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贵族之家 [book_author]屠格涅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7130 [book_dec]俄国长篇小说。伊·谢·屠格涅夫著。创作于1858年,1859年刊登于《现代人》杂志第1期,同年8月单行本问世。中译本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1983年、安徽出版社1981年、湖北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丽尼译本,有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黄伟经译本和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赵译本。本书由45章组成,中译本16.5万字。描写的是19世纪40年代的故事。主人公贵族世家之子拉夫列茨基在父亲死后继承了大批遗产。他想学习深造,用实用科学振兴祖国。可是爱情和婚姻使他半途而废。他的个人幸福并不长久。妻子放荡不贞使他极为痛苦。他离开妻子,在国外游历几年后,回到俄国,想重整家业。这时他遇到了娟秀、善良、虔敬上帝的少女丽莎。爱情之火又在他心中燃起。正好报上误传他妻子猝然身亡国外的消息。这更增强了他对可能实现的个人幸福的向往。他跟丽莎相爱了。正当此时,妻子突然归来,拉夫列茨基再度陷入痛苦。在道德责任感面前他们屈服了:丽莎进了修道院,拉夫列茨基同妻子和解,成了一个虽然活着,却已退出人间舞台的人。作品通过拉夫列茨基和丽莎的相互关系,阐明了个人幸福同义务相冲突的伦理问题;通过拉夫列茨基一生一事无成表明贵族阶级没落的命运,写出了时代的典型特征。同时作品也表现了作者的阶级局限性,他哀伤自己的阶级没有出路,怀着惋惜之情为贵族阶级写了一首挽歌。作品情节简炼,心理描写深刻细腻,语言优美动人。 [book_img]Z_10778.jpg [book_title]译序 在俄罗斯文学史上,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一八一八——一八八三)占有一席光荣的位置。而在他的全部文学作品中,长篇小说又具有特殊重要意义。屠格涅夫是俄罗斯和世界文学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奠基者之一,他的长篇小说给他带来了世界声誉。他的六部长篇小说有一个共同的中心主题:与作家同时代的俄罗斯进步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屠格涅夫既是这些知识分子的编年史作者,又是他们的歌手和裁判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不认真研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就不能深刻理解十九世纪俄罗斯社会和俄罗斯解放运动发展的历史。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俄罗斯贵族阶级趋向没落,农奴制的崩溃已不可挽回。一八五三——一八五六年的克里米亚战争暴露了沙皇制的腐败,进步知识分子在思考人民的命运、祖国的前途。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正是在这个时期酝酿构思和呈献给读者的。 一八五六年,《现代人》杂志上发表了屠格涅夫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罗亭》。 《贵族之家》是屠格涅夫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于一八五八年十月二十七日脱稿,最初发表在一八五九年一月号《现代人》杂志上,同年在莫斯科出版了单行本。一八八○年,在作者生前收入作品最全的最后一版文集里,屠格涅夫本人曾在前言中说:“《贵族之家》获得了我曾经获得的最大的一次成功。”虽然评论界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并不完全一致,但它确实是俄罗斯经典长篇小说的典范之一。 《贵族之家》的故事发生在一八四二年及八年以后;主人公拉夫烈茨基是已经丧失了农奴主“热情”的贵族的最后代表。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拉夫烈茨基仍然是俄罗斯文学中已不止一次出现过的“多余的人”。但他已经不同于普希金的长诗《叶夫根尼-奥涅金》中的奥涅金和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中的毕巧林。《贵族之家》发展了“多余的人”这一类型。奥涅金和毕巧林是利己主义者,他们只考虑个人享受,他们活着只是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望;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的人”却充满热情,愿意为了大众的利益而献身。然而他们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应该做点儿什么,却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米哈列维奇责备拉夫烈茨基无所作为,说他是“懒汉”。拉夫烈茨基回答:“……你最好说说,该做什么”。米哈列维奇却说:“这我可不告诉你,老兄,这一点每个人应该自己知道。”其实,就连米哈列维奇那样的理想主义者,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否则,他就不会漂泊半生,一事无成,最后为获得一个“学监”的位置而感到心满意足了。这并不奇怪,因为就连小说的作者,恐怕也无法回答拉夫烈茨基提出的问题。 于是,拉夫烈茨基所追求的只能仍然是个人的幸福了。《贵族之家》的“重大、现实思想是幸福问题,是人追求幸福的规律,是个人幸福的思想与有益的劳动思想、进步思想的和谐融合”。然而拉夫烈茨基没能获得个人幸福。个人幸福碰到了“义务”设置的障碍,他的“幸福”“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对于莉莎来说,爱情不仅是幸福,而且是义务,信任,意识到自己道义上的责任。“上帝结合起来的,怎么能拆散呢?”莉莎问。因此,她和拉夫烈茨基的“幸福”从一开始就是虚幻的,建筑在一个极不可靠的基础上: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故意散布的关于她已经死了的谣言。屠格涅夫在小说中反映了十九世纪三十-四十年代在“贵族之家”的温室里培育出来的贵族知识分子的精神悲剧,这一悲剧的实质已经“不在于必须与自己的软弱无能斗争,而是因为”“与一些概念和道德规范发生了冲突。与这些概念和规范相抗衡,确实连那些坚决果断、勇敢大胆的人都会感到可怕。”(杜勃罗留波夫)《贵族之家》异常深刻地提出了贵族教育的问题。贵族的教育制度扭曲了人的优秀品质,使之畸形化了。莉莎的笃信宗教、忍让、顺从,拉夫烈茨基的消极无为,就都是这种教育的结果。杜勃罗留波夫正确地指出:“屠格涅夫选择的、为俄国生活如此熟悉的冲突”应该“成为强有力的宣传鼓动,促使每一位读者思索:那些主宰我们生活的整整一大批概念究竟有什么意义”。 不过莉莎的“义务”并不仅仅是来自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的负罪感。她想要在修道院中寻求的并不是慰藉,她所期待的也不是忘却;她认为,她的“义务”是“赎罪”!她对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说:“我什么都知道,无论是自己的罪孽,还是别人的罪孽,还有爸爸是怎样聚敛自己的财富,我全都知道。这一切都需要祈祷,以期得到赦免……”于是个人的悲剧就具有了社会意义:在农奴制社会里,不仅有良知的贵族知识分子不可能获得真正的个人幸福,而且几乎人人都与真正的幸福无缘。“你看看四周,在你周围有谁在享福,有谁感到心满意足?”个人幸福幻灭之后,拉夫烈茨基这样想:正去割草的农人显然并不幸福,他那个对生活并没有多少要求的母亲,更没有获得过真正的幸福……就连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对他说:“你很难过,这我知道,可要知道,大家也并不轻松”……总之,在农奴制的社会环境里,个人幸福是虚幻的,不完满的,根本不可能的。屠格涅夫曾在《文学回忆录》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与我仇恨的事物不共戴天……在我心目中,这个敌人有固定的形象,有人所共知的名称:这个敌人就是农奴制度。”《贵族之家》谴责了当时的社会制度,因为它庇护潘申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之流,使他们孳生繁衍,而扼杀天才的性格(列姆,拉夫烈茨基),毒害人民,使他们浑浑噩噩,屈服顺从(玛兰尼娅,阿加菲娅,安东等)。 在《贵族之家》中,屠格涅夫用“春秋笔法”展示了贵族阶级日趋没落的过程:拉夫烈茨基的曾祖父“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谁也管不了他”。到了他的祖父,已经是“不管干什么,全都白搭”了。他的父亲先是受了法国式的教育,脑子里装满了伏尔泰、狄德罗和卢梭,然而那些“深奥的道理”“没有和他的血液溶为一体,没有深入他的心灵,没有形成坚定不移的信念”;在国外待了几年以后,他又成了崇拜英国的人,“瞧不起自己的同胞”,要用英国的制度和方法来改造俄国;可是十二月党人遭到镇压后,他立刻烧毁了从国外带回的一切计划和来往信件,躲到自己的庄园里,闭门不出,“在省长大人面前吓得战战兢兢”……最后“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废物”。 贵族之家的没落已无可挽回,农奴制的崩溃也不可避免;然而由谁来给俄罗斯社会注入新的活力,俄罗斯又该往何处去呢?无论是拉夫烈茨基,还是作者本人,都无法作出明确回答。拉夫烈茨基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应该做点儿什么有益的事情,未来应该是光明的。而作为农奴制贵族阶级的最后代表,回首往事,拉夫烈茨基却感到虚度了一生。“熄灭了吧,无益的一生!”在抒情诗一般的“尾声”中,拉夫烈茨基无可奈何地这样悲叹。故事的结尾无疑带有浓郁的伤感色彩,不过屠格涅夫把希望寄托于青年一代。拉夫烈茨基是在青年一代的欢声笑语中悄然离去的。历史舞台上已经换了新的角色,将要上演的也该是不同的剧目了吧?! 评论家皮沙烈夫①对《贵族之家》作了如下的评价,认为它是屠格涅夫“结构最严谨、最完美的作品之一”。它没有进行说教,然而是一部有教育意义的小说。在这部小说中,屠格涅夫“描写了现代生活,突出它各个好的和坏的方面,阐明了他所描写的现象的根源,促使读者进行严肃认真的深思。”—— ①皮沙烈夫(一八四○-一八六八),俄罗斯著名评论家,哲学家,革命民主主义者。 屠格涅夫的作品,特别是他的长篇小说,堪称几乎近半个世纪俄罗斯生活的艺术编年史。但就篇幅而言,他的长篇却短小精致,除《处女地》外,可以说是反映当时社会的中篇小说。 生活场面和自然风景的描写在他的小说中随处可见,但这些描写从不喧宾夺主,遮掩情节。他的小说是单一结构的,在这一点上不同于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 《贵族之家》的结构尤其严谨,对人物都有简明的交待。作者自己曾说:他对这部小说的情节考虑了很久,希望避免像《罗亭》中那样令人感到意外的结局。的确,《贵族之家》情节十分紧凑,故事迅速展开,简练凝缩,不蔓不枝;中间几处插叙主人公的往事,都是读者进一步了解他们所必需的。在这方面,可以说屠格涅夫是普希金、莱蒙托夫的直接继承者。 屠格涅夫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很有特色。他不是对主人公的感情作详尽的心理分析,而是把读者的注意力集中到人物内心活动的结果上。我们知道莉莎对拉夫烈茨基的感情是怎样产生、怎样发展的,可是我们不知道莉莎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屠格涅夫甚至宣称,她的内心活动不可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然而语言不能表达一个姑娘纯洁的心灵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她本人来说,那也是秘密;就让它对于大家也始终是一个秘密吧。”他还借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之口说:“别人的心,……就像不透光的树林,女孩子的心就更不用说了。”正是因此,他也拒绝写出拉夫烈茨基和莉莎在修道院里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感受。 屠格涅夫并不深入描写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却十分巧妙地让读者能充分理解他们的内心生活。他经常利用潜台词,对主人公的微妙感情只是点到为止。莉莎和拉夫烈茨基的爱情几乎是默默无言的。他们在卡利京家的客厅里、花园里和拉夫烈茨基家池塘边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往往很少谈话,而是默默地感受对方心中正在发生的一切。 在屠格涅夫的小说中,自然景色对于人物的精神世界往往起一种烘云托月的作用。随着人物命运的改变,自然景物的色彩也在发生变化。在《贵族之家》中,自始至终都让人感到有一种衰败没落的情调:“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小说中描写的大部分都是傍晚、黄昏和夜晚的景色,或明月当空,或星光闪烁。拉夫烈茨基回乡村去一路上看到的景色,与他忧郁的回忆和对幸福的憧憬是协调一致的。具有象征性的小说结尾是大地回春,万物复苏,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拉夫烈茨基以及他那一代人虽然一生蹉跎,黯然退出历史舞台,但青年一代已经接过了他们手中的接力棒,正在精力充沛地走向未来。 除了自然景色,小说中的音乐也与人物的心情相互交融。借用柴科夫斯基评论普希金的话,可以说:在《贵族之家》中,屠格涅夫的天才常常冲破“散文”的狭窄天地,进入音乐的无限的领域。拉夫烈茨基在花园中与莉莎相会,知道她爱他以后,听到了列姆的奇妙的音乐,而当他的妻子突然回来,使他关于幸福的梦破灭以后,同一个列姆,也完全变了样,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二十四小时前那位充满灵感的音乐家的影子了。 屠格涅夫从不用个人的注释来代替情节的发展,从不歪曲他不喜欢的现象;他叙述故事的时候是完全客观的,决不对情节发展进行任何干预。作者的态度、作者的感情,是通过他独特的抒情风格表现出来的,这也正是他的艺术风格的特点之一。特别是在《贵族之家》中,抒情色彩更像空气和阳光一样伴随着拉夫烈茨基和莉莎,为他们谱写出一首首同情、叹息、哀婉的抒情歌曲。一方面在叙述中力求做到客观,另一方面又要以作者的感情感染读者,在屠格涅夫的小说中,可以说这二者已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 屠格涅夫的语言特点是:反对矫揉造作和华而不实。他的词汇丰富多彩,形象生动,栩栩如生的比喻比比皆是,而且善于巧妙地运用隐喻。他的句子通常都简短精悍,结构清晰,节奏和谐(可参看他介绍列姆的那段文字)。许多人都曾指出屠格涅夫语言的特殊魅力,对他运用语言的才能给予极高的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称屠格涅夫为“俄罗斯语言的巨匠”。高尔基说:“未来的文学史专家谈到俄罗斯语言的发展时,一定会说:这种语言是普希金、屠格涅夫和契诃夫创造的”。 翻译这样一位语言大师的作品,其难度可想而知;如果译文能多少传达原作的神韵,对译者来说,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book_title]第01节 春光明媚的一天已近黄昏,小朵小朵玫瑰色的彩云高悬在晴朗的天空,仿佛并不是徐徐飘动,而是缓缓没入碧空深处。 O省省城最边缘的街道中的一条街道上,一幢美轮美奂的宅第敞着的窗前(事情发生在一八四二年),坐着两个妇女: 一个有五十来岁,另一个已经是七十来岁的老太婆了。 其中头一个叫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卡利京娜。她的丈夫,从前省里的检察官,一个当时著名精通诉讼的人,——他机智而又果断,尖酸刻薄,而且固执,——十年前已经去世。他受过很不错的教育,上过大学,但是因为出身于贫寒阶层,很早就懂得了,必须为自己闯出一条路来,而且要大把大把地捞钱。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是因为爱上他才嫁给他的:他长得不错,人也聪明,如果他愿意的话,还显得非常可爱。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出嫁以前姓佩斯托娃)还在童年就失去双亲,在莫斯科一所贵族女子中学里度过了几年时光,从那里回来以后,在离O省省城五十俄里①、自己祖传的波克罗夫斯克村,与姑妈和哥哥住在一起。这个哥哥得快去彼得堡任职,而且一直虐待妹妹和姑妈,直到死神突然降临,结束了他的一生。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继承了波克罗夫斯克村,但是在那里没住多久;她和几天内就使她为之倾心的卡利京结婚以后,第二年就用波克罗夫斯克村换得了另一处地产,这块领地收益要多得多,但是既不美,也没有宅边花园,同时,卡利京在O市买下了一幢房子,和妻子在那里长期定居下来。住宅旁有一座大花园;花园的一面一直通往田野,通往郊外。“所以,”很不喜欢乡村幽静生活的卡利京决定,“也就用不着没事儿常到乡下去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心里不止一次为她那美丽的波克罗夫斯克村感到惋惜,那里有一条欢快的小溪,辽阔的草地和苍翠的小树林;不过,无论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和丈夫顶撞,而且对他的才智和精通人情世故敬佩得五体投地。