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赛查·皮罗多盛衰记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81514
[book_dec]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主人公赛查·皮罗多出身贫寒, 自幼双亲亡故。少年去巴黎谋生,克勤克俭,由徒工升为店员,最后盘下东家铺子,成了花粉铺老板。波旁王朝复辟,赛查当上巴黎第二区副区长,并获荣誉团勋章。踏入上流社会后大兴土木,营造宅府。大做地产生意,家业日隆。后来一因挥霍,二因公证人携巨款潜逃,赛查破产了。一家三口只有咬紧牙关,几经挣扎,并借助亲友之力,终于还清债务。但赛查·皮罗多精力日衰,无幸享受苦尽甘来之福,在女儿的订婚宴上中风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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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部 赛查登峰造极
[book_title]一 夫妇之间的一场争论
冬天夜里,圣·奥诺雷街上只有一会儿安静;从戏院或跳舞会出来的车马才闹过一阵,便是赶中央市场的菜贩的声音。那一会儿安静,在巴黎市嚣的大交响乐中好比一个休止符,出现在清早一点左右。就在这休止期间,在王杜姆广场附近开花粉铺的赛查·皮罗多的女人,做了一个噩梦惊醒过来。她梦里变做两个人,眼看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的,把干瘪打皱的手抓着铺子的门钮;一个她站在店门口,另外一个她坐在账台后面的椅子上;她向自己要饭,听见自己在账台上和店门口同时讲话。她醒过来想扑到丈夫身上去,不料摸到的地方是冷的,更吓得魂不附体:她脖子发僵,动不来了;喉壁粘在一块,喊不出声音来。安放床位的暖阁,两扇小门敞开着;她坐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睛直勾勾的睁得很大,头发好像给人揪着,耳朵里乱哄哄的响成一片,心又是抽搐又是乱跳,浑身发冷,同时又在出汗。
本来恐怖差不多是个病态的感觉,对身体的压力之猛,可以使器官的机能不是突然发挥到最高度,就是全部瓦解。生理学家对这个现象向来感到惊奇,他们的理论和推测都被推翻了,打乱了;其实事情很简单,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触电,不过和电流的变化一样,出现的方式总是古古怪怪的难以捉摸。电流对我们的思想影响极大,将来科学家承认了这一点,我这番解释也就变得平淡无奇了。
皮罗多说道:“哎,太太,你这些话,我早料想到了。你认为我糊涂透顶,我还不至于糊涂到不考虑周全。你听我说:亚历山大·克劳太将来要盘进罗甘的事务所,招他做女婿对咱们跟手套一样合适;可是十万法郎陪嫁,你想能满足他么?而且咱们要把全部现款都给女儿,才有这笔数目。当然我打算这么办的:我宁可老来吃干面包,一定要女儿像王后娘娘一样享福,就是像你说的,把她嫁给巴黎的公证人。可是要盘进罗甘的事务所,别说十万资金,便是年息八千法郎的本钱也不管用。人家以为我们的家私远不止这些;我们叫他小山德罗的克劳太心里也这样想。他老子是个有钱的庄稼人,就是一毛不拔;他要不卖掉十万法郎田产,山德罗休想当公证人。罗甘的事务所值到四五十万;克劳太不先付一半现款,交易怎么能成功?所以赛查丽纳的陪嫁要有二十万才行;而我告老的时候还得体体面面的保持布尔乔亚身份,需要一万五的进款。哼!事情一明一白全摊出来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皮罗多把烛台放在壁炉架上,把睡衣裹裹紧,心不在焉的替太太找来一条法兰绒衬裙。
皮罗多太太问道:“可是你的三十万法郎哪儿去张罗呢?”
皮罗多太太拨开炉子里的灰,赶紧把柴火弄旺了,说道:“来,来烤火吧。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告诉我听。我冻死了。怪我自己糊涂,只穿一件衬衫就起来了;可是我当真以为有人谋杀你呢。”
皮罗多太太嚷道:“哎哟,我的上帝!可怜我们吧!”
皮罗多太太听了大为激动,说道:“噢!朋友,那么跳舞会是应当开的了。可是你得勋章是立了什么功呀?”
皮罗多不大好意思的回答:“昨天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跟你一样想了想我有什么资格;回家的路上我可想出来了,觉得政府做事真有道理。首先,我是保王党,共和三年正月的圣·洛克事件,我受过伤;在那个年月为了尽忠王室而拿起枪杆子来,也是不容易的吧?其次,据某些生意人的意见,我当商务裁判时期办的事,大家都满意。最后,我是副区长。王上这回派了四个受勋的名额给巴黎的市政官员。州长查了一下有资格受勋的副区长,把我列为第一名。再说,王上也该记得我的名字:因为拉贡老头的关系,王上所喜欢的那种扑粉向来由我们供应。故世的王后——可怜在大革命中牺牲了,她用的香粉配方就是咱们独家有。区长还拼命替我撑腰呢。那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没有要求勋章,是王上自动赏的;要不接受,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对他不敬。副区长又何尝是我自己要做的?所以,太太,既然遇着胜风(顺风),——像你家比勒罗叔叔高兴的时候说的,——我决意把屋子重新安排一下,样样要配得上咱们的门第。倘使我能当个人物,老天爷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命里要当县长就当县长。你认为做了二十年零卖的花粉生意,就算尽到国民的责任,那你是大错特错了,太太。国家要咱们缴家具税,门窗税,咱们不是一律缴上去吗?如果要咱们贡献出聪明才智,咱们也该贡献出来。难道你愿意坐一辈子账台吗?天哪,你也坐够了。我要开的跳舞会也是庆祝咱们自己的喜事。从今以后,你不用再管零碎生意。我要烧掉玫瑰女王的招牌,把拉贡香粉老店,赛查·皮罗多新记字样取消,只漆上香粉铺几个描金大字。我要把账房间和收银柜搬到中层,再替你布置一个漂亮的办公室。铺面后间,还有现在做餐室和厨房的屋子,将来改做货栈。就要租下隔壁的二层楼,在墙上开一扇门,把楼梯改个方向,使两边的楼面一样高低。这样,咱们就有一套宽大的房间,摆设得漂漂亮亮的。是的,我要把你的房间家具全部换新,替你安排一间小会客室,给赛查丽纳一间精致的卧房。将来你雇一个女店员,她跟领班伙计,还有你的贴身老妈子——是的,太太,你一定要有一个贴身老妈子!——都睡在三楼。四楼做厨房,做打杂的伙计和厨娘的卧室。五层楼作为贮藏室,存放咱们的瓷器,瓶罐和玻璃器具。女工都到阁楼上去做活。过路人再也看不见店堂里粘标签,做纸袋,拣瓶子,盖瓶塞等等了。那是圣·但尼街的派头,放在圣·奥诺雷街可不行,太俗气了!咱们的铺子要摆设得像客厅一样。你说,有头面的花粉商是不是只有咱们一家?做醋生意的,做芥末生意的,不是在民团里当团长,受到宫里的抬举么?咱们应当学他们的样,扩充营业,同时想法进上流社会。”
有心埋怨人家的人总是说几句,停一下,开起口来像连珠炮,静默的时候又那么含蓄。皮罗多虽然用了这个手法,但口气仍表现出对老婆一片深情,叫皮罗多太太听了心中感动。可是她跟一般的女人一样,还想利用对方的感情来取胜。
当时皮罗多太太的难受等于受到剧烈的光的刺激,因为我们的意志不知被什么机构触动之下,会扩张开去或者集中起来,产生一些可怕的放射作用。所以这个平凡的女人会像鬼使神差一般,能够在实际上只是一刹那,而以她迅速的印象来说是极长的时间之内,比着她身心正常的一天之内生出更多的念头,唤起更多的回忆。只要听她几句荒唐矛盾,莫名其妙的话,就能知道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心里多么难过。
她说:“皮罗多,你要是爱我,就让我自得其乐的过日子吧。你我都没受过教育;咱们不会说话,不会像上流人物那样请安行礼,进官场怎么会得意呢?我吗,我只要能住在德莱索里就快活了,我向来喜欢牲口,小鸟;我养养鸡啊,管管庄稼啊,日子可以过得挺好。我劝你把铺子出盘,把赛查丽纳嫁掉,别想你那个生发油了。咱们每年到巴黎来过冬,住在女婿家里,多么逍遥自在!政界商界出什么事都跟咱们不相干。为什么要压倒别人呢?咱们眼前的产业还嫌不够么?做了百万富翁能多吃一顿夜饭么?是不是你还想另外弄个女人?看看咱们的叔叔比勒罗吧!他只有一份小小的家私,却是很知足,经常做点儿好事。他几曾想要什么漂亮家具?我料定你已经替我定了家具:我看见勃拉训来过,他绝不是来买花粉的。”
她说:“哎,赛查,瞧你这副滑稽样儿!干吗不告诉我一声,把我丢在那里呢?我差点儿吓死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冒着寒气在这儿干吗呢?你要重伤风了。听见没有,皮罗多?”
她终于声音很凄惨的叫起来:“皮罗多!皮罗多!”
她既不能扭动脖子,也不能伸出手去拉绳子打铃,把一个厨娘,三个伙计和一个送货的叫起来。醒是醒了,噩梦还没有散。她忘了她女儿安安静静的睡在隔壁房里,房门就在自己的床脚边。终于她叫了一声:“皮罗多!”没有回音。她自以为叫了,可是没有叫出声来。
她往下又想:“那么他是死了!会不会自杀的呢?干吗自杀?这两年他做了副区长就六神无主。天地良心,叫他当官儿才可怜呢!他的买卖很不错,还送了我一条披肩。也许买卖不行吧?嘿!那也瞒不了我。不过男人的心事,谁摸得透呢?女人的心还不是一样?那也没有关系。今天咱们不是做了五千法郎生意么?再说,当副区长的总不能寻死,他是精通法律的啊。那么他哪儿去了呢?”
她好容易转过头去,偷偷瞧了瞧卧房。那些别有风光的夜景只有小品画家画得出,语言是无能为力的。各种东西的影子扭来扭去非常可怕;窗帘给风吹着鼓起来,变得奇形怪状;守夜灯隐隐约约的光照着红布幔子的褶裥;挂钩上射出火焰似的反光,钩子的中心又红又亮,好比小偷的眼睛;一件袍子拖在地下,像一个人跪在那里;总之,在脑子只会感受痛苦夸大痛苦的当儿,一切可惊可怖的怪现象,无论什么话都没法描写。皮罗多太太似乎看到卧房的外间有一片强烈的光,便马上想到失火;回头看见一条红围巾,又当作一摊鲜血,念头转到强盗身上,觉得家具摆的样子是有人打过架了。她一想起银箱里的现款就心惊胆战,把她做噩梦的忽冷忽热的感觉赶走了。她光穿着衬衣,慌慌张张扑到房间当中预备去救丈夫,以为他在跟凶手搏斗。
她向床上瞅了一眼,看见丈夫的睡帽圆滚滚的,明明是戴过的样子。
她发觉丈夫就在隔壁屋里,拿着一支尺在空中量来量去。绿地棕色花的睡衣没有穿好,把两条腿冻得通红;赛查却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不觉得冷。他转过身来说道:“嗯,什么事啊,公斯当斯?”那副心不在焉的傻相叫皮罗多太太看着笑了。
“靠得住!”
“那些是什么人呢,请问你?你的叔叔比勒罗把我们当作心肝宝贝一般,每星期天都跟我们一块儿吃饭,难道他想我们的钱么?难道是咱们的老东家,好好先生拉贡么?他清白了四十年,咱们经常跟他玩着波士顿,他想骗我们的钱么?再不然是堂堂巴黎公证人,当了十五年公职,上了五十七岁的罗甘么?如果老实人还得分等级,那么巴黎的公证人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老实人。何况到紧要关头,合伙老板还会帮我忙呢!好宝贝,请问你圈套在哪儿?唉,我非点醒你不可。真的,我心里不大舒服。——你老是像猫一样多心。店里存了两个钱,就把顾客当作小偷一般的防。——要你发财,只要人家跪下来向你苦苦央求!亏你还是巴黎人出身,竟然这样没有野心!你要不老是担惊受怕,我就十全十美,就是天底下最快活的男人了!依了你,什么女苏丹雪花膏,什么润肤水,我都不会制造。不错,咱们的铺子养活了咱们,可是咱们净赚的十六万法郎,是靠那两样发明和咱们的肥皂挣来的呀。——没有我的天才(因为我做花粉生意的确有本领),咱们不过是小本经纪的零售商,不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顾了年头就顾不到年尾,更轮不到做什么商界名流,竞选商务裁判了;我既当不了裁判,也当不了副区长。在那个情形之下,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还不是个开小铺子的,跟当年的拉贡老头一样!我这么说不是刻薄他,我看重铺子,顶呱呱的人物都是开店出身。——但是卖了四十年花粉,咱们也不过像老东家一样攒到三千法郎一年进款,照眼前的局势,物价涨起一倍,咱们只能勉强过个苦日子,跟他们没有分别。这对老夫妻叫我心里越来越难受了。我要弄清他们的底细,明儿问包比诺就知道。——你看到运气来了就担心,怕今天有的明天保不住。听了你,我不会有声望,我得不到勋章,也没希望踏进政界。真的,你别摇头,咱们的生意成功了,我可以当巴黎的议员!我名叫赛查不是白叫的,我做一样成功一样。——外边人人说我能干,想不到在家里,我最要讨她喜欢的人,我做牛做马要她幸福的人,偏偏当我傻瓜!”
“赛查丽纳睡着呢,听不见的。来,皮罗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莫非他养着什么女人么?”她马上又想,“不会的,他没有这本领;而且他多么爱我。他不是告诉过罗甘太太,说从来没有对我不忠实,连念头都不曾有过么?这个人是最老实不过的。谁要配进天堂的话,准定是他。不知他在忏悔师面前有什么事好埋怨自己,还不是瞎说一阵!他虽是个保王党,也不知他为什么做保王党的,——却从来不把宗教挂在嘴上。可怜的好人儿早上八点偷偷摸摸去望弥撒,好像是去寻欢作乐,见不得人似的。他敬上帝就是为敬上帝。地狱跟他不生关系。怎么会养女人?他还寸步不离的盯着我,叫我腻烦呢。他爱我胜过他的眼睛,他为我连瞎掉眼睛都愿意。十九年工夫,他对我说话,嗓门儿从来不比别人高。他心里第一是我,其次才是女儿。啊,赛查丽纳不是睡在那边么?……赛查丽纳!赛查丽纳!皮罗多有什么念头,一向不瞒我。他到小水手来看我的时候,说要日子长了才能认识他;这话一点不错。这一下他不在床上!……那可怪了。”
“皮罗多,你说你有敌人吗?”
“皮罗多,你知道我听着你的话有什么感想?你是骑驴找驴,多此一举了。别忘了人家派你当区长的时候我劝过你:人生在世,第一要过太平日子!我说的:‘你要出名,好比拿我的胳膊去做风车的翅膀。荣华富贵要断送你的。’那时你不听我,现在可闯祸了。要在官场中做个角儿,先得有钱;咱们有没有呢?怎么!花了六百法郎做来的招牌,你想烧掉?你的名气都是靠玫瑰女王挣来的,你倒不要了吗?别人有野心是别人的事。把手伸进火里去总得带些火星出来,是不是?今日之下,政治是烫手的。咱们除了工场,存货和做买卖的资本以外,不是有响当当的十万法郎存起来么?你想多弄些钱,尽可以用一七九三年的老办法:公债市价只有七十二法郎,还是买公债吧,一年有一万法郎利息好收,又不妨碍咱们的买卖。经过这番调度,你可以把女儿出嫁,把铺子出盘,咱们俩回本乡去。十五年工夫,你口口声声只想把希农附近的德莱索里买下来;那儿有池塘,有草原,有树林,有葡萄园,有分种田,是个挺好的小庄园,一年有三千法郎进款。咱们俩都喜欢那屋子;现在花六万法郎还能买进,而你先生倒想进官场了。别忘了咱们的身份,咱们是花粉商。十六年前,你还没发明女苏丹两用雪花膏和润肤水的时候,倘若有人告诉你,说你就要有本钱买进德莱索里了,你还不快活死么?你一心想要那块产业,老是挂在嘴上;如今能买了,你反而想把钱胡乱花掉。钱是咱们俩满头大汗挣来的,我说咱们俩,因为我一年四季坐在账台上,像一条可怜的狗守着它的窝一样。等女儿出嫁了,做了巴黎公证人的太太,我们一年在希农住八个月,把女儿的家作为在巴黎歇脚的地方,那比起把五个铜子变成两个半,把两个半变成一个都没有,不是强得多么?将来公债涨价了,给女儿每年八千法郎利息,咱们自己留着两千;出盘铺子的钱可以买进德莱索里。咱们把家具带着走,还值好大一笔钱呢。凭着这种气派住在你家乡,好朋友,咱们就跟王爷差不多;不比在巴黎当个角色起码要一百万家私。”
“皮罗多没有理由不在我床上。他小牛肉吃得太多了,也许不舒服吧?不过他真要闹病,也该叫醒我呀。在这幢屋子里,在这张床上,我们两人睡了十九年,他从来没有不声不响的走开的,可怜的羔羊!只有上民团去值夜班的时候,他才睡在外边。今晚上他是不是和我一起睡的呢?怎么不是!天哪!我真糊涂!”
