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赌徒
[book_author]陀思妥耶夫斯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0513
[book_dec]《赌徒》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中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866年。小说主要讲述波林娜爱上穷苦的家庭教师阿列克谢,但是,在阿列克谢外出期间,为了摆脱家庭的困境,波林娜成了一位放高利贷的法国人的未婚妻。阿列克谢为了拯救波林娜,陷进了轮盘赌。他最后赢了,但赌博的狂热已淹没了他对波林娜的爱情悲剧故事。作者以自我经历为原型,通过对市场资本主义价值观的批判,从而写出金钱对人的扭曲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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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我离开两个星期,终于回来了。我们一伙到达鲁列津堡,已经有三天。我本来以为,他们一定急得要命,眼巴巴地盼着我回来,可是我估计错了。将军一副无求于人的神气,出言不逊,吩咐我去见他的妹妹。不消说,他们准是在什么地方弄到了钱。我甚至觉察到,将军的目光中略有愧色。玛丽娅·菲里波夫娜忙得不可开交,跟我稍稍攀谈两句;但是钱,她收下了,点数清楚,还听完了我的全部汇报。他们请客吃饭,邀请的客人有梅津佐夫、一个法国人,还有一个英国人。这是老规矩啦,一弄到钱,就摆一桌酒席;完全照莫斯科的样子。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看见我,便问我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可是不等我回答,拔腿就走了。当然喽,她是存心摆这种架子的。老实说,我和她之间本来应该讲讲明白。憋在心里的话可不少。
我给安置在旅馆四楼的一个小房间里。这里的人一看就明白,我是属于将军的随员这一类。根据一切迹象看得出,他们已经露过一手。这里的人都把将军当作俄国大富豪。午饭前,他吩咐我做这样那样的事情,还交给我两张一千法郎的期票,叫我去兑换。我跑到旅馆的账房间去兑换。这样一来,大家以为我们是百万富翁了,至少有整整一个星期是如此。我正想带米沙和娜嘉出去散步,但是走到楼梯口,有人喊住我,叫我去见将军。将军煞有介事地问我带孩子们上哪里去。他不敢正视我;他很想朝我瞪眼睛,可是我每回报以直瞪瞪的目光,也就是轻蔑的眼光,使他不禁畏葸起来。他说话斟字酌句,装腔作势,结果弄得前言不搭后语。我弄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带孩子去散步,公园呀什么地方都行,不过要离游乐宫远远的。后来,他动了肝火,开门见山地说:“否则您说不定会带他们上游乐宫去赌轮盘赌的。您原谅我有话直说,”他补充说道,“但是我明白您还管不住自己,大概会去赌博的。不管怎么说,我虽然不是您的长辈,我也不愿意担任这样的角色,但是我至少有权利要求您不要败坏我的名声……”作者大概是借用这个名称来描写南部德国的一个疗养区威斯巴登,1862、1863和1865年他在这里待过。
“我身边可没有钱,”我泰然回答说,“要去输,也得有钱哪。”
“您马上有钱到手。”将军说道,脸略微一红。他往写字桌里翻寻,取出账簿来结算,原来他还欠我约莫一百二十卢布。
“我们怎么清账呀,”他说道,“得把钱折成塔勒1。您先拿一百塔勒去吧,一个整数。余下的当然也短少不了您。”
我默默地接过了钱。
“我说这些话,您可别见怪。您的脾气太躁……我跟您说,无非是提醒提醒您。当然,我也是有权利这样做的……”
快吃午饭的时刻,我带着孩子回家,在路上遇见我们的人结队骑马而行。他们是去参观什么废墟的。两辆华丽的马车,一群漂亮的骏马!一辆马车上坐着勃朗希小姐2、玛丽娅·菲里波夫娜和波丽娜。法国人、英国人和我们的将军骑马随行。过路人站停下来,细细观望。场面固然壮观,倒霉的却是将军。我心里在计算,我带来四千法郎,加上他们在这里弄到的钱,他们现在总有七八千法郎。可是这笔钱是不经勃朗希小姐挥霍的。
勃朗希小姐也住在我们的旅馆里,跟她母亲在一起。我们的法国人也住在这个地方。仆役们称他为“伯爵先生”,称呼勃朗希小姐的母亲为“伯爵夫人”。谁知道是真是假,也许他们真的是伯爵和伯爵夫人。
我完全知道,我们即使同桌共餐,伯爵先生也不会理睬我。将军当然不想让我们结交,甚至把我向他介绍一下都不情愿。而伯爵先生在俄国待过一段时间,他明白所谓“家庭教师”是多么卑微的角色。其实,他很了解我。但是,说实话,我跑到酒席上来是不受欢迎的。看来是将军忘了作具体安排,要不然他准会打发我去吃普通客饭。我自作主张跑来,所以将军不满地瞥了我一眼。好心肠的玛丽娅·菲里波夫娜立刻给我指点了一个座位。但是我跟阿斯特莱先生见过面,这倒帮了我个大忙,现在我倒很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我第一次遇见这个古怪的英国人是在普鲁士,我们面对面坐在火车里,当时我正在追赶我的伙伴们。后来,在进入法国的时候,接着,又在瑞士,我碰到他;这两个星期之内竟一遇再遇,瞧,现在我又突然在鲁列津堡跟他相遇。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拘谨的人。他拘谨到了极点,他自己当然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根本就不笨。其实,他的性情很随和。在普鲁士初次见面,我还是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告诉我,今年夏天他曾经到过北角,很想到下诺夫哥罗德的集市去逛逛。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跟将军认识的,不过我觉得他正迷恋着波丽娜。只要她一来,他便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在酒席上我和他并排而坐,他很高兴,看来他已经把我当作老朋友了。
法国人在席间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势。他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傲慢不可一世。在莫斯科,我记得他也喜欢吹牛皮。现在他喋喋不休地谈论财政金融,谈论俄国政治。将军偶尔反驳两句,但是彬彬有礼,很讲究分寸,决不有损自己的尊严。
不消说,我心里很别扭,还没吃到一半,我给自己提出了那个老问题:“我干吗还跟在这个将军的屁股后面,为什么不早离开他们?”我偶尔朝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瞧瞧,可是她根本没有理会我。我恼火极了,决心狠狠闹它一场。
一开头,我突然无缘无故拉开嗓门硬插到他们的谈话中去。我主要的是想跟法国人吵一场。我转身朝着将军,突然截住他的话头,大声说道:今年夏天俄国人简直休想在旅馆的餐厅里吃到客饭。将军向我投来惊讶的目光。
“如果您是有自尊心的,”我继续往下讲,“那就肯定会引起一场争吵,还得遭受种种难堪的侮辱。如今在巴黎和莱茵河区,甚至在瑞士,餐厅里竟有那么多波兰人,还有跟他们一伙的法国人吃包饭,您只要是个俄国人,那就免开尊口吧。”
这些话我是用法语说的。将军望着我,茫然不知所措。看我这样放肆,他不知该发一顿脾气,还是仅仅表示惊讶才好。
“哈,可见有人教训过您啦。”法国人用一种轻蔑的口气说道。
“我在巴黎先跟一个波兰人吵了一架,”我回答说,“接着跟一个帮波兰人说话的法国军官吵。后来,一部分法国人站到我一边来,因为我告诉他们,我曾经打算往一位大人的咖啡杯里啐唾沫。”
“啐唾沫?”将军疑疑惑惑地问道,同时眼睛还朝四下里张望。法国人一脸不相信的神气,朝我细细地打量。
“一点不假,”我回答说,“有一回,一连整整两天,我总觉得有必要到罗马走一趟,去办理一些事情。于是我就上巴黎的教廷使馆去办理护照的签证手续。到了那里,接待我的是一个神父,五十来岁,干瘦个儿,一脸冷冰冰的表情。他谦恭有礼地听我把话说完,但是异常冷淡地要我等候。我虽有急事在身,可是也只好坐下来等候。我掏出一份《国民评论》,开始阅读那些谩骂俄国的文章。这时候我听见有人穿过隔壁的房间去见大人,我还看见那个神父在对客人鞠躬行礼。我向神父提出我原来的要求,可是他越发冷淡地叫我耐心等候。过了一会,又有一个陌生人进来,是来办理什么事情的。他像是个奥地利人。当他说明来意之后,他立刻被领着上楼去。这下子我可恼火了。我站起身来,走到神父跟前,毫不含糊地对他说,大人既然在接见客人,就完全可以把我的事也办一办好。那个神父突然后退几步,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他简直无法理解,一个微不足道的俄国人怎么竟敢拿自己跟大人的客人相提并论?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乎因为有了可以侮辱我的机会而喜不自胜,用极其尖刻的腔调冲着我大声嚷嚷:‘难道您以为大人会为您丢下咖啡不喝吗?’于是我也冲着他大声嚷嚷,声音比他的还要响:‘那么我就跟您讲明白,我要朝您大人的咖啡杯里吐唾沫!如果您不立刻替我办理护照签证,那我就找他本人去。’
“‘那怎么行!这时候红衣主教正坐在他的身边!’神父吃惊地后退几步,大声说道。他奔到房门口,伸开两条胳臂,表示宁死也不放我进去。
“这时候我答复他说,我是个异教徒和蛮族,‘我是个异教徒和蛮族’所有的大主教、红衣主教和大人老爷这批家伙,通通不在我的眼里。总而言之,我叫神父明白,我是决不让步的。神父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接着夺过我的护照上楼去了。没一会儿工夫,护照已经签证好了。瞧,护照就在这里,你们要不要看一看?”我掏出护照来,指给他们看罗马教廷的签证。
“不过您这个……”将军正要开口……
“真正救了您的是您声称自己是蛮族和异教徒,”法国人冷笑着说,“这倒并不那么蠢。”
“难道可以这样看待我们俄国人吗?他们坐在这里,不敢顶一句嘴,并且大概还准备否认自己是俄国人。至少在巴黎我的旅馆里,自从我讲了我和神父吵架的事,人家对我就客气得多了。有一个胖胖的波兰先生,吃客饭时是我的一个死对头,他也收敛起来了。那些法国人甚至听任我讲了一件事情:两年前我遇见一个人,他在一八一二年被法国轻骑兵打了一枪,开枪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想放放子弹而已。这个人当时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他的家来不及撤出莫斯科。”
“这不可能,”法国人激动地说,“法国士兵不会朝孩子开枪的!”
“然而事实是这样,”我回答说,“这件事是一个可敬的退伍大尉告诉我的,我亲眼看见他面颊上的子弹伤疤。”
法国人喋喋不休地乱扯起来。将军一味随声附和,但是我推荐他读一读佩罗夫斯基将军《回忆录》的记载,3这个将军在一八一二年当过法国人的俘虏。后来,玛丽娅·菲里波夫娜讲起另外一件事情,总算打断了这个话题。将军对我十分不满,因为我和法国人几乎已经吵了起来。但是阿斯特莱先生似乎很赞成我跟法国人争论,他从桌旁站起身来,请我和他一起干杯。傍晚时分,我照例能够跟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谈上一刻钟光景。那是在散步的时候。大家都上公园里的游乐宫去了。波丽娜坐到喷水池对面的一条板凳上,让娜琴卡和孩子们在附近玩耍。我也让米沙在喷水池旁边玩,于是终于只剩下我和波丽娜两个人了。
一开头,当然先办正事。当我交给她的总共只有七百盾的时候,她大发脾气了。她总以为,拿她的钻石在巴黎抵押,我至少能给她带来两千盾,甚至更多的钱。
“我实在非常需要钱,”她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弄到钱,否则我就完蛋了。”
我向她打听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只是从彼得堡传来两条消息,先是说老太太的病情很重,过了两天又说她已经死了。这消息来自季莫菲·彼得罗维奇,”波丽娜补充说,“他可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我们就在等候最后的确切消息。”
“那么说,这里大家都在等候消息喽?”我问道。
“当然喽,没有一个例外,大家都在等候消息;整整半年来就盼着这一天到来。”
“您也盼着?”我问道。
“我可根本不是她的亲属,我不过是将军的继女。但是我相信,她在遗嘱里一定会提到我。”
“我看您会得到一大笔钱。”我肯定地说。
“是的,她喜欢我,但是您怎么会有这样的看法?”
“请您告诉我,我们的那位侯爵4是不是也关心人家的家庭秘密?”我反问了一句。
“您自己干吗对这种事有兴趣呢?”波丽娜严峻地瞥了我一眼,问道。
“可不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将军已经向他借了钱。”
“您的猜测总是很正确的。”
“哼,如果他没有风闻关于老奶奶的消息,他会掏钱出来?您有没有注意到,吃饭的时候,他有两三回谈到祖母,用的称呼是亲奶奶:‘亲奶奶’。多么友好、多么亲密的关系啊!”
“是的,您说得对。他一了解我根据遗嘱也能分到一部分遗产,就立刻向我求婚了。怎么,这种事难道您也想知道?”
“还只刚刚求婚?我以为他早就向您求婚啦。”
“您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波丽娜恼怒地说,“您在哪儿遇见这个英国人的?”她沉默片刻后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我就知道您马上会打听他的情况。”
我把我和阿斯特莱先生在旅途中相遇的一番经历对她讲述了一遍。“他很拘谨、多情,他准已经爱上您了吧?”
“是的,他爱上我了。”波丽娜回答说。
“是呀,他比法国人要有钱十倍。法国人真有什么家产?这不值得怀疑吗?”
“不值得怀疑。他有一座城堡。昨天晚上将军还肯定地对我说起这一点。嗳,您总觉得满意了吧?”
“如果我是您,我一定嫁给英国人。”
“为什么?”波丽娜问道。
“法国人的外表是漂亮一些,可是内心却肮脏得很。而英国人不仅为人正直,并且还富裕十倍。”我痛痛快快地说。
“不错。但是法国人是侯爵,人也更聪明。”她从容不迫地回答说。
“真是这样吗?”我照旧又问了一句。
“确确实实是这样。”
波丽娜非常讨厌我问长问短。我看得出来,她想用回答的语气和腔调来惹我发脾气。我当场向她点破了这一点。
“是呀,你一发火,我心里真快活。我让您问长问短、东猜西测,为此您也得付出些代价。”
“我确实认为自己有权向您提出各种问题,”我镇静地回答说,“就因为我准备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把生命也不放在心上。”
波丽娜哈哈大笑起来。
“您上一回在施朗根贝格对我说过,只要我一声令下,您愿意纵身往下跳,跳到那万丈深渊中去。我总有一天会下这样的命令,目的就是想看看您怎样付出代价,也叫您相信我说话是算数的。我恨您,因为我把您宠惯了,更可恨的是我还那么需要您。既然我需要您,我还得爱护您。”
她站起身来。她说话很激动。近来她跟我谈话,谈到末了总是很激动,很气愤,气愤万分。
“请问,勃朗希小姐是什么人?”我问道,我总想问个明白才放她走。
“您自己知道勃朗希小姐是什么人。这些日子来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勃朗希小姐大概会做将军的夫人,不用说,那是要等祖母寿终正寝的传说得到证实以后,因为勃朗希小姐和她的母亲,还有那个侯爵表兄或堂兄,都很清楚我们已经破产了。”
“将军终于掉进情网啦?”
