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5580 [book_dec]赫尔克里·波洛,这位全世界最优秀、可能也是最自恋的侦探,竟想退休去郊区种西葫芦!他的好友为此嘲笑他,说他配不上自己的名字。因为赫尔克里与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名字仅相差一个字母,而赫拉克勒斯可有赫赫有名的十二项丰功伟绩。波洛自然不会服输,他决定,要再接十二桩案子,最好能像赫拉克勒斯的十二项功业那么离奇、艰难又有趣。但当然啦,不是那种付出体力的,他的武器是灰色的脑细胞嘛。 [book_img]Z_10786.jpg [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序幕 献给爱德蒙·考克[爱德蒙·考克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经纪人。早年间是他帮助阿加莎找到了新的合作公司柯林斯出版社。他举止得体,为人诚实,深受作者欣赏,与其做了四十多年的好友。] 我代表赫尔克里·波洛对其所做的贡献深表感激,并谨以此书为谢。 赫尔克里·波洛的公寓装潢完全是现代风格的,四处闪耀着金属的光芒。房间里的安乐椅尽管铺着舒适的垫子,外形轮廓却都是方方正正的,一丝不苟。 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赫尔克里·波洛——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端坐在椅子的正中间。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万灵学院院士伯顿博士,正在细细品尝着波洛奉上的一杯木桐酒庄[木桐酒庄(Château Mouton Rothschild)为法国五大名庄之一]的葡萄酒。伯顿博士可毫无干净利落可言。他身材臃肿,衣着邋遢,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下面有一张红润而慈祥的笑脸。他笑起来呼哧带响,对身上和身旁撒落的烟灰习以为常。尽管波洛在他周围摆满了烟灰缸,却都是徒劳。 伯顿博士正在问问题。 “告诉我,”他说,“你为什么要叫赫尔克里?” “您是指我的教名吗?” “那可真不能说是个教名,”对方反驳道,“明明是个异教徒的名字[“教名”的英文是“Christian name”,字面意思是“基督徒的名字”,而波洛的教名赫尔克里(Hercule)和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Hercules)仅仅相差一个字母。后者显然不是基督徒,而是毫无疑问的“异教徒”,因此在严谨的学者伯顿博士看来,由此衍生出的“赫尔克里”不是个合格的“教名”。]。可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名字呢?我就是想知道这一点。是令尊的突发奇想?还是令堂的灵机一动?或者是家族传统?我的记性不如以前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有个叫阿基里[与波洛一样,阿基里(Achille)与特洛伊战争中的半神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只差一个字母。]的兄弟,对不对?” 波洛的脑海中闪过了传说中的阿基里·波洛的一生[这段故事发生在《四魔头》一书中。]。那件事确实真实发生过吗? “阿基里·波洛,只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回答道。 伯顿博士巧妙地把话题从阿基里·波洛转移到了别处。 “人们给孩子取名的时候应当多费点心思,”他思忖着说,“我有一群教子教女。其中有一个叫布兰雪的,却黑得像个吉卜赛人[布兰雪原文Blanche,有“白色”之意。]!还有一个叫迪尔德丽的,‘忧伤的迪尔德丽’——可她却快活得像一只蟋蟀[迪尔德丽是爱尔兰传说中的一位身世悲惨的女子;《忧伤的迪尔德丽》(Deirdre of theSorrows )是爱尔兰剧作家J.M. 辛格根据这段传说创作的三幕悲剧。]。至于小佩兴丝,当初真应该取名叫英佩兴丝[佩兴丝原文为patience,有耐心的意思。英佩兴丝是impatience,没耐心的意思],那才名副其实!还有戴安娜……噢,戴安娜……”精通古典文学的老学者不禁打了个寒战。“现在就已经十二石重了[戴安娜是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和狩猎女神。十二石约为七十六点二公斤]……她才十五岁啊!居然有人说这是婴儿肥,我可不那么认为。‘戴安娜’!他们本来还想给她取名叫海伦[海伦是希腊神话中人间最美的女人,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在美神的协助下将其劫走,因此引发著名的特洛伊战争]的,可我表示坚决反对。我知道她父母长什么样!还有她奶奶那副样子!我努力要给她取个诸如玛莎或是朵尔卡丝之类的更靠谱点的名字……但是没用……白费口舌。这些当父母的都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人……” 他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那张胖胖的小脸都笑得皱了起来。 波洛向他投去探询的目光。 “想象一下这样一个场景:令堂和传说中的那位福尔摩斯太太[当然是指柯南·道尔笔下的著名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及其哥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母亲。此处属伯顿博士的玩笑虚构]坐在一起,边缝着小衣服、织着小毛衣,边念叨着‘阿基里、赫尔克里、歇洛克、迈克罗夫特……’” 波洛无法欣赏他朋友的这种幽默感。 “我想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就外表而言,我一点也不像英雄赫拉克勒斯?” 伯顿博士把赫尔克里·波洛上下打量了一番,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条纹长裤和合身的黑色夹克、打着精巧时髦的领结、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个子。从波洛那双锃亮的黑漆皮鞋向上,一直望到他那蛋形的脑袋和点缀在嘴唇上方的特大号唇髭。 “坦率地说,波洛,”伯顿博士说,“你一点儿也不像!我估计,”他又加了一句,“你没怎么花过时间研究古典文学吧?” “的确如此。”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错失了多少宝贵的财富啊!依我之见,人人都应该读点古典文学!” 波洛耸了耸肩。 “不过[原文为法语。原文多处使用法语,本书以仿宋表示],可我不懂古典文学日子照样过得不错啊。” “过日子!过日子!这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问题。这个观点从根本上就错了!古典文学不是现代函授课程——通往成功的快速阶梯那种东西!它与你的工作和事业关系不大,而与你的闲暇生活关系密切。我们经常搞错的就是这一点。就拿你来说吧,你日子过得不错,如果想从日常事务中解脱出来,想活得轻松自在些——你会在业余时间干些什么呢?” 波洛对此早有计划。 “我打算——我是认真的——专心栽培西葫芦。” 伯顿博士大吃一惊。 “西葫芦?你指的是什么?就是那种绿乎乎、圆滚滚、块头挺大、吃起来淡而无味的玩意儿吗?” “哈,”波洛兴奋地说,“关键就是这一点。要让它们吃起来不再淡而无味。” “哦!我知道怎么办,撒上点奶酪末或是洋葱碎,淋上点白酱汁也行。” “不,不,您理解错了。我打算改良西葫芦本身的口味。让它具有,”波洛眯起了眼睛,“酒香味。” “老天!伙计,那又不是葡萄。”说起酒香味,倒使伯顿博士想起了搁在手边的那杯酒。他慢慢地啜饮品鉴。“真是好酒。醇香四溢。好极了。”他赞赏有加地点了点头。“不过西葫芦的事……你不是当真的吧?你不会打算……”他用略带嫌恶的口吻说道,“你真打算亲自上阵,”他把手叠放在臃肿的肚皮上,带着怜悯和嫌恶之情继续说道,“弯腰塌背、铲粪施肥、浇灌洒水,以及所有那一套吗?” “看来,”波洛说道,“您对栽培西葫芦还挺在行的……” “我在乡下住的时候看园丁那么干过。不过说真的,这算什么业余爱好啊!跟这个相比……”他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赞赏和满足之情,“在一间摆满了书的低矮幽长的房间里——必须是间幽长的房间,不能是正方形的——燃起木柴,坐在炉火前的一张安乐椅上。周围皆被书海环绕,斟一杯波特酒,手捧一册打开的书卷。读着书,时光都能随之倒流了。”接着,他声音洪亮地吟诵起来。 念完他又翻译道:“‘舵手在漆黑的大海上再次靠技能拨正那艘被狂风冲击的轻舟。’当然,翻译过来就体现不出原文的神韵了。” 此刻,沉浸于自我陶醉之中他忘掉了波洛。波洛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感到一阵疑惑——一阵刺痛。自己是不是真的错失了什么呢?某些宝贵的精神财富?一阵惆怅涌上心头。没错,自己该多了解一些古典文学的……早该如此……可现在,唉,太晚啦…… 伯顿博士打断了他惆怅的思绪。 “你真的打算隐退吗?” “是的。” 对方咯咯地笑起来。 “你不会的!” “可我向您保证——” “你办不到的,伙计。你对你这份工作太感兴趣了。” “不,实际上——我已经安排好了。再接几个案子,几个精挑细选的案子。明白吗,不是随便一件送上门来的案子,只接那些对我有吸引力的!” 伯顿博士咧嘴一笑。 “还是那一套。只接一两起案子,只再接一起……如此再三。你绝对不会像首席女歌唱家举行告别演出那样就此告别舞台的,波洛!” 