“是啊,我的美人儿,你的家具已经定下了。屋子明天就动工装修,一切归建筑师负责,他是特·拉·皮耶第埃先生介绍来的。”
“才不呢,太太;我在计算。”
“我就是有呀,我的宝贝,”他搂着老婆的腰轻轻拍着,高兴得眉飞色舞,“有笔买卖还没定局,我一向不愿意跟你谈,明儿大概能成交了。事情是这样的:罗甘劝我做一桩投机生意;因为十拿九稳,他跟拉贡,你的叔叔比勒罗,还有两个别的主顾,都加入了。我们想在玛特兰纳附近买进一批地产。罗甘计算过了,拿三年以后上涨的行情来说,眼前的买价只有四分之一。三年以后,现有的租地契约都满了期,我们就能自由经营。一共是六个股东,各人认一个数目。我出三十万,因为我要占总数的八分之三。以后无论哪个股东要调动银钱,只消把自己的股份托罗甘做押款。为了要亲自出马,看看鱼儿是怎么钓的,我跟比勒罗和拉贡老头合认一半股份,这一半统统归我出面;还有一半的买主归罗甘负责,他托一个叫查理·克拉巴龙的出面。罗甘将来和我一样,另外出凭据给他的合伙人。在我们没有能支配全部地产以前,只立一份预约买卖的文契,不经过公证。不过到底立哪一种合同,还得罗甘研究;是不是能暂时不备案,注册费叫将来分块买进的人负担,还没有把握。这些事也跟你解释不完。一朝付清了地价,咱们只要抱着胳膊坐等,三年以后就有一百万家私。那时赛查丽纳二十岁,咱们再盘掉铺子,就能靠天照应,乖乖儿往上爬了。”
“当然靠得住。我已经盘算了两个月。我装作若无其事的向市政府,建筑师,承包商,把营造的事都打听过了。替我们改装屋子的青年建筑师葛兰杜,因为没有钱加入我们的投机生意,懊恼死了。”
“当然罗,太太,咱们有敌人。咱们街坊上的朋友,一半就是敌人。他们说:‘皮罗多运道好;皮罗多是个光棍出身,居然当了副区长,百事顺利。’好吧,这一回又要叫他们吓一跳了。别人不知道,我先告诉你:我得了荣誉团四等勋章,王上的命令昨天就下来了。”
“开跳舞会!天晓得,你真是做梦了,朋友。”
“将来有营造生意好做,他自然撺掇你,好敲你一笔了。”
“天哪!女人家有时候真古怪,念头会这样七颠八倒的!罗甘不参加吧,你会说:‘喂,喂,赛查,罗甘不搭股,那买卖靠不住。’罗甘加入了,应该有保障了,你又说……”
“噢!你不懂我的意思。我要用安赛末·包比诺的名义设一家分店,在龙巴街一带找所屋子让小安赛末安顿下来。帮拉贡的内侄自立门户,也可以缴销我欠拉贡老夫妻的情分。包比诺将来会发财的。可怜的拉贡夫妇近来寒酸得很。”
“喂,咪咪,穿上吧。”又自言自语的往下说,“宽二十二,深一十八,正好做一间漂亮的客厅。”
“啊!你要有什么金山银山的话……”
“哎!哎!皮罗多,你是疯了还是做梦?”
“咱们可以开个跳舞会。”
“呦!那些人就是想你的钱。”
“听见了,我来啦。”花粉商一边回答一边回进卧房。
“可是朋友,罗甘盘进事务所的钱早已付清,家业也挣起来了,干吗还要做投机生意?有时我看见他走过,心事比当部长的还要重;他低着眼睛瞧人的样子,我就不喜欢:他怕人看出他心中有事。这五年来,他脸孔变得像个老色鬼。谁告诉你,他不会拿了你们的钱溜之大吉?这是常有的事。咱们知道他的底细么?尽管他和咱们交了十五年朋友,我可不愿意为他把手伸到火里去。啊,我想起了,他害着鼻窦炎,不跟太太同居,一定私下养着女人,被她们蛀空了;要不然他没有理由垂头丧气。我早上梳妆,从百叶窗里望出去,看见他走回家,知道他从哪儿来!我看他是另外有个家,管着两处开销。这种生活可是公证人的生活?要是收进五万,花掉六万,二十年下来,他的家业不就完了?还不是光杆儿一个,像初出世的小约翰么?但是他阔绰惯了,便老实不客气抢劫朋友:精明的慈善家总是先照顾自己的。他跟咱们的老伙计,那小流氓杜·蒂埃,很亲热,这就不是好兆。倘若他识不透杜·蒂埃,他是瞎子;倘若识透了,干吗要那样讨好他?你会说他的女人爱着杜·蒂埃吧?哼!一个男人在有关老婆的问题上不要面子,绝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再说,那些地产的业主竟那么傻,肯把值到一百法郎的东西只卖一百铜子么?你碰到一个孩子不知道一个路易值多少,你不是会告诉他么?照我看来,你们那买卖,你听了别生气,竟是一种抢劫。”
“原来这就是你瞒着我盘算了两个月的好主意。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自己的店门口要饭。这是什么预兆啊!不久咱们的家产要弄得精光,只剩一双眼睛淌眼泪。只要我活着,绝不让你这样做,听见没有,赛查?那些事情里头必有些鬼把戏,你没看到;你太规矩太正派了,想不到别人会欺骗讹诈。干吗人家要送你一百万?你把现货都脱手了,做的生意超过了你的实力;要是你的油销不出,钱弄不到,地产变不了现款,你拿什么去付你的票据?拿你的榛子壳么?为了向上爬,你不愿意再在生意上出面,要卸下玫瑰女王的招牌,同时你倒想印招贴,印仿单,在墙角里,在木板上,在人家盖屋子的地方,让赛查·皮罗多的大名到处出现。”
“像罗甘,比勒罗,克拉巴龙这些人可是哄骗得了的?这桩赚钱的生意和女苏丹雪花膏一样稳,告诉你!”
“你这是不讲理了,我的宝贝。难道你在三十七岁上,一个这样娇嫩,这样漂亮的女人,就躲到希农乡下去不成?我吗,谢谢上帝,还只有三十九岁。运道来了,给了我一个美好的前程,我就闯进去。只要谨慎小心,我在巴黎的布尔乔亚中间可以开创一个光荣的门第;过去的例子多得很,我可以叫皮罗多成为一个世家大族,像格莱,像于勒·台玛雷,像罗甘,像谷香,像琪奥默,像勒巴,像纽沁根,像萨耶,像包比诺,像玛蒂法,他们都在本区出过名,或是正在出名。你放心,这桩买卖要不像金条一般靠得住……”
“你要胡闹也该等到天亮啊。”她说着把衬裙曳在衬衫下面,走过去打开女儿的卧房。
“亲爱的小猫咪,你一点不懂生意经。存在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可以先付出去,再拿寺院区的工场和园子抵押四万,咱们手头还有两万有价证券;总数是一十六万。还缺十四万,我签一张票据给银行家克拉巴龙先生,托他贴现。这样,三十万法郎就凑齐啦。老话说的好:票据不到期,不欠一个钱。到期的时候,咱们拿生意上的赚头去付。万一付不出,拿我名下的地产作抵,向罗甘借,只要五厘起息。其实也用不到借:我发明了一种香精——用榛子做的生发油。李文斯东替我装了一座水压机,榛子的油经过高压,全部能挤出来。我算过,不出一年,至少能赚进十万。我正在盘算招贴怎么写,第一句就是打倒假头发!必定轰动一时。你啊,你就没发觉我夜里失眠!看到玛加撒油走红,我已经三个月睡不着觉了。我要打倒玛加撒!”
“不是做梦,我的好宝贝。听我说,一个人有怎样的地位,就该做怎样的事。政府提拔了我,我是官方的人了。咱们应当体会政府的精神,把它的意思发挥出来,帮政府贯彻。要求占领军撤退的交涉,黎希留公爵已经办成了。特·拉·皮耶第埃先生认为,代表巴黎市的大小官儿都应当在各人的范围之内庆祝领土解放。这是一种责任。咱们要表示真正的爱国精神,叫那些所谓进步党,该死的阴谋家,看了惭愧。你以为我不爱国么?我要给进步党人,给我的敌人们立个榜样,告诉他们爱王上就是爱国!”
“加入的不是罗甘,是什么克拉巴龙。”
“当公证人的不能出面做投机生意啊。”
“那么他为什么要干一桩法律禁止的事呢?你向来尊重法律,你怎么说?”
“让我说下去好不好?罗甘加入了,你又说买卖靠不住。有这道理么?你又说:‘他这么做是违法的。’可是必要的话,他尽可以出头露面。你还说:‘他已经有钱了。’人家不是也可以这样说我么?倘若拉贡和比勒罗来问我:‘你已经像贩猪的一样赚饱了,干吗还做这笔生意?’咱们听了欢迎么?”
皮罗多太太说:“生意人的地位跟公证人不同。”
赛查接口道:“反正我良心很太平。卖主有不得不卖的理由;我们并没抢他们,好比你买进七十五法郎的公债,并没有抢劫抛出的人。今天我们照今天的市价买进地产;两年以后,行情不同了,跟公债一样。告诉你,公斯当斯–巴勃–约瑟芬·比勒罗,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一点儿不清白,我赛查·皮罗多一辈子也不会做,不管是犯法的还是违背良心的,还是犯嫌疑的。真想不到,成家立业十八年了,还被老婆疑心做人不老实!”
“得啦,得啦,赛查!别生气。跟你相处了这么些年,还识不透你的心么?归根结底,你是当家的。这笔产业不是你挣来的么?既然是你的,你尽管花吧。哪怕弄到山穷水尽,我们母女俩绝没有半句怨言。可是你听我说:当初你发明女苏丹雪花膏和润肤水的时候,你冒的险不过五六千法郎。现在你把全部家私都押在一副牌上,赌的又不止你一个,你有合伙老板,说不定比你精明。你要开跳舞会就开吧,要装修屋子就装修吧,花上万把法郎虽然冤枉,还不至于伤元气。至于那笔玛特兰纳的生意,我坚决反对。你是花粉商,就做花粉商,别做地皮生意。我们女人天生有股灵性,不会错的!我的话说完了,随你怎么办吧。你当过商务裁判,懂得法律;你当家当得很好,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过咱们的财产还没安排妥当,赛查丽纳还没有称心如意的嫁出去,我总觉得提心吊胆。但愿上帝保佑,我的梦不要是个预兆才好!”
公斯当斯表示就范了,皮罗多倒也不大好受;遇到这类情形,他就喜欢使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
他道:“公斯当斯,我话还没有说出去呢;不过说不说都是一样。”
“噢!赛查,话都说尽了,不用再提。总之,名誉比财产要紧。来,朋友,睡觉吧,咱们柴火也烧完了。你喜欢谈天,床上谈舒服得多。……噢!那个噩梦!我的天哪,看见自己变成那副形景,多可怕!……我要跟赛查丽纳去好好的念一台九日经,保佑你的地产生意成功。”
皮罗多一本正经的说道:“有老天爷帮忙自然没有害处;可是太太,榛子油也是一股力量呢!我这个发明,像我从前发明女苏丹雪花膏一样是碰巧。上回是随便翻开一本书,这回是看到一幅版画,题目叫作《埃罗与莱安特》,画着一个女人在情人头上洒香油,你想多有趣!最可靠的投机生意是利用人的虚荣心,利用人的自尊心和爱打扮的心理。这些心理是永远不会消灭的。”
“唉!是啊,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男人到相当年纪,头发没有了,会千方百计的想要。理发师告诉我,近来不但玛加撒油畅销,凡是可以染头发的,大家认为可以长头发的药品,销路都好。自从和平以后,男人对女人热心多了,女人可是不喜欢秃顶的,嗨,嗨,咪咪!可见这一类商品的销路跟时局有关。保护头发的药品跟面包一样好卖,尤其我的香精将来可以请科学院批准,好心的伏葛冷先生一定还会帮我一次忙。明天我要把我的主意告诉他,向他请教;他喜欢的版画也要拿去送给他,我托人在德国找了两年才找到。和他合伙做化学药品的希佛勒维说,他正在研究头发。我的发明倘若跟他的发明合得拢,男男女女都要买我的香油。我再说一遍,我这个主意就是一笔财产。天哪,我简直睡不着觉了。总算运气,小包比诺长着一头世界上最好看的头发。咱们再雇一个头发拖到地下的女店员,只要不亵渎上帝不得罪人,就叫她说是多亏了我的生发油,因为那东西的确是油,一点不假。这么一来,凡是头发花白的家伙都要盯着我的油了,好比晦气星老盯着穷人一样。除此以外,亲爱的,还有跳舞会哩!我不是要吓唬人,只想见见那个小流氓杜·蒂埃,他有了几个钱耀武扬威,一到交易所可就躲着我啦。他知道有桩不光彩的事落在我手里。也许我当初对他太厚道了。太太,你说奇怪不奇怪,一个人做了好事老吃亏,当然我说的是这一世!我待他像待儿子一样,你才不知道我帮了他多大的忙呢。”
“提起他来,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他要你当什么角色,你要知道了就不会把他偷三千法郎的事瞒起来了;我早猜到那桩事是怎么了结的。你如果送他上法庭,对大家倒是做了件功德。”
“他想叫我当什么角色呢?”
“别提了。今晚上你要肯听我的话,皮罗多,我就劝你不要再理睬杜·蒂埃。”
“他从前是我的伙计,他刚做生意的当口,我还替他作了两万法郎的保;现在不准他进门,人家不要奇怪么?算了吧,咱们总是为好,别的不用管了。再说,杜·蒂埃已经变好了也说不定。”
“那么咱们屋子里要弄得一塌糊涂了!”