“现在不谈这件事。您听我说,记住我的话:把这七百盾拿去,替我押轮盘赌赢钱来,赢得越多越好。我现在非常需要钱。”
说完话,她唤娜琴卡过来,向游乐宫走去,跟我们的一伙人会聚在一起。我朝左拐进第一条小路,思绪万千,惊讶不置。她吩咐我去押轮盘赌,就好比朝我头上打了一棍。说起来也真奇怪:我想思考些旁的事情,可是心思总是集中到一点上来——分析我对波丽娜的种种感情。是的,在我离开这里的两个星期里,我没有像回来以后的现在这样心烦意乱,虽说我一路上也日夜相思,坐立不安,甚至做梦也老是看见她。有一回(这是在瑞士),我在火车里睡着了,却在梦中出声地跟波丽娜谈情说爱,把同车的旅客都逗乐了。现在我又一次扪心自问:我爱不爱她?我又一次难以答复这个问题,更确切地说,我又第一百遍回答自己:我恨她。是的,我恨她。有时候(往往每一次在我们谈到临了的时候),我真想豁出命去掐死她!我发誓,如果能用尖刀刺进她的胸膛,我是会这样干的,很高兴这样干。不过,我也可以指天发誓,她如果真的在施朗根贝格,现今最吸引游人的秀女峰5上对我说:“跳下去,”那我是会立刻往下跳的,甚至很高兴这样做。我明白这一点。不管怎么样,事情总该有个结局。这些她十分清楚,她以为,我有朝一日终于会恍然大悟,原来我是根本攀不上她的,我的美梦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我相信就是她的这种想法使她得到不可名状的快乐;要不然,她是个精明的女人,怎么可能跟我如此亲密、如此坦率呢?我以为她就像古代的女皇,可以在奴隶面前脱衣服,因为女皇不把奴隶看作人,她对待我也是这样。是的,她有许多回不把我看作人……
但是,我还有她交给的任务——去赌轮盘赌,无论如何要赢钱回来。我没工夫细细思考:为什么要急于赢钱来?在她诡计多端的脑袋里又长出什么新计谋来?何况在这两个星期里分明又增加了不少新的情况,而我还一无所知哩。这些都得细细捉摸,弄个一清二楚,并且越快越好。但是现在没有工夫,我必须去赌轮盘赌。
1 德国旧时的一种银币。
2 原文为法文,以后不再注明,用仿宋体排印。
3 瓦·阿·佩罗夫斯基(1795—1857),将军,1812年卫国战争的参加者,他在《回忆录》中写到法国人在押送战俘时把由于体力不支而掉队的俘虏任意枪杀的情况。
4 指上文仆役们称之为“伯爵先生”的法国人,下同。
5 原文是“芭蕾舞中用脚趾尖站立”,意指该地附近的最高峰,这里姑且译作秀女峰。
[book_title]第二章
老实说,我不喜欢这种玩意儿。虽说我也打算赌一赌,但是决不想一上手就替别人干。我不禁感到有点怅然,走进赌场的时候,心情十分沮丧。乍一看,这里的一切都不顺眼。我真看不惯世界各国报纸、主要是俄国报纸那种人云亦云的腔调。几乎每年春天,那些撰稿人总要谈论两件事情:第一,莱茵河区一些城市的赌场富丽堂皇,豪华无比;第二,赌桌上放着一大堆一大堆金子。他们写这样的文章,倒不是因为受了人家的贿赂,而是仅仅出于凑凑热闹、吹捧吹捧而已。这种鬼地方哪里谈得上什么富丽堂皇,赌桌上哪里有一大堆一大堆金子,连金子粉末也未必能见到。当然,在整个季节里,偶尔也会有个怪人突然光临,一个英国人,或者一个亚洲人,比如说今年夏天来了个土耳其人,冷不防地赌很大的输赢;其余的人下的赌注都很小,赌桌上的钱平均也很少。我走进赌场(我一生中还是第一次),一时还没有下决心赌。人又很拥挤。倘若我自己要赌,那我会拔腿就走,不赌了。坦白说,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血液已经不平静;我想必有先见之明:我是不会这样太太平平离开鲁列津堡的;我的命运必定会有一个急遽的变化。既然如此,那就听天由命吧。我对轮盘赌抱这样大的希望,看来似乎很可笑,但是我觉得更可笑的是一般人的传统成见,他们认为寄希望于赌博是荒谬的、愚蠢的。为什么赌博比别的挣钱方法(比如说做生意)更坏?是的,一百个人中间只有一个人会赢钱。但是,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今天晚上我决定先细细观察一番,决不轻举妄动。今天晚上即使事与愿违,那也纯属无意中的行为失检——我的看法是这样。何况我必须研究一下轮盘赌,因为尽管我平时如饥似渴地看过无数篇关于轮盘赌的描写,但是在我亲眼目睹以前,我根本不懂它是怎么个赌法。
首先,我觉得一切都那么龌龊——精神上的卑鄙龌龊。我根本不是说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围在赌台旁边的那些惶惶不安、贪得无厌的人。一心想赢得快些,赢得多些,我根本看不出这样的愿望有什么卑鄙龌龊的地方。可是,当人家辩护说:“不过是小赌而已,”一个饱食终日的道德家却回答说:这样更坏,因为连贪心也很渺小——我总觉得这个道德家的思想很愚蠢。其实,贪心大还是小——还不是一回事。这是个相对而言的问题。罗特希尔德1觉得是区区小数,我认为是一笔巨款,至于押注赢钱,人们不光是在轮盘赌台上,而且到处都在互相巧取豪夺。押注赢钱是不是卑鄙——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在这里不打算作解答。由于我自己狂热地一心想赢钱,当我跨进赌场的时候,这种贪婪以及诸如此类的丑恶心理可以说是正中我的下怀。大家不必互相谦让,可以公开地为所欲为,倒也是件痛快的事情。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这是一种无聊透顶、挥霍无度的玩意儿!乍一看,这一大帮子玩轮盘赌的赌客围在赌台旁边,对赌博的那种严肃、紧张甚至虔敬的神气是很不雅观的。所以这里就有明显的区别,一种赌博称之为下等赌博,一种赌博是适合上等人玩的。两种赌博:一种是绅士玩的,另一种是下等人玩的,金钱至上,一般赌徒热衷的赌博。这是有严格区别的,可是这种区别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比如说,一个绅士可以押上五个或十个金路易2,很少押更多的钱,不过,如果他非常有钱,也可能押上一千法郎,但纯粹是为了玩耍玩耍,为了解解闷,纯粹是为了看看赢钱或输钱的过程,根本不应该对赢钱的事发生兴趣。赢钱以后,他可能笑出声来,可能跟周围的人攀谈几句,甚至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加倍押注,但是这样做仅仅是出于好奇,为了看看运气,为了计算计算,而不是由于想赢钱的卑俗欲望。总而言之,对所有这些赌台、轮盘赌和三十到四十3,他都应该看作纯粹为自己取乐解闷的玩意儿。对庄家设置的诱饵和圈套,他必须毫不在意。最好不过的是,他认为所有其余的赌徒,所有这些为一块钱而发抖的芸芸众生都跟他自己一样有钱,跟他自己一样是绅士,他们赌钱也纯粹是为了消遣解闷。这种对现实的茫然无知,对人的天真看法,当然可算是十足的贵族派头了。我见到过,许多母亲让自己的天真烂漫的女儿,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姐出来见见世面,给她们几个金币,教她们怎样赌博。小姐们不论输赢,总是微笑着,离开的时候显出一派心满意足的样子。有一回,我们的将军威风凛凛地来到赌桌跟前,仆人急忙给他端来一把椅子,但是他没理会仆人。他慢腾腾地掏出钱袋,慢腾腾地从钱袋里掏出三百金法郎,押在黑上,赢了。他没拿走赢的钱,让它留在桌面上。转出来的又是黑,他这一回也不拿走钱,第三次转出来的是红,他一下子失掉了一千二百法郎。他笑嘻嘻地离去,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我深信他心里是舍不得的,假如赌注大两三倍,他也会克制不住自己,露出激动的样子来。不过,我也亲眼看到一个法国人先赢钱,后来输了三万法郎,却还是高高兴兴,若无其事。一个真正的绅士,即使输得倾家荡产,也应该不动声色。金钱远不如绅士风度重要,几乎不值得放在心上。当然,根本无视这帮赌徒和整个场景的丑态,无疑是地道的贵族作风。但是有时候相反的举动也不失为贵族作风,那就是注视着、甚至举起长柄眼镜细细观察这帮赌徒,不过是把这杂沓的人群和种种卑俗的现象当作一种消遣的玩意儿,当作为绅士解闷的一场演出。您可以挤在这伙人群之中,朝四下里观看,但是抱定坚定的信念:您自己纯粹是个旁观者,根本不是这一伙人中的成员。不过,也不应该聚精会神地观察,这不符合绅士气派,因为这种场面无论如何不值得聚精会神地细细观察。一般地说,也很少有场面值得绅士聚精会神地观察。然而我个人觉得,这里的一切很值得聚精会神地观察,特别是对那些人——他们跑来不光是为了观察,而是真心诚意地要加入这帮赌徒中间去。至于说到我内心的道德信念,在我目前的议论中当然是不可能存在的。随它去吧,我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慰安慰良心。但是我还得说一句:近来一段时期我不知怎的非常讨厌把我的思想和行为进行什么道德上的衡量。另一种思想支配着我……
这帮人赌起钱来也真下流。我甚至不反对这样的看法:赌场上偷盗的勾当层出不穷,成了司空见惯的事儿。庄家坐在赌桌的两头,注视着赌客押的赌注,计算着赌客赢钱的数目,忙得不可开交。还有这一大帮形形色色的赌客!赌客大部分是法国人。不过,我在这里细细观察,根本不是为了描写轮盘赌。我要使自己适应这样的环境,懂得往后如何行事。比如说,我发现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事——突然有人从背后伸过手来,把您赢的钱抢走。于是发生争执,往往是大吵大闹——赶紧找人作证,证明赌注是您的!
开头的时候,我觉得轮盘赌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我只能约莫地猜测,赌注是押数字、押单双、押颜色的。我今晚打算从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钱中取出一百盾来试一试。一想到我不是为自己开始赌钱,我不禁感到怅然,心情是很不痛快的,我只想赶快撂下一走了之。我总觉得,替波丽娜去赌钱,我是在糟蹋自己的运气。我在赌桌旁站一站就走,能不能避开迷信的晦气呢?我先掏出五个弗里德里希4金币,也就是五十盾,押在双数上。轮盘转动,出来的是十三,我输了。怀着一种痛苦的心情,一心想摆脱这玩意儿,离开赌场,我又把五个金币押在红上。转出来的是红。我把十个金币全押在红上,转出来的又是红。我再把所有的钱押上,转出来的又是红。我得到四十个金币,把二十个金币押在十二个中间数字上,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结果我又赢了双倍的赌注。这样一来,我的十个金币一下子变成了八十个金币。一种异常的、古怪的感觉叫我难以忍受,我决心离开这个地方。我觉得,我要是自己赌,决不会这样赌法。但是,我还是把所有的八十金币再一次押在双数上。这一回转出来的是四,我又赢得了八十金币。我捧起总共的一百六十金币,去找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了。
他们都到公园里散步去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才见到她。这一次法国人不在场,将军显得悠闲自在,他认为有必要再一次顺便提醒我,说他不愿意看到我在赌台旁边。依他看来,我如果输得很多,将大大败坏他的名声。“可是即使您大赢特赢,我也要受到连累,”他意味深长地补充说,“当然喽,我没有权利支配您的行为,但是您得承认……”他跟平时一样没有把话说完。我冷冰冰地回答他说,我只有很少一点钱,即使上赌场去赌,也不可能大输特输。我回到楼上,把赢来的钱交给波丽娜,对她说清楚,我以后不再替她赌钱了。
“为什么呢?”她惊慌地问道。
“因为我自己要赌,”我回答说,同时惊讶地打量着她,“再替您赌就不行了。”
“那么您还是坚决相信轮盘赌是您摆脱困境的唯一生路喽?”她嘲讽地问道。我又十分认真地回答说是的。至于我深信我一定会赢钱,就算这是可笑的想法吧,我承认,“但是请别打扰我。”
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定要我把今天赢来的钱跟她平分。她给了我八十金币,并且提出今后就按这样的规矩去赌钱。我坚决拒绝拿一半的钱,并且郑重声明我不再替别人赌钱,不是因为我不想赌钱,而是因为我八成要输钱。
“可是,不管这有多么愚蠢,我还是在轮盘赌上寄托着几乎唯一的希望,”她沉思地说,“所以您一定得继续替我去赌,赢来的钱咱们平分。不消说,您会这样做的。”她不听我申述反对意见,就离开了我。
1 原为德国籍的犹太富翁,后成为巴黎最大的银行家。
2 法国古代的金币。
3 一种纸牌赌博。
4 旧时普鲁士金币。
[book_title]第三章
但是,昨天她整整一天只字不提赌钱的事。昨天她一直避免跟我说话。她对我的态度没有改变,遇见我的时候,还是那么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甚至还有点蔑视我,痛恨我。她一向并不掩饰她对我的厌恶,这一点我看得出来。尽管这样,她也并不隐瞒我:她在有些方面需要我,为了某种目的还保护我。我们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就她对待一切人的那种傲慢不可一世的德性来看,我很不理解这种关系。比如说,她知道我发狂地爱她,却任凭我谈论我的情感——当然喽,她允许我淋漓尽致地向她倾诉我的爱情,这就是她对我表示最大的蔑视。这无异于说:“我根本不把你的感情放在眼里,不管你对我说什么话,不管你对我如何钟情,我反正无动于衷。”她以前就主动跟我谈起她的私事,谈得也不少,但是从来没有开诚布公,真正和盘托出。不仅如此,她看不起我,手段也还巧妙得很呢。比如说,她知道我了解到她生活中的某些情况或者她的某些沉重心事;她自己甚至也会对我谈谈她的一些境况,这是因为她要派我用场,把我当奴隶或当差使唤;但是她告诉我的始终只是做当差所需要知道的那点情况;即使我还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即使她亲眼看到我正是为她的苦恼而苦恼,她也决计不肯披肝沥胆,安慰安慰我,虽说她教我干的常常不仅是麻烦的事儿,并且甚至是危险的勾当;依我看来,她应该对我襟怀坦白。我也为她的不幸而苦恼,也许比她自己更苦恼三四倍,可是我的这种感情难道值得她劳神一顾吗?
我在三个星期以前就知道她想赌轮盘赌。她甚至预先告诉我,要我替她去赌,因为她自己赌不体面。根据她说话的声调,我当场觉察出她有重大的心事,不光是想赢点钱而已。她要钱干什么!这里有一个目的,这里有某种情况,我只能猜测,可是至今不能明白究竟。她让我处于屈辱的和奴隶的地位,这倒经常使我有可能粗鲁地直接向她盘问。由于我是她心目中的奴隶,我在她眼里实在渺不足道,因此我的好奇尽管有失礼数,她倒并不见怪。但是,问题是在于她允许我提出问题,却不作答复。有时候她根本就不理不睬。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
昨天我们一直谈论着电报的事,四天以前就发电报给彼得堡,可是到现在不见回电。看来,将军焦躁不安,心事重重。事情当然都是与老太太有关的。法国人也很焦急。比如说,昨天午饭以后,他们一本正经地谈了好长时间。现在法国人跟我们每个人说话,都是傲慢不可一世的腔调。正像俗话所说:得寸进尺。他甚至跟波丽娜说话也粗暴无礼,不过他高兴和我们一起游逛游乐宫,或者骑马结队到城外去。我早就了解法国人和将军之间的某种关系:他们打算在俄国合伙办工厂;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有没有落空,或者他们还在商议筹划。此外,我偶然了解到一些私人秘密:法国人去年确实搭救了将军,给了他三万卢布弥补了移交工作时亏空的公款。这样,将军当然要受他的钳制了。可是现在,特别是眼下,扮演主要角色的却是勃朗希小姐。我深信这一点我没有看错。
勃朗希小姐是何等样的人物?这里大家都说她是个出身名门望族的法国女人,跟母亲待在一起,拥有大宗的家产。大家也都明白,她是我们的侯爵的一个亲戚,不过是个远亲,大概是什么远房的表姐妹或者堂姐妹。据说,在我去巴黎之前,法国人和勃朗希小姐之间非常客气,可以说是谦恭有礼,而现在他们的亲友关系就显得相当随便,相当亲昵。也许他们觉得我们的境况不妙,因此他们认为没有必要跟我们讲究礼貌,没有必要在我们面前有所顾忌。我在前天就注意到阿斯特莱先生不时地打量着勃朗希小姐和她的母亲。我似乎觉得,他是认识她们的。我甚至觉得,我们的法国人过去也跟阿斯特莱先生有过交往。然而,阿斯特莱先生为人拘谨,腼腆,沉默寡言,是个完全信得过的人——他是不会泄露秘密的。不管怎样,法国人难得跟他打招呼,几乎不瞧他一眼;可见他是不怕他的。这还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勃朗希小姐几乎也不瞧他一眼呢?尤其是侯爵昨天说漏了嘴:我记不得是什么缘由,他说呀说的突然说到阿斯特莱先生非常非常有钱,他了解这个情况。单凭这一点,勃朗希小姐也该瞧瞧阿斯特莱先生呀!将军一直焦躁不安。这是可以理解的,现在一封报丧的电报对他将有多么重大的利害关系!
