鼓起累累的南瓜。因此,贝特觉得这所屋子始终反映着帝政时代的光华,始终那么耀眼。
年复一年,贝姨养成了老处女的怪脾气。譬如说,她不再拿时装做标准,反而叫时装来迁就她的习惯,迎合她永远落后的怪癖。男爵夫人给她一顶漂亮的新帽子,或是什么裁剪入时的衣衫,贝姨马上在家里独出心裁的改过一道,带点儿帝政时代的形式,又带点儿洛林古装的样子,把好好的东西糟蹋了。三十法郎的帽子变得不三不四,体面的衣衫弄成破破烂烂。在这一点上,贝姨象骡子一样固执;她只求自己称心,还以为装束得挺可爱呢;殊不知她那番把服装与人品同化的功夫,表现她从头到脚都是老处女固然很调和,却把她装扮得奇形怪状,人家纵有十二分的心意,也不敢让她在喜庆日子露面了。
男爵给她提过四次亲(一次是他署里的职员,一次是个少校,一次是个粮食商,一次是个退休的上尉),都给她拒绝了,另外她又拒绝了一个后来发了财的铺绣商。这种固执,任性,不受拘束的脾气,莫名其妙的野性,使男爵开玩笑地替她起了一个外号,叫做山羊。但这个外号只能说明她表面上的古怪,说明我们个个人都会在人前表现的那种变化无常的脾气。仔细观察之下,这个姑娘,的确有乡下人性格中凶狠残忍的方面,她始终是想摘掉堂姊鼻子的女孩子,要不是有了理性,说不定她在妒性发作的时候会把堂姊杀死的。知道了法律,认识了社会,她才不至于露出乡下人的本性,象野蛮人那样迫不及待的,把情感立刻变为行动。本色的人跟文明人的区别,也许全在这一点。野蛮人只有情感,文明人除了情感还有思想。所以野蛮人的脑子里可以说没有多少印象存在,他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一时的情感支配;至于文明人,却用思想把情感潜移默化。文明人关心的有无数的对象,有无数的情感;而野蛮人一次只能容纳一种情感。就因为此,儿童能够暂时压倒父母,取得优胜,但儿童的欲望一经满足,优胜的条件也就消灭;可是这个条件,在近乎原始的人是继续存在的。贝姨这个野性未驯的、带点儿阴险的洛林姑娘,就属于这一类的性格;在平民之中这种性格是出乎我们意料的普遍,大革命时代许多群众的行为,也可以用这种性格解释。
在本书开场的时代,要是贝姨肯穿着入时,象巴黎女子一样,时兴什么就穿什么,那么她场面上还算拿得出,但她始终直僵僵的象一根木棍。而在巴黎,没有风韵的女人就不算女人。黑头发、冷冷的美丽的眼睛、脸上硬绷绷的线条、干枯的皮色、颇有乔托①画像的风味:这些特点,一个真正的巴黎女子一定会加以利用而独具一格的,但在贝特身上,尤其是她莫名其妙的装束,把她弄成怪模怪样,好似萨瓦省的孩子们牵在街上走的、猴子扮的女人。于洛家的亲戚,都知道她喜欢待在家里,只在小圈子里活动,所以她的古怪已经谁也不以为怪,一到街上,更是无人理会了,因为熙熙攘攘的巴黎,只有漂亮女人才会受人注意——
①乔托(1266-1336),意大利画家,镶嵌艺术家:风格雄浑,被公认为现代绘画的先驱。
那天奥棠丝在花园里的傻笑,是因为战胜了贝姨的固执,把追问了三年的心事逼了出来。一个老姑娘尽管讳莫如深,还是不能咬紧牙关,一贯到底,为什么?为了虚荣心!三年以来,奥棠丝对某些事情特别感到兴趣,老是向姨母提出些天真的问话;她要知道姨母为什么不嫁人。五次提亲都被拒绝的事,奥棠丝都知道的,她便编了一个小小的罗曼史,认定贝姨心上有人,并且拿这一点来和贝姨彼此开玩笑。她提到自己跟贝姨的时候,总喜欢说:“呃!我们这辈小姑娘!”好几次贝姨说笑话似的回答,“谁跟你说我没有爱人哪?”于是,真的也罢,假的也罢,贝姨的爱人成了大家取笑的材料。无伤大雅的斗嘴,已经有两年的历史。贝姨上次到这儿来,奥棠丝第一句就问:
“你的爱人好吗?”
“好呐,”她回答,“就是有点儿不舒服,可怜的孩子。”
“啊!他身体很娇?”男爵夫人笑着问。
“对啦……他是黄头发的……我这么一个黑炭,自然要挑一个白白嫩嫩的、象月亮般的皮色喽。”
“他是什么人呢?干什么的?”奥棠丝问,“是一个亲王吗?”
“我是做针线的王后,他是做活儿的亲王。街上有住宅,手里有公债的富翁,会爱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姑娘吗?还是有什么公爵侯爵,或是你神话里美丽的王子会要我?”
“噢!我倒想见见他!……”奥棠丝笑着说。
“你想瞧瞧肯爱上老山羊的男人是什么模样吗?”贝姨反问。
“大概是个老公务员,胡须象公山羊似的怪物吧?”奥棠丝望着她的母亲说。
“哎哎,这可是猜错了,小姐。”
“那么你真的有爱人了?”奥棠丝以为逼出了贝姨的秘密,表示很得意。
“真?跟你的没有爱人一样的真!”贝姨有点儿赌气的说。
“好吧,贝特,你既然有爱人,干吗不跟他结婚?……”男爵夫人说着又对女儿做了一个暗号,“讲了他三年啦,你早应该看清楚的了,要是他不变心,你就不应当把这种局面老拖下去让他受罪。而且这也是一个良心问题;倘使他还年轻,你也该趁早有个老来的倚靠。”
贝姨瞪着眼瞅着男爵夫人,看见她在笑,便回答说:
“嫁给他等于嫁给饥饿;他是工人,我是工人,生下孩子来还不是一样的工人……不行,不行;我们精神上相爱,便宜多呢!”
“你干吗把他藏起来呢?”奥棠丝又问。
“他穿着短打哪,”老姑娘笑着回答。
“你爱他不爱呢?”男爵夫人问。
“那还用说!这小天使,我就爱他的人,我心上有了他四年喽。”
“好吧,要是你就爱他的人,”男爵夫人态度很严肃,“要是你真的爱他,要是真有这个人,你就是大大的对他不起。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爱。”
“这玩意儿,咱们生下来都懂的!”贝姨说。
“不;有些女人尽管爱,可是自私得厉害,你就是这样!……”
贝姨把头低了下去,要是这时有人看到她的眼睛,一定会害怕的;但她望着手里的线团。
“你应该把你的爱人介绍我们认识,埃克托可以替他找个事,找个发财的机会。”
“不行,”贝姨说。
“为什么?”
“他是波兰人,一个亡命的……”
“一个叛党是不是?”奥棠丝叫了起来。“噢!你好福气!
……他可曾有过冒险的事呀?……”
“他为波兰打过仗。他在中学里教书,学生闹起革命来了;因为是康斯坦丁大公荐的人,所以他没有赦免的希望……”
“教书?……教什么的?”
“教美术!……”
“是革命失败以后逃到巴黎的吗?”
“一八三三年,他穿过整个德国走来的……”
“可怜的小伙子!几岁啦?……”
“革命的时候刚好二十四,现在二十九……”
“比你小十五岁咧,”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他靠什么过活的?”奥棠丝问。
“靠他的本领……”
“啊!他教学生吗?……”
“他配?……”贝姨说。“他自己还在受管教,而且是严格的管教!……”
“他的名字呢?好听不好听?”
“文赛斯拉!”
“你们这般老姑娘,想象力真是了不起!”男爵夫人叫道。
“听你说得这样有根有据,人家真会相信你呢,李斯贝特。”
“妈妈,这个波兰人一定是吃惯俄罗斯棍子的①,所以贝姨要给他尝尝家乡风味。”
三个人都笑开了,奥棠丝把“噢!玛蒂尔德……”改成“噢!文赛斯拉,我崇拜的神喔!……”的唱起来②……大家也就把斗嘴的事暂停片刻。
奥棠丝走开了一会,回来的时候,贝姨望着她说道:
“哼!你们这般小姑娘,以为人家只会爱你们的。”
等到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奥棠丝又说:
“嗨,只要你证明文赛斯拉不是童话,我就把那条黄开司米披肩给你。”
“他的确是伯爵!”
“所有的波兰人全是伯爵!”③
“他不是波兰人,他是立…瓦…立特…”——
①棍子是帝俄时代特殊的刑具。
②歌剧《威廉-退尔》有一段著名的唱词:噢!玛蒂尔德,我崇拜的神喔!……
③法语中童话(Conte)与伯爵(Comte)完全同音。当时以反抗帝俄而亡命在巴黎的波兰人,大都自称为贵族:故言波兰人全是伯爵,含有讥讽之意。
“立陶宛人是不是?”
“不……”
“立沃尼亚人是不是①?”——
①立沃尼亚(Livonie)原属波兰,一六六○年归瑞典:一七二一年又被割让与俄国。所以,立沃尼亚人应是俄国人,贝姨在这里弄错了。
“对啦!”
“他姓什么?”
“哎哎,我要知道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噢!贝姨,我一定闭上嘴巴……”
“能守口如瓶吗?”
“能!”
“能把你的灵魂得救做担保吗?”
“能!”
“不,我要你拿现世的幸福担保。”
“好吧。”
“那么告诉你,他叫做文赛斯拉-斯坦卜克伯爵!”
“查理十二从前有一个将军是这个姓。”
“就是他的叔祖噢!他的父亲,在瑞典王死后搬到了立沃尼亚;可是他在一八一二年战役中丢了家业,死了,只留一个可怜的八岁的儿子。康斯坦丁大公看在斯坦卜克这个姓面上,照顾了他,送他进学校……”
“说过的话我决不赖,”奥棠丝接口道,“现在只要你给我一个证据,证明确有此人,我就把披肩给你!啊!这个颜色对皮肤深色的人再合适没有了。”
“你替我保守秘密吗?”