结婚十五年以后,他死了,留下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这时候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自己的住宅和城市生活已经如此习惯,连她自己也不想离开O市了—— ①一俄里等于一-○六公里。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年轻时曾享有可爱的金发女郎的声誉;年近半百,她的容貌仍然没有失去令人产生好感的风韵,虽说稍有点儿发胖,也显得有些儿臃肿了。与其说她心地善良,倒不如说她是多愁善感,到了成年,仍然保留着贵族女子中学里的习气;她任性而又娇气,每当生活习惯遭到破坏的时候,她很容易动怒,甚至哭泣;然而当她的愿望得到满足,谁也不顶撞她的时候,她对人却十分亲切而又可爱。她的房子是城里最舒适的住宅之一。她的家产很大,主要不是继承来的,而是丈夫挣来的。两个女儿都跟她住在一起;儿子在彼得堡一所最好的官办学校里接受教育。 跟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一道坐在窗前的老太婆,就是那位曾和她在波克罗夫斯克村一同度过一段孤寂岁月的姑妈。她叫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佩斯托娃。她是个出名的怪人,性格独立不羁,不管对谁都是当面实话实说,尽管财产少得可怜,举止态度却好像拥有万贯家产似的。她不能容忍已故的卡利京,她侄女一嫁给他,她就躲回自己的小村子里,在一个庄稼人的没有烟囱的农舍里度过了整整十年。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有点儿怕她。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个子矮小,尖尖的鼻子,即使到了老年,仍然满头黑发,眼睛灵活,走起路来挺直身子,很有精神,说话很快,而且清楚,声音尖细而又响亮。她经常戴一顶白色包发帽,穿一件白色短上衣。 “你这是怎么了?”她突然问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 “长吁短叹的,在想什么,我的妈呀?” “没什么,”后者犹豫地说,“多美的云彩啊!” “那么你是可怜它们了,是吗?”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什么也没回答。 “格杰昂诺夫斯基怎么还不来?”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说,灵巧地舞动着织针(她正在编织一条老大的毛围巾)。 “有他跟你一道叹气就好了,——要不,就随便胡扯点儿什么。” “提起他来,您怎么总是那么严厉!谢尔盖-彼特罗维奇是个受人尊敬的人。” “受人尊敬的!”老太婆含着责备的语气重复说。 “而且对我过世的丈夫多么忠诚啊!”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到现在他想起他来还不能不动感情。” “那还用说!是他尽力拉巴他,把他从泥坑里拉出来的嘛,”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牢骚满腹地说,织针在她的手里动得更快了。 “看上去是个那么谦逊的人,”她又说话了,“头发全都白了,可是一开口,不是说谎,就是搬弄是非,还是个五等文官呢!唉,可也是嘛:是个牧师的儿子!” “谁没有过失呀,姑妈?当然啦,他是有这个缺点。当然啦,谢尔盖-彼特罗维奇没受过教育,不会说法语;可是,随您怎么说吧,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是啊,他一直在拍你的马屁嘛。他不会说法语,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说法国‘话’也不怎么行。最好他哪一国的话都不会说,那就不会说谎了。瞧,巧啦,刚说到他,他就到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朝街上望了一眼,补上一句,“那不是,他来了,你那位讨人喜欢的人。好高的个子,简直像只鹳!”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鬈发。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带着嘲笑的神情看了看她。 “我的妈哟,你这是什么呀,好像是根白头发吧?你可得训训你的那个帕拉什卡。她怎么没看见呢?” “唉,您呀,姑妈,总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遗憾地含含糊糊地说,用手指敲了敲安乐椅的扶手。 “谢尔盖-彼特罗维奇-格杰昂诺夫斯基!”一个面颊红润的小厮从门外跑来,尖声喊道—— [book_title]第02节 进来一个高个子的人,穿着整洁的常礼服,裤子稍有点儿短,戴一副灰色麂皮手套,系着两条领带——上边一条是黑的,下边一条是白的。他身上的一切,从文雅端庄的面容、梳得光光滑滑的两鬓,到那双不会发出尖锐刺耳响声的平跟皮靴,都显得彬彬有礼,十分得体。他首先向这家的女主人躬身施礼,然后向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鞠躬致意,于是慢慢脱掉手套,走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一只手边。他毕恭毕敬地在那只手上一连吻了两次,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到扶手椅上,面带微笑,轻轻揉搓着指尖,说: “叶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好吗?” “好,”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她在花园里。” “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呢?” “莲诺奇卡也在花园里。有什么新闻吗?” “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没有呢,”客人慢慢地眨着眼,噘着嘴唇回答。“嗯哼!……喏,请您听我说,有新闻,而且是非常惊人的新闻:拉夫烈茨基-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回来了。” “费佳!”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激动地高声说,“得了吧,你不是撒谎吧,我的爷?” “决不是撒谎,我亲眼看到他了。” “哼,这还不能算是证据呢。” “长得可壮实了,”格杰昂诺夫斯基装作好像没听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指责的样子,接下去说,“肩膀更宽了,满面红光。” “壮实起来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一字一顿地说,“照我看,他怎么会壮实得起来呢?” “就是嘛,”格杰昂诺夫斯基怀疑地回答,“换了别人,处在他的地位上,怕连在人前露面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呢!” “这是为什么?”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断了他,“这是什么话?一个人回到了家乡——请问,叫他躲到哪儿去?何况他有什么过错呢!” “夫人,请允许我对您冒昧说一句,妻子行为不端,丈夫总是有过失的。” “我的爷,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自己还没结婚。” 格杰昂诺夫斯基不自然地笑了笑。 “请允许我好奇地问一声,”稍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问,“这么好看的围巾是给谁结的啊?”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很快看了他一眼。 “给那个从来不造谣,不耍滑头,也不撒谎的人结的,”她话中带刺地说,“要是世上真有这样的人的话。费佳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唯一的过错就是惯坏了老婆。他是恋爱结婚的,可这些恋爱的婚姻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老太婆斜着眼睛朝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瞟了一眼,站起来,又补上一句。“这会儿,我的爷,你爱说谁的坏话就说谁的坏话吧,哪怕说我也行;我这就走,不碍你的事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了。 “瞧,她总是这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目送着姑妈走了以后,说,“总是这样!” “到了她这样的年纪了!有什么办法呢!”格杰昂诺夫斯基说。“瞧,她老爱说:不耍滑头的人。可如今有谁不耍滑头呢?就是这样的世道嘛。我有个朋友,一个十分受人尊敬的人,我要告诉您,官职还不小呢,他就常说:如今就连母鸡走近谷粒,也要耍花招,——一直在想办法,设法从一旁走过去。可是我一看您,我的女主人,您的性格真像天使一样;请把您雪白的小手伸给我,让我吻一吻。”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微微一笑,把一只张开五指的胖手伸给格杰昂诺夫斯基。他把嘴唇凑上去,吻了吻那只手,她把自己的安乐椅往他那边挪了挪,稍稍弯下腰,低声问: “这么说,您看到他了?他真的没什么,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愉快,没事儿,”格杰昂诺夫斯基轻声回答。 “您没听说,这会儿他妻子在哪里?” “最近一个时期她在巴黎待过;这会儿,听说到意大利去了。” “这真可怕,真的,——费佳的处境真是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怎么经受得了。的确,人人都会遭遇不幸;可是,不是吗,他的不幸可以说闹得整个欧洲都知道了。” 格杰昂诺夫斯基叹了口气。 “是啊,是啊。据说,她结识了一些演员和钢琴家,照他们那儿的说法,就是跟狮子和野兽交上了朋友。完全不知羞耻了……” “非常,非常遗憾,”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谢尔盖-彼特罗维奇,您要知道,要论亲戚关系,说起来他还是我的远房表亲①呢。” “那还用说,那还用说。凡是与您家有关的事,我还能不知道吗?当然知道了。” “他会来我们家吗,您认为呢?” “想必会来;不过听说他打算回自己村里去。”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抬起眼来望望天空。 “唉,谢尔盖-彼特罗维奇,谢尔盖-彼特罗维奇,一提起这些事来,我就想到,我们女人,行为举止应该小心谨慎才是!” “女人和女人不一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不幸的是,有这样一些女人,性情反复无常……嗯,而且与年龄也有关系;再说,也没有让她们从小懂得作人的规矩。(谢尔盖-彼特罗维奇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方格蓝手帕,动手把它展开。)当然啦,有时是有这样的女人。(谢尔盖-彼特罗维奇用手帕的一角轮流擦了擦自己的双眼。)不过,一般说,如果评判是非,也就是说……城里的灰尘可真大,”他结束了自己的话。 “Maman,maman②,”一个长得挺好看、约摸有十一岁的小女孩跑进来,边跑边喊,“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骑着马到我们这儿来了!”—— ①原文是“表侄”。但后面玛丽娅与拉夫烈茨基见面时,她称他“表弟”,他叫她“表姐”。 ②法语,意思是:“妈妈,妈妈”。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站了起来;谢尔盖-彼特罗维奇也站起来,鞠了个躬。“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向您问好,”他说,说罢,出于礼貌,走到墙角落里,捂住自己端正的长鼻子,擤起鼻涕来。 “他那匹马多好啊!”小姑娘接着说。“刚刚他在篱笆门边对我和莉莎说,他要骑着马到台阶跟前来。” 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街上出现了一个身材匀称、骑着一匹2红马的骑手,在敞着的窗前停了下来—— [book_title]第03节 “您好,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骑手用响亮、悦耳的声音高声说,“您喜欢我新买的马吗?”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走到窗前。 “您好,Woldemar①!啊,多好的马呀!您跟谁买的?” “跟一个马匹采购员……他要的价钱很高,这个强盗。” “它叫什么?” “奥尔兰德②……不错,这个名字不高明;我想改个名字……Ehbien,ehbien,mongarcon③……多么不安静的家伙!” 马打着响鼻,倒换着腿,晃动着口吐白沫的脸—— ①英语。这是骑手的英文名字。 ②译音,这个名字与俄语中的“海鹰”一词发音相近。 ③法语,意思是:“喂,喂,我的小家伙”。 “莲诺奇卡,您摸摸它,别怕……” 小姑娘从窗户里伸出一只手去,可是奥尔兰德突然用后腿直立起来,冲到了一边。骑手并没有惊惶失措,两条小腿紧紧夹住了马,朝它脖子上抽了一鞭,尽管它还在抗拒,又让它站到了窗前。 “Prenezgarde,prenezgarde①,”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反复说—— ①法语,意思是:“当心,当心”。 “莲诺奇卡,轻轻地摸摸它吧,”骑手不以为然地说,“我不让它撒野了。” 小姑娘又伸出手去,胆怯地碰了碰奥尔兰德颤动着的鼻孔,那马在不停地抖动着,咬着嚼环。 “好!”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赞叹地高声说,“现在请下马,到我们这儿来吧。” 骑手矫健地把马掉过头去,用踢马刺踢了踢它,纵马在街道上疾驰,跑进了院子。稍过了一会儿,他挥动着马鞭,从前门跑进了客厅;就在这时,另一道门的门坎上出现了一个身材匀称而美丽、个子高高的、十九岁左右的黑发姑娘——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长女莉莎—— [book_title]第04节 我刚才给读者们介绍的这个年轻人,名叫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潘申。他在彼得堡任职,是内务部负责执行特殊任务的一个官员。他来O市是为了执行一项临时任务,听从省长宗年别尔格将军指挥,而这位省长又是他的一个远亲。潘申的父亲,退役的骑兵上尉,是个出名的赌徒,这个人有一双迷人的眼睛,面容疲惫,嘴唇老是神经质地抽搐着,他一生都在显贵之中厮混,经常光顾两个京城里的英国俱乐部①,大家公认他是个相当精明、不大可靠、然而亲切可爱的人。尽管他十分精明,却经常处于赤贫的边缘,给自己的独生子留下了一份已经败落的、不大的家产。然而他照自己的方式关心儿子的教育: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法语说得十分漂亮,英语也说得不错,德语却说得很差劲。而这是理所当然的:上流社会的人都耻于把德语说得十分流利;不过在某些场合,大半是在开玩笑、打趣的时候,说几个德语词儿,却是可以的,照彼得堡的法国人的说法,就是:c’estmeMmetrèschic②。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从十五岁起就已经会毫不腼腆地进入随便什么人家的客厅,令人愉快地在那里与人周旋,而且会在适当的时候起身告辞。潘申的父亲给儿子拉上了许多关系;在两圈牌之间洗牌的时候,或者是手气好,大获全胜之后,他都不会放过机会,插上几句,对任何一位爱玩牌的显贵谈谈自己的“沃洛季卡”。至于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本人,当他还在大学里读书,还不曾以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离开大学以前,就已经结识了一些贵族出身的青年人,开始进入一些豪门贵族的家庭了。到处都乐意接待他;他长得一表人材,毫不拘束,而且有趣,一向身体强壮,无论做什么,都能应付裕如;需要有礼貌的场合,他就彬彬有礼,可以无礼的地方,他就粗鲁放肆,是一个出色的伙伴,uncharmantgarcon③。一个朝夕思慕的领域已经呈现在他的面前。潘申很快就懂得了上流社会那套处世为人学问的秘诀;对这套学问的准则他能真心诚意满怀敬意,也会以半带嘲讽的傲慢态度胡诌胡扯,而且装作把一切重要事情都看作无稽之谈;他舞艺超群,衣着完全是一副英国派头。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被公认为彼得堡最可爱、最精明的年轻人之一了。潘申确实十分精明,并不亚于他的父亲;不过他也很有才干。他样样在行:他唱歌很动听,画画一挥而就,会写诗,在舞台上演戏也演得挺不错。他才不过二十八岁,可已经是一个宫廷低级侍从官,有一个很不错的官职。潘申对自己,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对自己的远见卓识,都坚信不疑;他大胆、愉快地全力以赴,一往直前;他的生活一帆风顺。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纪小的,大家都喜欢他,对此他已习以为常,而且自以为了解别人,特别是了解女人:他很了解她们通常的弱点。作为一个对艺术并非全不在行的人,他觉得自己既有激情,也有点儿容易陶醉,容易兴奋,因此他容许自己有各种越轨行为:纵饮作乐,结识一些不属于上流社会的人,而且一般说来,行为不知检点,随随便便;不过内心里他却冷酷无情,狡猾阴险,即使在最放纵狂饮的时候,他那机灵的深棕色眼睛也一直在窥探和观察;这个大胆放肆、无拘无束的青年人永远也不会完全忘乎所以,心醉神驰。