博士咯咯地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像个和蔼可亲的白发精灵。 “你要做的和赫拉克勒斯不一样,不是那些苦差事。”他说,“你做的是你喜欢的、心甘情愿去做的。你等着瞧我说得对不对。我敢打赌,再过十二个月你还在这儿待着,而西葫芦也仍然是……”他顿了一下,“老样子。” 向主人道别后,伯顿博士离开了规规矩矩、四四方方的房间。 伯顿博士从此就从故事里消失而且不会再出现了。我们需要关心的只是他此次到访留下来的东西——一个想法。 因为他走后,赫尔克里·波洛就像个梦中人那样慢慢坐了下来,喃喃自语道:“赫拉克勒斯的苦差事……没错,这倒是个好主意,这……” 第二天,赫尔克里·波洛便忙于研读一本小牛皮封面的大部头和一些薄一点的著作,时不时地匆匆瞥一眼一堆打了字的小纸条。 他吩咐秘书莱蒙小姐把一切与赫拉克勒斯有关的资料搜集起来给他。 尽管对此毫无兴趣(她不是那种爱打听“为什么”的人),莱蒙小姐依然以惊人的效率出色地完成了这项任务。 赫尔克里·波洛一头扎进了有关赫拉克勒斯——“一位著名的英雄,死后进入众神行列、享有神圣的荣耀”——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古代传说的汪洋大海之中。 开始一切都还顺利,但很快情况就不那么一帆风顺了。足足两小时,波洛专心致志地读书、记笔记,不时皱着眉头翻阅那些小纸条和参考书。最后他仰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前一天晚上的兴致已荡然无存。这是个什么人啊! 说说这位赫拉克勒斯吧——一位英雄!确实是位英雄!然而也不过就是个肌肉发达、智力低下,还有犯罪倾向的大块头!波洛不禁想起了一八九五年在里昂受审的叫阿道夫·杜朗的屠夫——一个杀害了好几个孩子,像公牛一样健壮有力的家伙。当时的辩护理由是他患有癫痫病——这一点倒是没有疑问——不过关于他究竟是癫痫大发作还是小发作的问题争论了好几天。古时候这位赫拉克勒斯多半得的是癫痫大发作。不,波洛摇了摇头,这是古希腊人心目中的英雄,就不能按照现代的标准来衡量。古典文学中的行事方式令他感到震惊。那些男女神祇似乎都跟现代的罪犯一样,有许多不同的化名。实际上,他们也绝对可以归属为各种不同的罪犯。酗酒、放荡、乱伦、强奸、抢劫、杀人、欺诈……足以让预审法官忙得没有一丝空闲。他们没有体面正派的家庭生活,没有秩序,没有条理,甚至在他们的犯罪行为当中也没有秩序和条理! “好个赫拉克勒斯!”赫尔克里·波洛说着,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 他环视房间,感觉相当满意。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陈设着方方正正的现代家具——有一件精美的现代雕塑作品,是一个立方体立在另一个立方体上面,顶端是由一根铜线绕成的规则的几何图形。而他本人,就在这间明亮而整洁的房间的正中央。他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一位现代的赫拉克勒斯——外形跟那个一身肌肉、挥舞着棍棒,赤身裸体、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截然不同。他矮小精干,像个都市居民应有的样子,穿戴得体,还蓄着漂亮的唇髭——赫拉克勒斯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蓄起的唇髭——一副壮丽而精美的唇髭。 然而,赫尔克里·波洛和那个神话传说中的赫拉克勒斯之间还是有一点相似之处的,他们两位毫无疑问都一直在清除世上的害群之马……他们俩都可以说是他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的恩人…… 昨晚伯顿博士临走时怎么说的来着?“你要做的和赫拉克勒斯不一样,不是那些苦差事……” 哈,这他可说错了,这个老化石。赫拉克勒斯的伟业应当重现一次——由一位现代的赫拉克勒斯完成。这真是一种巧妙而有趣的自负!隐退之前,他将再接办十二桩案子,不多也不少。这十二桩案件必须精心挑选,以便与古代那位赫拉克勒斯的十二桩功业有所关联。[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业出自希腊神话,被妻子逼疯的赫拉克勒斯失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为了赎罪,他接受了敌人欧律斯透斯(Eurystheus)提出的十项任务。如果成功,他的罪孽就将被净化,并获得不朽。但完成后欧律斯透斯不承认其中两项,因此赫拉克勒斯又不得不再完成两项附加任务。此十二项任务便被称为“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业”。]没错,这不仅会很有趣,还富有艺术性乃至宗教意义! 波洛拿起那部《经典辞书》,再次沉浸在古老传说中。他不打算过分效仿那位原型人物。不需要有女人,不需要有涅索斯的衬衫[涅索斯(N e s s u s s)是希腊神话中渡旅客过冥河的半人半马的怪物,因调戏赫拉克勒斯的妻子,被赫拉克勒斯用毒箭射死。它临死前欺骗赫拉克勒斯的妻子,将自己的血染在给赫拉克勒斯穿的内衣上。后来赫拉克勒斯因沾上衣服上残余的箭毒而身亡]……只要那些丰功伟绩就可以了。 那么,第一桩大事就是涅墨亚狮子。 “涅墨亚狮子。”他一板一眼地念了几遍。 当然他并不指望会有一桩涉及一头有血有肉的真狮子的案件送上门来。要是真有动物园负责人找他侦破一桩跟一头狮子有关的案件,那未免也太巧合了。 不,应当是象征意义上的。第一桩案件应该涉及某位声名显赫的公众人物,要极具轰动性,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也许是某个手段高明的罪犯——或者是被公众视为狮子一样的人物。某位有名的作家、政治家、画家——或许是位皇室成员? 他喜欢皇室成员这个想法…… 不必着急,他会等待,等待一桩极其重要的案件成为他甘愿承担的第一项艰苦的任务。 [book_chapter]第一章 涅墨亚的狮子 [book_title]1 第一章 涅墨亚的狮子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一项任务是杀死住在涅墨亚附近山洞里的狮子。这头狮子会把妇女抓进洞里当人质,前来营救的人全部丧命。赫拉克勒斯一边寻找狮子一边做了些箭,但他并不知道这头狮子的金色皮毛刀枪不入,因此失败了几次。最后,赫拉克勒斯将狮子住的山洞一头封住,等它进洞后,以黑暗为掩护迅速靠近狮子。一种说法是赫拉克勒斯趁狮子被吓到的一刹那掐住其脖子,以蛮力勒死了它。另一种说法是他将箭射进了狮子的嘴里。杀死狮子后,赫拉克勒斯欲剥掉狮皮,无奈任何工具都不奏效,最终在雅典娜的提示下,借用狮爪剥下了狮皮。历经十三天,赫拉克勒斯带着死狮来见欧律斯透斯,后者被吓坏了,并将赫拉克勒斯驱逐出城,让他自生自灭,并且扬言接下来的任务会更加艰险。] “莱蒙小姐,今早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第二天早上,波洛走进办公室时问道。 他信任莱蒙小姐。这女人虽然缺乏想象力,却有一种直觉。只要她觉得什么事值得注意,通常来说,那事准值得注意。她是个天生的秘书。 “没什么特别的,波洛先生。只有一封信我觉得您可能会感兴趣。我把它放在文件的最上面了。” “是什么事呢?”波洛兴致勃勃地向前迈了一步。 “一个男人来信请您调查他太太的狮子狗失踪事件。” 波洛的脚还在半空中就停住了。他瞥了莱蒙小姐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责备。但她压根儿没注意到,因为她早已自顾自地打起字来。打字速度之快、精准度之高,堪比一挺高速射击的坦克机枪。 波洛震惊了,既震惊又失望。莱蒙小姐,能干的莱蒙小姐,辜负了他!一只狮子狗!一只狮子狗!就在他昨晚刚做完那个梦之后——今早当他的男仆为他送来热巧克力时,他正梦见自己接受完私人答谢,准备离开白金汉宫! 一句刻薄的俏皮话到了嘴边,但他没说出来。因为莱蒙小姐已全身心投入到飞速而又高效的打字工作中,想必也不会听见。 波洛极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声,拿起放在书桌边上那一小堆文件顶端的信。 没错,正像莱蒙小姐所说的那样。信是从城里寄过来的——以谈生意的态度提出了一项冒失无理的要求。主题是关于一只狮子狗的绑架事件。就是一只那种被阔太太们整日娇生惯养的眼睛鼓鼓的宠物狗。赫尔克里一边看信,一边轻蔑地撇起了嘴。 没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也没有……且慢,没错,没错,莱蒙小姐说得没错,有一个小细节令人生疑。有一个小小的细节的确非同寻常。 赫尔克里·波洛坐了下来,把这封信慢慢地、仔细地读了一遍。这不是他感兴趣的那种案子,更不是他精心挑选打算去侦破的那种案子。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案件,实际上简直平淡乏味到了极点。这不是——这才是他对这个案子充满抵触情绪的症结所在——这不是一件堪比赫拉克勒斯伟业的案件。 但是不幸的是,他很好奇…… 没错,他很好奇…… 他提高嗓门,好盖过莱蒙小姐打字的声音,让她听见。 “给这位约瑟夫·霍金爵士打个电话,”赫尔克里吩咐道,“约个时间,照他希望的那样,我去他的办公室见见他。” 像往常一样,莱蒙小姐的判断又一次被证明是对的。 *** “我是个平凡的人,波洛先生。”约瑟夫·霍金爵士说。 赫尔克里·波洛抬起右手打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势。既可以理解为(如果你愿意这样理解的话)对约瑟夫爵士事业有成的仰慕和对他表现出的虚怀若谷的赞许;也可以理解为对他这番过于谦逊的表述的委婉反对。