“我把我的秘密跟你交换好了。”
“好,我下次来的时候把证据带来。”
“可是要拿出你的爱人来才算证据啊。”奥棠丝说。
贝特从到巴黎起,最眼热开司米,一想会到手那条一八○八年时男爵送给太太,而后根据某些家庭的习惯,在一八三○年上从母亲传给了女儿的黄开司米披肩,她简直有点飘飘然。十年以来,披肩已经用得很旧;但是这件藏在檀香匣里的珍贵衣饰,象男爵夫人的家具一样,在老姑娘看来永远是簇新的。所以她异想天开,带来一件预备送男爵夫人过生日的礼物,想借此证明她神秘的爱人并不是虚构的。
那礼物是一颗银印,印纽是三个埋在树叶中的背对背的人物,顶着一个球。三个人物代表信仰、希望、博爱。他们脚底下是扭做一团的几只野兽,中间盘绕着一条有象征意味的蛇。要是在一八四六年,经过了雕塑家德-福沃小姐,瓦格纳,耶南斯特,弗罗芒-默里斯等的努力,和利埃纳一流的木雕大家的成就之后,这件作品就不希罕了;但在当时,一个对珠宝古玩极有见识的女孩子,把这颗银印拿在手里把玩之下,的确要欣赏不置的。贝姨一边拿给她一边说-“嗯,你觉得这玩意儿怎么样?”
以人物的素描、衣褶、动作而论,是拉斐尔派;手工却令人想起多纳太洛,勃罗奈斯基,季培尔底,却利尼,冉-德-鲍洛涅等佛罗伦萨派的铜雕。象征情欲的野兽,奇谲诡异,不下于法国文艺复兴期表现妖魔鬼怪的作品。围绕人像的棕榈、凤尾草、灯心草,芦苇;其效果、格调、布局、都使行家叫绝。一条飘带把三个人像的头联系在一起,在头与头的三处空隙之间,刻着一个W,一头羚羊,和一个制字。
“谁雕的?”奥棠丝问。
“我的爱人喽,”贝姨回答,“他花了十个月功夫,所以我得在铺绣工作上多挣一点儿钱……他告诉我,斯坦卜克在德文中的意义是岩石的野兽或羚羊。他预备在作品上就用这个方式签名……啊!你的披肩是我的了……”
“为什么?”
“这样一件贵重的东西,我有力量买吗?定做吗?不可能的。所以那是送给我的。而除了爱人,谁又会送这样一个礼?”
奥棠丝故意不动声色(要是贝特发觉这一点,她会大吃一惊的),不敢露出十分赞美的意思,虽然她象天生爱美的人一样,看到一件完美的、意想不到的杰作,自然而然的为之一震。她只说了一句:
“的确不错。”
“是不错;可是我更喜欢橘黄色的开司米。告诉你,孩子,我的爱人专门做这一类东西。他从到了巴黎之后,做过三四件这种小玩意,四年的学习和苦功,才有这点儿成绩。他拜的师傅有-铜匠、模塑匠、首饰匠等等,不知花了多少钱。他告诉我,现在,几个月之内,他可以出名,可以挣大钱了……”
“那么你是看到他的了?”
“怎么!你还当是假的?别看我嘻嘻哈哈,我是告诉了你真话。”
“他爱你吗?”奥棠丝急不及待的问。
“爱我极了!”贝姨变得一本正经的,“你知道,孩子,他只见过一些没有血色、没有神气的北方女人;一个深色的、苗条的、象我这样年轻的姑娘,会教他心里暖和。可是别多嘴!
你答应我的。”
“可是临了这一个还不是跟以前的五个一样?”奥棠丝瞧着银印,嘲笑她。
“六个呢,小姐。在洛林我还丢掉一个,就是到了今天,他还是连月亮都会替我摘下来的。”
“现在这个更妙啦,他给你带来了太阳,”奥棠丝回答。
“那又不能换什么钱。要有大块儿田地,才能沾到太阳的光。”
这些一个接着一个的玩笑,加上必然有的疯疯癫癫的举动,合成一片傻笑的声音,使男爵夫人把女儿的前途,跟她眼前这种少年人的欢笑比照之下,格外觉得悲伤。
奥棠丝给这件宝物引起了深思,又问:
“把六个月功夫做成的宝物送你,他一定有什么大恩要报答你-?”
“啊!你一下子要知道得太多了……可是告诉你……我要你参加一个秘密计划。”
“有没有你的爱人参加?”
“啊!你一心想看到他!要知道象你贝姨这样一个老姑娘,能够把一个爱人保留到五年的,才把他藏得紧呢……所以,别跟我腻。我啊,你瞧,我没有猫、没有鸟、没有狗、也没有鹦鹉;我这样一头老山羊总该有样东西让我喜欢喜欢,逗着玩儿。所以哪,我弄了一个波兰人。”
“他有须吗?”
“有这么长,”贝特把绕满金线的梭子比了一比。她到外边来吃饭总带着活儿,在开饭之前做一会。她又说:“要是你问个不休,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只有二十二岁,可比我还噜-,我可是四十二啦,也可以说四十三啦。”
“我听着就是,我做哑巴好了。”
“我的爱人做了一座铜雕的人物,有十寸高,表现参孙①斗狮。他把雕像埋在土里,让它发绿,看上去跟参孙一样古老,现在摆在一家古董铺里,你知道,那些铺子都在阅兵场上,靠近我住的地方。你父亲不是认得农商大臣包比诺和拉斯蒂涅伯爵吗?要是他提起这件作品,当做是街上偶尔看见的一件精美的古物,——听说那些大人物不理会我们的金绣,却关心这一套玩意儿——要是他们买下了,或者光是去把那块破铜烂铁瞧一眼,我的爱人就可以发财了。可怜的家伙,他说人家会把这个玩意儿当做古物,出高价买去。买主要是一个大臣的话,他就跑去证明他是作者,那就有人捧他了!噢!他自以为马到成功,快要发迹啦;这小子骄傲得很,两位新封伯爵的傲气加起来也不过如此。”
“这是学的米开朗琪罗②,”奥棠丝说。“他有了爱人,倒没有给爱情冲昏头脑,……那件作品要卖多少呢?”——
①参孙是希伯来族的大力士,相传他的体力都来自他的头发。
②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和诗人,一四九五年,米开朗琪罗创作了一座雕像,名为《睡着的丘比特》交给米兰一位商人出售。商人为了赚钱,把雕像埋在地里,然后取出冒充古董。被红衣主教圣乔治以重金买去。
“一千五百法郎!……再少,古董商不肯卖,他要拿佣金呢。”
“爸爸现在是王上的特派员,在国会里天天见到两位大臣,他会把你的事办妥的,你交给我得啦。您要发大财了,斯坦卜克伯爵夫人!”
“不成,我那个家伙太懒,他几星期的把红土搅来搅去,一点儿工作都做不出来。呃!他老是上卢浮宫,国家图书馆鬼混,拿些版画瞧着,描着。他就是这么游手好闲。”
姨母跟甥女俩继续在那里有说有笑。奥棠丝的笑完全是强笑;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了少女们都感受到的那种爱,没有对象的爱,空空洞洞的爱,直要遇上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模糊的意念方始成为具体,仿佛霜花遇到被风刮到窗边的小草枝,立即就粘着了。她象母亲一样相信贝姨是独身到老的了,所以十个月以来,她把贝姨那个神话似的爱人构成了一个真实的人物;而八天以来这个幽灵又变成了文赛斯拉-斯坦卜克伯爵,梦想成了事实,缥缈的云雾变为一个三十岁的青年。她手中那颗银印,闪耀着天才的光芒,象预告耶稣降生似的,真有符咒一般的力量。奥棠丝快活极了,竟不敢相信这篇童话是事实;她的血在奔腾,她象疯子一般狂笑,想岔开姨母对她的注意。
“客厅的门好象开了,”贝姨说;“咱们去瞧瞧克勒韦尔先生走没走……”
“这两天妈妈很不高兴,那头亲事大概是完了……”
“能挽回的;我可以告诉你,对方是大理院法官。你喜欢不喜欢当院长太太?好吧,倘使这件事要靠克勒韦尔先生,他会跟我提的,明天我可以知道有没有希望!……”
“姨妈,把银印留在我这儿吧,我不给人家看就是了……
妈妈的生日还有个把月,我以后再还给你……”
“不,你不能拿去……还要配一口匣子呢。”
“可是我要给爸爸瞧一下,他才好有根有据的和大臣们提,做官的不能随便乱说。”
“那么只要你不给母亲看见就行了;她知道我有了爱人,会开我玩笑的……”
“你放心……”
两人走到上房门口,正赶上男爵夫人晕过去,可是奥棠丝的一声叫喊,就把她唤醒了。贝特跑去找盐,回来看见母女俩互相抱着,母亲还在安慰女儿,叫她别慌,说:“没有什么,不过是动了肝阳——呕,你爸爸回来了,”
她听出男爵打铃的方式;“别告诉他我晕过去……”
阿黛莉娜起身去迎接丈夫,预备在晚饭之前带他到花园里去,跟他谈一谈没有成功的亲事,问问他将来的计划,给他出点主意。
于洛男爵的装束气度,纯粹是国会派、拿破仑派;帝政时代的旧人是可以一望而知的:军人的架式,金钮扣一直扣到颈项的蓝色上装,黑纱领带,威严的步伐,——那是在紧张的局面中需要发号施令的习惯养成的。男爵的确没有一点儿老态:目力还很好,看书不用眼镜;漂亮的长脸盘,四周是漆黑的鬓脚,气色极旺,面上一丝一丝的红筋说明他是多血质的人;在腰带笼络之下的肚子,仍不失其庄严威武。贵族的威仪和一团和气的外表,包藏着一个跟克勒韦尔俩寻欢作乐的风流人物。他这一类的男子,一看见漂亮女人就眉飞色舞,对所有的美女,哪怕在街上偶然碰到而永远不会再见的,都要笑盈盈的做一个媚眼。
阿黛莉娜看见他皱着眉头,便问:“你发言了吗,朋友?”
“没有;可是听人家说了两小时废话,没有能表决,真是烦死了……他们一味斗嘴,说话象马队冲锋,却永远打不退敌人!我跟元帅分手的时候说:大家把说话代替行动,对我们这般说做就做的人真不是味儿。……得了吧,呆在大臣席上受罪受够了,回家来要散散心喽……啊,你好,山羊!……
你好,小山羊!”
