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赛查·皮罗托盛衰记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90897 [book_dec]一八三八年一月发行。全书分为三部,共十六章,附有简短的前言。一八三九年十二月,由夏庞蒂埃书屋印行第二版,取消了前言和各章标题,仅划分为“赛查登峰造极”和“赛查与苦难搏斗”两大部分。一八四四年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十卷,属“巴黎生活场景”。这是一个农民出身的巴黎商人发迹和破产的故事,从中可以看出巴黎商业发展的历史。作者写出了从个体小贩到小店主甚至批发商的发展进程,商业银行、股份公司、证券投机的出现,资本主义竞争的残酷无情及与此相联系的种种惊心动魄的惨剧。小说的主人公赛查·皮罗托是《图尔的本堂神甫》中的皮罗托神甫的弟弟,相当平庸、相当愚蠢,虚荣心把他引向破产,荣誉感却又赋予他一种可敬的品格,终于使他的死达到了悲剧的高度,并使一部以商业竞争为题材的小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美学价值。和在《猫打球商店》中一样,作者以温和的嘲讽态度塑造了他最熟悉的巴黎老派商人的形象,描绘了他们由于教育欠缺而产生的种种可笑观念和举止,极有韵味地表现了他们做买卖的精明干练和超出本行范围时的无知和愚蠢,他们在自己的店铺里是拿破仑,在奸诈的金融资本家和投机商面前却好比白痴,正当他志得意满,为一时的荣华所陶醉时,对方已利用他的轻信诱他跌入万丈深渊。 [book_img]Z_10784.jpg [book_title]章节目录 第一部 赛查登峰造极 一 夫妇之间的一场争论 二 赛查·皮罗托的出身 三 苦难的萌芽 四 铺张浪费 五 一个真正的哲人,一个伟大的化学家 六 两个明星 七 跳舞会 第二部 赛查与苦难搏斗 八 几道闪电 九 一声霹雳 十 高级银行界 十一 一个朋友 十二 破产前夜 十三 交出清帐 第三部 赛查的胜利 十四 破产概况 十五 最精彩的表现 十六 在天上 [book_title]一 ——献给阿尔封斯·德·拉马丁先生 他的景仰者巴尔扎克 一 夫妇之间的一场争论 冬天夜里,圣奥诺雷街上只有一会儿安静;从戏院或跳舞会出来的车马才闹过一阵,便是赶中央菜市场的菜贩的声音。那一会儿安静,在巴黎市嚣的大交响乐中好比一个休止符,出现在清早一点左右。就在这休止期间,在旺多姆广场附近开花粉铺的赛查·皮罗托的女人,做了一个恶梦惊醒过来。她梦里变做两个人,眼看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的,把干瘪打皱的手抓着铺子的门钮;一个她站在店门口,另外一个她坐在账台后面的椅子上;她向自己要饭,听见自己在账台上和店门口同时讲话。她醒过来想扑到丈夫身上去,不料摸到的地方是冷的,更吓得魂不附体:她脖子发僵,动不来了;喉壁粘在一块,喊不出声音来。安放床位的暖阁,两扇小门敞开着;地坐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睛直勾勾的睁得很大,头发好象给人揪着,耳朵里乱轰轰的响成一片,心又是抽搐又是乱跳,浑身发冷,同时又在出汗。本来恐怖差不多是个病态的感觉,对身体的压力之猛,可以使器官的机能不是突然发挥到最高度,就是全部瓦解。生理学家对这个现象向来感到惊奇,他们的理论和推测都被推翻了,打乱了;其实事情很简单,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触电,不过和电流的变化一样,出现的方式总是古古怪怪的难以捉摸。电流对我们的思想影响极大,将来科学家承认了这一点,我这番解释也就变得平淡无奇了。 当时皮罗托太太的难受等于受到剧烈的光的刺激,因为我们的意志不知被什么机构触动之下,会扩张开去或者集中起来,产生一些可怕的放射作用。所以这平凡的女人会象鬼使神差一般,能够在实际上只是一刹那,而以她迅速的印象来说是极长的时间之内,比着她身心正常的一天之内生出更多的念头,唤起更多的回忆。只要听她几句荒唐矛盾,莫名其妙的话,就能知道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心里多么难过。 “皮罗托没有理由不在我床上。他小牛肉吃得太多了,也许不舒服吧?不过他真要闹病,也该叫醒我呀,在这幢屋子里,在这张床上,我们两人睡了十九年,他从来没有不声不响的走开的,可怜的羔羊!只有上民团去值夜班的时候,他才睡在外边。今晚上他是不是和我一起睡的呢?怎么不是!天哪!我真糊涂!” 她向床上瞅了一眼,看见丈夫的睡帽圆滚滚的,明明是戴过的样子。 她往下又想:“那么他是死了!会不会自杀的呢?干吗自杀?这两年他做了副区长就六神无主。天地良心,叫他当官儿才可怜呢!他的买卖很不错,还送了我一条披肩。也许买卖不行吧?嘿!那也瞒不了我。不过男人的心事,谁摸得透呢?女人的心还不是一样?那也没有关系。今天咱们不是做了五千法郎生意么?再说,当副区长的总不能寻死,他是精通法律的啊。那么他哪儿去了呢?” 她既不能扭动脖子,也不能伸出手去拉绳子打铃,把一个厨娘,三个伙计和一个送货的叫起来。醒是醒了,恶梦还没有散。她忘了她女儿安安静静的睡在隔壁房里,房门就在自己的床脚边。终于她叫了一声:“皮罗托!”没有回音。她自以为叫了,可是没有叫出声来。 “莫非他养着什么女人么?”她马上又想:“不会的,他没有这本领;而且他多么爱我。他不是告诉过罗甘太太,说从来没有对我不忠实,连念头都不曾有过么?这个人是最老实不过的。谁要配进天堂的话,准定是他。不知他在忏悔师面前有什么事好埋怨自己,还不是瞎说一阵!他虽是个保王党,也不知他为什么做保王党的,——却从来不把宗教挂在嘴上。①可怜的好人儿早上八点偷偷摸摸去望弥撒,好象是去寻欢作乐,见不得人似的。他敬上帝就是为敬上帝。地狱跟他不生关系。怎么会养女人?他还寸步不离的钉着我,叫我腻烦呢。他爱我胜过他的眼睛,他为我连瞎掉眼睛都愿意。十九年功夫,他对我说话,嗓门儿从来不比别人高。他心里第一是我,其次才是女儿。啊,赛查丽纳不是睡在那边么?……赛查丽纳!赛查丽纳!皮罗托有什么念头,一向不瞒我。他到小水手②来看我的时候,说要日子长了才能认识他;这话一点不错。这一下他不在床上!……那可怪了。” ①保王党人一般都热心宗教。 ②小水手是一家铺子的名字,详见下文。 她好容易转过头去,偷偷瞧了瞧卧房。那些别有风光的夜景只有小品画家画得出,语言是无能为力的。各种东西的影子扭来扭去非常可怕;窗帘给风吹着鼓起来,变得奇形怪状;守夜灯隐隐约约的光照着红布幌子的褶裥;挂钩上射出火焰似的反光,钩子的中心又红又亮,好比小偷的眼睛;一件袍子拖在地下,象一个人跪在那里;总之,在脑子只会感受痛苦夸大痛苦的当儿,一切可惊可怖的怪现象,无论什么话都没法描写。皮罗托太太似乎看到卧房的外间有一片强烈的光,便马上想到失火;回头看见一条红围巾,又当作一摊鲜血,念头转到强盗身上,觉得家具摆的样子是有人打过架了。她一想起银箱里的现款就心惊胆战,把她做恶梦的忽冷忽热的感觉赶走了。她光穿着衬衣,慌慌张张扑到房间当中预备去救丈夫,以为他在跟凶手搏斗。 她终于声音很凄惨的叫起来:“皮罗托!皮罗托!” 她发觉丈夫就在隔壁屋里,拿着一支尺在空中量来量去。 绿地棕色花的睡衣没有穿好,把两条腿冻得通红;赛查却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不觉得冷。他转过身来说道:“嗯,什么事啊,康斯坦斯?”那副心不在焉的傻相叫皮罗托太太看着笑了。 她说:“哎,赛查,瞧你这副滑稽样儿!干吗不告诉我一声把我丢在那里呢?我差点儿吓死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冒着寒气在这儿干吗呢?你要重伤风了。听见没有,皮罗托?” “听见了。我来啦,”花粉商一边回答一边回进卧房。 皮罗托太太拨开炉子里的灰,赶紧把柴火弄旺了,说道: “来,来烤火吧。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告诉我听。我冻死了。怪我自己糊涂,只穿一件衬衫就起来了;可是我当真以为有人谋杀你呢。” 皮罗托把烛台放在壁炉架上,把睡衣裹裹紧,心不在焉的替太太找来一条法兰绒衬裙。 “喂,咪咪,穿上吧。”又自言自语的往下说:“宽二十二,深一十八,正好做一间漂亮的客厅。” “哎!哎!皮罗托,你是疯了还是做梦?” “才不呢,太太;我在计算。” “你要胡闹也该等到天亮啊,”她说着把衬裙曳在衬衫下面,走过去打开女儿的卧房。 “赛查丽纳睡着呢,听不见的。来,皮罗托,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咱们可以开个跳舞会。” “开跳舞会!天晓得,你真是做梦了,朋友。” “不是做梦,我的好宝贝。听我说,一个人有怎样的地位,就该做怎样的事。政府提拔了我,我是官方的人了。咱们应当体会政府的精神,把它的意思发挥出来,帮政府贯彻。要求占领军撤退的交涉,①黎塞留公爵已经办成了。德·拉比亚迪埃先生认为,代表巴黎市的大小官儿都应当在各人的范围之内庆祝领土解放。这是一种责任。咱们要表示真正的爱国精神,叫那些所谓自由党,该死的阴谋家,看了惭愧。你以为我不爱国么?我要给自由党人,给我的敌人们立个榜样,告诉他们爱王上就是爱国!” ①拿破仑战败下野之后,各国根据一八一五年的巴黎和约,在法国一部分领土上驻扎军队。路易十八的外交大臣黎塞留与各国谈判,于一八一八年十月九日成立协议,各国占领军于当年十一月三十日前全部撤退。 “皮罗托,你说你有敌人吗?” [book_title]二 “当然啰,太太,咱们有敌人。咱们街坊上的朋友,一半就是敌人。他们说:‘皮罗托运道好;皮罗托是个光棍出身,居然当了副区长,百事顺利。’好吧,这一回又要叫他们吓一跳了。别人不知道,我先告诉你:我得了荣誉勋位骑士勋章,王上的命令昨天就下来了。” 皮罗托太太听了大为激动,说道:“噢!朋友,那么跳舞会是应当开的了。可是你得勋章是立了什么功呀?” 皮罗托不大好意思的回答:“昨天德·拉比亚迪埃先生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跟你一样想了想我有什么资格;回家的路上我可想出来了,觉得政府做事真有道理。首先,我是保王党,共和四年正月的圣罗克事件,①我受过伤;在那个年月为了尽忠王室而拿起枪杆子来,也是不容易的吧?其次,据某些生意人的意见,我当商务裁判时期办的事,大家都满意。最后,我是副区长。王上这回派了四个受勋的名额给巴黎的市政官员。省长查了一下有资格受勋的副区长,把我列为第一名。再说,王上也该记得我的名字:因为拉贡老头的关系,王上所喜欢的那种扑粉向来由我们供应。故世的王后②——可怜在大革命中牺牲了,她用的香粉配方就是咱们独家有。区长还拚命替我撑腰呢。那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没有要求勋章,是王上自动赏的;要不接受,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对他不敬。副区长又何尝是我自己要做的?所以,太太,既然遇着胜风(顺风),——象你家皮勒罗叔叔高兴的时候说的,——我决意把屋子重新安排一下,样样要配得上咱们的门第。倘使我能当个人物,老天爷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命里要当县长就当县长。你认为做了二十年零卖的花粉生意,就算尽到国民的责任,那你是大错特错了,太太。国家要咱们缴家具税,门窗税,咱们不是一律缴上去吗?如果要咱们贡献出聪明才智,咱们也该贡献出来。难道你愿意坐一辈子账台吗?天哪,你也坐够了。我要开的跳舞会也是庆祝咱们自己的喜事。从今以后,你不用再管零碎生意。我要烧掉玫瑰皇后的招牌,把拉贡香粉老店,赛查·皮罗托新记字样取消,只漆上香粉铺几个描金大字。我要把账房间和收银柜搬到中二层③,再替你布置一个漂亮的办公室。铺面后间,还有现在做餐室和厨房的屋子,将来改做货栈。就要租下隔壁的二层楼,在墙上开一扇门,把楼梯改个方向,使两边的楼面一样高低。这样,咱们就有一套宽大的房间,摆设得漂漂亮亮的。是的,我要把你的房间家具全部换新,替你安排一间小会客室,给赛查丽纳一间精致的卧房。将来你雇一个女店员,她跟领班伙计,还有你的贴身老妈子——是的,太太,你一定要有一个贴身老妈子!——都睡在三楼。四楼做厨房,做打杂的伙计和厨娘的卧室。五层楼作为贮藏室,存放咱们的磁器,瓶罐和玻璃器具。女工都到阁楼上去做活。过路人再也看不见店堂里粘标签,做纸袋,拣瓶子,盖瓶塞等等了。那是圣德尼街的派头,放在圣奥诺雷街可不行,太俗气了!咱们的铺子要摆设得象客厅一样。你说,有头面的花粉商是不是只有咱们一家?做醋生意的,做芥末生意的,不是在民团里当团长,受到宫里的抬举么?咱们应当学他们的样,扩充营业,同时想法进上流社会。” ①一七九五年十月(即共和四年正月)圣罗克教堂事件,是保王党人最后一次暴动。 ②指玛丽-安东奈特。 ③中二层是在底层与二楼之间的一层,比较低矮。 “皮罗托,你知道我听着你的话有什么感想?你是骑驴觅驴,多此一举了。别忘了人家派你当区长的时候我劝过你:人生在世,第一要过太平日子!我说的:‘你要出名,好比拿我的胳膊去做风车的翅膀。荣华富贵要断送你的。’那时你不听我,现在可闯祸了。要在官场中做个角儿,先得有钱;咱们有没有呢?怎么!花了六百法郎做来的招牌,你想烧掉?你的名气都是靠玫瑰皇后挣来的,你倒不要了吗?别人有野心是别人的事。把手伸进火里去总得带些火星出来,是不是?今日之下,政治是烫手的。咱们除了工场,存货和做买卖的资本以外,不是有响铛铛的十万法郎存起来么?你想多弄些钱,尽可以用一七九三年的老办法:公债市价只有七十二法郎,还是买公债吧,一年有一万法郎利息好收,又不妨碍咱们的买卖。经过这番调度,你可以把女儿出嫁,把铺子出盘,咱们俩回本乡去。十五年功夫,你口口声声只想把希农附近的特雷索里买下来;那儿有池塘,有草场,有树林,有葡萄园,有分种田,是个挺好的小庄园,一年有三千法郎进款。咱们俩都喜欢那屋子;现在花六万法郎还能买进,而你先生倒想进官场了。别忘了咱们的身分,咱们是花粉商。十六年前,你还没发明女苏丹两用雪花膏和润肤水的时候,倘若有人告诉你,说你就要有本钱买进特雷索里了,你还不快活死么?你一心想要那块产业,老是挂在嘴上;如今能买了,你反而想把钱胡乱花掉。钱是咱们俩满头大汗挣来的,我说咱们俩,因为我一年四季坐在账台上,象一条可怜的狗守着它的窝一样。等女儿出嫁了,做了巴黎公证人的太太,我们一年在希农住八个月,把女儿的家作为在巴黎歇脚的地方,那比起把五个铜子变成两个半,把两个半变成一个都没有,不是强得多么?将来公债涨价了,给女儿每年八千法郎利息,咱们自己留着两千;出盘铺子的钱可以买进特雷索里。咱们把家具带着走,还值好大一笔钱呢。凭着这种气派住在你家乡,好朋友,咱们就跟王爷差不多;不比在巴黎当个角色起码要一百万家私。” 皮罗托说道:“哎,太太,你这些话,我早料想到了。你认为我糊涂透顶,我还不至于糊涂到不考虑周全。你听我说:亚历山大·克罗塔将来要盘进罗甘的事务所,招他做女婿对咱们跟手套一样合适;可是十万法郎陪嫁,你想能满足他么?而且咱们要把全部现款都给女儿,才有这笔数目。当然我打算这么办的:我宁可老来吃干面包,一定要女儿象王后娘娘一样享福,就是象你说的,把她嫁给巴黎的公证人。可是要盘进罗甘的事务所,别说十万资金,便是年息八千法郎的本钱也不管用。