我虽然明明知道波丽娜故意避免跟我说话,我却还是采取满不在乎的态度,心里想她终归又会来找我的。所以昨天和今天我把自己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勃朗希小姐身上。可怜的将军,他彻底完蛋了!五十五岁再掉进情网,还那么如痴似醉——当然是件不幸的事。您再替他想想吧:鳏居生活,孩子,败落的家产,高筑的债台,加上他钟情的这个女人。勃朗希小姐很漂亮。但是,如果我说她的一张面庞能叫人退避三舍,我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接受我的看法。至少我总害怕这样的女人。她约莫二十五岁。个子高大,肩膀拱起,脖子和胸脯丰满,皮肤淡褐色,头发漆黑、浓密,足以挽两个发髻。黑色的眼珠,淡黄的眼白,傲慢的目光,雪白的牙齿,嘴唇总抹着唇膏,身上发出一股麝香味儿。她的衣着惹人注目,很阔气,很讲究,也很雅致。手和脚长得优美动人。她的声音是沙哑的女低音。她有时纵声大笑,露出全部牙齿,但平时总是沉默寡言,傲慢地观望着——至少在波丽娜和玛丽娅·菲里波夫娜的面前是这样。(外面有个奇怪的传说,说是玛丽娅·菲里波夫娜要到俄国去了。)我觉得,勃朗希小姐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甚至头脑也不聪明,却生性多疑、狡猾。我觉得,她的生活自有一番经历。如果摊开来说的话,也许侯爵根本不是她的什么亲戚,母亲也完全不是她的母亲。但是据悉,在我和她们相遇的柏林,她和她的母亲确实有一些上流社会的熟人。至于说那个侯爵,我直到现在还怀疑他是不是侯爵,不过在我们莫斯科或者德国的某个地方,他属于上流社会看来是不容置疑的。我不知道他在法国的情况怎么样。据说他有一座城堡。我觉得,两个星期的时间匆匆过去,可是我还是没有确切了解,勃朗希小姐和将军有没有达成重要的协议。总之,现在一切取决于我们的实力,就是说,取决于将军能不能向她们表明自己有很多钱。如果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是老太太并没有一命呜呼,那么我相信勃朗希小姐立刻会溜之大吉。我自己觉得又奇怪又可笑,我竟起劲地扯起闲言碎语来了。哦,我实在是多么讨厌这一套啊!我如果能百事不管,该有多快活!但是难道我能离开波丽娜吗?难道我能不刺探她周围的情况吗?刺探情况当然是卑鄙的,但是我哪能顾得上这一点!
昨天和今天我对阿斯特莱先生也很感兴趣。是的,我可以肯定地说,他爱上波丽娜了!这真是有趣的事:一个腼腆的、异常纯洁的人坠入情网,有时竟也会以目传情呢,本来如果要他用言语或目光表露感情,他是宁可赶快钻到地底下去的。我们在散步的时候经常遇到阿斯特莱先生。他摘下帽子,从我们身旁走过去,不消说,他心里真想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人家邀请他,他会立刻拒绝。在那些休息场所,如游乐宫里,音乐会上,或者喷水池旁边,他必定待在离我们的座位不远的地方。无论我们在哪里,在公园里,在树林里,或者在施朗根贝格——只要抬头朝四周一望,准能在什么地方,或者在附近的小路上,或者在灌木后边,看到阿斯特莱先生的身影。我觉得,他在寻找机会,想跟我单独谈话。今天早上我们见面,交谈了两句。他说话有时语无伦次。他连“您好”也没讲,就开口说道:
“啊,勃朗希小姐!……我见过许多像勃朗希小姐这样的女人!”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闭口不说了。我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因为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狡黠地笑着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就是这意思。波丽娜小姐很喜欢花吗?”
“我不知道,根本不知道。”我回答说。
“怎么!您连这都不知道!”他十分惊讶地大声说道。
“我不知道,根本没留意。”我笑着重复了一句。
“嗯,这倒给我一个新的启发。”他点了点头,就走开了。不过,他显得很满意的样子。我和他交谈用的是最讨厌的法国话。
[book_title]第四章
今天是可笑的、杂乱的、荒谬的一天。现在是夜里十一点钟。我坐在自己的斗室里作一番回忆。一天是这样开始的:早晨我还得替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去赌轮盘赌。我接过她给的总共一百六十个弗里德里希金币,但是跟她讲好两个条件:第一,我不愿意合赌,就是说即使赢钱,我也一个子儿不拿;第二,晚上波丽娜将给我讲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需要赢钱,到底要赢多少钱。我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仅仅是为了钱的缘故。看来,钱是需要的,并且到手越快越好,不过是为了某一种特殊的目的。她答应对我解释清楚,于是我走了。赌场里人可真多呀。他们多么厚颜无耻,他们多么贪得无厌!我挤到场子中央,就在庄家的身旁;接着我押上两三个金币,谨慎地慢慢赌起来。同时我在细细观察,用心记下。我觉得,推算本身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决没有像许多赌徒所认为的那样重要。他们拿着格子纸,作着记录,计算着,排列各种可能,横算竖算,最后把赌注押上;结果呢,他们和我们这些并不去推算的普通人一样,输了。可是我得出一个结论,看来似乎相当正确的结论:在偶然的机会中间,虽没有必然的规律,却似乎也有一种顺序——当然,这是十分奇怪的事情。比如说,十二中数以后往往出现十二大数;假定在十二大数上出现过两回,就转到十二小数上。之后又转到十二中数上,连续出现三四回,又回到十二大数上来,再出现两回,又转到小数上,出现一回,又在中数上出现三回,就这样在一个半钟头或两个钟头里周而复始。一、三、二;一、三、二。这是非常有趣的。碰上有的日子或者有的早晨,比如说,红和黑不时交替出现,变来换去,却谈不上什么顺序,也不会连续两三回以上出现红或黑。可是到了第二天或第二天晚上,却一个劲儿地连续出红,竟连续二十二次,这样会延续相当长的时间,比如说延续整整一天。这方面的情况阿斯特莱先生对我讲了很多,他整个上午站在赌台旁边,但是自己却没有押过一次注。我呢,却输得囊空如洗,而且输得非常迅速。我干脆一下子把二十个弗里德里希金币押在双数上,赢了,再押在五上,又赢了,这样又赢了两三盘。我想,在那么五分钟里,我手头大约一共有四百弗里德里希。这时候我离开赌场就好了,可是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情,要向命运挑战,跟命运拼搏一番。我押上按规定是最大数目的赌注——四千盾,结果输了。我冒火了,掏出身边所有剩余的钱押上去,又输了,于是我恍恍惚惚地离开了赌台。我甚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快吃饭的时候才把我输钱的事告诉了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这以前,我一直在公园里徘徊。
午饭时我的心情又很激动,就像三天以前一样。法国人和勃朗希小姐又同我们一起吃饭。原来勃朗希小姐早晨在赌场看见我的豪举。这一回她比较关切地跟我说话。法国人比较直率,干脆问我输掉的是不是我自己的钱。我觉得他在怀疑波丽娜。总而言之,这里边有点蹊跷。我立刻撒了个谎,说输掉的钱是我自己的。
将军觉得万分惊讶:我哪儿来这么多钱?我解释说,开头是从十个金币赌起,一连六七盘赢了加倍以后,我手中就有五六千盾,接着我两下子就把所有的钱输个精光。
这种情形当然是可能发生的。我一边解释,一边朝波丽娜瞥了一眼,但是看不出她脸上有任何表情。不过她听凭我撒谎,并不纠正我的说法。我由此得出结论:我确实应该撒谎,把我替她赌钱这件事隐瞒起来。我心里想,她无论如何应该对我作一番解释,不久前她答应给我讲明一些情况的。
我以为将军会申斥我,但是他没有吭声。不过我在他脸上看出焦急不安的神情。也许,他处于相当潦倒的境况,现在听说这么一大堆金币到了我这个不会打算的傻小子手里,却在一刻钟里得而复失,他实在感到心痛。
我猜想,昨天晚上他和法国人闹翻了。他们关上房门,激烈地谈了很长时间。法国人临走时气冲冲的,今天一清早又跑来找将军——看来,是要把昨天的争论继续下去。
法国人听说我输了钱,便含讥带讽、甚至恶狠狠地教训我,说什么一个人总要有自知之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加了一句,说什么赌钱的俄国人虽很多,可是依他看来,俄国人连赌博也不在行。
“可是依我看,轮盘赌是专为俄国人发明的。”我说道。法国人听到我的答话,轻蔑地冷笑一声,我就对他说,真理无疑是在我的一边,因为谈到俄国人赌钱,我非但不夸奖他们,反而要狠狠指责他们,而这是可以相信我的。
“您的看法有什么根据?”法国人问道。
“我的根据是:文明的西方人士的美德,随着历史的发展,又增添了主要的一条——获得资本的能力。俄国人不仅没有获得资本的能力,并且连花费资本也不在行,结果是白白浪费了。然而我们俄国人也需要钱,”我补充说道,“所以我们非常高兴,非常热衷于比如说轮盘赌这样的方法,可以不费力气在两个钟头之内发财致富。这对我们有很大的诱惑力;可是我们连赌钱也不肯下工夫,乱来一通,所以我们必定输钱!”
“这话说得有点道理。”法国人扬扬自得地说。
“不,这话说得不对头。您这样议论自己的祖国,怎么不害臊。”将军正颜厉色地说。
“得了吧,”我回答他说,“要知道现在还很难说什么更糟糕:是俄国人的不成体统,还是德国人辛辛苦苦地积累财富的方法?”
“真是岂有此理的想法!”将军大声说道。
“好一个俄国人的想法!”法国人高声叫道。
我笑着,我真想逗得他们争吵起来。
“我宁愿一辈子睡吉尔吉斯帐篷,过游牧生活,”我大声叫道,“也不愿拜倒在德国偶像的脚下。”
“什么偶像?”将军大声嚷嚷,他已经真的冒火了。
“德国人积累财富的方法。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还不长,但是,我在这里亲眼目睹的事实却使我这个鞑靼血统的人愤慨起来。说实在的,我不要这样的美德!昨天我走遍了周围十来俄里1地。嘿,正像在劝谕训诫的德国图画书里一模一样,这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长老,道德高尚、非凡神圣的长老。神圣得人家不敢接近。我就讨厌人家不敢接近的圣贤。每一个长老有自己的家属,晚上他们都大声地朗读训诫读物。榆树和栗树在小屋的上空喧哗。夕阳西沉,鹳鸟栖息在屋顶上,一切那么富有诗意,动人心弦……
“您且别生气,将军,让我来讲一讲更加动人的事情。我记得,我已故的父亲每天晚上也在小花园里椴树底下给我和母亲朗读类似的书籍……我自己能够对这些事情作出应有的判断。然而这里每一个家庭都绝对服从长老的旨意。大家像牛马一样干活,大家像犹太人一样攒钱。假定说,长老已经积攒到一定数目的钱,便把希望寄托在大儿子身上,想要他学点手艺,置些田地。这样一来,女儿的嫁妆落了空,女儿只能守在闺房里,嫁也嫁不出去。同样为了这个缘故,小儿子被卖出去做奴隶或者当兵,到手的钱归并到家庭的资本里。没有错,这里都是这样做的;我细细打听过。他们认为这样做是正当的,是完全正当的,甚至连被出卖的小儿子也相信,他被卖出去是正当的。牺牲者自己心甘情愿去作出牺牲——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事。接着怎么样呀?接着,大儿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他遇见一个叫阿玛尔汗的姑娘,跟她相亲相爱,但是结不成婚,因为钱还没有攒够。他们只能真诚地等待着,微笑着作出牺牲。阿玛尔汗的双颊憔悴了,凹陷下去了。熬了二十来年,他们终于辛辛苦苦地积攒起不少钱,财富成倍地增长了。于是长老向四十岁的大儿子和三十五岁的阿玛尔汗祝福,而新娘的胸脯已经干瘪,鼻子变得赤红……这时候,长老热泪纵横,说教一番,自己离开了人世。大儿子变成道德高尚的长老,于是又旧戏重演。这样过了五十年或者七十年,第一个长老的孙子果真积累了大笔的资本,传给自己的儿子,代代相传,经过五六代就出现了罗特希尔德男爵或者高贝公司2,或者某某人物。嘿,这可真是一幅壮丽的景象:一两个世纪的世袭的辛劳,坚韧,才智,正直,刚强,果断,节俭,鹳鸟在屋顶上!还能要求些什么,一切都做到顶啦,他们就以这样的观点审判整个世界,对有罪的人——跟他们稍有不一致的人立刻加以谴责。哼,问题就在这里。我可宁愿按俄国人的惯例胡闹,或者靠轮盘赌发财。我可不愿意经过五代而变成高贝公司。我需要钱是为了我自己,我决不认为自己是资本的必不可少的附属品。我知道我在信口开河,不过我不想隐瞒。我的观点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您说的话里有几分真理,”将军沉思地说,“但是我确实知道,只要给您一点点松动的余地,您便无法无天,使人难以容忍……”
他照例没有把话讲完。我们的将军说话只要略微超出一般闲谈的范围,他就从来不把话说完。法国人微微瞪起眼睛,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几乎一点不明白我说的话。波丽娜则表现出一副高傲而淡漠的神气。在今天的席间,她似乎不仅没有听我说话,并且什么人的话也没有听进去。
1 1俄里等于1.06公里。
2 高贝公司是开设在阿姆斯特丹和伦敦的一家有名的私营银号。
[book_title]第五章
她陷入异常的沉思中,但是大家离开餐桌的时候,她立刻吩咐我陪伴她去散步。我们带上孩子,朝公园里的喷水池走去。
由于我的心情特别激动,我唐突地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法国人德·格里侯爵现在不光是不陪她出来走动,而且整天不跟她说一句话?
“因为他是个下流坯,”她出奇地回答我说。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这样咒骂德·格里,我不再吭声,生怕火上加油。
“您有没有注意到,他今天跟将军也在闹别扭?”
“您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干巴巴、气冲冲地回答说,“您要明白,将军把一切都抵押给他了,连地产也在内。如果老太太不死,那么法国人立刻会把将军抵押给他的一切占为己有。”
“一切都抵押给他,这是真的吗?我也听说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全部都抵押了。”
“怎么不是全部呢?”
“那就得跟勃朗希小姐分手了,”我说,“她不会再做将军夫人啦!您知道不知道,我觉得将军爱得发狂呢,勃朗希小姐如果抛弃他,他是会开枪自杀的。到了他这把年纪还如此钟情,真是危险的事。”
“我也觉得他会出什么事儿。”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沉思地说。
“这该有多壮丽,”我大声说道,“反过来倒也真说不出口,她同意出嫁仅仅是为了金钱。这里面没有一点廉耻,连体面也不顾了!真是咄咄怪事!至于说到老太太,一封封电报拍去询问:‘死了没有,死了没有?’这太滑稽可笑,也太卑鄙龌龊了。怎么样?您看这样的事该怎么说呢,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
“全是胡扯,”她打断我的话,极其厌恶地说,“我反倒觉得很奇怪,您的心情竟如此快活。您高兴什么?难道因为把我的钱输掉才高兴?”
“为什么您给我钱,让我去输掉?我对您说过,我不能替别人去赌,尤其不能替您去赌。您吩咐我的话,我都听从了,可是结果如何,却由不得我。我预先告诉过您,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您说说看,您为失去了这么多钱感到心痛,是不是?您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
“您提这些问题干什么?”
“您自己不是答应向我说明……您听我说,我深信不疑:只要我替自己去赌(我有十二个弗里德里希金币),我一定能赢钱。等我赢了钱,您要多少,尽管从我这儿拿吧。”
她露出蔑视的神色。
“我想出这样的主意,您可别生我的气,”我继续说道,“我很清楚,我在您面前,也就是在您的眼里,是个渺不足道的人,您完全可以接受我的钱。您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馈赠。何况我还把您的钱输掉了。”
她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发现我说话很激动,带着嘲讽的味道,便又打断我的话说:
“我的景况压根儿不会使您感兴趣。如果您一定想要知道,那么就是我欠了债。我借了人家的钱,我想归还给人家。我有一个古怪的念头:我一定能在这儿赌台上赢钱。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明白,但是我深信不疑。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可以选择。”
“或者是因为您太需要赢钱。这完全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您总会同意吧,一个人如果不是落水,是不会把稻草看作大树干的。”
波丽娜感到很惊讶。
“怎么,”她问道,“您自己也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玩意儿上面?两个星期以前,有一回您对我滔滔不绝地说过,说您深信在这儿赌轮盘赌一定会赢钱,说服我,不要把您看作疯子;莫非您那时候在说笑话?但是我记得,您说话时非常认真,绝不像是在说笑话。”
“的确是这样,”我沉思地回答说,“我到现在还是深信不疑,我是会赢钱的。我甚至可以坦白地跟您说,您现在促使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今天糊里糊涂地输钱却丝毫没有动摇我这个信念?我依旧深信不疑,只要我开始替自己赌,我一定能赢钱。”
“为什么您这样深信不疑呢?”
“也可以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需要赢钱,这也是我唯一的出路。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就觉得我一定会赢钱。”
“如果您深信不疑,那想必是您也太需要赢钱啦?”
“我可以打赌,您是不相信我能感觉到迫切的需要的?”
“我才不管这些呢,”波丽娜淡漠地回答说,“也可以说,是的,我不相信您痛苦得很厉害。您可能很痛苦,但是不厉害。您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您要钱干什么?在您向我提到过的全部理由中,我看没有一条是像像样样的理由。”
“顺便说说,”我打断她的话说,“您说您要还债。可见欠的债不少!是不是欠法国人的?”