但赫尔克里·波洛无论如何都不会泄露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约瑟夫爵士的确很符合“平凡”这个词的字面意思,他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人。赫尔克里·波洛挑剔的目光落在他的双下巴、猪眼睛一样的小眼睛、蒜头鼻子和紧闭的嘴巴上。这副尊容让他想起了某个人或某件事,可一时之间他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事了。他只隐约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在比利时……肯定与肥皂有关…… 约瑟夫爵士继续说着。 “我不摆什么臭架子,说话也从不兜圈子。大多数人,波洛先生,都不会计较这件事。把它当作一笔烂账,一笔勾销,忘掉了事。但这不是约瑟夫·霍金的作风。我是个有钱人——这么说吧,两百英镑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事儿……” 波洛敏捷地插嘴道:“我祝贺您!” “嗯?” 约瑟夫爵士停了一下,那双小眼睛眯得更紧了一些。他厉声道:“但我也没有乱花钱的毛病。该花的钱我花,但也是照市价给——多一个子儿都没门!”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知道我收费很高吧?” “没错,没错。不过这件事,”约瑟夫爵士狡猾地望着他,“不过是小事一桩嘛。”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膀,说道:“我从不讨价还价。我是一名专家。找专家办事,您就得付专家的价。” 约瑟夫爵士坦率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处理这类事情的顶尖人物。我打听过了,人家告诉我你是最合适的人。我就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在乎花多少钱。所以我才找你。” “您很走运。”赫尔克里·波洛说道。 约瑟夫爵士又“嗯?”了一声。 “相当走运。”赫尔克里·波洛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可以不必过分谦虚,我正处于事业的巅峰状态。我打算不久后就隐退了——隐居乡间,偶尔出游,到世界各处去看看。另外,或许会搞点园艺,特别是西葫芦的品种改良工作。西葫芦是非常好的蔬菜,就是缺少点独特的风味。当然,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解释清楚这件事:我在隐退之前给自己定了一个特殊的任务。我决定再接办十二起案子——不多不少十二起。自封为‘赫拉克勒斯的苦差事’,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约瑟夫爵士,您的案子是这十二起案子中的第一件。我之所以会被它吸引,”他叹了口气,“是因为它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你想说的是至关重要吧?”约瑟夫爵士问道。 “我说的是微不足道。我侦办过各式各样的案子——谋杀案、无法解释的死亡事件、抢劫案、珠宝盗窃案,等等。可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要我施展才能去调查一桩狮子狗绑架案。” 约瑟夫爵士嘟囔着:“你可真叫我吃惊!你不知道女人们会为了她们的宠物狗没完没了地纠缠吧!” “这我倒是知道。不过做丈夫的出面找我办这种案子可是平生头一回。” 约瑟夫爵士颇为赞赏地眯起了他的小眼睛,说道:“我开始明白人家为什么向我推荐你了。你是个十分精明的家伙,波洛先生。” 波洛喃喃道:“您现在能跟我讲讲案情吗?那条狗是什么时候丢的?” “刚好一周之前。” “我想尊夫人现在急得都快疯了吧?” 约瑟夫爵士瞪圆双眼,说道:“你还没明白。那条狗已经给送回来了。” “送回来了?容我冒昧地问一句,那您还找我来干吗?” 约瑟夫爵士的脸涨得通红。 “因为我他妈的不能就这么被人敲诈!好啦,波洛先生,我这就把这整件破事儿的经过讲给你听。狗是一个星期以前被人偷走的——我太太的女伴带它出去遛的时候,在肯辛顿公园被人剪了绳子弄走的。第二天我太太接到索要两百英镑的通知。你听听——两百英镑!就为了这么一条整天在你脚底下绊来绊去吱哇乱叫的小畜生!” 波洛小声说道:“那您是不同意掏这笔钱的喽?” “绝对不掏——应该说,我要是能早点知道的话,是绝对不会掏的!可我太太米丽也很清楚这一点,她什么也没跟我说,直接就把钱——按要求全给的是一英镑面额的钞票——送到指定的地址去了。” “然后狗就给送回来了?” “对。当天晚上,门铃一响,那条畜生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可其他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很好。请接着讲。” “当然啦,米丽只得坦白了自己做的蠢事,我也发了点脾气。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也就心平气和了——毕竟事已至此,再说你也不能指望女人做事能有点理智——要不是在俱乐部碰上了老萨缪尔森,我敢说我早就把这破事抛到脑后了。” “怎么回事呢?” “这他妈的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敲诈!他也碰上了一模一样的事。他们从他太太那儿敲走了三百英镑!好嘛,这简直欺人太甚!我决定彻底制止这种事,于是便请你来了。” “可是说实在的,约瑟夫爵士,最恰当同时也更经济的做法不是报警吗?” 约瑟夫爵士揉揉鼻子说道:“你结婚了吗,波洛先生?” “啊,”波洛答道,“我没那福气。” “哼,”约瑟夫爵士说道,“还真不敢说是什么福气,你要是结过婚,就会知道女人是种荒唐可笑的生物。只要一提警察,我太太就会歇斯底里——她脑子里已经认定了,只要报了警,她那心肝宝贝‘山童’就会遭遇不测。她坚决不同意那样做——而且实际上她也不愿意请你来调查。可是在这一点上我的态度非常坚决,她也就让步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她并不赞成这样做。”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道:“情况的确比较微妙。或许我最好去见见尊夫人,从她那里再了解一些更详细的情况,同时也可以安抚她一下,让她不必为她的宝贝小狗今后的安全担心。” 约瑟夫爵士点点头,站起身说:“你现在就跟我一道坐车去。” [book_title]2 在一间宽敞、闷热、装潢过度的客厅里坐着两个女人。 约瑟夫爵士和赫尔克里·波洛走进房间的时候,一条狮子狗立刻狂吠着冲了过来,并且不怀好意地在波洛的脚踝周围转来转去。 “山——山,过来!到妈妈这边来,小宝贝……卡纳比小姐,去把它抱过来。” 另一个女人急忙奔了过去。赫尔克里·波洛小声嘟哝道:“还真像头狮子!” 刚刚捉住“山童”的那个女人气喘吁吁地附和道:“没错,真格的,它真是一条相当出色的看家狗。不管什么事,也不管是什么人,都别想吓住它。真是个可爱的好孩子!” 简要的几句介绍之后,约瑟夫爵士说道:“好了,波洛先生,接下来你就看着办吧。”他稍一点头,离开了屋子。 霍金夫人是个看上去脾气很差的矮胖女人,染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她的女伴、忐忑不安的卡纳比小姐胖胖的、面相和善,年纪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她对霍金夫人言听计从,显然对她怕得要死。 波洛说道:“那么,霍金夫人,请您把这桩卑鄙罪行的整个经过讲给我听听吧。” 霍金夫人顿时满面红光。 “我真的很高兴听到您那么讲,波洛先生,因为那的确是一种罪行。狮子狗相当敏感——像小孩子一样敏感。不用别的,光是吓也能把可怜的‘山童’吓死了。” 卡纳比小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附和道:“就是的,真恶毒——简直太恶毒了!” “请讲讲实际经过。” “嗯,是这样的。‘山童’跟着卡纳比小姐到公园去散步……” “哦,天哪,没错,都怪我。”那位女伴又连声附和道,“我怎么那么蠢、那么粗心大意……” 霍金夫人尖刻地说道:“我并不想责怪你,卡纳比小姐,可我确实觉得你本该更警觉点儿才对。” 波洛的目光移向那位女伴。 “出了什么事?” 卡纳比小姐开始滔滔不绝但有点颠三倒四地叙述了起来。 “那简直是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正沿着鲜花小道走着——当然了,‘山童’跑在前头。它刚刚在草地上跑了一阵子,我们正准备掉头回家,这时一个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娃娃把我吸引住了——多可爱的小宝宝啊,他冲我直笑,可爱的小脸蛋粉扑扑的,一头漂亮的鬈发。我忍不住跟那位保姆聊起来,问她孩子多大了,她说十七个月了——我敢说我只跟她聊了一两分钟,接着我低头一看,山山不见了。狗绳让人齐齐割断了……” 霍金夫人冷冷地说道:“如果你对你的本职工作多上点心的话,根本不会有人能溜过来割断那根狗绳。” 卡纳比小姐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波洛急忙插嘴道:“接下来又怎么样了?” “哦,当然啦,我到处去找,高声呼唤!我还问了问公园看门人有没有见到有人带着一条狮子狗,可他根本没注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接着到处找,最后,当然了,我只好回家了……” 卡纳比小姐的叙述戛然而止。可是波洛已经能够想象出此后的情景了。他接着问道:“接着你们就收到了一封信?” 霍金夫人接过了话茬儿。 “信是第二天早晨随第一班邮件送来的。信上说如果我想见到‘山童’活着回来,就必须准备两百英镑现款——全都要一英镑面额的——用不挂号的包裹寄到布卢姆斯伯里大街广场三十八号柯蒂兹上尉处。