应该说,值得赞扬的是,他从不吹嘘自己的胜利。他来到O市以后,立刻就成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家的座上客,而且很快就完全适应了这个环境。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非常喜欢他—— ①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英国俱乐部里有最好的厨师,美食家们都喜欢去那里享用烹调得最好的菜肴。 ②法语,意思是:“这最时髦”。 ①法语,意思是:“迷人的小伙子”。 潘申亲切地向屋里所有的人点头致意,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握了握手,轻轻拍了拍格杰昂诺夫斯基的肩膀,然后抬起脚尖转过身来,捧住莲诺奇卡的头,吻了吻她的前额。 “骑一匹这么凶的马,您不害怕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问他。 “哪能呢,它驯良得很;可是我要告诉您,我怕的是什么:我怕跟谢尔盖-彼特罗维奇玩朴烈费兰斯①;昨天在别列尼岑家他大获全胜,让我输了个精光。”—— ①纸牌的一种玩法。 格杰昂诺夫斯基谄媚地尖声笑了起来:他在巴结这个从彼得堡来的年轻的杰出官员和省长的宠儿。他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谈话的时候,经常提到潘申先生出色的才能。不是吗,他认为,怎么能不夸奖他呢?在上层社会的生活里,这个年轻人颇有成就,工作十分出色,而且一点儿也不骄傲。其实,就是在彼得堡,大家也都认为潘申是个干练的官员:他做起工作来异常勤快;谈论工作却随随便便,正像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所应该做的那样,并不认为自己的工作有什么特殊意义,然而他却是个“实干家”。上级长官都喜欢这样的下属;他自己毫不怀疑,如果他乐意的话,将来准会爬上部长的职位。 “您说我赢了您,”格杰昂诺夫斯基说,“可上星期是谁赢了我十二卢布?还有……” “坏蛋,坏蛋,”潘申用一种亲昵、却又稍带点儿轻蔑的、随随便便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于是不再去理会他,走到了莉莎面前。 “在这儿我没能找到《奥伯隆》①的序曲,”他开始说,“别列尼岑娜只不过是吹牛,说,所有古典乐曲,她那儿都有,——实际上,除了波尔卡②和圆舞曲,她那儿什么也没有;不过我已经写信到莫斯科去,一星期以后您就会有这部序曲了。顺便说一声,”他接着说,“昨天我写了一首新的抒情歌曲;歌词也是我作的。您愿意让我唱给您听听吗?我不知道效果怎样;别列尼岑娜认为它很好听,可是她的话毫无意义,——我希望知道您的意见。不过,我想,还是以后再唱吧。”—— ①《奥伯隆》是德国作曲家韦伯(一七八六-一八二六)根据德国作家维兰德(一七三三-一八一三)的长诗《奥伯隆》所作的歌剧。 ②捷克的一种民间舞曲。 “为什么要以后呢?”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插嘴说,“干吗不现在就唱?” “遵命,”潘申低声说,脸上突然露出某种愉快、谄媚的微笑,但这笑容又同样突然间消失了,说罢,他用膝盖把椅子朝前推了推,坐到钢琴前,弹了几个和音,吐字清晰地唱起了下面这首抒情歌曲: 明月高悬在大地上空, 在暗淡的云层间飘浮,移动; 但迷人的月光却从高空, 使大海起伏,波涛汹涌。 我心灵的大海呀,认为你 就是我的明月, 无论它在欢乐时,还是当它感到悲痛, 只有你驱使它,使它起伏波动。 我的心充满爱的烦恼,充满忧愁, 这忧愁来自默默的追求; 我心中痛苦不堪…… 你却像那明月,不会感到心慌意乱。 第二段潘申唱得特别富有感情,特别有力;在疾风骤雨似的伴奏中仿佛听到了汹涌澎湃的波涛声。唱出“我心中痛苦不堪……”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睛,压低了声音,——morendo①。等他唱完了,莉莎称赞歌曲的曲调,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美极了”,格杰昂诺夫斯基甚至高声喊道:“太动人了!无论是诗,还是和音,都同样动人!……”莲诺奇卡怀着孩子的崇敬心情看了看唱歌的人。总之,所有在座的人都很喜欢这个青年业余作曲家的作品;但客厅门外,前厅里站着一个刚刚进来、年纪已经不小的老人,从他低着头的面部表情和耸肩的动作,可以看出,潘申的抒情歌曲虽然很讨人喜欢,却并不让他感到高兴。这个人稍等了一会儿,用一块厚厚的手帕掸去靴子上的尘土,突然紧锁双眉,阴郁地闭紧嘴唇,弯下本来就有点儿佝偻着的背,慢慢走进客厅。 “啊!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您好!”潘申最先高声说,并且很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没料想到您在这儿,——当着您的面,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唱我自己作的抒情歌曲。我知道,您不喜欢轻音乐。” “我没听见,”进来的那个人用发音很差的俄语说,说罢,向大家点头问好,尴尬地站在了房屋中间。 “麦歇②列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您是来给莉莎上音乐课的吧?” “不,不是给莉莎费特(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是给叶列(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上课。”—— ①意大利语,意思是:“渐渐消失”。 ②法语“先生”的译音。 “啊!嗯,那好吧,——太好了。莲诺奇卡,你跟列姆先生上楼去吧。” 老人本来已经跟着小姑娘走了;但是潘申叫住了他。 “上完课以后请您别走,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他说,“我要和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四手联弹,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 老人牢骚满腹地不知小声说了些什么,潘申却继续用发音不正的德语说: “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把您献给她的宗教颂歌拿给我看过了,——是一部很美的乐曲!请您别认为我不会欣赏严肃音乐,——恰恰相反:严肃音乐有时是枯燥些,但是非常有益。” 老人面红耳赤,斜着眼睛朝莉莎瞟了一眼,就匆匆走出客厅。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请求潘申再唱一遍那首抒情歌曲;但是他宣称,他不想有辱那位有学问的德国人的清听,并提议和莉莎来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于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叹了口气,自己也提议让格杰昂诺夫斯基和她一道到花园里去走一走。“我还想,”她说,“跟您谈谈我们可怜的费佳,听听您的意见。”格杰昂诺夫斯基咧开嘴笑了,鞠了一个躬,用两个手指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整整齐齐放在一边帽檐上的那副手套,跟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潘申和莉莎:她拿出奏鸣曲的乐谱,翻开来;两人默默地坐到钢琴前。从楼上传来莲诺奇卡还没有把握的小手指弹奏音阶练习的微弱的声音—— [book_title]第05节 赫里斯托福尔-泰奥多尔-戈特利布-列姆于一七八六年出生在萨克森王国开姆尼兹城一个贫穷的乐师家里。他父亲吹圆号,母亲弹竖琴;他自己从五岁起就已经练习三种不同乐器。八岁的时候,他成了孤儿,从十岁起,开始靠自己的艺术挣钱糊口。他长期过着流浪生活,到处演奏,——在小饭馆里,集市上,农民的婚宴以及舞会上;最后进入一个乐队,步步高升,获得了指挥的位置。作为一个演奏者,他相当差劲;可是对音乐的理解却颇有见地。他于二十岁的时候移居俄国。是一个大地主请他来的,那个地主讨厌音乐,可是为了摆派头,却搞了一个乐队。列姆作为乐队指挥在他那儿待了七年,离开他那里时却是两手空空:那个地主破产了,曾想给他一张期票,后来却连期票也不肯给了,——总之,连一个戈比也没有付给他。人们劝他回去;但是他不愿像个乞丐样从俄罗斯,从伟大的俄罗斯,从这个艺人们的黄金宝地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他决定留下来,碰碰自己的运气。二十年来,这个可怜的德国人一直在碰自己的运气:在各式各样的贵族老爷家里待过,在莫斯科和一些省城里住过,饱经种种忧患,尝够了极端贫困的滋味,在困境中徒然挣扎,力图改善自己的生活;不过在他经受种种灾难的时候,他也从未放弃回国的想法;只有这个想法一直在支持着他。然而命运不愿赐给他这最后的、也是最初的幸福,让他高兴一下:年已半百,病弱体衰,就在这时,他流落到了O市,于是永远留在这里,已经最后失去了离开让他感到憎恨的俄罗斯的一切希望,靠教课来勉强维持自己贫困的生活。列姆的仪表不能让人对他产生好感。他个子不高,背有点儿驼,肩胛骨朝前弯,腹部凹进去,一双扁平的大脚,红通通的双手,青筋暴露,僵硬的手指上长着白中透蓝的指甲;脸上布满皱纹,双颊凹陷,紧闭着的双唇却又不断地翕动着,咀嚼着,这样一来,在他通常沉默寡言的情况下,就会让人产生一种几乎是预兆不祥的印象;他那一绺绺花白头发耷拉到不高的前额上;他那双神情呆板的小眼睛,好似刚刚熄灭的炭火,毫无生气地发出微弱的闪光;他走路很吃力,每走一步,都大幅度地摆动他那很不灵活的身躯。他的某些动作很像一只笼子里的猫头鹰在笨拙地梳理自己的羽毛,每当它感到有人在看它,它瞪着自己那双胆怯而又昏昏欲睡地眨巴着的黄色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就会作这样的动作。多年来无情的苦难在这个不幸的音乐家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摧残了他,使本来就其貌不扬的他变得更加丑陋了;但是对于并不停留在最初印象上的人来说,在这个几乎半被摧毁的人身上,却可以看出某种善良、正直、不同寻常的品质。这个巴赫①和亨德尔②的崇拜者,自己这门专业的行家,天生富有活跃的想象力和日耳曼民族所独有的勇于创新的思想,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生活为他作出另外的安排,随着时间的推移——谁知道呢?——列姆也许会进入自己祖国伟大作曲家的行列;—— ①巴赫(一六八五-一七五○),德国著名作曲家。 ②亨德尔(一六八五-一七五九),德国著名作曲家。 然而他不是一个生来有福的人!他一生中写过不少乐曲,——却从未能看到自己的一部作品得以出版;他不会在适当的时候对人低三下四,及时奔走钻营,恰如其分地为自己张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他的一个崇拜者和朋友,也是个德国人和不幸的人,自己出钱出版了他的两部奏鸣曲,——可是它们全都堆放在几家音乐书店的地下室里;它们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仿佛有人在夜间把它们扔进了河里。列姆终于对一切心灰意懒;再说,年岁也起了作用:他的心冷了,像手指变僵硬了一样,人也变得麻木了。他孤身一人,和一个从养老院请来的老厨娘一起(他从未结婚),住在O市离卡利京家不远的一座小房子里;他经常散步,读圣经、基督教的圣诗集和什列格尔①翻译的莎士比亚的作品。他早就什么作品也不写了;但是,显然,莉莎,他最好的学生,善于使他振作起来:他为她写了潘申提到过的那首颂歌。这首颂歌的歌词是他从圣诗集中借用的;还有一些诗句则是他自己写的。颂歌由两部合唱——一部是幸福者的合唱,一部是不幸者的合唱;快结束时,两部汇合,齐声高唱道:“仁慈的上帝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摒除我们的一切邪思和凡念吧。”在工工整整书写的、甚至是描画出来的卷头页上,写着:“谨遵教义。宗教颂歌。献给我亲爱的学生叶莉扎薇塔-卡利京娜,她的教师赫-泰-戈-列姆作”。“谨遵教义”和“叶莉扎薇塔-卡利京娜”这些字周围画上了一束束光芒。下面附有这样一行字:“仅为您一人,fürSieallein②”。正是因此,列姆才脸红了,而且斜着眼睛看了看莉莎;潘申当着他的面提起他的颂歌时,他感到非常伤心—— ①奥古斯丁-威廉-什列格尔(一七六七-一八四五),德国作家。 ②德语,意思是:“仅为您一人”—— [book_title]第06节 潘申响亮而坚决地弹出了奏鸣曲的最初几个和音(他弹第二声部),可是莉莎没有开始弹该由她演奏的声部。他停下来,看了看她。凝神注视着他的、莉莎的眼睛流露出不满的神情;她的嘴唇上没有笑容,整个面部表情严峻,几乎显得悲哀。 “您怎么了?”他问。 “您为什么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她说,“我让您看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的颂歌有一个条件,让您不要对他谈到它。” “对不起,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这是话到嘴边,顺口说出来的。” “您让他伤心了——也让我伤心。现在他连我也不会信任了。” “您叫我怎么办呢,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从小时候起我一见到德国人就没法儿冷静下来:总是不由得想要戏弄他。”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这个德国人可怜,孤独,是个完全绝望的人——连他您也不怜悯吗? 您竟想戏弄他?” 潘申发窘了。 “您说得对,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他低声说。“这都怪我太轻率。不,请别反驳我;我很了解我自己。我这轻率给我惹了许多祸。就因为轻率,我被大家看作利己主义者。” 潘申沉默了一会儿。不管谈话是从什么开始,通常到最后,他总是会谈到自己,他这样说话,不知为什么结果总是会讨人喜欢,显得随和,诚恳,仿佛是无意中偶然说出来的。 “就拿在您府上来说吧,”他接着说,“令堂待我当然是特别好了,——她心地是那么善良;您呢……不过,我不知道您对我的看法;可是您那位姑姥姥对我简直就无法容忍。我大概也是说过不知什么轻率和愚蠢的话,得罪她了。要知道,她不喜欢我,不是吗?” “是的,”莉莎犹豫了一下说,“她不喜欢您。” 潘申用手指在琴键上很快滑过;一个勉强才能察觉的微笑掠过他的嘴唇。 “嗯,那您呢?”他低声说,“您也觉得我是个利己主义者?” “我对您了解得还很少,”莉莎否定地回答,“不过我不认为您是利己主义者;我,恰恰相反,应该感谢您……” “我知道,知道您想说什么,”潘申打断了她,又用手指很快滑过琴键,“为了我给您拿来的那些乐谱,那些书,为了我画了那些并不高明的图画,用来点缀您的画册,等等,等等。我能够做这一切——可我仍然是一个利己主义者。我敢这样想,您跟我在一起不会觉得无聊,您不认为我是个坏人,不过您还是认为,我——这到底该怎么说呢?——为了说俏皮话,连自己的父亲和朋友也不珍惜。” “您心不在焉,而且健忘,跟所有上流社会的人一样,”莉莎迟疑地说,“就这些。” 潘申稍微皱了皱眉。 “请您听我说,”他说,“咱们别再谈我了;还是开始弹我们的奏鸣曲吧。我对您只有一个请求,”他补上一句,说着用一只手把放在乐谱架上的本子摊平:“对我,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甚至可以把我叫作利己主义者——就这样吧!不过请您别把我叫作上流社会的人;这个雅号我可受不了……Anch’iosonopittore①。我也是个艺术家,虽说是个蹩脚艺术家,而这一点,也就是说,我是个蹩脚艺术家,——我马上就能用事实向您证明。我们开始吧。” “好,开始吧,”莉莎说。 一开始的adagio②弹得相当顺利,虽说潘申曾不止一次弹错。自己写的和练熟的乐曲,他弹得很动听,看谱弹却不行。因此奏鸣曲的第二部分——相当快的allegro③——就完全弹不下去了:弹到第二十小节上,已经落后了两个小节的潘申无法继续坚持,于是笑着推开了自己的椅子—— ①意大利语,意思是:“我也是个画家呀”。 ②意大利语,意思是:“慢板”。 ③意大利语,意思是:“快板”。 “不!”他高声说,“今天我弹不了;幸好列姆没听到我们弹:要是听到,他准会晕倒的。” 莉莎站起来,盖上钢琴,转身面对潘申。 “那我们做什么呢?”她问。 “从这句问话中我看出您是个什么样的人来了!您无论如何也不能闲坐着,什么事也不做。那好吧,如果您乐意的话,趁天还没全黑,我们来画画吧。说不定另一位缪斯①——绘画的缪斯,她叫什么来着?我忘了……会对我宽厚一些。您的画册呢?记得那里我有一幅风景画还没画完。”—— ①希腊神话中司文艺、科学的九位女神的通称。 莉莎到另一间屋里拿画册去了,只剩下了潘申一个人,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细麻纱手帕,擦了擦指甲,不知为什么斜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两只手很美,而且很白;左手拇指上戴着一个螺旋状的金戒指。莉莎回来了;潘申坐到窗前,打开了画册。 “啊哈!”他高声说,“我看到,您开始临摹我的风景画了——好极了。太好了!只不过这里——请给我铅笔——阴影画得不够浓。您看。” 于是潘申笔触奔放地给画上了几道长长的阴影线条。他经常画那同一幅风景画:前景是几棵错落有致的树木,远处是林间草地,天边是层峦迭嶂的远山。莉莎从他肩后看着他画。 “绘画,而且一般说,在人生中,”潘申一会儿把头歪到右边,一会儿歪到左边,说,“轻松和大胆是头一件重要的事情。” 就在这时,列姆走进屋里,冷淡地点了点头,就想走开; 但是潘申把画册和铅笔丢到一边,拦住了他的路。 “您去哪儿,亲爱的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难道您不留下来喝茶吗?” “我要回家去,”列姆用阴郁的声音说,“头痛。” “唉,这有什么呢,——请您留下来吧。我要和您展开一场关于莎士比亚的争论。” “头痛,”老人又说了一遍。 “您不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弹了弹贝多芬的奏鸣曲,”潘申亲切地搂住他的腰,愉快地微笑着,接下去说,“可是弹得很不顺利。您信不信,两个音符连在一起我都弹不准。” “您才(最)好还是再唱一遍您己(自)己的那首抒情歌西(曲)吧,”列姆推开潘申的手,不以为然地说,说罢就走了出去。 莉莎跟在他后面跑出去。她在台阶上追上了他。 “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请您听我说,”她用德语对他说,顺着院子里草还没长高的绿油油的草地,送他到大门口,“我对不起您——请原谅我。” 列姆什么也没回答。 “我把您的颂歌拿给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看了;我深信他一定会对它作出正确的评价,——他确实很喜欢它。” 列姆站住了。 “这没什么,”他用俄语说,随后又用自己祖国的语言补充说:“不过他什么也不会懂:这一点您怎么看不出来呢?他是个只有一知半解的人——就是如此!” “您对他不公正,”莉莎反驳说,“他什么都懂,而且自己什么都会做。” “不错,全都是次品,肤浅和草率的货色。人们喜欢这个,也喜欢他,他自己也对此感到满意,——嗯,这满好嘛。不过我并不生气;这首颂歌和我——都是老傻瓜;我有点儿惭愧,不过这没什么。” “请原谅我,赫里斯托福尔-费多雷奇,”莉莎又低声说。 “没什么,没什么,”他又用俄语反复说,“您是个好心肠的姑娘……瞧,有人来找你们了。再见。您是个心肠非常好的姑娘。” 于是列姆迈着匆忙的脚步朝大门走去,有一位身穿灰大衣、头戴宽边草帽、他不认识的先生走进大门。列姆彬彬有礼地向来人点头致意(对O市所有陌生人,他都点头致意;在街上遇到熟人,却一概都不理睬——他为自己订下了这么一条规矩),从一旁走了过去,于是在围墙后消失了。陌生人诧异地对着他的背影望了一眼,仔细看了看莉莎,然后径直朝她走来—— [book_title]第07节 “您认不出我了吧,”他摘下帽子,犹豫地说,“我却认出了您,尽管从我最后一次见到您,已经过去八年了。那时候您还是个孩子。我是拉夫烈茨基。您妈妈可在家?能见到她吗?” “妈妈准会非常高兴,”莉莎说,“她已经听说您回来了。” “您好像是叫叶莉扎薇塔,对吗?”拉夫烈茨基不太有把握地说,说着走上了台阶。 “是的。” “我清清楚楚记得您;那时候您的面容就叫人一见难忘了;那时候我常给您带糖果来。” 莉莎脸红了,心想:他这人多怪啊!拉夫烈茨基在前厅里站下来,稍停了一会儿。莉莎走进客厅,从那里传来潘申说话和哈哈大笑的声音;他正把城里流传的什么流言蜚语讲给已经从花园回到客厅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格杰昂诺夫斯基听,而且为他自己所说的那些事情高声大笑。一听到拉夫烈茨基的名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不由得一惊,慌乱起来,脸色发白,走上前去迎接他。 “您好,您好,我亲爱的cousin①,”她用拖长的、几乎是感伤的声音激动地说,“看到您我多高兴啊!”—— ①法语,意思是:“表弟”。 “您好,我的好表姐,”拉夫烈茨基回答说,亲热地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上帝保佑,过得可好?” “请坐,请坐,我亲爱的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哎呀,我多高兴啊!请允许我首先介绍您认识我的女儿,莉莎……” “我已经向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作过自我介绍了,” 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 “麦歇潘申……谢尔盖-彼特罗维奇-格杰昂诺夫斯基……您请坐啊!我瞅着您,真的,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您身体怎么样啊?” “正像您看到的:发胖了。而您,表姐,——如果我的赞美不会给您带来什么不吉利的话,——这八年来您也没变瘦啊。” “想想看吧,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沉入梦幻般地低声说。“您这会儿是从哪儿来?您把……①留在哪里了……也就是说,我想要说,”她赶紧改口说,“我是想说,您要在我们这儿长期住下来吗?”—— ①她本想说:“您把妻子留在哪里了……”但立刻觉得不妥,赶紧改口去说别的。 “我才从柏林来,”拉夫烈茨基回答,“明天就去乡下,——大概,要长住下来。” “您当然是要住在拉夫里基了?” “不,不住在拉夫里基;不过离这儿二十五俄里,我有一个小村子;我就是要到那里去。” “就是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留给您的那个小村子吧?” “就是那个。” “得了吧,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在拉夫里基您有一幢那么漂亮的房子!” 拉夫烈茨基稍稍皱了皱眉。 “是的……不过那个小村子里有一套厢房;而我暂时什么也不需要。这个地方——现在对我来说最合适了。”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又窘得不知所措了,甚至挺直身子,摊开了双手。潘申赶快来给她帮忙,和拉夫烈茨基交谈起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心情平静下来,身子靠到安乐椅背上,只是偶尔插一两句话;不过同时却那样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客人,那样意味深长地唉声叹气,那样忧郁地频频摇头,以致客人终于忍不住了,相当生硬地问她:她是不是不舒服? “谢天谢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怎么啦?” “没什么,我好像觉得,您不大舒服。”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装出一副神情庄重又有点儿受了委屈的样子。“既然如此,”她想,“对我来说,反正一样;看来,我的爷,你倒满不在乎呢;换了别人,准会痛苦不堪,你倒长胖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暗自思忖时,可用不着讲什么礼貌;说出声来,却比较文雅了。 拉夫烈茨基当真不像一个遭受命运捉弄的牺牲者。他那典型的俄罗斯人的脸,面颊红通通的,白皙的前额宽阔饱满,鼻子稍有点儿粗大,嘴唇阔而端正,让人感到像草原上的人那样健康、强壮,有永远不会衰竭的力气。他身材长得很好,一头浅色的头发像青年人那样卷曲着,只是在他那双稍有点儿呆板而且向外突出的淡蓝色眼睛里,可以看出不知是沉思、还是疲倦的神情,而且他说话的声音也让人觉得过于平静了。 当时潘申继续没话找话,不让谈话中断。他把话题转到了制糖业可以带来的好处上,不久前他刚看过两本关于这个问题的法文小册子,于是不慌不忙、谦逊地叙述小册子里的内容,可是连一个字也没提起那两本小册子。 “啊,这不是费佳吗!”突然隔壁房间里半开着的门后面传来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声音。“是费佳,一点儿也不错!”说着,老太婆急忙走进客厅。拉夫烈茨基还没来得及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已经一把抱住了他。“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哪,”她说,说着站得离他的脸稍远一些。“嗳!你多可爱呀,老了,可模样儿一点儿也没变丑,真的。唉,你干吗亲我的手啊,——你就亲亲我吧,要是我这皱巴巴的脸不让你觉得讨厌的话。你恐怕没问起我吧:没有问过,姑妈还活着吗?不是吗,你生下来还是我给接生的呢,真是个淘气鬼呀!唉,这反正一样;你哪会想起我来呀!可是你回来了,真是个好孩子。怎么,我亲爱的,”接着她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你招待他吃点儿什么了吗?” “我什么也不要吃,”拉夫烈茨基连忙说。 “嗯,至少也得喝杯茶吧,我的爷。我的天哪!一个人不知是从哪里回来了,可连杯茶都不给他喝。莉莎,你去张罗一下,可要快点儿。我记得,小时候他嘴馋得很呢,就是现在,想必也还爱吃东西吧。” “您好,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潘申从侧面走近心情兴奋的老太婆,深深鞠了个躬。 “请您原谅我,我的先生,”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因为高兴,没看见您。你长得像你亲爱的母亲了,”她又转身对拉夫烈茨基接着说,“只不过你的鼻子像父亲,还是像父亲的。哦——你来我们这儿,要待很久吗?” “我明天就走,表姑。” “去哪儿?” “回家去,去瓦西利耶夫村。” “明天?” “明天。” “好吧,既然说明天,那就明天吧。上帝保佑,——你自己最清楚。只不过别忘了,可要来告别啊。”老太婆抚爱地拍拍他的面颊。“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倒不是说我打算死;——不,我大概还能活十年:我们佩斯托夫家的人,全都长寿;你已经过世的祖父①有时就说,我们都壮实得很;唉,可是天晓得你还会在国外流浪多久。啊,可你真是好样的,好样的;看样子,你大概仍然能一只手就提起十普特②来吧?你已经过世的父亲,对不起,虽说是个那么荒唐的人,可是给你请了个瑞士人做教师,却是作对了;你跟他斗拳的事,还记得吗;这是叫体操吧,是吗?可是,我干吗这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啊;只不过碍盘(潘)申先生(她从来也没好好地叫过他潘申)的事,让他不能大发议论。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喝茶吧;走,咱们到凉台上去喝;我们这儿的鲜奶油好极了,——可不像你们伦敦和巴黎的那种玩意儿。咱们走吧,走吧,而你呢,费久沙,把手伸给我。噢!你的胳膊多粗啊!有你扶着,就不用怕跌倒了。”—— ①指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父亲。 ②一普特等于一六-三八公斤。 大家都站起来,往凉台上去了,只除了格杰昂诺夫斯基,他悄悄地离开了。当拉夫烈茨基和家里的女主人、潘申,以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谈话的时候,他一直坐在角落里,注意地眨巴着眼,怀着孩子式的好奇心、噘着嘴唇听着:现在他急于到全城去散布关于新来的客人的流言蜚语。 就在那天晚上十一点钟,卡利京家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在楼下客厅门口,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与莉莎告别的时候,趁机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您知道,是谁吸引我来这儿的;您明白,我为什么老是来你们家;既然一切都如此明显,还用得着再说什么吗。”莉莎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微笑,而是稍稍扬起眉毛,脸红了,望着地下,不过没有把自己的手缩回来;而楼上,在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屋里,在已经褪色的古老神像前挂着的油灯灯光底下,拉夫烈茨基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用双手托着自己的脸,老太婆站在他面前,有时默默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与女主人告辞以后,他在老太婆这里待了一个多钟头;他几乎什么话也没对自己这位好心肠的老表姑说,她也没有详细地问长问短……而且有什么好说,有什么好问的呢?就是不说,她也什么全都明白,就是不问,对他心里的一切痛苦,她也是满怀同情的—— [book_title]第08节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拉夫烈茨基(我得请求读者允许我暂时中断我们故事的线索)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拉夫烈茨基家族的始祖是从普鲁士迁到瞎眼瓦西利①统治的公国来的,在别热茨河上游得到了赐予他的二百切特韦尔季②封地。他的后裔中有许多人曾在各种不同部门挂名任职,在一些边远的军政长官管辖区王公显贵手下当过差,但是他们当中连一个也没爬到高于御前侍膳大臣的职位,而且也没能获得数量可观的财产。拉夫烈茨基家族中最富有和最显赫的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的嫡亲曾祖父安德烈,一个残忍、粗鲁、聪明而狡猾的人。至今还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说是他独断专行,性情暴躁,挥霍无度,而又永无餍足。他又高又胖,脸色黝黑,没留胡子,说话发音不清楚③,看上去好像总是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但是他说话声音越轻,他周围的人就越发吓得发抖。他给自己挑选的妻子也和他刚好相配。她是个茨冈人,金鱼眼,鹰钩鼻子,一张圆圆的黄脸,不准确—— ①瞎眼瓦西利,即瓦西利-瓦西利耶维奇二世(一四一五-一四六二),自一四二五年为莫斯科公国大公。一四四六年在封建割据战争中受伤,失明,所以人称瞎眼瓦西利。 ②切特韦尔季,俄罗斯土地面积单位;一切特韦尔季等于一-五俄亩,一俄亩等于一-○九公顷。 ③原文是:“N”或“O”这两个字母发音。 脾气暴躁,又爱记仇,无论什么事,都从不向丈夫让步,弄得他几乎都要央求她,她没有他活得久,不过跟他吵闹了一辈子。安德烈的儿子彼得,费奥多尔的祖父,不像自己的父亲:这是个普普通通的、草原上的地主老爷,相当任性,爱空谈,慢性子,粗鲁,但是并不凶恶,好客,也是个养狗的猎人。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两千名最好的农奴的时候,他才三十多岁,可是不久他就放纵了他们,卖掉了自己的部分庄园,把仆人们也都惯坏了。一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小人物,如同蟑螂一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这宽敞、暖和、却不注意整洁的宅邸里;所有这些人,来到这里,碰上什么就吃什么,不过总能饱餐一顿,有酒就喝得醺醺大醉,而且能带走的,全都带走,同时对亲切待客的主人赞不绝口,称颂备至;主人情绪不佳的时候,也会嘲讽地“吹捧”自己的客人,管他们叫寄生虫和骗子,可是没有他们,他又会感到寂寞。彼得-安德烈伊奇的妻子是个性情温和柔顺的女人;这是父亲给他挑选、命令他从邻家娶回来的;她的名字叫安娜-帕夫洛芙娜。她对一切都从不过问,殷勤地接待客人,自己也乐意出去做客,尽管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要她搽粉,那简直是要她的命。老年的时候,她常说:给你头上包一块呢子头巾,全部头发都朝上梳,抹上油,撒上粉,再给插上几根钢针——以后洗也洗不干净,可出去做客,不扑粉又不行,——人家会见怪的,——真是活受罪!她喜欢乘马车兜风,乐意从早到晚玩牌,每当丈夫走近牌桌的时候,她总是用一只手遮住记在她名下的、赢得的那一点儿钱:而她的嫁妆,她所有的钱,却都交给他,由他全权支配。她和他生了两个孩子:儿子伊万,也就是费奥多尔的父亲,还有女儿格拉菲拉。伊万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一个富有的老姨妈、未出阁的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家受的教育,因为她指定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没有这个条件,父亲是不会让他去的);她让他穿得像个洋娃娃,给他请来了各式各样的教师,让一个家庭教师负责照料他,这是一个法国人,以前作过天主教的神甫,让-雅克-卢梭①的信徒,叫m-rCourtindeVaucelles②,是个狡猾、乖巧、善于钻营的家伙,——正如她所说的,是侨民中的finefleur③,——结果她在差不多就要满七十岁的时候嫁给了这个“精华”;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转移到了他的名下。此后不久,她浓施脂粉,洒了许多àlaRichelieu④龙涎香香水,身边黑奴成群,几条细腿的小狗和几只尖声叫喊的鹦鹉不离左右,手里拿着伯第多⑤精制的珐琅鼻烟壶,就这样在一张路易十五⑥时代的、蒙着缎面的弯背小沙发上寿终正寝了,她死的时候,丈夫已经遗弃了她:善于曲意逢迎的库尔丁先生宁可带着她的钱财溜回了巴黎—— ①卢梭(一七一二-一七七八),法国思想家,启蒙教育家。 ②法语,意思是:“库尔丁-德-福赛先生”。 ③法语,意思是:“精华”。 ④法语,意思是:“黎赛留的”。黎赛留(一五八五-一六四二),法国国务活动家,君主专制政体的主要代表。 ⑤伯第多(一六○七-一六九一),瑞士瓷彩画家。 ⑥路易十五(一七一五-一七七四),法国皇帝。 当这个出乎意外的打击——我说的是公爵小姐结婚,而不是她的去世——突然降临到伊万头上的时候,他不过刚过十九岁;他不愿留在姨妈家里,在那里,他已经从一个富有的继承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寄人篱下的人;在彼得堡,他在其中长大成人的那个上流社会对他关上了大门;从低级官阶开始去任公职,不但困难,而且官场中黑暗得很,对此他感到厌恶(这一切都发生在沙皇亚历山大①在位的初期);不得已他只好回到乡下,回到父亲那里。他故乡的家园看上去显得又脏又穷,糟糕透了;草原生活偏僻荒凉,屋里到处是烟炱,这一切随时随地都让他感到委屈;寂寞在折磨着他;因此,除了母亲,家里的人对他也都并不友好。父亲不喜欢他在京城里养成的那些习惯,不喜欢他的燕尾服和衬衫上的高硬领子,不喜欢他的书和长笛,也不喜欢他的整洁,对这种整洁不无道理地感到厌恶;父亲不时抱怨和责怪儿子。“这儿无论什么他都不中意,”他常说,“坐在饭桌边百般挑剔,不想吃;人们身上的气味、屋里气闷,他都受不了,醉汉的样子让他觉得难受,不许人当着他的面打架,叫他去做事,他不愿意:看,身体虚弱无力;呸,你呀,娇生惯养的东西!