“怎么能提这样的问题?您今天特别尖刻。您喝醉了吧?”
“您知道我说件事情也好,提个问题也好,常常是开门见山的。我重复说一遍,我是您的奴隶,奴隶的放肆人家不当真,奴隶不会伤害人。”
“全是胡扯!我实在受不了您的这套‘奴隶’的理论。”
“您要记住,我说我是奴隶,并不是说我希望做您的奴隶,而只是说明一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
“您直截了当地说吧,您为什么需要钱?”
“那您为什么要知道这一点?”
“随您的便。”她回答道,傲然地把头昂起。
“奴隶的理论您受不了,可是您要求人家做您的奴隶:‘只许回话,不准顶嘴!’好吧,就这样吧。您问,我为什么要钱?怎么提这样的问题?金钱就是一切嘛!”
“我懂得,但是要钱也不至于这样疯狂呀!您现在也热衷非凡,相信起运气来了。这里边自有道理,总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您就干脆说出来吧,我很希望这样。”
她似乎动气了,我很喜欢她这样气呼呼地问我。
“当然是有个目的,”我说,“但是,什么目的我可说不上来。我想要是我有了钱,我就能受到您的另眼相看,不再是一个奴隶了。我再没有别的想法。”
“怎么?您怎样达到这个目的呢?”
“我怎样达到这个目的?唉,您甚至不知道我怎样能达到目的——使您不把我看作奴隶!瞧,您这副又惊讶又怀疑的神气,我可真不乐意。”
“您说过,您做奴隶也觉得有乐趣。我自己也这样想。”
“您这样想,”我怀着一种异常的快感大声说道,“啊,您能这样坦率,好得很!是呀,是呀,我做您的奴隶还觉得有乐趣。极度的逆来顺受,极度的忍气吞声,还觉得有乐趣!”我继续说下去,像是在说梦话,“鬼才知道,也许乐趣还在鞭子的抽打之中,那鞭子抽打着背脊,打得皮开肉绽……但是,也许我还想尝尝其他的乐趣。刚才将军在饭桌旁当着您的面给我一顿教训,凭着他一年给我七百卢布的酬劳,可这笔钱我也许还拿不到手呢。德·格里侯爵扬着眉毛,仔细打量着我,却又不理睬我。我呀,心里真想当着您的面狠狠揪住德·格里侯爵的鼻子!”
“说话像个毛孩子。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保持尊严的态度。哪怕发生争吵,也要更加保持尊严,而不失去尊严。”
“全是抄来的句子!您总认为我大概不会保持尊严的态度。就是说,我也许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可是不会保持尊严的态度。您明不明白,这是可能的?所有的俄国人都是这样,而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俄国人得天独厚,具有多方面的才干,用不着急于去寻找体面的风度。这里的问题在于风度。我们大多数俄国人样样靠天赋,讲究体面的风度反倒需要一份天才。可是,天才不常见,因为它根本很少有。只有法国人,也许还有另外一些欧洲人,能够摆出翩翩的风度,看起来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可见风度对他们说来是何等重要。法国人能够忍受屈辱,真正的、触及内心的屈辱,连眉头也不皱一皱,但是揪他一下鼻子,他可无法忍受,因为这损害了历来标榜的体面风度。法国人风度翩翩,叫我们的那些小姐趋之若鹜。其实,依我看来,什么风度不风度,不过是一只公鸡,高卢雄鸡1罢了。不过,这种事情我不懂,我不是女人。也许,公鸡很漂亮。我说话过火了,您也不阻拦我。您要常阻拦我;当我跟您说话的时候,我就想把一切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失去任何风度。我甚至承认,我不仅没有什么风度,并且没有什么尊严。我来讲给您听。我甚至不再关心什么尊严不尊严。现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停顿了。您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头脑里没有一点儿思想。我早就不知道这世界上发生着什么事情,无论是在俄国或这里。我刚路过德累斯顿,却记不得德累斯顿是个怎么样的地方。您自己知道是什么迷住了我。我没有任何希望,我在您眼里是个渺不足道的人,所以我直截了当地对您说:不论在什么地方我心目中只有您,其余的跟我不相干。为什么我爱您,我怎样爱您——我都不知道。您知道吧,也许您根本不漂亮?您瞧,我甚至不知道,您的脸蛋儿漂亮不漂亮?您的心地大概不纯,您的心灵大概不美,这是非常可能的。”
“您打算用金钱收买我,”她说,“也许就是因为您不相信我是个高尚的人?”
“什么时候我打算用金钱收买您?”我大声说道。
“您胡说八道,说漏了嘴。如果不是收买我这个人,那么您是想用金钱买得我的尊敬。”
“不,不完全是这样。我对您说过,我很难说得清楚。您叫我灰心丧气。我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休,您可别生气。您明白为什么不要生我的气,因为我是个疯子嘛。不过,即使您生气,我也无所谓。我在楼上小房间里,只消回忆或想象您衣服的窸窣声,我就要咬自己的手。您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呢?为了我说自己是您的奴隶吗?有我做您的奴隶,您就享受享受吧!您知道不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杀死您吗?我要杀死您,不是因为我不再爱您或者醋劲儿大,我要杀死您,是因为我有时真想吃掉您。您在笑……”
“我根本没有笑,”她愤慨地说,“我命令您闭嘴。”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气愤得几乎喘不上气来。说真的,我不知道她算不算漂亮,但是我总喜欢看着她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因此我常常喜欢惹她发火。也许她发觉了这一点,就故意生气。我对她讲穿了。
“真可恶!”她极其厌恶地喊了出来。
“我反正无所谓,”我继续说道,“您还知道吧,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走是很危险的。我多少回有过不可抑制的欲望——真想揍您,伤害您,掐死您。您以为不至于发展到这种地步吗?您在逼我发狂。我还怕什么丢脸不丢脸?我怕您发怒吗?您发怒关我什么事?我没有指望地爱着,我还知道往后我将一千倍地爱您。如果我有一天杀死您,那么得把自己也杀死:可是,我尽可能不杀死自己,好让我自己孤独地体味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您知道这样难以置信的事情吧,那就是我与日俱增地越来越爱您,看起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从此以后我怎么会不相信命运呢?您记得吧,前天在施朗根贝格,我被您迷住了,竟悄悄地对您说: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跳进这个深渊去。如果您真的说一句话,那我就跳下去了。难道您不相信我会跳下去?”
“多么愚蠢的废话!”她大声说道。
“我才不管我的话是愚蠢的还是聪明的呢,”我大声说道,“我只知道,我在您面前就得说话,说个不停,于是我就说话了。我在您面前丧失一切自尊心,我什么都不在乎。”
“为什么我一定要您从施朗根贝格跳下去?”她冷冰冰地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这对我根本没有好处。”
“好极了!”我大声说道,“您故意说‘没有好处’,说得好漂亮,叫我有苦说不出。我算是看透您了。您说没有好处吗?但是,享乐总是有好处的,而疯狂的至上的权力——哪怕是对付苍蝇的——也是一种享乐。人——天生是个暴君,喜欢虐待别人。您尤其喜欢这样。”
我记得,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我。当时我的脸上想必流露出我的全部错综复杂的心情。我现在还能记住,当时我们的谈话确实像我现在描写的一样,几乎一字不差。我的眼睛充血,嘴角边上凝结着涎沫。至于说到施朗根贝格,即使现在我也可以用人格担保:她当时如果命令我跳下去,我是会跳下去的!即使她开玩笑地说一声,即使她朝我脸上啐唾沫,鄙夷地说一声,我那时也会跳下去的!
“不,为什么呢?我是相信您的。”她说道,但是就像开金口的样子,带着那么鄙夷不屑的傲慢神情,天哪,我真会当场结果她的性命。她担着风险呢。这一点我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告诉了她。
“您不是个胆小鬼吧?”她突然问我。
“不知道,也许是个胆小鬼。不知道……这事情我已经好久没想了。”
“如果我对您说:杀死这个人,您会杀死他吗?”
“谁呀?”
“我想杀死的那个人。”
“是法国人吗?”
“您别问,只管回答。是什么人,我会告诉您的。我想知道,您刚才说的话当真不当真?”她那么认真地、迫不及待地等我回答,我不禁觉得有点纳闷。
“您就对我说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大声说道,“您怎么啦,见我害怕?我亲眼看到这里一片乱糟糟的情景。您是一个破产的疯老头的继女,而老头儿偏偏给勃朗希这个妖精迷住,弄得神魂颠倒,后来又来了个法国人,对您施加神秘的影响,现在您又如此认真地提出……这样的问题。至少也得让我了解一下;要不,我真会发疯,干出什么事来的。莫非您不好意思对我坦率相告?难道您还会在我面前感到不好意思吗?”
“我现在根本不跟您谈这些事。我向您提出了问题,我在等候答复。”
“只要您给我下命令杀什么人,我当然会去杀死他,”我大声说道,“但是难道您会……难道您会下这样的命令吗?”
“您以为怎么样,我会怜惜您?我下了命令,就待在一旁。这您受得了吗?不,您哪里受得了!看来您会执行命令杀人,接着走过来把我也杀了,因为是我叫您去杀人的。”
听到这几句话,我的头上似乎挨了一闷棍。当然,即使在当时我也认为,她提这样的问题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挑衅;可是她说得也太正经了。我还是感到很惊讶,她竟然这样说话,她有权利指挥我,她可以驾驭我,可以这样干脆地对我说:“您去死吧,我待在一旁看。”说这种话真是恬不知耻,依我看,是无耻到了极点。这件事以后,她会怎么看待我呢?这已经超越奴颜婢膝的范围了。如果一个人这样看待另一个人,那么,他就把后者置于与自己同等的地位了。我们的全部谈话,不管是多么荒谬,不管是多么难以置信,但是我的心还是震颤了。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那时坐在一条凳子上,孩子们在我们面前玩耍,正对面的地方,时有马车停靠,让乘客下车,踏上林荫小道,向游乐宫走去。
“您瞧见那个胖胖的男爵夫人吗?”她大声说道,“那是武梅海姆男爵夫人。她到达这里才三天。您瞧她的丈夫:高高的个儿,一个干瘪的普鲁士人,手里拿着手杖。您记得他前天怎样打量我们吗?您现在就去,走到男爵夫人面前,摘下帽子,用法语跟她说上几句。”
“为什么?”
“您过去发誓,您愿意从施朗根贝格跳下去。您现在发誓,您准备杀人,只要我一声令下。眼下,我们不搞人命案,不演悲剧,我只需要笑一笑。您别推三阻四,快去吧。我想看看男爵怎样用手杖揍您。”
“您对我用激将法,您以为我不会干吗?”
“是的,我在激您,您去吧,我要您这样做!”
“好吧,我去,虽说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怪念头。不过决不能给将军增添麻烦,从而又连累到您。说实在的,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您,也为将军着想。跑去侮辱一个女人,这算是什么怪念头?”
“不,我看呀,您只会吹牛,”她轻蔑地说,“这阵子您只是眼睛充血,也许是因为您在吃饭时候喝酒喝多了。难道我自己不明白,这有多愚蠢,多卑鄙,将军一定会发脾气?我不过要笑一笑而已。是呀,我不过想要笑笑而已!为什么您要去侮辱女人?不过是想让人家用手杖揍一顿罢了。”
我转过身去,默默地去执行她布置的任务。当然,这是愚蠢的,当然,我没能脱身,但是当我走近男爵夫人的时候,我记得我心中似乎产生一股冲动,一种小学生恶作剧的冲动。我感到异常兴奋,像是喝醉了酒。
1 高卢雄鸡是法兰西民族的象征,此处意为傲慢的法国佬。
[book_title]第六章
自从那天干过荒唐事以后,已经两天过去了。这事情引起了多少议论、闲话、抨击!那副情景是多么不成体统,丢人现眼,多么愚蠢无聊、卑鄙下流,而罪魁祸首则是我。不过,有时候也真叫人觉得好笑——至少我觉得是这样。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究竟是真的发疯了,还是像一匹脱缰的马一时撒野。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神经错乱了。有时候我又觉得,我还是稚气未脱,仿佛坐在课桌的板凳上,调皮捣蛋,在耍孩子脾气。
这要怪波丽娜,完全要怪波丽娜!要不是她的缘故,也许就没有这种恶作剧了。谁知道呢,也许我是因为绝望才干这种事的(不管这样想有多么愚蠢)。我也不明白,不明白她有什么漂亮!话又得说回来,她终究还是漂亮的,看起来还是漂亮的。要知道她叫许多男人神魂颠倒呢。细高个儿,窈窕的体态。只不过太纤弱了。我觉得她的细长身子可以打成一个结或者折成两半。她的一双纤足狭而长——叫人为之发狂。真叫人发狂呢。一头秀发略呈火红色。眼睛赛过一对猫眼睛,但是她会用这对眼睛看人,傲慢不可一世。约莫四个月前,我刚到达这里,有一天晚上,她在客厅里跟德·格里激昂地谈了很久。她就是用这样的目光望着他……后来我回屋里躺下睡觉,这时候我猜想她一定给了他一记耳光——刚打了一下耳光,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就从那个晚上起,我爱上了她。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吧。
那天,我沿着小路走去,站到林荫道中央,等候着男爵和男爵夫人。当他们走到离我五步路远的地方,我摘下帽子,鞠了一躬。
我记得,男爵夫人身穿一件肥大的带着皱边的浅灰色绸衣,长长的钟式裙拖在地上。她矮墩墩的,胖得要命,下巴特别肥,搭拉下来,连颈脖也看不见了。脸膛儿是紫红色的。一对小眼睛发出恶狠狠的目光。走路的样子仿佛在施恩给大家。男爵是个干瘦的高个儿。一张典型的德国人的脸,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皱纹,显出歪歪扭扭的样子。他戴着眼镜。四十五岁光景。他的两条腿似乎连接着胸部,这是种族的特征。他像孔雀那样傲慢。举止有点笨拙。一种温和的面部表情掩盖着他的老谋深算。
这些就是三秒钟里在我眼前闪现的景象。
我鞠躬行礼,我手里拿着帽子,起初几乎没有引起他们多大的注意。只有男爵微微皱起眉头。男爵夫人照旧慢腾腾地笔直朝我走来。
“男爵夫人,”我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大声说道,“能做您的奴仆,不胜荣幸。”
接着我又鞠了一躬,戴上帽子,彬彬有礼地面带笑容,从男爵身旁走过去。
摘帽是波丽娜吩咐我的,可是鞠躬和恶作剧却是我想出来的点子。天晓得是什么鬼东西唆使我这样做!我完全像在腾云驾雾。
“站住!”男爵吃了一惊,朝我怒冲冲地喊着,简直可以说是在吼叫。
我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站着等候,继续朝他看,微笑着。他显然不知所措,眉毛扬得老高,到了极限1。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男爵夫人也朝我转过身来,也困惑莫解,怒冲冲地望了我一阵。有几个过路人好奇地望着我们,有的干脆站停下来。
“站住!”男爵又吼叫一声,声音加倍地响亮,加倍地愤怒。
“是——”2我拖长声音说,继续直瞪瞪地盯着他。
“您发疯了吗?”3他挥了一下手杖,大声说道,看来开始有点胆怯了。也许是我的服饰使他感到困窘。我穿着很体面,甚至可以说是很讲究,完全是个上流社会人士。
“是——”这个词的德语原为Ja wohl,拖长声音念就成了Ja wo-o-ohl。我突然使足劲儿喊了一声,就像柏林人那样拖长了“o”音,他们在谈话中时时刻刻使用“是”这个词句,于是就变化“o”音的拖长程度来表达各种不同的思想感情。
男爵和男爵夫人迅速地掉转身子,几乎是慌慌张张地从我身边逃走了。过路人中间,有的议论起来,有的困惑莫解地望着我。不过,我记不清楚了。
我转过身,迈着通常的步子朝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走去。但是,还没走到离她的凳子百步远的地方,我看见她站起身来,带领孩子朝旅馆走去。
我在台阶旁边追上了她。
“我干了……那件蠢事。”我说道,已经跟她并排走了。
“那又怎么样?现在您可以去轻松轻松了。”她回答说。她甚至连瞧也不瞧我一眼,便登上台级而去。
这天晚上我一直在公园里徘徊游荡。后来穿过公园,又穿过树林,甚至走到另一块领地上。在一间小木屋里,我吃了煎蛋,喝了酒。这一顿乡下野餐花了我整整一个半塔勒。
到十一点钟我才回家。将军立刻派人来叫我去。
我们那一帮人在旅馆里占了两套房,一共有四个房间。第一个大房间是客厅,里边放着一架大钢琴。与客厅毗邻的也是一个大房间,是将军的书房。他在这里等我。他神气活现地站在书房的中央。德·格里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
“先生,请问您干了什么事?”将军对我说道。
“我希望您,将军,说话要开门见山,”我说,“您大概是想说我今天遇到一个德国佬的事吧?”