人家以为我们的家私远不止这些;我们叫他小格藏德罗的克罗塔心里也这样想。他老子是个有钱的庄稼人,就是一毛不拔;他要不卖掉十万法郎田产,格藏德罗休想当公证人。罗甘的事务所值到四、五十万;克罗塔不先付一半现款,交易怎么能成功?所以赛查丽纳的陪嫁要有二十万才行;而我告老的时候还得体体面面的保持布尔乔亚身分,需要一万五的进款。哼!事情一明一白全摊出来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啊!你要有什么金山银出的话……” “我就是有呀,我的宝贝,”他搂着老婆的腰轻轻拍着,高兴得眉飞色舞。“有笔买卖还没定局,我一向不愿意跟你谈,明儿大概能成交了。事情是这样的:罗甘劝我做一桩投机生意;因为十拿九稳,他跟拉贡,你的叙叔皮勒罗,还有两个别的主顾,都加入了。我们想在玛德莱娜教堂附近①买进一批地产。罗甘计算过了,拿三年以后上涨的行情来说,眼前的买价只有四分之一。三年以后,现有的租地契约都满了期,我们就能自由经营。一共是六个股东,各人认一个数目。我出三十万,因为我要占总数的八分之三。以后无论哪个股东要调动银钱,只消把自己的股份托罗甘做押款。为了要亲自出马,看看鱼儿是怎么钓的,我跟皮勒罗和拉贡老头合认一半股份,这一半统统归我出面;还有一半的买主归罗甘负责,他托一个叫夏尔·克拉帕龙的出面。罗甘将来和我一样,另外出凭据给他的合伙人。在我们没有能支配全部地产以前,只立一份预约买卖的文契,不经过公证。不过到底立哪一种合同,还得罗甘研究;是不是能暂时不备案,注册费叫将来分块买进的人负担,还没有把握。这些事也跟你解释不完。一朝付清了地价,咱们只要抱着胳膊坐等,三年以后就有一百万家私。那时赛查丽纳二十岁,咱们再盘掉铺子,就能靠天照应,乖乖儿往上爬了。” ①玛德莱娜教堂是巴黎有名的大教堂之一,附近一带现在是最热闹的市中心;十九世纪初期还没完全开发。 皮罗托太太问道:“可是你的三十万法郎哪儿去张罗呢?” “亲爱的小猫咪,你一点不懂生意经。存在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可以先付出去,再拿神庙区的工场和园子抵押四万,咱们手头还有两万有价证券;总数是一十六万。还缺十四万,我签一张票据给银行家克拉帕龙先生,托他贴现。这样,三十万法郎就凑齐啦。老话说的好:票据不到期,不欠一个钱。到期的时候,咱们拿生意上的赚头去付。万一付不出,拿我名下的地产作抵,向罗甘借,只要五厘起息。其实也用不到借:我发明了一种香精——用榛子做的科马热讷油①。利文斯通替我装了一座水压机,榛子的油经过高压,全部能挤出来。我算过,不出一年,至少能赚进十万。我正在盘算招贴怎么写,第一句就是打倒假头发!必定轰动一时。你啊,你就没发觉我夜里失眠!看到望加锡油②走红,我已经三个月睡不着觉了。我要打倒望加锡!” ①科马热讷是“生发”的意思,源出拉丁文。 ②望加锡油确实存在,是英国产品。 “原来这就是你瞒着我盘算了两个月的好主意。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自己的店门口要饭。这是什么预兆啊!不久咱们的家产要弄得精光,只剩一双眼睛淌眼泪。只要我活着,决不让你这样做,听见没有,赛查?那些事情里头必有些鬼把戏,你没看到;你太规矩太正派了,想不到别人会欺骗讹诈。干吗人家要送你一百万?你把现货都脱手了,做的生意超过了你的实力;要是你的油销不出,钱弄不到,地产变不了现款,你拿什么去付你的票据?拿你的榛子壳么?为了向上爬,你不愿意再在生意上出面,要卸下玫瑰皇后的招牌,同时你倒想印招贴,印仿单,在墙角里,在木板上,在人家盖屋子的地方,让赛查·皮罗托的大名到处出现。” “噢!你不懂我的意思。我要用昂赛末·包比诺的名义设一家分店,在伦巴第衔一带找所屋子让小昂赛末安顿下来。帮拉贡的内侄自立门户,也可以缴销我欠拉贡老夫妻的情分。包比诺将来会发财的。可怜的拉贡夫妇近来寒酸得很。” “呦!那些人就是想你的钱。” [book_title]三 “那些是什么人呢,请问你?你的叔叔皮勒罗把我们当做心肝宝贝一般,每星期天都跟我们一块儿吃饭,难道他想我们的钱么?难道是咱们的老东家,好好先生拉贡么?他清白了四十年,咱们经常跟他玩着波士顿①,他想骗我们的钱么?再不然是堂堂巴黎公证人,当了十五年公职,上了五十七岁的罗甘么?如果老实人还得分等级,那么巴黎的公证人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老实人。何况到紧要关头,合伙老板还会帮我忙呢!好宝贝,请问你圈套在哪儿?唉,我非点醒你不可。真的,我心里不大舒服。——你老是象猫一样多心。店里存了两个钱,就把顾客当做小偷一般的防。——要你发财,直要人家跪下来向你苦苦央求!亏你还是巴黎人出身,竟然这样没有野心!你要不老是担惊受怕,我就十全十美,就是天底下最快活的男人了!依了你,什么女苏丹雪花膏,什么润肤水,我都不会制造。不错,咱们的铺子养活了咱们,可是咱们净赚的十六万法郎,是靠那两样发明和咱们的肥皂挣来的呀。——没有我的天才(因为我做花粉生意的确有本领),咱们不过是小本经营的零售商,不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顾了年头就顾不到年尾,更轮不到做什么商界名流,竞选商务裁判了;我既当不了裁判,也当不了副区长。在那个情形之下,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还不是个开小铺子的,跟当年的拉贡老头一样!我这么说不是刻薄他,我看重铺子,顶呱呱的人物都是开店出身。——但是卖了四十年花粉,咱们也不过象老东家一样攒到三千法郎一年进款,照眼前的局势,物价涨起一倍,咱们只能勉强过个苦日子,跟他们没有分别。这对老夫妻叫我心里越来越难受了。我要弄清他们的底细,明儿问包比诺就知道。——你看到运气来了就担心,怕今天有的明天保不住。听了你,我不会有声望,我得不到勋章,也没希望踏进政界。真的,你别摇头,咱们的生意成功了,我可以当巴黎的议员!我名叫赛查②不是白叫的,我做一样成功一样。——外边人人说我能干,想不到在家里,我最要讨她喜欢的人,我做牛做马要她幸福的人,偏偏当我傻瓜!” ①波士顿,一种纸牌游戏。 ②法文中的赛查就是拉丁文中的恺撒,古罗马有名的独裁者就叫做裘里斯·恺撒。 有心埋怨人家的人总是说几句,停一下,开起口来象连珠炮,静默的时候又那么含蓄。皮罗托虽然用了这个手法,但口气仍表现出对老婆一片深情,叫皮罗托太太听了心中感动。可是她跟一般的女人一样,还想利用对方的感情来取胜。 她说:“皮罗托,你要是爱我,就让我自得其乐的过日子吧。你我都没受过教育;咱们不会说话,不会象上流人物那样请安行礼,进官场怎么会得意呢?我吗,我只要能住在特雷索里就快活了,我向来喜欢牲口,小鸟;我养养鸡啊,管管庄稼啊,日子可以过得挺好。我劝你把铺子出盘,把赛查丽纳嫁掉,别想你那个伊摩日纳①了。咱们每年到巴黎来过冬,住在女婿家里,多么逍遥自在!政界商界出什么事都跟咱们不相干。为什么要压倒别人呢?咱们眼前的产业还嫌不够么?做了百万富翁能多吃一顿夜饭么?是不是你还想另外弄个女人?看看咱们的叔叔皮勒罗吧!他只有一份小小的家私,却是很知足,经常做点儿好事。他几曾想要什么漂亮家具?我料定你已经替我定了家具:我看见勃拉雄来过,他决不是来买花粉的。” ①伊摩日纳是莎士比亚悲剧《辛白林》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康斯坦斯记不住“科马热讷”这个古怪词,说成发音相近的伊摩日纳。这个细节说明她没有什么学问。 “是啊,我的美人儿,你的家具已经定下了。屋子明天就动工装修,一切归建筑师负责,他是德·拉比亚迪埃先生介绍来的。” 皮罗托太太嚷道:“哎哟,我的上帝!可怜我们吧!” “你这是不讲理了,我的宝贝。难道你在三十七岁上,一个这样娇嫩,这样漂亮的女人,就躲到希农乡下去不成?我吗,谢谢上帝,还只有三十九岁。运道来了,给了我一个美好的前程,我就闯进去。只要谨慎小心,我在巴黎的布尔乔亚中间可以开创一个光荣的门第;过去的例子多得很,我可以叫皮罗托成为一个世家大族,象凯勒,象于勒·德马雷,象罗甘,象科香,象纪尧姆,象勒巴,象纽沁根,象萨亚,象包比诺,象玛蒂法,他们都在本区出过名,或是正在出名。你放心,这桩买卖要不象金条一般靠得住……” “靠得住!” “当然靠得住。我已经盘算了两个月。我装做若无其事的向市政府,建筑师,承包商,把营造的事都打听过了。替我们改装屋子的青年建筑师葛兰杜,因为没有钱加入我们的投机生意,懊恼死了。” “将来有营造生意好做,他自然撺掇你,好敲你一笔了。” “象罗甘,皮勒罗,克拉帕龙这些人可是哄骗得了的?这桩赚钱的生意和女苏丹雪花膏一样稳,告诉你!” “可是朋友,罗甘盘进事务所的钱早已付清,家业也挣起来了,干吗还要做投机生意?有时我看见他走过,心事比当部长的还要重;他低着眼睛瞧人的样子,我就不喜欢:他怕人看出他心中有事。这五年来,他脸孔变得象个老色鬼。谁告诉你,他不会拿了你们的钱溜之大吉?这是常有的事。咱们知道他的底细么?尽管他和咱们交了十五年朋友,我可不愿意为他把手伸到火里去。①啊,我想起了,他害着鼻窦炎,不跟太太同居,一定私下养着女人,被她们蛀空了;要不然他没有理由垂头丧气。我早上梳妆,从百叶窗里望出去,看见他走回家,知道他从哪儿来!我看他是另外有个家,管着两处开销。这种生活可是公证人的生活?要是收进五万,花掉六万,二十年下来,他的家业不就完了?还不是光杆儿一个,象初出世的小约翰么?但是他阔绰惯了,便老实不客气抢劫朋友:精明的慈善家总是先照顾自己的。他跟咱们的老伙计——那小流氓杜·蒂耶——很亲热,这就不是好兆。倘若他识不透杜·蒂耶,他是瞎子;倘若识透了,干吗要那样讨好他?你会说他的女人爱着杜·蒂耶吧?哼!一个男人在有关老婆的问题上不要面子,决不会作出什么好事来。再说,那些地产的业主竟那么傻,肯把值到一百法郎的东西只卖一百铜子么?你碰到一个孩子不知道一个路易值多少,你不是会告诉他么?照我看来,你们那买卖,你听了别生气,竟是一种抢劫。” ①典出拉封丹寓言诗《猴子和猫》,诗中猫写猫为猴子火中取栗,自己却没得到任何好处。 “天哪!女人家有时候真古怪,念头会这样七颠八倒的!罗甘不参加吧,你会说:‘喂,喂,赛查,罗甘不搭股,那买卖靠不住。’罗甘加入了,应该有保障了,你又说……” “加入的不是罗甘,是什么克拉帕龙。” “当公证人的不能出面做投机生意啊。” [book_title]四 “那么他为什么要干一桩法律禁止的事呢?你向来尊重法律,你怎么说?” “让我说下去好不好?罗甘加入了,你又说买卖靠不住。有这道理么?你又说:‘他这么做是违法的。’可是必要的话,他尽可以出头露面。你还说:‘他已经有钱了。’人家不是也可以这样说我么?倘若拉贡和皮勒罗来问我:‘你已经象贩猪的一样赚饱了,干吗还做这笔生意?’咱们听了欢迎么?” 皮罗托太太说:“生意人的地位跟公证人不同。” 赛查接口道:“反正我良心很太平。卖主有不得不卖的理由;我们并没抢他们,好比你买进七十五法郎的公债,并没有抢劫抛出的人。今天我们照今天的市价买进地产;两年以后,行情不同了,跟公债一样。告诉你,康斯坦斯-巴勃-若瑟菲娜·皮勒罗,①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一点儿不清白,我赛查·皮罗托一辈子也不会做,不管是犯法的还是违背良心的,还是犯嫌疑的。真想不到,成家立业十八年了,还被老婆疑心做人不老实!” ①皮罗托太太娘家姓皮勒罗,康斯坦斯-巴勃-若瑟菲娜是她的全名。 “得啦,得啦,赛查!别生气。跟你相处了这么些年,还识不透你的心么?归根结底,你是当家的。这笔产业不是你挣来的么?既然是你的,你尽管花吧。哪怕弄到山穷水尽,我们母女俩决没有半句怨言。可是你听我说:当初你发明女苏丹雪花膏和润肤水的时候,你冒的险不过五、六千法郎。现在你把全部家私都押在一副牌上,赌的又不止你一个,你有合伙老板,说不定比你精明。你要开跳舞会就开吧,要装修屋子就装修吧,花上万把法郎虽然冤枉,还不至于伤元气。至于那笔玛德莱娜的生意,我坚决反对。你是花粉商,就做花粉商,别做地皮生意。我们女人天生有股灵性,不会错的!我的话说完了,随你怎么办吧。你当过商务裁判,懂得法律;你当家当得很好,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过咱们的财产还没安排妥当,赛查丽纳还没有称心如意的嫁出去,我总觉得提心吊胆。但愿上帝保佑,我的梦不要是个预兆才好!” 康斯坦斯表示就范了,皮罗托倒也不大好受;遇到这类情形,他就喜欢使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 他道:“康斯坦斯,我话还没有说出去呢;不过说不说都是一样。” “噢!赛查,话都说尽了,不用再提。总之,名誉比财产要紧。来,朋友,睡觉吧,咱们柴火也烧完了。你喜欢谈天,床上谈舒服得多。……噢!那个恶梦!我的天哪,看见自己变成那副情景,多可怕!……我要跟赛查丽纳去好好的念一台九日经,保佑你的地产生意成功。” 皮罗托一本正经的说道:“有老天爷帮忙自然没有害处;可是太太,榛子油也是一股力量呢!我这个发明,象我从前发明女苏丹雪花膏一样是碰巧。上回是随便翻开一本书,这回是看到一幅版画,题目叫做《海洛与利安德》①,画着一个女人在情人头上洒香油,你想多有趣!最可靠的投机生意是利用人的虚荣心,利用人的自尊心和爱打扮的心理。这些心理是永远不会消灭的。”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爱神阿佛洛狄忒的女祭司海洛与希腊青年利安德相爱。利安德每晚游过海峡与海洛相会。某夕风浪大作,利安德中途溺死,海洛闻讯后蹈海殉情。画家德洛尔姆在一八一四年沙龙画展上展出《海洛与利安德》和《利安德之死》,众口交誉。根据这两幅油画制作的版画流传甚广。 “唉!是啊,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男人到相当年纪,头发没有了,会千方百计的想要。理发师告诉我,近来不但望加锡油畅销,凡是可以染头发的,大家认为可以长头发的药品,销路都好。自从和平以后,①男人对女人热心多了,女人可是不喜欢秃顶的,嗨,嗨,咪咪!可见这一类商品的销路跟时局有关。保护头发的药品跟面包一样好卖,尤其我的香精将来可以请科学院批准,好心的沃克兰②先生一定还会帮我一次忙。明天我要把我的主意告诉他,向他请教;他喜欢的版画也要拿去送给他,我托人在德国找了两年才找到。和他合伙做化学药品的希弗维尔说,他正在研究头发。我的发明倘若跟他的发明合得拢,男男女女都要买我的香油。我再说一遍,我这个主意就是一笔财产。天哪,我简直睡不着觉了。总算运气,小包比诺长着一头世界上最好看的头发。咱们再雇一个头发拖到地下的女店员,只要不亵渎上帝不得罪人,就叫她说是多亏了我的生发油,因为那东西的确是油,一点不假。这么一来,凡是头发花白的家伙都要钉着我的油了,好比晦气星老钉着穷人一样。除此以外,亲爱的,还有跳舞会哩!我不是要吓唬人,只想见见那个小流氓杜·蒂耶,他有了几个钱耀武扬威,一到交易所可就躲着我啦。他知道有桩不光彩的事落在我手里。也许我当初对他太厚道了。太太,你说奇怪不奇怪,一个人做了好事老吃亏,当然我说的是这一世!我待他象待儿子一样,你才不知道我帮了他多大的忙呢。” ①这里所说的和平,指一八一五年签订巴黎和约。 ②沃克兰(1763—1829)实有其人,是化学家,科学院院士。他确实研究过头发,也与人合伙开过药厂。 “提起他来,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他要你当什么角色,你要知道了就不会把他偷三千法郎的事瞒起来了;我早猜到那桩事是怎么了结的。