“什么一塌糊涂?放心好了,样样会安排得有条有理,像五线谱一样。我才告诉你,楼梯要改向,我跟卖伞的加隆办过交涉,要租隔壁的屋子,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我明儿要和他一同去找他的房东莫利奈,明儿我事情多得跟部长一样……”
公斯当斯道:“你那些主意把我搅得头昏脑涨,什么都弄不清了。再说,皮罗多,我快睡着了。”
丈夫答道:“啊,你早。因为咪咪,现在已经是早上了。啊!她睡熟了,亲爱的孩子!嘿,你要不发一笔大财,我才不叫赛查呢。”
一会儿,公斯当斯和赛查都安安静静的打起鼾来。
我们只要把这出戏里两个主角的身世大致看一看,就知道这场不伤和气的争论给人的印象,和他们过去的历史完全一致。我们这幅速写除了描写一般零售商的生活,也要交代清楚做花粉生意的赛查·皮罗多,怎么会碰巧当上副区长,从前怎么会在民团中当队长,现在又怎么会得荣誉团勋章。摸透了他的性格,弄清了他发迹的原因,我们就懂得为什么生意上的风浪,精明强干的人能够战胜,临到无能的人头上就会变做不可挽回的灾难。世界上的事情永远不是绝对的,结果完全因人而异:苦难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对基督徒是一口受洗礼的池子,对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对弱者是一个万丈深渊。
[book_title]二 赛查·皮罗多的出身
希农附近有个穷苦的农民叫作约各·皮罗多,在一位有钱的太太家里种葡萄,和她的丫头结了婚,生了三个儿子。老婆生下小儿子就死了,可怜的男人也没有再活多久。女主人对丫头感情不错,让约各的大儿子法朗梭阿和她自己的孩子一同上学,又送他进神学院。法朗梭阿·皮罗多做了神甫,在大革命中躲来躲去,和一般拒绝向政府宣誓的教士一样到处流浪,被人当作野兽一般追捕,抓住的话至少是上断头台。我们这故事开场的时节,法朗梭阿是都尔大教堂的副司祭。他只离开过一次都尔,去看他的弟弟赛查。巴黎的喧闹拥挤把老实的教士吓昏了,躲在房里不敢出去。他把双轮马车叫作小街车,看到每样东西都大惊小怪。住了一星期,他回到都尔,打定主意从此不进京城。
种葡萄的第二个儿子约翰·皮罗多当了民兵,在大革命初期打了几仗,很快就升到上尉。德莱皮阿一役,麦唐那招募敢死队攻打一座炮台,上尉带着部队冲上去,打死了。皮罗多一家的命运就是这样到处受人压制,或者受时势播弄。
那两年,厨娘尽拣好东西给她的小赛查吃;教他从下面去看巴黎的生活,把一些秘密替他拆穿了;为了抓住赛查,她告诉他下流场所的可怕,使他听了毛骨悚然;那些地方的危险,她自己好像并不陌生。一七九二年赛查失恋的时候,两只脚已经在巴黎街上锻炼出来了,肩膀上箱子也扛惯了,他所谓巴黎人的噱头也听惯了。因此于絮尔把他扔下,他也不怎么伤心,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的许多理想,于絮尔一桩都配不上。她又淫荡又暴躁,会撒娇会揩油,又自私又纵酒。她既伤害了皮罗多那颗纯洁的心,又没有什么美丽的远景好让他指望。天真的人总以为爱情的关系是最牢固的;可怜的孩子和一个并不投机的姑娘有了这种关系,有时感到很痛苦。等到他在感情方面恢复自由的当儿,他成熟了,年纪也到了十六岁。头脑经过于絮尔的栽培,经过伙计们说笑打诨的启发,他开始研究生意经了;别看他眼睛的神气老实,骨子里还是聪明的呢。他留心主顾,有空就打听关于商品的知识,把品种和来路记在心里。终于有一天,他对货色,价钱,暗码,比新来的同事熟悉得多;拉贡先生和拉贡太太也把他使唤惯了。
这仿单,我们好容易在龙巴街包比诺制药公司里找到一份,内容很有意思,用学术的眼光看,也是一种带有证明性质的文件。我们把仿单抄在下面。
女苏丹两用雪花膏与润肤水
赛查·皮罗多监制
最新发明 奇妙无比
法兰西学士院认可
欧洲各界仕女久已认为科隆水功效平常,必须另有高等香膏与高等香水,作为搽手搽脸之用。皮罗多先生向为花粉业之翘楚,驰誉京城,名闻国外,深知男女两性对皮肤之和顺柔软,光泽娇嫩,均极重视;因特日以继夜,研究真皮与表皮的性质,发明雪花膏与润肤水各一种。一经问世,即蒙巴黎高雅人士交口称誉,赞为妙品。良以此项发明对皮肤功效卓著,不若市上一般药品纯以谋利为目的,用后反使皮肤起皱,未老先衰。皮罗多先生之出品,按照不同体质分为两类:粉红色的宜于淋巴质人士的表皮;白色的宜于多血质人士的表皮。
此项雪花膏原系亚剌伯名医专为苏丹后宫配制,故今命名为女苏丹雪花膏。雪花膏及根据同一配方制成之香水,均经我国化学大家伏葛冷先生化验合格,呈请学士院认可。
雪花膏气味芬芳,功能消除最顽强之雀斑,遏止人人厌恶之手汗,即最难调养之皮膏亦能一变而为洁白纯净。
润肤水功能消除面刺,仕女用之,参加舞会即无临时受阻之虞;并能适应各人体质,使毛孔或开或闭,增加皮色之娇嫩。本品能长保青春,妙用无穷,已为世人公认,故各界妇女感激之余,称之为美人良友。
科隆水纯为普通香水,毫无特殊作用。女苏丹两用雪花膏与润肤水则以验方配制,不特功效显著,且对皮肤机能有益无损。香味幽雅宜人,大有怡情养性,提神醒脑之功。配制简单,尤为特色。妇女用之,愈增妩媚;男性用之,尤觉风流潇洒。
日常使用润肤水可免除修面剃胡之刺痛,口唇不致龟裂而能常保红润;雀斑自然灭迹,皮色自然鲜艳。凡此种种,均表示人身液体平衡,绝无偏头痛之患。妇女若以润肤水为经常化妆用品,可预防一切皮肤病,既不妨碍汗水蒸发,兼能养护皮肤,娇艳逾恒。
外埠顾客请函巴黎圣·奥诺雷街,王杜姆广场附近,赛查·皮罗多先生接洽,邮资免付。本号原为拉贡老店,故玛丽·安多纳德王后所用花粉皆由本号供应。
雪花膏每匣三法郎,润肤水每瓶六法郎。
包装雪花膏之纸上印有赛查·皮罗多先生亲笔签名,润肤水瓶上亦有暗印为记,敬请各界注意,以防假冒。
这个口号第一次应用的结果,灵验无比。不仅在法国,连全欧洲的街头巷尾都被玫瑰女王的老板贴满了黄的、红的、蓝的招贴,写着:本号专制化妆用品发售,品种齐备,售价克己。东方这个名词在那个时代最流行,男的只想做苏丹,女的只想做女苏丹;苏丹两字的魔力不一定要聪明人才体会得到,用作化妆品的名字,便是普通人也想得出来。但群众只看成绩,认为皮罗多确是做生意的能手,尤其因为那份仿单是他自己起的稿子,字句的可笑也是走红的原因之一。在法国不管是人还是东西,有人挖苦就有人注意;失败的事根本没人理会。皮罗多的可笑不是有意做出来的,别人却以为他很聪明,懂得在恰当的时候装傻。
赛查被于絮尔丢开以后很本分,不敢在巴黎接近女色,一则怕危险,二则工作也忙。情欲没有养料,会变做饥渴一般的需要;所以中等阶级的人脑子里只想着结婚,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办法弄到一个女人。赛查·皮罗多便是到了这一步。玫瑰女王店里的大小事务都集中在领班伙计身上,他没有时间去寻欢作乐。在这样的生活中间,情欲的需要就变得愈加迫切。荒唐惯的伙计看了不会动心的那种漂亮姑娘,给安分的赛查遇到了,印象就深刻了。六月里有一天,他从玛丽桥走往圣·路易岛,在安育河滨道上靠近桥堍的一家铺子门口,看见站着一个姑娘。她叫作公斯当斯·比勒罗,在小水手铺子里当领班小姐。小水手是巴黎最早的一家时装商店。这类铺子以后开了不少,多半挂着油漆招牌和飘飘荡荡的市招;橱窗里的围巾挂成秋千架一般,领带叠得像纸扎的宫堡;还有许多招徕顾客的花样,售价划一的商品,又是布幡,又是招贴,花花绿绿,光彩夺目的玩意儿做得着实巧妙,把橱窗装饰得挺有诗意。小水手卖的所谓时新货,价钱非常便宜,所以虽则开在巴黎最冷落最不时髦的地段,倒也生意兴隆,红极一时。领班小姐长得漂亮的名声也传出去了,正如后来千柱咖啡馆的老板娘和别的一些女孩子一样,引得老头儿和小伙子们在帽子店,咖啡馆,小商店窗外伸头探脑,数目比巴黎街上的石板还要多。玫瑰女王的领班伙计住在圣·洛克教堂和苏第埃街之间,平日只关心花粉,不知道有这家叫作小水手的铺子。巴黎的零售商素来不通声气。赛查一见公斯当斯的姿色,兴奋得不得了,一鼓劲儿冲进店里买了六件衬衫,讨价还价磨了半天,把整匹的布抖开来看过,活脱是英国女人买东西的派头。赛查承蒙领班小姐赏脸,亲自出来招呼。她一看某些形景就知道(那是每个女人都看得出的),这位顾客上门主要不是为买东西,而是为了售货员。赛查把姓名住址告诉领班小姐,领班小姐只等他买好东西,并不在乎他的钦慕。可怜的伙计当初讨于絮尔喜欢,并没有费什么力,只是傻支支的像绵羊一般听人摆布;这番动了真情,他变得更傻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迷人的女店员笑了笑,马上对他很冷淡;可是他神魂颠倒,根本没发觉。
赛查虽不是美男子,也没有什么叫人不喜欢的地方。在巴黎住了相当时候,老待在黑洞洞的铺子里,乡下人的通红的皮色已经褪下去了,头发又黑又浓,胸脯结实像诺曼地的马,四肢粗大,神气忠厚老实,都给人一个好印象。比勒罗管着侄女的终身大事,经过访查,同意了赛查的亲事。一八○○年五月,正当风光明媚的季节,公斯当斯–巴勃–约瑟芬·比勒罗小姐,在梭城 的一株菩提树下答应嫁给赛查,赛查快活得晕过去了。
赛查来到巴黎的时候识得字,能写能算,但他的教育至此为止;平时辛苦忙碌,除了花粉生意,不可能学到别的知识,得到什么别的思想。经常接触的一些人都只懂本行,完全不关心科学文学;他自己也没有时间研究高深的东西,只能做一个办实际事务的人。他自然而然接受了巴黎布尔乔亚的一套语言,见解和错误。这般人凭着一些听来的话,佩服莫利哀,服尔德,卢梭,买着他们的著作从来没看过;一口咬定衣柜应当说做金柜,因为女人在柜子里藏着黄金,她们的衣衫从前也差不多全是闪光的,现在人说衣柜是念别了音。他们说,卜蒂埃,塔玛,玛斯小姐的家私都上千万,饮食与众不同:塔玛吃生肉,玛斯小姐学一个埃及有名的女演员的样,把炸珍珠当饭菜。又说拿破仑的背心上有许多皮口袋,因为他要一大把一大把的抓烟草;凡尔赛的橘宫的大楼梯,拿破仑是骑着马奔上去的。作家和艺术家生活怪僻,结果都死在救济院里;而且他们不信上帝,万万招待不得。约瑟·勒巴还不胜惊骇的提到他的小姨子嫁给画家索默维欧的故事。他们也相信天文学家把蜘蛛当粮食。他们在语言,戏剧,政治,文学,科学方面的这些突出的见解,说明布尔乔亚的脑子是怎么一个天地。要是一个诗人走过龙巴街,香料的味道会使他想到亚洲;闻到香草,印度客店里的舞女好像就在眼前供他欣赏;看见金壳虫的光彩,他体会到婆罗门的诗歌,宗教和阶级制度;遇到生坯的象牙,他仿佛自己就骑着象,坐在纱笼里像拉荷尔王一样跟后妃谈情说爱。但零售商对自己经营的货物,根本不知道来路和产地。皮罗多做着香粉生意,对化学生物学却一窍不通。他把伏葛冷看作大人物,认为他是个例外。有一个退休的杂货商跟人家谈论茶叶怎么运来的,装着很精明的神气说道:“茶叶的来路只有两条,不是由骆驼大队装来,便是由勒·哈佛的海道运来。”皮罗多的知识就跟这个杂货商差不多。
赛查很荣幸,居然在圣·洛克教堂的石级上和拿破仑交锋,但一开场就受了伤。事变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巴拉斯手下的副官从默默无闻中冒了出来,皮罗多亏得默默无闻而逃了性命。几个朋友把作过战的领班伙计送到玫瑰女王店里,拉贡太太替他包扎了,把他藏在阁楼上,幸而没有人追究。皮罗多打仗的勇气不过是一时冲动。他一面养伤,一面把政治与花粉生意这种荒唐的结合,认真思索了一番。虽然他仍是保王党,但打定主意只做一个吃花粉饭的保王党,全心全意管他的本行,再也不去冒险。
赛查夫妻俩的感情始终很融洽,只有一些生意上的烦恼使生活有些波动。现在我们来说一说他们婚后的遭遇。
赛查太太坐在账台上简直是个活宝。靠了美人儿的名气,铺子的营业蒸蒸日上:帝政时代的公子哥儿,谈话之间没有不提到漂亮的皮罗多太太的。舆论虽然责备赛查是保王党,却也承认他规矩老实;街坊上有些商人妒忌他福气好,却也认为他有资格消受。因为在圣·洛克的石级上中过一颗子弹,他得了勇敢的名气,人家还说他参加过秘密的政治活动。其实他血里既没有什么军人的胆气,脑子里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政治观念。但就凭着这几点,本区的一般老实人推他当了民团队长;后来这个职位被拿破仑撤销了,据皮罗多说是拿破仑为了共和三年的事,怀恨在心。于是皮罗多又轻易得了一个被迫害的荣誉,引起在野党的注意,使他显得相当重要。
赛查受着爱情鼓动,顿时雄心勃勃,盘进了玫瑰女王;在王杜姆广场附近租下一所漂亮屋子,把铺子搬过去。年纪不过二十一岁,娶了一个心爱的美人儿,做了老板,本钱已经付了四分之三,再想到从开场到现在所走过的路,他当然觉得前程远大。罗甘是拉贡家的公证人,也是皮罗多婚书的起草人,给新接手的花粉商出了个好主意,劝他不要因为有了老婆的陪嫁,就把盘进铺子的钱付清。
赛查不曾发觉,出品的畅销还是得力于公斯当斯。她劝丈夫把雪花膏和润肤水整箱运出,答应国内外的花粉商,凡是论箩批发的都给三成回扣。这两样货色的确比同类的化妆品高明,一般外行又被他按照体质分类的说法迷惑了。法国的五百家花粉店贪图厚利,每家每年向皮罗多批进三百箩以上。按件计算固然利子很薄,销数一大,赚头就惊人了。赛查把寺院区的木屋和空地买了下来,盖了几间宽大的厂房;玫瑰女王的店面也装修得十分华丽。两夫妻过着小康的生活,太太也不像以前那么提心吊胆了。
虽然皮罗多拥护王室,舆论还是对他很好。大家当他非常有钱,其实除了做生意的资本,他只存起十万法郎。他买卖做得规矩,说一不二,从来不欠账,不拿票据出去贴现,但是肯帮人家忙,只要票据可靠,他无不通融;所以他在外面名气很大。他的确赚了很多钱,但在建筑和制造上头花掉不少。家里开销每年要近二万法郎。夫妻俩都宠爱他们的独养女儿赛查丽纳,她的教育费就需要很大一笔款子。他们只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只要能讨女儿喜欢,从来不考虑到钱。可爱的赛查丽纳不是在琴上练一支斯丹贝德的朔拿大,就是唱一支罗曼斯;她文字写得很通顺,常常朗诵拉辛父子的作品,解释其中的妙处;也画些风景画和墨笔画。你想,这些情形叫一个可怜的乡下人出身的暴发户看着听着,该有多么得意!她是一朵还没离开枝条的花,那么美丽,纯洁;她是一个天使,父母抱着满腔热情看着她一天比一天长得妩媚;她是一个独养女儿,天真未凿,还不会轻视父亲,嘲笑他缺少教育;赛查能够把生命寄托在这样一个女儿身上,当然是乐不可支了。
花花绿绿的招贴把女苏丹雪花膏和润肤水送进市场,送进上流社会。广告一开头就标着学士院认可几个字。
花粉商笑着说:“哎哟,你这是偷了教堂里的募捐箱啦。”
至于外表,斐迪南是个身腰俊美,个子瘦长的青年,没有一定的态度举动,能随机应变,适应各个阶层的社会。瘦小狡猾的脸,初看还讨人喜欢,接触多了,就会发觉他有些古怪的表情,说明他是个精神上有矛盾,良心不太平的人。诺曼地人那种软绵绵的皮肤,颜色赭红,非常刺目。眼珠上蒙着一层银色的翳,平时目光躲躲闪闪,欺侮人的时候却死盯着人,十分可怕。声音有气无力,好似话讲得太多了。薄薄的嘴唇还算细气,但尖鼻子和微微鼓起的脑门,明明显出他的血统不纯。头发的颜色像染黑的,证明他是各个不同社会的混血儿:聪明得之于一个生活放荡的贵族,卑鄙得之于一个被诱失身的乡下姑娘,知识是受了一半的教育给他的,品行不端是流浪生活养成的。
胖子厨娘是比加地人;她把好菜都自己吃了,从来不和赛查说话,除非是向他抱怨拉贡夫妻管得紧,什么都不让走漏。第一个月月终,星期天轮着这姑娘看家,不免跟赛查谈起话来。于絮尔身上一经收拾干净,在打杂的小厮眼里就很动人了。这是他一生第一个暗礁,要不是后来事情起了变化,他说不定就会这样断送了的。跟所有无依无靠的人一样,他碰到第一个对他和颜悦色的女人就爱上了。厨娘做了赛查的保护人,和他有了私情,给伙计们毫不留情的作为嘲笑资料。过了两年,厨娘高高兴兴的丢开了赛查,另外挑上一个二十岁的同乡。他为了逃避兵役,躲在巴黎,家乡有几亩田,听凭于絮尔做主和她结了婚。
罗甘说这几块钱是在一位银行家府上从杜·蒂埃那儿赢来的。杜·蒂埃若无其事的当场承认了。花粉商可是面孔涨得通红。客人散了,斐迪南正想去睡觉,皮罗多推说要谈生意,把他邀到店堂去,说道:
第二天星期日,他们在家招待客人。这小圈子里的几份人家一向是轮流做东的。玩蒲育脱的时候,公证人罗甘在桌面上丢出几块古老的金路易,正是赛查太太几天以前从一个新婚的妇女,特·埃斯巴太太手里收进的。
第一年,赛查·皮罗多把花粉生意的门道关节告诉他女人听,他女人领会得特别快,一来就精通了;好像她生到世界上来是专为招揽顾客的。赛查预定要攒到十万法郎,作为一生幸福的保障;不料年终结账下来,除掉开支,只要二十年工夫才能勉强攒到这个数目,把野心勃勃的花粉商吓了一跳。他决意快一点发财,第一个念头是除了零卖之外,自己也动手制造。他不管老婆反对,在寺院区租了一块空地,一间木屋,漆上“赛查·皮罗多作坊”几个大字;从葛拉斯地方挖来一个工人,专做肥皂,香精和科隆水,条件是赚的钱各半均分。这桩合伙买卖做了半年就结束了,亏空全落在赛查一个人头上。他可并不灰心,因为怕老婆埋怨,无论如何要得出一个结果来。事后他告诉老婆,那个时期他毫无希望,脑子里翻上翻下像油锅一般,要没有宗教观念,早已跳塞纳河了。
皮罗多佩服这位公证人,经常向他请教,和他做了朋友。像拉贡和比勒罗一样,他最相信公证人这一行,也就对罗甘推心置腹,不容许自己有半点儿怀疑。赛查听了他的话,拿公斯当斯的一万一千法郎做起买卖来。那个时候,即使有人拿首席执政的家业来和他调换,不管拿破仑的家业如何煊赫,他也不会接受。皮罗多开场只雇一个厨娘,自己住在店面高头的中层楼上。家具商把简陋的房间装修得还算整齐,新婚夫妇就在那儿度他们永远没有完的蜜月。
比勒罗对侄女说:“孩子,你这个丈夫着实不错。他心肠好,爱面子;脾气爽直,而且像小耶稣一样安分,的确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好人。”
杜·蒂埃穿得挺漂亮的出去,回店很晚,常常到银行家和公证人府上参加跳舞会;皮罗多知道了非常诧异。他不喜欢这种行径;依他的思想,做伙计的应当研究店里的账册,只关心本行的事。花粉商看不惯那些胡闹的举动,用婉转的口气数说杜·蒂埃不该穿那么讲究的内衣,不该在名片上印着F·杜·蒂埃,那种款式,按照赛查的生意人观点,只有上流人物才配用。但斐迪南投身到这个奥贡家里来,是存心要做太丢狒的。他追求赛查太太,想勾引她;他和东家娘一样把东家的为人看得很清楚,可是比她看的快得多。杜·蒂埃尽管十分谨慎,说话很留意,但他流露出来的人生观把小心翼翼的公斯当斯吓坏了;她的做人之道完全跟丈夫一样,认为损害人家一分一毫就是天大的罪过。虽则她应付得很巧妙,杜·蒂埃仍旧感觉到皮罗多太太瞧他不起。公斯当斯收到过杜·蒂埃几封情书,不久又发觉这伙计对她换了一副态度,装出俨然的样子,仿佛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于是公斯当斯没说明什么理由,只劝赛查把斐迪南歇掉。赛查也表示同意,辞退伙计的事算是定局了。在打发他的三天之前,一个星期六晚上,皮罗多清点月底的现金,发觉少了三千法郎。他大吃一惊,还不是为了损失,而是因为铺子里的三个伙计,一个厨娘,一个杂差和几个长工都犯了嫌疑。叫他疑心哪一个好呢?皮罗多太太从来不离开账台。管出纳的包比诺是拉贡先生的内侄,只有十八岁,宿在店里,是最老实不过的青年。他账上的数目跟柜子里存的现金不符,可见是结过账以后出的事。皮罗多夫妻俩决定暂不声张,在店里私下留神。
杜·蒂埃承认那些路易是他拿的。东家翻开账簿,杜·蒂埃名下并没记上借支的数目。
最小的孩子便是这出戏的主角。赛查在十四岁上识得字,能写能算,带着一个金路易离开本乡,步行到巴黎去找出路。都尔的一家药店老板介绍他进拉贡的花粉铺,做个打杂的小厮。那时他的全部家当不过是一双底上有铁钉的皮鞋,一条扎脚裤,几双蓝袜子,一件花背心,一件乡下人穿的上衣,三件厚厚实实的粗布衬衫和他上路用的棍子。头发虽则剪得像唱诗班里的孩子,可是身体结实,到底是都兰地区的人。他有时像他同乡人一样懒散,但成家立业的愿望把这一点给补救了。他既不聪明,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却是天性正直,一丝不苟,像他的母亲。照都兰的俗语说,他母亲是个有钱难买好心肠的女人。赛查吃了东家的,每月拿六法郎工钱,睡在阁楼上,靠近厨娘的卧室搭一张破床。伙计们指点他打包,送货,扫街,扫栈房,一边教他干活,一边拿他打哈哈。按照小商店的习惯,师兄传授本领,说笑打趣也是一个重要项目。拉贡先生和拉贡太太跟他说起话来好像他是条狗。他在街上跑了一天,夜晚两只脚痛得要命,肩膀像断下来似的;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学徒的苦处。在所有的京城里,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是天经地义;赛查尝到这种冷酷的滋味,觉得巴黎的生活苦极了。他晚上一边哭一边想着都兰。那边的乡下人做起活来才悠闲呢:泥水匠慢吞吞的砌着墙,很聪明的把劳动和懒散联在一起。但他还来不及想到逃跑就睡着了,因为第二天早上还得出差,他又生来像看家的狗一样尽职。他偶尔嘀咕几句,领班伙计就嘻嘻哈哈的笑道:
最初他有名无姓,只叫作斐迪南。在拿破仑要家家户户出壮丁的时代,没有姓倒是个很大的便宜。但他虽是一个薄情郎逢场作戏的产物,到底也有个出生之处。以下便是有关他身世的些少材料。安特里附近有个小地方叫作杜·蒂埃,一七九三年的一天夜里,一个可怜的姑娘在本堂神甫的园子里生下一个孩子,敲了敲护窗板,投河自尽了。好心的教士收下婴儿,当作亲生的一样抚养,给他取的名字就是当天日历上圣者的名字。一八○四年,神甫死了,留下的遗产不够让孩子继续受他已经开始的教育。斐迪南便到巴黎来过着流浪生活,尽有机会不是上断头台,就是飞黄腾达;当律师,进军队,做生意,当用人,都有可能。他不得不像斐迦罗那样鬼混,先是做跑码头的掮客,最后在巴黎当了花粉店的伙计。那时他已经在全国各地走过一遭,把社会研究过了,打定主意非出头不可。一八一三年,他认为自己的年龄和身份需要由公家证明一下,便申请安特里法院把他在教堂受洗的记录转到区政府,让他用杜·蒂埃做姓氏。法院按照处理孤儿的条例,在他出生的地方办过招认手续,批准了他的要求。
斐迪南道:“我当时匆忙,忘了叫包比诺上账。”
据皮罗多说,沉香和鸦片只有龙巴街上买得到;所谓君士坦丁堡的玫瑰香水,其实和科隆水一样是巴黎做的。那些地名全是胡扯,为讨好法国人而编出来的,因为他们讨厌本国货。法国商人必须把出品说做英国货才有销路,正如英国的药行老板必须把东西说成法国出品。可是赛查究竟不完全是傻子或脓包:诚实和好心使他的一生行事都照着一道光彩,叫人敬重。一个人只要行为高尚,不管怎样无知也会得到原谅的。赛查因为百事顺利,面上表现得信心十足。信心是权势的标记,所以巴黎人认为信心就是权势。结婚的头三年里,赛查太太认清了赛查的性格,经常为之担心。夫妻两人,女的代表怀疑,恐惧,机警,深谋远虑,老站在批评反对的方面;男的代表大胆,行动,野心,和意想不到的好运道。但这不过是表面,花粉商骨子里胆小得很,他老婆倒有耐性,有勇气。一个庸俗猥琐,没有教育,没有思想,没有知识,没有个性的人,照理绝不能在世界上最不容易站稳脚跟的地方成功;可是由于他品行端方,是非分明,像真正的基督徒一样的慈悲,始终爱着他唯一占有的女人,居然被认为很有本领,又是勇敢,又有决断。群众是只看见效果的。除掉比勒罗和法官包比诺以外,同赛查来往的都只看他的表面,没有能力加以判断。——并且,彼此经常见面的二三十个朋友,都说着同样的废话,搬弄一套同样的滥调,个个自命为在本行中高人一等。太太们比打扮,比请客的饭菜,各人有一句瞧不起丈夫的话,此外就谈不到什么思想。——只有皮罗多太太一个人识得大体,在众人面前敬重自己的丈夫。她认为赛查虽则骨子里无用,毕竟挣了一份家私,让她也沾着光,有了身份。但她有时暗中思忖,社会究竟是怎么回事,假定所谓高明的人都跟她丈夫差不多的话。在我们国内,做老婆的多半喜欢抱怨丈夫,灭丈夫威风;所以花粉商能始终受人尊敬,一部分还得归功于他的太太。
在巴黎,纯洁的爱情自有许多乐趣,一般做伙计的也另有一套花钱的方式,或者请吃时鲜的甜瓜,或者上佛奴阿饭店吃一顿讲究的饭,接着再上戏院,再不然星期天坐着马车到乡下去玩儿;这些情节在我们这个简短的叙述里只好略而不谈了。
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聪明,又去见有名的化学家伏葛冷,很天真的问他,对于性质不同的表皮,有什么方法配制一种两用的化妆品。真正的学者真正了不起的地方,是暗暗做了许多伟大的工作而生前并不因此出名;但他们对头脑简单的人差不多都和颜悦色,乐于相助。所以伏葛冷帮了花粉商的忙,给他一张方子去配一种能够使手皮白净的雪花膏,作为皮罗多自己的发明。皮罗多给这个化妆品起的名字叫作女苏丹两用雪花膏。为了生意经,他又用同一张方子做了一种药水,叫作润肤水。他仿效小水手的一套招徕顾客的办法;大批的招贴,传单,广告,被社会上不大公平的称为江湖派的那些手段,在花粉业中是他第一个采用。
共和二年全国征发壮丁,拉贡公民手下的人抽调一空,赛查·皮罗多升了二伙计,趁此机会拿到五十法郎一月的薪水,能够和拉贡夫妻同桌吃饭更是说不出的得意。玫瑰女王的二伙计本来积着六百法郎,如今又有了一间正式的卧房,把他添置的一些蹩脚衣服放进眼红了多年的柜子里。当时的风气,年轻人都喜欢做出粗野的举动,算作时髦;这个温和朴实的乡下佬,逢着十天一次的例假,也照他们的款式打扮起来,模样儿也不输他们了。他和布尔乔亚的雇佣关系,在别的时代原是一道高墙,这一下可被他轻轻跳了过去。那年年底,因为他诚实可靠,当了出纳。威严的拉贡女公民管着伙计的内衣被褥;老板和老板娘都当他自己人看待了。
共和七年二月十八的政变,使拉贡夫妻对波旁王室的命运绝望了,决意脱离花粉业,去过安分守己的布尔乔亚生活,从此不问政治。他们要想收回资本,必须物色一个野心不大而诚实有余,才具不足而明理懂事的人来接手。拉贡便劝领班伙计把他的店盘下来。皮罗多却是踌躇不决。他那时二十岁,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公债利息;他的志愿是但等拿破仑在蒂勒黎宫中的地位巩固,公债也跟着稳定,他每年能有一千五利息的时候,住到希农乡下去。他私下想:“老老实实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不好么?干吗去担生意上的风险?”他从来没想到能攒起那么大一笔财产,那种发财的机会也只有一个人年轻的时代才敢尝试。当时他只想在都兰娶一个家业和他差不多的老婆,把德莱索里买下来自己经营。他从懂事的时候起就看中那块小小的产业,打算扩充到一年有三千法郎进款,在那儿快快活活,无声无臭的过日子。他正要回绝东家,不料爱情使他忽然改变主意,野心也大了十倍。
公斯当斯和所有的女店员一样,有时对自己的前途也做过想入非非的好梦,这一下干脆把这些念头丢开了,自愿安分守己,做个贤妻良母,按照中等阶级的一套原则做人。并且她的思想也最配当这个角色,许多巴黎姑娘所向往的那种虚荣危险的生活,对她并不合适。公斯当斯头脑狭窄,是个标准小布尔乔亚,喜欢一边做活一边闹些小脾气;心里要的,嘴里偏说不要,把她当真了又要生气。从厨房什物到银钱出入,从要紧事儿到内衣上小得看不见的破洞,她都放心不下,忙着照管。便是喜爱一个人的时候,嘴上也老在埋怨。她只能想些最简单的主意,挺无聊的念头;她什么都要争辩,什么都要害怕,什么都要计算,时时刻刻想着将来。她的呆板而天真的美,动人的表情,娇嫩的气息,使皮罗多把她的缺点都忘了。何况她也有许多好处,先是那种诚实不欺的本性,做事极有条理,既有拼命干活的劲儿,也有推销商品的天赋。那时公斯当斯十八岁,积着一万一千法郎。
公斯当斯·比勒罗经常听见人家对她许愿,话说得天花乱坠,可是从来不提婚姻;因此她虽然心地的单纯跟脸蛋儿的白净不相上下,也只要赛查回来回去,奔走了六个月,证明他的爱情确是百折不回以后,才肯赏脸接受他的殷勤,但还不愿意表示态度。她这样谨慎是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做批发生意的酒商,有钱的咖啡馆老板,还有一些别的人,都对她很有意思。赛查发现公斯当斯有个监护人叫格劳特–约瑟·比勒罗,在弗拉伊河滨道上开着五金店,便走了他的门路。这种暗地刺探的勾当,说明他的确动了真情。
他说:“老弟,留些本钱好好做几笔生意吧。”
他无父无母,除了检察官没有别的监护人,独自在世界上,对谁都不用负责。他把社会当作后娘看待,像土耳其人跟摩尔人一样势不两立;做事只管自己的利益,只要能发财,什么手段都行。这个诺曼地人有着可怕的才干,除了向上爬的欲望,还有大家责备(不管责备得对不对)他同乡人的那种狠毒。他当面奉承,暗里寻衅,是个最刁顽的讼棍。他大胆否认别人的权利,自己的权利可一丝一毫都不放弃。他用时间来磨敌人,顽强到底,死缠不休,叫敌人疲劳。他的主要本领就是老戏里的史嘉本的那一套:花样百出,做了坏事,照样能逍遥法外,见了好东西就心痒难熬的想抢过来。总之,丹拉伊神甫替政府说的那句话,杜·蒂埃拿来应用在自己身上,预备将来有了钱再规规矩矩做人。他干起事来精神百倍,凭着打仗一般的蛮劲,不管好事坏事,都要人家帮忙,他的理论无非是个人的利益高于一切。他瞧不起人,认为谁都可以用钱收买。既然所有的手段都使得,他自然毫无顾虑。他相信有了金钱和地位,一切罪恶就能一笔勾销。这样一个人当然迟早会成功的。要他在苦役监和百万家财之间选择的话,他会存着仇恨与顽强的心情,很快的决定下来;但是像克伦威尔一样不动声色,认定诚实是他的死冤家,非打倒不可。他城府很深,面上却装作玩世不恭的轻佻样儿。地位不过是一个花粉店的伙计,野心却大得没有边际。他用仇恨的目光瞪着社会,心里想:“我一定要征服你!”他发誓要四十岁才结婚,后来果然说到做到。
他作了几次试验都失败,非常苦闷。有一天回家吃饭,一路沿着环城大道闲逛。在巴黎逛马路的,除了闲汉,往往也有灰心绝望的人。地摊的箱子里摆着几本六个铜子一册的旧书;赛查忽然注意到一个满布尘土,颜色发黄的题目,叫作:《阿台格,一名驻颜术》。这部冒充的亚剌伯著作其实是一部小说,作者是十八世纪的一个医生。赛查随手翻到的一页恰好提到香粉。他靠在路旁的树上翻下去,发现一条注解,说真皮和表皮性质不同,有些雪花膏和肥皂,效果往往跟目的相反。需要放松的皮肤用了有刺激性的雪花膏和肥皂,或者需要刺激的皮肤用了有放松作用的化妆品,效果都不会好。皮罗多觉得这些话给了他一个生财之道,就把书买下了。
他一边付账一边说:“小姐,你要用花粉,我可以供应。”
两人花了大半夜工夫对账,忠厚的赛查明知这查对是多余的。趁查来查去的当口,他在抽斗侧面的板上暗中粘了三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然后装作疲倦之极,瞌睡了,打起鼾来。杜·蒂埃得意扬扬的把他叫醒,因为找出了错误,高兴得不得了。下一天,皮罗多当众把太太和小包比诺埋怨了一顿,对他们的粗心大意很生气。半个月以后,斐迪南·杜·蒂埃进了一家证券号子,说花粉生意对他不合适,他要研究金融了。从皮罗多店里出来,杜·蒂埃提到赛查太太的口气,仿佛东家是为了吃醋而歇掉他的。
一连八天,赛查每天晚上去守在小水手门外,但求人家瞧他一眼,好比一条狗在厨房门口讨骨头吃。男女店员们的嘲笑,他满不在乎;遇到顾客和行人,他就恭恭敬敬闪在一边;那些人都很注意店里的动静。过了几天,他又走进他天使住的乐园,推说买手帕,其实是要告诉她一个简单明了的念头。
一家子庸庸碌碌在人生中走了一程之后,靠着两夫妻感情融洽,到一八一三年上进入一个兴旺的时期,好像是不怕挫折,可以永远维持下去的了。来往的朋友包括老东家拉贡夫妇,叔叔比勒罗,公证人罗甘,拉贡太太的兄弟包比诺法官;普罗丹–希佛勒维公司的希佛勒维;龙巴街上的药材商,供应玫瑰女王货源的玛蒂法一家;他们的合伙老板,国库职员谷香和他的太太;琪奥默的后手,盘进猫咪拍球的布商约翰·勒巴,圣·但尼街上的一位能人;这个虔诚的小集团的忏悔师兼灵修指导陆罗神甫;还有几个别的人。
一八一四年,正是法兰西帝国受到致命伤的那一年年初,皮罗多家里出了两件事,在别的人家根本不足为奇,但对于像赛查夫妻那样心地单纯,感情上从来没受过大波动的人,却是印象很深。他们雇了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做领班伙计,名叫斐迪南·杜·蒂埃。据说是个天才,因为人家不答应他分红,刚从一家花粉铺出来,千方百计想进玫瑰女王。玫瑰女王两个东家的性格,能力和家庭生活,他都知道。皮罗多雇了他,给他一千法郎一年薪水,存心将来把铺子盘给他。斐迪南对这个家庭的前途大有影响,必须把他介绍一下。