“一个德国佬?!这个德国人是武梅海姆男爵,是一位重要人物!您对他和男爵夫人粗暴无礼。”
“没有一点粗暴无礼。”
“您把他们吓坏了,先生。”将军大声嚷着。
“根本没有的事。我还在柏林的时候,我的耳边不停地响着德国人拖长声音说‘是’,听得腻烦透了。今天我在林荫道上遇到他们俩,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这个‘是’突然涌进我的脑海,刺激了我……况且,男爵夫人遇见我已经有三回,照例总是冲着我走来,仿佛把我看作一条虫子,举起一只脚就能踩死。您总也承认,我也可以有自尊心的吧。我摘下帽子,彬彬有礼地(请您相信确实是彬彬有礼地)说:‘夫人:能做您的奴仆,不胜荣幸。’男爵转过身来喊‘站住’,我突然情不自禁地也喊‘是’。我喊了两声。第一声平平常常,第二声使足劲儿拖长了声音。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说实话,我十分欣赏这种调皮透顶的解释。我真想添枝加叶地把事情的经过说得天花乱坠。
我越说越觉得津津有味。
“您在开我的玩笑。”将军喊了一声。他转过身去用法语对法国人说,这件丑事是我一手造成的。德·格里轻蔑地冷笑一声,耸了耸肩膀。
“噢,您别这样想,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我对将军大声说道,“我的行为当然是不好的,我可以非常坦率地向您承认这一点。我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瞎胡闹,恶作剧,但是——不过如此而已。您要知道,将军,我现在后悔得要命。但是又有一种情况,甚至叫我不想后悔。近来一段时间,大概有两三个星期,我总觉得自己不那么正常,容易激动,爱发脾气,怪念头很多,有时候简直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是的,我有几回真想突然找到德·格里侯爵头上,对他……不过,话可不能完全讲明,要不然他会气死的。总之一句话,这都是病态。我不知道,我如果向武梅海姆男爵夫人道歉(因为我打算向她道歉),她会不会考虑这种因素?我认为她是不会考虑的,尤其是据我所知,目前司法界都开始在滥用这种因素:律师在刑事诉讼中常常替自己的委托人辩护,说他们在作案时神志完全不清,这分明是一种疾病。律师说:‘他杀了人,却什么也记不清。’您瞧,将军,医学界人士也随声附和他们,肯定地说,确实有这样的疾病,一时的神经错乱,一个人几乎会神志不清,或者是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但是男爵和男爵夫人是老派人,并且又是普鲁士的容克贵族和地主。他们想必还不了解法医界的这种进步,因此他们就会听不进我的解释。您的看法怎么样,将军?”
“够啦,先生!”将军憋着一肚子怒火,厉声说道,“够啦!我要想法子从此永远不让您跟我调皮捣蛋。您不要去向男爵夫人和男爵赔礼道歉。跟您的任何接触,哪怕您光是去赔礼道歉,他们也会觉得有失他们的体面。男爵得悉您是我家里的人,便在游乐宫找我说话了,我可以老实告诉您,他还要求我加以处理,给他个满意的答复。您明白不明白,您把我逼到什么地步啦,先生?我,我不得不向男爵赔礼道歉,并且向他保证,从今天起您就不再是我家里的人……”
“且慢,且慢,将军,您所说的‘我不再是您家里的人’,是不是他自己坚决提出的要求?”
“不是。但是我自己认为有责任这样做消消他的气,男爵当然感到满意了。我们要分手了,先生。根据这里的账目,我还应该付给您四个弗里德里希金币和三个弗罗林4。这是钱,这是账单,您可以拿去核对一下。再见啦。从现在起我们各不相干了。除了麻烦和不愉快之外,我不曾收受过您什么东西。我现在立刻叫侍者来,对他讲明,明天起我不再替您负担旅宿费用。阁下如有吩咐,我仍愿意效劳。”
我接过钱和用铅笔写就的一纸账单,向将军鞠了一躬,十分严肃地说:
“将军,事情可不能这样了结。我非常同情您遭到男爵的如此责难,但是恕我直说,这全要怪您自己。您干吗在男爵面前为我承担责任?所谓‘我是您家里的人’——这算是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是您家里的家庭教师,仅仅如此而已。我不是您的亲儿子,不受您的监护,您是不可能替我的行为负责的。我自己在法律方面也是个在行的人。我二十五岁,我是个学士,我是个贵族,我跟您没有丝毫关系。只因为我对您的人品怀着无限敬意,我才没有立刻要求跟您决斗,没有要求您进一步解释您哪来的权利替我负责。”
将军大吃一惊,张开两条胳臂,接着突然转身向法国人,急急忙忙地告诉他,说我差点儿立刻叫他去决斗。法国人纵声大笑起来。
“但是男爵我是不肯放过的,”我一点不受德·格里先生的笑声的影响,继续泰然自若地说,“将军,既然您今天愿意听男爵告状,愿意护着他干预这件事情,那么我谨向您奉告,至迟到明天早晨,我以自己的名义,要求男爵正式解释清楚,他跟我有纠葛,为什么不来找我本人,却去找另外一个人——仿佛我不能或者没有资格替自己负责似的。”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将军听到这几句无理取闹的话,觉得害怕极了。
“怎么啦,您还打算继续胡闹下去!”他大声说道,“但是您弄得我好苦呀,我的老天!不许您这样,不许您这样,先生,我发誓不许您这样做!……这里也有政府机关,我……我……总之一句话,以我的官衔……还有男爵……总之一句话,可以把您逮捕,押送出境,叫您不得捣乱滋事!您总该明白啦!”他虽然愤怒得气喘吁吁,但毕竟感到很害怕。
“将军,”我回答说,语气平静得叫他忍受不了,“一个人在构成违法乱纪的事实以前,您是不能把他逮捕的。我还没有开始跟男爵谈判,您还根本不知道我要采取什么方式、根据什么原则着手做这件事。我只不过要求澄清一种使我感到屈辱的看法——竟以为我是受另一个人监护的,那个监护人仿佛可以管束我的自由意志。您如此心惊胆战,实在大可不必。”
“看在上帝面上,看在上帝面上,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打消这个无聊的念头吧!”将军嘟哝道,愤懑的声音突然变成哀求的口气,还拉住我的双手。“哦,您想想吧,这会闹出什么结果来?又是一桩不愉快的事呗!您总承认的吧,我在这里做人处事要格外留神,特别是现在!……特别是现在!……啊,您不了解,您不了解我的全部境况!……等我们离开这里,我愿意再聘请您。现在我只能采取权宜之计,嗯,总而言之,那原因您是理解的!”他无可奈何地高声说道,“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
我退到门边,再一次恳请他放心,我答应他,一切都会体面地妥善解决的,说完我赶紧离开。
俄国人在国外有时候往往过分胆小,生怕人家会说什么,人家对他有什么看法,是否会失面子等等,怕得不得了。总而言之,一举一动好像自己把手脚束缚住了,一些自以为有身份的人尤其如此。他们最喜欢某种根据成见形成的固定不变的虚礼,盲目遵循,在旅馆里,在散步场所,在聚会的时候,在路上……无不如此。但是将军刚才无意间漏了出来,说他除此以外尚有一些特殊情况,他须得“做人处事格外留神”。因此之故他才突然这样小心翼翼,胆小怕事,对我说话时改变了口气,我把这当作一种情况予以注意。当然他很可能一时糊涂,明天去找地方当局,所以我倒是真的应该小心谨慎为是。
不过我其实根本不想使将军生气;此刻我倒是想把波丽娜惹得发火。波丽娜对我好狠心,自己撺掇我去做蠢事,我很想干下去,直到她自己来求我才罢休。我的小学生一般的胡闹到头来也会使她丢丑。此外,我心里还产生一些其他的感觉和打算;比如,即便我在她面前甘愿自轻自贱,那也绝不意味着我在旁人面前就是个窝囊废,当然更谈不上让什么男爵“用手杖打我”。我真想痛痛快快把他们嘲笑一通,显一显自己的英雄气概。让大家都瞧瞧,未必不行!她怕出丑,又会喊住我。即使她不喊,终究也会看到我不是窝囊废……
(惊人消息:刚才我在楼梯上碰到我家的保姆,听她说,玛丽娅·菲里波夫娜今天动身了,独自一人乘晚班车去卡尔斯巴德的表姐处。这是什么消息?保姆说,她早就在作准备了;然而怎么会没有一个人知道此行呢?不过,也许只有我不知道吧。保姆还透露给我听,玛丽娅·菲里波夫娜前天就跟将军颇不愉快地谈过话。这我明白。多半是为了勃朗希小姐。是的,我们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临头了。)
1 原文为拉丁文。
2 原文为德文。
3 原文为德文。
4 旧时德国银币名。
[book_title]第七章
第二天早晨,我把侍者叫来,吩咐他,给我另外记账。我的房间租金还不太贵,不至于吓得我要搬出旅馆。我身边有十六个弗里德里希金币,以后……以后也许会有钱的!真奇怪,我还没有赢钱,可是我的思想、感觉,我的举止却像个阔佬,而且我居然只能这样想。
虽然时间还早,我却打算立即到阿斯特莱先生处去,他下榻在英吉利旅馆,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可这时德·格里忽然走进我的房间。这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况且最近一个时期,我跟这位先生关系很僵,非常格格不入。他显然不掩饰他对我的轻蔑,甚至尽可能露骨地表现出来;我呢,我也自有道理不把他放在眼里。总而言之,我恨他。他的到来使我颇感惊讶。我当即料到,其中必有蹊跷。
他进来的时候非常客气,对我的居室恭维了一番。见我手里拿着帽子,他便问,时间尚早,莫非我要出去散步?听到我说有事要去找阿斯特莱先生,他想了一想,若有所悟,脸上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德·格里和所有的法国人一样,需要献殷勤的时候笑容可掬,不需要献殷勤的时候马上面孔铁板。法国人很少有天生殷勤的,他的殷勤仿佛始终是根据利害计算,按指令办事的。比如,倘若他觉得有必要做一个富有想象、别出心裁的人,稍微要与众不同一些,这时候他的想象便在早就被人们用滥了的庸俗不堪的形式中表现出来,愚蠢透顶,极不自然。法国人天生是最小家子气的市侩,平庸卑琐的人物,——概而言之,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人。据我看,只有涉世不深的稚嫩之辈,尤其是俄国小姐们才会被法国人所迷惑。任何一个正派人一眼便会看出那种和蔼、殷勤和可掬笑容不过是沙龙里那一套陈腐刻板的程式,觉得受不了。
“我有件事情来找您,”他虽然很客气,却非常自以为是地说道,“不必隐瞒,我是作为使者,或者,最好说是作为将军派来的调停人来找您的。我的俄语很差劲,昨天的事我几乎一点儿也听不明白;不过将军详详细细告诉了我,所以我坦率地说……”
“听我说,德·格里先生,”我打断他的话,“在这件事情上您也来充当调停人?我,当然,只是一个教书匠,从不奢望有这份荣幸,做这家人家的亲密朋友,或者跟他们有特别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也不了解全部情况。难道您现在已经完全是这家人家的一分子了?因为您什么事情都掺和进来,那您必定马上要在任何事情上都来充当调停人喽?……”
我的问题他听着很不入耳。对他来说,这问题昭然若揭,不过他不愿意透露罢了。
“我跟将军的关系,一部分是事务上的,一部分是因为某些特殊情况,”他冷淡地说,“将军派我来要求您放弃昨天的打算。您所设想的一切自然非常巧妙;但是他恰好要求我向您指出,您是不会成功的。何况男爵不会接待您,说到底,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以用各种办法摆脱您的继续胡闹。您同意吧。请您说说,为什么要继续搞下去?将军答应您,一有合适的机会,当即再聘请您到他家任教,在这之前,您的薪水,您的薪水,照给。这样安排很有好处,是不是?”
我非常平静地反驳他说,他有点儿搞错了;男爵那里未必会撵我走,相反,倒会听听我的理由。我请他说老实话,他来这里大概是来探问究竟的吧:这件事情下一步我准备怎么办?
“啊,天哪,既然将军这么关切,那他自然很乐意知道,您要干什么?怎么干?这是非常自然的!”
我开始向他作说明。他呢,懒洋洋地摊开手脚坐在那里,头稍稍朝我这边歪,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嘲讽神情。总之他摆出极其傲慢的架势。我竭尽全力装出我对这件事情看得非常严重的样子。我解释说,因为男爵向将军告我的状,倒好像我是将军的仆役似的,所以,这一告,首先把我的职位给告掉了;其次,他藐视我,当我是没有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不屑与我一谈。我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不过,考虑到年龄的差别,上流社会的情况以及其他等等、等等(说到这里我几乎忍不住要笑),我可不想再担轻率的罪名,直接要求男爵决斗,或者仅仅向他提出决斗。然而我认为自己完全有理由向男爵表示,特别是向男爵夫人表示我的歉意,况且最近我确实觉得自己身体不好,精神失常,可以说是幻想联翩,如此等等。可是男爵本人昨天向将军告了状,我却认为这是侮辱,他坚持要求将军辞退我,使我现在处于无法向他和男爵夫人表示歉意的境地,因为他和男爵夫人以及整个社交界多半会以为我是因为害怕才去道歉的,目的是要讨回饭碗。由此得出结论,我现在事出无奈,只好要求男爵首先以最得体的话语亲自向我道歉,比如,他可以说,他根本没有打算侮辱我。待男爵说了这话,我就摆脱了困境,可以真诚而坦率地向他表示歉意了。“总而言之,”我归结道,“我只要求男爵让我摆脱困境。”
“嚯!明知此事难以启齿,偏偏又甩不开那些个臭讲究!您为什么要道歉?您不否认吧,先生……先生……您想出这一招来是故意要使将军恼火吧?……也可能您怀着什么特殊的目的……亲爱的先生,对不起,我忘了您的大名,叫阿列克谢……是不是?
“亲爱的侯爵,请问,这事情跟您有什么相干?”
“但是将军……”
“将军怎么啦?他昨天讲过一些话,说是现在做人得特别留神……而且还很惶恐不安……但是我一点也不明白。”
“这里面,这里面有特殊情况,”德·格里以一种恳求的口气说,越来越听得出有懊悔的味道。“您可知道康明小姐?”
“就是勃朗希小姐?”
“对,勃朗希·德·康明小姐和她的妈妈……您应该承认,将军……简而言之,将军坠入情网,甚至……甚至可能要在这里结婚。可是您瞧,这时候如果闹出种种丑事来……”
“我丝毫看不出什么丑事跟结婚有瓜葛。”
“然而男爵的脾气非常暴躁,普鲁士性格嘛,您知道,他可能为了一些小事而争吵起来。”
“那是冲着我来的,不是冲你们,因为我已经离开这家人家……(我故意竭力装得稀里糊涂。)请问,勃朗希小姐嫁给将军这事情已经定局了吗?那他们还等什么?我是想说,干吗还把事情瞒着呀?至少瞒着我们,瞒着家人吧。”
“我不能对您……不过,这还不是全部……但是……您知道,他们在等待俄国的消息;将军的事情要办得……”
“呀!亲奶奶!”
德·格里愤恨地瞪了我一眼。
“总而言之,”他话锋一转,“我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您的天生的和蔼脾气,您的聪明、待人接物的分寸感上了……为了曾经像亲人一样待您、钟爱您、尊敬您的这家人家,您会这样做的吧?……”
“对不起,我被撵出来了!您此刻肯定说,这是为了做做样子。但是,如果人家对您说:‘我当然不想揪你的耳朵,但为了做做样子,还是让我揪揪你的耳朵吧……’您去答应吧。这不是差不多吗?”
“既然这样,既然什么请求也打动不了您,”他严厉而又傲慢地说道,“那么,对不起,老实告诉您,他们可要采取措施了。这里有政府机关,今天就把您驱逐出境!见鬼!像您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要向男爵这样的人物提出决斗!您以为人家会让您太太平平?告诉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怕您!我来求您,多半是我自己来的,因为您打扰了将军。难道,难道您以为男爵不会吩咐听差干脆把您撵出去?”