信上还说如果钱上做了记号或是报了警……那么……‘山童’的耳朵和尾巴就会被……割掉!” 卡纳比小姐开始抽泣。 “太可怕了,”她喃喃道,“怎么会有人这样狠毒!” 霍金夫人接着说道:“信上说如果我立刻把钱送去,‘山童’当天晚上就会被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但是如果……如果我事后去报警,‘山童’将再次遭殃……” 卡纳比小姐眼泪汪汪地嘟囔道:“哦,天哪,我直到现在还在担心……当然了,波洛先生不算是警察……” 霍金夫人不安地说道:“所以,波洛先生,您必须非常小心谨慎才行。” 赫尔克里·波洛马上打消了她的顾虑。 “说到我嘛,我不是警察。我的调查工作将会非常小心谨慎地悄悄进行。您尽管放心,霍金夫人,‘山童’会非常安全。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这个充满魔力的字眼似乎让眼前的两个女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波洛接着问道:“那封信您还留着吗?” 霍金夫人摇了摇头。 “没有,信中指示说信必须和钱一并寄回。” “您照办了?” “是的。” “嗯,真可惜。” 卡纳比小姐灵机一动说道:“可我还留着那根狗绳呢。我去把它拿来好吗?” 接着她便走出了客厅。波洛趁她不在的时候问了几个关于她的问题。 “艾米·卡纳比吗?哦,她人还行。人品不错,当然就是太笨了。我先后雇过好几位陪伴,全都是些笨蛋。不过艾米是真心喜欢‘山童’的,这件事可把她给吓坏了——当然她也活该如此,净顾着在婴儿车旁边瞎晃荡,不管不顾我的小宝贝!这帮老处女全都一个样,看到小娃娃就跟着了魔似的!不,我敢肯定她不会跟这事有什么牵连。” “看起来的确不太可能,”波洛表示同意,“不过狗是在她照管时丢的,总得弄清楚她是否老实。她在您这儿工作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有封推荐信证明她品行特别优良。她照顾了老哈廷菲尔德夫人十年,直到老太太去世。后来有一阵子她在照顾一个生病的姐姐。她真是个挺老实的人——不过,就像我说过的,实在是笨到家了。” 这时艾米·卡纳比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向波洛展示了那条被割断的狗绳,然后郑重其事地把绳子递给了他,同时满怀期望地看着他。 波洛仔细地检查了一番。 “没错,”他宣布道,“是被割断的。” 眼前的两个女人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波洛接着说道:“那我先留下这个。” 他郑重其事地把它放进了口袋。两个女人都松了一口气。毫无疑问,他做了一件她们俩期望他做的事。 [book_title]3 赫尔克里·波洛的习惯是对所有情况逐一调查核实,绝不遗漏任何一点。 虽然从表面上看,卡纳比小姐正如她看起来的那样,只是个蠢笨的、脑子相当糊涂的女人,不太可能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地方,但波洛还是设法约见了一位多少有点令人生畏的女士——已故的哈廷菲尔德夫人的侄女。 “艾米·卡纳比?”马尔特拉弗斯小姐说道,“当然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她是个好人,一直照顾朱莉娅姑妈直到入土为安。她非常喜欢狗,善于大声朗读。也挺懂得通融世故,从不跟病人闹别扭。她出什么事了吗?但愿她没遇上什么麻烦。大概一年前我把她介绍给了一位太太……姓好像是‘H’开头的……” 波洛连忙说明卡纳比小姐眼下还在那儿工作,只是最近因为一条丢失的小狗遇上了点麻烦。 “艾米·卡纳比非常喜欢狗。我姑妈原来有一条狮子狗,去世后把它留给了卡纳比小姐,卡纳比小姐十分宠爱它。后来那条狗死了,我想她一定伤心极了。哦,没错,她是个好人,当然,不算聪明。” 赫尔克里·波洛表示赞同,恐怕不能说卡纳比小姐有多聪明。 接下来他又去寻找出事那天下午跟卡纳比小姐谈过话的那个公园看门人。这倒没费多大力气,而且那人还记得那件事。 “一位中年女士,胖胖的,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丢了条狮子狗。我对她非常眼熟,她基本上每天下午都来遛狗。我看见她带着狗进来的。狗丢了以后,她有点不知所措,居然跑来问我有没有看见有人牵着一条狮子狗?哈,您倒是说说!我可以跟您讲,这个公园里到处都是狗——各种各样的狗,什么小猎狗、狮子狗、德国腊肠……甚至还有那种俄国大狼狗——可以说我们这儿什么狗都有。我怎么可能单单注意到一只狮子狗呢?”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动身前往布卢姆斯伯里大街广场三十八号。 三十八号、三十九号和四十号已经合在一起改成了“巴拉克拉瓦私人旅馆”。波洛走上台阶,推开了门。里面光线昏暗,一股煮甘蓝的气味混合着早餐留下的咸鱼味儿扑面而来。在他的左首,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上放着一盆惨不忍睹的菊花。桌子上方有一个硕大的贴着绿色台面呢的架子,上面胡乱塞着不少信件。波洛若有所思地注视了架子片刻,然后推开了右首的一扇门。这扇门通往一间貌似休息室的房间,里面有几张小桌子和几把所谓的安乐椅,上面铺着图案令人不快的印花布。三位老太太和一位相貌凶恶的老头儿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赫尔克里·波洛窘迫地退了出来。 他顺着过道走下去,到了楼梯口。在他的右首垂直分出一条小过道,通向的地方显然是餐厅。 沿这条过道走不多远就有一扇门,门上标着“办公室”字样。 波洛轻轻叩了叩门,却没人回应。他推开门,向里面望去。屋里有一张摆满了文件的大书桌,却没有一个人影。他退了出来,重新关好门,径直走进了餐厅。 一个愁眉苦脸的姑娘围着条脏围裙,正拎着一篮刀叉走来走去,在桌子上逐一摆放。 赫尔克里·波洛满怀歉意地开口说道:“打扰一下,我能见一下你们的老板娘吗?” 姑娘用无神的双眼看了他一下。 她说道:“这我可说不好,真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哦,我也不知道她眼下在哪儿,真的。” “也许,”赫尔克里·波洛耐心而坚定不移地说道,“您可以帮我找一下,好吗?” 姑娘叹了口气。她的日常工作原本就够沉闷乏味的了,增加了这个新任务之后就显得更加沉重。她幽怨地说道:“好吧,我尽量找找看吧。” 波洛谢过她之后又退回到门口的大厅里,不敢再去面对休息室里那几位先到者充满恶意的目光。 他正盯着那个贴着绿呢的信件架时听到一阵衣裙婆娑之声,还伴随着一股浓烈的德文郡紫罗兰香水的气味,这表明老板娘到了。 哈特太太满怀歉意地高声说道:“太对不起了,我刚才没在办公室里。您要订房间吗?”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其实不是的。我是来打听一下我的一个朋友柯蒂兹上尉最近是不是住在您这里?” “柯蒂兹?”哈特太太大声说道,“柯蒂兹上尉?让我想想看,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波洛没有给她更多的提示。她颇为伤神地摇了摇头。 波洛说道:“也就是说最近没有一位柯蒂兹上尉在您这里住过了?” “嗯,至少最近没有。可是,说起来,这名字听着还真有点耳熟。您能跟我形容一下您这位朋友吗?” “哦,”赫尔克里·波洛答道,“这倒有点困难。”他接着问道:“我想有时会有这种情况吧,信寄到了这里,但实际上收信人却不住在这儿?” “确实会有这种情况。” “那这些信件您会怎么处理呢?” “哦,我们会保留一阵子。您知道,也许收信人过几天就会到。当然,长时间无人认领的信件或包裹都会被退回邮局。”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接着他又补充道,“其实是这么回事,我给一个住在这儿的朋友写了封信。” 哈特太太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就对了。我准是在某个信封上见到过柯蒂兹这个名字。可是,我们这儿住着很多退伍军人,来来去去的——让我查查看。” 她端详着墙上那个信件架。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那封信没在这儿。” “那大概已经被退回邮局了。太对不起了,但愿不是什么要紧事吧?” “不,不,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朝门口走去,哈特太太带着满身刺鼻的紫罗兰香水味儿紧追不舍。 “万一您的朋友来了……” “大概不会来了,我想必是搞错了……” “我们的房价很公道,”哈特太太说,“餐后咖啡免费。您也许想参观一两套我们的卧室起居室两用客房……” 赫尔克里·波洛费了不少力气才脱身出来。 [book_title]4 萨缪尔森太太家的客厅比霍金太太家的更宽敞,装潢更富丽堂皇,暖气更是闷热得令人窒息。赫尔克里·波洛在一张张金漆雕花案几和成群的雕塑之间眼花缭乱地择路而行。 萨缪尔森太太的个子比霍金太太高,头发用双氧水漂过。她的狮子狗叫南基波,正瞪着两只鼓鼓的眼睛傲慢地审视着波洛。卡纳比小姐有点矮胖,萨缪尔森太太的女伴基布尔小姐却骨瘦如柴,但她讲起话来同样滔滔不绝而且也有点气喘吁吁的。同样的,她也因为弄丢了南基波而受到了责备。 “真的,波洛先生,这真是件令人吃惊的事。全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就在哈罗德公园外面。有位看护问我几点了。” 波洛打断了她的话:“一位看护?医院里的那种吗?” “哦不,不是的……是一位看孩子的保姆。那个孩子也是可爱极了!一个可爱的小家伙!粉嘟嘟的小脸蛋!据说伦敦的孩子看起来都不太健康,可我敢肯定——” “艾伦!”萨缪尔森太太喊了一声。 基布尔小姐脸红了,嘟囔了几声就没了动静。 