说罢他搂着女儿的脖子,亲吻、戏弄、抱她坐在膝上,把她脑袋靠着他肩头,让她金黄的头发拂着他的脸。
“他已经累死了,烦死了,我还要去磨他,不,等一会吧,”于洛太太这么想过以后,提高了嗓子问:“你今晚在家吗?”
“不,孩子们。吃过饭我就走。今天要不是山羊、孩子们、和大哥在这儿吃饭,我根本不回来的。”
男爵夫人抓起报纸,瞧了瞧戏目,放下了。她看见歌剧院贴着《魔鬼罗伯特》①。六个月以来,意大利歌剧院已经让约瑟法转到法兰西歌剧院去了,今晚她是扮的爱丽思。这些动作,男爵都看在眼里,他目不转睛的瞅着妻子。阿黛莉娜把眼睛低下,走到花园里去了,他也跟了出去——
①《魔鬼罗伯特》,德国作曲家迈耶贝尔(1791-1864)的作品。
“怎么啦,阿黛莉娜?”他搂着她的腰,把她拉到身边紧紧抱着,“你不知道我爱你甚于……”
“甚于珍妮-卡迪讷,甚于约瑟法是不是?”她大着胆子打断了他的话。
“谁告诉你的?”男爵把妻子撒开手,退后了两步。
“有人写来一封匿名信,给我烧掉了,信里说,奥棠丝的亲事没有成功,是为了我们穷。亲爱的埃克托,你的妻子永远不会对你哼一声;她早知道你跟珍妮-卡迪讷的关系,她抱怨过没有?可是奥棠丝的母亲,不能不对你说老实话……”
于洛一声不出。他的太太觉得这一忽儿的沉默非常可怕,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他放下交叉的手臂,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吻着她的额角,热情激动的说:
“阿黛莉娜,你是一个天使,我是一个混蛋……”
“不!不!”男爵夫人把手掩着他的嘴,不许他骂自己。
“是的,现在我没有一个钱可以给奥棠丝,我苦闷极了;可是,既然你对我说穿了心事,我也好把憋在肚里的苦处对你发泄一下……你的斐歇尔叔叔也是给我拖累的,他代我签了两万五千法郎的借据!而这些都是为了一个欺骗我的女人,背后拿我打哈哈,把我叫做老雄猫的!……吓!真可怕,满足嗜好比养活一家老小还要花钱!……而且压制也压制不了……我现在尽可以答应你,从此不再去找那个该死的犹太女人,可是只要来一个字条,我就会去,仿佛奉着皇帝的圣旨上火线一样。”
“别难受啦,埃克托,”可怜的太太绝望之下,看见丈夫眼中含着泪,便忘记了女儿的事,“我还有钻石;第一先要救出我的叔叔来!”
“你的钻石眼前只值到二万法郎,不够派作斐歇尔老头的用场;还是留给奥棠丝吧。明天我去见元帅。”
“可怜的朋友!”男爵夫人抓着她埃克托的手亲吻。
这就算是责备了。阿黛莉娜贡献出她的钻石,做父亲的拿来给了奥棠丝,她认为这个举动伟大极了,便没有了勇气。
“他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东西,他可以全部拿走,可是他竟不肯收我的钻石,真是一个上帝!”
这是她的想法。她的一味温柔,当然比旁的女子的妒恨更有收获。
伦理学者不能不承认,凡是很有教养而行为不检的人,总比正人君子可爱得多;因为自己有罪过要补赎,他们就先求人家的宽容,对裁判他们的人的缺点,表示毫不介意,使个个人觉得他们是一等好人。正人君子虽然也有和蔼可亲的,但他们总以为德行本身已经够美了,毋须再费心讨好人家。而且,撇开伪君子不谈,真正的有道之士,对自己的地位几乎都有点儿介介于怀,以为在人生的舞台上受了委屈,象自命怀才不遇的人那样,免不了满嘴牢骚。所以,因败坏家业而暗自惭愧的男爵,对妻子,对儿女,对贝姨,把他的才华,把他迷人的温功,一齐施展出来。儿子和喂着一个小于洛的赛莱斯蒂纳来了以后,他对媳妇大献殷勤,恭维得不得了,那是赛莱斯蒂纳在旁的地方得不到的待遇,因为在暴发户的女儿中间,再没有象她那么俗气,那么庸碌的了。祖父把小娃娃抱过来亲吻,觉得他妙极了,美极了;他学着奶妈的口吻,逗着孩子咿咿哑哑,预言这小胖子将来比他还要伟大,顺手又把儿子于洛恭维几句,然后把娃娃还给那位诺曼底胖奶妈。赛莱斯蒂纳对男爵夫人递了个眼色,表示说:“瞧这老人家多好呀!”不消说得,她会在自己父亲面前替公公辩护的。
表现了一番好公公好祖父之后,男爵把儿子带到花园里,对于当天在议院里发生的微妙局面应当如何应付,发表了一套入情入理的见解。他叫年轻的律师佩服他眼光深刻,同时他友好的口吻,尤其是那副尊重儿子,仿佛从此把他平等看待的态度,使儿子大为感动。
小于洛这个青年,的确是一八三○年革命的产物:满脑子的政治,一肚子的野心,表面却假装沉着;他眼热已经成就的功名,说话只有断断续续的一言半语;深刻犀利的字句,法国谈吐中的精华,他是没有的;可是他很有气派,把高傲当做尊严。这等人物简直是装着一个古代法国人的活动灵柩,那法国人有时会骚动起来,对假装的尊严反抗一下;但为了野心,他临了还是甘心情愿的闷在那里。象真正的灵柩一样,他穿的永远是黑衣服。
“啊!大哥来了!”男爵赶到客厅门口去迎接伯爵。自从蒙柯奈元帅故世之后,他可能补上那个元帅缺。于洛把他拥抱过了,又亲热又尊敬的搀着他走进来。
这位因耳聋而毋需出席的贵族院议员,一个饱经风霜、气概不凡的脑袋,花白的头发还相当浓厚,看得出帽子压过的痕迹。矮小、臃肿、干瘪、却是老当益壮,精神饱满得很;充沛的元气无处发泄,他以看书与散步来消磨光阴。他的白白的脸,他的态度举动,以及他通情达理的议论,到处都显出他朴实的生活。战争与战役,他从来不提;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伟大,毋需再炫耀伟大。在交际场中,他只留神观察女太太们的心思。
“你们都很高兴啊,”他看到男爵把小小的家庭集会搅得很热闹,同时也发觉弟媳妇脸上忧郁的影子,便补上一句:
“可是奥棠丝还没有结婚呢。”
“不会太晚的,”贝姨对着他的耳朵大声的叫。
“你自己呢,你这不肯开花的坏谷子!”他笑着回答。
这位福芝罕战役中的英雄很喜欢贝姨,因为两个人颇有相象的地方。平民出身,没有受过教育,他全靠英勇立下军功。他的通情达理就等于人家的才气。一辈子的清廉正直,他欢欢喜喜的在这个家庭中消磨他的余年,这是他全部感情集中的地方,兄弟那些尚未揭穿的荒唐事儿,他是万万想不到的。他只知道家庭之间没有半点儿争执,兄弟姊妹都不分轩轾的相亲相爱,赛莱斯蒂纳一进门就被当做自己人看待:对于这幅融融泄泄的景象,谁也不及他那样感到欣慰。这位矮小的好伯爵还常常问,为什么克勒韦尔没有来。赛莱斯蒂纳提高着嗓子告诉他:“父亲下乡去了!”这一次,人家对他说老花粉商旅行去了。
这种真正的天伦之乐,使于洛夫人想起:“这才是最实在的幸福,谁也夺不了的!”
老将军看见兄弟对弟媳妇那么殷勤,便大大的取笑他,把男爵窘得只能转移目标去奉承媳妇。在全家聚餐的时候,男爵总特别讨好和照顾媳妇,希望由她去劝克勒韦尔老头回心转意,不再记他的恨。看到家庭的这一幕,谁也不会相信父亲濒于破产,母亲陷于绝望,儿子正在担忧父亲的前途,女儿又在打算夺取姨母的情人——
[book_title]第03节
到了七点,看见大哥、儿子、太太、女儿坐下来玩惠斯特①,男爵便动身到歌剧院给情妇捧场去了,顺手把贝姨送回家。她住在长老街,借口地区荒僻,老是吃过饭就走的。凡是巴黎人,都会觉得老姑娘谨慎得有道理。
卢浮宫②的老殿旁边有这些破屋存在,只能说是法国人故意倒行逆施,要让欧洲人轻视他们的聪明而不再提防他们。这一下,也许是无意之间表现了高瞻远瞩的政治思想。我们把现代巴黎的这一角描写一番,决不能算是闲文,因为日后是无法想象的了。我们的侄儿辈,看到卢浮宫全部完成之后,决不会相信在巴黎的心脏,而对着王宫,三个朝代在最近三十六年中招待过法国和欧洲名流的王宫前面,这等丑恶的景象居然存在了三十六年——
①一种类似桥牌的牌戏。
②卢浮宫始建于十三世纪初叶,迩后代有增建,直至拿破仑三世治下,于一八六八年方始全部告成。
从通向阅兵桥的小道起,直到博物馆街为止,来到巴黎的人,哪怕是只耽留几天的,都会注意到十几座门面破烂,年久失修的屋子。当初拿破仑决定完成卢浮宫的时节,整个老区域都给拆掉,那些屋子是拆剩下来的残余。荒凉黝暗的老屋子中间,只有一条长老街和一条死胡同长老巷,住户大概只是些幽灵,因为从来看不见什么人。街面比博物馆街低了许多,正好跟寒衣街一样平。四周围街面的高度,已经把屋子埋在地下,而在这一方面给北风吹黑的、卢浮宫高大的长廊,更投下永久的阴影,罩住了屋子。阴暗、静寂、冰冷的空气,低凹如土窑似的地面,把那些旧屋变成了地下坟场,变成了活人的墓穴。坐在车上经过这死气沉沉的地区,对那条狭窄的长老街望一眼,你会觉得心都凉了半截,会奇怪谁敢住在这等地方,到晚上那条小街变了杀人越货的场所,巴黎的罪恶一披上黑夜的外衣而大肆活动的时候,该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个本身已经可怕的问题,还有更骇人的方面:因为把这些徒有其名的屋子环绕如带的,是黎塞留街那边的死水洼,是杜伊勒里花园那边汪洋一片的乱石堆,是长廊那边的小园子和阴惨惨的木屋,是老殿那边一望无际的铺路用的石块,和拆下来的瓦砾。亨利三世和他那些丢了官职的宠臣,玛格丽特的那些丢了脑袋的情人①,大可在月光之下到这儿来跳舞;俯瞰着这片荒地的,还有一座教堂的圆顶,仿佛惟有在法国声势最盛的基督旧教才能巍然独存。借着墙上的窟洞,破烂的窗洞,卢浮宫四十年来叫着:“替我把脸上的疮疤挖掉呀!”大概人家觉得这个杀人越货的场所自有它的用处,在巴黎的心脏需要有一个象征,说明这座上国首都的特点,在于豪华与苦难的相反相成——
①亨利三世是被刺死的,格丽特为亨利三世之妹,以情人众多闻名于世。
为了这个缘故,那些曾经目睹正统派的《法兰西新闻》①由盛而衰的冰冷的废墟瓦砾,博物馆街上那些丑恶的木屋,小贩摆摊的场所,或许比三个朝代的寿命更长久,更繁荣!