“我根本不会亲自上门去,”我非常平静地回答,“您搞错了,德·格里先生,这事情的解决会比您所想象的体面得多。我这就去找阿斯特莱先生,请他做我的中间人,总之一句话,做我的副手。这位先生对我有好感,大概不会拒绝。他会去见男爵,男爵会接待他的。如果我本人是一个教书匠,显得有点像下属,唔,说到底是没有人庇护的,那么,阿斯特莱先生可是勋爵,真正的勋爵,尽人皆知的比勃罗克勋爵的侄子,而且这位勋爵就在这里。您放心,男爵对阿斯特莱先生会以礼相待,听他把话说完的。如果他不肯把话听完,那么阿斯特莱先生将会看作是对他个人的侮辱,——英国人的脾气多么倔强,您是知道的,——他会派朋友去找男爵,他有些很要好的朋友。现在请您估量一下此事的结果如何,可能不像您所设想的那样吧。”
法国人大为胆怯;我把这一切说得煞有介事,好像我真的很能制造事端。
“但我是向您请求,”他说,完全是恳求的口气,“别搞啦!闹出丑闻,倒好像您挺高兴似的!您不是要求决斗,而是要把事情闹大!我说过,这事情闹下去会搞得很可笑,甚至很俏皮,——也许这正是您想望的吧,不过,简单地说,”看到我站起身来,拿了帽子,他归结道,“我是来向您转交一位女士的便函的,您看看,人家托我等着带回音回去呐。”
说完这一席话,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用封条封好的便函,交给我。
便函是波丽娜的笔迹,上面写着:
我觉得您是存心要把这件事继续闹下去。您恼火了,便有意恶作剧。但是这里面有些特殊情况,以后我也许会告诉您的。请您停止吧,安静下来。这一切是多么愚蠢!我需要您,您答应过听我的话的。回想一下施朗根贝格。我请求您,如果必要的话,我命令您,乖乖地听话。
您的波
又及:如您因为昨天的事而生我的气,则祈谅。
看完这寥寥数行,眼前的一切似乎变了样。我嘴唇发白,身子哆嗦起来。该死的法国人装出一副格外恭谨的神气,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似乎不来看我的窘态。我倒宁愿他对着我哈哈大笑,把我奚落一通。
“好的,”我回答,“请告诉小姐,请她放心好啦。但是请问您,”我不客气地补充说,“为什么您这么长时间不把便函交给我呢?我觉得,既然您是受人之托而特地捎信来的,您就不该啰啰唆唆地讲无关紧要的小事,您应当一开始就把这便函……”
“噢,我本想……您原谅我的急躁脾气,事情是很意想不到的。我想快些从您本人那里了解您的意图。不过,便函里写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所以我想迟交给您还是早交给您反正一样。”
“我知道,人家叮嘱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把信交出来,如果口头调解成功就不交了。是不是这样?照直说吧,德·格里先生!”
“也许是的。”他说,摆出一副特别沉着的神气,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我。
我拿起帽子;他点点头,走了出去。我似乎觉得他的嘴上露出嘲讽的微笑。只能是这样喽。
“法国佬,咱们还要较量的,我还要跟你算账的!”下楼梯时我喃喃地说道。我的脑袋好像挨了一闷棍,竟什么也不能思考。新鲜的空气使我稍稍神志清醒过来。
过了片刻,我才开始清楚地进行思考,头脑里明确地冒出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因为这样无谓的小事,因为昨天匆匆说了句像淘气的小学生说的不着边际的吓唬人的话,竟然会惹得大家如此惶惶不安!第二个想法是:这个法国人究竟对波丽娜有什么影响?他一言语,她就照办,写便函来,甚至还请求我。当然,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我开始认识他们的时候起,始终是个谜。但是最近几天我发现她对他极其厌恶,甚至轻视他;他呢,连看也不看她,对她简直粗鲁无礼。我注意到这情况。波丽娜亲口对我说过,她讨厌他。她无意间还曾经作过极其意味深长的表白……看来,他简直是在控制她,给她套上了什么枷锁……
[book_title]第八章
在栗树林荫道上,这里的人称为散步小道,我遇到我的英国朋友。
“啊,喂!”远远瞧见我,他就招呼道,“我去找您,您来找我。您已经跟你们那伙人分手了?”
“您先说说,您怎么会知道的?”我惊讶地问,“这情况难道大家都知道了?”
“噢不,大家都不知道;也用不着人人都知道。也没有人提起。”
“那您怎么知道的呢?”
“我是碰巧的呗。现在您上哪里去?我喜欢您,所以我去找您。”
“阿斯特莱先生,您真是个好人,”我说,不过我心里直纳罕:他从哪里知道的呢?“我还没有喝咖啡,您大概也喝得不多吧,咱们到游乐宫的咖啡厅去,坐一会,抽支烟,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您……您也给我说说。”
咖啡厅在百步之遥。我们坐定,仆役给我们端来咖啡,我点上一支纸烟,阿斯特莱先生什么烟也不抽,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准备听我说话。
“我哪里也不去,我留在此地。”我先开口。
“我相信您会留下来的。”阿斯特莱先生赞许地说。
去找阿斯特莱先生的时候,我根本不打算把我对波丽娜的爱告诉他,我甚至存心不告诉他。这些日子我跟他几乎只字不提此事。况且他生性非常腼腆。我一开始就注意到波丽娜给他以极深刻的印象,然而他从不提起她的名字。不过奇怪的是,此刻他刚一坐下,用他那平静而专注的目光凝视着我,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产生了向他倾诉一切的愿望,把我的整个爱情以及爱情的种种滋味向他一吐为快。我讲了足足半个钟头,第一次详详细细讲到此事,心里觉得非常痛快!我发现,讲到某些地方,尤其是热情澎湃的地方,他感到不好意思,我特意把我的故事讲得热烈火爆些。有一点我觉得后悔,我可能讲了法国人的什么话,其实是不必讲的……
阿斯特莱先生坐在我的对面,一动不动,既不插话,也不作声,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话。然而等我提到法国人,他忽然截住我的话头,严肃地问我:您是否有权提到旁人的情况?阿斯特莱先生提的问题总是非常稀奇古怪。
“您说得对,我恐怕没有这个权利。”我回答道。
“关于这位侯爵和波丽娜小姐,除了纯粹的猜测之外,您说不出一点儿确切的情况?”
像阿斯特莱先生这样腼腆的人竟那样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又使我感到颇为惊讶。
“说不出,一点确切的情况也说不出,”我回答说,“当然一点也说不出。”
“既然如此,那您的做法可不好啦,不光是您跟我谈起此事,就连您心里考虑此事都是不妥当的。”
“好吧,好吧!我承认。但是现在问题不在这里。”我打断他的话头,心里却暗暗诧异。这时我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连同种种详情细节,波丽娜的异想天开,我跟男爵的冲突,我的被辞退,将军的异乎寻常的胆小怕事,都一一告诉了他。接下来,我详细讲述了德·格里今天的来访,连同所有的微妙之处都讲了;末了,我拿出便函给他看。
“从这些您得出什么结论呢?”我问,“我去找您就是想要了解您的看法。至于我,我似乎会杀死这个法国人,我也许会这样干的。”
“我也会的,”阿斯特莱先生说,“至于波丽娜小姐嘛,那……您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就是跟我们痛恨的人我们也得去打交道。这里面可能有一些交道是取决于其他情况的,您并不了解。我认为,您可以放心,自然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放心。至于她昨天的举动,当然是奇怪的,但奇怪的不在于她想要摆脱您,唆使您去挨男爵的手杖(他手里拿着手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使用);奇怪的在于这样反常的要求出自像她这样……像她这样超群出众的小姐之口,未免有失体面。当然,她事先没料到您真的会照着她的作弄人的要求去做……”
“您知道吗?”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阿斯特莱先生,突然高声说道,“您已经听到的这些情况,您是从谁那里听来的?我觉得您好像是从波丽娜小姐本人那里!”
阿斯特莱先生吃惊地看了我一下。
“您的眼睛发亮,我从您眼睛里看出您在怀疑,”他说,立即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但是您丝毫没有权利表示您的怀疑。我不能承认这种权利,我断然拒绝回答您的问题。”
“噢,行啦!不用您来回答!”我异常激动,喊叫起来。我不明白,我怎么会冒出这个想法!阿斯特莱先生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让波丽娜看中,被她当作心腹的呢?近来一个时期,我对阿斯特莱先生多少有些忽视,而波丽娜于我又始终是个谜,那样扑朔迷离,比如此刻,我要把我的爱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阿斯特莱先生,待到讲的时候,我突然吃惊地发现,关于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几乎没有什么确切的、肯定的内容可讲。相反地,一切都是臆想出来的,离奇古怪,没有根据,甚至不伦不类。
“嗯,算了,算了。我给搞糊涂了,现在还有许多情况我搞不清楚,”我回答说,简直喘不过气来。“不过您是好人。现在另外有一件事情,我征求您的意见,不是劝告。”
我沉吟了一下,说道:
“将军为什么这样胆小怕事?您对此怎么看法?为什么我的愚蠢透顶的胡闹竟会在他们中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连德·格里也认为有必要亲自掺和进来(他只在节骨眼儿上掺和进来),他来拜访我(真不敢当!),他,德·格里,请求我,央求我!最后一点,请您注意,他是九点钟来的,将近九点钟,可是身上已经揣着波丽娜小姐的便函。试问,这便函又是在什么时候写的?他们很可能是把波丽娜小姐叫醒了让她写的!从这一点我看出,波丽娜小姐是他的奴隶,因为她居然请求我原谅!除此以外,这件事情与她本人有什么干系?她为什么要如此关切?他们为什么要怕一个什么劳什子的男爵?将军要娶勃朗希·德·康明小姐为妻,有什么了不得的?他们说,因为这一情况,他们的举止自应特别留神,——这样也太特别了啊!您总该同意吧!我根据您的眼睛就相信您对这件事知道得比我多!”
阿斯特莱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确实,这件事我所了解的大概要比您多得多,”他说,“这事情跟勃朗希小姐一个人有关,而我相信这完全是事实。”
“哦,勃朗希小姐到底怎么样?”我急切地高声说道,心里忽然产生了希望:此刻会透露一些波丽娜小姐的情况。
“我似乎觉得勃朗希小姐此刻费尽心思,千方百计避免跟男爵和男爵夫人见面,何况见面是不愉快的,更糟糕的是还会出丑。”
“哦!哦!”
“勃朗希小姐前年的赌博季节就到过这里鲁列津堡。当时我也在这里。勃朗希小姐当时不叫康明小姐,同样,她的母亲康明夫人当时也并无其人。至少根本就没有听人说起过。德·格里——德·格里也并无此人。我深信,他们不仅不是亲属,而且连相识也是不久以前的事。德·格里的侯爵也是不久以前才成为侯爵的,我是根据一个情况才确信这一点的。甚至可以肯定,他叫德·格里也是不久以前的事。我知道这里有一个人曾经碰到过他,他当时并不叫这名字。”
“但是他交往的确实是一些很体面的人物呀。”
“噢,这很可能。连勃朗希小姐也可能和体面人士交往。不过前年就是根据这位男爵夫人的控告,当地警察局请勃朗希小姐离开城市,她就离开了。”
“怎么这样呢?”
“当时,她先是跟一个意大利人来到这里,这个人是个什么公爵,姓巴尔贝利尼或诸如此类的,这姓氏很有历史渊源。此公浑身珠宝钻石,且都是真货。他们出入香车宝马。勃朗希小姐赌三十到四十,起先手气很顺,后来陡然转了;我记得是这样。我想起有一天晚上她输了好大一笔钱。但最糟糕的是,有一天,她的公爵忽然无影无踪,不知去向,香车宝马也无影无踪,一切都消逝了。旅馆里欠下的账数字惊人。谢尔玛小姐(她一下子不是巴尔贝利尼夫人了,成了谢尔玛小姐)陷于绝境。她在旅馆里号啕大哭,呼天抢地,发疯似的撕衣服。其时旅馆里住着一个波兰人,是个伯爵,——所有出外旅游的波兰人都是伯爵,——谢尔玛小姐撕衣服,用那双漂亮无比的、香水洗过的手像猫儿似的抓自己的脸,给伯爵留下了印象。他们交谈了一会,到吃饭时谢尔玛小姐已经无忧无虑了。晚上,他和她手挽手出现在游乐宫。谢尔玛小姐照常高声大笑,举止更加无拘无束。有的玩轮盘赌的女人,走到赌台边,时常用肩膀使劲儿把赌客挤开,给自己腾出地方来,谢尔玛小姐就是这号人。这种举动是这里的女赌客的一种特别气派。您一定注意到了吧?”
“是的。”
“其实也不屑加以理会。不过使正派人恼火的是这种女人一直有,至少每天在赌台上兑换上千法郎期票的女人当中有。不过,等到她们不再兑换票券,人家立刻就请她们离开赌台。谢尔玛小姐还在继续兑换票券;可是她赌钱的手气更加不好。您留意一下,女人赌钱常常是很走运的;她们很能保持镇静。不过,我的故事快结束了。有一天,那波兰伯爵也像意大利公爵一样不知去向。谢尔玛小姐晚上去赌钱时是一个人去的;这一回,没有一个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两天之内她输了个精光。最后一个金路易下了注、输掉之后,她朝四面望望,看见身边的武梅海姆男爵正在非常注意又深为愤慨地打量她。然而谢尔玛小姐没有瞧见愤慨之色,她对着男爵娇媚地一笑,请他代她押十个金路易在红上。因为这一招,警察根据男爵夫人的控告,晚上就请谢尔玛小姐不要再去游乐宫。您要是觉得纳闷,我怎么会知道这些琐碎而又极不光彩的细枝末节,那么,我告诉您,这一切完全是从我的亲戚费杰尔先生那儿听来的,他当天晚上用自己的马车送谢尔玛小姐离开鲁列津堡前往斯帕。现在您该明白了吧:勃朗希小姐想做将军夫人大概是为了往后不至于再接到逐客令,像前年遭到游乐宫的警察的青睐那样。现在她已经不赌钱,但那是因为从种种迹象来看,她眼下已经有了一笔钱,借给当地的赌客,坐收利息。这样更加合算。我甚至怀疑,倒霉的将军也欠她的钱。可能德·格里也欠着她的钱。也有可能德·格里跟她在合伙经营。她因为某种原因,不希望引起男爵夫人和男爵的注意,至少在举行婚礼之前是这样,这看法您总是同意的吧。总而言之,以她的处境,闹出丑闻来对她最为不利。您跟他们家有关系,您的行为可能闹出丑闻,何况她每天和将军或波丽娜小姐手挽着手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现在您明白了吧?”
“不,我不明白!”我高声说道,用尽全力擂了一下桌子,侍役惊恐地奔了过来。
“阿斯特莱先生,您倒说说,”我发狂似的接着说,“既然您已经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见您对勃朗希·德·康明小姐是何等样人物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么,您为什么不事先告诉将军本人一声,或者哪怕告诉我一声?最要紧的是为什么不告诉波丽娜小姐呢?她不是和勃朗希小姐手挽手出现在这里的游乐宫的大庭广众之前吗?难道能够这样?”
“我没有必要事先告诉您,因为您也无能为力,”阿斯特莱先生平静地回答。“再说,事先告诉您什么呢?将军大概比我更加了解勃朗希小姐,但竟跟她和波丽娜小姐一起散步。将军这个人不走运。我昨天看见勃朗希小姐骑着骏马,跟德·格里先生和这小个儿的俄国公爵一起疾驰,将军骑着棕红色的马跟在他们后面奔驰。早晨他说他脚痛,但他骑马的姿势却很漂亮。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想到,这个人彻底毁了。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不久以前才有幸认识波丽娜小姐。不过,”阿斯特莱先生忽然想了起来,“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能承认您在某些问题上的权利,尽管我真心诚意地喜欢您……”
“够了,”我站起身来说,“现在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波丽娜小姐对勃朗希小姐也是完全了解的,但是她舍不得和那个法国人分手,所以她拿定主意和勃朗希小姐去散步。请您相信,其他任何力量都不会使她去和勃朗希小姐散步,使她在便函上恳求我不要去冒犯男爵的。这里必定存在着一股势力,使大家屈服于它!但是,唆使我去向男爵挑衅的正是她!见鬼,什么也搞不清楚!”
“您忘记了,首先,这位康明小姐是将军的未婚妻;其次,波丽娜小姐是将军的继女,将军自己有亲生的孩子,一男一女,是波丽娜小姐的弟弟和妹妹,他们被这个昏头的人彻底抛弃,而且好像连财产也被他夺走了。”
“对,对!是这样的!离开孩子远走高飞,就是意味着彻底抛弃他们,留下来,就是意味着维护他们的利益,也许还挽救几块领地。是的,是的,这完全是对的!但是毕竟,毕竟!哦,我明白了,现在他们为什么对老太太那样感兴趣!”
“您指的是谁?”阿斯特莱先生问。
“指那个在莫斯科的老巫婆,她还没有死,这里在等她的死讯。”
“对啦,全部兴趣当然集中在她身上。关键全在于遗产!遗产一宣布,将军就结婚;波丽娜小姐也可以自由行动了,而德·格里……”
“德·格里怎么样?”