萨缪尔森太太尖刻地说道:“就在基布尔小姐弯着腰看一辆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婴儿车的时候,那个胆大包天的恶棍割断了狗绳,把南基波偷走了。” 基布尔小姐眼泪汪汪地嘟囔道:“全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我转身一看,宝贝狗狗就不见了……只剩下半截狗绳在我手里晃悠。也许您想看一下那根狗绳吧,波洛先生?” “不必了。”波洛连忙说道,他无意收集一大堆被割断了的狗绳。“我明白了,”他接着说道,“很快您就收到了一封信,是吧?” 接下来的经过一模一样:勒索信、威胁割掉南基波的耳朵和尾巴。只有两点不一样:这次勒索的款项是三百英镑,这次送钱的地址是——肯辛顿区克隆梅尔花园七十六号,哈林顿旅馆布莱克利海军中校收。 萨缪尔森太太接着说道:“南基波被平安送回来以后,我亲自到那个地址去了一趟,波洛先生。不管怎么说,三百英镑可不是个小数目。” “那是。” “我一眼就看见装着钱的信封还塞在大厅里的信件架上。等老板娘的时候,我顺手把那封信塞进了自己的手提包。可惜的是……” 波洛替她说道:“可惜的是,您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的只是一沓白纸。” “您是怎么知道的?”萨缪尔森太太充满敬畏地望着他。 波洛耸了耸肩膀。 “很明显嘛,亲爱的夫人,那个贼人把狗送回来之前肯定先要把钱弄到手。他把钞票换成白纸,再把信封塞回信件架上,免得有人发现那封信不见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布莱克利中校在那儿住过。” 波洛微微一笑。 “当然啦,我丈夫对这事极为恼火。实际上,他气得脸都青了,真的青了!” 波洛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您采取果断行动之前……呃……没跟他商量吗?” “当然没有。”萨缪尔森夫人肯定地说。 波洛不解地望着她。那位夫人连忙解释道:“我绝不能冒那个险。男人在涉及钱的问题上总是特别古怪。雅各布肯定会坚持报警的。我不能冒那个险。我那可怜的宝贝儿南基波,天知道它会出什么事!当然,事后我不得不告诉我丈夫,因为我得解释为什么我在银行透支了。” 波洛轻声说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我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男人啊,”萨缪尔森太太一边说,一边重新整理了一下她那漂亮的钻石手镯,转了转手指上的几枚戒指,“除了钱,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book_title]5 赫尔克里·波洛乘电梯上楼来到约瑟夫·霍金先生的办公室。他递上名片,却被告知约瑟夫爵士此刻正忙,不过很快就能见他。最终,一位高傲的金发女郎从霍金先生的办公室里昂然而出,手上捧着一摞文件。她从这个古怪的小个子身边经过时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约瑟夫爵士坐在他那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面,下巴上还有块口红印。 “哦,波洛先生,请坐。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整个案子干得相当干净利落。每起案件里赎金都是被送到那种寄宿公寓或者私人小旅馆去的。那种地方没有门房或者前厅服务员,总有大批客人进进出出,其中包括一大批退伍军人。谁都可以随随便便走进去把信从墙上的信件架上抽出来,无论是直接拿走,还是把信里的钞票换成白纸再放回去,都不费吹灰之力。因此,每起案件的线索到这面墙上就都断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不出这事是谁干的?”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过还得花几天时间查查。” 约瑟夫爵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好样的。等你查出什么来……” “我就到您府上汇报。” 约瑟夫爵士说道:“你如果真把这事查清楚了,那可是件了不起的成就。”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一定会查清楚的,绝对没有问题!赫尔克里·波洛从不失败!” 约瑟夫·霍金爵士望着这个小个子,咧嘴一笑。 “对自己很有信心嘛。” “我有十足的把握。” “好吧,”约瑟夫·霍金爵士往椅子上一靠,说道,“骄兵必败,你知道的。” [book_title]6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他的电暖炉前给他的男仆兼管家下达指示,暖炉那规整的几何形外观让他感到心满意足。 “听明白了吗,乔治?” “一清二楚,先生。” “很可能是一套公寓或是一栋两层小屋。范围有限,肯辛顿公园以南,肯辛顿教堂以东,骑士桥营以西以及富勒姆路以北。” “全都听明白了,先生。” 波洛喃喃道:“一件让人很感兴趣的小案子。种种迹象表明作案人很有组织才能。当然啦,还有案件中那位明星成员——涅墨亚狮子——可以这么称呼他,令人惊奇地隐身在幕后。没错,一件挺有意思的小案子。我真希望能对我的委托人更有好感一点。但遗憾的是他让我想起了以前列日[比利时的一座城市]的一位肥皂制造商。那家伙为了娶他的金发女秘书而毒死了他的太太,是我早年间侦办的案子之一。” 乔治摇了摇头,沉痛地说道:“那些金发女郎,先生,惹出了不少麻烦。” [book_title]7 三天过后,可贵的乔治汇报说:“这就是您要的地址,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接过递给他的纸条。 “太棒了!好样儿的乔治。是星期几?” “周四,先生。” “周四,今天正巧是周四。那就别耽搁啦。” 二十分钟过后,赫尔克里·波洛爬起了楼梯。这栋偏僻的楼房隐藏在一条狭窄的街道里,这条街通往一片更加时髦的住宅区。罗休姆大厦十号在三层,也是顶层,没有电梯。波洛艰难地沿着螺旋形楼梯一圈一圈往上爬。 他在楼梯顶端停下来喘了口气。这时,十号的门后突然传出一个声音——狗吠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一丝微笑点了点头,按下了十号的门铃。 狗叫得更厉害了——一阵脚步声走到门口,门开了…… 艾米·卡纳比小姐吓得退了一步,手按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 “我可以进去吗?”赫尔克里·波洛问道,没等对方回答就跨进了门槛。 右边是间起居室,他走了进去。卡纳比小姐木然跟在他身后。 房间很小,拥挤不堪。一堆家具中间藏着一个人影,一位上了岁数的女人躺在一张被拖到煤气炉附近的沙发上。波洛进来的时候,一条狮子狗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冲到他面前,发出一阵充满怀疑的吠叫。 “啊哈,”波洛说道,“大主角!向你致敬,我的小朋友。” 他俯下身子,伸出了手。那条狗闻了闻他的手,一双机灵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的脸。 卡纳比小姐有气无力地小声说道:“您都知道了?”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对,我都知道了。”他望着沙发上的那个女人,“我想那位是您的姐姐吧?” 卡纳比小姐呆呆地答道:“是的,埃米莉,这位……这位是波洛先生。” 埃米莉·卡纳比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哦!” 艾米·卡纳比说道:“奥古斯特斯……” 那条狮子狗看了看她,摇了摇尾巴,又继续认真地检查起波洛的手来,接着又轻轻摇了摇尾巴。 波洛轻柔地把小狗抱了起来,坐下来,把它放在膝盖上。 “我终于逮住了这头涅墨亚狮子。任务也算完成了。” 艾米·卡纳比声音嘶哑地问道:“您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吗?” 波洛点了点头。 “我想是的。您策划了整个行动——由奥古斯特斯协助您完成。您带着您雇主的狗出门散步,把狗带到这儿来,然后带上奥古斯特斯前往肯辛顿公园。公园看门人看见您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带着一条狮子狗散步。那个保姆,如果真有那么一位保姆的话,也会说您跟她谈话时确实牵着一条狮子狗。然后,您趁聊天的时候割断狗绳。而奥古斯特斯,您早就训练好它了,它会立刻溜走,原路返回到家里来。几分钟之后,您就惊呼狗被偷走了。” 沉默片刻。卡纳比小姐带着一种可悲的尊严挺起身来,说道:“没错。就是这样的。我……我没什么可说的。” 沙发上那个孱弱的女人轻声哭了起来。 波洛说道:“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吗,小姐?” 卡纳比小姐说道:“没什么可说的。我做了贼……现在被人发现了。” 波洛轻声说道:“难道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艾米·卡纳比惨白的脸颊上突然显出了红晕。她说道:“我……我对自己干的事一点也不后悔。我觉得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波洛先生,所以您也许能理解。您知道吗,我一直非常非常担忧。” “担忧?” “是的,我想,对一位绅士来说这是很难理解的。您知道,我并不聪明,也没受过任何专业培训,可是岁数越大——我越对将来充满恐惧。我攒不下钱——我还有埃米莉要照顾,哪攒得下钱呢?等我更老、更不中用的时候,谁还会雇我呢?他们会要更年轻能干的。