这全都是因为,满脑子里都是法(伏)尔泰②。”老头子特别瞧不起伏尔泰,还有那个“暴徒”狄德罗③,尽管他们的著作他连一行也没看过:看书不是他的事。彼得-安德烈伊奇没有说错:的确,他儿子头脑里装满了狄德罗和伏尔泰,而且不仅仅是他们两个——还有卢梭,还有雷纳尔④,还有格勒维齐⑤,还有许多像他们那样的著作家,也都塞满了他的脑子,——不过也仅仅是装在脑子里而已—— ①沙皇亚历山大(一七七七-一八二五)于一八○一年即位。 ②伏尔泰(一六九四-一七七八),法国著名作家,启蒙运动者。 ③狄德罗(一七一三-一七八四),法国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作家,法国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的思想家。 ④雷纳尔(一七一三-一七九六),法国历史学家,哲学家。 ⑤格勒维齐(一七一五-一七七一),法国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法国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的思想家。 伊万-彼特罗维奇从前的老师,那个当过天主教神甫、学识渊博的人,只满足于把十八世纪的那些深奥道理一股脑儿灌输给自己的学生,学生呢,也正是这样全盘接受了下来;那些深奥的道理装进了他的脑子,但是没有和他的血液融为一体,没有深入他的心灵,没有形成坚定不移的信念……再说,难道能要求五十年前的青年小伙子有坚强的信念吗,既然现在连我们都还没有成熟到有坚强信念的程度?伊万-彼特罗维奇也让父亲家里的客人们感到不自在;他厌恶他们,他们怕他,而那个比他大十二岁的姐姐格拉菲拉,他跟她也完全合不来。这个格拉菲拉是个怪人:长得难看,驼背,干瘦,一双神情严峻的眼睁得老大,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她的相貌、声音、生硬而匆忙的动作,都像她的祖母,安德烈的妻子,那个茨冈女人。她固执,爱发号施令,至于出嫁,却连听都不要听。伊万-彼特罗维奇的归来不合她的心意;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让他住在自己家里的时候,格拉菲拉曾经指望,至少能得到父亲的一半财产:在吝啬贪财这一点上,她也很像祖母。除此而外,格拉菲拉还嫉妒弟弟;他那么有学问,法语说得那么流利,一口巴黎口音,她却只能勉强说一声“崩儒尔”①和“科曼-武-波尔泰-武②?”不错,她的父母都根本不会说法语,但她并不因此而觉得好过些。伊万-彼特罗维奇不知到哪儿去才能排解愁闷;他在乡村里住了差不多一年光景,却觉得,这一年好像比十年还要长久。只有和母亲在一起,他才能抒发自己心中的感情,常常一连几个钟头坐在她那低矮的房间里,一边在听这个善良的女人内容简单的闲谈,一边在吃果酱。碰巧安娜-帕夫洛芙娜的使女中有个长得俊俏的姑娘,有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睛,清秀的脸庞,名叫玛兰尼娅,聪明而又端庄。伊万-彼特罗维奇一眼就看中了她,而且爱上了她:他爱她走路时胆怯的姿态,羞答答的回答,轻轻的说话声,温柔的微笑;他觉得她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可爱了。她也像只有俄罗斯姑娘才能做到的那样,以自己整个心灵的全部力量依恋着伊万-彼特罗维奇,——并且委身于他了。在乡村中的地主家里,任何秘密都不可能长久保持下去: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年轻的主人和玛兰尼娅的关系;最后,关于这种关系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彼得-安德烈伊奇本人的耳朵里。在别的时候,对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他大概不会在意;但是他早就在生儿子的气,所以很高兴有机会来羞辱一下这个彼得堡的自作聪明的人和花花公子。于是大吵一场,高声叫喊,闹翻了天:把玛兰尼娅关进了贮藏室;叫伊万-彼特罗维奇去见父亲。安娜-帕夫洛芙娜听到吵闹声也跑来了。她试图制止丈夫,但是彼得-安德烈伊奇已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他像只老鹰样扑向儿子,责备他不道德,不信神,虚伪;顺带着把自己对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的满腹怨恨也都发泄到了儿子身上,用侮辱性的言词把他大骂了一顿。起初伊万-彼特罗维奇默不作声,尽量克制着,但是当父亲想以一种侮辱性的惩罚来威胁他的时候,他忍不住了。“暴徒狄德罗又登场了,”他想,“那么我就索性把他的话付诸实现好了,你们等着瞧吧;我要让你们大家都大吃一惊。”伊万-彼特罗维奇尽管全身都在颤抖,却立刻用毫不激动的平静声音向父亲宣布,他用不着责备他不道德;说是,他虽然不想为自己的过错辩解,却愿意改正错误,而且更乐意摆脱一切偏见,确切地说——就是情愿跟玛兰尼娅结婚。伊万-彼特罗维奇说完这些话,无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使彼得-安德烈伊奇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立刻镇静下来,穿着平时穿的松鼠皮的皮袄,赤脚穿着拖鞋,就这样攥起拳头朝伊万-彼特罗维奇猛扑过去,儿子好像故意气人似的,那天刚好梳了个àlaTitus③,穿了一件崭新的英国式蓝色燕尾服、一双带缨子的长筒靴和一条时髦的驼鹿皮紧身裤子。安娜-帕夫洛芙娜拼命尖叫起来,双手捂住了脸,她的儿子却穿过整座房子跑了出去,跑进院子,冲进菜园、花园,穿过花园飞也似地跑到大路上,头也不回地一直狂奔不止,直到终于不再听到身后父亲追赶的沉重的脚步声和他提高嗓门、断断续续的呼喊……“站住,骗子!”他狂喊,“站住!我诅咒你!”伊万-彼特罗维奇躲到邻村一个独院的小地主家里,彼得-安德烈伊奇累得筋疲力尽、浑身大汗,回到家里,刚喘过一口气来,立刻宣称,他收回对儿子的祝福,剥夺儿子的财产继承权,吩咐把儿子所有荒谬的邪书统统付之一炬,把婢女玛兰尼娅撵到一个很远的村子里去。有些好心人找到了伊万-彼特罗维奇,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受尽羞辱,气得发狂,发誓要对父亲进行报复,就在那天夜里,他暗中守候着送走玛兰尼娅的那辆农民的大车,强行夺走了大车,带着她驱车驶往最近的一座城市,在那儿的教堂里和她结了婚。钱是一个邻居,经常喝得烂醉、心肠却极好的退伍海军军人供给他的,这个人非常乐于赞助一切他所谓的高尚事情。第二天,伊万-彼特罗维奇给彼得-安德烈伊奇写了一封刻薄、冷淡、然而彬彬有礼的信,自己却动身到他表哥德米特里-佩斯托夫及其妹妹、读者已经熟悉的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居住的那个村子里去了。他把一切都对他们说了,声称,他想到彼得堡去找个差事,恳求他们至少暂时收留他的妻子。说到“妻子”的时候,他痛哭了一场,尽管他在京城受过教育,接受了那里的哲学思想,却卑躬屈节,像一个可怜的、典型的俄罗斯人那样,向自己的亲戚磕了个头,前额甚至碰到了地板上。佩斯托夫兄妹都是富有怜悯心、心地善良的人,很乐意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在他们家住了三个星期的样子,心里暗暗等着父亲的回信;可是回信始终没来,——而且也不可能来。彼得-安德烈伊奇知道儿子结婚以后,就病倒在床上了,而且禁止别人在自己面前提起伊万-彼特罗维奇的名字;只有母亲,背着丈夫,向教区的监督司祭借了五百卢布,给儿子捎了去,还给他妻子捎去了一个小圣像;她不敢写信,不过吩咐派去的那个一昼夜能走六十俄里的、干瘦的庄稼汉对伊万-彼特罗维奇说,叫他不要过于伤心,说是,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父亲也会消气;还说,本来她也愿意有一个更称心的儿媳,可是看来上帝要作这样的安排,她呢,现在给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带去自己作母亲的祝福。那个干瘦的庄稼汉得到了一卢布赏钱,请求允许他见见新的女主人,而他还是她的干亲家呢,他吻了吻她的手,于是跑回家去—— ①法语“日安”的译音。 ②法语“您好?”的译音。 ③法语,意思是:“第杜发式”;这是当时法国的一种流行发式。第杜(四一-八一),古罗马皇帝。 伊万-彼特罗维奇却心情轻松地动身到彼得堡去了。吉凶未卜的前途在等待着他,也许贫穷正在威胁着他,然而他摆脱了让他厌恶的乡村生活,而主要的是——他没给自己的导师们丢脸,当真“身体力行”,以事买证明,卢梭、狄德罗的言论和laDéclarationdesdroitsdel’homme①是正确的。他心里充满一种履行了天职的、得意洋洋的感情,一种自豪的感情;而要与妻子分离并不让他感到十分可怕;倒不如说,必须经常和妻子厮守在一起,反而会让他感到不安。那件事已经做完;需要着手做别的事情了。在彼得堡,出乎他的意料,他竟交了好运: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当时麦歇库尔丁已经遗弃了她,可是她还没死,——为了设法在外甥面前改正自己的错误,把他介绍给了她所有的朋友,而且送给他五千卢布,——这几乎是她最后的一笔钱了,——还送给了他一块列皮科夫型的表,表壳上,在由一群爱神像组成的花纹当中刻着他姓氏头一个字母的花字。过了不到三个月,他就获得了俄罗斯驻伦敦外交使团里的一个职位,并搭乘第一艘启航的英国帆船(那时候还根本没有轮船)出海去了。几个月以后,他接到了佩斯托夫寄来的一封信。好心肠的地主祝贺伊万-彼特罗维奇生了个儿子,孩子是一八○七年八月二十日在波克罗夫斯克村出生的,为了纪念受苦受难的圣徒费奥多尔-斯特拉季拉特,给他取名为费奥多尔。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由于身体十分虚弱,只附笔写了几行字;但就是这寥寥几行字也使伊万-彼特罗维奇吃了一惊:他不知道,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已经教会了他的妻子读书写字。不过伊万-彼特罗维奇在做父亲的甜蜜的激动心情中并没陶醉多久:他正在向当时著名的福琳或拉伊斯②们(古典名字在当时还很流行)当中的一位大献殷勤;蒂尔西特和约③刚刚签订,大家都急于享乐,一切都仿佛卷进某种疯狂的旋涡中,飞速旋转;一位活泼的美人儿的黑眼睛也迷住了他,使他飘飘然了。他的钱已经很少;可是他玩牌运气却不错,他结交了一批朋友,参加一切可以参加的娱乐活动,总而言之,他的生活一帆风顺—— ①法语,意思是:“人权宣言”。 ②福琳和拉伊斯都是古雅典有名的歌妓。 ③一八○七年六月二十五日(新历七月五日)法国与俄国、法国与普鲁士在蒂尔西特缔结了和平条约—— [book_title]第09节 老拉夫烈茨基很久都不能宽恕他儿子结婚的事;如果过了半年以后,伊万-彼特罗维奇回来向他低头认罪,跪倒在他的脚下,他大概会先狠狠地骂他一顿,拿手杖打他几下,吓唬吓唬他,然后饶恕了他;可是伊万-彼特罗维奇住在国外,而且看来满不在乎。“住嘴!不许说!”每次妻子刚一开口,试图劝说他宽恕儿子,彼得-安德烈伊奇都对她重申,“他,这个小崽子,我没诅咒他,他还得一辈子为我向上帝祈祷呢;要是先父在世,准会亲手宰了他,宰了这个下流东西,而且算是做对了。”听到这种可怕的话,安娜-帕夫洛芙娜只是偷偷地画十字。至于说到伊万-彼特罗维奇的妻子,起初,关于她的情况,彼得-安德烈伊奇连听都不想听,佩斯托夫写信来提到他的儿媳,他甚至吩咐给佩斯托夫回信说,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儿媳,说是法律禁止收留逃跑的女奴,关于这一点,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提醒他;可是后来得知生了孙子,他心软了,吩咐暗地里去打听产妇的健康状况,还给她捎了不多的一点儿钱去,不过也装作似乎不是他给她的。费佳还不满一周岁,安娜-帕夫洛芙娜就得了不治之症。她临终前几天,已经不能起床了,暗淡无光的眼睛里含着胆怯的泪水,当着忏悔神甫的面,对丈夫声称,她想见见儿媳,与她告别,想要为孙子祝福。心情悲痛的老人安慰了她,立刻派他自己乘坐的那辆轻便马车去接儿媳,而且第一次称呼她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她带着儿子跟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一道坐车来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一个人来,不愿让她受人欺侮。吓得半死的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了彼得-安德烈伊奇的书房。保姆抱着费佳跟在她的后面。彼得-安德烈伊奇一声不响地朝她望了一眼;她走到他的一只手前;她那发抖的嘴唇勉强撮起来,不出声地吻了吻他的手。 “好啦,新冒出来的少奶奶,”他终于犹豫地说,“你好; 咱们到太太那儿去吧。” 他站起来,俯身去看费佳;孩子微微一笑,向他伸出两只苍白的小手。老人的心彻底软了。 “唉!”他低声说,“没人疼的孩子!你为你爸爸求情了; 我可不会丢下你不管呐,孩子。” 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一进安娜-帕夫洛芙娜的卧房,立刻就在门边跪下了。安娜-帕夫洛芙娜招手叫她到床边来,拥抱了她,给她的儿子祝福;随后,转过被重病折磨得十分憔悴的脸,对着自己的丈夫,想要说话…… “我知道,知道你想求我什么,”彼得-安德烈伊奇低声说,“你别难过了:她会留在我们这儿,为了她,我也会饶恕万尼卡①的。”—— ①即伊万。 安娜-帕夫洛芙娜吃力地抓住丈夫的一只手,把嘴唇贴到这只手上。就在那天晚上,她去世了。 彼得-安德烈伊奇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通知儿子,为了他母亲的临终遗愿,为了费奥多尔这个小家伙,他恢复自己对他的祝福,把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留在自己家里了。他拨给她底层和二楼之间的两间阁楼,把她介绍给自己最尊贵的客人们,独眼旅长斯库利欣夫妇;派了两个使女和一个小厮供她使唤。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跟她告辞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憎恨格拉菲拉,一天当中就跟她吵了三次。 起初,可怜的儿媳感到痛苦,而且尴尬;不过后来她对什么都忍受惯了,和公公也相处得熟了。他也已经习惯有这么一个儿媳,甚至喜欢她了,虽说他几乎从不和她说话,即使在他对她表示最慈祥的父爱时,也会流露出不由自主的蔑视。最让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受委屈的是她的大姑子。格拉菲拉还在母亲活着的时候,就渐渐把全家的大权都揽在自己手里了:从她父亲算起,大家都得听她的;没有她的许可,连一块糖也没法拿到;她宁愿死,也不愿与另一个主妇分享当家的权力,——而且是个什么样的主妇啊!弟弟的婚事激怒了她,她比彼得-安德烈伊奇还要生气:所以她要教训教训这个平步青云、一下子变成了贵族的女人,于是从一开始,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就成了她的奴隶。而她,这个对人惟命是从、经常感到惶恐不安、担惊受怕、身体虚弱的女人,怎么斗得过专横任性、目空一切的格拉菲拉呢?没有一天格拉菲拉不提醒她记住她以前的地位,没有一天不称赞她并没有忘其所以。不管这些提醒和称赞是多么让人难堪,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都会心甘情愿地忍受着……可是从她这儿夺走了费佳:这可让她悲痛欲绝了。借口说她不会教育儿子,几乎不准她接近他;格拉菲拉担负起了教育他的责任;孩子完全落入了她的掌握之中。由于悲伤,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开始在她写的一封封信里恳求伊万-彼特罗维奇,叫他快点儿回来;彼得-安德烈伊奇也想见到自己的儿子;可是伊万-彼特罗维奇却仅限于回信敷衍敷衍,为了妻子,为了寄给他的钱,感谢父亲,答应很快就回来,——可就是老不回来。一八一二年①终于把他从国外召唤回来了。六年分别之后,父子初次见面,互相拥抱,甚至一句话也没提起以前的争执;当时顾不得那些:全俄罗斯都在奋起抗敌,父子俩都感到,俄罗斯的血液在他们的血管里奔腾。彼得-安德烈伊奇自己出钱为整整一团民兵购置了军服。可是战争结束了,危险过去了;伊万-彼特罗维奇又感到无聊了,又给吸引到远方,到他住惯了的、感到如鱼得水的那个世界去了。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没能留住他;对他来说,她太无足轻重了。就连她的希望也没能实现:她丈夫也认为,委托格拉菲拉来教育费佳,要合适得多。伊万-彼特罗维奇可怜的妻子经受不住这个打击,经受不住第二次别离:她毫无怨言地,在几天之内就与世长辞了。在自己的一生中,她对什么都不会反抗,对疾病也没有进行斗争。她已经不能说话,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她的面容,但是她的脸上仍然流露出默默忍受、困惑不解和一贯温和恭顺的神情;她也带着同样默默无言的顺从神情望着格拉菲拉,而且像安娜-帕夫洛芙娜在弥留时吻了吻彼得-安德烈伊奇的手一样,把自己的嘴唇贴在格拉菲拉的手上,把自己的独生子托付给她——格拉菲拉了。一个温顺善良的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在尘世上的一生,天知道她是为什么被从故土上夺走,却立刻像一棵给连根拔起、任凭烈日曝晒的小树,又被抛弃了;这个生命枯萎了,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谁也不为她感到悲哀。对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的死感到惋惜的是她的两个使女,还有彼得-安德烈伊奇。老人感到需要有这样一个默默无言的人。“永别了,我温顺的儿媳妇!”在教堂里,他最后一次向她行礼的时候,喃喃地说。他泪流满面,往她的坟上丢了一把土—— ①这一年拿破仑率军入侵俄罗斯。 他自己也没比她多活多久,只多活了不到五年。