“他们将还钱给德·格里,他在这里仅仅是等待还钱。”
“仅仅!您认为他仅仅等人家还钱?”
“其他的我一点也不知道。”阿斯特莱先生固执地不露口风。
“可我知道,我知道!”我愤怒地一迭连声喊道,“他也在等遗产,因为波丽娜将得到陪嫁,等她拿到钱,立刻就会投入他的怀抱。女人都是这样!最心高气傲的女人往往又是很没骨气的奴隶!波丽娜只会热烈地恋爱,此外什么都不会!我对她的看法就是这样!您看看她,特别是她独自一人待在那里沉思默想的时候,那副神情显示了某种命中注定的、难以逃脱的厄运,真该死!她能演出生活和感情的种种惨剧来……她……她……这是谁在叫我?”我忽然高声说道,“谁在叫?我听见有人用俄语在叫:‘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是女人的声音,您听,您听!”
其时我们已经走到我的旅馆跟前。我们早已离开咖啡馆,却几乎没有察觉。
“我听到了女人的叫喊声,但是不知道她在喊谁;是用俄语在喊;现在我知道喊声是从哪里来的,”阿斯特莱先生指着方向说,“是这个坐在大轮椅上的女人在喊,她由几个跟班抬着,此刻抬进门廊里来了。后面有人替她扛着箱子,看来是刚下火车。”
“她为什么喊我呢?她又喊了,瞧,她在向我们招手。”
“我看见她在招手。”阿斯特莱先生说。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嗨,天哪,好一个傻瓜!”旅馆的门廊里传来失望的喊声。
我们几乎奔跑着向门口走去。我跨上平台,我惊讶得手都抬不起来,脚站在石板上动弹不得。
[book_title]第九章
神气活现地端坐在轮椅上的是老太太!在听差和旅馆的无数卑躬屈膝的侍役的簇拥之下,轮椅抬上台阶,放在旅馆的宽阔台阶的最高一级平台上。侍役副领班也亲自出来迎接由贴身侍女陪同,带着如此众多的行李箱包,喧喧嚷嚷、声势浩大地来到的贵宾。对,这个人就是她,威严而又富有的七十五岁的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塔拉谢维切娃,一位女地主,莫斯科的贵妇人,亲奶奶,电报来来往往探询着她的消息,快要死了而没有死的她,突然之间亲自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来了,尽管她不能走路,最近五年来一直坐在椅子上靠人抬着走,却照旧精神抖擞,动作敏捷,扬扬自得,坐在椅子上大声吆喝,命令,叱骂众人,跟过去一模一样;自从我在将军家担任教师以来,曾经有幸见过她两三次。我自然惊诧得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她面前。她眼睛尖,还在百步之外,人家把她抬上轮椅,她就瞧见我,认了出来,用本名和父名喊我;对人家的名字她照例是一下子就记住的。“这么一个大活人,人家巴望她死去,埋掉,留下遗产,”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地想道,“然而她比我们大家和旅馆里所有的人都长寿!不过,天哪,这下子我们会怎么样呢?将军会怎么样呢?她会把整个旅馆闹翻天的!”
“喂,老弟,你怎么啦,傻瞪着眼睛,站在我面前!”老太太继续冲着我喊道,“行个礼,问个好都不会?还是自尊自大,不想招呼人?也许是不认得我了?你看,包塔贝奇,”她转脸向一个白头发老头子说。这个人穿燕尾服,系白领结,秃顶发红。这是她的管事,她出门,他随侍在侧。“你看看,他不认识人了!我已经给埋葬入土了嘛!电报一封接一封拍来打听:死了吗?还没死?我全知道!可我,你瞧,不是活得好好的?”
“哪里的话,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我为什么要盼您倒霉呢?”我回过神来,愉快地回答道,“我只是觉得奇怪……这样出人意料,怎不叫人感到奇怪?……”
“你奇怪什么?搭上车就来了嘛。车上很平稳,没有什么颠簸。你是去散步?”
“是的,到游乐宫去逛逛。”
“这儿挺好的,”老太太环顾四周,说,“天气暖和,林木葱茏。我喜欢这地方。我家的人都在家里待着吗?将军呢?”
“啊!在家,这个时刻大概都在家里。”
“他们在这里还事事按钟头,处处讲礼仪吗?他们在摆阔。我听说,这些俄国大官阔佬还置备了马车!荡光了家产就往国外跑!普拉斯科维雅也跟他们在一起?”
“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普拉斯科维雅也在。”
“那法国佬也在?我自己去看看这些人,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给指路,我直接到他那里去。你在这里好吗?”
“马马虎虎,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
“包塔贝奇,你对这个笨蛋侍役说,叫他们给我一个舒适的好房间,要下面的,行李物件也马上搬到那边去。干什么大家一窝蜂过来抬我?他们起哄什么?这帮奴才!跟你在一起的是谁?”她又转过来向我问道。
“这位是阿斯特莱先生,”我回答。
“阿斯特莱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旅行家,我的好朋友;跟将军也熟识。”
“是英国人。怪不得他咬紧了牙齿,眼睛盯住我看。不过我倒喜欢英国人。来,抬我上楼,直接到他们的房间去;他们住在哪里?”
众人抬着老太太上楼;我顺着旅馆的宽阔的楼梯在前头走。我们的队伍声势相当浩大。跟我们相遇的人都停下脚步,眼睛睁得大大的观看我们。我们下榻的旅馆在温泉疗养地算是最豪华,价钱最贵,最有贵族气派的。在楼梯上、走廊里不时碰到服饰华美的女士和神态庄重的英国人。许多人在楼下纷纷向侍役领班打听;侍役领班自己也深感惊奇。他对来询问的人自然一一作答,说这是一位尊贵的外国女人,一位俄国女人,伯爵夫人,贵妇人,她租的房间就是一个星期之前某某大公爵夫人住过的那一套。坐在轮椅上由众人抬上楼去的老太太,主要是她的威风凛凛、发号施令的气派引起人们的注目。凡是遇到陌生人,她立即以好奇的目光打量人家,大声向我打听种种情况。老太太长得身材高大,她虽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一看就知道她身材武高武大。她的腰板挺得笔直,没有靠在椅子上。白发苍苍的大脑袋,向上昂起,五官粗大,线条分明;她看起人来有点傲慢的神气,带点挑衅的味道;看来,她的眼神和举止纯粹是天生如此。尽管已是七十五的高龄,脸色却相当鲜润,连牙齿也没有全坏。她身穿一件黑色绸衣,头戴雪白的软帽。
“她使我非常感兴趣。”阿斯特莱先生和我并排上楼去,悄声对我说道。
“她知道那些电报,”我心里寻思,“也知道德·格里,但对勃朗希小姐似乎还知道得不多。”我立即把这一点告诉阿斯特莱先生。
人呀,真是罪孽深重!我的惊诧刚过去,立刻又为我们马上要给将军一个沉雷乍响般的打击而暗自高兴。我走在前头,喜滋滋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驱使我、刺激我。
我们那一伙人住在三楼;我不去通报,甚至也不敲门,呼啦一下子把房门推开,众人抬着老太太浩浩荡荡一拥而入。他们都在这里,好像特意在将军的起居室里聚会。时间是十二点钟,似乎是在筹划一次什么旅行,——一部分人准备乘车,另外一部分人打算骑马,全体出动;此外还邀请了一些熟人。除了将军、波丽娜跟孩子们以及保姆之外,在起居室里的尚有:德·格里,勃朗希小姐——又穿上了长裙骑装,她的母亲康明夫人,一位体态矮小的公爵,还有一个德国人,搞什么科学的旅行家,这个人我才初次看见。老太太的轮椅径直抬到起居室正中央放下,离将军三步路。天哪,这景象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闯进去之前,将军正在讲话,德·格里在纠正他。应当指出,勃朗希小姐和德·格里不知为什么最近两三天,就在可怜的将军的鼻子底下,竭力讨好小个子公爵。这伙人聚在一起,虽则可能是做作,却出现一种亲如家人般的极为愉快的气氛。看到老太太,正在说话的将军说到一半,张着嘴,突然愣住了。他瞪大眼睛,望着老太太,好像被妖魔的目光镇住了。老太太也不作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然而这目光是何等的威严,一股嘲讽的、挑战般的神气!他们这样互相对视了足足有十秒钟,周围的人一点声音也没有。德·格里起先呆若木鸡,但旋即脸上露出异常不安的神色。勃朗希小姐扬起眉毛,张开嘴巴,惊讶地打量着老太太。公爵和科学家静静观察整个场面,深深感到困惑不解。波丽娜的目光中流露出异常的惊讶与困惑,但她突然之间面色煞白,一会儿脸又涨得通红。是啊,这对大家都是一场灾难!我只是把目光从老太太身上移到周围的人身上,来来回回地观察。阿斯特莱先生照例静静地站在一旁,彬彬有礼。
“瞧,我来了!电报没来,是我来了!”老太太终于打破静默,突然发话了,“怎么样,你们没料到吧?”
“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婶婶……怎么会……”倒霉的将军喃喃说道。老太太若是再有几秒钟不开口,他也许就要中风了。
“你问怎么来的?搭上火车就来了呗。铁路是干什么用的?你们都以为我已经两腿一伸,把遗产留给你们啦?我可是知道你是怎么往那边发电报的。我想,那电报费前前后后花去不少吧。这里打电报不便宜。我呢,叫人抬起就走,一走就到这里了。这一位就是那个法国人?大概是德·格里先生吧?”
“是的,夫人,”德·格里应声道,“请相信,我十分高兴……您身体健康……在这里看到您……真是奇迹……
“说得倒是真动人!我知道你是那种花言巧语的家伙,我连这么一丁点儿也不相信你!”她向他伸出一只小手指头比画着。“这个人是谁?”她转过身来指着勃朗希小姐。惹人注目的法国女人穿的是骑装,手里握着鞭子,分明使她惊讶。“本地女人吗?”
“这是勃朗希·德·康明小姐,那一位是她的妈妈康明夫人;她们也住在这家旅馆。”我向她奉告。
“那女儿已经嫁人了?”老太太不顾礼貌,详细打听。
“康明小姐是姑娘。”我故意压低声音,尽量恭恭敬敬地答话。
“可爱吗?”
我一时不明白她的问话何所指。
“跟她在一起是不是乏味?她懂不懂俄语?喏,德·格里在莫斯科时学过俄语,不过学得马马虎虎的。”
我告诉她,康明小姐从来没有去过俄国。
“您好!”老太太蓦然对勃朗希小姐说话。
“您好,夫人。” 勃朗希小姐姿态优雅、循规蹈矩地行了个屈膝礼,又赶紧以异常的恭谨作掩护,用脸部和身材的整个表情对这样古怪的问题和态度表示异常的惊讶。
“嘿,垂下眼睑,彬彬有礼,装腔作势!现在看上去像只依人的小鸟,是个会演戏的吧?我就在这家旅馆的楼下落脚,”她忽然对将军说,“要跟你做邻居啦,你乐意还是不乐意?”
“噢,婶婶!请相信我由衷地感到愉快,”将军接茬道。他多少已经回过神来;因为必要的时候他说话还是能够说得庄重而得体,又自以为有三寸不烂之舌,故而此刻他就侃侃而谈。“我们得知您老人家贵体不适的消息,我们深感震惊,极度不安……我们收到的电报都说是不行了……但是突然……”
“哼,撒谎,你撒谎!”老太太立即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您怎么,”将军也提高嗓门,赶忙岔断老太太的话而竭力不去理会她的“你撒谎,你撒谎”的责备,“但是您怎么下决心出这趟门的?您总该承认,您偌大年纪,行动又不便,……这样长途跋涉至少非常出人意料,我们大吃一惊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我很高兴……我们大家……”他兴奋地、讨好地笑了起来,“将竭尽绵力使您在此逗留期间过得极其愉快……”
“好啦,别说了。毫无意义的空话!你往往废话一大摞。我自己也会过日子。不过,我也不嫌你们,我不念旧恶。你问我怎么来的?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最简单的办法呗。他们怎么都觉得奇怪?你好,普拉斯科维雅。你在这里做什么?”
“您好,奶奶,”波丽娜说,走到她跟前去,“路上走了很久吗?”
“呣,还是这孩子问得比谁都聪明,不光是哎哟呀啊的!你知道,我一直躺着,躺着,人家尽给我治呀,治呀,没治好,我把医生都撵走,从尼古拉圣堂请了个工友。他用草屑给一位农村大嫂子治同样的毛病,治好了。唔,他也替我治病。第三天我出了一身大汗,病就痊愈了。后来我的那些德国医生又来了,戴上眼镜,商量起来,说是‘如果现在就到国外的温泉疗养地去疗养一阵,那病就能连根拔除’。我心里寻思,为什么不去走一遭?傻呵呵的扎齐金一家人大声惊呼:‘您上哪去?’瞎,怎么说这话呢!一天工夫我收拾停当,上星期五,我带上这丫头、包塔贝奇,还有听差费道尔,动身了。那费道尔我在柏林把他撵回去了,因为我发现根本用不着他,我即使单身一人也到得了……我乘的特等车,搬运工各地车站上都有,花个二十戈比,你爱上哪里他们就抬到哪里。哟,你们租用了好阔气的房间!”她环顾四周,下结论道。“你哪来的钱,老弟?你的全部财产不是都抵押出去了吗?光是这个法国佬你就欠他钱!我全明白,全知道!”
“婶婶,我……”将军窘极了,开口说话,“我觉得很奇怪,婶婶……我大概可以不要别人来管束了吧……况且我并没有入不敷出,我们在这里也……”
“你没有入不敷出?说得好听!大概孩子们的最后几文钱也被你刮去了吧,监护人!”
“您既然说这样的话,既然……”将军愤慨地说,“我不知道还……”
“问题就在你不知道!你大概成天泡在轮盘赌场里离不开了吧?钱都挥霍完了?”
将军极为惊讶,情绪激动,几乎喘不过气来。
“玩轮盘赌!我?以我的身份……我?冷静一下吧,婶婶,您一定是身体还不太好……”
“哼,你撒谎,撒谎!恐怕人家拉也拉你不走。你一派胡言!我会去看的,那轮盘赌是什么玩意儿,今天就去看。普拉斯科维雅,你给我说说,这里有些什么地方值得去看看的,还有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也指点指点;你,包塔贝奇,把咱们该去的地方记下来。这里有什么可看看的?”她突然又朝波丽娜说。
“这里附近有一处古堡的废墟,还有施朗根贝格。”
“施朗根贝格是什么?丛林还是什么?”
“不,不是丛林;那是山,那边有座秀女峰……”
“什么峰?”
“山上的最高峰,四周有栏杆围着。从那里观赏风景是再好不过的了,一览无余。”
“这山上轮椅能抬上去不?抬不抬得上去?”
“噢,抬椅子的人能够找到的。”我回答。
这时,保姆费多霞带着将军的几个孩子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好啦,不必亲吻!我不喜欢亲孩子,小孩子总爱拖鼻涕流口水的。你在这里怎么样,费多霞?”
“在这里非常、非常好,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老太太,”费多霞回禀道,“老太太,您老人家怎么样?我们在这里可牵挂您啦。”
“我知道,你心地好。你们这儿老是有客人吗?”她又转向波丽娜发话,“这个戴眼镜的,又瘦又难看,是什么人?”
“尼尔斯基公爵,奶奶。”波丽娜悄声对她说。
“是俄国人?我还以为他听不懂话哩!大概是没听见!阿斯特莱先生我已经见过面。这不,他又来了,”老太太看见他,忽然对着他说话,“您好!”
阿斯特莱先生没作声,向她鞠个躬。
“哦,您给我说些什么好听的?随便说说!波丽娜,你翻译给他听。”
波丽娜把话翻译了。
“我见到您十分愉快,您身体康健,我很高兴,”阿斯特莱先生一本正经、然而极其恳切地说,人家把话翻译出来,老太太听了很是喜欢。
“英国人向来善于辞令,”她指出,“我一向喜欢英国人,法国佬没法比!您过来,”她又对阿斯特莱先生说,“我尽量不多打扰您。把这话翻译给他听,告诉他,我住在楼下,这里的楼下,——听见吗?楼下,楼下。”她用手指着下面,再三对阿斯特莱先生说。
阿斯特莱先生对于邀请极为满意。
老太太用关注而满意的目光把波丽娜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我喜欢你,普拉斯科维雅,”她突然说,“你是个好姑娘,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可爱,还有你那性格——嘿!我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转过身去,你没有戴假发吧?”