这些早晚总得拆毁的屋子,租金很便宜,所以从一八二三起贝姨就住在这儿,虽然周围的环境使她必须在天光未黑之前赶回家。并且这一点也跟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乡下习惯很合适,农家便是这样的在灯火与炉子上面省掉一大笔开支的。康巴塞雷斯②那座有名的宅子拆毁之后,有些屋子的视线扩大了,贝特便是住的这样一所屋子——
①长老街十二号曾经是《法兰西新闻》旧址。该报一八三一年发行一万一千二百份,但至一八四五年已减至三千三百三十份,终因无法支持而停办。
②康巴塞雷斯(1753-1824),法国政治家兼法学家,执政府时期(1799-1804)的第二执政,后成为帝国大法官,地位仅次于拿仑。
正当于洛男爵把小姨送到门口,说着“再会,小姨!”的时候,一个少妇从马车与墙壁之间穿过,也预备进屋子。她矮小、苗条、漂亮、穿扮很讲究,身上发出一阵阵的幽香。她为了瞧瞧邻居的姊夫,顺便和男爵打了一个照面。可是那个风流人物,象巴黎人一朝碰上了想望已久而从未遇见的标准美人,正如一位昆虫学家遇见难得的标本一样,立刻为之精神一振。他上车之前,故意慢条斯理的戴着手套,好借此偷偷的用眼睛钉着她。她的衣角,并非由于蹩脚的粗呢衬裙,而是由于另外的一点儿什么,摆动得怪有意思。
“这可爱的小女人倒大可以抬举一下,她不会白受我的。”
他心里想。
陌生女子走到楼梯头,靠近临街的公寓门口,并没完全转过身来,只用眼梢向大门瞟了一眼,看见男爵站在那里出神,一副馋痨与好奇的神气。对于所有的巴黎女子,这有如无意之中遇到了一朵鲜花,她们都要不胜欣喜的拿来闻一下的。有些安分守己的漂亮妇人,在街头散步而没有碰上这一类的鲜花,回到家里就会无精打采。
年轻妇人急匆匆的走上楼梯。不一会,三楼公寓的窗子打开了,她和一个男人同时探出身来。秃顶的脑袋和并不怎么生气的眼神,表明那男人是她的丈夫。
“这些娘儿们多精灵!”男爵暗忖道,“她这是告诉我住址。
可是太露骨了一点,尤其在这个区域。倒是不可不防。”
男爵踏上爵爷的时候抬了抬头,夫妇俩马上缩进身子,仿佛男爵的脸是什么鬼怪似的。
“他们象是认得我,怪不得有这种举动了。”男爵想。
果然,车子往上走到博物馆街,他又探出头去瞧瞧那个陌生女子,发觉她又回到了窗口。一经撞见,她又羞得赶紧倒退。男爵想:“我可以从山羊那里把她打听出来。”
参议官的出现,对这对夫妇是一个大大的刺激。丈夫从窗口回进去时说:
“唔,那是于洛男爵,我们的署长哟!”
“这么说来,玛奈弗,那个住在院子底里四层楼上,跟一个年轻人同居的老姑娘,便是他的小姨了?真怪,咱们直到今天才知道,还是碰的巧!”
“斐歇尔小姐跟一个年轻人同居!……”公务员重复了一遍,“那是看门的造谣言。咱们不能随便乱说一个参议官的小姨,部里的大权都操在他手里呢。喂,来吃饭罢。我等了你四个钟点了!”
非常漂亮的玛奈弗太太,是蒙柯奈伯爵的私生女儿。伯爵是拿破仑手下的一员名将,在故世之前六个月晋升为法兰西元帅的。她拿了两万法郎,嫁给一个陆军部里的小职员。在有名的将军庇护之下,吃公事饭的小家伙,居然意想不到的升做了一级办事员;但正要升做到科长的时候,元帅死了,把玛奈弗夫妇俩的希望连根斩断。玛奈弗老爷本来没有什么财产,瓦莱丽-福尔坦小姐的陪嫁也花光了,一部分是还了公务员的债,一部分做了单身汉成家的开办费。因为手头不宽,尤其因为漂亮太太定要象在娘家一样的享用,他们只能在房租上划算。长老街的地位,跟陆军部和巴黎闹市都离得不远,所以玛奈弗先生和太太都看中了,在这所斐歇尔小姐的屋子里已经住了四年光景。
冉-保尔-斯塔尼斯拉斯-玛奈弗那一类公务员,只有吃喝玩乐的精力,在别的事情上差不多是一个白痴。又矮又瘦的男人,头发胡子都是细长的,憔悴苍白的脸,皱纹不算太多,可是疲倦得厉害,眼皮红红的,架着眼镜,走路的样子鬼鬼祟祟,姿态举动更鬼鬼祟祟,总而言之,他的模样,只要想象一下为了风化案件上法庭的角色就行。
这对夫妇的公寓,是多数巴黎人家的典型,室内是一派冒充奢华的排场。客厅里:家具上包的是棉料的假丝绒;石膏的小人像充作佛罗伦萨的钢雕;粗制滥造的吊烛台,烛盘是假水晶的;地毯里夹着大量的棉纱,连肉眼都能看见,说明它为什么价钱便宜;呢料的窗帘,没有三年的光鲜好维持;样样东西都显得寒酸,好似站在教堂门口的衣衫褴褛的穷人。
独一无二的女仆招呼不过来的饭厅,令人作呕的景象有如外省旅馆的餐室:到处乌七八糟,堆满了油腻。
先生的卧房颇象大学生的屋子,一星期只打扫一次;一张单人床,一些单身汉的家具,同他本人一样黯淡,破落。室内到处杂乱无章,旧袜子挂在马鬃坐垫的椅背上,灰尘把椅子上的花纹重新描过了一道:这间不可向迩的卧房,说明主人对家庭生活满不在乎,而是在赌场、咖啡店、或是什么旁的地方过日子的。
每间屋的窗帘都是给烟和灰熏黑了的,无人照顾的孩子随处扔着玩具:在几间邋遢得丢人的正屋中间,唯一的例外是太太的卧房。临街的一边,和院子底上紧靠邻屋的一进之间,只有一边有屋子连着,这个厢房的地位,便是瓦莱丽的卧房和盥洗室。壁上很体面的糊着波斯绸,紫檀家具,羊毛地毯,那气派表明住的人是个漂亮女人,竟可以说是人家的外室。铺着丝绒罩的壁炉架上,摆着一架时式座钟。一个陈设得还算体面的古董架,几只中国瓷器的花盆,种着些名贵的花草。床铺、梳妆台、嵌有镜子的衣柜、一些应有的小玩意儿,统统是时新的款式。
虽然以富丽与风雅而论,这是第三等的排场,而且已经是三年以前的,但一个花花公子也挑剔不出什么来,除非说它奢华得有点俗气。所谓艺术,一桌一椅之间所能流露的雅人深致,这儿是完全没有的。研究社会的专家,很可能从无聊的摆设上面意味到情人的流品,因为那些珍玩只能是情人送的,而在一个少妇的闺房内,永不露面的情人永远有他的影子。
丈夫、妻子、孩子、三个人用的晚饭,这顿迟开了四小时的晚饭,很可说明这个家庭的窘况。饭食是测量巴黎人家的财富最可靠的气温表。缺口的盘子碟子,锌制的刀叉既不铿锵又不光亮;一盘豆汁香菜汤、一盘番芋煨小牛肉、好些半红不红的汤水算是肉汁,一盘青豆、一些起码樱桃:这样的饭菜配得上这个漂亮女人吗?男爵看到了是会伤心的。在街口酒店里零沽的酒,污浊的颜色连灰暗不明的玻璃壶也遮掩不了。饭巾已经用过一星期。一切都显出屈辱、贫穷、夫妻俩对家庭的不关心。即是最普通的旁观者,一眼之间也会猜到他们业已到了一个悲惨的境地,生活的压迫使他们非玩一套骗局不可了。
瓦莱丽对丈夫一开口,我们就可明白晚饭迟开的原因;而且这顿饭居然能开出,还是靠了厨娘别有用心的好意。
“萨玛农不肯收你的借据,除非你出五分利,把你的薪水做抵押。”
署长的穷还瞒着人,除了公费之外,有两万四千法郎的官俸撑门面;小公务员的穷却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
“你把我的署长勾上了,”丈夫望着妻子说。
“我想是吧,”她并没觉得那句戏院后台的俗语有什么难堪。
“咱们怎么办?”玛奈弗说,“明儿房东就要来封门。你父亲遗嘱都不留一张,竟自顾自的死了!真是!这些帝政时代的家伙,个个自以为长生不死,象他们的皇帝一样。”
“可怜的父亲只生我一个,”她说,“他多喜欢我!一定是伯爵夫人把遗嘱烧了的。他怎么会忘掉我呢,平时对我们一出手就是三千四千的!”