他带着格拉菲拉和小孙子搬到了莫斯科居住,一八一九年冬在莫斯科安详地离开人世,临终留下遗言,叫把他葬在安娜-帕夫洛芙娜和“玛拉莎”①身边。当时伊万-彼特罗维奇正在巴黎享乐;一八一五年以后不久他就退职了。得知父亲的死讯之后,他决定回俄罗斯去。需要考虑处理财产,还有费佳的事,据格拉菲拉来信说,他已经十二岁了,到了该认真关心他的教育的时候了—— ①玛兰尼娅的爱称—— [book_title]第10节 伊万-彼特罗维奇回到俄国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崇拜英国的人。他头发剪得很短,衬衫的高领浆得硬邦邦的,穿着多领片的灰黄色常礼服,衣襟很长,一脸不满意的神情,待人的态度有点儿生硬,同时又有点儿冷淡,说话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会突然哈哈大笑,脸上却毫无表情,从不微笑,谈话仅限于政治和政治经济方面的话题,特别爱吃带血的炸牛里脊肉,特别爱喝波尔图的葡萄酒——他身上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有一种大不列颠的气派;他全身都好像充满了大不列颠的精神。然而,这真是怪事!伊万-彼特罗维奇变成了英国的崇拜者以后,同时却又成了一个爱国主义者,至少他自己说他是个爱国主义者,虽说他对俄国了解得很少,没有养成一样俄国习惯,说俄语说得很怪:平常谈话的时候,他说话总是慢吞吞的,无精打采,老是夹杂着许多法语词汇;但是谈话稍一涉及重要事情,伊万-彼特罗维奇的嘴里就会出现这样一些词句:“要让自我努力作新的尝试”,“这不符合实际情况”,等等。伊万-彼特罗维奇带回了一些有关国家体制和改革措施的手抄计划草案;他对所看到的一切都十分不满,——缺少秩序特别惹他生气。与姐姐会面时,劈头几句话就向她宣称,他要实行根本改革,今后一切都将按照新的秩序运行。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对伊万-彼特罗维奇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咬紧了牙,心想:“那我到哪里去呢?”不过和弟弟、侄子回到乡下以后,她很快就放心了。家里的确发生了某些变化:食客和寄生虫们立刻被赶了出去;被驱逐的人中有两个老太婆,一个是瞎子,另一个是瘫子,还有一个年老体衰、奥恰科夫战争①时期的少校,由于他当真食量惊人,所以只给他吃黑面包和兵豆。同时还下了一道命令,不再接待以前的客人:取代他们这些人的是一个颇有见识的邻居,一个淡黄头发、害淋巴结核的男爵,他受过很好的教育,然而也是个十分愚蠢的人。家里出现了从莫斯科运来的家具;购置了痰盂,小钟,洗脸用的小台子;早餐换了花样;外国酒排挤了伏特加和果子露酒;给仆人们缝制了镶金银边的新仆役制服;家族的徽章上加上了这样的题辞:“inrectovirtus……”②实际上格拉菲拉的权力丝毫也没有减少:一切支付、采购仍然由她作主;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个阿尔萨斯的侍仆曾试图和她较量一下,——结果丢掉了自己的位置,尽管有老爷保护他。至于家中的事务,农庄的管理(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对这些事情都很熟悉),尽管伊万-彼特罗维奇不止一次表示过这样的意图:要给这里的混乱状态注入新的活力,——可一切仍然是老样子,只不过某些地方租金增加了,劳役也加重了,而且不准农民直接去找伊万-彼特罗维奇:这个爱国主义者原来很瞧不起自己的同胞。伊万-彼特罗维奇的那套方法只是对费佳才在全力推行:对他的教育当真进行了“根本改革”:唯有父亲独自一人负责教育他—— ①奥恰科夫——地名。为争夺奥恰科夫,一七八七-一七九一,俄罗斯黑海舰队曾与土耳其舰队在此激战。 ②拉丁文,意思是:“守法即美德”—— [book_title]第11节 伊万-彼特罗维奇从国外回来以前,正如已经说过的,费佳处于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管教之下。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满八岁;他不是每天都能见到母亲,却极其热烈地爱着她:对母亲的记忆,她那温柔、苍白的脸,她那忧郁的目光和胆怯的爱抚,都永远铭刻在他的心里;但是他模模糊糊理解她在家中的地位;他感觉到,在他和她之间有一道她不敢、也不可能摧毁的障碍。他对父亲认生,伊万-彼特罗维奇也从未爱抚过他;祖父偶尔抚摩一下他的小脑袋,也让他吻自己的手,可是管他叫怪物,认为他是个小傻瓜。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死后,姑妈就把他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了。费佳怕她,怕她那双亮闪闪的、锐利的眼睛,怕她那刺耳的声音;在她面前他不敢强嘴;有时,他在坐着的椅子上刚动了动,她就已经狠狠地压低嗓音说:“上哪儿去?乖乖地坐着。”每逢星期天,作过日祷以后,允许他玩耍,也就是给他一本厚书,一本神秘的书,一个叫马克西莫维奇-阿姆博季克①的人的作品,书名叫:《象征与标志》。这本书里有一千幅左右莫名其妙的图画,附有用五种文字写的同样莫名其妙的说明。丰满、裸体的丘比特②是这些图画中的重要角色。其中有一幅画,标题是:《番红花与彩虹》,相关的说明是:“这作用更大”;另一幅画着“嘴里衔着一朵紫罗兰花、正在飞翔的一只鹭鸶”,正对着它的标题是:《它们你全都知道》。“丘比特与一头正在舔小熊的大熊”,标题是:《渐渐地》。费佳仔细观看这些图画;画中极其细微的细节他都十分熟悉了;有几幅画——总是那几幅,使他陷入沉思,激发了他的想象力;他不知道有旁的娱乐。当到了该教他学语言和音乐的时候,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用很便宜的价钱请来一个老处女,一个生着一双兔子眼睛的瑞典女人,她马马虎虎能说几句法语和德语,勉强会弹钢琴,此外,腌黄瓜倒是腌得挺不错。费佳和这个女教师、姑妈以及一个叫瓦西利耶芙娜的老使女一起度过了整整四年。有时他拿着他那本《象征与标志》坐在角落里——坐着……坐着;低矮的屋里有一股天竺葵花香,点着一小支脂油蜡烛,烛光暗淡,一只蟋蟀单调地吱吱叫着,仿佛是感到寂寞,小挂钟在墙上匆匆忙忙滴答滴答地响着,一只老鼠不知在墙纸后面偷偷地抓着、咬着什么,三个老处女就像罗马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一样,默默地移动着织针,在昏暗的光线中,她们的手影一会儿在奔跑,一会儿在古怪地颤动,一些稀奇古怪和模模糊糊的想法也在孩子的头脑里翻腾着。谁也不会把费佳叫作有趣的孩子:他面色相当苍白,可是长得很胖,体形不匀称,动作笨拙,——用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话来说,是个真正的庄稼人;如果让他经常到户外去走走,他那苍白的面色也许很快就会消失了。尽管他时常偷懒,学习倒还不错;他从来不哭;然而有时却固执得可怕;他一固执起来,可就谁也制服不了他了。对他周围的人,费佳一个也不喜欢……从小就没有爱过的那颗心可真是不幸啊!—— ①涅-马-阿姆博季克(一七四四-一八一二),俄罗斯学者。 ②罗马神话中的爱神。 伊万-彼特罗维奇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于是他毫不浪费时间,立刻着手对他运用自己的那套方法。“我想要首先把他造就成一个人,unhomme①,”他对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说,“不仅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斯巴达人②。”为实现自己的意图,伊万-彼特罗维奇首先让儿子穿上了苏格兰式的服装;十二岁的孩子开始光着小腿,在那顶戴着挺合适的便帽上面插了一根公鸡羽毛;一个精通体操的瑞士人取代了那个瑞典女人;作为一种不值得男人学习的玩意儿,音乐课被永远取消了;遵照让-雅克-卢梭的建议,自然科学、国际法、数学、细木工手艺,还有为了保持骑士感情所必需的纹章学,——这些才是一个未来的“人”必须学习的东西;清晨四点钟就把他叫醒,立刻给他用冷水冲洗,随后让他抓着拴在一根高高的木杆上的绳子,围绕着木杆奔跑;他一天一餐吃一道菜,骑一次马,射一次箭;以父亲为榜样,经常锻炼坚强的意志,每天晚上都要在一本特备的本子上写一天的总结和自己的感想;伊万-彼特罗维奇则经常用法语给他写一些教训他的话,在这些训诫里管他叫monfils③,而且用vous④来称呼他。说俄语的时候费佳称父亲为“你”⑤,可是有父亲在场,他却不敢坐下。这套“方法”把孩子搞得莫名其妙,弄得他脑子里糊里糊涂,仿佛给他头上箍了一道铁箍;不过新的生活方式对他的健康却颇为有益:起初他害了一场热病,以后很快就恢复健康,成了一个强壮的小伙子。父亲感到自豪,并且用自己奇怪的语言称他为:自然之子,我的创作。费佳刚刚十六岁,伊万-彼特罗维奇就认为,及时给他灌输蔑视女性的思想,是自己的责任,——于是,这个年轻的斯巴达人,心里还感到羞怯,嘴上刚刚长出茸毛,正在身体强壮、精力旺盛的时候,却已经竭力要显示出对女性漠不关心、态度冷淡和粗暴了—— ①法语,意思是:“一个人”。 ②古希腊斯巴达城邦实行严格军事纪律,斯巴达人都特别勇敢善战,遵守纪律。 ③法语,意思是:“我的儿子”。 ④法语,意思是:“您”。 ⑤俄语中称“你”表示随便,亲切,称“您”有疏远、客气、尊重的意味。 然而,时光流逝,毫不停留。伊万-彼特罗维奇一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拉夫里基(他的主要世袭领地就叫这个名称),每年冬天却要独自一个人到莫斯科去,住在有饭厅的旅店里,经常去俱乐部,在人家的客厅里夸夸其谈,对自己的那些计划大加发挥,举止态度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英国的崇拜者、牢骚满腹和有雄才大略的人。但是一八二五年①来临,同时带来了许多不幸。伊万-彼特罗维奇的一些亲近的熟人和朋友都遭到严峻考验。伊万-彼特罗维奇急忙跑回乡下,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又过了一年,伊万-彼特罗维奇突然变得虚弱起来,浑身无力,精神颓丧;他的健康状况已经大不如前。这个自由思想家竟开始去教堂,开始作祷告了;这个已经西欧化了的人竟开始洗起蒸汽浴来,下午两点吃午饭,晚上九点睡觉,听着老管家絮絮叨叨的闲扯,进入梦乡;这个自诩有治国之才的人竟把自己的一切计划、所有往来信件,统统付之一炬,在省长大人面前吓得战战兢兢,对县警察局长极尽巴结逢迎之能事;生了个脓疮,或者端给他一盘冷汤的时候,这个意志坚强的人竟会抱怨诉苦,擦眼抹泪。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又掌握了家中的一切权力;管家、村长、普通农人又开始从后门门廊进进出出,去晋见这个“老泼妇”了,——仆人们给她取了这么一个绰号。伊万-彼特罗维奇身上发生的变化使他儿子感到惊讶;他已经十九岁,开始懂得思考,开始摆脱父亲强加给他的束缚。以前他就已经发觉父亲言行不一,发觉父亲那些空泛的自由主义理论与冷酷、卑劣的专横行为无法协调;可是他没料到会有如此剧烈的转变。一个根深蒂固的利己主义者突然原形毕露了。年轻的拉夫烈茨基拿定主意要到莫斯科去,准备上大学,——这时一个出乎意外的新的灾难突然落到了伊万-彼特罗维奇头上:他失明了,而且是在一天之间无可救药地瞎了双眼—— ①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党人”遭到沙皇残酷镇压,几乎所有进步知识分子和稍有改革思想的人都受到株连。 他不相信俄国医生的医术,开始奔走张罗,设法谋求获准出国。他遭到了拒绝。于是他带着儿子,在俄罗斯奔波了整整三年,找了一个又一个医生,不断地从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由于他意志薄弱,性情急躁,弄得医生、儿子和仆人都陷于无计可施的绝望之中。他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废物,一个爱哭而又任性的孩子,回到了拉夫里基。痛苦的日子开始了,所有人都受尽了他的折磨。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伊万-彼特罗维奇才会安静下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贪吃,从来也没有吃得这么多;所有其余时间,他既不让自己、也不让任何人安宁。他祈祷,抱怨命运,骂他自己,骂政治和他自己的那套方法,骂他曾经夸耀和吹嘘的一切,骂他从前曾经让儿子奉为圭臬的一切;他反复说,他什么也不相信,却又去祈祷起来;他忍受不住一刹那的孤独,要求家里的人不分昼夜经常坐在他的安乐椅旁,给他讲故事,不让他感到寂寞,却又不断高呼:“你们总是在说谎——真是胡说八道!”打断别人讲的故事。 特别受罪的是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他没有她根本不行——她总是完全满足病人一切刁钻古怪的愿望,不过有时她不敢立刻回答他,以免自己的声音会暴露出她极端气愤的心情。他就这样又勉强活了两年,五月初,把他抬到阳台上去晒太阳的时候,他死在了阳台上。“格拉莎,格拉莎!要肉汤,肉汤,你这个老傻……”他用已经僵硬的舌头含糊不清地说,没能说完最后一个词,就永远沉默了。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刚从管家手里夺过一碗肉汤,立刻就站住了,看了看弟弟的脸,慢慢地从肩到腰画了个十字,然后默默地走开了;正在那里的儿子也什么话都没说,倚在阳台的栏杆上,好久好久望着花园,花园里花香袭人,一片翠绿,在春天金色的阳光下闪闪烁烁。他已经二十三岁;这二十三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过得多么快,而且多么可怕!……生活已经展现在他的面前—— [book_title]第12节 安葬了父亲,把经管家务、监督管家和奴仆的重任托付给那个始终不变的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之后,年轻的拉夫烈茨基就动身到莫斯科去了,有一种模模糊糊、然而十分强烈的憧憬吸引他到那里去。他意识到自己受的教育不够,打算尽可能弥补过去丧失的东西。最近五年他看了许多书,而且看到过一些事情;许多想法在他头脑里酝酿成熟了;任何一位教授都会羡慕他的某些知识,然而同时有许多每一个中学生早就熟悉的东西,他却还一无所知。拉夫烈茨基意识到,他并不是无事可做;他心中暗暗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怪人。崇拜英国的父亲和自己的儿子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他那套毫无道理的教育带来了自己的后果。许多年来他在自己父亲面前惟命是从,一味容忍,当他终于看透了父亲的时候,木已成舟,一些习惯已经变得根深蒂固了。他不善于与人交往:一个已经二十三岁的人,羞怯的心里怀着不可抑制的、对爱情的渴望,却还不敢正视任何一个女人。像他那样一个头脑清楚、健全、但也有点儿迟钝的人,像他那样一个易于固执己见、爱好观察、性情疏懒的人,本该从小就投入生活的漩涡,可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却让他处于一种人为的孤独状态……现在这个仿佛有魔法的圈子已经打破了,性情孤僻的他却仍然蜷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继续停留在原地。在他这个年纪穿上大学生的制服是可笑的;但是他不怕嘲笑:他所受的斯巴达人的教育至少在这一点上是有用的——在他身上培育出了一种蔑视他人议论的精神,于是他毫不在乎地穿上了大学生的制服。他进了数理系。他身体强壮,面颊红润,脸上已经长满胡子,沉默寡言,给同学们留下一个奇怪的印象;他们没有料到,这个坐一辆宽大的农村双套雪橇准时前来上课、神情严肃、年富力强的男子,内心深处还几乎是一个孩子。他们觉得他好像是个古怪的书呆子,他们不需要他,也不讨好他,他总是躲着他们。他在大学度过的头两年里,只与一个大学生接近,他向那个大学生学习拉丁文。这个大学生姓米哈列维奇,是个很热情的人和诗人,真心诚意地喜欢拉夫烈茨基,而且完全是偶然地使他的命运发生了重要转折。 有一次,他在剧院(当时莫恰洛夫①正处于自己声誉的高峰,拉夫烈茨基从不错过他的每一次演出)看到二楼包厢里有一个姑娘,——虽然没有哪一个女人从他这个阴郁的人身边走过时,不曾使他的心颤栗,但是他的心还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厉害。那姑娘胳膊肘撑在包厢座位的扶手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她那肤色黝黑、招人喜爱的圆形脸庞上每一根线条都洋溢着敏感的青春活力;她的眼睛正从清秀的眉毛底下专注而温柔地观看着,在这双非常好看的眼睛里,在她那富有表情的双唇上飞速掠过的微笑中,在她的头、手和颈部的姿态中,都显示出她那种女性所特有的文雅和聪颖;她的装束也很优美。她身旁坐着一个约摸四十五岁、已经有了皱纹的黄脸女人,袒胸露背,戴一顶黑色直筒高女帽,很不自然、神情忧虑而又感到空虚的脸上露出笑容,让人看到她的牙齿已经掉了;而在包厢深处,可以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穿一件宽大的常礼服,脖子上系着领带,一双小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愚蠢的傲慢自大和某种谄媚多疑的神情,嘴上的小胡子和络腮胡子都染过了,宽大的前额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特色,双颊布满皱纹,根据一切迹象来看,是一个退伍的将军。拉夫烈茨基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使他感到震惊的姑娘;突然包厢的门敞开了,米哈列维奇走了进去。这个几乎是他在全莫斯科的唯一熟人的出现,而且是出现在惟一一个吸引了他注意力的姑娘那伙人中间,使拉夫烈茨基觉得,这似乎有特殊重要意义,而且奇怪。他继续望着那个包厢,发觉包厢里所有的人对待米哈列维奇,就好像对待老朋友一样。舞台上的演出再也引不起拉夫烈茨基的兴趣;尽管那天晚上莫恰洛夫“精神饱满”,却没能使他产生通常的印象。