一八一○年,赛查太太料到房租快要涨价,撺掇丈夫在原来的店面和中层之外,把屋子的大部分房间都租下来,自己的卧室也搬上二楼。皮罗多装修房间为太太花了一大笔钱;公斯当斯因为家里有桩喜事,也就闭着眼睛,由他去了。原来花粉商当选了商务法庭的裁判。由于他规矩老实,一丝不苟,又靠着外边的人缘好,他得了这份荣誉,从此成为巴黎有身份的商人。为了充实知识,他清早五点起身,研究判例汇编和有关商业诉讼的书。他做人方正,热心,讲公道:这些都是处理商务纠纷最要紧的条件,所以他成了最受推重的裁判之一。不但优点,便是他的缺点也抬高了他的声望。赛查知道自己才力不够,很愿意接受同事的意见;同事看他聚精会神的听着,心里很受用。有的人因为他专门听人说话,认为他思想深刻,看他不声不响的表示同意,觉得特别高兴;有的喜欢他谦虚随和,尽量夸奖他。诉讼的当事人又赞他心地宽厚,处处息事宁人。交给他的案子,他往往凭着天生的理性,处理得像回教祭司一样公正。他当裁判的时期又学会了一套滥调,无非是老生常谈,计算筹划之类,用四平八稳的句子不慌不忙的说出来,浅薄的人只道他能言善辩。社会上总是俗人居多,老是忙忙碌碌,没有什么远大的眼光,因此大多数人很喜欢赛查。但他大半时间都花在商务法庭上,老婆认为代价太高,硬要他把这个荣誉放弃了。
一七九四年九月,赛查拿一百金路易的积蓄换了革命政府的六千法郎钞票,买进行市三十法郎的公债。交易所市面大跌的前一天,他付清了款子,欢天喜地的把债券收起来。从此他就关心行市,关心大局,暗地里牵肠挂肚;那个时期正是我们历史上的多事之秋,好消息坏消息都会使他心跳。玛丽·安多纳德王后用的香粉一向是拉贡供应的;两位暴君倒台了,拉贡对他们还是忠心耿耿,在大局紧张的日子把这份心意告诉了赛查。赛查一辈子就受着这些心腹话的影响。夜晚铺子关了门,盘好账,街上静悄悄的时候谈的话,把都兰人听得如醉若狂;再加上天生的倾向,他竟做了保王党。拉贡夫妇讲了许多故事,形容路易十六的德行,赞美王后的贤惠,越发挑起赛查的热情。国王和王后就在离铺子不远的地方砍头的,这个悲惨的下场叫软心的赛查大抱不平,恨死了那个残杀无辜的政权。从做生意的角度看,他觉得限制物价的法令和不利于买卖的政潮把商业的生路断绝了。何况革命以后,大家把头发剪短,不再用扑粉;赛查是个地道的花粉商,也就对革命大起反感。既然只有专制政体能使国家太平,只有太平能使百姓活命和赚钱,他便死心塌地拥护王室。等到拉贡先生认为他思想成熟了,就升他做领班伙计,参与玫瑰女王的秘密。原来有些主顾是波旁王室最忠心最活跃的党羽,暗中把花粉铺作为巴黎与西方的通讯机关。赛查血气方刚,和乔治,拉·皮耶第埃,蒙朵朗,蒲璜,龙琪,芒达,裴尼埃,杜·甘尼克,冯丹纳等等接触之下,受着他们的煽动,竟参加了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的事变。那是保王党联合了恐怖党,想推翻那个快要结束的国民会议的阴谋。
“杜·蒂埃,我柜子里少了三千法郎,又没有一个人可疑心。刚才那几块老洋钱对你太不利了,我不能不跟你说明。今晚咱们要找出了账上的错误才睡觉。因为一定是账目弄错了。说不定你在你薪水项下拿了钱。”
“对。”皮罗多说着,看见杜·蒂埃冷冷的满不在乎,倒反怔住了。可是这诺曼地人存心到这铺子里来找生路,早已摸熟这些老实人的脾气。
“啊!小伙子,玫瑰女王店里不是样样都玫瑰色的,云雀不是现成炸好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先得去追,去捉,末了还得有烹调的作料。”
过了几个月,杜·蒂埃来看他的老东家,说有笔生意可以让他发迹,还缺两万保证金,要求老东家作保。皮罗多看他这样无耻,大出意外;杜·蒂埃眉头一皱,问皮罗多是不是不相信他。玛蒂法和其他两个正在跟皮罗多谈生意的商人,都看出花粉商心里很气,但当着他们没有发作。他想也许杜·蒂埃已经变老实了,从前犯的事或者是被一个发急的情妇逼出来的,或者是赌输了钱想翻本;一个年纪轻轻而说不定正在忏悔的人,当众受到一个正派人责备,很可能走上犯罪和悲惨的路。皮罗多这好人儿便拿起笔来在杜·蒂埃的票据背后签了字,作了保,嘴里还说,对一个过去在店里出过力的青年,他很乐意帮这点儿小忙。皮罗多说着这些遮面子的假话,脸都红了。杜·蒂埃受不住皮罗多的目光,当下就怀恨在心,而且永远记着,像魔鬼对天使一样。在金融界做投机好比走绳索,杜·蒂埃可是把平衡棒拿得很稳,内里还空虚的时候,外表已经衣冠楚楚,俨然是个富家儿了。他一朝买进了自备小马车,就永远坐下去。上流社会的人都是一边作乐一边做买卖,把歌剧院当作交易所的分店,全是现代的杜·卡莱派头。杜·蒂埃在这个社会里居然站住了脚。他在皮罗多家认识了罗甘太太,靠她帮忙,很快就钻进金融界大头的圈子。到那个时候,杜·蒂埃的富裕就不是徒有虚名的了。由于罗甘的介绍,他和纽沁根银号关系很好,又跟格莱弟兄和上层银行界搭上了。谁也不知道这年轻人手里调度的大量资金从哪儿来的,大家认为他的成功是靠他的聪明和诚实。
王政复辟使赛查变成一个人物。政局动荡,他当然把那两件生活中的小事给忘了。自从他受了伤,他对保王党的政治主张早就十分冷淡,只是为了面子关系还站在保王党一边,好像始终不曾动摇过;人家也还记得他共和三年效忠王室的事。正因为他自己一无所求,以上的两点使当局特别想抬举他。他连一个操练的口号都喊不上来,却被任为民团的大队长。一八一五年,始终跟皮罗多作对的拿破仑把他撤职了。“百日”期间,皮罗多是本区进步党人的眼中钉。商人们在政治上分派别就是从一八一五年开始的,以前他们只一致要求时世太平,好做生意。第二次复辟,政府改组市级机构,州长有心叫皮罗多做区长。花粉商听着老婆劝告,只接受了副区长的职位,免得太显露。人家看他谦虚,对他愈加重视;区长法拉梅·特·拉·皮耶第埃也和他交了朋友。远在玫瑰女王给保王党人做通讯机关的时代,皮罗多就常常看见拉·皮耶第埃到店里来;所以塞纳州州长向皮罗多征询区长人选,皮罗多便把他推荐了。从此以后,区长请客就没有忘记过皮罗多夫妇。赛查太太还时常陪着上流社会的漂亮太太在圣·洛克教堂替穷人募捐。轮到市政官员受勋的时节,拉·皮耶第埃热烈支持皮罗多,说他在圣·洛克受过伤,对波旁家忠心耿耿,在群众之间又有相当名气。政府原想大发勋章,摧毁拿破仑的事业,借此也可收买人心,为波旁家拉拢一批艺术家,科学家和各行各业的商人。于是皮罗多就被列入受勋的名单。这个荣誉和皮罗多在区里的声望正好相配;他本来百事顺利,这一下更长了他的志气。区长一告诉他受勋的消息,花粉商更觉得刚才说给太太听的那桩买卖非做不可,以便尽早脱离花粉业,踏进巴黎高等布尔乔亚的圈子。
那时赛查四十岁。因为在工场里干活,脸上早有了皱纹,稠密的长头发略微带着银色,被帽子压成亮晶晶的一圈。前面的头发把脑门画出五个尖角。额角开朗,足见他生活朴素。浓厚的眉毛并不可怕,因为他的蓝眼睛一清如水,目光跟他老实人的额角完全一致。塌鼻梁,大蒜鼻,神气好像巴黎那种大惊小怪的傻瓜。嘴唇很厚,肥大的下巴长得笔直。紫堂堂的四方脸,在整个相貌和皱纹的分布上,显出乡下人那种毫无掩饰的狡猾。四肢肥大,阔背,大脚,浑身都是力气,样样都说明他是个移植到巴黎来的乡下人。出身的标记即使不是全身都有,单看他毛茸茸的大手,皮肤打皱的手指,粗大的骨节,四方的阔指甲,也就够了。他嘴角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像招待顾客一样;但他的笑容也是志得意满,心情和顺的表现。他的猜疑从来不超出做生意的范围,一离开交易所,一合上账簿,他就把机诈的心思丢开了。他认为做买卖不能不提防,正像不能不开发票一样。他那张信心十足的滑稽面孔,又得意又和气,倒也颇有特色,不完全像巴黎布尔乔亚那么平凡。要没有这种天真的,自命不凡的表情,他会显得太威严的;正因为有了可笑的地方,他才能跟众人接近。平时说话总反剪着手,自以为说了句风流的或是精彩的话,会不知不觉的踮着脚尖,把身子往上挺两下,再重重的放下脚跟,仿佛专为加强语气。争论热烈的时候,他有时突然打个转身,往后走几步,好似要找些理由,再回过头来应付人家。他从来不打断别人的话;这个讲礼貌的作风常常使他吃亏;人家把话说完了,走了,他竟来不及开口。他做买卖是老经验,由此养成的某些习惯,有人认为是怪脾气。有什么不能兑现的票据,他都交给书办,从此不问,除非是去收回本利和赔偿的手续费;他让书办代他追讨,直到债务人破产为止。破产以后的程序,赛查从不参加,他不出席债权人会议,只保存着票据。这套办法和绝对瞧不起破产人的心理,都是向拉贡学来的。拉贡凭着做生意的经验,觉得打官司旷时废日,协议书上规定的清偿成数不但微乎其微,而且靠不住,犯不着浪费时间去来回奔走,听不老实的破产人花言巧语的搪塞。
拉贡说过:“破产的倘是个规矩人,将来能够爬起来的话,一定会还你钱。倘若他一无办法,真正倒霉,难为他有什么用?倘是个坏蛋,那就永远不会有希望。你严厉出了名,大家知道你绝不通融,没法叫你让步,那么只要人家还得出,一定会还你的。”
赛查逢到约会必定准时,对方迟到十分钟,他就走,怎么也挽留不住;这个脾气逼得跟他打交道的人也不得不准时。
他的装束跟他的相貌和生活习惯很调和。他固执得很,非戴白领带不可。挂在脖子底下的四只角上有他妻子或女儿做的挑绣。斜纹布的方襟背心一直盖到他的大肚子上,因为他已经有些发胖了。蓝裤子,黑丝袜,鞋子上打的结常常松开。老是嫌太大的橄榄青常礼服,加上一顶阔边的帽子,使他模样很像一个朋友会会员。为了星期日晚上的应酬,他换一条绸的扎脚裤,一双银搭扣的鞋子,还穿上那件永不离身的方襟背心,领口略微敞开,露出胸前的百裥颈围。栗色大氅的衣襟很大,下摆很长。到一八一九年为止,他都挂着两条平行的金表链,但第二条只有正式穿扮才挂出来。
这便是赛查·皮罗多。他是个好人,可是掌管命运的主宰不曾给他足够的聪明,他既不能从全局来看政治看人生,也不能超出中等阶级的水平,样样事情只会照老规矩办理;所有的见解都是听来的,不加思考的随便应用。他没有眼光,但是天性厚道;相当俗气,但是奉教虔诚;他的心是纯洁的。这颗心中只有一股专一的爱,成为他生命的光与力;他向上爬的欲望,学到的些少知识,都是为了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感情。
至于三十七岁的赛查太太,跟弥罗岛上的维纳斯女神太相像了,认识她的人,在特·李维埃侯爵把那座美丽的雕像运到巴黎的时候,都看作是赛查太太的肖像。可是不出几个月,她就饱经忧患,白得耀眼的皮色很快染上了一层黄黄的色调,美丽的绿眼睛四周,那蓝圈很凄惨的变成了黑的,肉也陷下去了,神气像个老年的圣母。因为她虽然潦倒憔悴,还保存着温柔和天真;眼神虽然凄凉,仍旧那么清朗,叫你不能不承认她始终是个端庄稳重的美人儿。在赛查不久要开的跳舞会里,美丽的赛查太太还得放出最后一道光芒,引人注意。
每个人一生都有一个顶点,在那个顶点上,所有的原因都起了作用,产生效果。这是生命的中午,活跃的精力达到了平衡的境界,发出灿烂的光芒。不仅有生命的东西如此,便是城市,民族,思想,制度,商业,事业,也无一不如此;像王朝和高贵的种族一样,都经过诞生,成长,衰亡的阶段。这个盛衰的规律怎么能施诸万物,不爽毫厘的呢?在疫疠盛行的时期,连死亡也有猖獗,缓和,复发和酣睡的阶段。我们的地球本身也许只是一支历时较久的火箭。历史把世界上万物盛衰的原因揭露之下,可能告诉人们什么时候应当急流勇退,停止活动;但是雄图大略的霸主也罢,演员也罢,女人也罢,作家也罢,都不听这个忠告。
赛查不知道他已经登峰造极,反而把终点看作一个新的起点。史不绝书的灭亡倾覆的事迹,多少帝王与财阀的家世提供了那么显著的例子,赛查可不知道原因所在;而那些帝王与民族也不曾想到把原因大书特书,昭示后世。结果与原因不能保持直接关系或者比例不完全相称的时候,就要开始崩溃:这个原则支配着民族,也支配着个人。我们为什么不立一些新的金字塔,随时把这个原则提醒大家呢?其实这一类的纪念碑触目皆是:例如种种的传说和建筑物告诉我们许多过去的事,证明顽强的命运变化莫测,一举手之间就能把我们的幻想抹得干干净净,也证明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归纳起来不过是一个观念罢了。特洛亚战争和拿破仑的事迹仅仅是几首诗。但愿我这个故事能够成为歌咏布尔乔亚兴亡递嬗的诗篇。虽然这些变化太猥琐了,没有一个诗人注意过;但变化的意义是伟大的,因为这里所牵涉的不止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整个受苦的人群。
[book_title]三 苦难的萌芽
赛查睡下去的时候,唯恐他女人第二天再来坚决反对,打算清早起床,把所有的事都解决掉。天才透亮,老婆还睡着,他就悄悄的起来,急忙穿好衣服下楼。打杂的正在卸下编着号码的护窗板。伙计们还没起床,皮罗多只得等着,站在店门口看打杂的拉盖做活,皮罗多对这些事也是内行呢。虽然冷一些,天气却好得很。
他看见安赛末·包比诺下楼,就说:“包比诺,去戴上帽子,换了鞋;叫赛莱斯丁下来;我跟你上蒂勒黎公园去谈谈。”
这几句话把花粉商脸上一层淡淡的疑云抹掉了。罗甘早就看出他的面色,所以绝不先开口谈地产生意;他要把皮罗多一举成擒的攻下来。
这个恶毒的计划是客观形势促成的,不是什么虚构情节的悲剧作家编出来的。单是恨而没有报复的心,等于一颗谷子落在花岗石上。但杜·蒂埃要拿赛查出气是极自然的心理,否则代表黑暗的魔鬼也不会跟代表光明的天使斗争了。巴黎只有一个人知道杜·蒂埃偷过钱,杜·蒂埃要谋杀这个人固然有许多不便,却尽可把他推入泥坑,把他毁掉,使他不可能再出来作证。报复的种子在杜·蒂埃心中长着芽,长时期不得开花;因为在巴黎,便是心里有深仇宿恨的人也不能预订计划;日子过得太快,太忙,出乎意料的事也太多。但这些动荡不已的人事虽不允许你预谋,却很可以给潜伏在你心中的思想利用,只要你相当精明,能够抓住变化多端的机会。罗甘向杜·蒂埃吐露心腹的时候,杜·蒂埃还在当伙计,已经隐隐约约看到毁灭赛查的机会,而他果然看得不错。公证人因为快要跟他的心肝宝贝分手了,便捧着破杯子里剩下的迷魂汤,拼命想多喝几口,每天都上天野大道过夜,到第二天清早才回家。可见赛查太太不是瞎疑心。等到一个人像罗甘那样决心接受杜·蒂埃派给他的角色,他自然会有名角儿做戏的本领,眼睛像野猫一般的尖,像巫术师一般深沉,能催眠那个受他愚弄的人。皮罗多没看见公证人之前,公证人早看到了皮罗多,皮罗多朝他一望,他就远远的伸出手来。
花粉商说着这几句,不但包比诺觉得他伟大,他自己也觉得伟大;那种庸俗,天真,浮夸的口吻正是他自命为了不得的表现。
罗甘见了皮罗多马上遮盖掉的满面愁容,跟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有关,其中就有杜·蒂埃很快会挣起一份家私来的秘密。在皮罗多家星期日的集会上,杜·蒂埃一看出罗甘夫妇之间的关系,立刻把他进花粉店的计划改变了。他原来的目的还不在于勾引赛查太太,而尤其希望在勾引不到的时候,人家会向他提赛查丽纳的亲事作为补偿。杜·蒂埃只道赛查有钱,后来发觉他并不,所以放弃娶赛查丽纳的念头并不困难。他对公证人作了一番刺探工作,把他拍上了,见到了荷兰美人,研究她和罗甘的交情究竟如何。结果他知道只要罗甘克扣她奢侈的享受,她就恐吓罗甘要跟他脱离。荷兰美人本是那种荒唐透顶的女子,从来不问钱从哪儿来和怎么来的;哪怕是逆子杀了父亲弄来的钱,她也会拿去寻欢作乐。她今天不想到明天。她的所谓将来不过是下午之于上午;至于月底,虽有许多账要付,也觉得遥遥无期,仿佛永远不会来的。杜·蒂埃在社会上遇到这第一块跳板,高兴极了,先劝荷兰美人把爱罗甘的代价从每年五万减到三万。这种帮忙,痴情的老年人都不大会忘记的。
罗甘太太是银行家希佛兰的可爱的独养女儿,新婚第一夜就对可怜的公证人起了难以克服的反感,马上想提出离婚。她有五十万陪嫁,将来还有遗产可得;罗甘好运气娶到这样一个有钱的太太,只求她不要离婚,情愿让她自由,一切后果他都忍受。于是罗甘太太在家里唯我独尊,对丈夫好比交际花对待一个痴情的老头儿。罗甘不久就觉得吃不消,跟多数的巴黎人一样在外边另外有了一个家。这笔额外的费用开头还有节制,数目不大。