“咱们房租已经欠了四期,一千五百法郎!咱们的家具抵得了抵不了呢?莎士比亚说得好,这才是问题!”
“欧,再见,亲爱的,”瓦莱丽只吃了几口小牛肉,其中的原汁已经由厨娘孝敬给一个刚从阿尔及尔①回来的大兵享受去了。“重病要用重药医!”
“瓦莱丽!你上哪儿?”玛奈弗拦着大门的去路。
“看房东去,”她说着,理了理帽子底下的头发卷,“你呢,你该想法联络一下那个老姑娘,倘使她真是署长的小姨的话。”
同一所屋子的房客不知道彼此的身分,在巴黎是常事,也最能够说明巴黎生活的忙乱。一个公务员每天清早就上班,回家吃过夜饭就上街,妻子又是一个爱繁华的女人,这样一对夫妻自然不会知道一个住在后进四层楼上的老姑娘,尤其那老姑娘有斐歇尔小姐那样的习惯。
整幢屋子内,李斯贝特是第一个起身;她下楼拿她的牛奶、面包、炭,不跟任何人搭讪;太阳落下,她就跟着睡觉;她没有信札,没有客人,从来不到邻居那里串门。她过的是那种无名的、昆虫一般的生活;在某些屋子内,有过了四年才发现四层楼上的一位老先生是认识伏尔泰,皮拉特-德-罗齐埃,博戎,马塞尔,莫莱,莎菲-阿尔努,富兰克林,罗伯斯比尔②的。玛奈弗夫妇能够知道一点贝特的事,是因为区域荒僻,也因为跟看门的有来往,那是他们为了境况关系不得不巴结的。至于老姑娘,以她的高傲、缄默、矜持,使看门的对她敬而远之,冷淡得很,表示那种下人们的反感。并且当门房的,认为租金二百五十法郎的房客,并不比他们地位高。贝特告诉甥女的心腹话既有事实根据,无怪看门的女人跟玛奈弗夫妇说体己话时,要把斐歇尔小姐毁谤一阵,以为这样便是造她的谣言了——
①阿尔及尔,阿尔及利亚的首府。
②以上提到的名字均为法国十八世纪或当时的名人。
老姑娘从看门的奥利维埃太太手里接过烛台,走前一步,瞧瞧她上层的阁楼有没有灯光。在七月里这个时间,院子底上已经昏黑,老姑娘再不能不点灯睡觉了。
“噢,你放心,斯坦卜克先生没有出去,他在家呢。”奥利维埃太太话中带刺的说。
老姑娘一声不响。在这一点上她还是乡下人脾气,凡是与她不相干的人的舆论,她一概不理;而且,正如乡下人眼里只看见村子,她所关心的只有几个贴身的人的意见。因此,她照样一股劲儿上楼,不是到自己屋里,而是走上阁楼。饭后上甜点心的时候,她藏起几个水果和一些糖食在手提包里,此刻要拿去给他,跟一个老处女带些好东西给她的狗吃一样。
房里点着一盏小灯,前面放着一个满贮清水的玻璃球,扩大灯光。奥棠丝梦里的英雄,一个皮肤苍白、头发淡黄的青年,靠着一张工作台坐着。台上放满雕塑的工具:红土、扦子、座子、熔在模子内的黄铜等等。他穿着工衣,拿了一组泥塑的小人像在那里出神,好似一个寻章摘句的诗人。
“喂,文赛斯拉,我替你捎些儿东西来啦,”她说着把手帕放在工作台的一角,然后小心的从手提包中掏出糖食水果。
“你太好了,小姐,”可怜的亡命者声音很凄凉的回答。
“这是吃了清凉的,可怜的孩子。你这样的工作要动肝火啦。你不是干粗活儿的人……”
文赛斯拉不胜惊奇的瞧着老姑娘。
“你吃呀,”她又急躁的说,“别老瞪着我,把我当做你喜欢的雕像似的。”
听到这几句埋怨,青年人才认出他监护人的面目;他挨骂成了习惯,偶然的温柔反而使他受宠若惊。斯坦卜克虽是二十九岁,却象有些淡黄头发的人一样,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这种青春气象——流亡生活的辛苦已经减少了它的鲜嫩——跟那张干枯板滞的脸放在一起,仿佛上帝错给了他们性别。他站起来,去坐在一张黄丝绒面子的,路易十五式的旧沙发上,预备休息一下。老姑娘捡起一颗大枣子,温温柔柔的递给她的朋友。
“谢谢,”他接了果子。
“你累吗?”她说着又递给他一个。
“不是工作的累,而是生活的累!”
“哎哎,又在胡思乱想啦!”她带着气恼的口吻说,“你不是有一个善神守护着你吗?”她又拿些糖食给他,很高兴的看他一样一样的吃。“你瞧,我在姊姊家吃饭,又想到了你……”
“我知道,”他用着又温柔又可怜的目光望着她,“没有你,我早已不在世界上了;可是小姐,艺术家得有点儿消遣……”
“呕!又来了!……”她打断了他的话,把拳头望腰间一插,眼睛里冒着火,“你想在巴黎胡闹,糟蹋身体,学那些工人的样去死在救济院里!不成,不成,你先得挣一份家私,孩子,等你有了存款,才能作乐,才有钱请医生,有钱去玩儿,你这个好色鬼!”
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训话,电火一般的目光,吓得文赛斯拉把头低了下去。哪怕嘴巴最刻毒的人,看到这一幕的开场,也会觉得奥利维埃夫妇说的斐歇尔小姐的坏话全无根据。两人的语气、举动、目光、一切都证明他们秘密生活的纯洁。老处女表现的是粗暴而真实的母性。青年人象一个恭顺的儿子接受母亲的专制。这个古怪的结合,是由于一个坚强的意志控制了一个懦弱的性格,一种得过且过的脾气。斯拉夫民族这一点特性,使他们在战场上勇敢无比,而日常行事是意想不到的有头无尾,没有精神:其原因只能由生理学家去研究,因为生理学家之于政治,正如昆虫学家之于农业。
“要是我还没有挣到钱就死了呢?”文赛斯拉悲哀的问。
“死?……”老姑娘叫起来。“噢!我决不让你死。我有两个人的精力,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把我的血分点儿给你。”
听到这两句火爆而天真的话,斯坦卜克眼皮有点儿湿了。
“别伤心喽,我的小文赛斯拉,”贝特也感动了,“我的甥女奥棠丝觉得你的银印还不差。得了罢,你的铜像包在我身上卖掉,那你欠我的债可以还清,你爱怎么就好怎么了,你好自由了!行啦,你可以笑啦!……”
“我欠你的债是永远还不清的,小姐,”可怜的家伙回答。
“为什么?……”孚日的乡下姑娘又站在立沃尼亚人的地位跟自己对抗了。
“因为你不但管我吃,管我住,在患难中照顾我;而且你还给了我勇气!今日的我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常常对我很严,使我难受……”
“我?……你还想诗呀,艺术呀的胡扯,指手划脚的空谈什么美妙的理想,象你们北方人那样疯疯癫癫吗?美,才抵不过实际呢。实际,便是我!你脑子里有思想是不是?好吧!可是我,我也有思想……要是搅不出一点结果,想什么也是白搭。有思想的,不见得比没有的强,倘使没有思想的人能够活动……与其胡思乱想,还是工作要紧。我走了以后,你做了些什么?……”
“你的漂亮甥女说些什么?”
“谁告诉你她漂亮?”李斯贝特气冲冲的质问,把野兽一般的妒意一齐吼了出来。
“你自己呀。”
“那是为要瞧瞧你那副嘴脸!你想追女人吗?你喜欢女人,那就把你的欲望化到铜里去罢;好朋友,你要谈情说爱,还得好好的待些时候,尤其对我的外甥女儿。这不是你吃得到的天鹅肉;她呀,她要配一个有六万法郎进款的男人……而且已经有在那里了……呦,床还没有铺呢!”她对隔壁的屋子望了一眼说:“噢!可怜的孩子!我把你忘了……”
精壮结实的姑娘立刻脱下手套、大衣、帽子,象老妈子一般很快当的,把艺术家那张单人床铺好。这种急躁、粗暴,与好心的混合,正可说明李斯贝特对这个男人的控制力,她早已把他当做自己的一样东西。人生不就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把我们拴着吗?如果立沃尼亚人遇到的,不是李斯贝特而是玛奈弗太太,那么,她的殷勤献媚很可能带他走上肮脏的不名誉的路,把他断送掉。他决不会工作,艺术家的才具决不会发展。所以他尽管抱怨老姑娘利欲熏心,他的理性告诉他宁可接受这只铁腕,而不要学他的某些同胞,过着懒惰而危险的生活。
下面是两人结合的经过。那是女性的刚毅果敢,与男性懦弱无能的结合;这种性格的颠倒,据说在波兰是常有的。
在一八三三年上,斐歇尔小姐逢到工作忙的时节,常常做夜工;有一次在清早一点钟左右,忽然闻到一阵强烈的炭酸气,同时听见一个人快要死去的呻吟。炭气和痰壅的声音,是从她两间屋子上面的阁楼来的。她猜想一定是那个青年人,住在空了三年的阁楼上的新房客,闹自杀。她很快的上楼,拿出洛林人的蛮力顶开房门,发觉那房客在帆布床上打滚抽搐。她把煤气炉捻熄,窗子打开,大量的空气一吹进来,亡命者便得救了。然后,李斯贝特把他当病人一样安排着睡了,等他睡熟之后,她看到两间屋里除了一张破桌子,一张帆布床和两只椅子之外,简直没有东西,她马上明白了自杀的原因。
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她拿来念道:
我是文赛斯拉-斯坦卜克伯爵,立沃尼亚省普勒利人。我的死与任何人无涉。柯丘什科①说过:“波兰人是完了!”这便是我自杀的理由。
身为查理十二麾下一个勇将的侄孙,我不愿意行乞。衰弱的身体使我不能投军。我从德累斯顿到巴黎仅有的一百塔勒②,昨天用完了。抽屉内留下的二十五法郎是付这里的房租的。
父母亲属都已故世,我的死用不着通知任何人。希望我的同胞不要责备法国政府。我并没声明我是亡命者,我从没要求过什么,也没有遇到别的流亡者。巴黎谁也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到死都守着基督徒的信仰。但愿上帝赦免斯坦卜克家最后一个子孙!