舞台上正演到一个令人非常感动的地方,拉夫烈茨基却情不自禁地望了望自己的那位美人儿:她全身俯向前边,双颊绯红;在他执拗的目光影响下,她那双正在注视着舞台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他,停留在他的身上……整整一夜他仿佛一直都看到这双眼睛。人工筑起的堤坝终于崩溃了: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脸上发烧,第二天就到米哈列维奇那里去了。他从米哈列维奇那里得知,那位美人儿叫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科罗宾娜;与她一起坐在包厢里的老头子和老太婆是她的父亲和母亲,米哈列维奇本人是一年前在P伯爵的莫斯科近郊庄园作“临时家庭教师”的时候和他们认识的。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这位热心人极力称赞。“这,你啊,我的老兄,”他用他那特有的热情洋溢、像唱歌似的声音赞叹地说,“这姑娘是个惊人的天才,名副其实的艺术家,而且极其善良。”他从拉夫烈茨基的详细询问中,发觉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于是自告奋勇,提议介绍他和她认识,还补充说,他在他们家就像自己人一样;还说,那位将军完全不是一个骄傲的人,母亲却要多蠢就有多蠢。拉夫烈茨基脸红了,含糊不清地不知喃喃说了些什么,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跟自己的胆怯斗争了整整五天;第六天,这个年轻的斯巴达人穿上了一件崭新的制服,把自己完全交给米哈列维奇摆布,米哈列维奇作为他们家的自己人,却只是梳了梳头发,——于是两人一起动身到科罗宾家去了—— ①帕-斯-莫恰洛夫(一八○○-一八四八),俄罗斯著名悲剧演员—— [book_title]第13节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的父亲,退役的少将帕韦尔-彼特罗维奇-科罗宾,一生都在彼得堡服役,年轻时舞艺超群,是个出名的跳舞能手,又是个精通业务的军人,由于家境贫寒,却只能在两三个不起眼的将军手下担任副官,和其中一个的女儿结了婚,拿到了大约两万五千卢布的嫁妆;对操练和检阅的所有深奥道理,他都研究得十分精辟透彻,兢兢业业,干苦差事干了二十年以后,终于获得将军军衔,担任了团长。这时他本该休息一下,从容不迫地巩固自己的地位,以谋求物质上的福利;他本来也打算这么做,可是做得不够谨慎:他发明了一种用公家的钱进行资金周转的新方法,——这方法倒是十分高明,然而他在不该吝啬的时候舍不得花钱:有人告发了他;结果闹出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情,闹出了一件丑闻来。将军好不容易才算摆脱了这件事情,然而他的前程已经断送了:人们劝他退休。他在彼得堡又闲待了两年光景,希望能碰上好运,弄到个待遇优厚的文官职位;可是这样的职位并没有找到他头上来;女儿从贵族女子中学毕业了,开支一天比一天增加……他不得已决定搬到莫斯科来,以节省开支,在老马厩街租了一幢矮小的房子,房顶上有一个老大的家族纹章,于是在莫斯科过起了退役将军的生活,一年花费两千七百五十卢布。莫斯科是个慷慨好客的城市,很乐意接待任何来客,对于将军们,那就更不用说了;帕韦尔-彼特罗维奇那胖大笨重、但仍未失去军人仪表的身影,很快就开始出现在莫斯科一些最好的客厅里。他那光秃秃的后脑勺,几绺染过的头发,还有黑得发亮的领带上那条油污的安娜勋章绶带,也开始为跳舞时感到无聊、面色苍白、阴郁地在牌桌周围转悠的那些青年人所熟悉了。在交际场合,帕韦尔-彼特罗维奇很会让别人重视自己;他很少说话,但按照老习惯,说话时总带着鼻音,——当然,不是和官阶较高的人说话;他玩牌小心谨慎,在家里吃饭很有节制,作客时吃起来却抵得上六个人。关于他的妻子,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她叫卡莉奥帕-卡尔洛芙娜;她的左眼经常流泪,因此卡莉奥帕-卡尔洛芙娜(而且她还是德国人出身)自认为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总是经常害怕什么,好像总是没有吃够,总是身穿瘦小的天鹅绒连衫裙,头戴直筒高女帽,胳膊上戴一副已经失去光泽的空心手镯。帕韦尔-彼特罗维奇和卡莉奥帕-卡尔洛芙娜的独生女儿在某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的时候,刚满十七岁,在那所中学里她即使不是公认的第一位美人儿,大概也可以算是第一位聪明姑娘和最好的音乐家了,毕业时她还得过一枚花字奖章①呢。拉夫烈茨基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还不到十九岁—— ①这是当时俄国皇后奖给贵族女子中学成绩最优秀的毕业生的一种奖章—— [book_title]第14节 米哈列维奇领着拉夫烈茨基走进科罗宾家布置得相当差劲的客厅,把他介绍给主人们的时候,这个斯巴达人两腿发软。但是控制了他的胆怯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将军本人本来就和所有俄罗斯人一样,天生对人和善,再加上所有名声不大好的人所特有的那种特殊的殷勤,就使他显得更加和善可亲了;将军夫人不知为什么很快就悄悄地出去了;至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她却是那么安详,由于自信而显得那么温柔,有她在场,会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像在家里一样;而且从她那迷人的整个身躯,从她那双含笑的眼睛,从她那天真无邪微微倾斜着的双肩和淡淡的粉红色手臂,从她那轻盈、同时又好像有点儿娇懒的步态,从她那慢悠悠而甜蜜的声音,——都仿佛送来一股淡淡的清香,让人感觉到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情脉脉的魅力,一种含而不露、暂时还有点儿羞怯的柔情,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东西,然而会使人怦然心动,会激起某种感情,——而且,当然啦,它所激起的并不是胆怯。拉夫烈茨基把话题转到了戏剧,谈起昨天的演出;她立刻自己谈起了莫恰洛夫,而且不是仅限于赞美和叹息,而是对他的表演提出了某些中肯和只有女性才能敏锐察觉的意见。米哈列维奇谈到了音乐;她并不忸怩作态,立刻坐到钢琴前,清晰地弹奏了几首当时刚刚流行起来的、萧邦的马祖卡舞曲。午餐的时间到了;拉夫烈茨基想要告辞,可是他们留住了他;吃饭的时候将军请他喝了法国拉斐特产的上等红葡萄酒,这酒是将军的仆人乘出租马车到杰普拉买来的。晚上很晚拉夫烈茨基回到家里,没脱外衣,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像中了魔法样呆呆地坐了很久。他好像觉得,只是到现在他才明白,人为什么值得活着;他的所有意图,打算,所有这些荒诞无稽的想法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他的整个心灵汇合成一种感情,一种愿望,希望获得幸福,希望占有,希望获得爱情,获得女人甜蜜的爱情。从那天起,他开始经常到科罗宾家里去。半年后他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表白了自己的爱情,并向她求婚。他的求婚被接受了;将军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几乎是在拉夫烈茨基初次来访的前一天,就向米哈列维奇打听过,拉夫烈茨基有多少农奴;而且就连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尽管在这个年轻人向她献殷勤的这段时间里,甚至在他向她表白爱情的那一瞬间,她都保持着平常那种心情宁静、泰然自若的样子,可是就连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也已经知道,她的求婚者是个很有钱的人;卡莉奥帕-卡尔洛芙娜却心想:“MeineTochtermachteineschoQnepartie①,于是给自己买了一顶新的直筒高女帽—— ①德语,意思是:“我女儿就要结一门很好的亲事。”—— [book_title]第15节 就这样,他的求婚被接受了,不过附有某些条件。第一,拉夫烈茨基得立刻离开大学:谁会嫁给一个大学生呢?而且,一个地主,一个很有钱的人,已经二十六岁了,还像个中学生一样去上课,这是多么奇怪的念!第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要亲自定做和置办嫁妆,甚至挑选未婚夫送给她的礼物。她有许多具体的目的,许多爱好,而且酷爱舒适,也有本事为自己谋求这种舒适。结婚以后,拉夫烈茨基立刻和妻子一道乘坐她购买的舒适的四轮轿式马车到拉夫里基去,这时,她这种善于设法让自己过上舒适生活的本事使他感到惊讶。旅途中他周围的一切,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都考虑得多么周到,什么都预见到了,什么都事先准备好了!在各个舒适的角落里出现了一些多么好看的旅途用化妆用品箱,多么让人喜爱的梳妆盒和咖啡壶,每天早晨,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又是多么可爱地亲自煮咖啡啊!不过,拉夫烈茨基当时顾不得观察:他在享福,陶醉在幸福之中;他像个孩子样沉缅在幸福之中了……他,这个年轻的阿尔基德①,也像孩子那样天真。无怪乎他年轻的妻子全身都让他感到有那么一种魅力;无怪乎她让他感到,她会使他得到从未体验过的、神秘惬意的享受;她实际给予他的超过了她所应许的。他们来到拉夫里基,正值盛夏,她发现房屋又脏又暗,仆人不但可笑,而且还都是一些不合时宜的老式人物,然而她认为,甚至不需要就这些事情向丈夫作一些暗示。如果她打算在拉夫里基住下来,她就会把这里的一切全都改造一番,当然啦,首先要改造这幢房子;然而她头脑里连一刹那也没产生过要长期住在这个偏僻草原上的念头;她住在这里,就像住在野营帐篷里那样,温顺地忍受着一切不方便,对这些不方便觉得好玩,拿它们开开玩笑。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来看她教养过的孩子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很喜欢她,可是她不喜欢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新主妇与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也不能和睦相处;她本来可以不管她,可是科罗宾老头子想要插手女婿的事务:经管这么近的至亲的产业,他说,即使对于一位将军来说,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应该说,即使让帕韦尔-彼特罗维奇去管理一个与他毫不沾亲带故的外人的产业,他也是绝不会嫌弃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发动进攻了,她做得十分巧妙;她事先不露声色,看样子完全沉醉在蜜月的幸福、乡村的宁静生活、音乐和阅读之中,却渐渐地弄得格拉菲拉再也无法忍受,一天早晨,她像个疯子样跑进拉夫烈茨基的书房,把一串钥匙扔到桌子上,宣称,她再也不能管家里的事情,也不想留在村里了。妻子已经以适当的方式让拉夫烈茨基有了思想准备,因此他立刻同意姑妈离开这里。这一点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却没料到。“好吧,”她说,她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了,“我看得出来,我在这儿是个多余的人!我知道是谁从这儿,从我自己家里赶我走的。只不过你要记住我的话,我的侄子:无论在哪里你也安不了家,一辈子只能漂泊游荡。这就是我留给你的最后赠言。”就在那天,她回到自己的小村庄去了。过了一个星期,科罗宾将军来了,他的目光和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一种讨人喜欢的忧郁神情,着手把全部产业都接管了过来—— ①阿尔基德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 九月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带着自己的丈夫到彼得堡去了。她在彼得堡的一座非常漂亮、光线充足、家具布置得很雅致的住宅里过了两个冬天(夏天他们搬到皇村去);他们在社交界中层、甚至上层人士中结识了许多人,频繁外出做客,也频繁地接待客人,举办过许多次最为迷人的音乐晚会和跳舞晚会。瓦尔瓦拉-帕夫洛甚娜像灯火吸引飞蛾那样,吸引着客人们。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并不完全喜欢这种优哉游哉的生活。妻子劝他去任职;根据父亲以前的经历,也根据自己的见解,他不想去做事,但是为了迎合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却仍然留在彼得堡。不过很快他就领悟到,谁也不会妨碍他离群索居,他有一个全彼得堡最幽静、最舒适的书房,并非毫无意义,而且,对他关怀备至的妻子甚至也愿意帮助他离群索居,——从那以后,一切都过得非常美满。他又着手进行自认为尚未完成的、自己的教育,又开始阅读,甚至开始学习英语。看到他那健壮、魁梧的身躯终日俯案,他那丰满、红润、胡须浓密的脸有一半被词典和笔记本遮着,是让人觉得很奇怪的。每天早晨他读书学习,午饭吃得津津有味(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是个很好的主妇),每天晚上都进入一个芳香袭人、幸福愉快、挤满了年轻、快活的人们的迷人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中心就是那个热心的女主人,他的妻子。她生了个儿子,让他高兴了一阵,但是可怜的孩子活了没有多久;他在春天里死了,夏天,听从医生的劝告,拉夫烈茨基带着妻子出国,到有矿泉水的地方去疗养。经受了这样的不幸之后,她必须出去散散心,再说她的健康也需要温暖的气候。夏天和秋天,他们是在德国和瑞士度过的,而过冬,正如应该料想到的,他们去了巴黎。在巴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像玫瑰盛开那样,心花怒放,神采飞扬,而且跟在彼得堡一样,很快就为自己构筑了一个舒适的家。她在巴黎一条既幽静而又时髦的大街上找到了一所非常可爱的住宅;给丈夫缝了一件他还从未穿过的睡衣;雇用了一个十分俊俏的女仆,一个极好的厨娘,一个机灵的听差;买了一辆令人赞叹的轿式马车,一架音色美妙动听的立式钢琴。不到一个星期,她就已经披着披肩,撑着小阳伞,戴着手套,招摇过市,与真正的巴黎女人相比也毫不逊色了。而且她也很快就结识了一些朋友。起初到她这儿来的只有一些俄罗斯人,后来开始出现了法国人,都是些非常可爱、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姓氏悦耳的单身汉;他们大家说话都很快,话很多,随随便便地向人点头问候,愉快地眯缝着眼睛;一个个红红的嘴唇下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而且他们多么善于微笑啊!他们当中每一个人又都领来了自己的朋友,于是从Chaussée到RuedeLille①,labellemadamedeLevretzki②很快就出了名。那时候(事情发生在一八三六年),像现在这样、如同从挖开的土墩里爬出的蚂蚁般到处乱钻的小品文作家和新闻栏编辑一类的人,还没有大量涌现;不过还在那时候,就已经有一个mRrJules③经常在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豪华的客厅里出现了,这个相貌丑陋、名声很坏的先生,像动辄就要与人决斗、所谓垮掉的人一样,厚颜无耻,卑鄙下流。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非常讨厌这个里mRrJules,可她还是接待他,因为他会偶尔在各种报纸上写写文章,在这些文章里不断地提到她,有时称她为mRmedeL……tzki④,有时称她为m-medeSSS,cettegrandedamerussesidistinguée,quidemeuredeP……⑤,向全世界,也就是向几百个与m-meL……tzki毫无关系的报纸订户宣传,说这位夫人完全像一个真正的法国女人(unevraiefrancaiseparI’esprit)⑥,——在法国人那里,没有比这更高的赞誉了——讨人喜欢,非常可爱,是一个多么不同凡响的音乐家,她跳华尔兹舞跳得多么迷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跳华尔兹的确跳得那么好,把所有人的心都吸引到她那又轻又薄、轻轻飘动的衣裙旁边了)……总而言之,把关于她的种种议论传遍了全世界,——不是吗,不管怎么说吧,这总是让人感到愉快的。那时候玛尔斯⑦小姐已经退出舞台,拉舍尔⑧小姐还没有登台;—— ①法语,意思是:“从安泰路到利勒街”。 ②法语,意思是:“迷人的拉夫烈茨基夫人”。 ③法语,意思是:“儒勒先生”。 ④法语,意思是:“拉……斯基夫人”。 ⑤法语,意思是:“某夫人,这位住在P街、如此文雅的俄国贵夫人。” ⑥法语,意思是:“一个真正的法兰西女人”。 ⑦玛尔斯(一七七九-一八四七),法国著名喜剧演员。 ⑧拉舍尔(一八二○-一八五八):法国著名悲剧演员。 然而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仍然极其热心地经常光顾剧院。她为意大利的音乐欣喜若狂,却嘲笑奥德里①的遗风,在法兰西喜剧院里有礼貌地打呵欠,看多尔瓦②夫人在任何一出最罗曼蒂克的传奇剧中演出时,却为之落泪;而主要的是,李斯特③曾在她那儿演奏过两次,而且他是那么可爱,那么平易近人——真是妙极了!在这样令人愉快的心情中,一个冬天过去了,就在那年冬末,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甚至给引荐去过宫廷。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呢,就他这方面来说,他也并不感到寂寞,虽说有时会感到生活变得令人难以忍受,——难以忍受,是因为精神空虚。他经常看报,在SorRbonne和CollègedeFrance④听课,留意议会里的辩论,动手翻译一部关于水利灌溉的著名学术著作。