罗甘太太把事情料理一下,赶紧凑起一笔小资本交给一个受她丈夫信托的男人;因为公证人已经先拿出十万法郎交给他的同党。杜·蒂埃在罗甘太太身边的地位,正好使美人儿对他的关心转变为感情,而杜·蒂埃也自有本领挑起她狂热的爱情。三位不出面的股东当然送他一份干股,但他还不满足,胆敢在交易所里假作亏本,串通了一个对手,事后把亏蚀的钱还给他;因为他替三个老板做投机,同时自己也做。等他挣到五万法郎,他就知道稳发大财了。他凭他特别锐利的眼光,把当时国内各个阶段的局势看得很准:对外作战期间,他看跌;波旁王室回来了,他看涨。路易十八复辟以后两个月,罗甘太太有了二十万法郎,杜·蒂埃有了三十万。公证人的收支也平衡了,觉得这青年简直是个天使。荷兰美人却是有多少花多少,原来她身上长着一个毒癌,名叫玛克辛·特·脱拉伊,当过拿破仑的侍从。杜·蒂埃和那婆娘订合同的时候,发现她真姓名叫作萨拉·高勃萨克,和他常常听到的一个放高利贷的,公子哥儿们的救命恩人同姓,觉得很奇怪。他就去找那个放债的老头儿,看看萨拉·高勃萨克对这个高勃萨克有多少影响。放高利贷的巨头对侄孙女毫无情分;但杜·蒂埃自称为萨拉的银钱经理,手头有资金要存放,居然使高勃萨克对他另眼相看。诺曼地人的性格和放印子钱的性格十分相投。高勃萨克当时正在物色一个能干的年轻人,代他到国外去监督一笔小生意。
罗甘又高又胖,脸上长着肉刺,前面的黑头发秃得很厉害,当年也还算得上有风度的人。他有过魄力,有过朝气,从小职员一直爬到公证人。但到了这个时候,眼光尖利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色欲过度,面上的肌肉扭来扭去,疲倦不堪。一个人陷入了纵欲的泥坑,脸上不管这儿那儿要没有一点污迹是办不到的:罗甘的满面皱裥和火气就谈不上什么庄严。清心寡欲的人,肌肤之间自有一种明净的光彩,表现身心康健;罗甘却相反,他的身体和肉欲苦苦挣扎之下,只叫人看到一片浑浊的血色。他的鼻子往上翘得很难看,正如湿热专从鼻孔排泄,因而成了暗疾的人一样。从前法国有位贤德的王后,很天真的以为这是男性共同的不幸,因为她除了王上,从来没从近处看过别的男人。罗甘一生的苦恼主要是这个暗疾引起的,他想用大量的西班牙鼻烟来遮盖,结果反而更坏。
皮罗多道:“立了遗嘱,又立婚书:这就叫作人生。说起婚书,咱们什么时候把玛特兰纳娶过来呢,嗯,嗯,罗甘老头?”他拍拍公证人的肚子补上这两句。
皮罗多想起了老婆的猜疑,便不进蒂勒黎公园,一径朝着公证人走过去。安赛末远远跟着东家,不懂他为什么忽然注意起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情来;但东家说到钉鞋,说到金路易和爱情等等,大有鼓励的意思,安赛末觉得很高兴。
皮罗多回头向小包比诺走去,只觉得肚子里一阵奇热,横膈膜乱抽,耳朵乱响。
男人见了面,最规矩的布尔乔亚最喜欢说些风流话儿取乐。
杜·蒂埃利用罗甘的秘密,把妻子,情妇,丈夫三个人一齐抓在手里。罗甘太太听到有想不到的危险,马上接受了杜·蒂埃的殷勤。杜·蒂埃觉得自己的前途有了把握,也就离开皮罗多的花粉铺。他又毫不费事的说服荷兰美人拿出一笔钱来碰碰运气,免得将来遭到不幸,再去当妓女。
有一天,两人醉醺醺的吃过宵夜,罗甘把自己的经济危机告诉了杜·蒂埃。他的不动产给太太做了法定抵押品,为着情妇,只得挪用主顾的存款,数目已经超过事务所价值的一半。等到余下的本钱也吃完了,不幸的罗甘预备用手枪自杀,利用大家的哀怜减轻一些倒账引起的公愤。杜·蒂埃听着,看到有笔又快又稳的横财在他沉醉的脑子里闪出光来,便安慰了罗甘,并且为报答他的信任起见,劝罗甘把手枪朝天放。
有一位平政院的评事,先没料到波旁王室复辟,临时想出一个讨好宫廷的主意,打算上德国去收买王室在流亡期间签的借票。他的目的完全在政治方面,愿意把盈利让给替他垫款的人。高勃萨克只愿意在借据陆续收回的时候陆续放款;另外还得派一个精明的代表去审查债权。放高利贷的是对谁都不相信的,非要有担保不可。跟这种人打交道完全要看当时的形势:用不着你的时候,他们冷若冰霜;用得着的时候倒也眉开眼笑,阔气得很。在圣·但尼和圣·马丁两条街上放债的韦勃勒斯脱和羊腿子,在卜阿索尼埃区放债的巴尔玛,差不多经常跟高勃萨克有来往;杜·蒂埃知道这些人在巴黎市场上潜势力很大。他为了想做高勃萨克的代表,愿意提供一笔保证金,但是要有利息,还得让他在那桩银钱生意上投资:这样一来,他以后就有靠山了。“百日”时期,他陪着格莱芒–夏邓·台·吕博克司上德国旅行了一趟,到二次复辟才回来;结果是为将来播的发财种子比他眼前发的财更多。巴黎最精明的投机家的秘诀,都被他摸熟了。他的使命原是去监督台·吕博克司,临了却和吕博克司交了朋友。这个高明的骗子把政治上的一些关节和实例赤裸裸的向杜·蒂埃揭穿了。杜·蒂埃生来聪明,听了一言半语就懂,旅行完毕,他的教育也受完全了。
拉贡太太是包比诺家的小姐。她有两个兄弟。小兄弟在塞纳州初审法院当候补推事。大的一个做羊毛生意,亏了本死了,留下一个独养儿子由拉贡夫妻和没有儿女的法官负责;孩子的母亲得了产后症早已不在。拉贡太太要给内侄安排职业,便送他进花粉店,希望将来能接替皮罗多。安赛末·包比诺身材矮小,又是拐脚。拜伦,华德·司各特,泰勒朗,都有这残疾,所以同病的人不必因此丧气。红头发的人多半皮色鲜明,长满雀斑;包比诺就有这些特点。但是他清秀的额角,夹着灰色纹缕的玛瑙眼睛,好看的嘴巴,白皙的皮肤,童贞的青年人的妩媚,因为体格有缺陷而表示的畏缩羞怯,都惹人怜爱。人总是喜欢弱者的。所以大家关心他,叫他小包比诺。出身是个奉教虔诚的家庭,虽然重道德,并不冬烘;生活俭朴,做过不少好事。孩子经过那个当法官的叔叔教养,结合着许多优点,越发显出青年人的可爱:他又本分又亲切,又羞怯又热情,对人忠心,生性朴实,脾气像绵羊一般和顺,干起活来却劲头十足;总之,凡是早期基督徒的品德,他都具备。
威风凛凛的东家大清早约伙计上蒂勒黎散步,事情太奇怪了;包比诺以为皮罗多要跟他谈成家立业的事,便忽然想起赛查丽纳来。赛查丽纳是真正的玫瑰女王,店里的活招牌;包比诺比杜·蒂埃早两个月进店的那天,心里就爱上了她。他上楼的当儿胸口发胀,心跳得厉害,不得不在楼梯上歇了一下。一会儿,他下来了,后面跟着领班伙计赛莱斯丁。包比诺和东家两人一声不响的往蒂勒黎走去。当时他二十一岁,皮罗多就是在这个年纪上娶亲的。包比诺觉得他跟赛查丽纳的亲事也不应该有什么阻力,虽说花粉商的财产和他女儿的美貌,对于这个野心勃勃的愿望是极大的障碍。爱情的发展完全是靠希望推动的:一个人抱的希望越狂妄,越相信会成功,自己和情人距离越远,欲望越强烈。在一切平等,衣着不讲身份的时代,包比诺还会把花粉商的女儿看作高高在上,忘了自己是巴黎老布尔乔亚出身,可见他幸福得很,的确动了真情。事实上他尽管疑疑惑惑,暗地着急,心里毕竟很快活:他不是天天和赛查丽纳一桌吃饭么?照管铺子的那股热诚和劲头,使他忘了工作的艰苦;一切都是为了赛查丽纳,他自然不觉得疲倦了。在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身上,忠诚便是培养爱情的养料。
好心的东家问他:“包比诺,你姑妈好吗?”
大家为了顾全面子,老是用不真实的色彩描写人物,不揭露盛衰荣辱的真正的原因,其实疾病往往就是原因之一。至此为止,写小说的人恐怕太不重视生理的缺陷,没有考察它对精神的损害和对生命机能的影响。罗甘夫妇之间的秘密,倒是被赛查太太猜着了。
回到巴黎,他发觉罗甘太太对他没有变心。可怜的公证人等着杜·蒂埃的心情和他太太同样急切。荷兰美人又把他蛀空了。杜·蒂埃盘问荷兰美人,没有一笔开支合得上她花费的数目,这才发觉萨拉·高勃萨克对玛克辛·特·脱拉伊的痴情,那是她一向紧瞒着的秘密。特·脱拉伊荒唐下流的生活一开场,就说明他是无论哪个政府都少不了的政治流氓。他嗜赌若命,永远需要钱。杜·蒂埃发觉了这一点,方始明白为什么高勃萨克对他的侄孙女这么冷淡。事情到了这一步,银行家杜·蒂埃,因为他已经成为银行家了,便极力劝罗甘预备后路,招揽一般有钱的主顾做一桩买卖,让他能大大的捞一笔,假使投机再失败而非破产不可的话。交易所行市的涨落当然只会对杜·蒂埃和罗甘太太有利;公证人经过这些交易所的风波,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于是他的临终苦难被他的好朋友利用上了。玛特兰纳教堂近边的地产生意就是杜·蒂埃想出来的。不用说,皮罗多暂时存在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早已到了杜·蒂埃手里;而杜·蒂埃为了断送花粉商,还指点罗甘说,欺骗亲近的朋友,可以少冒一些危险。
包比诺正是跟杜·蒂埃完全相反的角色,赛查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也算运气,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似的。他对这个故事关系重大,应当在这儿把他描写一番。
包比诺接口道:“爱情!噢!先生,难道……”
公证人罗甘的首席帮办,亚历山大·克劳太想要娶赛查丽纳的意思,他自己承认,别人也知道;他父亲又是勃里地方有钱的庄稼人:这对孤儿包比诺的心愿都是很大的阻碍,但还不是最难克服的。包比诺暗中另外有些苦闷,使他和赛查丽纳距离更远。拉贡家的财产原是他的名分,此刻不但成了问题,还得他按月把微薄的薪水送去帮助他们。可是他仍旧相信自己能成功!他好几次发觉赛查丽纳望着他的眼神好像很高傲,但那双蓝眼睛明明含着期待的意味在鼓励他。所以那天走在路上,他受着希望鼓动,战战兢兢,一声不出,心里非常紧张。生命才抽芽的时候,青年人遇到类似的情形大概都这样。
公证人声色不动的回答:“要不是今天,事情就吹啦。我们怕消息张扬出去;我两个最有钱的主顾紧盯着我,要求加入。所以事情马上要定局了。一过中午,我就立文书;你想加入的话,要赶在下午一点以前。再见了,昨天晚上山德罗替我拟了合同,我正要去过过目。”
先是罗甘没有花多少钱,找了一般容易满足的女工。但近三年来,他的情欲不但像五六十岁的男人那样到了没法控制的地步,而且那女的还是当时一个了不起的尤物。她在脂粉队里绰号叫荷兰美人,后来重堕风尘,因为被人谋杀而出了名。她原是罗甘的一个主顾从勃鲁日带到巴黎来的,那人为了政局关系要回国,在一八一五年上把她送给了罗甘。公证人为他的美人儿在天野大道买进一所小房子,布置得十分华丽;对她百依百顺,尽量满足她奢豪的欲望。她挥霍成性,把他的产业吃光了。
伙计看见东家脸色发白,问道:“先生,你怎么啦?”
他道:“朋友即使恼火,总还留个余地。”
他说:“既然是冒险,你这等角色做事就不该像傻瓜一样,闭着眼睛瞎撞,应当大着胆子干。”
他神态自若的说道:“我才替一个大人物立了遗嘱,他活不了几天了。人家当我乡下医生看待,派车子把我接了去,却让我走回家。”
他劝罗甘马上拿出一大笔现款,交给他狠狠的去搏一下,或者做交易所,或者在当时许许多多的投机事业中挑一样。赚钱的话,两人合办一家银行,拿客户的存款去做生意,得了好处给罗甘拿去寻欢作乐。万一运道不好,罗甘也不必自寻短见,尽可躲到外国去,因为他的好朋友杜·蒂埃哪怕只剩一个铜子,还是对他忠心的。对一个淹在水里的人,这计划好比一根现成的救命索;罗甘可没看出花粉店伙计正在把救命索套他的脖子。
今日之下,很少人知道玛特兰纳四周的地当初多么便宜;但买进的时候也要高于市价,才有业主肯脱手。杜·蒂埃只打算坐收渔利,不愿担远期投机的风险。换句话说,他的计划是先毁掉这笔生意,当作死尸一般接收过来,再把它弄活。高勃萨克,巴尔玛,韦勃勒斯脱和羊腿子那帮人,遇到这一类的事都会互相支援;但杜·蒂埃跟他们不够亲密,不便去央求他们;并且他也不愿意出面,只想在暗里指挥,免得吞进赃物的时候觉得难为情。因此他需要有个傀儡,生意场中所谓的稻草人。据他看,最好是叫那个在交易所里替他冒充对手的家伙做替死鬼;他便代行上帝的职权,凭空造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掮客出身的穷光蛋,一无所有的汉子,唯一的本领是对什么问题都能空空洞洞地说一套废话;但是他懂得角色的性质,上台表演绝不会出乱子;他也极讲义气,就是说能够保守秘密,为了后台老板的利益,便是弄到身败名裂也愿意。杜·蒂埃把他装扮成一个创办和经营大企业的银行家,克拉巴龙银号的老板。倘若杜·蒂埃办的事业宣告破产,查理·克拉巴龙就得给犹太人和法利赛人摆布,克拉巴龙自己也知道。但他当初遇到老伙计杜·蒂埃的时候,身边只有四十个铜子,愁眉苦脸的在大街上闲荡;这样一个穷光蛋在每桩生意中到手一点小小的好处,就像得了金山银山一般。他对杜·蒂埃的友谊和忠心,加上盲目的感激,自己又生活腐化,需要用钱,使他唯命是听,什么事都愿意干。克拉巴龙出卖了自己的名誉,看到人家倒也郑重其事,不随便拿他的名誉去冒险,也就死心塌地的跟着老伙计,像狗对它的主人一样。的确,克拉巴龙是条奇丑无比的哈巴狗,但随时肯赴汤蹈火,替人拼命。在眼前这桩地产买卖里,他代表一半的买主,赛查·皮罗多代表另外一半。克拉巴龙收下皮罗多的票据,由杜·蒂埃托一个放高利贷的出面做贴现;唯有这样,等罗甘卷走皮罗多的资金以后,才能把皮罗多逼上破产的路。将来的破产管理人会按照杜·蒂埃的意思行事。杜·蒂埃既拿了花粉商的钱,又是花粉商的不出面的债主,可以叫人把皮罗多方面的共有地产拍卖,他只要出一半价钱就能买进,买价就用罗甘的资金和皮罗多偿还债权人的成数抵充。罗甘在这件事情中通同作弊,只道在花粉商和他合伙老板的贵重的遗物里头可以分到一大笔,没想到支配他的人会把肥肉一口独吞。罗甘既没法向任何法院告杜·蒂埃的状,只能躲在瑞士乡下,心满意足地啃着杜·蒂埃按月扔给他的骨头,搅一些廉价的女人。
“那么他们日子怎么过的?”
“赛查丽纳小姐。”
“行。”罗甘一边走开一边回答。
“爱谁?”花粉商问。
“承他们瞧得起,收了我的薪水。”
“我觉得她近来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么?告诉你,孩子,你用不着对我躲躲闪闪,我差不多是一家人,跟你姑丈认识二十五年了。当初我是穿着大钉鞋从村里出来进他铺子的。虽然我家乡的地名叫作宝库,我的全部家私只有特·于克赛侯爵夫人给的一块金路易。她是我的干妈,现在过世了,跟咱们的老主顾特·勒农古公爵夫妇是亲戚。我每个星期天都为侯爵夫人和她的家属祈祷。她的侄女特·莫苏夫太太住在都兰,她的化妆品也是我供应的。她们常常介绍主顾来,比如特·王特奈斯先生一年就照顾我们一千二百法郎。我们感激人家不单是为了良心,同时也为了实际利益,不过我指望你好,完全是为了你,没有别的意思。”
“怎么!难道你猜到我爱……”
“好,好,安赛末,”花粉商说着,冒出一颗眼泪在眼眶里打滚,“你真不枉我一片诚心的关切。你在店里尽心出力,我就要重重的酬劳你了。”
“好,先生。”
“好吧,一言为定,我决定加入了,”皮罗多追上去抓着公证人的手拍了几下,“我给女儿作陪嫁的十万法郎,你先收下罢。”
“啊!孩子,我刚才一句话做了一笔大生意。遇到这种情形,谁也免不了心中激动。再说,那跟你也有关系。所以我带你到这儿来痛快谈一谈,不让别人听见。你姑母手头很紧,她的钱是怎么亏掉的?你讲给我听。”
“啊!先生,允许我大胆说一句,你的脑子真灵!”
“咦,咦!在路易十五广场那一头走过来的不是罗甘老头吗?此刻才不过八点,好家伙在那儿干什么呀?”赛查自言自语的说着,把包比诺和榛子油都给忘了。
“先生,我姑丈和姑母的资金存在纽沁根那儿,硬被他结成了伏钦煤矿的股票,还没派过利息。在他们这个年纪,单靠希望过活是不容易的。”
“他将来能够做大生意,会发迹的。”赛查对拉贡太太这么说着,称赞安赛末在作场里打包卖力,对本行的窍门领会得很快,在批发生意最赚钱的时节不怕辛苦,卷着袖子,露着胳膊,拐着腿,他一个人装的箱,敲的钉,就比别的伙计加起来还多。
“不,不,孩子,光是这一点还不够。我不说我的脑子不如别人,但是我还做人老实呢,作风正派呢!还有,除了太太之外从来没爱过别人。特·维兰尔先生昨天在议会里说的好:有了爱情就有前程。”
皮罗多嚷道:“啊!小家伙,你好大胆子!这话千万别说出去。我不跟你计较,好在你从明儿起就不住在店里了。我不怪你。嘿,嘿!换了我,也会爱她的。她长得多漂亮啊!”