你如果送他上法庭,对大家倒是做了件功德。” “他想叫我当什么角色呢?” “别提了。今晚上你要肯听我的话,皮罗托,我就劝你不要再理睬杜·蒂耶。” “他从前是我的伙计,他刚做生意的当口,我还替他作了两万法郎的保;现在不准他进门,人家不要奇怪么?算了吧,咱们总是为好,别的不用管了。再说,杜·蒂耶已经变好了也说不定。” “那么咱们屋子里要弄得一塌糊涂了!” “什么一塌糊涂?放心好了,样样会安排得有条有理,象五线谱一样。我才告诉你,楼梯要改向,我跟卖伞的凯龙办过交涉,要租隔壁的屋子,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我明儿要和他一同去找他的房东莫利讷,明儿我事情多得跟大臣一样……” 康斯坦斯道:“你那些主意把我搅得头昏脑涨,什么都弄不清了。再说,皮罗托,我快睡着了。” 丈夫答道:“啊,早安。因为咪咪,现在已经是早上了。啊!她睡熟了,亲爱的孩子!嘿,你要不发一笔大财,我才不叫赛查呢。” 一会儿,康斯坦斯和赛查都安安静静的打起鼾来。 我们只要把这出戏里两个主角的身世大致看一看,就知道这场不伤和气的争论给人的印象,和他们过去的历史完全一致。我们这幅速写除了描写一般零售商的生活,也要交代清楚做花粉生意的赛查·皮罗托,怎么会碰巧当上副区长,从前怎么会在民团中当队长,现在又怎么会得荣誉勋位勋章。摸透了他的性格,弄清了他发迹的原因,我们就懂得为什么生意上的风浪,精明强干的人能够战胜,临到无能的人头上就会变做不可挽回的灾难。世界上的事情永远不是绝对的,结果完全因人而异:苦难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对基督徒是一口受洗礼的池子,对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对弱者是一个万丈深渊。 [book_title]五 二 赛查·皮罗托的出身 希农附近有个穷苦的农民叫做雅克·皮罗托,在一位有钱的太太家里种葡萄,和她的丫头结了婚,生了三个儿子。老婆生下小儿子就死了,可怜的男人也没有再活多久。女主人对丫头感情不错,让雅克的大儿子弗朗索瓦和她自己的孩子一同上学,又送他进神学院。弗朗索瓦·皮罗托做了神甫,在大革命中躲来躲去,和一般拒绝向政府宣誓的教士①一样到处流浪,被人当做野兽一般追捕,抓住的话至少是上断头台。我们这故事开场的时节,弗朗索瓦是图尔大教堂的副堂长。他只离开过一次图尔,去看他的弟弟赛查。巴黎的热闹把老实的教士吓坏了,躲在房里不敢出去。他把双轮马车叫做小街车,看到每样东西都大惊小怪。住了一星期,他回到图尔,打定主意从此不进京城。 ①法国大革命后,政府曾于一七九〇年下令,教士必须宣誓服从政府。 种葡萄的第二个儿子冉·皮罗托当了国民自卫军,在大革命初期打了几仗,很快就升到上尉。特雷比亚一役,①麦克唐纳招募敢死队攻打一座炮台,上尉带着部队冲上去,打死了。皮罗托一家的命运就是这样到处受人压制,或者受时势播弄。 ①一七九九年六月,法国麦克唐纳将军与俄、意联军战于特雷比亚河畔。 最小的孩子便是这出戏的主角。赛查在十四岁上识得字,能写能算,带着一个金路易离开本乡,步行到巴黎去找出路。图尔的一家药店老板介绍他进拉贡的花粉铺,做个打杂的小厮。那时他的全部家当不过是一双底上有铁钉的皮鞋,一条扎脚裤,几双蓝袜子,一件花背心,一件乡下人穿的上衣,三件厚厚实实的粗布衬衫和他上路用的棍子。头发虽则剪得象唱诗班里的孩子,可是身体结实,到底是都兰地区的人。他有时象他同乡人一样懒散,但成家立业的愿望把这一点给补救了。他既不聪明,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却是天性正直,一丝不苟,象他的母亲。照都兰的俗语说,他母亲是个有钱难买好心肠的女人。赛查吃了东家的,每月拿六法郎工钱,睡在阁楼上,靠近厨娘的卧室搭一张破床。伙计们指点他打包,送货,扫街,扫栈房,一边教他干活,一边拿他打哈哈。按照小商店的习惯,师兄传授本领,说笑打趣也是一个重要项目。拉贡先生和拉贡太太跟他说起话来好象他是条狗。他在街上跑了一天,夜晚两只脚痛得要命,肩膀象断下来似的;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学徒的苦处。在所有的京城里,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是天经地义;赛查尝到这种冷酷的滋味,觉得巴黎的生活苦极了。他晚上一边哭一边想着都兰。那边的乡下人做起活来才悠闲呢:泥水匠慢吞吞的砌着墙,很聪明的把劳动和懒散联在一起。但他还来不及想到逃跑就睡着了,因为第二天早上还得出差,他又生来象看家的狗一样尽职。他偶尔嘀咕几句,领班伙计就嘻嘻哈哈的笑道: “啊!小伙子,玫瑰皇后店里不是样样都玫瑰色的,云雀不是现成炸好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先得去追,去捉,末了还得有烹调的作料。” 胖子厨娘是庇卡底人;她把好菜都自己吃了,从来不和赛查说话,除非是向他抱怨拉贡夫妻管得紧,什么都不让走漏。第一个月月终,星期天轮着这姑娘看家,不免跟赛查谈起话来。于絮尔身上一经收拾干净,在打杂的小厮眼里就很动人了。这是他一生第一个暗礁,要不是后来事情起了变化,他说不定就会这样断送了的。跟所有无依无靠的人一样,他碰到第一个对他和颜悦色的女人就爱上了。厨娘做了赛查的保护人,和他有了私情,给伙计们毫不留情的作为嘲笑资料。 过了两年,厨娘高高兴兴的丢开了赛查,另外挑上一个二十岁的同乡。他为了逃避兵役,躲在巴黎,家乡有几亩田,听凭于絮尔作主和她结了婚。 那两年,厨娘尽拣好东西给她的小赛查吃;教他从下面去看巴黎的生活,把一些秘密替他拆穿了;为了抓住赛查,她告诉他下流场所的可怕,使他听了毛骨悚然;那些地方的危险,她自己好象并不陌生。一七九二年赛查失恋的时候,两只脚已经在巴黎街上锻炼出来了,肩膀上箱子也扛惯了,他所谓巴黎人的噱头也听惯了。因此于絮尔把他扔下,他也不怎么伤心,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的许多理想,于絮尔一桩都配不上。她又淫荡又暴躁,会撒娇会揩油,又自私又纵酒。她既伤害了皮罗托那颗纯洁的心,又没有什么美丽的远景好让他指望。天真的人总以为爱情的关系是最牢固的;可怜的孩子和一个并不投机的姑娘有了这种关系,有时感到很痛苦。等到他在感情方面恢复自由的当儿,他成熟了,年纪也到了十六岁。头脑经过于絮尔的栽培,经过伙计们说笑打诨的启发,他开始研究生意经了;别看他眼睛的神气老实,骨子里还是聪明的呢。他留心主顾,有空就打听关于商品的知识,把品种和来路记在心里。终于有一天,他对货色,价钱,暗码,比新来的同事熟悉得多;拉贡先生和拉贡太太也把他使唤惯了。 共和二年①全国征发壮丁,拉贡公民手下的人抽调一空,赛查·皮罗托升了二伙计,趁此机会拿到五十法郎一月的薪水,能够和拉贡夫妻同桌吃饭更是说不出的得意。玫瑰皇后的二伙计本来积着六百法郎,如今又有了一间正式的卧房,把他添置的一些蹩脚衣服放进眼红了多年的柜子里。当时的风气,年轻人都喜欢做出粗野的举动,算作时髦;这个温和朴实的乡下佬,逢着十天一次的例假,②也照他们的款式打扮起来,模样儿也不输他们了。他和布尔乔亚的雇佣关系,在别的时代原是一道高墙,这一下可被他轻轻跳了过去。那年年底,因为他诚实可靠,当了出纳。威严的拉贡女公民③管着伙计的内衣被褥;老板和老板娘都当他自己人看待了。 ①共和二年,即一七九三年。 ②大革命时期,政府把星期的例假改为十天一次。 ③大革命时期,男人统称为公民,女人统称为女公民,以代替先生太太的称呼。 一七九四年九月,赛查拿一百金路易的积蓄换了革命政府的六千法郎钞票,买进行市三十法郎的公债。交易所市面大跌的前一天,他付清了款子,欢天喜地的把债券收起来。从此他就关心行市,关心大局,暗地里牵肠挂肚;那个时期正是我们历史上的多事之秋,好消息坏消息都会使他心跳。玛丽-安东奈特王后用的香粉一向是拉贡供应的;两位暴君倒台了,拉贡对他们还是忠心耿耿,在大局紧张的日子把这份心意告诉了赛查。赛查一辈子就受着这些心腹话的影响。夜晚铺子关了门,盘好账,街上静悄悄的时候谈的话,把都兰人听得如醉若狂;再加上天生的倾向,他竟做了保王党。拉贡夫妇讲了许多故事,形容路易十六的德行,赞美王后的贤慧,越发挑起赛查的热情。国王和王后就在离铺子不远的地方砍头的,这个悲惨的下场叫软心的赛查大抱不平,恨死了那个残杀无辜的政权。从做生意的角度看,他觉得限制物价的法令①和不利于买卖的政潮把商业的生路断绝了。何况革命以后,大家留提图斯②式的短发,不再用扑粉;赛查是个地道的花粉商,也就对革命大起反感。既然只有专制政体能使国家太平,只有太平能使百姓活命和赚钱,他便死心塌地拥护王室。等到拉贡先生认为他思想成熟了,就升他做领班伙计,参与玫瑰皇后的秘密。原来有些主顾是波旁王室最忠心最活跃的党羽,暗中把花粉铺作为巴黎与西方的通讯机关。 ①一七九三年五月国民会议颁布法令,限制一部分主要粮食的最高价格。 ②提图斯(40—81),罗马皇帝。 [book_title]六 赛查血气方刚,和乔治、拉比亚迪埃、蒙托朗、博旺、龙吉、芒达、佩尼埃、杜·恺尼克、封丹纳①等等接触之下,受着他们的煽动,竟参加了共和四年正月十三的事变。那是保王党联合了恐怖党,想推翻那个快要结束的国民会议的阴谋。赛查很荣幸,居然在圣罗克教堂的石级上和拿破仑交锋,但一开场就受了伤。事变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巴拉斯手下的副官从默默无闻中冒了出来,②皮罗托亏得默默无闻而逃了性命。几个朋友把作过战的领班伙计送到玫瑰皇后店里,拉贡太太替他包扎了,把他藏在阁楼上,幸而没有人追究。皮罗托打仗的勇气不过是一时冲动。他一面养伤,一面把政治与花粉生意这种荒唐的结合,认真思索了一番。虽然他仍是保王党,但打定主意只做一个吃花粉饭的保王党,全心全意管他的本行,再也不去冒险。 共和八年二月十八的政变,③使拉贡夫妻对波旁王室的命运绝望了,决意脱离花粉业,去过安分守己的布尔乔亚生活,从此不问政治。他们要想收回资本,必须物色一个野心不大而诚实有余,才具不足而明理懂事的人来接手。拉贡便劝领班伙计把他的店盘下来。皮罗托却是踌躇不决。他那时二十岁,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公债利息;他的志愿是但等拿破仑在杜伊勒里宫中的地位巩固,公债也跟着稳定,他每年能有一千五利息的时候,住到希农乡下去。他私下想:“老老实实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不好么?干吗去担生意上的风险?”他从来没想到能攒起那么大一笔财产,那种发财的机会也只有一个人年轻的时代才敢尝试。当时他只想在都兰娶一个家业和他差不多的老婆,把特雷索里买下来自己经营。他从懂事的时候起就看中那块小小的产业,打算扩充到一年有三千法郎进款,在那儿快快活活,无声无臭的过日子。他正要回绝东家,不料爱情使他忽然改变主意,野心也大了十倍。 ①以上都是巴尔扎克笔下的保王党人物,散见于其他小说。 ②圣罗克事变时,拿破仑在巴拉斯部下率领军队保卫国民议会,镇压保王党的叛乱。 ③共和八年二月十八,即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仑推翻旧执政,自任首席执政,开始独裁。史称“雾月十八日政变”。 赛查被于絮尔丢开以后很本分,不敢在巴黎接近女色,一则怕危险,二则工作也忙。情欲没有养料,会变做饥渴一般的需要;所以中等阶级的人脑子里只想着结婚,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办法弄到一个女人。赛查·皮罗托便是到了这一步。玫瑰皇后店里的大小事务都集中在领班伙计身上,他没有时间去寻欢作乐。在这样的生活中间,情欲的需要就变得愈加迫切。荒唐惯的伙计看了不会动心的那种漂亮姑娘,给安分的赛查遇到了,印象就深刻了。六月里有一天,他从玛丽桥走往圣路易岛,在安茹河滨道上靠近桥堍的一家铺子门口,看见站着一个姑娘。她叫做康斯坦斯·皮勒罗,在小水手铺子里当领班小姐。小水手是巴黎最早的一家时装商店。这类铺子以后开了不少,多半挂着油漆招牌和飘飘荡荡的市招;橱窗里的围巾挂成秋千架一般,领带叠得象纸扎的宫堡;还有许多招徕顾客的花样,售价划一的商品,①又是布幡,又是招贴,花花绿绿,光彩夺目的玩意儿做得着实巧妙,把橱窗装饰得挺有诗意。小水手卖的所谓时新货,价钱非常便宜,所以虽则开在巴黎最冷落最不时髦的地段,倒也生意兴隆,红极一时。领班小姐长得漂亮的名声也传出去了,正如后来千柱咖啡馆的老板娘和别的一些女孩子一样,引得老头儿和小伙子们在帽子店,咖啡馆,小商店窗外伸头探脑,数目比巴黎街上的石板还要多。玫瑰皇后的领班伙计住在圣罗克教堂和苏第埃街之间,平日只关心花粉,不知道有这家叫做小水手的铺子。巴黎的零售商素来不通声气。赛查一见康斯坦斯的姿色,兴奋得不得了,一鼓劲儿冲进店里买了六件衬衫,讨价还价磨了半天,把整匹的布抖开来看过,活脱是英国女人shoping②的派头。赛查承蒙领班小姐赏脸,亲自出来招呼。她一看某些形景就知道(那是每个女人都看得出的),这位顾客上门主要不是为买东西,而是为了售货员。赛查把姓名住址告诉领班小姐,领班小姐只等他买好东西,并不在乎他的钦慕。可怜的伙计当初讨于絮尔喜欢,并没有费什么力,只是傻支支的象绵羊一般听人摆布;这番动了真情,他变得更傻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迷人的女店员笑了笑,马上对他很冷淡;可是他神魂颠倒,根本没发觉。 ①售价划一的推销方法,就是现代一元商店或一角商店的起源。 ②英文:买东西。正确的拼法应为shopping,巴尔扎克拼错了。 一连八天,赛查每天晚上去守在小水手门外,但求人家瞧他一眼,好比一条狗在厨房门口讨骨头吃。男女店员们的嘲笑,他满不在乎;遇到顾客和行人,他就恭恭敬敬闪在一边;那些人都很注意店里的动静。过了几天,他又走进他天使住的乐园,推说买手帕,其实是要告诉她一个简单明了的念头。 他一边付账一边说:“小姐,你要用花粉,我可以供应。” 康斯坦斯·皮勒罗经常听见人家对她许愿,话说得天花乱坠,可是从来不提婚姻;因此她虽然心地的单纯跟脸蛋儿的白净不相上下,也直要赛查回来回去,奔走了六个月,证明他的爱情确是百折不回以后,才肯赏脸接受他的殷勤,但还不愿意表示态度。她这样谨慎是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做批发生意的酒商,有钱的咖啡馆老板,还有一些别的人,都对她很有意思。赛查发现康斯坦斯有个监护人叫做克洛德-约瑟夫·皮勒罗,在废铁河滨路上开着五金店,便走了他的门路。这种暗地刺探的勾当,说明他的确动了真情。 在巴黎,纯洁的爱情自有许多乐趣,一般做伙计的也另有一套花钱的方式,或者请吃时鲜的甜瓜,或者上韦尼阿饭店吃一顿讲究的饭,接着再上戏院,再不然星期天坐着马车到乡下去玩儿;这些情节在我们这个简短的叙述里只好略而不谈了。 赛查虽不是美男子,也没有什么叫人不喜欢的地方。在巴黎住了相当时候,老待在黑洞洞的铺子里,乡下人的通红的皮色已经褪下去了。头发又黑又浓,胸脯结实象诺曼底的马,四肢粗大,神气忠厚老实,都给人一个好印象。皮勒罗管着侄女的终身大事,经过访查,同意了赛查的亲事。一八〇〇年五月,正当风光明媚的季节,康斯坦斯-巴勃-若瑟菲娜·皮勒罗小姐,在苏镇①的一株菩提树下答应嫁给赛查,赛查快活得晕过去了。 ①巴黎近郊的风景胜地。 皮勒罗对侄女说:“孩子,你这个丈夫着实不错。他心肠好,爱面子;脾气爽直,而且象小耶稣一样安分,的确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好人。” 康斯坦斯和所有的女店员一样,有时对自己的前途也做过想入非非的好梦,这一下干脆把这些念头丢开了,自愿安分守己,做个贤妻良母,按照中等阶级的一套原则做人。并且她的思想也最配当这个角色,许多巴黎姑娘所向往的那种虚荣危险的生活,对她并不合适。康斯坦斯头脑狭窄,是个标准小布尔乔亚,喜欢一边做活一边闹些小脾气;心里要的,嘴里偏说不要,把她当真了又要生气。从厨房什物到银钱出入,从要紧事儿到内衣上小得看不见的破洞,她都放心不下,忙着照管。便是喜爱一个人的时候,嘴上也老在埋怨。她只能想些最简单的主意,挺无聊的念头;她什么都要争辩,什么都要害怕,什么都要计算,时时刻刻想着将来。她的呆板而天真的美,动人的表情,娇嫩的气息,使皮罗托把她的缺点都忘了。何况她也有许多好处,先是那种诚实不欺的本性,做事极有条理,既有拚命干活的劲儿,也有推销商品的天赋。那时康斯坦斯十八岁,积着一万一千法郎。 赛查受着爱情鼓动,登时雄心勃勃,盘进了玫瑰皇后;在旺多姆广场附近租下一所漂亮屋子,把铺子搬过去。年纪不过二十一岁,娶了一个心爱的美人儿,做了老板,本钱已经付了四分之三,再想到从开场到现在所走过的路,他当然觉得前程远大。罗甘是拉贡家的公证人,也是皮罗托婚书的起草人,给新接手的花粉商出了个好主意,劝他不要因为有了老婆的陪嫁,就把盘进铺子的钱付清。 他说:“老弟,留些本钱好好做几笔生意吧。” 皮罗托佩服这位公证人,经常向他请教,和他做了朋友。 象拉贡和皮勒罗一样,他最相信公证人这一行,也就对罗甘推心置腹,不容许自己有半点儿怀疑。赛查听了他的话,拿康斯坦斯的一万一千法郎做起买卖来。那个时候,即使有人拿首席执政的家业来和他调换,不管拿破仑的家业如何煊赫,他也不会接受。皮罗托开场只雇一个厨娘,自己住在店面高头的中层楼上。家具商把简陋的房间装修得还算整齐,新婚夫妇就在那儿度他们永远没有完的蜜月。 [book_title]七 赛查太太坐在账台上简直是个活宝。靠了美人儿的名气,铺子的营业蒸蒸日上:帝政时代的公子哥儿,谈话之间没有不提到漂亮的皮罗托太太的。舆论虽然责备赛查是保王党,却也承认他规矩老实;街坊上有些商人妒忌他福气好,却也认为他有资格消受。因为在圣罗克的石级上中过一颗子弹,他得了勇敢的名气,人家还说他参加过秘密的政治活动。其实他血里既没有什么军人的胆气,脑子里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政治观念。但就凭着这几点,本区的一般老实人推他当了国民自卫军队长;后来这个职位被拿破仑撤销了,据皮罗托说是拿破仑为了共和四年的事,怀恨在心。于是皮罗托又轻易得了一个受迫害的荣誉,引起在野党的注意,使他显得相当重要。 赛查夫妻俩的感情始终很融洽,只有一些生意上的烦恼使生活有些波动。现在我们来说一说他们婚后的遭遇。 第一年,赛查·皮罗托把花粉生意的门道关节告诉他女人听,他女人领会得特别快,一来就精通了;好象她生到世界上来是专为招揽顾客的。赛查预定要攒到十万法郎,作为一生幸福的保障;不料年终结账下来,除掉开支,直要二十年功夫才能勉强攒到这个数目,把野心勃勃的花粉商吓了一跳。他决意快一点发财,第一个念头是除了零卖之外,自己也动手制造。他不管老婆反对,在神庙区租了一块空地,一间木屋,漆上“赛查·皮罗托作坊”几个大字;从格拉斯①地方挖来一个工人,专做肥皂,香精和科隆香水,条件是赚的钱各半均分。这桩合伙买卖做了半年就结束了,亏空全落在赛查一个人头上。他可并不灰心,因为怕老婆埋怨,无论如何要得出一个结果来。事后他告诉老婆,那个时期他毫无希望,脑子里翻上翻下象油锅一般,要没有宗教观念,早已跳塞纳河了。 ①在法国南方,至今仍为香水业中心。 他作了几次试验都失败,非常苦闷。有一天回家吃饭,一路沿着环城大道闲逛。在巴黎逛马路的,除了闲汉,往往也有灰心绝望的人。地摊的箱子里摆着几本六个铜子一册的旧书;赛查忽然注意到一个满布尘土,颜色发黄的题目,叫做:《阿台格,又名驻颜术》①。这部冒充的阿拉伯著作其实是一部小说,作者是十八世纪的一个医生。赛查随手翻到的一页恰好提到香粉。他靠在路旁的树上翻下去,发见一条注解,说真皮和表皮性质不同,有些雪花膏和肥皂,效果往往跟目的相反。需要放松的皮肤用了有刺激性的雪花膏和肥皂,或者需要刺激的皮肤用了有放松作用的化妆品,效果都不会好。皮罗托觉得这些话给了他一个生财之道,就把书买下了。 ①该书假托回教纪元一一六八年(公元1790年)在君士坦丁堡出版,作者实为法国医生勒加缪(1722—1772)。书里没有皮罗托读到的内容。 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聪明,又去见有名的化学家沃克兰,很天真的问他,对于性质不同的表皮,有什么方法配制一种两用的化妆品。真正的学者真正了不起的地方,是暗暗做了许多伟大的工作而生前并不因此出名;但他们对头脑简单的人差不多都和颜悦色,乐于相助。所以沃克兰帮了花粉商的忙,给他一张方子去配一种能够使手皮白净的雪花膏,作为皮罗托自己的发明。皮罗托给这个化妆品起的名字叫做女苏丹两用雪花膏。为了求事业圆满,他又用同一张方子做了一种药水,叫做润肤水。他仿效小水手的一套招徕顾客的办法;大批的招贴、传单、广告,被社会上不大公平的称为江湖派的那些手段,在花粉业中是他第一个采用。 花花绿绿的招贴把女苏丹雪花膏和润肤水送进市场,送进上流社会。广告一开头就标着法兰西研究院认可几个字。 这个口号第一次应用的结果,灵验无比。不仅在法国,连全欧洲的街头巷尾都被玫瑰皇后的老板贴满了黄的、红的、蓝的招贴,写着:本号专制化妆用品发售,品种齐备,售价克己。东方这个名词在那个时代最流行,男的只想做苏丹,女的只想做女苏丹;苏丹两字的魔力不一定要聪明人才体会得到,用作化妆品的名字,便是普通人也想得出来。但群众只看成绩,认为皮罗托确是做生意的能手,尤其因为那份仿单是他自己起的稿子,字句的可笑也是走红的原因之一。在法国不管是人还是东西,有人注意就有人挖苦;失败的事根本没人理会。皮罗托的可笑不是有意做出来的,别人却以为他很聪明,懂得在恰当的时候装傻。 这仿单,我们好容易在伦巴第街包比诺制药公司里找到一份,内容很有意思,用学术的眼光看,也是一种带有证明性质的文件。我们把仿单抄在下面。 ———————————— 女苏丹两用雪花膏与润肤水 赛查·皮罗托监制 最新发明奇妙无比 法兰西研究院认可 ———————— 欧洲各界仕女久已认为科隆香水功效平常,必须另有高等香膏与高等香水,作为搽手搽脸之用。皮罗托先生向为花粉业之翘楚,驰誉京城,名闻国外,深知男女两性对皮肤之和顺柔软,光泽娇嫩,均极重视;因特日以继夜,研究真皮与表皮的性质,发明雪花膏与润肤水各一种。一经问世,即蒙巴黎高雅人士交口称誉,赞为妙品。良以此项发明对皮肤功效卓着,不若市上一般药品纯以谋利为目的,用后反使皮肤起皱,未老先衰。皮罗托先生之出品,按照不同体质分为两类:粉红色的宜于淋巴质人士的表皮;白色的宜于多血质人士的表皮。 此项雪花膏原系阿拉伯名医专为苏丹后宫配制,故今命名为女苏丹雪花膏。雪花膏及根据同一配方制成之香水,均经我国化学大家沃克兰先生化验合格,呈请法兰西研究院认可。 雪花膏气味芬芳,功能消除最顽强之雀斑,遏止人人厌恶之手汗,即最难调养之皮肤亦能一变而为洁白纯净。 润肤水功能消除面刺,仕女用之,参加舞会即无临时受阻之虞;并能适应各人体质,使毛孔或开或闭,增加皮色之娇嫩。本品能长保青春,妙用无穷,已为世人公认,故各界妇女感激之余,称之为美人良友。 [book_title]八 科隆香水纯为普通香水,毫无特殊作用。女苏丹两用雪花膏与润肤水则以验方配制,不特功效显着,且对皮肤机能有益无损。 香味幽雅宜人,大有怡情养性,提神醒脑之功。配制简单,尤为特色。妇女用之,愈增妩媚;男性用之,尤觉风流潇洒。 日常使用润肤水可免除修面剃胡之刺痛,口唇不致龟裂而能常保红润;雀斑自然灭迹,皮色自然鲜艳。凡此种种,均表示人身液体①平衡,绝无偏头痛之患。妇女若以润肤水为经常化妆用品,可预防一切皮肤病,既不妨碍汗水蒸发,兼能养护皮肤,娇艳逾恒。 外埠顾客请函巴黎圣奥诺雷街,旺多姆广场附近,赛查·皮罗托先生接洽,邮资免付。本号原为拉贡老店,故玛丽-安东奈特王后所用花粉皆由本号供应。 雪花膏每匣三法郎,润肤水每瓶六法郎。 包装雪花膏之纸上印有赛查·皮罗托先生亲笔签名,润肤水瓶上亦有暗印为记,敬请各界注意,以防假冒。 ①欧洲旧派医学对人身之血、胆汁及名种分泌物,统称为液体。 赛查不曾发觉,出品的畅销还是得力于康斯坦斯。她劝丈夫把雪花膏和润肤水整箱运出,答应国内外的花粉商,凡是论箩①批发的都给三成回扣。这两样货色的确比同类的化妆品高明,一般外行又被他按照体质分类的说法迷惑了。法国的五百家花粉店贪图厚利,每家每年向皮罗托批进三百箩以上。按件计算固然利子很薄,销数一大,赚头就惊人了。赛查把神庙区的木屋和空地买了下来,盖了几间宽大的厂房;玫瑰皇后的店面也装修得十分华丽。两夫妻过着小康的生活,太太也不象以前那么提心吊胆了。 ①一萝是十二打。 一八一〇年,赛查太太料到房租快要涨价,撺掇丈夫在原来的店面和中层之外,把屋子的大部分房间都租下来,自己的卧室也搬上二楼。皮罗托装修房间为太太花了一大笔钱;康斯坦斯因为家里有桩喜事,也就闭着眼睛,由他去了。原来花粉商当选了商务法庭的裁判。由于他规矩老实,一丝不苟,又靠着外边的人缘好,他得了这份荣誉,从此成为巴黎有身分的商人。为了充实知识,他清早五点起身,研究判例汇编和有关商业诉讼的书。他做人方正,热心,讲公道:这些都是处理商务纠纷最要紧的条件,所以他成了最受推崇的裁判之一。不但优点,便是他的缺点也抬高了他的声望。赛查知道自己才力不够,很愿意接受同事的意见;同事看他聚精会神的听着,心里很受用。有的人因为他专门听人说话,认为他思想深刻,看他不声不响的表示同意,觉得特别高兴;有的喜欢他谦虚随和,尽量夸奖他。诉讼的当事人又赞他心地宽厚,处处息事宁人。交给他的案子,他往往凭着天生的理性,处理得象回教祭司一样公正。他当裁判的时期又学会了一套滥调,夹着一些尽人皆知的格言和数字的计算,用四平八稳的句子不慌不忙的说出来,浅薄的人只道他能言善辩。社会上总是俗人居多,老是忙忙碌碌,没有什么远大的眼光,因此大多数人很喜欢赛查。但他大半时间都花在商务法庭上,老婆认为代价太高,硬要他把这个荣誉放弃了。 一家子庸庸碌碌在人生中走了一程之后,靠着两夫妻感情融洽,到一八一三年上进入一个兴旺的时期,好象是不怕挫折,可以永远维持下去的了。来往的朋友包括老东家拉贡夫妇、叔叔皮勒罗、公证人罗甘、拉贡太太的兄弟包比诺法官;普罗泰兹-希弗维尔公司的希弗维尔;伦巴第街上的药材商,供应玫瑰皇后货源的玛蒂法一家;他们的合伙老板,国库职员科香和他的太太;纪尧姆的后手,盘进猫打球①的布商约瑟夫·勒巴,圣德尼街上的一位能人;这个虔诚的小集团的忏悔师兼灵修指导洛罗神甫;还有几个别的人。 ①这是一家布店的名称,招牌上画着一只猫拿球拍打球。见《巴尔扎克全集》第一卷:《猫打球商店》。 虽然皮罗托拥护王室,舆论还是对他很好。大家当他非常有钱,其实除了做生意的资本,他只存起十万法郎。他买卖做得规矩,说一不二,从来不欠账,不拿票据出去贴现,但是肯帮人家忙,只要票据可靠,他无不通融;所以他在外面名气很大。他的确赚了很多钱,但在建筑和制造上头花掉不少。家里开销每年要近二万法郎。夫妻俩都宠爱他们的独养女儿赛查丽纳,她的教育费就需要很大一笔款子。他们只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只要能讨女儿喜欢,从来不考虑到钱。可爱的赛查丽纳不是在琴上练一支施泰贝尔特①的朔拿大,就是唱一支浪漫曲;她文字写得很通顺,常常朗诵拉辛父子②的作品,解释其中的妙处;也画些风景画和墨笔画。你想,这些情形叫一个可怜的乡下人出身的暴发户看着听着,该有多么得意!她是一朵还没离开枝条的花,那么美丽,纯洁;她是一个天使,父母抱着满腔热情看着她一天比一天长得抚媚;她是一个独养女儿,天真未凿,还不会轻视父亲,嘲笑他缺少教育;赛查能够把生命寄托在这样一个女儿身上,当然是乐不可支了。 ①施泰贝尔特(1765—1823),德国钢琴家和作曲家。他的作品当时在欧洲很流行。 ②悲剧诗人拉辛的儿子路易·拉辛写过宗教题材的长诗,当时已没有读者。想必这些作品因其内容虔诚,故在赛查丽纳的书架上占一席之地。 [book_title]九 赛查来到巴黎的时候识得字,能写能算,但他的教育至此为止;平时辛苦忙碌,除了花粉生意,不可能学到别的知识,得到什么别的思想。经常接触的一些人都只懂本行,完全不关心科学文学;他自己也没有时间研究高深的东西,只能做一个办实际事务的人。他自然而然接受了巴黎布尔乔亚的一套语言,见解和错误。这般人凭着一些听来的话,佩服莫里哀,伏尔泰,卢梭,买着他们的著作从来没看过;一口咬定衣柜应当说做金柜,因为女人在柜子里藏着黄金,她们的衣衫从前也差不多全是闪光的,现在人说衣柜是念别了音。他们说,波蒂埃,塔尔玛,马尔斯小姐①的家私都上千万,饮食与众不同:塔尔玛吃生肉,马尔斯小姐学一个埃及有名的女演员的样,把炸珍珠当饭菜。又说拿破仑的背心上有许多皮口袋,因为他要一大把一大把的抓烟草;凡尔赛的桔宫的大楼梯,拿破仑是骑着马奔上去的。作家和艺术家生活怪僻,结果都死在救济院里;而且他们不信上帝,万万招待不得。约瑟夫·勒巴还不胜惊骇的提到他的小姨子嫁给画家索迈尔维的故事。他们也相信天文学家把蜘蛛当粮食。他们在语言、戏剧、政治、文学、科学方面的这些突出的见解,说明布尔乔亚的脑子是怎么一个天地。要是一个诗人走过伦巴第街,香料的味道会使他想到亚洲;闻到香草,印度客店里的舞女好象就在眼前供他欣赏;看见金壳虫的光彩,他体会到婆罗门的诗歌、宗教和阶级制度;遇到生坯的象牙,他仿佛自己就骑着象,坐在纱笼里象拉合尔王一样跟后妃谈情说爱。但零售商对自己经营的货物,根本不知道来路和产地。皮罗托做着香粉生意,对化学生物学却一窍不通。他把沃克兰看作大人物,认为他是个例外。有一个退休的杂货商跟人家谈论茶叶怎么运来的,装着很精明的神气说道:“茶叶的来路只有两条,不是由骆驼大队装来,便是由勒阿弗尔的海道运来。”皮罗托的知识就跟这个什货商差不多。 ①波蒂埃(1774—1838),塔尔玛(1763—1826),马尔斯小姐(1779—1847),都是法国的名演员。 据皮罗托说,沉香和鸦片只有伦巴第街上买得到;所谓君士坦丁堡的玫瑰香水,其实和科隆香水一样是巴黎做的。那些地名全是胡扯,为讨好法国人而编出来的,因为他们讨厌本国货。法国商人必须把出品说做英国货才有销路,正如英国的药行老板必须把东西说成法国出品。可是赛查究竟不完全是傻子或脓包:诚实和好心使他的一生行事都照着一道光彩,叫人敬重。一个人只要行为高尚,不管怎样无知也会得到原谅的。赛查因为百事顺利,面上表现得信心十足。信心是权势的标记,所以巴黎人认为信心就是权势。结婚的头三年里,赛查太太认清了赛查的性格,经常为之担心。夫妻两人,女的代表怀疑、恐惧、机警、深谋远虑,老站在批评反对的方面;男的代表大胆、行动、野心,和意想不到的好运道。但这不过是表面,花粉商骨子里胆小得很,他老婆倒有耐性,有勇气。一个庸俗猥琐,没有教育,没有思想,没有知识,没有个性的人,照理决不能在世界上最不容易站稳脚跟的地方成功;可是由于他品行端方,是非分明,象真正的基督徒一样的慈悲,始终爱着他唯一占有的女人,居然被认为很有本领,又是勇敢,又有决断。群众是只看见效果的。除掉皮勒罗和法官包比诺以外,同赛查来往的都只看他的表面,没有能力加以判断。