“我并没有虚度光阴,”他想,“这一切都是有益的;不过到明年冬天一定得回俄国去,着手做点儿事情。” 很难说,他是不是明确意识到,这到底指的是什么事情,而且天晓得冬天前他能不能真的回到俄国;目前他正要和妻子一道去巴登巴登⑤……一件出乎意外的事破坏了他的一切计划—— ①奥德里-雅克-萨尔(一七八一-一八五八),法国喜剧演员。 ②多尔瓦(一七九八-一八四九),法国著名演员。 ③李斯特(一八一一-一八八六),匈牙利著名钢琴家和作曲家。 ④法语:意思是:“巴黎大学本部和法兰西大学”。 ⑤德国的著名风景游览胜地—— [book_title]第16节 有一次,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不在家的时候,拉夫烈茨基走进了她的书房,看到地板上有一张细心折叠起来的、很小的纸条。他无意识地把它捡起来,无意识地把用法语写的如下内容看了一遍: “亲爱的天使贝特西!(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称你为Barbe①或瓦尔瓦拉——Varvara②。)我在林荫道拐角处白等了你许久;明天一点半钟你到我们的小房子里来吧。这个时候你那位善良的胖子(tongrosbonhommedemari③)通常都埋头在自己的书堆里;我们再来唱一遍你教我唱的、你们的诗人普斯(希)金(devotrepoètePouskine④)的那首歌曲:《老丈夫,可怕的丈夫!》⑤——一千个亲吻,吻你的小手和小脚。我等着你。 爱尔奈斯特。”—— ①法语,译音为“巴尔贝”——瓦尔瓦拉的法语昵称。 ②法语,即“瓦尔瓦拉”。 ③法语,意思是:“你那位善良的胖丈夫”。 ④法语,意思是:“你们的诗人普希金”。 ⑤阿利亚比耶夫(一七八七-一八五一)根据普希金的长诗《茨冈》中的一段谱写的一首抒情歌曲。 拉夫烈茨基没有立刻明白,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他又看了一遍,——于是他的头眩晕起来了,地板也像正在颠簸的船上的甲板,晃动了起来。一瞬间,他又是叫喊,又感到喘不过气来,又是放声大哭。 他失去了理智。他是那么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妻子;他从未想象过,她有可能欺骗他,会对他不忠实。这个爱尔奈斯特,他妻子的这个情夫,是一个淡黄头发、长得还不错的年轻人,约摸二十二、三岁,翘鼻子,留着很好看的小胡子,在她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几乎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几分钟过去了,半个钟头过去了;拉夫烈茨基一直站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决定他命运的字条,茫然地望着地板;似乎迎面刮来一阵黑暗的旋风,透过旋风,他仿佛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人脸;心痛苦地紧缩起来;他觉得,他好像正在坠落下去,坠落下去,坠落下去……落进无底的深渊。他熟悉的绸衣——的轻微响声使他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戴着帽子,披着披肩,在外面闲逛以后匆匆地回来了。拉夫烈茨基浑身发抖,往外冲去;他觉得,在这一瞬间他会打得她遍体鳞伤,把她打个半死,像农人那样,亲手掐死她。大吃一惊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想要拦住他;他只能低声说了一声:“贝特西”,——就从屋里跑了出去。 拉夫烈茨基叫了一辆轿式马车,吩咐送他到郊外去。这天其余的全部时间,整整一夜,直到早晨,他一直在徘徊漫步,不断地停下来,轻轻地拍一拍手:他一会儿气得发狂,一会儿又好像觉得好笑,甚至好像很快活。早晨他冻坏了,于是走进郊外一家有饭厅的蹩脚旅店,要了一个房间,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他突然急剧地打了个呵欠。他已经几乎站不住了,身体也已筋疲力尽,可是他却不觉得累,——然而疲倦还是起作用了:他坐着,在看,可是什么也弄不明白;他不明白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独自一人来到这间陌生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四肢麻木,嘴里发苦,胸中仿佛坠着一块石头;他不明白,是什么促使她,瓦丽娅①,委身于这个法国人,不明白她明知自己不忠实,怎么还能像从前那样镇静,对他照旧那样温柔,那样坦然!“我什么也弄不明白!”他那干枯的嘴唇喃喃地说。“现在谁能向我担保,在彼得堡……”他没有把这句问话说完,浑身颤抖、瑟缩着,又打起呵欠来。愉快的和忧郁的回忆都让他感到痛苦;突然想起,就在几天前,她曾当着他和这个爱尔奈斯特的面坐到钢琴前,唱过这首《老丈夫,可怕的丈夫!》他想起了她脸上的表情,眼睛里奇怪的闪光和面颊上的红晕,——于是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想要去对他们说:“你们跟我开玩笑,那是枉费心机;我曾祖父经常捆起农民,把他们吊起来,我外祖父本人就是个农民”,说完就把他们两个统统杀死。一会儿他突然又好像觉得,所发生的这一切是一场梦,甚至不是梦,而只不过是什么荒诞无稽的幻想;只要抖擞一下,回首四顾,就……他环顾四周,忧愁却越来越深地扎进他的心里,就像鹞鹰抓紧被它捉住的小鸟一样。除此而外,再过几个月,拉夫烈茨基就有希望作父亲了……过去,未来,他的一切都被毒化了。最后,他回到巴黎,住在一家旅馆里,派人把爱尔奈斯特先生的那张字条和下面的一封信送给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 “附上的纸条会向您说明一切。顺便告诉您,我真没想到您竟会这么粗心大意:您,一个总是那么细心的人,竟会失落如此重要的信件。(可怜的拉夫烈茨基把这句话琢磨、欣赏了好几个钟头。)我不能再看见您;我认为,您也不该希望与我会面。我决定一年给您一万五千法郎;我不能再多给了。请把您的地址寄给乡下的帐房。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爱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祝您幸福。不需要回信。”—— ①瓦尔瓦拉的小名。 拉夫烈茨基写给妻子的信上说,不需要回信……可是他在等着,他在等回信,等待对这件不可理解、不可思议的事作出解释。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当天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封用法文写的长信。这封信打消了他的一切怀疑!他最后的怀疑已经消失了——他为自己还曾有一些怀疑感到可耻。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没有为自己辩解:她只希望见见他,恳求他不要毫无挽回余地,认定她有罪。信写得冷淡,矫揉造作,不过有些地方看得到泪痕。拉夫烈茨基苦笑了一下,吩咐来人回去说,一切都很好。三天以后他已经不在巴黎了:不过他不是去俄国,而是去了意大利。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恰好选中了意大利;其实,对他来说,去哪儿都一样,——只要不是回家去。关于给妻子赡养费的事,他给自己的庄园管理人发去了指示,同时吩咐他,不等结清帐目,立刻从科罗宾将军手中接管庄园财产的一切事务,并作好安排,请这位大人离开拉夫里基;他栩栩如生地想象出被赶走的将军那副窘态,那种徒然的傲慢神情,尽管自己心里很痛苦,却感觉到某种发泄仇恨的快乐。当时他还写信给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请求她回到拉夫里基去,并且寄去了给她的委托书;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没有回拉夫里基,而且自己登报声明,委托书已被销毁,她这样做可就太过分了。拉夫烈茨基躲在一座意大利小城里,很长时间还不能迫使自己不去注意妻子的行踪。他从报纸上得知,正如她原来计划的那样,她从巴黎到巴登巴登去了;她的名字很快出现在那位儒勒先生署名的一篇文章里。在这篇文章里,透过通常那些轻薄的词句,流露出某种友好的同情;看这篇文章时,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心里感到非常厌恶。后来他得知,他添了个女儿;过了大约两个月,他收到庄园管理人的通知,说是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要求给她先寄三分之一的赡养费去。后来,一些令人不快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不胫而走;最后,所有杂志上都耸人听闻、绘声绘色地竞相刊登出一个悲喜剧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他的妻子扮演了一个并不令人羡慕的角色。一切都完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成了“著名人物”。 拉夫烈茨基不再去注意她的行踪,但是不能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有时他不由自主地那么想念妻子,觉得,只要能再听到她那亲切的声音,感觉到她的手又握在自己手里,那么他宁愿付出一切代价,甚至,大概……愿意饶恕她。然而时间并非白白流逝。他并不是一个生来受苦受难的人;他那健全的天性充分显示出了自己的力量。很多事情他都明白了;曾经使他感到震惊的那个打击,他也觉得并非出乎意外;他了解了自己的妻子,——对于一个亲近的人,只有和他分离以后,才能完全了解他。他又能学习,又能用功了,不过已经远不像以前那样热心:生活经历和教育培育出来的怀疑主义终于深入到他的心灵里。他变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过了四年,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能够回故乡去,会见自己的亲友了。无论在彼得堡,还是在莫斯科,他都没有停留,径直来到了O市,我们就是在那儿和他暂时分手的,现在请盛情厚意的读者和我一齐回到那里去吧—— [book_title]第17节 在我们已经叙述过的那天次日早晨八点钟,拉夫烈茨基走上卡利京家的台阶。戴着帽子和手套的莉莎走出来,迎面碰到了他。 “您去哪儿?”他问她。 “去作日祷。今天是星期天。” “难道您常去作日祷?” 莉莎一言不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请原谅,”拉夫烈茨基说,“我……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过一个钟头,我就要到乡下去了。” “离这儿不远,不是吗?”莉莎问。 “二十五俄里。” 这时候,莲诺奇卡由一个使女陪伴着来到了门口。 “记住,可别忘了我们,”莉莎低声说,于是走下台阶。 “请您也别忘了我。啊,您听我说,”他又补上一句,“您到教堂去:请顺便也为我祈祷祈祷。” 莉莎站住了,朝他转过身来。 “好吧,”她直瞅着他的脸,说,“我会为您祈祷的。我们走吧,莲诺奇卡。” 在客厅里,拉夫烈茨基只遇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一个人。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花露水和薄荷的香味。用她的话来说,她头痛,一夜都不得安宁。她以自己通常那种懒洋洋的客气态度接待他,渐渐地话多起来了。 “不是吗,”她问他,“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啊!” “哪个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 “就是潘申啦,就是昨天在这儿的那一位。他很喜欢您,喜欢得不得了;我可以秘密地告诉您,monchercousin①,他为我的莉莎简直神魂颠倒了。那又有什么呢,他出身名门,工作很出色,人也聪明,嗯,是个侍从官,如果上帝的意志是那样的话……那么我这方面,作为母亲,也将非常高兴。责任当然重大;当然啦,孩子们的幸福取决于父母,不是吗,可话又说回来;直到现在,好也罢,坏也罢,无论什么事,全都是我一个人担着,完全是我独自个儿:又是教育孩子,又是教导他们,全都靠我……这不是,刚刚我还写信给鲍柳斯太太,要从她那儿请一位家庭教师来……”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立刻开始详尽地谈起了她要关心的种种事情,她的种种苦处,她那作母亲的心情。拉夫烈茨基默默地听着她说,一边随便摆弄着手里的帽子。他那冷淡、忧郁的目光使说个没完没了的女主人感到发窘了—— ①法语,意思是:“我亲爱的表弟”。 “您觉得莉莎怎么样?”她问。 “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拉夫烈茨基回答,站起来,鞠躬告辞,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屋里去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不满意地望了望他的背影,心想:“真是个笨伯!唔,现在我明白她妻子为什么不能对他忠实了。”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正坐在自己屋里,她那些随从们都围绕着她。随从是由五个几乎同样贴心的成员组成的:一只受过训练的、大嗉子红腹灰雀,她所以喜欢它,是因为它已经不再啼叫,也不再任意弄水了;一条胆子很小、十分驯良、名叫罗斯卡的小狗;一只性情暴躁、名字叫“水手”的猫;一个名叫舒罗奇卡的九岁的小姑娘,她皮肤黝黑,活泼好动,生着一双大眼睛,一个尖尖的小鼻子;还有一个五十五岁的老妇人,戴一顶白色包发帽,黑色连衫裙上罩一件瘦小的咖啡色敞胸短上衣,名叫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奥加尔科娃。舒罗奇卡是个出身于小市民阶层的孤儿,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收养她是出于怜悯,也就像收养罗斯卡一样:小狗和小姑娘都是她从街上捡来的:小狗和小姑娘都又瘦又饿,都让秋雨淋得浑身湿透;罗斯卡的情况是没有任何人管它,舒罗奇卡的叔叔是个喝得烂醉的鞋匠,自己都经常吃不饱,不肯养活侄女,却常拿鞋楦敲打她的脑袋,他甚至很乐意把侄女让给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呢,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去朝圣的时候,在修道院里认识的;在教堂里,她自己走到她跟前去(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所以喜欢她,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作祷告的时候‘真够味儿’),自己先跟她说起话来,还请她到自己住的地方去喝茶。从那天起,她已经和她形影不离了。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是个性情最快活、最温和的女人,寡妇,没有儿女,出身于贫寒的贵族家庭;她的头是圆的,头发已经花白,有一双柔软、白皙的手,大脸盘儿,线条柔和,显得十分善良,翘鼻子,看上去有点儿好笑;她尊敬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后者也很喜欢她,不过有时会对她那颗温情的心稍微取笑几句:她对所有年轻人都特别喜欢,而且像个小姑娘样,听到最平常的、并无恶意的玩笑话,也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她的全部财产只是一千二百卢布纸币;她依靠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生活,可是和她完全是平等关系: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可受不了人家对她奴颜婢膝。 “啊!费佳!”她一看到拉夫烈茨基,就说,“昨儿晚上你没看见我这一家子:现在欣赏一下吧。我们全都聚会在一起,要喝茶了;这是我们这儿的第二次节日茶会。你可以跟大家都亲热亲热;只不过舒罗奇卡不让你跟她亲热,猫会抓伤你。 你今天就走吗?” “今天。”拉夫烈茨基坐到一把很矮的小椅子上。“我已经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告辞过了。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我也见过了。” “就叫她莉莎好了,我的爷,对你来说,她算什么米哈依洛芙娜①啊?你乖乖地坐着吧,要不,可要把舒罗奇卡的椅子给坐坏了。” “她去作日祷,”拉夫烈茨基接着说,“难道她是个虔诚的教徒吗?” “是啊,费佳,虔诚得很。比我和你都虔诚呢,费佳。” “难道您不虔诚?”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低声说,“今天晨祷您没去,可是晚祷您准会去的。” “可是,不,——你一个人去吧:我变懒了,我的大姐,”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反驳说,“我太爱喝茶,光顾着喝茶了。”她对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称呼“你”,虽说跟她是平等关系——她不愧是佩斯托夫家的人:伊凡-瓦西利耶维奇-格罗兹内追荐亡魂的名册②上就有三个佩斯托夫家族的人:这件事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是知道的—— ①用父名称呼,表示尊敬。一般只有对长辈、上级、比较生疏、或需要表示尊敬和客气的人,才称呼父名。 ②伊凡-瓦西利耶维奇-格罗兹内即俄罗斯历史上有名的伊凡雷帝(一五三○-一五八四),原为俄罗斯公国大公,自一五七四年成为俄国沙皇。他曾杀过许多贵族,之后又把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