文赛斯拉——
①柯丘什科,十八十九世纪时波兰爱国志士。
②塔勒,德国旧货币名。
临死的人还付清房租这种诚实,把贝特深深的感动了;她打开抽斗,果然有二十五法郎在内。
“可怜的青年!”她叫道,“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关心他!”
她下去拿了活计,到阁楼上来守护这个立沃尼亚的贵族。等到他醒来发觉有一个女人坐在他床边,惊讶是可想而知的;他还以为是做梦呢。老姑娘做着制服上的饰带,欣赏他的睡态,决心要照顾这可怜的孩子。然后,年轻的伯爵完全清醒了,她鼓励他,盘问他,想知道怎么样能够使他谋生。文赛斯拉讲完了一生的历史,说他过去的职位是靠他艺术方面的天赋,他一向爱好雕塑,但是学雕塑需要很长的时间,他没有钱支持;此刻他身体又吃不消做劳力的工作或是大件的雕塑。李斯贝特听了这些话莫名其妙,只回答说,在巴黎机会多得很,一个有志向的人应该在这儿活下去。从来没有勇敢的人在巴黎饿死的,只要有耐性。她又说:
“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姑娘,一个乡下女人,居然也能够自给自足。你听我说,我有点儿积蓄,要是你肯认真工作,你的生活费,我可以一个月一个月的借给你;可是一定得十分严格的生活,决不能荒唐胡搅!在巴黎,一天只有二十五铜子也能吃顿饭,早上一顿我可以跟自己的一起做。另外我替你置办家具,你要学什么,我替你付学费。我为你花的钱,你给我一张正式的借据,等你挣了钱再还我。可是你不工作的话,我就不负责任,不管你了。”
“啊!”可怜的家伙叫道,他还没有忘掉死亡的痛苦,“怪不得各国亡命的人都想跑到法国来,象炼狱里的灵魂都想走入天堂一样。到处都有热心人帮助你,连这种阁楼上都有!这样的民族真是了不起!亲爱的恩人,你是我的一切,我是你的奴隶!跟我交个朋友吧。”他说着做出一副惹人怜爱的姿态,那是波兰人常有而被误认为奴颜婢膝的表情的。
“欧!不行,我太忌妒,你要受罪的;可是我愿意做你的同伴。”
“噢!你不知道我在举目无亲的巴黎挣扎的时候,真想求一个人收留我,哪怕他是专制的暴君也好!我恨不得回去,让沙皇送我上西伯利亚!……现在你来做我的保护人吧……我一定好好的工作,虽然我本来不是坏人,我可以变得更好。”
“你能不能完全听我的话,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问。
“行!……”
“那么我把你当做我的孩子,”她很高兴的说,“啊,我有了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孩子了。好,咱们就开始。我要下楼去弄吃的,你穿起衣服来,听我拿扫帚柄敲你的楼板,你就下来跟我一块吃早饭。”
下一天,贝特送活计出去,向那些工场主人把雕塑这一行打听了一番。问来问去,她居然发现了佛洛朗和沙诺的工场,是专门熔铸、镂刻、制造考究的铜器和上等银器餐具的铺子。她带了斯坦卜克去要求当雕塑的学徒。这提议当然有点儿古怪,因为铺子里只替巴黎最出名的艺术家代做浇铜工作,并没有人在那里雕塑。可是老姑娘的固执,终于把斯坦卜克安插了进去,画点儿装饰图样。斯坦卜克很快学会了这一部份的塑造,又独创一些新花式。他的确有天才。学完镂刻之后五个月,他结识了有名的斯蒂曼,佛洛朗铺子的主任雕刻师。过了二十个月,文赛斯拉的本领超过了老师。但二年半中间,老姑娘一个钱一个钱聚了十六年的积蓄,全部花光了。一共是二千五百法郎的现洋!这笔本来预备做终身年金的款子,现在变了波兰人的一张借据。这时候李斯贝特只能象年轻时代一样的工作,来应付立沃尼亚人的开支。她一发觉手里拿的只是一张白纸而不是金洋,便急得没了主意,去找里韦先生商量了。十五年来,他已经和这位手下第一名能干女工交了朋友,做了她的参谋。听到这桩离奇的故事,里韦先生和里韦太太把贝特埋怨一顿,当她疯了,又大骂一阵亡命之徒,因为他们复国运动的阴谋,破坏了商业的繁荣,破坏了不惜任何代价都得维持的和平。然后夫妇俩怂恿老姑娘,去想法取得生意上所谓的保障。里韦先生说:
“这家伙所能给你的保障,只有他身体的自由。”
阿希勒-里韦是商务法庭的裁判,所以他又说:
“对于一个外国人,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一个法国人坐了五年牢,债没有还,照样会放出来,那时只有他的良心能够逼他料理债务,而他的良心是永远坦然的。可是一个欠债的外国人,进了监狱就休想出来。把你的借票给我,把它过户给我的司账员,教他向法院备案,把你们两人一齐告上,然后经过两造申辩之下,可以取得一个倘不偿付即可拘禁的判决;这些手续办妥之后,他对你要另签一份协议书。这样,你的利息可以一直算下去,而你也有了武器,随时随地可以对付那个波兰人了!”
老姑娘就让人家把手续办妥,告诉她的被保护人不要惊慌,那仅仅为了借一笔钱,不得不向一个放高利贷的债主提供的保证。这种托辞也是商务裁判给想好的。天真的艺术家,一味信任他的恩人,把官契①拿来点了烟斗。他是抽烟的,象有什么悲伤或过剩的精力需要镇静的人一样。有一天,里韦先生拿一宗案卷给斐歇尔小姐看了,说:——
①法国政府的印花纸,专供订立正式契据之用。
“现在文赛斯拉-斯坦卜克给绑起来了,二十四小时之内,你可以送他进克利希监狱关到老死。”
诚实可敬的商务裁判,这一天因为做了一件坏善事而觉得很满意。在巴黎,行善真是方式繁多,上面那个古怪的名词的确代表某一种变格的善事。立沃尼亚人一朝给商业手续束缚停当之后,只有还清债务的一法了,因为那位有名的商人是把文赛斯拉当做骗子的。热心、正直、诗意,他认为在买卖上全是祸水。里韦觉得斐歇尔小姐是上了波兰人的当,所以为了她的利益,特意去拜访斯坦卜克最近才脱离的厂商。斯蒂曼,——他是靠了巴黎金银细工业中一般出色的艺术家的协助,把法国艺术推进到可以跟佛罗伦萨派和文艺复兴媲美的,——恰巧在沙诺的办公室里,碰上里韦来打听一个波兰亡命徒叫做斯坦卜克的底细。
“你把斯坦卜克叫做什么?”斯蒂曼冷冷的反问,“或许是我从前的一个学生,年轻的立沃尼亚人吧?告诉你,先生,他是一个大艺术家。人家说我自以为狠得象魔鬼,那可怜的家伙却不知道他可以做一个上帝呢……”
“啊!”里韦先满意的哼了一声,然后说:“就是塞纳省的商务裁判,虽然你对我说话不大客气……”
“噢!对不起,推事先生!……”斯蒂曼举手行了一个礼。
“可是你的话使我很高兴,”推事往下说,“那么这年轻人将来是能够挣钱的了?……”
“当然,”沙诺老人回答,“可是要工作才行;要不离开这里,他早已挣了不少啦。没有法儿,艺术家都怕拘束。”
“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和尊严,”斯蒂曼回答,“我不怪文赛斯拉独自去求名,想成功一个大人物,这是他的权利!可是他走了,我是大受损失的!”
“哎,哎,”里韦叫道,“这就是年轻人的野心,一出校门便自命不凡……干吗不先得了利,再求名呢?”
“捞钱是要弄坏手的!”斯蒂曼说,“我们认为,有了名才有利。”
“有什么办法!”沙诺对里韦说,“又不能束缚他们……”
“他们会咬断缰绳的!”斯蒂曼又顶了一句。
“所有这般先生,”沙诺望着斯蒂曼说,“才气高,嗜好也不少。他们乱花乱用,结交女人,把钱望窗外扔,再没功夫做他们的工作,再不把接下的定货放在心上。我们只能去找一批工匠,本领不如他们,可是一天比一天有钱。于是他们抱怨时世艰难,却不知要是他们肯卖力,黄金早已堆得象山一般高了……”
“哎,你教我想起,”斯蒂曼说,“那个大革命以前的出版商吕米尼翁老头,他说:要是我能够使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老是穷得要命,把他们关在我的阁楼上,把他们的裤子锁在衣柜里,那时候,他们可以写出多少好书,让我大大的发笔财哩!——呕,要是美丽的作品能够象钉子一般制造出来,那么找掮客不就得了吗?废话少说,给我一千法郎!”