——并且,彼此经常见面的二三十个朋友,都说着同样的废话,搬弄一套同样的滥调,个个自命为在本行中高人一等。太太们比打扮,比请客的饭菜,各人有一句瞧不起丈夫的话,此外就谈不到什么思想。——只有皮罗托太太一个人识得大体,在众人面前敬重自己的丈夫。她认为赛查虽则骨子里无用,毕竟挣了一份家私,让她也沾着光,有了身分。但她有时暗中思忖,社会究竟是怎么回事,假定所谓高明的人都跟她丈夫差不多的话。在我们国内,做老婆的多半喜欢抱怨丈夫,灭丈夫威风;所以花粉商能始终受人尊敬,一部分还得归功于他的太太。 一八一四年,正是法兰西帝国受到致命伤的那一年年初,皮罗托家里出了两件事,在别份人家根本不足为奇,但对于象赛查夫妻那样心地单纯,感情上从来没受过大波动的人,却是印象很深。他们雇了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做领班伙计,名叫费迪南·杜·蒂耶。据说是个天才,因为人家不答应他分红,刚从一家花粉铺出来,千方百计想进玫瑰皇后。玫瑰皇后两个东家的性格,能力和家庭生活,他都知道。皮罗托雇了他,给他一千法郎一年薪水,存心将来把铺子盘给他。费迪南对这个家庭的前途大有影响,必须把他介绍一下。 最初他有名无姓,只叫做费迪南。在拿破仑要家家户户出壮丁的时代,没有姓倒是个很大的便宜。但他虽是一个薄情郎逢场作戏的产物,到底也有个出生之处。以下便是有关他身世的些少材料。莱桑德利附近有个小地方叫做杜·蒂耶,一七九三年的一天夜里,一个可怜的姑娘在本堂神甫的园子里生下一个孩子,敲了敲护窗板,投河自尽了。好心的教士收下婴儿,当做亲生的一样抚养,给他取的名字就是当天日历上圣徒的名字。① ①基督教国家的日历,每天都纪念一个圣徒。这里是指圣费迪南的节日(五月三十日)。 一八〇四年,神甫死了,留下的遗产不够让孩子继续受他已经开始的教育。费迪南便到巴黎来过着流浪生活,尽有机会不是上断头台,就是飞黄腾达;当律师,进军队,做生意,当佣人,都有可能。他不得不象费加罗①那样鬼混,先是做跑码头的掮客,最后在巴黎当了花粉店的伙计。那时他已经在全国各地走过一遭,把社会研究过了,打定主意非出头不可。一八一三年,他认为自己的年龄和身分需要由公家证明一下,便申请莱桑德利法院把他在教堂受洗的记录转到区政府,让他用杜·蒂耶做姓氏。法院按照处理孤儿的条例,在他出生的地方办过招认手续,批准了他的要求。 他无父无母,除了检察官没有别的监护人,②独自在世界上,对谁都不用负责。他把社会当作后娘看待,象土耳其人跟摩尔人一样势不两立;做事只管自己的利益,只要能发财,什么手段都行。这个诺曼底人有着可怕的才干,除了向上爬的欲望,还有大家责备(不管责备得对不对)他同乡人的那种狠毒。他当面奉承,暗里寻衅,是个最刁顽的讼棍。他大胆否认别人的权利,自己的权利可一丝一毫都不放弃。他用时间来磨敌人,顽强到底,死缠不休,叫敌人疲劳。他的主要本领就是老戏里的司卡班③的那一套:花样百出,做了坏事,照样能逍遥法外,见了好东西就心痒难熬的想抢过来。总之,泰雷神甫替政府说的那句话,④杜·蒂耶拿来应用在自己身上,预备将来有了钱再规规矩矩做人。他干起事来精神抖擞,凭着打仗一般的蛮劲,不管好事坏事,都要人家帮忙,他的理论无非是个人的利益高于一切。他瞧不起人,认为谁都可以用钱收买。既然所有的手段都使得,他自然毫无顾虑。他相信有了金钱和地位,一切罪恶就能一笔勾销。这样一个人当然迟早会成功。他的前途不是服苦役,便是当百万富翁,因此他怀着仇恨与顽强的心情,遇事当机立断;但是象克伦威尔一样不动声色,认定诚实是他的死冤家,非打倒不可。他城府很深,面上却装做玩世不恭的轻佻样儿。地位不过是一个花粉店的伙计,野心却大得没有边际。他用仇恨的目光瞪着社会,心里想:“我一定要征服你!”他发誓要四十岁才结婚,后来果然说到做到。 ①费加罗是法国喜剧家博马舍(十八世纪)创造的人物,后成为聪明狡猾,机智风趣的仆役的通称。 ②法律规定检察官是孤儿的监护人。 ③司卡班是从早期意大利喜剧传到法国喜剧里来的人物,莫里哀有一出喜剧专写司卡班,是一个狡猾透顶的仆人。 ④泰雷神甫(1715—1778),路易十五的财政总监,因横征暴敛受到拿鲍纳大主教批评,说他等于在人家口袋里拿钱。泰雷回答:“要不然叫我到哪儿去拿呢?” [book_title]十 至于外表,费迪南是个身腰俊美,个子瘦长的青年,没有一定的态度举动,能随机应变,适应各个阶层的社会。瘦小狡猾的脸,初看还讨人喜欢,接触多了,就会发觉他有些古怪的表情,说明他是个精神上有矛盾,良心不太平的人。诺曼底人那种软绵绵的皮肤,颜色赭红,非常刺目。眼珠上蒙着一层银色的翳,平时目光躲躲闪闪,欺侮人的时候却死盯着人,十分可怕。声音有气无力,好似话讲得太多了。薄薄的嘴唇还算细气,但尖鼻子和微微鼓起的脑门,明明显出他的血统不纯。头发的颜色象染黑的,证明他是各个不同社会的混血儿:聪明得之于一个生活放荡的贵族,卑鄙得之于一个被诱失身的乡下姑娘,知识是受了一半的教育给他的,品行不端是流浪生活养成的。 杜·蒂耶穿得挺漂亮的出去,回店很晚,常常到银行家和公证人府上参加跳舞会;皮罗托知道了非常诧异。他不喜欢这种行径;依他的思想,做伙计的应当研究店里的账册,只关心本行的事。花粉商看不惯那些胡闹的举动,用婉转的口气数说杜·蒂耶不该穿那么讲究的内衣,不该在名片上印着F·杜·蒂耶,①那种款式,按照赛查的生意人观点,只有上流人物才配用。但费迪南投身到这个奥尔恭家里来,是存心要做答尔丢夫的。②他追求赛查太太,想勾引她;他和东家娘一样把东家的为人看得很清楚,可是比她看的快得多。杜·蒂耶尽管十分谨慎,说话很留意,但他流露出来的人生观把小心翼翼的康斯坦斯吓坏了;她的做人之道完全跟丈夫一样,认为损害人家一分一毫就是天大的罪过。虽则她应付得很巧妙,杜·蒂耶仍旧感觉到皮罗托太太瞧他不起。康斯坦斯收到过杜·蒂耶几封情书,不久又发觉这伙计对她换了一副态度,装出俨然的样子,仿佛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于是康斯坦斯没说明什么理由,只劝赛查把费迪南歇掉。赛查也表示同意,辞退伙计的事算是定局了。在打发他的三天之前,一个星期六晚上,皮罗托清点月底的现金,发觉少了三千法郎。他大吃一惊,还不是为了损失,而是因为铺子里的三个伙计,一个厨娘,一个杂差和几个长工都犯了嫌疑。叫他疑心哪一个好呢?皮罗托太太从来不离开账台。管出纳的包比诺是拉贡先生的内侄,只有十八岁,宿在店里,是最老实不过的青年。他账上的数目跟柜子里存的现金不符,可见是结过账以后出的事。皮罗托夫妻俩决定暂不声张,在店里私下留神。 ①法国人姓氏前冠有“德”或“杜”,多半是贵族的标记,杜·蒂耶利用这一点来蒙混人家。 ②莫里哀在喜剧《伪君子》中描写一卑鄙小人叫做答尔丢夫,赚得富翁奥尔恭的信任,想骗取他的女儿,又想勾引他的妻子。现在奥尔恭的名字已成为冤大头的别称。 第二天星期日,他们在家招待客人。这小圈子里的几份人家一向是轮流作东的。玩布约特①的时候,公证人罗甘在桌面上丢出几块古老的金路易,正是赛查太太几天以前从一个新婚的妇女,德·埃斯巴太太手里收进的。 ①一种纸牌戏。 花粉商笑着说:“哎哟,你这是偷了教堂里的募捐箱啦。” 罗甘说这几块钱是在一位银行家府上从杜·蒂耶那儿赢来的。杜·蒂耶若无其事的当场承认了。花粉商可是面孔涨得通红。客人散了,费迪南正想去睡觉,皮罗托推说要谈生意,把他邀到店堂去,说道: “杜·蒂耶,我柜子里少了三千法郎,又没有一个人可疑心。刚才那几块老洋钱对你太不利了,我不能不跟你说明。今晚咱们要找出了账上的错误才睡觉。因为一定是账目弄错了。 说不定你在你薪水项下拿了钱。” 杜·蒂耶承认那些路易是他拿的。东家翻开账簿,杜·蒂耶名下并没记上借支的数目。 费迪南道:“我当时匆忙,忘了叫包比诺上账。” “对,”皮罗托说着,看见杜·蒂耶冷冷的满不在乎,倒反怔住了。可是这诺曼底人存心到这铺子里来找生路,早已摸熟这些老实人的脾气。 两人花了大半夜功夫对账,忠厚的赛查明知这查对是多余的。趁查来查去的当口,他在抽斗侧面的板上暗中粘了三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然后装做疲倦之极,嗑睡了,打起鼾来。 杜·蒂耶得意扬扬的把他叫醒,因为找出了错误,高兴得不得了。下一天,皮罗托当众把太太和小包比诺埋怨了一顿,对他们的粗心大意很生气。半个月以后,费迪南·杜·蒂耶进了一家证券号子,说花粉生意对他不合适,他要研究金融了。从皮罗托店里出来,杜·蒂耶提到赛查太太的口气,仿佛东家是为了吃醋而歇掉他的。 过了几个月,杜·蒂耶来看他的老东家,说有笔生意可以让他发迹,还缺两万保证金,要求老东家作保。皮罗托看他这样无耻,大出意外;杜·蒂耶眉头一皱,问皮罗托是不是不相信他。玛蒂法和其他两个正在跟皮罗托谈生意的商人,都看出花粉商心里很气,但当着他们没有发作。他想也许杜·蒂耶已经变老实了,从前犯的事或者是被一个发急的情妇逼出来的,或者是赌输了钱想翻本;一个年纪轻轻而说不定正在忏悔的人,当众受到一个正派人责备,很可能走上犯罪和悲惨的路。皮罗托这好人儿便拿起笔来在杜·蒂耶的票据背后签了字,作了保,嘴里还说,对一个过去在店里出过力的青年,他很乐意帮这点儿小忙。皮罗托说着这些遮面子的假话,脸都红了。杜·蒂耶受不住皮罗托的目光,当下就怀恨在心,而且永远记着,象魔鬼对天使一样。在金融界做投机好比走绳索,杜·蒂耶可是把平衡棒拿得很稳,内里还空虚的时候,外表已经衣冠楚楚,俨然是个富家儿了。他一朝买进了自备小马车,就永远坐下去。上流社会的人都是一边作乐一边做买卖,把歌剧院当作交易所的分店,全是现代的杜卡莱①派头。杜·蒂耶在这个社会里居然站住了脚。他在皮罗托家认识了罗甘太太,靠她帮忙,很快就钻进金融界大头的圈子。到那个时候,杜·蒂耶的富裕就不是徒有虚名的了。由于罗甘的介绍,他和纽沁根银号关系很好,又跟凯勒弟兄和上层银行界搭上了。谁也不知道这年轻人手里调度的大量资金从哪儿来的,大家认为他的成功是靠他的聪明和诚实。 [book_title]十一 王政复辟使赛查变成一个人物。政局动荡,他当然把那两件生活中的小事给忘了。自从他受了伤,他对保王党的政治主张早就十分冷淡,只是为了面子关系还站在保王党一边,好象始终不曾动摇过;人家也还记得他共和四年效忠王室的事。正因为他自己一无所求,以上的两点使当局特别想抬举他。他连一个操练的口号都喊不上来,却被任命为国民自卫军的大队长。一八一五年,始终跟皮罗托作对的拿破仑把他撤职了。“百日”②期间,皮罗托是本区自由党人的眼中钉。商人们在政治上分派别就是从一八一五年开始的,以前他们只一致要求时世太平,好做生意。第二次复辟,政府改组市级机构,省长有心叫皮罗托做区长。花粉商听着老婆劝告,只接受了副区长的职位,免得太显露。人家看他谦虚,对他愈加重视;区长弗拉梅·德·拉比亚迪埃也和他交了朋友。远在玫瑰皇后给保王党人做通讯机关的时代,皮罗托就常常看见拉比亚迪埃到店里来;所以塞纳省省长向皮罗托征询区长人选,皮罗托便把他推荐了。从此以后,区长请客就没有忘记过皮罗托夫妇。赛查太太还时常陪着上流社会的漂亮太太在圣罗克教堂替穷人募娟。轮到市政官员受勋的时节,拉比亚迪埃热烈支持皮罗托,说他在圣罗克受过伤,对波旁家忠心耿耿,在群众中又有相当名气。政府原想大发勋章,摧毁拿破仑的事业③,借此也可收买人心,为波旁家拉拢一批艺术家,科学家和各行各业的商人。于是皮罗托就被列入受勋的名单。 ①十八世纪勒萨日所作的喜剧。主角杜卡莱是个精明的包税商,同时却被情妇敲诈。 ②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逃回巴黎,到同年六月二十二日滑铁卢战败后第二次下野为止,在法国史上称为“百日”时期。 ③荣誉勋位本是拿破仑创立的,对受勋者选择颇严。复辟王朝滥发勋章,故云“摧毁拿破仑的事业”。 这个荣誉和皮罗托在区里的声望正好相配;他本来百事顺利,这一下更长了他的志气。区长一告诉他受勋的消息,花粉商更觉得刚才说给太太听的那桩买卖非做不可,以便尽早脱离花粉业,踏进巴黎高等布尔乔亚的圈子。 那时赛查四十岁。因为在工场里干活,脸上早有了皱纹,稠密的长头发略微带着银色,被帽子压成亮晶晶的一圈。前面的头发把脑门画出五个尖角。额角开朗,足见他生活朴素。浓厚的眉毛并不可怕,因为他的蓝眼睛一清如水,目光跟他老实人的额角完全一致。塌鼻梁,大蒜鼻,神气好象巴黎那种最会上当的傻瓜。嘴唇很厚,肥大的下巴长得笔直。紫堂堂的四方脸,在整个相貌和皱纹的分布上,显出乡下人那种毫无掩饰的狡猾。四肢肥大,阔背,大脚,浑身都是力气,样样都说明他是个移植到巴黎来的乡下人。出身的标记即使不是全身都有,单看他毛茸茸的大手,皮肤打皱的手指,粗大的骨节,四方的阔指甲,也就够了。他嘴角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象招待顾客一样;但他的笑容也是志得意满,心情和顺的表现。他的猜疑从来不超出做生意的范围,一离开交易所,一合上账簿,他就把机诈的心思丢开了。他认为做买卖不能不提防,正象不能不开发票一样。他那张信心十足的滑稽面孔,又得意又和气,倒也颇有特色,不完全象巴黎布尔乔亚那么平凡。要没有这种天真的,自命不凡的表情,他会显得太威严的;正因为有了可笑的地方,他才能跟众人接近。平时说话总反剪着手,自以为说了句风流的或是精彩的话,会不知不觉的踮着脚尖,把身子往上挺两下,再重重的放下脚跟,仿佛专为加强语气。争论热烈的时候,他有时突然打个转身,望后走几步,好似要找些理由,再回过头来应付人家。他从来不打断别人的话;这个讲礼貌的作风常常使他吃亏;人家把话说完了,走了,他竟来不及开口。他做买卖是老经验,由此养成的某些习惯,有人认为是怪脾气。有什么不能兑现的票据,他都交给书办,从此不问,除非是去收回本利和赔偿的手续费;他让书办代他追讨,直到债务人破产为止。破产以后的程序,赛查从不参加,他不出席债权人会议,只保存着票据。这套办法和绝对瞧不起破产人的心理,都是向拉贡学来的。拉贡凭看做生意的经验,觉得打官司旷时废日,协议书上规定的清偿成数不但微乎其微,而且靠不住,犯不着浪费时间去来回奔走,听不老实的破产人花言巧语的搪塞。 拉贡说过:“破产的倘是个规矩人,将来能够爬起来的话,一定会还你钱。倘若他一无办法,真正倒了霉,难为他有什么用?倘是个坏蛋,那就永远不会有希望。你严厉出了名,大家知道你决不通融,没法叫你让步,那么只要人家还得出,一定会还你的。” 赛查逢到约会必定准时,对方迟到十分钟,他就走,怎么也挽留不住;这个脾气逼得跟他打交道的人也不得不准时。他的装束跟他的相貌和生活习惯很调和。他固执得很,非戴白领带不可。挂在脖子底下的四只角上有他妻子或女儿做的挑绣。斜纹布的方襟背心一直盖到他的大肚子上,因为他已经有些发胖了。蓝裤子,黑丝袜,鞋子上打的结常常松开。老是嫌太大的橄榄青常礼服,加上一顶阔边的帽子,使他模样很象一个朋友会①会员。为了星期日晚上的应酬,他换一条绸的扎脚裤,一双银搭扣的鞋子,还穿上那件永不离身的方襟背心,领口略微敞开,露出胸前的百裥颈围。栗色大氅的衣襟很大,下摆很长。到一八一九年为止,他都挂着两条平行的金表链,但第二条只有正式穿扮才挂出来。 ①朋友会是基督教新教中的一派,教士都戴阔边帽子。 这便是赛查·皮罗托。他是个好人,可是掌管命运的主宰不曾给他足够的聪明,他既不能从全局来看政治看人生,也不能超出中等阶级的水平,样样事情只会照老规矩办理;所有的见解都是听来的,不加思考的随便应用。他没有眼光,但是天性厚道;相当俗气,但是奉教虔诚;他的心是纯洁的。这颗心中只有一股专一的爱,成为他生命的光与力;他向上爬的欲望,学到的些少知识,都是为了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感情。 