我……我认识不少像我这样的姐妹,没人愿意雇用你,你只能蜷缩在一间小屋子里,连生火取暖都办不到。也没多少吃的东西,到最后连房租也付不起……当然,是有些所谓的机构,可那不是想进就能进的,除非你有门路,但是我没有。有不少像我这种情况的人——给人做女伴的穷姐妹,没受过培训的没用女人,我们都对将来充满恐惧,什么指望都没有……” 她声音颤抖地继续说道:“因此……我们一部分人……聚在一起……我想出了这个主意。其实是因为有奥古斯特斯,我才想出这个主意的。您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狮子狗都长得差不多,就跟我们觉得中国人都长得差不多似的。当然,这很荒谬。只要是认识它的人,都不会把奥古斯特斯错当成南基波或者山童或者任何一只别的狮子狗。它比别的狗聪明得多,也漂亮得多。但就像我说的,在大多数人看来,狮子狗就是狮子狗。奥古斯特斯给了我灵感——同时也是因为想到许多有钱的女人都养狮子狗。” 波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这想必是桩挺赚钱的……买卖!你们……你们这伙人有多少个啊?或许我还是问问你们得手了多少次比较好。” 卡纳比小姐简洁地答道:“‘山童’是第十六次。” 赫尔克里·波洛扬起眉毛。 “那得祝贺你们啦。你们这个组织干得相当出色。” 埃米莉·卡纳比说道:“艾米一向很有组织才能。我们的父亲——他生前是埃塞克斯郡凯林顿教区的牧师——总是说艾米有做策划人的天分。她一直负责组织安排社团聚会、义卖什么的。” 波洛微微鞠躬,说道:“我完全同意。作为罪犯,小姐,您也是一流的。” 艾米·卡纳比惊叫道:“罪犯!哦,天哪!我想我的确犯了法。可……可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个罪犯。” “那您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当然,您说得对。这是犯法的。可是要知道——我该怎么解释呢?几乎所有雇用我们的女人都非常傲慢无礼,难以相处。就拿霍金夫人来说吧,对我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有一天,她说她熬的补药味道不对,几乎是在诬蔑我做了手脚。诸如此类的事多得很。”卡纳比小姐的脸涨得通红,“真叫人气愤!可我又什么也不能说,甚至连反驳都不行,这就更让人耿耿于怀。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理解。”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眼看着钱就那么一点一点被挥霍掉——真叫人看不下去。约瑟夫爵士有时还会吹嘘他刚在金融城里捞了一票,可有时在我看来——当然我知道自己完全是女人见识,我不懂金融——那是某种非常不诚实的勾当。嗯,您知道,波洛先生,这都……这都让我心里很不平衡,于是我就想从这些家伙身上弄点小钱出来,反正他们不在乎也从来不会费心思去计较这点钱。嗯,好像这根本没有多大的错似的。” 波洛轻声说道:“一位现代侠盗罗宾汉!告诉我,卡纳比小姐,您有没有被迫实施信中的那些威胁呢?” “什么威胁?” “有没有被迫照您信中所说的那样残害那些小家伙啊?” 卡纳比小姐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当然没有!我压根儿想都不会想!那不过是……不过是一种艺术手段。” “非常富有艺术性。也相当有效。” “那当然,我知道肯定有效。我明白自己对奥古斯特斯是怎样的感情,我必须确保那些女人不会在事前告诉她们的丈夫。计划每次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十有八九,装钱的信封会交给女伴们去投寄。我们一般都用蒸汽把信封打开,取出钞票,换上白纸。也有一两次,那些女人亲自去投寄。当然啦,这样一来,那个女伴就得去旅馆一趟,从信件架上把信取走。不过那也容易得很。” “看孩子的保姆那一套呢?还是说真的每次都有个保姆在场?” “您知道,波洛先生,大家都觉得老处女们全都傻乎乎地宠爱娃娃。因此,如果她们被小宝宝吸引而忽视了别的事,似乎很自然。”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说道:“您的心理分析十分出色,组织能力也是一流的,您本人还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演员。我跟霍金夫人见面那天,您的表现无懈可击。永远不要小看自己,卡纳比小姐。您可能会被说成那种没受过专业培训的女人,可您的头脑和勇气却十分出众。” 卡纳比小姐淡淡一笑。 “可我还是被逮住了,波洛先生。” “只是被我逮到了而已。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跟萨缪尔森太太面谈时,我意识到‘山童’绑架案只是一系列案件中的一起。此前我已经听说有人留给您一条狮子狗,您还有位生病的姐姐。我只需要让我那位了不起的仆人在特定范围内寻找到一套小公寓,里面住着一位病弱的女士,她养着一条狮子狗,还有个妹妹在每周休息那天去看她。这很简单。” 艾米·卡纳比挺直了身子,说道:“您心地非常善良,因此我才斗胆向您提个恳求。我知道我肯定要为我做的事接受惩罚。我想我大概会进监狱。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波洛先生,您能不能尽量避免公开这件事。这会让埃米莉和我们寥寥无几的几位老朋友非常难堪的。我想,我大概不能用个假名入狱吧?也许我不应该提出这种要求。”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想我还能多帮一点忙。但是首先,我得把这一点讲清楚:这个勾当必须停止。今后不准再有什么丢狗的事件发生。所有这一切就此结束!”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您从霍金太太那里弄到的钱也得退还。” 艾米·卡纳比穿过房间,打开一张书桌的抽屉,拿回来一包钞票交给了波洛。 “我本打算今天把它存进我们的基金里。” 波洛接过钞票清点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我想,卡纳比小姐,也许我能说服约瑟夫爵士不提起诉讼。” “哦,波洛先生!” 艾米·卡纳比双手紧握在胸前。埃米莉高兴得喊了出来。奥古斯特斯也跟着汪汪叫了起来,还不停摇晃着尾巴。 “至于你,我的朋友,”波洛对着小狗说,“我倒希望你能给我一样东西——就是你那巧妙的隐身外衣。所有这些案件中,没有人想到过还有另一条狗参与其中。奥古斯特斯像狮子一样,拥有可以隐形的皮毛[狮子的皮毛有助于它在草原上捕猎时隐藏自己,所以说是“隐形的皮毛”]!” “当然啦,波洛先生,传说狮子狗一度就是狮子。它们至今还拥有狮子的心灵!” “我猜奥古斯特斯就是哈廷菲尔德夫人留给你的、被误传已经死掉的那条狗吧?难道你从不担心它独自穿过车流回家吗?” “哦,不用担心,波洛先生。奥古斯特斯非常聪明,能处理交通问题。我精心训练过它。它甚至掌握了单行道的规则!” “在这一点上,”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它比大多数人类还强呢!” [book_title]8 约瑟夫爵士在书房里接待了赫尔克里·波洛。他问道:“怎么样啊,波洛先生?你夸下的海口兑现了吗?” “容我先问您一个问题,”波洛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我知道罪犯是谁了,我想我也能拿出足够的证据来给那个人定罪。可是那样一来,您大概就拿不回您那笔钱了。” “拿不回我的钱?!” 约瑟夫爵士整张脸都紫了。 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道:“但我不是警察。在这个案子里,我只为了您的利益行事。我想我能把那笔钱分文不少地追回来,如果您不再追究下去的话。” “嗯?”约瑟夫爵士说道,“这我倒要好好考虑考虑。” “完全由您说了算。严格来讲,我觉得您应该起诉控告,为公众利益考虑嘛。大多数人都会这么说的。” “我敢说他们会那么讲的,”约瑟夫爵士厉声说道,“又不是他们的钱打了水漂。我最恨的事就是被人敲走了钱,还从来没人能敲走我的钱还带着钱跑掉的。” “那么,您决定怎么办呢?” 约瑟夫爵士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 “我还是要钱!谁也别想从我这儿捞走两百英镑!”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来,穿过房间走到书桌前,开出一张两百英镑的支票递给了约瑟夫爵士。 约瑟夫爵士有气无力地说道:“哦,该死的!那家伙到底是谁?” 波洛摇了摇头。 “您如果收下了钱,就不能再问了。” 约瑟夫爵士把支票折好,放进衣服口袋里。 “太遗憾了。不过钱还是最实在的东西。我该付你多少钱,波洛先生?” “我的费用没多少。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这个案子实在是微不足道。”他停了一下,又加上了一句,“我侦办的案子几乎都是谋杀案……” 约瑟夫爵士微微一惊。 “那一定挺有意思的吧?” “有时候是的。很奇妙的是,您让我想起了早年间在比利时办过的一桩案子,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男主人公跟您长得很像。他是一个阔绰的肥皂制造商,为了跟女秘书结婚,把他太太毒死了……没错,简直太像了……” 约瑟夫爵士的唇间发出一丝微弱的声响,两片嘴唇都变成了奇怪的青色,脸颊上那健康红润的色泽也褪去了。他的两只眼睛几乎鼓了出来,死死地盯着波洛。身子在椅子里滑下去了一点。 接着他用一只发抖的手在衣服口袋里摸了半天。他掏出那张支票,把它撕成了碎片。 “两清了——明白了?就算是你的酬劳吧。” “哦,可是约瑟夫爵士,我的酬劳哪有那么多啊。” “没关系。