“啊!先生!”伙计出了一身大汗,连衬衫都湿了。
“孩子,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让赛查丽纳自己做主;她妈妈还有她妈妈的打算。你该仔细想想,擦擦眼睛,收起心来,从此别提。你是初审法院推事包比诺先生的侄儿,拉贡家的内侄,有你这样的女婿,我不会觉得丢脸的。你爱怎么打天下都可以,谁也管不了;不过因为呀,然而呀,如果呀,条件多得很。咱们要谈生意,你怎么七颠八倒说这种鬼话呢?喂,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丢开爱情,管你的本行。”他把眼睛瞪着伙计,问,“包比诺,你有种没有?可有胆子跟一个比你高强的对手较量,敢跟他拼一拼么?”
“我敢,先生。”
“敢打个长期的危险的仗么?”
“为了什么事呢?”
“为了要打倒玛加撒油!”皮罗多说着,站起身来,俨然是个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咱们不能糊里糊涂的骗自己,敌人好厉害呢,他站得很稳,声势浩大。玛加撒这块牌子做得劲头十足。他们心思也巧,小方瓶儿的式样别致得很。咱们的瓶子,我原先计划用三角形的;细细想来,还是用细长的小玻璃瓶,外面裹一层芦草,叫人看了莫名其妙。凡是古怪的东西,用户都喜欢。”
包比诺道:“这样做很花钱。咱们每一项成本都要精打细算,才能提高零售商的回佣。”
“对,孩子,这是真正的生意眼。你多费点儿心吧,玛加撒油会抵抗的!它外表很漂亮,名字又好听,自称为进口货。咱们的货色吃亏的是出在本国。你说,包比诺,你问问自己可有力量打倒玛加撒?第一,外洋的销路一定要胜过它。听说玛加撒的确是个印度地方;咱们把法国货卖给印度人,不是比把印度货销回到印度去更合理么?你非打倒这些蹩脚货不可!可是咱们要在国外竞争,也要在国内竞争!玛加撒油的广告做得挺好,不能小看它的势力,它已经时行了,大家都知道它了。”
包比诺眼睛火辣辣的说道:“我一定把它打倒!”
皮罗多道:“拿什么去打呢?年轻人就是这股热情。你先听完我的话啊。”
安赛末的姿势活像一个小兵向法兰西元帅行敬礼。
“包比诺,我发明了一种油,能够长头发,刺激头皮;用了它,男男女女的头发都能不褪颜色。这油跟我的雪花膏和润肤水一样能畅销。可是我想脱离商界,不愿意自己经营。我预备把高玛日纳油交给你去做。高玛日纳这个词儿是从拉丁文的高玛来的,太医阿里培先生告诉我,高玛的意思就是头发。拉辛有一出悲剧叫作《裴雷尼斯》,说一个国王爱上了别国的一个王后,她的头发出名的好看;那痴情的国王为了讨好王后,竟把自己的国度叫作高玛日纳国。你看,那些伟大的作家心思多巧,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想到了。”
小包比诺一本正经的听着,这段古里古怪的插话明明是说给受过教育的人听的。
皮罗多又道:“安赛末,我看中了你,要你到龙巴街上去开一家卖高等药材的号子。我做你不出面的合伙人,第一批资金归我来。做好了高玛日纳油,再来试验香草精,薄荷精。咱们做药材生意要在药材业里来一次革命:不卖原料,只卖浓缩的香精。孩子,你既然有雄心,你听了高兴不高兴?”
安赛末紧张得答不上话来,但是湿漉漉的眼睛代他回答了。他觉得东家这个提议像父亲对儿子一样体贴,仿佛是告诉他:“你想法先挣了钱,有了地位,再来打赛查丽纳的主意。”
他把皮罗多的激动当作惊奇,便回答说:“先生,我一定成功!”
花粉商叫道:“啊!我当年就是这样,就是说的这句话。你虽然得不到我女儿,家业是稳的了。嗯,孩子,你又想什么啦?”
“我希望得到了这个,也能得到那个。”
皮罗多被安赛末的语气感动了,说道:“你要希望,我当然阻止不了。”
“先生,我能不能今天就去想法找一个铺面,趁早开张呢?”
“好啊,孩子。明儿咱们俩要在工场里待上一天。上龙巴街之前,你先到李文斯东那儿,瞧瞧我的水压机明天能不能派用场。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咱们去拜访那位好心的,有名的伏葛冷先生,向他讨教一下。这位学者最近在研究头发的组织,研究它的色素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头发是什么东西构成的。关键就在这里,包比诺。我会把秘密告诉你,以后就得好好的利用了。你找李文斯东之前,先去看比埃里·裴那。伏葛冷先生那种清高脾气,使我一辈子心里苦闷:没有办法送他一点东西。幸亏我向希弗勒维打听出来,他在觅一幅特莱斯登的圣母像,是一个叫作缪勒的刻的版子。裴那写信到德国去托人找了两年,才找到一份印在中国纸上的初印本,值到一千五百法郎呢,孩子。你看看裴那有没有配好框子。等会我们的恩人送我们出来,可以在穿堂里看见这幅版画了。这样,伏葛冷先生就会永远记得我跟我的女人。我们为了感激他,十六年工夫天天在为他祈祷。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可是,包比诺,那些学者只知道做学问,把妻子,朋友,受过他们恩惠的人都忘了。我们不够聪明,但至少有一颗热乎乎的心。这也算我们做不了大人物的安慰。学士院里那般先生只有头脑,没有别的,等会你瞧吧。教堂里从来看不见他们。伏葛冷先生老是待在书房里或是实验室里:但愿他在化验的时候也想到上帝才好。行,就这样吧:我给你资本,给你秘方,股份咱们各人一半,用不着立合同。等事业成功了,咱们好好庆祝一番。孩子,你快去吧;我也要去干我的事。告诉你,包比诺,过二十天我要开个盛大的跳舞会,你去做一套新衣服,打扮得像个已经发迹的生意人一样来参加……”
最后这番好意使包比诺感动得不得了,捧着皮罗多的手亲了一下。老头儿的体己话叫动了爱情的人听着很得意;而动了爱情的人干起事来就会拼命。
皮罗多看着他从蒂勒黎花园中奔出去,说道:“可怜的孩子!要是赛查丽纳爱他的话!不过他是个瘸子,头发又黄得莫名其妙;女孩子们的脾气多古怪!我不相信赛查丽纳会……并且她妈要她嫁给公证人。亚历山大·克劳太会替她挣钱:有了钱,样样都受得了;要不然,无论怎样的快乐都经不起贫穷的磨折。还是让女儿自己做主的好,即使她胡闹,我也由她。”
[book_title]四 铺张浪费
皮罗多的邻居是个南方人,叫作加隆,做着雨伞,阳伞和手杖的小买卖,生意很坏,皮罗多帮过他好几次忙。加隆巴不得减轻房租,只借店面,把二层楼的两间屋让给有钱的花粉商。
皮罗多走进卖伞的铺子,挺随便地说道:“喂,邻居,我女人同意扩充住房了!要是你愿意,咱们十一点钟去看莫利奈。”
葛兰杜说:“一万到一万二,家具不算;我想你也要全部换过吧。请你把家具商的地址给我,我好去跟他商量颜色,把整个屋子都配得高雅大方。”
葛兰杜接着道:“因此,泥水匠,漆匠,铜匠,木工,木器工,都由你直接交涉。我只管核对账单。我只要两千法郎酬劳,你花这笔钱包你不吃亏。明儿中午,场子就得归我支配,还要请你告诉我工匠的名字。”
葛兰杜回答说:“盖一所新房子,建筑师的预算顶多只有一个生丁出入;可是我不知道哄骗一个布尔乔亚……(噢!对不起!先生,我说溜了嘴)我得声明改装和修理是没法估价的。八天以后,我才能开出一个大概的账目。希望你信任我:我替你设计一座漂亮的楼梯,从顶上取光,临街布置一间雅致的穿堂,座子底下……”
葛兰杜做了个古怪的手势。
花粉商道:“这些出票人,我都不认识。”
花粉商答道:“噢!噢!我没有成千上万的家私啊。我正等着建筑师,还不知道他认为这工程能做不能做呢。他告诉我:‘没决定以前,先得弄清楚两边的楼面是不是一般高低。打通墙壁要莫利奈先生答应,这堵墙是不是两家合的也是问题。’我家里的楼梯要改换方向,楼梯台也得重新做过,两边的屋子才能一样平。开支多得很,我不愿意弄得倾家荡产啊。”
花粉商带着埋怨的口气回答:“难道我放过高利贷不成?”
花粉商一边翻一边说:“全是零碎票子,两个月的,三个月的……”
皮罗多道:“咱们到期一定要完工,要不然就不做。”
皮罗多说:“约估一下,总数要多少钱呢?”
皮罗多摸着下巴颏儿,踮着脚尖,把身子往上挺了两下。
皮罗多带着老长辈的口气说道:“存着这样的心,小朋友,你一定成功。”
建筑师道:“晚上你叫人送个字条来。我夜里就要动手打图样。我们宁可替布尔乔亚当差,不喜欢白忙一阵,替自己工作。现在让我先量量屋子的高低,墙壁的厚薄,门窗的大小……”
建筑师道:“当然。工人可以开夜工,我们有办法叫油漆快干。可是你别上包工的当,价钱要事先问清楚,讲好的条件要写下来。”
建筑师掏出一本多半是漂亮妇女送的小册子,把地名记下了。
四年以前,葛兰杜得了美术学校的建筑奖,靠官费在罗马留学了三年。青年艺术家在意大利想的是艺术,在巴黎想的是家业。一个建筑师要成名只有靠政府,只有政府拿得出几百万来盖大房子。从罗马回来的人不是自命为风丹纳就是自命为贝尔西埃,所以有点儿野心的都要捧政府:留学时代的进步党一回国就变做保王党,一心想找有势力的人撑腰。得过奖的艺术家有了这种作风,就被老同学们说是投机分子。年青的葛兰杜当时有两种办法:或者替花粉商尽心出力,或者敲他一笔。但对皮罗多还是要敷衍才对,他是副区长,不久又要买进玛特兰纳近边的一半地产。那儿早晚要大兴土木,变成一个热闹的市区。葛兰杜为着将来的利益,只得牺牲眼前的好处。虽然艺术家都瞧不起布尔乔亚,老是拿他们作为说笑挖苦的资料,但皮罗多颠来倒去说出他的计划和主意的当口,葛兰杜却也耐性听着,点头耸脑的表示赞成。花粉商样样说清楚了,年轻的建筑师便替他把计划归纳起来。
卖伞的陪着小心,说道:“只算我六厘利吧。”
卖伞的接口道:“亲爱的皮罗多先生,为了转让房子,我从来没向你开过口;可是你知道,生意人在每样东西上都得想法挣几个钱。”
加隆又道:“而且我只求你收下这些票据,给我贴现……”
公斯当斯在赛查丽纳房里换衣服,穿着晨装走出来。她才望了一眼,就把丈夫的谈锋打断了。赛查原来在找一句得体的话,想用谦虚的口吻把他的荣誉告诉人家。
他递给皮罗多一叠票子,共计十六张,总数是五千法郎。
他说:“你楼上有三扇窗临街,另外一扇是靠里边,从楼梯台取光的。如今要在这四个窗洞之外,加上隔壁屋子的两个窗洞;楼梯要改换方向,使靠街的楼面两边一样高低。”
“配得上!先生,你这话说得对极了。”
“行,我收下了,等会让赛莱斯丁和你办手续。十一点整,你等着我。——啊,这不是我的建筑师葛兰杜先生么?”花粉商看见头天晚上在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家约好的青年来了,便拿出生意人的头等应酬工夫,招呼道,“先生,你不像一般有本领的人,倒是准时的。咱们的王上是个大政治家兼大才子,他说准时是帝王的礼貌,我说也是商人的财富。光阴,光阴就是黄金,尤其为你们艺术家。建筑是一切艺术的总汇,我相信这句话。”他指着自己家里的小门,补上一句:“咱们不用打店里走。”
“至于你们的住房怎样分配,怎样装修,最好让我全权处理。我要使你们的屋子配得上……”
“根据你的计划,将来楼梯要从顶上取光,把看门的住的小间安排在座子底下。”
“替我管家具的是圣·安东纳街上的勃拉训。”花粉商的口气像贵人一般。
“是啊,安放楼梯的座子……”
“我的意思,你全明白了。”花粉商说着,想不到建筑师领会得这样快。
“我懂了,先生。”
“座子?……”
“好吧,我完全相信你,先生。可是我先要把隔壁两间屋子的租约过到我自己名下,打通墙壁也要人家答应。”
“好吧,我不说照单全收,拣期头近一些的替你想办法吧。”
“大概……我得到这个勋章和王上的……恩典,是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的事变,我曾经为波旁家在圣·洛克的石阶上打过仗,被拿破仑打伤。这些资历……”
“噢!先生,”那南方人说,“等到你倾家荡产,太阳要从西边出了。”
“喂,咪咪,这一位是特·葛兰杜先生,年纪轻轻,极有才干。他是特·拉·皮耶第埃先生介绍的建筑师,来主持咱们这儿的一点小工程的。”
“唉,先生,我找过你的老伙计杜·蒂埃,他无论怎样不肯收;大概他是故意的,要看看我肯损失多少。”
“又是座子!”
“卖伞卖手杖的,姓名怪得很,都是跑乡村的小贩。”
“先要知道这样的改装要多少钱?”
“你要我多少天完工呢?”
“你打算在人工方面花多少钱?”
“你别担心;我会腾出地位来做个小小的房间。至于你们的上房,我要花足心思来设计。先生,我是只看艺术不看钱。要出头,不是先要大家替我宣传么?我认为最好不跟那些包工的做手脚,工程要做到价廉物美。”
“你别叫我为了四个月期的一千法郎票子,再去找那般蚂蟥了;一经他们的手,我的赚头都给拿走了。先生,你一齐收下吧。我没有地方好贴现,也没有地方透支;我们做零卖生意的苦就苦在这里。”
“二十天。”
“世界上只有在巴黎才能变出这样的戏法来,”皮罗多做了一个手势,气派活像《天方夜谭》中的人物,“先生,请你赏光来参加我的跳舞会。有才干的人不一定都瞧不起做买卖的,在我的跳舞会上你会碰到第一流的学者伏葛冷先生,他是学士院的会员!还有特·拉·皮耶第埃先生,特·冯丹纳伯爵,商务法庭庭长,商务裁判勒巴先生;还有一些司法界的人,比如高等法院的特·葛朗维伯爵;初审法院的包比诺先生;商务裁判加缪索先生,他的岳父加陶先生……说不定御前侍从长勒农古公爵也会来。我约了些朋友……为了庆祝领土解放……也为了庆祝我……得到荣誉团勋章……”
花粉商说到小字,躲着太太把手指往嘴上一放,向建筑师递了个暗号,建筑师马上懂了。
“公斯当斯,这位先生要量量屋子的高低大小。——你让他量吧。”皮罗多说完,往街上溜了。
公斯当斯问建筑师:“这工程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不,太太。约估一下,六千法郎……”
“约估一下!”皮罗多太太嚷道,“先生,没有讲妥条件,说好价钱,千万不要动工。我知道包工的花样,说六千就是两万,我们可没有力量浪费钱。我恳求你,先生,虽说我丈夫是一家之主,也得让他有时间多想想。”
“太太,副区长先生限我二十天完工;误了日子,钱就白花了。”
花粉美人说道:“唉!这里那里,都是花钱!”
“太太,一心想造大建筑的人来替人装修住家,你想他脸上光彩么?我承担这件小小的工程,无非看着拉·皮耶第埃先生的情分,要是太太怕我……”
他退了一步,好像预备走了。
“好吧,好吧,先生。”公斯当斯说着,回进自己卧房,把头倒在赛查丽纳肩上,“啊!孩子,你父亲要把家产败光了。他找来一个建筑师,上嘴唇留着一撇胡子,下巴上留着一撮须,说要造高楼大厦呢!他要把好好的屋子拆掉,替我们盖一所罗浮宫了。赛查胡闹起来,手脚真快。昨天夜里才告诉我计划,今天早上就动手了。”
“没关系,妈妈,让爸爸去吧,老天爷一向照应他的。”赛查丽纳把母亲拥抱了一下,弹起琴来,有心教建筑师看看花粉商的女儿对艺术也并不外行。
建筑师走进卧房,看到赛查丽纳的美貌大吃一惊,几乎愣住了。赛查丽纳穿着早晨的便服从小房间走出来,正像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那样娇嫩,那样红润。她淡黄头发,蓝眼睛,细挑身材,有股巴黎难得看到的弹性,使她细腻的皮肉格外饱满;透明的肌肤底下,布满着蓝颜色的血管在那里微微颤动,深浅不一的色调正是画家最喜欢的层次。尽管巴黎的商店生活老是阴沉沉的,屋子里空气阻塞,很少阳光;赛查丽纳的起居习惯却使她康健活泼,倒像住在脱朗斯丹凡里区过露天生活的罗马人。浓厚的头发长得跟父亲一样,往上梳的款式把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面,闪闪发光的头发卷儿收拾得跟商店的女职员一样细致,——她们为了要人注目,在装扮方面的认真完全是英国派。赛查丽纳的那种美不是英国贵妇人的美,也不是法国公爵夫人的美,而是像卢本斯笔下的头发赭红,身体滚圆的法兰特斯美女。往上翘的鼻子像父亲,但长相更细巧,所以更秀气,近乎拉奚里埃最拿手的标准法国鼻子。她的皮肤赛过细洁紧密的布,充满着处女的生命力。美丽的前额像母亲,但因为无忧无虑而更加开朗。水汪汪的蓝眼睛,活活表现出头发淡黄的快乐姑娘的温柔妩媚。一般画家为了追求诗意,往往把人物画得过于沉思默想;赛查丽纳因为心情快活,缺少这种诗意;但是从未离开母亲怀抱的女孩子,生理上也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使她显得超然脱俗。她外表很细气,身体却非常结实:一双脚证明她的父亲是乡下人出身,这是她血统方面的缺陷,手上的红斑也是纯粹布尔乔亚的标记。她这种人是早晚要发胖的。铺子里常有漂亮的青年妇女上门,赛查丽纳见得多了,也就懂得怎么穿扮,怎么说话,怎么动作,学会了一些左顾右盼的姿态,摆出一副良家妇女的功架,叫所有的年轻人和店里的伙计都为她着迷,觉得她人才出众。包比诺发誓非赛查丽纳不娶。她像一泓水似的可以让你一眼看到底,受一句埋怨就会变做泪人儿;包比诺只有在她面前才觉自己是个刚强的男性。这可爱的姑娘叫人一见生情,来不及考虑她是否相当聪明,能够使爱情持久。而且巴黎人的所谓聪明对布尔乔亚根本没用,他们只要女人贤惠,懂道理,就幸福了。赛查丽纳的品性和母亲一样,不过经过教育点缀,知识略微完备了一些。她喜欢音乐,能够用铅笔临摹拉斐尔的圣母坐像,看些高打太太,李高包尼太太,裴那登·圣–比哀,费纳龙,拉辛等等的作品。她只有在饭前几分钟方和母亲一同坐在柜台后面,或者很难得的替代她一下。暴发户都急于把儿女捧得高高在上,促成他们的忘恩负义;赛查丽纳的父母也把她当作神道一般,幸亏她天性笃厚,不曾滥用父母的宠爱。
葛兰杜拿着建筑师和包工用的界尺棍棒量屋子,皮罗多太太带着不安和恳求的神气盯着他,觉得那些棍棒界尺的古怪动作像巫术一般可怕,预兆很不好。她指给女儿看,心里恨不得叫墙壁低一些,房间小一些,可又不敢问建筑师做这些法术有什么用。
建筑师微笑着说:“放心,太太,我不会拿走你东西的。”
赛查丽纳听着笑了。
公斯当斯没注意到建筑师的误会,只用着央求的口气说:“先生,请你算省一些,我们一定重重酬谢……”
赛查去找隔壁屋子的业主莫利奈之前,先上罗甘那儿,把克劳太替他立的租屋文书拿来。走出事务所,皮罗多看见杜·蒂埃靠在罗甘办公室的窗口。以杜·蒂埃和公证人太太的关系来说,订地产合同的时候有他在场原来很平常,皮罗多对公证人也向来深信不疑,但这一回也不放心了。杜·蒂埃神气很兴奋,好像在讨论什么。
皮罗多由于生意上的谨慎,暗暗想道:“这笔交易,他是不是也有份呢?”