至于三十七岁的赛查太太,跟米洛岛上的维纳斯女神①太相象了,认识她的人,在德·里维埃公爵把那座美丽的雕像运到巴黎的时候,都看做是赛查太太的肖像。可是不出几个月,她就饱经忧患,白得耀眼的皮色很快染上了一层黄黄的色调,美丽的绿眼睛四周,那蓝圈很凄惨的变成了黑的,肉也陷下去了,神气象个老年的圣母。因为她虽然潦倒憔悴,还保存着温柔和天真;眼神虽然凄凉,仍旧那么清朗,叫你不能不承认她始终是个端庄稳重的美人儿。在赛查不久要开的跳舞会里,美丽的赛查太太还得放出最后一道光芒,引人注意。 ①古希腊时代留下的维纳斯女神雕像,有许多座;后人都用发现的地名或贮藏的博物馆命名。一八二〇年,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德·里维埃公爵,向米洛岛上的乡下人购得维纳斯雕像一座,运回法国赠与国家。此雕像称为《米洛岛上的维纳斯》。 每个人一生都有一个顶点,在那个顶点上,所有的原因都起了作用,产生效果。这是生命的中午,活跃的精力达到了平衡的境界,发出灿烂的光芒。不仅有生命的东西如此,便是城市、民族、思想、制度、商业、事业,也无一不如此;象王朝和高贵的种族一样,都经过诞生、成长、衰亡的阶段。这个盛衰的规律怎么能施诸万物,不爽毫厘的呢?在疫疠盛行的时期,连死亡也有猖獗,缓和,复发和酣睡的阶段。我们的地球本身也许只是一支历时较久的火箭。历史把世界上万物盛衰的原因揭露之下,可能告诉人们什么时候应当急流勇退,停止活动;但是雄图大略的霸主也罢,演员也罢,女人也罢,作家也罢,都不听这个忠告。 赛查不知道他已经登峰造极,反而把终点看做一个新的起点。史不绝书的灭亡倾覆的事迹,多少帝王与财阀的家世提供了那么显着的例子,赛查可不知道原因所在;而那些帝王与民族也不曾想到把原因大书特书,昭示后世。结果与原因不能保持直接关系或者比例不完全相称的时候,就要开始崩溃:这个原则支配着民族,也支配着个人。我们为什么不立一些新的金字塔,随时把这个原则提醒大家呢?其实这一类的纪念碑触目皆是:例如种种的传说和建筑物告诉我们许多过去的事,证明顽强的命运变化莫测,一举手之间就能把我们的幻想抹得干干净净,也证明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归纳起来不过是一个观念罢了。特洛亚战争和拿破仑的事迹仅仅是几首诗。但愿我这个故事能够成为歌咏布尔乔亚兴亡递嬗的诗篇。虽然这些变化太猥琐了,没有一个诗人注意过;但变化的意义是伟大的,因为这里所牵涉的不止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整个受苦的人群。 [book_title]十二 三 苦难的萌芽 赛查睡下去的时候,惟恐他女人第二天再来坚决反对,打算清早起床,把所有的事都解决掉。天才透亮,老婆还睡着,他就悄悄的起来,急忙穿好衣服下楼。打杂的正在卸下编着号码的护窗板。伙计们还没起床,皮罗托只得等着,站在店门口看打杂的拉盖做活,皮罗托对这些事也是内行呢。虽然冷一些,天气却好得很。 他看见昂赛末·包比诺下楼,就说:“包比诺,去戴上帽子,换了鞋;叫赛莱斯坦下来;我跟你上杜伊勒里公园去谈谈。” 包比诺正是跟杜·蒂耶完全相反的角色,赛查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也算运气,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似的。他对这个故事关系重大,应当在这儿把他描写一番。 拉贡太太是包比诺家的小姐。她有两个兄弟。小兄弟在塞纳省初审法院当候补推事。大的一个做羊毛生意,亏了本死了,留下一个独养儿子由拉贡夫妻和没有儿女的法官负责;孩子的母亲得了产后症早已不在。拉贡太太要给内侄安排职业,便送他进花粉店,希望将来能接替皮罗托。昂赛末·包比诺身材矮小,又是拐脚。拜伦、瓦尔特·司各特、塔莱朗①,都有这残疾,所以同病的人不必因此丧气。红头发的人多半皮色鲜明,长满雀斑;包比诺就有这些特点。但是他清秀的额角,夹着灰色纹缕的玛瑙眼睛,好看的嘴巴,白皙的皮肤,童贞的青年人的妩媚,因为体格有缺陷而表示的畏缩羞怯,都惹人怜爱。人总是喜欢弱者的。所以大家关心他,叫他小包比诺。出身是个奉教虔诚的家庭,虽然重道德,并不冬烘;生活俭朴,做过不少好事。孩子经过那个当法官的叔叔教养,结合着许多优点,越发显出青年人的可爱:他又本分又亲切,又羞怯又热情,对人忠心,生性朴实,脾气象绵羊一般和顺,干起活来却劲头十足;总之,凡是早期基督徒的品德,他都具备。 ①拜伦(1788—1824),英国浪漫派诗人。司各特(1771—1832),英国小说家。塔莱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 威风凛凛的东家大清早约伙计上杜伊勒里散步,事情太奇怪了;包比诺以为支罗托要跟他谈成家立业的事,便忽然想起赛查丽纳来。赛查丽纳是真正的玫瑰皇后,店里的活招牌;包比诺比杜·蒂耶早两个月进店的那天,心里就爱上了她。他上楼的当儿胸口发胀,心跳得厉害,不得不在楼梯上歇了一下。一会儿,他下来了,后面跟着领班伙计赛莱斯坦。 包比诺和东家两人一声不响的望杜伊勒里走去。当时他二十一岁,皮罗托就是在这个年纪上娶亲的。包比诺觉得他跟赛查丽纳的亲事也不应该有什么阻力,虽说花粉商的财产和他女儿的美貌,对于这个野心勃勃的愿望是极大的障碍。爱情的发展完全是靠希望推动的:一个人抱的希望越狂妄,越相信会成功,自己和情人距离越远,欲望越强烈。在一切平等,衣着不讲身分的时代,包比诺还会把花粉商的女儿看做高高在上,忘了自己是巴黎老布尔乔亚出身,可见他幸福得很,的确动了真情。事实上他尽管疑疑惑惑,暗地着急,心里毕竟很快活:他不是天天和赛查丽纳一桌吃饭么?照管铺子的那股热诚和劲头,使他忘了工作的艰苦;一切都是为了赛查丽纳,他自然不觉得疲倦了。在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身上,忠诚便是培养爱情的养料。 “他将来能够做大生意,会发迹的,”赛查对拉贡太太这么说着,称赞昂赛末在作场里打包卖力,对本行的窍门领会得很快,在批发生意最赚钱的时节不怕辛苦,卷着袖子,露着胳膊,拐着腿,他一个人装的箱,敲的钉,就比别的伙计加起来还多。 公证人罗甘的首席帮办,亚历山大·克罗塔想要娶赛查丽纳的意思,他自己承认,别人也知道;他父亲又是布里地方有钱的庄稼人:这对孤儿包比诺的心愿都是很大的阻碍,但还不是最难克服的。包比诺暗中另外有些苦闷,使他和赛查丽纳距离更远。拉贡家的财产原是他的名分,此刻不但成了问题,还得他按月把微薄的薪水送去帮助他们。可是他仍旧相信自己能成功!他好几次发觉赛查丽纳望着他的眼神好象很高傲,但那双蓝眼睛明明含着期待的意味在鼓励他。所以那天走在路上,他受着希望鼓动,战战兢兢,一声不出,心里非常紧张。生命才抽芽的时候,青年人遇到类似的情形大概都这样。 好心的东家问他:“包比诺,你姑妈好吗?” “好,先生。” “我觉得她近来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么?告诉你,孩子,你用不着对我躲躲闪闪,我差不多是一家人,跟你姑丈认识二十五年了。当初我是穿着大钉鞋从村里出来进他铺子的。虽然我家乡的地名叫做宝库①,我的全部家私只有德·于克塞尔侯爵夫人给的一块金路易。她是我的干妈①,现在过世了,跟咱们的老主顾德·勒农库公爵夫妇是亲戚。我每个星期天都为侯爵夫人和她的家属祈祷。她的侄女德·莫尔索太太住在都兰,她的化妆品也是我供应的。她们常常介绍主顾来,比如德·旺德奈斯先生一年就照顾我们一千二百法郎。我们感激人家不单是为了良心,同时也为了实际利益,不过我指望你好,完全是为了你,没有别的意思。” “啊!先生,允许我大胆说一句,你的脑子真灵!” “不,不,孩子,光是这一点还不够。我不说我的脑子不如别人,但是我还做人老实呢,作风正派呢!还有,除了太太之外从来没爱过别人。德·维莱勒②先生昨天在议会里说的好:有了爱情就有前程。” ①第一章提到皮罗托一心想买下特雷索里做自己的地产。“特雷索里”意为“宝库”。 ①这里所谓“干妈”是指幼年受洗时的教母。 ②维莱勒伯爵(1773—1854),时为内阁总理。 包比诺接口道:“爱情!噢!先生,难道……” “咦,咦!在路易十五广场那一头走过来的不是罗甘老头吗?此刻才不过八点,好家伙在那儿干什么呀?”赛查自言自语的说着,把包比诺和榛子油都给忘了。 [book_title]十三 皮罗托想起了老婆的猜疑,便不进杜伊勒里公园,一径朝着公证人走过去。昂赛末远远跟着东家,不懂他为什么忽然注意起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情来;但东家说到钉鞋,说到金路易和爱情等等,大有鼓励的意思,昂赛末觉得很高兴。 罗甘又高又胖,脸上长着肉刺,前面的黑头发秃得很厉害,当年也还算得上有风度的人。他有过魄力,有过朝气,从小职员一直爬到公证人。但到了这个时候,眼光尖利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色欲过度,面上的肌肉扭来扭去,疲倦不堪。一个人陷入了纵欲的泥坑,脸上不管这儿那儿要没有一点污迹是办不到的:罗甘的满面皱裥和火气就谈不上什么庄严。清心寡欲的人,肌肤之间自有一种明净的光彩,表现身心康健;罗甘却相反,他的身体和肉欲苦苦挣扎之下,只叫人看到一片浑浊的血色。他的鼻子往上翘得很难看,正如湿热专从鼻孔排泄,因而成了暗疾的人一样。从前法国有位贤德的王后①,很天真的以为这是男性共同的不幸,因为她除了王上,从来没从近处看过别的男人。罗甘一生的苦恼主要是这个暗毛病引起的,他想用大量的西班牙鼻烟来遮盖,结果反而更坏。大家为了顾全面子,老是用不真实的色彩描写人物,不揭露盛衰荣辱的真正的原因,其实疾病往往就是原因之一。至此为止,写小说的人恐怕太不重视生理的缺陷,没有考察它对精神的损害和对生命机能的影响。罗甘夫妇之间的秘密,倒是被赛查太太猜着了。 ①可能指法国国王查理九世的王后,奥地利的伊丽莎白。 罗甘太太是银行家舍弗赖的可爱的独养女儿,新婚第一夜就对可怜的公证人起了难以克服的反感,马上想提出离婚。 她有五十万陪嫁,将来还有遗产可得;罗甘好运气娶到这样一个有钱的太太,只求她不要离婚,情愿让她自由,一切后果他都忍受。于是罗甘太太在家里惟我独尊,对丈夫好比交际花对待一个痴情的老头儿。罗甘不久就觉得吃不消,跟多数的巴黎人一样在外边另外有了一个家。这笔额外的费用开头还有节制,数目不大。 先是罗甘没有花多少钱,找了一般容易满足的女工。但近三年来,他的情欲不但象五、六十岁的男人那样到了没法控制的地步,而且那女的还是当时一个了不起的尤物。她在脂粉队里绰号叫荷兰美人,后来重堕风尘,因为被人谋杀而出了名。她原是罗甘的一个主顾从布鲁日①带到巴黎来的,那人为了政局关系要回国,在一八一五年上把她送给了罗甘。公证人为他的美人儿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买进一所小房子,布置得十分华丽;对她百依百顺,尽量满足她奢豪的欲望。她挥霍成性,把他的产业吃光了。 ①布鲁日,比利时一城市。 罗甘见了皮罗托马上遮盖掉的满面愁容,跟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有关,其中就有杜·蒂耶很快会挣起一份家私来的秘密。在皮罗托家星期日的集会上,杜·蒂耶一看出罗甘夫妇之间的关系,立刻把他进花粉店的计划改变了。他原来的目的还不在于勾引赛查太太,而尤其希望在勾引不到的时候,人家会向他提赛查丽纳的亲事作为补偿。杜·蒂耶只道赛查有钱,后来发觉他并不,所以放弃娶赛查丽纳的念头并不困难。他对公证人作了一番刺探工作,把他拍上了,见到了荷兰美人,研究她和罗甘的交情究竟如何。结果他知道只要罗甘克扣她奢侈的享受,她就恐吓罗甘要跟他脱离。荷兰美人本是那种荒唐透顶的女子,从来不问钱从哪儿来和怎么来的;哪怕是逆子杀了父亲弄来的钱,她也会拿去寻欢作乐。她今天不想到明天。她的所谓将来不过是下午之于上午;至于月底,虽有许多账要付,也觉得遥遥无期,仿佛永远不会来的。杜·蒂耶在社会上遇到这第一块跳板,高兴极了,先劝荷兰美人把爱罗甘的代价从每年五万减到三万。这种帮忙,痴情的老年人都不大会忘记的。 有一天,两人醉醺醺的吃过宵夜,罗甘把自己的经济危机告诉了杜·蒂耶。他的不动产给太太做了法定抵押品①,为着情妇,只得挪用主顾的存款,数目已经超过事务所价值的一半。等到余下的本钱也吃完了,不幸的罗甘预备用手枪自杀,利用大家的哀怜减轻一些倒账引起的公愤。杜·蒂耶听着,看到有笔又快又稳的横财在他沉醉的脑子里闪出光来,便安慰了罗甘,并且为报答他的信任起见,劝罗甘把手枪朝天放。 ①夫妇结婚时在婚书上订明以丈夫的不动产若干作为经管妻子财产的担保,称为“法定抵押品”。 他说:“既然是冒险,你这等角色做事就不该象傻瓜一样,闭着眼睛瞎撞,应当大着胆子干。” 他劝罗甘马上拿出一大笔现款,交给他狠狠的去博一下,或者做交易所,或者在当时许许多多的投机事业中挑一样。赚钱的话,两人合办一家银行,拿客户的存款去做生意,得了好处给罗甘拿去寻欢作乐。万一运道不好,罗甘也不必自寻短见,尽可躲到外国去,因为他的好朋友杜·蒂耶哪怕只剩一个铜子,还是对他忠心的。对一个淹在水里的人,这计划好比一根现成的救命索;罗甘可没看出花粉店伙计正在把救命索套他的脖子。 杜·蒂耶利用罗甘的秘密,把妻子,情妇,丈夫三个人一齐抓在手里。罗甘太太听到有意想不到的危险,马上接受了杜·蒂耶的殷勤。杜·蒂耶觉得自己的前途有了把握,也就离开皮罗托的花粉铺。他又毫不费事的说服荷兰美人拿出一笔钱来碰碰运气,免得将来遭到不幸,再去当妓女。罗甘太太把事情料理一下,赶紧凑起一笔小资本交给一个受她丈夫信托的男人;因为公证人已经先拿出十万法郎交给他的同党。杜·蒂耶在罗甘太太身边的地位,正好使美人儿对他的关心转变为感情,而杜·蒂耶也自有本领挑起她狂热的爱情。 三位不出面的股东当然送他一份干股,但他还不满足,胆敢在交易所里假作亏本,串通了一个对手,事后把亏蚀的钱还给他;因为他替三个老板做投机,同时自己也做。等他挣到五万法郎,他就知道稳发大财了。他凭他特别锐利的眼光,把当时国内各个阶段的局势看得很准:对外作战期间,他看跌;波旁王室回来了,他看涨。路易十八复辟以后两个月,罗甘太太有了二十万法郎,杜·蒂耶有了三十万。公证人的收支也平衡了,觉得这青年简直是个天使。荷兰美人却是有多少花多少,原来她身上长着一个毒癌,名叫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当过拿破仑的侍从。杜·蒂耶和那婆娘订合同的时候,发见她真姓名叫做莎拉·高布赛克,和他常常听到的一个放高利贷的,公子哥儿们的救命恩人同姓,觉得很奇怪。他就去找那个放债的老头儿,看看莎拉·高布赛克对这个高布赛克有多少影响。放高利贷的巨头对外甥孙女毫无情分;但杜·蒂耶自称为莎拉的银钱经理,手头有资金要存放,居然使高布赛克对他另眼相看。诺曼底人的性格和放印子钱的性格十分相投。高布赛克当时正在物色一个能干的年轻人,代他到国外去监督一笔小生意。 有一位平政院①的评事,先没料到波旁王室复辟,临时想出一个讨好宫廷的主意,打算上德国去收买王室在流亡期间签的借票。他的目的完全在政治方面,愿意把盈利②让给替他垫款的人。高布赛克只愿意在借据陆续收回的时候陆续放款;另外还得派一个精明的代表去审查债权。放高利贷的是对谁都不相信的,非要有担保不可。跟这种人打交道完全要看当时的形势:用不着你的时候,他们冷若冰霜;用得着的时候倒也眉开眼笑,阔气得很。