里韦老头回家的路上替斐歇尔小姐很高兴,她是每星期一到他家吃饭的,那天正好能碰到她。
“要是你能叫他好好的工作,”他说,“那你不但聪明,还可以交好运,你的钱,连本带利都能收回。这个波兰人是有本领的,会挣钱的;可是你得把他的裤子鞋子一齐藏起,不让他踏进茅庐游乐场和洛雷特圣母院那些区域①,把他的缰绳抓紧,放松不得。要不这样防着,你的雕塑家就会闲逛,你可不知道什么叫做艺术家的闲逛!简直该死,告诉你!我刚才亲眼看见,一千法郎一张钞票,一天就花完了。”——
①二处均是巴黎娼妓集中地。
这段插曲,对于文赛斯拉和贝特两人之间的生活大有影响。当她想起老本靠不住了,而且常常以为丢定了的时候,异乡人吃了她的饭,同时就得饱受一顿埋怨。好妈妈变做了后娘,老是呵斥这可怜的孩子,嘀嘀咕咕,一会儿骂他工作不够劲,一会儿怪他挑了一门没出息的行业。她不信,一些红土的模型、小小的人像儿、装饰的花样、雏型、能值什么钱。过了一会,她又不满意自己的严厉,用温存与体贴来挽回一下。可怜的青年,在这个泼妇手里受她乡下女人的压迫,只有长吁短叹的份儿;然后,得到一点眉开眼笑的款待和母性的殷勤,他又立刻心花怒放的得意起来。可是那种母性的殷勤,只是嘘寒问暖,纯粹属于物质方面的。他仿佛做妻子的,在暂时和好的阶段中受到一点儿温存,就忘记了一星期的怨气。就是这样,李斯贝特把这颗心彻底的收服了。喜欢支配人的性情,在老姑娘心中本来只是一只芽,如今很快的长发了。她的骄傲,她的喜欢活动,都得到了满足:可不是吗?她有了一个属于她的人,好由她埋怨、指挥、奉承,连他的快乐都由她管制,而且不用怕旁人竞争!她性格之中好的坏的同时发挥了出来。虽然她有时磨难可怜的艺术家,但另一方面,她有体贴入微的表现,象田里的野花一样可爱;她要他生活上一无欠缺才觉得快活,她肯为他拚命:这是文赛斯拉绝对相信的。正如一切高尚的心灵,可怜的青年永远只记得恩惠,而记不得这姑娘的坏处与缺点,何况她早已把过去的生涯告诉他,作为她性情粗暴的辩护。有一天,为了文赛斯拉丢下工作闲荡,老姑娘气极了,跟他大吵一场。
“你是属于我的!”她对他说,“你要是一个规矩人,就应当早早还我的钱,越早越好……”
这一下可惹动了文赛斯拉的贵族脾气,他脸色发了白。
“天哪!”她又说,“咱们眼见要没得吃了,只靠我这可怜的女人,一天挣三十个铜子。”
两个穷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得彼此都动了火,可怜的艺术家,破题儿第一遭怪他的恩人不该把他救活,教他做苦工,他说死了至少是休息,苦工可是比死还难受。他说要逃走了。
“逃走!……”老姑娘叫道,“啊!里韦先生料得一点不错!”
于是她一点不含糊的解释给波兰人听,她能够在廿四小时之内,送他到监狱里去过一辈子。这简直是当头一棒。斯坦卜克沉着脸不做声了。下一天晚上,李斯贝特听见准备自杀的响动,便带着文件和一张正式收据上楼,眼睛湿漉漉的对他说:
“喂,孩子,请你原谅!别伤心啦,咱们分手吧,我把你磨得太苦了;但望你偶尔想到我这个可怜的女人,使你有了谋生的本领。没有法儿的!你惹我发脾气;我会死的,可是没有我,你怎么办?所以我急切的巴望你做出一些能卖钱的东西。得了罢,我不要你还我钱了!……我就怕你的懒,你却叫做幻想,我怕你的想心思,眼睛瞪着天,不知糟掉了多少时间;我只盼望你养成工作的习惯。”
她这时的声调、眼神、态度、眼泪,把心胸高尚的艺术家感动了;他抓着恩人搂在怀里,吻着她的前额。
“把这些纸张收起来罢,”他带着高兴的神气回答,“干吗你要送我进克利希?我不是为了感激你而关在这儿吗?”
他们共同生活中的这段波澜,发生在六个月以前,结果是文赛斯拉做成了三件作品:一件是存在奥棠丝那里的银印,一件是放在古玩铺里的铜雕,还有一件是此刻刚好完工的精美的座钟,——他正在旋紧模型上最后几只螺丝帽。
座钟上十二个时辰,很巧妙的由十二个不同的美女作代表,她们手挽手在跳舞,跳得那么狂那么快,以致爬在一堆花朵与叶子上面的三个爱神,只能抓住那个代表十二点的美女,她的宽大的外氅撕破了,给一个最大胆的爱神抓在手里。下面是一个点缀得极美的圆座,雕些神怪的野兽。其中有一只在张着嘴巴打哈欠,每到一个钟点,这大嘴巴中显出一幕景象,象征那个钟点上的日常生活。
李斯贝特为什么对立沃尼亚人那样的割舍不得,现在我们不难了解了:她要他快乐,却眼见他在阁楼上面黄肌瘦的衰弱下去。造成这可怕局面的原因是不难想象的。洛林女人对这北方孩子的管束,象母亲一般温柔,妻子一般嫉妒,泼妇一般暴戾;她想出办法使他绝对不能到外边去荒唐胡闹:永远不让他身上有一个钱。她要把她的牺牲品兼伴侣,一个人独占,要他过着不得不规矩的生活,她不明白这种荒谬的欲望多么残忍,因为她自己就是过惯禁欲生活的。她对于斯坦卜克的爱,一方面使她觉得不能嫁给他,一方面又不肯把他让给别的女人;她不能甘心情愿的只做他的母亲,而想到做他母亲以外的旁的角色时,她又觉得自己疯了。这些矛盾,这种残酷的嫉妒,这种独占一个男人的快乐,大大的搅乱了这个姑娘的心。为他风魔了四年,她痴心妄想要把这矛盾的、没有出路的生活永远继续下去,可是以她这样的死抓不放,她所称为孩子的前途一定要断送了的。本能与理性的交战,促成了她的蛮横专制。她把自己的既不年轻,又不富有,又不美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出气;然后,每次出完了气,她又觉得自己的不应该,便卑躬屈膝,温柔得不得了。她先要大肆斧钺,显出了她的威力之后,再想到献给偶像的祭礼。这恰好和莎士比亚《暴风雨》的情节相反,恶神凯列班做了善神阿里埃尔与普洛斯彼罗公爵的主宰。至于那思想高远,耽于冥想,贪闲好逸的不幸的青年,却象植物园兽栏里的一头狮子,无精打采的眼神,表示在他的保护人扫荡之下,他的灵魂只剩下一片荒凉。李斯贝特逼他做的苦工,并不能解决他感情上的饥渴。他的烦闷成了肉体的疾病,他苦恼得要死,却不能要求,也无法张罗一些零钱,去满足他往往必须满足的欲望。有些精力充沛的日子,苦闷的情绪使他格外气愤,他眼睁睁的瞪着贝特,仿佛一个口渴的行人,走在不毛之地的海岸上,瞪着海中的咸水。在巴黎的幽禁和贫穷结成的苦果,对于贝特却是其味无穷的享受。所以她战战兢兢的预料到,只消一点儿热情就能把她的奴隶抢走。她的专制与责备,使这个诗人只能成为一个制作小品的大雕塑家,但她有时还后悔当初不该培养了他自立的能力。
绝望的母亲、玛奈弗夫妇、可怜的亡命者、三方面都是过的悲惨生活,悲惨的方式那么不同而又那么实在。下一天,这三方面的生活都大起变化,为了奥棠丝天真的热情,也因为男爵对约瑟法的倒霉的痴情,出乎意料的告了一个段落——
[book_title]第04节
快到歌剧院时,参议官呆了一呆,他看到勒珀蒂耶尔街上的大厦阴森森的,没有警察,没有灯火,没有执事人员,没有阻止群众的木栅。他瞧瞧戏目,只见上面贴着一张白纸,写着几个大字:
因病停演
他立刻奔向约瑟法的寓所,她象歌剧院所有的演员,住在附近的绍沙街上。
“先生,您找谁?”门房这一问,弄得他莫名其妙。
“怎么,你不认得我了?”男爵心里一慌。
“不是这个意思,先生,因为我奉命把您挡驾,所以才问您上哪儿。”
男爵打了一个寒噤。
“出了什么事呀?”他问。
“要是你爵爷走进弥拉小姐的公寓,您可以碰到爱洛伊丝-布里斯图小姐,毕西沃先生,莱翁-德-洛拉先生,卢斯托先生,德-韦尼赛先生,斯蒂曼先生,和一些香喷喷的太太们,在那里喝温居酒……”
“那么她在哪儿?……”
“弥拉小姐吗?……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对您说……”
男爵把两枚五法郎的钱塞在门房手里。
“噢,她此刻在主教城街,据说是埃鲁维尔公爵送给她的屋子,”看门的放低了声音回答。
问明了屋子的号数,男爵雇了一辆马车赶去,看到一所双重大门的时式漂亮屋子,单是门首那盏煤气灯,已经显出奢华的气派来了。
男爵穿着他的蓝呢上装,白领带,白背心,浅黄裤子,漆皮靴子,在这座全新的乐园的门房眼中,很象一个迟到的客人。他的威武的气概,走路的功架,浑身上下都证明他是一个来宾。
门房一打铃,列柱成行的廊下出现一名跟屋子一样新的当差,把男爵让了进去。他拿出帝政时代人物的姿态和口吻,吩咐道:
“把这张片子送给约瑟法小姐……”
这位专门侍候女人的家伙,心不在焉的打量着那间屋子,发觉原来是一间外客厅,摆满了奇花异卉,家具陈设要值到两万法郎。当差的来请先生进内客厅,说等席面散了,大家喝咖啡的时候,主人就会出来。
帝政时代的奢华,当然亦是场面伟大,虽说为时不久,也非有大量的财富不可;男爵虽是经历过当年的盛况,对着眼前这间屋子也不免眼花缭乱的呆住了。三扇窗子外面,是一座神仙洞府似的花园,那种一个月内赶造起来的园子:泥土是搬来的,花木是移植来的,草皮仿佛是化学方法变出来的。他不但欣赏精雅的摆设,镀金的器具,最值钱的蓬巴杜式的雕塑,以及暴发户们不惜重金争购的,精美绝伦的绫罗绸缎;他更欣赏惟有天潢贵胄才有本领挑选、罗致、收买的东西:两张格勒兹,两张华托,两张梵迪克的头像,两张吕依斯达埃尔,两张迦斯泼,一张伦勒朗,一张荷尔拜因,一张牟利罗,一张提善,两张特尼埃,两张梅兹,一张冯-赫伊絮姆,一张亚伯拉罕-米尼翁,①一共是二十万法郎的名画。美妙的框子差不多值到画一样的价钱——
①以上提到的均为欧洲名画家。格勒兹(1725-1805)、华托(1684-1721),系法国画家;梵-迪克(1599-1641)、特尼埃父子(1582-1649,1610-1690)系弗朗德勒画家;吕依斯达埃尔(1600-1670)、伦勃朗(1606-1669)、梅兹(1629-1667)、冯-赫伊絮姆(1682-1749),系荷兰画家:迦斯泼(1615-1675)、提善(约1488-1576)系意大利画家;荷尔拜因(1497?-1543)、米尼翁(1640-1679)系德国画家;牟利罗(1618-1682),西班牙画家。
“啊!现在你明白了吗,糊涂虫?”约瑟法说。
从一扇没有声响的门里,她提着足尖在波斯地毯上走过来,把她的崇拜者吓了一跳,原来他迷迷糊糊的愣在那里,耳朵里轰轰的响,除了丧钟以外听不见别的声音。
把这个大官叫做糊涂虫,足见那些女人的胆大妄为,连最伟大的人物都敢糟蹋;男爵听了,顿时两脚钉在了地上。约瑟法穿着黄白两种色调的衣衫,为这个盛大的宴会装扮得那么得体,在珠光宝气的环境中,她的光辉也一点没有减色,倒象是一件希世奇珍的宝物似的。
“多美啊,是不是?”她接着说,“公爵出钱不管事,跟人家合伙做生意,公司的股票涨了,他抛了出去,把赚来的钱都花在这里。我的小公爵真行!呕,只有从前的王公大臣才会点铁成金!饭前,公证人把屋契教我签字,连付款收据都附了来。今天的来宾都是些大老:埃斯格里尼翁,拉斯蒂涅,马克西姆,勒农库,韦纳伊,拉金斯基,罗什菲德,拉帕菲林;银行界来的有纽沁根,杜-蒂耶;还有安东尼亚,玛拉迦,卡拉比讷,匈兹。他们都在可怜你呢。对啦,朋友,我也请你,只是有一个条件,你先得一口气喝足他们的量,或是两瓶匈牙利,或是两瓶香槟,或是两瓶卡泼。告诉你,我们都灌饱了,歌剧院非停演不可,我的经理咕啊咕啊的乱叫,象一只喇叭。”
“噢!约瑟法!……”男爵叫道。
“还要跟我评理吗?多无聊!”她微笑着蒙住了他的话,“这座屋子连家具值到六十万,你说你值不值?你拿得出利息三万法郎的存折,象公爵那样裹在一个杂货铺的三角包里递给我吗?……你看他的礼送得多妙!”