“没有,奶奶,是我自己的头发。”
“这就对了,我可不喜欢眼下时兴的蠢里蠢气的摩登花样。你长得很俊。我若是个男人,准会爱上你。你为什么还不出嫁?不过,我该走了。想去散散步,这几天一直在坐车、坐车……你怎么,还在生气?”她问将军。
“哪里的话,婶婶!”将军高兴起来,连忙应声说道,“我知道,以您的年纪……”
“这个老太婆返老还童了。”德·格里低声对我说。
“这里的一切我都想看看。你让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陪我好吗?”老太太继续对将军说。
“哦,您请便,不过我本人……还有波丽娜以及德·格里先生……我们所有的人都把陪伴您观光看作是一大快事……”
“夫人,那将是一大快事,”德·格里凑趣说,做出一副迷人的笑容。
“快事,哎呀呀!我觉得你挺可笑,老弟。不过,钱,我是不会给你的。”她蓦地对将军补上一句,“好啦,现在到我的房间去,应该看一看住所,然后咱们到各处走走。来,抬起走吧。”
仆役又抬起老太太,众人跟在轮椅后面,鱼贯而行,走下楼去。将军像头上挨了一棍,被打蒙了。德·格里在想什么心事。勃朗希小姐原想留下不走,但不知为什么,略一考虑,也跟着大家一起下楼去。她一走,公爵也立刻跟了去。于是,楼上,将军的房间里只剩下德国人和康明夫人了。
[book_title]第十章
在温泉疗养地,——在整个欧洲大概也一样,旅馆的管事和侍役领班在给顾客安排房间的时候,与其说是遵照顾客的要求和愿望,倒不如说是根据他们自己对顾客的估量。应当指出,他们绝少搞错。然而他们拨了一套那么豪华的居室给老太太,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可说是太过分了:四间陈设富丽堂皇的房间,外带浴室,仆人卧室,专供侍女使用的房间以及其他等等。一个星期以前,确实曾有某位大公爵夫人下榻于这套居室,此事自然立即奉告新来的宾客,借以提高房间的身价。众人将老太太抬到屋里,说得确切一点,是推着她到各个房间走一遭;她严格而又仔细地察看。侍役领班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头已秃顶,在她第一次巡视房间时恭而敬之地尾随在后。
我不知道他们大家拿老太太当作什么人,大概当她是极其尊贵的人物,主要是当她是个大阔佬。他们当即在来客登记簿上写下:“将军夫人,塔拉谢维切娃公爵夫人”,尽管老太太从来没做过公爵夫人。乘特等车,自家的仆人,随身携带的无数备而不用的行李包裹、大小箱子,大概是老太太身价提高的原因;轮椅,老太太的生硬的语气,盛气凌人的声调,毫不客气地提出古怪的问题,又丝毫不容反驳的神气,总而言之,老太太那直言不讳、生硬粗暴、颐指气使的形象,使大家对她更加肃然起敬。老太太在察看房间时常常突然叫人停下来,指着一件什么摆设,突如其来地对着侍役领班发问,那领班面上带着恭敬的笑容,心里却已经胆怯了。老太太用法语提问,然而她的法语讲得很糟糕,所以我常常替她翻译。侍役领班的回答她大多不喜欢,不满意。再说她问的也好像是与旅馆不相干的事,天知道她问了些什么。比如,她突然在一幅画前停下,那是一幅以神话为题材的名画的复制品,临摹得十分蹩脚。
“谁的肖像?”
侍役领班说,这大概是某位伯爵夫人。
“你怎么不知道?你是这里的人,也不知道!这画像为什么挂在这里?眼睛为什么斜视的?”
这些问题,侍役领班未能作令人满意的答复,他简直惶惶然不知所措。
“真是个笨蛋!”老太太用俄语骂了一声。
众人继续推着老太太往前走。在一尊萨克森瓷像跟前,这样的场面又重复了一次。老太太对着那瓷像端详了许久,随后不知为什么命人搬走。临了,她钉住侍役领班问:卧室里的地毯值多少钱?是哪里织造的?侍役领班答应去问一问。
“真是些驴子!”老太太嘀咕道,又全神贯注地去察看床铺。
“这么华丽的床罩!揭开。”
床罩揭去。
“还有,还有,通通掀开。把枕头拿开,枕头套脱去,把羽毛褥子抬起来。”
床上用品通通翻了开来。老太太仔仔细细察看。
“还好,他们这里没有臭虫。床单通通不要,铺上我自己的床单,用我自己的枕头。这屋子和用具都太豪华了,我一个老婆子何必要这样的套间:孤零零一个人,怪冷清的。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不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常上我这里来串门。”
“我从昨天起就不再为将军效劳了,”我答道,“我住在旅馆里,完全是独立生活。”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最近几天这里来了一位著名的德国男爵偕男爵夫人,从柏林来的一对夫妇。昨天在散步的时候我同他讲了几句德语,没有按柏林的口音。”
“嗯,那又怎么样?”
“他认为是粗鲁无礼,向将军告状。将军昨天就辞退了我。”
“你骂了那个男爵什么啦?(即便骂了,也没什么了不得!)”
“噢,没有骂他。相反,他倒是对我举起了棍子。”
“你呀,窝囊废,竟让人家这样对待您的教师,”她忽然冲着将军说,“还辞退了他!你是笨蛋,照我看,你们都是笨蛋。”
“您放心,婶婶,”将军略带几分高傲而放肆的味道回答,“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况且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对您说的也不全是事实。”
“你就这么忍了?”她转过来向我说。
“我本想找男爵决斗,”我尽可能平静而谦和地回答,“可将军反对。”
“你为什么反对?”她又冲着将军问。接着她对侍役领班说,“老弟,你去吧,等喊你的时候你再来。用不着目瞪口呆地站着。我受不了这纽伦堡的丑八怪!”
侍役领班当然没听懂老太太的“恭维”,鞠个躬,退了出去。
“对不起,婶婶,难道可以决斗?”将军冷笑着回答。
“为什么不可以?男人都是好斗的公鸡,那就斗一斗吧。据我看,你们都是窝囊废,连维护祖国的尊严都不会。来,抬起来!包塔贝奇,吩咐下去,找两个抬椅子的人,随时备用,跟他们讲妥价钱,雇用他们。只要两个。告诉他们:只消上下楼梯时抬一抬,平地,上街,——只消推着走就行,工资先付给他们,他们的态度也会恭敬些。你自己随时待在我身边;你,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逛街的时候把那个男爵指给我看看,那是什么贵族,我倒要瞧一瞧。还有,那轮盘赌在什么地方?”
我解释说,轮盘赌设在游乐宫的赌场里。一连串问题接踵而来:赌台多不多?赌钱的人多不多?是不是整天营业?怎么安排的?到末了,我只好回答说,要讲清楚相当困难,最好是亲自去看一看。
“好,那么直接推到那里去!你带路,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
“怎么,婶婶,您一路上挺辛苦的,也不歇一歇?”将军关切地问。他似乎有些着慌,不知怎么,他们大家都仓皇失措,面面相觑。他们大概觉得陪着老太太直接到游乐宫去有些棘手,甚至丢脸。老太太在那里必定会做出乖张离奇的事情来,那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然而他们大家又都自告奋勇要陪她去。
“我干什么要歇一歇?我不累;我坐了五天车也不累。回头我们到各处看看,这里有些什么泉水,能治病的温泉在什么地方。然后再去……那个什么,普拉斯科维雅,你说那叫秀女峰,是吗?”
“是的,奶奶。”
“,秀女峰就秀女峰。这里还有什么?”
“这里有许多地方,奶奶。”波丽娜刚说了一句,又不知怎么说好。
“哦,你自己也不清楚!玛尔法,你也跟着我去。”她对侍女说。
“叫她去做什么,婶婶?”将军突然过问其事,“说到底,她去是不行的。连包塔贝奇也未必进得了游乐宫。”
“胡说八道!难道因为她是侍女就撇下她?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嘛。在路上东跑西颠了一个星期,她也想观光一番。不跟着我,她跟谁一起去?她一个人是不敢在街上露脸的。”
“不过,婶婶……”
“你跟我在一起觉得丢脸是不是?那你就待在家里,人家又没叫你去。你算什么将军!我自己也是将军夫人。其实我何必拖上你们这么一大帮子,受累赘?我和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到处去看看好了……”
然而德·格里坚持要大家都陪着同去,又说了些非常乐于陪伴她等等的客套话。于是全体启程。
“她返老还童了,”德·格里又对将军说道,“她一个人会做出蠢事来的……”下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他显然有着什么企图,也许是重新燃起了希望。
到游乐宫有半里路程。我们沿着栗树林荫道走去,到街心花园,绕过花园,直奔游乐宫。将军稍稍放心了一些,因为我们这一行人虽然十分怪模怪样,却体面而彬彬有礼。再说在温泉疗养地出现不能行走的病人和体弱的人,毫不足奇。然而将军显然害怕游乐宫:一个病人,不能行走,况且又是个老太婆,何苦非要到轮盘赌场去呢?波丽娜和布朗希小姐走在轮椅的两侧。布朗希小姐笑吟吟的,谦恭而快活,有时甚至异常亲切地和老太太开开玩笑,到后来,老太太终于夸奖了她。波丽娜走在另一边,她要回答老太太随时提出的无数问题,诸如:“走过去的那个人是谁?乘车经过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城市大不大?花园大不大?这都是些什么树?这是什么山?老鹰飞得上吗?这屋顶怎么这样可笑?”阿斯特莱先生跟我并肩行走,轻声对我说,这天上午事情可多了。包塔贝奇和玛尔法在后面走,此刻跟随在轮椅后面;包塔贝奇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结,但头上却戴着便帽;玛尔法是个四十岁的老姑娘,红脸膛,头发却已经花白,戴着包发帽,身上是印花布的衣服,脚穿咯吱咯吱响的羊皮鞋。老太太频频回过头去跟他们说话。德·格里和将军稍稍落在后面,异常激烈地谈论着什么。将军垂头丧气;德·格里神情坚决地在说话,也许是在给将军打气,很明显是在出主意。但是老太太刚才已经说过:“钱,我是不会给你的。”这话一锤定音,不会改了。对于德·格里来说,这消息似乎难以置信,然而将军却是深知自己的婶婶。我发现,德·格里和勃朗希小姐继续在互相使眼色。我望见公爵和德国旅行家在林荫道的尽头,他们落在后面,离开我们往别处去了。
我们声势浩大地来到游乐宫。看门人和仆役像旅馆的侍役一样表现出恭恭敬敬的态度。不过他们的眼里却充满了好奇的神色。老太太先命人推着她到各个场子兜一圈,有的场子她称赞一声,另一个场子她完全漠然置之;她对什么都问个详细。末了,我们来到赌场。像哨兵一般站在关闭着的门边的仆人,似乎大吃一惊,一下子把门打开。
老太太来到轮盘赌场对众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一只只的轮盘赌台旁边以及在赌场的另一头(那儿设有赌三十到四十的赌台)拥挤着好几层赌客,可能有一百五十到两百人之数。挤到了桌子边的人照例牢牢地占据位子,不肯让出,直到钱输光为止。因为单单作为看客而白白占据赌台前的位子是不允许的。桌子周围虽则放了椅子,但只有少数赌客坐着赌钱,尤其是在客人拥挤的时候。因为站着赌钱大家可以挤得紧些,因而节省地方,下赌注也方便。那第二层和第三层的人挤在第一层赌客的身后,等待着,瞅个机会挤上前去;不过有时候他们等得不耐烦了,便伸长胳膊,越过第一层赌客去下赌注。第三层赌客中也有人用这种办法把赌注塞进去。因为这样下注,所以不到十分钟甚至五分钟,赌台的这一头或那一头往往就会发生争赌注的“事件”。但游乐宫的警察相当干练。拥挤自然是无法避免的,相反的,赌客云集叫人高兴,因为有利可图。八个庄家坐在赌台周围,睁大了眼睛看着赌注,他们同时也管算账,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们也调解纠纷。只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叫警察来,事情也就顷刻解决。警察就在赌场里,他们身穿便服,混在看客当中,不容易被人认出。他们特别注意小偷和骗钱的人,这种人在轮盘赌台上格外多,因为诈骗行窃非常容易得手。实际上,在别的地方搞钱要从别人袋里去扒窃,从锁着的地方去撬窃,这样干,万一失手,结案很麻烦。可是在这里就简单得很,只消走到轮盘赌台旁边,先赌起钱来,蓦然间,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抓起别人赢了的赌注往自己袋里塞。如果争论起来,骗子就大声坚持说这赌注是他自己的。如果窃贼下手灵巧,而作证的人又犹犹豫豫,那么窃贼往往能捞到一笔钱,当然,这笔钱的数目不能太大。如果数目很大,那么庄家和其他赌客多半先就发现了。但是,如若数目不太大,钱的主人有时候不好意思吵吵闹闹,干脆不愿争论下去,便一走了事。如果窃贼被人揭穿,就立即给轰出去。
老太太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远远地观看这一切。她特别喜欢人家把小偷轰出去。三十到四十她不大感兴趣。她最喜欢轮盘赌和滚动的小球。后来,她表示想要靠近一些看看赌钱。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搞的,人尽管很挤,但赌场的仆役和另外几个瞎掺和的闲人(多半是输光钱的波兰佬,硬要给走运的赌客和所有的外国人效劳)立即在赌台正中间,大庄家的身边给老太太找到地方,腾出空位子,把她的轮椅推到桌子跟前。许多观光者(多半是带着家眷的英国人),站在一旁观看但不赌钱的人,顿时往桌子边挤,要从赌客的身后看一看老太太。无数长柄眼镜转向她这边。庄家们心里产生了希望:看样子,来了这样稀奇古怪的赌客确实将会发生非同寻常的事情。七十五岁、不能行走的老妇人还想赌钱——这情况自然颇为少见。我也挤到赌台跟前,站在老太太身边。包塔贝奇和玛尔法远远地落在后边,挤在人群中。将军、波丽娜、德·格里和布朗希小姐也站在旁边的看客中间。
老太太首先打量赌客。她断断续续地低声向我提出一些很突兀的问题:这个人是谁?这女人是什么人?她对站在桌子顶端的一个年纪很轻的人特别感兴趣:这个年轻人正在狂赌,下一次赌注就是好几千。周围的人低声在议论,说他已经赢了四万法郎,摆在他面前的金币和钞票一大堆。他脸色苍白,眼睛闪闪发光,双手颤抖;他下注已不计数,抓一把有多少就多少。然而他一直赢钱,一直把赢来的钱往里耙呀,耙呀。听差、仆役围着他忙碌,替他端来椅子在后面放好,为他腾出身边的地方,让他宽敞些,使别人不至于去挤他,——这么巴结当然是为了想得一笔丰厚的赏钱。有的赌客赢了钱,心里痛快,给赏钱的时候也是这样数也不数,从袋里抓一把就给。年轻人的身边已经有了个波兰人,拼命瞎起劲,不断恭而敬之地轻声向他说些什么,大概在指点他怎样下注,为他出主意,点拨他赌钱。这个人自然也是等着到最后得一笔赏钱。可是年轻的赌客几乎连看也没去看他一眼,满不在乎地下注,一直在赢钱。他看来已经恍恍惚惚了。
老太太对他观察了数分钟之久。
“告诉他,”老太太忽然着急起来,一面推我一面说,“告诉他,叫他别赌了,快点拿起钱离开这儿。他要输钱了,马上就要通通输光!”她焦急得气喘吁吁,想要提醒人家。“包塔贝奇在哪里?派包塔贝奇去对他说!去告诉他呀,告诉他,”她推着我说,“包塔贝奇究竟在哪里?走吧,走吧!”她自己对着那年轻人喊了起来。我俯下身坚决地对她低声说,这里可不许这么大声嚷嚷,连说话声音稍微大些都不允许,因为那要妨碍计算,人家马上会把我们撵出去。
“真糟透了!这个人完蛋了,那是他自己找的……我不能眼看着他把所有的钱都送回去。真是一头蠢驴!”说着,老太太忙把脸扭开。
左边,赌台的另外半边,赌客中间有一位年轻女子颇引人注目。她的身边有一个矮子,这矮子是何等样人物,我不知道,是她的亲戚?还是仅仅为了壮壮声势而把他带在身边?我不得而知。我原先已经注意到这位太太,她每天必到赌台,中午一点钟来,两点钟走,每天赌一个钟头。大家已经认识她,当即给她端来椅子。她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金币,几张一千法郎的期票,开始静静地下注,冷静地计算着,用铅笔在小纸片上记下数字,竭力想找出此时此刻各种机会出现的规律来。她用大笔的钱下注。每天赢一千、两千,多则三千法郎,——至多三千,赢了钱,她立即离去。老太太对她审视良久。
“唔,这个人不会输!像她这样的女人不会输!她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大概是法国女人,那种……”我轻声说。
“哦,马看蹄走鸟看飞。看来她手很长。现在你给我好好儿解释解释,轮盘每次转动是什么意思,应当怎样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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