在圣德尼和圣马丁两条街上放债的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在鱼贩子大街放债的帕尔马,差不多经常跟高布赛克有来往;杜·蒂耶知道这些人在巴黎市场上潜势力很大。他为了想做高布赛克的代表,愿意提供一笔保证金,但是要有利息,还得让他在那桩银钱生意上投资:这样一来,他以后就有靠山了。“百日”时期,他陪着克莱芒-沙尔丹·德·吕卜克斯上德国旅行了一趟,到二次复辟才回来;结果是为将来播的发财种子比他眼前发的财更多。 ①平政院是专门受理各方对政府机关的诉讼的。 ②第三者用低价收买别人的借票,再向原债务人追偿;虽追偿所得不可能与票面金额相等,但与收进价已有差额,故收买的人仍有盈利。 [book_title]十四 巴黎最精明的投机家的秘诀,都被他摸熟了。他的使命原是去监督德·吕卜克斯,临了却和吕卜克斯交了朋友。这个高明的骗子把政治上的一些关节和实例赤裸裸的向杜·蒂耶揭穿了。杜·蒂耶生来聪明,听了一言半语就懂,旅行完毕,他的教育也受完全了。 回到巴黎,他发觉罗甘太太对他没有变心。可怜的公证人等着杜·蒂耶的心情和他太太同样急切。荷兰美人又把他蛀空了。杜·蒂耶盘问荷兰美人,没有一笔开支合得上她花费的数目,这才发觉莎拉·高布赛克对马克西姆·德·特拉伊的痴情,那是她一向紧瞒着的秘密。德·特拉伊荒唐下流的生活一开场,就说明他是无论哪个政府都少不了的政治流氓。他嗜赌若命,永远需要钱。杜·蒂耶发觉了这一点,方始明白为什么高布赛克对他的外甥孙女这么冷淡。事情到了这一步,银行家杜·蒂耶,因为他已经成为银行家了,便极力劝罗甘预备后路,招揽一般有钱的主顾做一桩买卖,让他能大大的捞一笔,假使投机再失败而非破产不可的话。交易所行市的涨然当然只会对杜·蒂耶和罗甘太太有利;公证人经过这些交易所的风波,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于是他的临终苦难被他的好朋友利用上了。玛德莱娜教堂近边的地产生意就是杜·蒂耶想出来的。不用说,皮罗托暂时存在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早已到了杜·蒂耶手里;而杜·蒂耶为了断送花粉商,还指点罗甘说,欺骗亲近的朋友,可以少冒一些危险。 他道:“朋友即使恼火,总还留个余地。” 今日之下,很少人知道玛德莱娜四周的地当初多么便宜;但买进的时候也要高于市价,才有业主肯脱手。杜·蒂耶只打算坐收渔利,不愿担远期投机的风险。换句话说,他的计划是先毁掉这笔生意,当作死尸一般接收过来,再把它弄活。 高布赛克,帕尔马,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那帮人,遇到这一类的事都会互相支援;但杜·蒂耶跟他们不够亲密,不便去央求他们;并且他也不愿意出面,只想在暗里指挥,免得吞进赃物的时候觉得难为情。因此他需要有个傀儡,生意场中所谓的稻草人。据他看,最好是叫那个在交易所里替他冒充对手的家伙做替死鬼;他便代行上帝的职权,凭空造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掮客出身的穷光蛋,一无所有的汉子,唯一的本领是对什么问题都能空空洞洞地说一套废话;但是他懂得角色的性质,上台表演决不会出乱子;他也极讲义气,就是说能够保守秘密,为了后台老板的利益,便是弄到身败名裂也愿意。杜·蒂耶把他装扮成一个创办和经营大企业的银行家,克拉帕龙银号的老板。倘若杜·蒂耶办的事业宣告破产,夏尔·克拉帕龙就得给犹太人和法利赛人摆布,克拉帕龙自己也知道。但他当初遇到老伙计杜·蒂耶的时候,身边只有四十个铜子,愁眉苦脸地在大街上闲荡;这样一个穷光蛋在每桩生意中到手一点小小的好处,就象得了金山银山一般。他对杜·蒂耶的友谊和忠心,加上盲目的感激,自己又生活腐化,需要用钱,使他惟命是听,什么事都愿意干。克拉帕龙出卖了自己的名誉,看到人家倒也郑重其事,不随便拿他的名誉去冒险,也就死心塌地的跟着老伙计,象狗对它的主人一样。的确,克拉帕龙是条奇丑无比的哈叭狗,但随时肯赴汤蹈火,替人拼命。在眼前这桩地产买卖里,他代表一半的买主,赛查·皮罗托代表另外一半。克拉帕龙收下皮罗托的票据,由杜·蒂耶托一个放高利贷的出面做贴现;惟有这样,等罗甘卷走皮罗托的资金以后,才能把皮罗托逼上破产的路。将来的破产管理人会按照杜·蒂耶的意思行事。杜·蒂耶既拿了花粉商的钱,又是花粉商的不出面的债主,可以叫人把皮罗托方面的共有地产拍卖,他只要出一半价钱就能买进,买价就用罗甘的资金和皮罗托偿还债权人的成数抵充。罗甘在这件事情中通同作弊,只道在花粉商和他合伙老板的贵重的遗物里头可以分到一大笔,没想到支配他的人会把肥肉一口独吞。罗甘既没法向任何法院告杜·蒂耶的状,只能躲在瑞士乡下,心满意足地啃着杜·蒂耶按月扔给他的骨头,搅一些廉价的女人。 这个恶毒的计划是客观形势促成的,不是什么虚构情节的悲剧作家编出来的。单是恨而没有报复的心,等于一颗谷子落在花岗石上。但杜·蒂耶要拿赛查出气是极自然的心理,否则代表黑暗的魔鬼也不会跟代表光明的天使斗争了。巴黎只有一个人知道杜·蒂耶偷过钱,杜·蒂耶要谋杀这个人固然有许多不便,却尽可把他推入泥坑,把他毁掉,使他不可能再出来作证。报复的种子在杜·蒂耶心中长着芽,长时期不得开花;因为在巴黎,便是心里有深仇宿恨的人也不能预订计划;日子过得太快,太忙,出乎意料的事也太多。但这些动荡不已的人事虽不允许你预谋,却很可以给潜伏在你心中的思想利用,只要你相当精明,能够抓住变化多端的机会。 罗甘向杜·蒂耶吐露心腹的时候,杜·蒂耶还在当伙计,已经隐隐约约看到毁灭赛查的机会,而他果然看得不错。公证人因为快要跟他的心肝宝贝分手了,便捧着破杯子里剩下的迷魂汤,拼命想多喝几口,每天都上爱丽舍田园大道过夜,到第二天清早才回家。可见赛查太太不是瞎疑心。等到一个人象罗甘那样决心接受杜·蒂耶派给他的角色,他自然会有名角儿做戏的本领,眼睛象野猫一般的尖,象巫师一般深沉,能催眠那个受他愚弄的人。皮罗托没看见公证人之前,公证人早看到了皮罗托,皮罗托朝他一望,他就远远的伸出手来。 他神态自若的说道:“我才替一个大人物立了遗嘱,他活不了几天了。人家当我乡下医生看待,派车子把我接了去,却让我走回家。” 这几句话把花粉商脸上一层淡淡的疑云抹掉了。罗甘早就看出他的面色,所以决不先开口谈地产生意;他要把皮罗托一举成擒的攻下来。 皮罗托道:“立了遗嘱,又立婚书:这就叫做人生。说起婚书,咱们什么时候把玛德莱娜娶过来呢,嗯,嗯,罗甘老头?”他拍拍公证人的肚子补上这两句。 男人见了面,最规矩的布尔乔亚偏喜欢说些风流话儿取乐。 公证人声色不动的回答:“要不是今天,事情就吹啦。我们怕消息张扬出去;我两个最有钱的主顾紧钉着我,要求加入。所以事情马上要定局了。一过中午,我就立文书;你想加入的话,要赶在下午一点以前。再见了,昨天晚上格藏德罗替我拟了合同,我正要去过过目。” “好吧,一言为定,我加入了,”皮罗托追上去抓着公证人的手拍了几下。“我给女儿作陪嫁的十万法郎,你先收下罢。” “行,”罗甘一边走开一边回答。 皮罗托回头向小包比诺走去,只觉得肚子里一阵奇热,横隔膜乱抽,耳朵乱响。 伙计看见东家脸色发白,问道:“先生,你怎么啦?” “啊!孩子,我刚才一句话做了一笔大生意。遇到这种情形,谁也免不了心中激动。再说,那跟你也有关系。所以我带你到这儿来痛快谈一谈,不让别人听见。你姑母手头很紧,她的钱是怎么亏掉的?你讲给我听。” “先生,我姑丈和姑母的资金存在纽沁根那儿,硬被他结成了伏钦煤矿的股票,还没派过利息。在他们这个年纪,单靠希望过活是不容易的。” “那么他们日子怎么过的?” “承他们瞧得起,收了我的薪水。” [book_title]十五 “好,好,昂赛末,”花粉商说着,冒出一颗眼泪在眼眶里打滚,“你真不枉我一片诚心的关切。你在店里尽心出力,我就要重重的酬劳你了。” 花粉商说着这几句,不但包比诺觉得他伟大,他自己也觉得伟大;那种庸俗,天真,浮夸的口吻正是他自命为了不得的表现。 “怎么!难道你猜到我爱……” “爱谁?”花粉商问。 “赛查丽纳小姐。” 皮罗托嚷道:“啊!小家伙,你好大胆子!这话千万别说出去。我不跟你计较,好在你从明儿起就不住在店里了。我不怪你。嘿,嘿!换了我,也会爱她的。她长得多漂亮啊!” “啊!先生!”伙计出了一身大汗,连衬衫都湿了。 “孩子,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让赛查丽纳自己作主;她妈妈还有她妈妈的打算。你该仔细想想,擦擦眼睛,收起心来,从此别提。你是初审法院推事包比诺先生的侄儿,拉贡家的内侄,有你这样的女婿,我不会觉得丢脸的。你爱怎么打天下都可以,谁也管不了;不过因为呀,然而呀,如果呀,条件多得很。咱们要谈生意,你怎么七颠八倒说这种鬼话呢?喂,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丢开爱情,管你的本行。” 他把眼睛瞪着伙计,问:“包比诺,你有种没有?可有胆子跟一个比你高强的对手较量,敢跟他拼一拼么?” “我敢,先生。” “敢打个长期的危险的仗么?” “为了什么事呢?” “为了要打倒望加锡油!”皮罗托说着,站起身来,俨然是个普卢塔克①笔下的英雄。“咱们不能糊里糊涂的骗自己,敌人好厉害呢,他站得很稳,声势浩大。望加锡这块牌子做得劲头十足。他们心思也巧,小方瓶儿的式样别致得很。咱们的瓶子,我原先计划用三角形的;细细想来,还是用细长的小玻璃瓶,外面裹一层芦草,叫人看了莫名其妙。凡是古怪的东西,用户都喜欢。” ①普卢塔克,公元一至二世纪时的希腊作家,所着《希腊罗马名人传》为古代经典著作之一。 包比诺道:“这样做很花钱。咱们每一项成本都要精打细算,才能提高零售商的回佣。” “对,孩子,这是真正的生意眼。你多费点儿心吧,望加锡油会抵抗的!它外表很漂亮,名字又好听,自称为进口货。咱们的货色吃亏的是出在本国。你说,包比诺,你问问自己可有力量打倒望加锡?第一,外洋的销路一定要胜过它。听说望加锡的确是个印度地方;咱们把法国货卖给印度人,不是比把印度货销回到印度去更合理么?你非打倒这些蹩脚货不可!可是咱们要在国外竞争,也要在国内竞争!望加锡油的广告做得挺好,不能小看它的势力,它已经时行了,大家都知道它了。” 包比诺眼睛火剌剌的说道:“我一定把它打倒!” 皮罗托道:“拿什么去打呢?年轻人就是这股热情。你先听完我的话啊。” 昂赛末的姿势活象一个小兵向法兰西元帅行敬礼。 “包比诺,我发明了一种油,能够长头发,刺激头皮;用了它,男男女女的头发都能不褪颜色。这油跟我的雪花膏和润肤水一样能畅销。可是我想脱离商界,不愿意自己经营。我预备把科马热讷油交给你去做。科马热讷这个词儿是从拉丁文的Coma来的,太医阿利贝尔①先生告诉我,Coma的意思就是头发。拉辛有一出悲剧叫做《贝蕾妮丝》,说一个国王爱上了别国的一个王后,她的头发出名的好看;那痴情的国王为了讨好王后,竟把自己的国度叫做科马热讷国②。你看,那些伟大的作家心思多巧,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想到了。” ①阿利贝尔医生(1766—1837),出版过皮肤病学专著。 ②科马热讷国是古代叙利亚东北部的独立小国,其得名与头发无关。皮罗托是望文生义。 小包比诺一本正经的听着,这段古里古怪的插话明明是说给他受过教育的人听的。 皮罗托又道:“昂赛末,我看中了你,要你到伦巴第街上去开一家卖高等药材的号子。我做你不出面的合伙人,第一批资金归我来。做好了科马热讷油,再来试验香草精,薄荷精。咱们做药材生意要在药材业里来一次革命:不卖原料,只卖浓缩的香精。孩子,你既然有雄心,你听了高兴不高兴?” 昂赛末紧张得答不上话来,但是湿漉漉的眼睛代他回答了。他觉得东家这个提议象父亲对儿子一样体贴,仿佛是告诉他:“你想法先挣了钱,有了地位,再来打赛查丽纳的主意。” 他把皮罗托的激动当做惊奇,便回答说:“先生,我一定成功!” 花粉商叫道:“啊!我当年就是这样,就是说的这句话。你虽然得不到我女儿,家业是稳的了。嗯,孩子,你又想什么啦?” “我希望得到了这个,也能得到那个。” 皮罗托被昂赛末的语气感动了,说道:“你要希望,我当然阻止不了。” “先生,我能不能今天就去想法找一个铺面,趁早开张呢?” “好啊,孩子。明儿咱们俩要在工场里待上一天。上伦巴第街之前,你先到利文斯通那儿,瞧瞧我的水压机明天能不能派用场。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咱们去拜访那位好心的,有名的沃克兰先生,向他讨教一下。这位学者最近在研究头发的组织,研究它的色素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头发是什么东西构成的。关键就在这里,包比诺。我会把秘密告诉你,以后就得好好的利用了。你找利文斯通之前,先去看皮埃里·贝纳尔。沃克兰先生那种清高脾气,使我一辈子心里苦闷:没有办法送他一点东西。幸亏我向希弗维尔打听出来,他在觅一幅德累斯顿的圣母像,是一个叫做缪勒的刻的版子。贝纳尔写信到德国去托人找了两年,才找到一份印在中国纸上的初印本,值到一千五百法郎呢,孩子。你看看贝纳尔有没有配好框子。等会我们的恩人送我们出来,可以在穿堂里看见这幅版画了。这样,沃克兰先生就会永远记得我跟我的女人。我们为了感激他,十六年功夫天天在为他祈祷。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可是,包比诺,那些学者只知道做学问,把妻子,朋友,受过他们恩惠的人都忘了。我们不够聪明,但至少有一颗热呼呼的心。这也算我们做不了大人物的安慰。法兰西研究院里那般先生只有头脑,没有别的,等会你瞧吧。教堂里从来看不见他们。沃克兰先生老是待在书房里或是实验室里:但愿他在化验的时候也想到上帝才好。行,就这样吧:我给你资本,给你秘方,股份咱们各人一半,用不着立合同。等事业成功了,咱们好好庆祝一番。孩子,你快去吧;我也要去干我的事。告诉你,包比诺,过二十天我要开个盛大的跳舞会,你去做一套新衣服,打扮得象个已经发迹的生意人一样来参加……” 最后这番好意使包比诺感动得不得了,捧着皮罗托的手亲了一下。老头儿的体己话叫动了爱情的人听着很得意;而动了爱情的人干起事来就会拼命。 皮罗托看着他从杜伊勒里花园中奔出去,说道:“可怜的孩子!要是赛查丽纳爱他的话!不过他是个瘸子,头发又黄得莫名其妙;女孩子们的脾气多古怪!我不相信赛查丽纳会……并且她妈要她嫁给公证人。亚历山大·克罗塔会替她挣钱:有了钱,样样都受得了;要不然,无论怎样的快乐都经不起贫穷的磨折。还是让女儿自己作主的好,即使她胡闹,我也由她。” [book_title]十六 四 铺张浪费 皮罗托的邻居是个南方人,叫做凯龙,做着雨伞,阳伞和手杖的小买卖,生意很坏,皮罗托帮过他好几次忙。凯龙巴不得减轻房租,只借店面,把二层楼的两间屋让给有钱的花粉商。 皮罗托走近卖伞的铺子,挺随便地说道:“喂,邻居,我女人同意扩充住房了!要是你愿意,咱们十一点钟去看莫利讷。” 卖伞的接口道:“亲爱的皮罗托先生,为了转让房子,我从来没向你开过口;可是你知道,生意人在每样东西上都得想法挣几个钱。” 花粉商答道:“噢!噢!我没有成千上万的家私啊。我正等着建筑师,还不知道他认为这工程能做不能做呢。他告诉我:‘没决定以前,先得弄清楚两边的楼面是不是一般高低。打通墙壁要莫利讷先生答应,这堵墙是不是两家合的也是问题。’我家里的楼梯要改换方向,楼梯台也得重新做过,两边的屋子才能一样平。开支多得很,我不愿意弄得倾家荡产啊。” “噢!先生,”那南方人说,“等到你倾家荡产,太阳要从西边出了。” 皮罗托摸着下巴颏儿,踮着脚尖,把身子往上挺了两下。 凯龙又道:“而且我只求你收下这些票据,给我贴现……” 他递给皮罗托一叠票子,共计十六张,总数是五千法郎。 