收下吧。” “我会把钱捐赠给一个合适的慈善机构。” “你他妈的爱送哪儿就送哪儿去吧。” 波洛俯身说道:“我想用不着我给您指出来,约瑟夫爵士,处在您这样的地位,您得特别特别小心才行。” 约瑟夫爵士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让人听不到。 “不必担心,我会十分小心的。” 波洛离开了那幢房子。走下台阶时他暗自思量道:看来,我早就猜对了。 [book_title]9 霍金夫人对她丈夫说道:“怪事,这补药的味道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没有那股苦味了。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约瑟夫爵士咆哮道:“药剂师!都是些粗心大意的家伙!配的药每次都不一样!” 霍金夫人满怀疑虑地说道:“可能真是那么回事吧。” “当然是那样啊!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那个人弄清楚‘山童’的事了吗?” “弄清楚了。他把钱给我追回来了。” “到底是谁干的啊?” “他没说。这个赫尔克里·波洛,是个口风很紧的家伙。不过不用再操心了。” “他倒是个挺滑稽的小个子,是吧?” 约瑟夫爵士微微打了个哆嗦,向斜上方瞥了一眼,仿佛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赫尔克里·波洛就站在他身后似的。他想,今后会永远觉得那个身影站在那里了。 他说道:“那家伙可是个该死的聪明透顶的魔鬼!” 与此同时他暗自思量着:让葛丽塔滚一边儿去吧!我才不会为了任何一个该死的金发女郎冒被绞死的危险呢! [book_title]10 “哦!”艾米·卡纳比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两百英镑的支票,喊道,“埃米莉!埃米莉!听听这个。” 亲爱的卡纳比小姐: 请允许我在你们那笔受之无愧的基金结束募集之前附上这笔小小的捐赠。 ---赫尔克里·波洛敬启 “艾米,”埃米莉·卡纳比激动地说,“你简直太幸运了。想想看要不然你现在会在哪儿。” “沃姆伍德·斯克鲁伯斯监狱,或者霍洛威监狱?”艾米·卡纳比轻轻说道,“不过一切都结束了,对不对,奥古斯特斯?今后再也不用跟妈妈或者妈妈的朋友带着把小剪刀去公园散步啦。” 她的双眼流露出追忆往昔的伤感之情。她叹息道:“亲爱的奥古斯特斯!想想挺可惜的。它那么聪明……什么事情一教就会……” [book_chapter]第二章 勒拿的九头蛇 [book_title]1 第二章 勒拿的九头蛇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二项任务是去杀死栖息在勒拿湖边的九头蛇。一走入勒拿湖附近的湿地,赫拉克勒斯便用布捂住口鼻,防止吸入有毒的湿气。他先将点燃的箭射进九头蛇栖息的山洞,逼它出来,接着用镰刀、剑和他最有名的长棍与其正面交锋,但都未成功。因为砍掉九头蛇的一个头,断口处就会再长出两个头。一筹莫展的赫拉克勒斯向侄子伊奥劳斯求助,伊奥劳斯想到一个主意,就是赫拉克勒斯每砍掉一个蛇头,他就马上用火把将断口处烧焦。就在二人借此办法即将获胜时,女神赫拉放出一只巨型螃蟹前去捣乱,但被赫拉克勒斯强有力的脚踩碎。最终,赫拉克勒斯用雅典娜赠予的金匕首砍掉了九头蛇那颗永生的头颅,并将身上的箭镞都蘸上九头蛇的毒血。另有一种说法是,先砍掉一个头,然后用沾了毒血的剑砍其他的头,这样就不会长出新的头了。赫拉后将九头蛇放置到天上,成为长蛇座,那只捣乱的螃蟹成为巨蟹座。] 赫尔克里·波洛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 查尔斯·奥德菲尔德医生四十岁上下,一头浅黄色的头发,两鬓已经有点灰白了,一双蓝色的眼睛流露出忧虑的神情。他的背有点驼,举止略显犹疑。此外,他似乎很难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来找您,波洛先生,原本是想提出一个相当奇怪的要求的。但我到这儿以后,却又不太敢说了。因为,现在我觉得,这种事是谁拿它都没有办法的。”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说道:“这一点嘛,该由我来判断。” 奥德菲尔德嘟囔道:“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起初我会认为也许——” 他停住了。 赫尔克里·波洛替他把话说完了。 “也许我能帮助您是吧?好啦,也许我真能帮得了您呢。就跟我说说您遇到了什么麻烦吧。” 奥德菲尔德挺直了身子。波洛再次注意到眼前的这个男人看上去是那么憔悴。 奥德菲尔德带着一丝绝望的语气说道:“您知道,报警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可是,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越来越严重?” “那些谣言……哦,事情其实很简单,波洛先生。一年多一点之前,我太太去世了,此前她已经卧病很多年了。他们都在说,每个人都在说,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把她给毒死的!” “啊哈,”波洛问道,“那是您把她给毒死的吗?” “波洛先生!”奥德菲尔德医生跳了起来。 “别激动,”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请您坐下来。暂且,我们就认为您没有毒死您太太好了。我猜,您是在乡下的某个小地方行医吧?” “是的,在伯克郡的‘拉夫堡市场’。我早就知道那种小地方的人喜欢说三道四、飞短流长,可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能闹到现在的地步。”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波洛先生,您根本想象不到我受了多少罪。刚开始我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我的确感到人们对我不像以前那么友好了,他们都尽量躲着我,我却把这归因为我新近丧偶的缘故。后来,情况变得越来越明显了。甚至于我走在街上,人们为了不跟我谈话,会跑到街对面去。我的事业也一落千丈。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人们在窃窃私语和投来的不友好的眼神,就像一条条恶毒的舌头在散播致命的毒液。我还收到过一两封信——恶毒的东西!” 他停了一下,接着往下说道:“现在……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这张谎言和猜疑编织成的恶毒的大网。别人没有当面跟你讲的话,你又怎能驳斥呢?我简直一筹莫展,陷入了绝境,就要这么一点一点被无情地毁掉了!” 波洛沉思着点了点头,说道:“没错。谣言确实就像是勒拿的九头蛇,你没法根除它,因为你刚砍掉它的一个头,马上就会在原处再长出两个来。” 奥德菲尔德医生说道:“就是这么回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有!我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找您的。不过我觉得您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这我也不太有把握。不过您的事倒让我挺感兴趣的,奥德菲尔德医生。我愿意试试看能否消灭这条九头妖怪。首先,请详细讲讲这些恶毒的谣言的起因。您刚才说,您太太是一年多一点以前去世的,死因是什么呢?” “胃溃疡。” “有没有做尸体解剖?” “没有。她得胃病很长时间了。” 波洛点了点头。 “胃炎跟砒霜中毒的症状非常相似,如今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了。近十年间至少有四起轰动一时的谋杀案,每起案件中,受害者都有胃病的诊断证明,因此丝毫没有引起怀疑就下葬了。您的太太比您年长还是年轻?” “她比我大五岁。” “你们结婚多少年了?” “十五年了。”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财产?” “有。她是个相当富有的女人,留下了大约三万英镑吧。” “相当可观的一笔财富啊。是留给您了吗?” “是的。” “您跟您太太和睦吗?” “当然和睦。” “从没吵过架?没大吵大闹过?” “嗯……”查尔斯·奥德菲尔德犹豫着说道,“我太太可以说是那种不太好相处的人。她有病在身,又非常在意自己的健康,因此经常会比较烦躁,很难取悦。我做的事经常没有一件是对的。” 波洛点了点头。 “嗯,是的,我了解那种类型的女人。她们经常抱怨说别人没好好照顾她、不能体谅她;说她们的丈夫早就厌烦她了,巴不得她早点死掉才好。” 奥德菲尔德脸上的神情表明波洛的推测完全正确。他苦笑着说道:“您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波洛接着问道:“有没有请护士照顾她?或者是女伴、专门的女佣什么的?” “有一位护士兼女伴。她是个非常通情达理而且精明强干的人,我不认为她会随便乱说什么。” “即便是通情达理又精明强干的人,仁慈的上帝同样赐给了他们舌头——他们用起来就不一定总是那么明智了。我敢肯定那位护士兼女伴一定说过些什么,用人们也说过些什么,所有人都说过些什么!您那儿有炮制一则喜闻乐见的乡间丑闻所需的全部素材。现在我再问您一件事:那位女士是谁?”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奥德菲尔德医生气得满面通红。 波洛轻声说道:“您明白我的意思。我问的是那位跟您的名字一起被提及的女士是谁?” 奥德菲尔德医生站了起来,脸板得冷冰冰的。 “根本没有什么‘涉案女士’。对不起,波洛先生,耽误了您不少时间。” 