猜疑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像电光似的一闪。他马上回进屋子,看见了罗甘太太,便觉得杜·蒂埃在场并不怎么可疑了。
他又想:“说不定公斯当斯看得不错呢!——嘿!听信女人,岂不糊涂!等会跟叔叔去谈谈吧。从莫利奈住的巴太佛大院到蒲陶南街,只有几步路。”
换了一个多疑的观察家或是生平遇到过坏蛋的商人,就会逃过这一关。但皮罗多过去事情太顺利,脑子又不管用,不能像高明的人那样把事情推本穷源,追出原因来,所以他活该倒霉。
他回去看见卖伞的穿的整整齐齐,就预备一同去见他的业主;不料厨娘维奥尼跑来拉着皮罗多的手臂,说道:
“先生,太太不让你再出去……”
皮罗多嚷道:“嘿!女人家又来出主意了!”
“……她要你先回家喝咖啡。”
皮罗多道:“啊!不错。”便回头招呼加隆,“我脑子里事情太多了,竟忘了肚子。你先走一步吧;咱们在莫利奈家门口相会;或者你先上去跟他说明,节省一点儿时间也好。”
莫利奈先生是个靠少数利息过日子的怪物;这种人只有巴黎看得见,正如某种藓苔只长在冰岛上。我这比喻非常恰当,因为他是混合品种,属于半动物半植物一类;倘若再出一个迈尔西埃,很可能当他隐花植物看。他们生长在一些古怪而不卫生的屋子里,从开花到枯萎都在墙头墙脚,或是墙里。头上戴着瓜棱式的便帽,那株人形植物颇像一朵伞形花;下身套一条似绿非绿的裤子,脚上穿着翻鞋,好比长着球状的根须。一眼望去,你只觉得他相貌平凡,皮肤苍白,看不出有什么毒性。这古怪东西最喜欢买股票,什么事都相信报纸,他的意见只有一句话:“你去看报吧!”他拥护秩序,精神上老是反抗政府,事实上永远服从。这等人聚在一起全是脓包,单独碰到却也十分凶横。一牵涉到利益,他就像书办一样冷酷;平时在家可是会用新鲜的野菜喂鸟,拿鱼骨喂猫,写写房票也会停下来对金丝雀吹口哨。他一方面和牢头禁卒一样多心,一方面乖乖的把钱捧出去做一桩蚀本生意,事后再用精打细算的啬刻办法来弥补损失。这个混合品种的害处,只有接触多了才显出来;一定要等他跟人打交道,有了利害关系,你才会发觉他满嘴牢骚,讨厌透顶。我们每个人,哪怕是做门房的,总有或多或少的威力加在或多或少的人身上,例如自己的老婆,孩子,房客,伙计,狗,马,猴子等等;一朝受了暗中羡慕的上层阶级的气,就不免回过来向另外一些人发泄。莫利奈和所有的巴黎人一样,觉得也需要有这么一份威力。无奈这讨厌的小老头儿既没有女人孩子,也没有侄儿侄女;对待打杂的老妈子也太凶了,没法把她当做出气筒;她除了认真干活之外,处处躲着他。他统治别人的欲望既不得满足,为了过瘾,只得把有关租赁契约和共有墙壁的法律拿来耐心研究。凡是涉及巴黎房地产的项目,例如接界的土地房屋,地役权,正税,附加税,清洁捐,圣体节的结彩,污水管,街灯,挑出在公共走道上空的建筑物,附近有什么妨碍卫生的工厂等等,每一项判例的细枝小节,他都下过很深的工夫。他的体力,精力,聪明,都用来保卫他做业主的地位。开头这些事情不过作为消遣,后来竟成了怪僻。他喜欢保护同胞不受非法行为的侵害;可惜出头申诉的机会很少,一肚子偏激的情绪只能发泄在房客身上。房客是他的敌人,他的下属,他的子民,他的奴仆,必须对他恭而敬之,在楼梯上见了他不招呼就是下流坯。房票都由他亲手写好,在到期的那天中午送出。过期不付,限期付清的催告就来了。随后是封门啊,要求赔偿损失啊,一连串的法律手续都跟着来,正是“说时迟,那时快”,像刽子手形容他手里的家伙一样。莫利奈不答应分期付款,也不答应展期。一提到房租,他的心就是铁打的。
他对那些付得出房租的人说:“你缺少钱,我可以借给你;但是房租非付不可。迟付一天,我就吃亏利息,法律又不给我补偿的。”
房客都有些意想不到的怪脾气,新来的总要推翻老规矩,好比国家改朝换代一样。莫利奈把他们的怪脾气细细研究过了,定出一个宪章来;他不像国王,对这个宪章倒是严格遵守的。所以他从来不管修理。照他说来,没有一个烟囱漏烟,楼梯干净,天花板雪白,檐板没有毛病,地板很坚固,粉刷油漆都过得去,锁钥的年龄永远不超过三年,窗上玻璃一块不缺,毫无裂痕。只要到房客搬走的时候,他才会发现破碎的玻璃,带着铜匠或玻璃匠去,叫房客当场配好,他说:“这些工人都很好说话,为什么不叫他们配呢?”当然,房客有权利装修屋子;不过要是有个冒失鬼这么做了,小老头儿莫利奈就会日夜想办法把他撵走,把新装修的屋子收回去;他暗中看着,等着,使出一连串的坏主意。有关租约的法规一切奥妙他都知道。他又健讼又健笔,专门写些温和有礼的信给房客;他的文体跟他面上那副猥琐而殷勤的表情一样,骨子里却藏着一颗夏洛克的心。他要房客预付六个月押租,将来在最后一期房租内扣除;另外还想出许多麻烦的条件。他要查看房客有没有数量足够的家具能保证房租。招新房客必先经过详细调查,因为他不接受某些行业,不管怎么小的锤子,他都害怕。合同的稿子,他要拿去推敲一个星期,最怕公证人笔下的那“等等”二字。丢开了业主的观念,约翰–巴蒂斯德·莫利奈倒也殷勤和气。打波士顿,同伴出错牌,他并不嗔怪;一般布尔乔亚听了好笑的事,他也笑;一般布尔乔亚说的话,他也说,也跟着大家谈论警察的舞弊,十七位左翼议员的英勇事迹,面包店加重秤码,胡作非为等等。他一边读梅里埃神甫反宗教的著作《明辨》,一边照旧望弥撒,因为在自然神教与基督教之间没法选择;可是他不缴领圣体的费用,理由是不愿意受势力越来越大的教会的影响。不怕麻烦的请愿专家为这个题目写过许多信给报馆,报馆既不登出,也不答复。总而言之,他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布尔乔亚,逢着圣诞节必定郑重其事的把木柴点起来;国王节玩面包的游戏和四月一日编谎话的玩意儿,他都参加;天晴一定出去散步,把条条大街都走遍;溜冰也要看;放烟火的日子,下午两点就到了路易十五广场的走道上,袋里带着面包去抢头排。
小老头儿住的巴太佛大院原是投机商人盖的,一朝完工了,谁也说不出为什么要造成那个怪样子。修道院款式的建筑用的是软砂石,四周是连拱式的走廊,院子底上有一个早已干了的喷水池,上面的狮子张着大嘴,不是喷出水来,倒像是向过路人讨水喝。当初修建这屋子,大概是要让圣·但尼区也有一所王宫式的建筑。不卫生的院子四周都是高房子,只有白天才有人活动,有点生气。坐落的地位正是几条小巷子的交叉点,出去走到有名的耿刚波街,一头就通菜市区,一头通圣·马丁区。小巷子都很潮湿,会叫匆忙的行人害关节炎;一到夜晚更是全巴黎最冷落的所在,好像是商业区的地下坟场。这儿有好几个作坊的垃圾堆,很多的什货商,可没有几个巴太佛人。这座商业宫内部的住屋,窗子都不开在街上,除了公用的院子,望不到别的风景,所以房租非常便宜。莫利奈为了健康关系,住在七层楼的转角上。这里的空气要离开地面七十尺才新鲜。我们这位和善的业主在屋顶的水管旁边散步的时候,可以望见蒙玛脱区的大风车,欣赏一下那个奇妙的景致。虽则警察局禁止居民在现代的巴比伦城里布置屋顶花园,他还是在屋顶上种了花。他一共有四间屋,上面一层还有他独用的一间卫生厕所,那是由他装置,钥匙归他的:这方面的手续他都齐备。走进他家,一副寒酸相立刻显出主人的啬刻:穿堂里摆着六张草垫椅子,一只珐琅质的火炉,壁上是深绿色的花纸,挂着四幅从拍卖行买来的版画。餐室有两口食器柜,两个笼子装满了鸟儿,一张铺着漆布的桌子,一只晴雨表,一扇通往屋顶花园的落地长窗,几张马鬃垫子的胡桃木椅。客厅挂着旧绿绸小窗帘,放一套丝绒面子的白漆家具。老鳏夫的卧房,摆的是路易十五时代的家具,已经破旧不堪,穿白衣衫的妇女不敢坐上去,怕弄脏衣服。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钟,钟面夹在两根柱子中间,顶上站着一个神话里的巴拉斯,手里拿着长枪。砖地上摆满碟子,都是给猫儿吃的剩菜,叫人生怕一脚踩在里头。红木五斗柜高头的壁上挂着一幅水粉画:莫利奈年轻时代的肖像。还有一些书,几张桌子,堆着难看的绿色文件夹;钉在壁上的古董架供着几只金丝雀的标本,是他以前养过的;最后还有一张床,那种冰冷的感觉,相形之下仿佛嘉曼丽德派女修士的苦行还不够苦。
赛查·皮罗多进门的时候,莫利奈穿着灰呢晨衣,正在壁炉架上用一只白铁小炉子煮牛奶,一面拿着在瓦罐里翻腾的开水一点一滴的倒进咖啡壶。卖伞的免得惊动房东,代他去开了门,让皮罗多进来。皮罗多看见莫利奈对他礼数周到,心里挺高兴。莫利奈素来敬重巴黎的区长和副区长,说是他的地方官。他见了皮罗多马上站起来,脱下帽子拿在手里,只要皮罗多大人站着,他绝不敢坐。
“不,先生……是,先生……啊!先生,倘若我早知道敝业要有一位巴黎的市政长官来借住,我一定亲自到府上来接洽,这是我应尽的义务,虽然我忝为阁下的房东,或者说将要成为……你先生的房东。”
皮罗多抬了抬手,要他戴上帽子。
“不,不;请您先坐下,把帽子戴上,免得伤风。我这屋子不大暖和,我收入有限,不能……”皮罗多掏摸租约的当儿打了一个嚏,莫利奈忙说:“啊,副区长,希望您万事如意 。”
皮罗多把文书递过去,说为了节省时间,他已经出钱托罗甘公证人把文件起草了。
莫利奈答道:“在巴黎的公证人里头,罗甘先生是出名的老前辈了,对他的学识我绝不怀疑;可是我有我的习惯,每件事都亲自动手,这点儿脾气也还可以原谅吧?我的公证人是……”
生意人办事都是爽爽快快,当场决定的,花粉商习惯了这一套,便说:
“咱们的事简单得很哪。”
莫利奈道:“简单得很!租赁房屋的事从来不简单。啊!先生,您没有房产真是运气。您才不知道房客无情无义到什么田地,要多么小心提防才好呢!告诉您,先生,我有个房客……”
莫利奈讲了一刻钟,说有个画素描的姚特冷先生,在圣·奥诺雷街的屋子里逃过门房的监督,做出像玛拉那样的下流事儿,画些猥亵的画,警察竟不去干涉,原来他们是通气的。那个伤风败俗的艺术家把不三不四的妇女带进屋子,叫人楼梯都没法走!世界上也只有画漫画攻击政府的人才会这样捣乱。为什么他要捣乱呢?……因为要他每月十五付房租!他非但不付,还赖在空房子里不走。这样,莫利奈就和姚特冷上了法院。莫利奈还收到一些匿名信,准是姚特冷写的,恐吓说夜里要在巴太佛大院四周的小巷子里暗杀他。
他接着说:“我逼得没法,只能把我的苦处告诉警察局长,顺便对他说起这一部分的法律需要修正。局长准许我带自卫手枪。”
小老头儿站起来,找出他的手枪,叫道:“您瞧,先生!”
“可是,先生,你用不着怕我有这样的事啊。”皮罗多微微笑着,对加隆瞟了一眼,表示很瞧不起这样的人。
莫利奈注意到这个眼风,气得不得了。副区长应当保护居民才对,怎么可以这样讪笑人呢?别人有这个态度倒还罢了,出之于皮罗多可就不能原谅。
他沉着脸说道:“先生,您是大家敬重的商务裁判,又是副区长,又是体面的商人,当然不会失了身份去干这些卑鄙的事,因为那的确卑鄙!不过在咱们这个交涉里头,打通公共墙壁要您的房东葛朗维伯爵同意;合同上要注明满期的时候恢复原状。再说,现在的租金便宜得不像话,将来市面要涨的,王杜姆广场一带的房租都要抬高,此刻已经在抬高了!加斯蒂里翁街快要开辟,我……我订了合同要受束缚……”
皮罗多听着呆住了,说道:“闲话少说,你究竟要什么?我懂得生意经,知道你的许多理由只要一个理由就能压倒,就是钱!说吧,你要什么条件?”
“只要公平就行,副区长先生。租期打算订几年呢?”
“七年。”
莫利奈叫道:“七年里头,我的二层楼可以租到什么价钱啊!在那个区域,两间有家具的屋子,租金再高也有人要。说不定能租到两百法郎一月!现在订了合同,我就受了束缚!所以咱们的租金要一千五百法郎一年。您出了这个价钱,我同意在加隆先生的租金项下除去两间屋子,”他说到这里斜着眼瞧了瞧卖伞的,“我跟您订七年合同。打通墙壁的费用归您,条件是要葛朗维伯爵表示同意,放弃他的一切权利,他的书面声明得交给我。打通墙壁的全部后果由您承担。我这方面将来用不着您恢复原状,只要现在先付我五百法郎赔偿损失。谁死谁活,没人知道,我不愿意有朝一日为了重砌墙壁再去找这个那个。”
皮罗多道:“这些条件大致还公平。”
“还有,”莫利奈道,“现在就得付我七百五十法郎,将来在最后一期的租金内扣除;这笔钱只消在合同上注一笔,不另立收据。您可以付我小额的期票,期头长短随你的便;但票子上要批明是付房租的,那我才有保障。我办事干脆得很。合同上还得规定,由您出钱把通到我楼梯的大门用砖头堵死。放心,租约满期的时候,我不会为了恢复门洞再要求补偿损失,这笔费用已经算在五百法郎之内。先生,您瞧,我样样都公平交易。”
花粉商道:“我们做买卖的才不这样认真呢;要办这么些手续,生意就做不成了。”
“噢!做买卖当然不同,尤其是花粉生意,样样都像手套一样合适,”小老头儿尖刻的笑了笑,“但是先生,在巴黎租赁房屋,一点都马虎不得。我有个房客,在蒙多葛伊街……”
皮罗多道:“先生,耽误你的中饭,我心里要不安的。合同留在这里,你修改就是了。你的要求,我都同意;咱们明儿签字,有话今天讲明,建筑师明天就要支配场子。”
莫利奈把眼睛望着卖伞的,对皮罗多说:“先生,还有已经到期的租金,加隆先生不愿意付,咱们把它跟小额票据加在一起吧;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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