花粉商一边翻一边说:“全是零碎票子,两个月的,三个月的……” 卖伞的赔着小心,说道:“只算我六厘利吧。” 花粉商带着埋怨的口气回答:“难道我放过高利贷不成?” “唉,先生,我找过你的老伙计杜·蒂耶,他无论怎样不肯收;大概他是故意的,要看看我肯损失多少。” 花粉商道:“这些出票人,我都不认识。” “卖伞卖手杖的,姓名怪得很,都是跑乡村的小贩。” “好吧,我不说照单全收,拣期头近一些的替你想办法吧。” “你别叫我为了四个月期的一千法郎票子,再去找那般蚂蝗了①;一经他们的手,我的赚头都给拿走了。先生,你一齐收下吧。我没有地方好贴现,也没有地方透支;我们做零卖生意的苦就苦在这里。” ①一般人把放高利贷的叫做蚂蝗,也就是吸血鬼的意思。 “行,我收下了,等会让赛莱斯坦和你办手续。十一点整,你等着我。——啊,这不是我的建筑师葛兰杜先生么?”花粉商看见头天晚上在德·拉比亚迪埃先生家约好的青年来了,便拿出生意人的头等应酬工夫,招呼道:“先生,你不象一般有本领的人,倒是准时的。咱们的王上是个大政治家兼大才子,他说准时是帝王的礼貌,我说也是商人的财富。光阴,光阴就是黄金,尤其为你们艺术家。建筑是一切艺术的总汇,我相信这句话。”他指着自己家里的小门,补上一句:“咱们不用打店里走。” 四年以前,葛兰杜得了美术学校的建筑奖,靠官费在罗马留学了三年。青年艺术家在意大利想的是艺术,在巴黎想的是家业。一个建筑师要成名只有靠政府,只有政府拿得出几百万来盖大房子。从罗马回来的人不是自命为封丹纳就是自命为佩尔西埃,①所以有点儿野心的都要捧政府:留学时代的自由党一回国就变做保王党,一心想找有势力的人撑腰。得过奖的艺术家有了这种作风,就被老同学们说是投机分子。年轻的葛兰杜当时有两种办法:或者替花粉商尽心出力,或者敲他一笔。但对皮罗托还是要敷衍才对,他是副区长,不久又要买进玛德莱娜近边的一半地产。那儿早晚要大兴土木,变成一个热闹的市区。葛兰杜为着将来的利益,只得牺牲眼前的好处。虽然艺术家都瞧不起布尔乔亚,老是拿他们作为说笑挖苦的资料,但皮罗托颠来倒去说出他的计划和主意的当口,葛兰杜却也耐性听着,点头耸脑的表示赞成。花粉商样样说清楚了,年轻的建筑师便替他把计划归纳起来。 ①封丹纳,佩尔西埃,都是十八至十九世纪法国有名的建筑师。 他说:“你楼上有三扇窗临街,另外一扇是靠里边,从楼梯台取光的。如今要在这四个窗洞之外,加上隔壁屋子的两个窗洞;楼梯要改换方向,使靠街的楼面两边一样高低。” “我的意思,你全明白了,”花粉商说着,想不到建筑师领会得这样快。 “根据你的计划,将来楼梯要从顶上取光,把看门的住的小间安排在座子底下。” “座子?……” “是啊,安放楼梯的座子……” “我懂了,先生。” “至于你们的住房怎样分配,怎样装修,最好让我全权处理。我要使你们的屋子配得上……” “配得上!先生,你这话说得对极了。” “你要我多少天完工呢?” “二十天。” “你打算在人工方面花多少钱?” “先要知道这样的改装要多少钱?” 葛兰杜回答说:“盖一所新房子,建筑师的预算顶多只有一个生丁出入;可是我不知道哄骗一个布尔乔亚……(噢!对不起!先生,我说溜了嘴),我得声明改装和修理是没法估价的。八天以后,我才能开出一个大概的账目。希望你信任我:我替你设计一座漂亮的楼梯,从顶上取光,临街布置一间雅致的穿堂,座子底下……” “又是座子!” “你别担心;我会腾出地位来做个小小的房间。至于你们的上房,我要花足心思来设计。先生,我是只看艺术不看钱。要出头,不是先要大家替我宣传么?我认为最好不跟那些包工的做手脚,工程要做到价廉物美。” 皮罗托带着老长辈的口气说道:“存着这样的心,小朋友,你一定成功。” 葛兰杜接着道:“因此,泥水匠,漆匠,铜匠,木工,木器工,都由你直接交涉。我只管核对账单。我只要两千法郎酬劳,你花这笔钱包你不吃亏。明儿中午,场子就得归我支配,还要请你告诉我工匠的名字。” 皮罗托说:“约估一下,总数要多少钱呢?” [book_title]十七 葛兰杜说:“一万到一万二,家具不算;我想你也要全部换过吧。请你把家具商的地址给我,我好去跟他商量颜色,把整个屋子都配得高雅大方。” “替我管家具的是圣安东街上的勃拉雄,”花粉商的口气象贵人一般。 建筑师掏出一本多半是漂亮妇女送的小册子,把地名记下了。 “好吧,我完全相信你,先生。可是我先要把隔壁两间屋子的租约过到我自己名下,打通墙壁也要人家答应。” 建筑师道:“晚上你叫人送个字条来。我夜里就要动手打图样。我们宁可替布尔乔亚当差,不喜欢白忙一阵,替自己工作。现在让我先量量屋子的高低,墙壁的厚薄,门窗的大小……” 皮罗托道:“咱们到期一定要完工,要不然就不做。” 建筑师道:“当然。工人可以开夜工,我们有办法叫油漆快干。可是你别上包工的当,价钱要事先问清楚,讲好的条件要写下来。” “世界上只有在巴黎才能变出这样的戏法来,”皮罗托做了一个手势,气派活象《天方夜谭》中的人物。——“先生,请你赏光来参加我的跳舞会。有才干的人不一定都瞧不起做买卖的,在我的跳舞会上你会碰到第一流的学者沃克兰先生,他是法兰西研究院的会员!还有德·拉比亚迪埃先生、德·封丹纳伯爵、商务法庭庭长、商务裁判勒巴先生;还有一些司法界的人,比如高等法院的德·格朗维尔伯爵;初审法院的包比诺先生;商务裁判卡缪索先生,他的岳父卡陶先生……说不定御前侍从长勒农库公爵也会来。我约了些朋友……为了庆祝领土解放……也为了庆祝我……得到荣誉勋位勋章……” 葛兰杜做了个古怪的手势。 “大概……我得到这个勋章和王上的……恩典,是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共和四年正月十三的事变,我曾经为波旁家在圣罗克的石阶上打过仗,被拿破仑打伤。这些资历……” 康斯坦斯在赛查丽纳房里换衣服,穿着晨装走出来。她才望了一眼,就把丈夫的谈锋打断了。赛查原来在找一句得体的话,想用谦虚的口吻把他的荣誉告诉人家。 “喂,咪咪,这一位是德·葛兰杜先生①,年纪轻轻,极有才干。他是德·拉比亚迪埃先生介绍的建筑师,来主持咱们这儿的一点小工程的。” ①皮罗托故意在葛兰杜的姓氏前面加一个“德”字,一方面向妻子卖弄建筑师出身高贵,一方面奉承建筑师,一方面也表示自己来往的都是有身分的上流人物。 花粉商说到小字,躲着太太把手指望嘴上一放,向建筑师递了个暗号,建筑师马上懂了。 “康斯坦斯,这位先生要量量屋子的高低大小。——你让他量吧,”皮罗托说完,望街上溜了。 康斯坦斯问建筑师:“这工程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不,太太。约估一下,六千法郎……” “约估一下!”皮罗托太太嚷道,“先生,没有讲妥条件,说好价钱,千万不要动工。我知道包工的花样,说六千就是两万我们可没有力量浪费钱。我恳求你,先生,虽说我丈夫是一家之主,也得让他有时间多想想。” “太太,副区长先生限我二十天完工;误了日子,钱就白花了。” 花粉美人说道:“唉!这里那里,都是花钱!” “太太,一心想造大建筑的人来替人装修住家,你想他脸上光彩么?我承担这件小小的工程,无非看着拉比亚迪埃先生的情分,要是太太怕我……” 他退了一步,好象预备走了。 “好吧,好吧,先生,”康斯坦斯说着,回进自己卧房,把头倒在赛查丽纳肩上。——“啊!孩子,你父亲要把家产败光了。他找来一个建筑师,上嘴唇留着一撇胡子,下巴上留着一撮须,说要造高楼大厦呢!他要把好好的屋子拆掉,替我们盖一所卢浮宫了。赛查胡闹起来,手脚真快。昨天夜里才告诉我计划,今天早上就动手了。” “没关系,妈妈,让爸爸去吧,老天爷一向照应他的,”赛查丽纳把母亲拥抱了一下,弹起琴来,有心教建筑师看看花粉商的女儿对艺术也并不外行。 建筑师走进卧房,看到赛查丽纳的美貌大吃一惊,几乎愣住了。赛查丽纳穿着早晨的便服从小房间走出来,正象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那样娇嫩,那样红润。她淡黄头发,蓝眼睛,细挑身材,有股巴黎难得看到的弹性,使她细腻的皮肉格外饱满;透明的肌肤底下,布满着蓝颜色的血管在那里微微颤动,深浅不一的色调正是画家最喜欢的层次。尽管巴黎的商店生活老是阴沉沉的,屋子里空气阻塞,很少阳光;赛查丽纳的起居习惯却使她康健活泼,倒象住在台伯河彼岸过露天生活的罗马人。浓厚的头发长得跟父亲一样,望上梳的款式把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面,闪闪发光的头发卷儿收拾得跟商店的女职员一样细致,——她们为了要人注目,在装扮方面的认真完全是英国派。赛查丽纳的那种美不是英国贵妇人的美,也不是法国公爵夫人的美,而是象卢本斯①笔下的头发赭红,身体滚圆的弗朗德勒美女。往上翘的鼻子象父亲,但长相更细巧,所以更秀气,近乎拉吉利埃②最拿手的标准法国鼻子。 ①卢本斯(1577—1640),有名的弗朗德勒画家,画的女人都是体格丰满,特别健康的一型。 ②拉吉利埃(1656—1746),有名的法国肖像画家。 她的皮肤赛过细洁紧密的布,充满着处女的生命力。美丽的前额象母亲,但因为无忧无虑而更加开朗。水汪汪的蓝眼睛,活活表现出头发淡黄的快乐姑娘的温柔妩媚。一般画家为了追求诗意,往往把人物画得过于沉思默想;赛查丽纳因为心情快活,缺少这种诗意;但是从未离开母亲怀抱的女孩子,生理上也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使她显得超然脱俗。她外表很细气,身体却非常结实:一双脚证明她的父亲是乡下人出身,这是她血统方面的缺陷,手上的红斑也是纯粹布尔乔亚的标记。 她这种人是早晚要发胖的。铺子里常有漂亮的青年妇女上门,赛查丽纳见得多了,也就懂得怎么穿扮,怎么说话,怎么动作,学会了一些左顾右盼的姿态,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功架,叫所有的年轻人和店里的伙计都为她着迷,觉得她人材出众。 包比诺发誓非赛查丽纳不娶。她象一泓水似的可以让你一眼看到底,受一句埋怨就会变做泪人儿;包比诺只有在她面前才觉自己是个刚强的男性。这可爱的姑娘叫人一见生情,来不及考虑她是否相当聪明,能够使爱情持久。而且巴黎人的所谓聪明对布尔乔亚根本没用,他们只要女人贤慧,懂道理,就幸福了。赛查丽纳的品性和母亲一样,不过经过教育点缀,知识略微完备了一些。她喜欢音乐,能够用铅笔临摹拉斐尔的圣母坐像,看些柯丹太太,黎柯博尼太太①,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费讷隆,拉辛等等的作品。她只有在饭前几分钟方和母亲一同坐在柜台后面,或者很难得的替代她一下。暴发户都急于把儿女捧得高高在上,促成他们的忘恩负义;赛查丽纳的父母也把她当作神道一般,幸亏她天性笃厚,不曾滥用父母的宠爱。 ①柯丹太太(1773—1807)和黎柯博尼太太(1714—1792)的作品当时还在流行,被认为是正经的闺中读物。 [book_title]十八 葛兰杜拿着建筑师和包工用的界尺棍棒量屋子,皮罗托太太带着不安和恳求的神气盯着他,觉得那些棍棒界尺的古怪动作象巫术一般可怕,预兆很不好。她指给女儿看,心里恨不得叫墙壁低一些,房间小一些,可又不敢问建筑师施这些法术有什么用。 建筑师微笑着说:“放心,太太,我不会拿走你东西的。” 赛查丽纳听着笑了。 康斯坦斯没注意到建筑师的误会,只用央求的口气说: “先生,请你算省一些,我们一定重重酬谢……” 赛查去找隔壁屋子的业主莫利讷之前,先上罗甘那儿,把克罗塔替他立的租屋文书拿来。走出事务所,皮罗托看见杜·蒂耶靠在罗甘办公室的窗口。以杜·蒂耶和公证人太太的关系来说,订地产合同的时候有他在场原来很平常,皮罗托对公证人也向来深信不疑,但这一回也不放心了。杜·蒂耶神气很兴奋,好象在讨论什么。 皮罗托由于生意上的谨慎,暗暗想道:“这笔交易,他是不是也有份呢?” 猜疑的念头在他脑子里象电光似的一闪。他马上回进屋子,看见了罗甘太太,便觉得杜·蒂耶在场并不怎么可疑了。 他又想:“说不定康斯坦斯看得不错呢!——嘿!听信女人,岂不糊涂!等会跟叔叔去谈谈吧。从莫利讷住的巴塔沃大院到布尔东奈街,只有几步路。” 换了一个多疑的观察家或是生平遇到过坏蛋的商人,就会逃过这一关。但皮罗托过去事情太顺利,脑子又不管用,不能象高明的人那样把事情推本穷源,追出原因来,所以他活该倒霉。 他回去看见卖伞的穿的整整齐齐,就预备一同去见他的业主;不料厨娘维吉妮跑来拉着皮罗托的手臂,说道: “先生,太太不让你再出去……” 皮罗托嚷道:“嘿!女人家又来出主意了!” “……她要你先回家喝咖啡。” 皮罗托道:“啊!不错。”便回头招呼凯龙:“我脑子里事情太多了,竟忘了肚子。你先走一步吧;咱们在莫利讷家门口相会;或者你先上去跟他说明,节省一点儿时间也好。” 莫利讷先生是个靠少数利息过日子的怪物;这种人只有巴黎看得见,正如某种藓苔只长在冰岛上。我这比喻非常恰当,因为他是混合品种,属于半动物半植物一类;倘若再出一个梅尔西爱①,很可能当他隐花植物看。他们生长在一些古怪而不卫生的屋子里,从开花到枯萎都在墙头、墙脚,或是墙里。头上戴着瓜棱式的便帽,那株人形植物颇象一朵伞形花;下身套一条似绿非绿的裤子,脚上穿着翻鞋,好比长着球状的根须。一眼望去,你只觉得他相貌平凡,皮肤苍白,看不出有什么毒性。这古怪东西最喜欢买股票,什么事都相信报纸,他的意见只有一句话:“你去看报吧!”他拥护秩序,精神上老是反抗政府,事实上永远服从。这等人聚在一起全是脓包,单独碰到却也十分凶横。一牵涉到利益,他就象书办一样冷酷;平时在家可是会用新鲜的野菜喂鸟,拿鱼骨喂猫,写写房票也会停下来对金丝雀吹口哨。他一方面和牢头禁卒一样多心,一方面乖乖的把钱捧出去做一桩蚀本生意,事后再用精打细算的啬刻办法来弥补损失。这个混杂品种的害处,只有接触多了才显出来;一定要等他跟人打交道,有了利害关系,你才会发觉他满嘴牢骚,讨厌透顶。我们每个人,哪怕是做门房的,总有或多或少的威力加在或多或少的人身上,例如自己的老婆、孩子、房客、伙计、狗、马、猴子等等;一朝受了暗中羡慕的上层阶级的气,就不免回过来向另外一些人发泄。莫利讷和所有的巴黎人一样,觉得也需要有这么一份威力。无奈这讨厌的小老头儿既没有女人孩子,也没有侄儿侄女;对待打杂的老妈子也太凶了,没法把她当作出气筒;她除了认真干活之外,处处躲着他。他统治别人的欲望既不得满足,为了过瘾,只得把有关租赁契约和共有墙壁的法律拿来耐心研究。凡是涉及巴黎房地产的项目,例如接界的土地房屋、地役权、正税、附加税、清洁捐、圣体节的结彩、污水管、街灯,挑出在公共走道上空的建筑物,附近有什么妨碍卫生的工厂等等,每一项判例的细枝小节,他都下过很深的工夫。他的体力、精力、聪明,都用来保卫他做业主的地位。开头这些事情不过作为消遣,后来竟成了怪僻。他喜欢保护同胞不受非法行为的侵害;可惜出头申诉的机会很少,一肚子偏激的情绪只能发泄在房客身上。房客是他的敌人,他的下属,他的子民,他的奴仆,必须对他恭而敬之,在楼梯上见了他不招呼就是下流胚。房票都由他亲手写好,在到期的那天中午送出。过期不付,限期付清的催告就来了。随后是封门啊,要求赔偿损失啊,一连串的法律手续都跟着来,正是“说时迟,那时快”,象刽子手形容他手里的家伙一样。莫利讷不答应分期付款,也不答应展期。一提到房租,他的心就是铁打的。 ①梅尔西爱(1740—1814),法国作家,所着《巴黎景象》多系讽刺当时社会的小品文。 他对那些付得出房租的人说:“你缺少钱,我可以借给你;但是房租非付不可。迟付一天,我就吃亏利息,法律又不给我补偿的。” 房客都有些意想不到的怪脾气,新来的总要推翻老规矩,好比国家改朝换代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