“堕落到这种田地!”男爵这时的气愤,恨不得拿太太的金刚钻来跟埃鲁维尔公爵斗一斗,即使只能打倒他一天一晚也是好的。
“堕落是我的本行!”她回答,“啊!你看你这种态度!干吗不搅些出钱不管事的买卖?天!我可怜的老雄猫,你该谢谢我呢:我离开你正是时候了,要不然你我非得吃掉你女人的生活费,你女儿的陪嫁,以及……啊!你哭啦。帝国完蛋啦!……我来向帝国致敬吧。”
她摆出一个悲壮的姿势,说道:
人家叫你于洛!我可不认得你喽!……
说完她进去了。
半开的门里,象闪电一般漏出一片强烈的光,夹着一阵越来越凶的闹酒的声音,和一股山珍海味的味道。
女歌唱家回头从半开的门里张了一眼,看见于洛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好比一座铜像,于是她又走出来说:
“先生,我把绍沙街上的破烂东西让给毕西沃的小姑娘布里斯图了;要是你想去收回你的睡帽、你的鞋拔、你的腰带、和你染鬓脚的油蜡,我是关照他们还给你的。”
这几句缺德话使男爵马上走了出去,好似罗得当年走出峨摩拉城,却并没象他的妻子那样“回头一看”①——
①典出《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降与所多玛和峨摩拉……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于洛怒不可遏,自言自语的一路走回家;家里的人还在那里静静的玩着两个铜子输赢的惠斯特,和他出门的时候一样。一看见丈夫,可怜的阿黛莉娜以为闯了祸,出了什么丢人的事;她把牌递给奥棠丝,带了埃克托走进小客厅,五小时以前,克勒韦尔就在这儿预言贫穷是如何如何难堪的。
“你怎么啦?”她害怕的问。
“噢!请你原谅;让我把那些岂有此理的事告诉你听。”
他的怒火一口气发泄了十分钟。
“可是,朋友,”可怜的妻子忍着痛苦回答,“那样的女人本来就不懂得爱情,那里配得上你的纯洁、忠实的爱情!以你这般明白的人,怎么会想跟百万家财去拚呢?”
“亲爱的阿黛莉娜!”男爵抓着妻子,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受伤的自尊心,给男爵夫人涂了一层止痛的油膏。
“当然,埃鲁维尔公爵要没有财产,在她面前,他怎么能跟我比!”男爵说。
“朋友,”阿黛莉娜拿出最后的勇气,“要是你一定少不了情妇,为什么不学克勒韦尔的样,找些便宜的、容易满足的女人?那不是我们大家都得益吗?需要,我是懂得的,可不了解虚荣心……”
“噢!你太好了!我是一个老糊涂,不配有你这样的太太。”
“我不过为我的拿破仑做一个约瑟芬罢了,”她悲哀的回答。
“约瑟芬不如你。来,我要跟大哥和孩子们玩惠斯特去。我应该负起家长的责任,把奥棠丝出嫁,结束我的荒唐生活……”
这种洒脱的态度大大的感动了阿黛莉娜,甚至于说:
“那女人丢掉我的埃克托,真是没有眼睛,不管她新找的是谁。啊!我哟,哪怕把世界上所有的黄金来换,我也不肯把你放手的。一朝得到了你的爱,怎么还舍得离开你呢!……”
男爵不胜感激的望着妻子,算是报答她盲目的信仰。于是她更加相信,温柔与服从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可是她错了。把高尚的情操推之极端,其结果与邪恶的结果一样。拿破仑做成皇帝,因为他在离开路易十六丢掉脑袋与王国两步路的地方,开枪射击群众,而路易十六的丢掉脑袋与王国,是因为舍不得让一个名叫梭斯的人流血……
奥棠丝把文赛斯拉的银印放在枕头底下,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肯离开。第二天,她清早起来穿扮齐整,教人通知父亲一起身就到花园里去。
九点半左右,父亲依着女儿的要求,挽了她手臂,沿着河滨,穿过王家桥,走到阅兵场。刚进铁栅要穿过那大广场,奥棠丝说:
“爸爸,咱们应该装做溜达的样子。”
“在这个地方溜达吗?……”父亲带着笑话她的口吻。
“咱们可以装做到博物馆去;告诉你,那边有几家卖小古董,卖图画的铺子……”她指着一些木屋说,那是靠着长老街转角几所屋子的墙根盖的。
“你姨母住在这里呢……”
“我知道;别让她瞧见我们……”
“哎,你想干什么?”男爵走到离玛奈弗太太的窗子只有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忽然想起她了。
奥棠丝把父亲领到一家铺子的橱窗前面,正对南特府,坐落在沿着卢浮宫长廊一带的屋子的转角上。她走进店堂;父亲却站在外边,专心望着那小娘儿的窗子。昨天晚上,她已经在老少年心中留下印象,仿佛预先抚慰他将要受到的创伤似的,此刻他要把太太的主意来实地试验了。
“还是回头去找小家碧玉吧,”他想起玛奈弗太太生得那么十全十美,那么可爱,“有了这个女人,我可以马上忘掉贪得无厌的约瑟法。”
以下是铺子内外同时发生的事实。
打量着意中人的窗子,男爵瞥见那个丈夫自己在刷外氅,同时伸头探颈的,似乎在广场上等着什么人。男爵怕他看见了将来会把他认出来,便转身背对长老街,但仍旧把身子斜着一点,好随时张望。不料这一转身,竟劈面遇见了玛奈弗太太,——她从河滨大道沿着屋子走过来预备回家。瓦莱丽看到男爵那副诧异的目光,也不免吃了一惊,羞怯的瞟了他一眼。
“好一个美人儿!简直教人魂灵出窍!”男爵嚷道。
“喂!先生,”她转过身来,仿佛决心要干一桩大事情似的,“你可不是于洛男爵吗?”
男爵点了点头,越来越诧异了。
“好吧,既然我们有缘碰上两次,我又很荣幸的引起了你的好奇心或是注意,那么请你不必魂灵出窍,还是高抬贵手主持公道罢……我丈夫的命运就操在你老人家手里。”
“怎么的?”男爵很殷勤的问。
“他是你署里的一个职员,在陆军部,属于勒布伦先生一司,科凯先生一科,”她笑着回答。
“我很乐意,太太,……请教贵姓哪?”
“玛奈弗。”
“我的小玛奈弗太太,为了讨你喜欢,即使不公道的事我也愿意帮忙……我有一个姨妹住在你屋子里,这两天我会去看她,有什么要求,可以到她那儿告诉我。”
“请原谅我的冒昧,男爵;可是我不得不大胆的说这种话,我是没有依靠的。”
“啊!啊!”
“噢!先生,你误会了。”
她低下眼睛,男爵简直以为不见了太阳。
“我到了绝望的地步,但我是一个规矩女人,”她接着说,“六个月以前,我失去了唯一的保护人,蒙柯奈元帅。”
“啊!你是他的女儿吗?”
“是的,先生,可是他从来没有认我。”
“大概是为要留一份家产给你吧。”
“不,什么都没有,先生,因为找不到遗嘱。”
“噢!可怜的孩子,元帅是中风死的……好啦,别失望,太太。一个帝政时代的名将的女儿,我们应当帮助。”
玛奈弗太太很有风度的行了礼,暗暗得意自己的收获,正如男爵得意他的收获一样。
“她这么早从哪儿来呢?”他一边想一边分析她衣衫的摆动,在这上面,她的卖俏似乎过火了一点。“她神色疲倦,决不是从澡堂子回来,何况她丈夫等着她。真怪,倒是大有研究的余地。”
玛奈弗太太进了屋子,男爵便想知道女儿在铺子里干些什么。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还望着玛奈弗的窗子,几乎跟一个青年人撞个满怀。他脑门苍白,灰色的眼睛挺有精神,穿着黑外氅,粗布裤子,罩有鞋套的黄皮鞋,没头没脑的从铺子里奔出来;男爵眼看他奔向玛奈弗的屋子,走了进去。
奥棠丝一进铺子,立刻认出那座出色的雕像,很显著的摆在桌子上,从门洞子望过去恰好居于正中的地位。
即使没有以前那些事情,单凭这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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