他朝门口走去。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也很遗憾。我对您的案子挺感兴趣的,本打算帮您一把。可是除非您把实情全都告诉我,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实情我都跟您说了。” “没有……” 奥德菲尔德医生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您为什么认定这里面牵扯一个女人呢?” “亲爱的大夫!难道您认为我不了解女性的心理吗?乡村里的八卦传言,从来都是以两性关系为基础的。如果有个男人毒死他老婆是为了要去北极旅行或者享受宁静的单身生活,那是绝对不会引起乡亲们的兴趣的!因为他们坚信男人谋杀老婆的动机就是打算娶另一个女人,闲话由此而起并且四处扩散。这是最基本的心理学。” 奥德菲尔德暴躁地说道:“那帮该死的爱嚼舌头、好管闲事的家伙怎么想不该由我来负责。” “当然了。”波洛接着说道,“所以您最好还是回来坐下,回答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奥德菲尔德慢慢地、几乎是不太情愿地走了回来,重新坐下。 他满脸通红地说道:“我想,他们可能在说孟克利夫小姐的闲话。简·孟克利夫是我的药剂师,一个很好的姑娘。” “她在您这儿工作多久了?” “三年了。” “您太太喜欢她吗?” “嗯……不,不算喜欢。” “您太太嫉妒她?” “这也太荒唐了!” 波洛微微一笑。 “妻子们的嫉妒心是众所周知的。可我想跟您说的是,根据我的经验,尽管嫉妒有时候显得牵强而过分,可它却几乎总是有一定事实依据的。不是有句话说‘顾客永远是正确的’吗?嫉妒的丈夫或者妻子也是这样的。尽管很少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从根本上讲,他们的怀疑总是正确的。” 奥德菲尔德医生坚定地说道:“胡说。我从来没有背着我太太跟简·孟克利夫说过话。” “也许是吧,但这也动摇不了我刚刚说的那些话的正确性。”赫尔克里·波洛身体前倾,语调紧迫而令人信服,“奥德菲尔德医生,我会尽最大努力来办理您这个案子,但是我必须要求您对我完全开诚布公,不要顾及面子或是个人感情。您太太还在世的时候您早就不喜欢她了,是这样的吧?” 奥德菲尔德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这件事一直折磨着我。我不愿放弃。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您能为我做点什么。我都跟您实话实说好了,波洛先生。我并不怎么爱我的妻子,我认为自己对她尽到了一个好丈夫的责任,但我从来也没真正爱过她。” “对简那个姑娘呢?” 医生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要不是因为这桩丑闻和那些流言蜚语,我……我早就向她求婚了。” 波洛往椅子上一靠,说道:“现在我们终于接触到真正的事实了!好吧,奥德菲尔德医生,我接办您的案子。但是您要记住一点——我要找出的是事实真相。” 奥德菲尔德恨恨地说道:“我才不怕事实真相呢!”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您知道吗,我曾经考虑过控告他们诽谤!我要是能证实某人的诽谤罪名的话,不就证明我是清白无辜的了吗?至少,有时我是这么想的……可有时我又想,这样反倒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把这件事搞得更加沸沸扬扬,让人家说:这事是没什么真凭实据,可是无风不起浪啊!” 他望着波洛。 “老实告诉我,有办法可以摆脱这场噩梦吗?” “总会有办法的。”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book_title]2 “我们要到乡下去一趟,乔治。”赫尔克里·波洛对他的男仆说道。 “是吗,先生?”沉着的乔治回道。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去消灭一个九头怪物。” “真的吗,先生?像尼斯湖水怪[传说中在苏格兰北部的尼斯湖里出没的不明生物,但其是否存在至今仍有争议。]那样的怪物吗?” “不像那个那么具体。我说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动物,乔治。” “那我理解错了,先生。” “如果真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反倒好办啦。没有什么比谣言的源头更难以捉摸、难以确定的了。” “哦,的确如此,先生。有时候想搞清楚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是很困难。” “一点没错。”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住在奥德菲尔德医生家里,而是选择下榻在当地的一家小客栈。他到达的当天早晨,就先约见了简·孟克利夫小姐。 简·孟克利夫小姐个子高高的,有一头红棕色的头发和一双目光坚定的蓝眼睛。她带着一种警惕的神情,好像总在提防着什么似的。 她说道:“这么说,奥德菲尔德医生还是找您去了……我早就知道他有这个想法。” 她的语气里毫无热情。 波洛说道:“您不赞成,是吗?” 两人对视一眼。她冷冷地说道:“您有什么办法呢?” 波洛平静地说道:“或许有办法能控制这种局面。” “什么办法呢?”她嘲弄道,“难道要到处去转一圈,对所有窃窃私语的老太太们说:‘真的,请你们别再这样讲啦,这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医生多不好啊。’她们就会回答您:‘当然了,我压根儿就没信过那些谣传。’这种事最糟糕的就是这一点——她们不会说:‘亲爱的,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奥德菲尔德太太的死因也许不是表面上那样吗?’不,她们会说:‘亲爱的,我当然不相信关于奥德菲尔德医生和他太太的那些传言。我确信他不会干那种事,但是他确实对她有点冷淡,而且我的确认为雇用一个那么年轻的姑娘做药剂师不太明智——当然我绝对不是说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不光彩的事。哦,不,我相信肯定没事……’”她停了下来,满脸通红、呼吸急促。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好像对那些流言知道得很清楚。” 她紧紧地抿起了嘴,接着又辛酸地说道:“我是很清楚。” “那么您觉得该怎么办呢?” 简·孟克利夫说道:“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卖掉诊所,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您不觉得谣言会跟着他一块儿过去吗?” 她耸了耸肩膀。 “他得冒这个险。” 波洛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道:“您打算嫁给奥德菲尔德医生吗,孟克利夫小姐?” 她对这个问题没有表示出惊讶,只是简单地答道:“他还没向我求过婚。” “为什么没有呢?” 她那对蓝眼睛望着他,目光闪烁了片刻,答道:“因为我早已让他死了这个心。” “啊,遇到了一个坦率直言的人,真算我有好运气!” “只要您愿意,让我怎么坦率都行。我注意到人们在议论说查尔斯除掉他的太太是为了要跟我结婚,我觉得如果我们俩真的结了婚,就正中他们下怀了。我原本希望如果我们俩看起来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那些愚蠢的谣言便会逐渐消散。” “可是并没有,是吧?” “是的,没有。” “说真的,”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事有点怪,不是吗?” 简尖刻地说道:“那帮人在这里没什么可解闷儿的事嘛。” 波洛问道:“那您想嫁给奥德菲尔德医生吗?” 姑娘非常冷静地答道:“是的,我想嫁给他。差不多可以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想嫁给他了。” “那他太太的去世给您提供了很好的机会了?” 简·孟克利夫说道:“奥德菲尔德太太是个非常令人讨厌的女人。坦率地讲,她死了我倒挺高兴。” “没错,”波洛说道,“您真是非常坦率!” 她又嘲弄地微微一笑。 波洛说道:“我有个建议。” “请讲?” “我们采取激进的措施。我建议找人——也许您本人就行——给内政部去封信!” “您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能够一了百了地解决这些谣言的最好手段就是开棺验尸。” 她后退了一步,张开了嘴,接着又闭上了。波洛紧紧地注视着她。 “怎么样,小姐?”他问道。 简·孟克利夫轻轻地说道:“我不赞成。” “为什么不呢?一张自然死亡的证明书当然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了。” “如果真能拿到那样一张证明的话,当然会。” “您明白您说这句话的意思吗,小姐?” 简·孟克利夫不耐烦地说道:“我明白我在说什么。您是在想砒霜中毒的可能——您也许可以证明她不是被砒霜毒死的,可是还有其他种类的毒药呢,譬如说生物碱什么的。她死后一年了,即使当初使用过那些毒药,现在也未必能查出什么痕迹。而且我也知道那些官方检验人员的办事风格。他们可能会给你开一张不承担任何责任的证明书,说没有找到可以证明死因的东西——这么一来那帮人的舌头嚼得反而更欢快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片刻,问道:“您认为村里最爱嚼舌头的人是谁?” 姑娘想了想,最后说道:“我认为那个老太太,里泽兰小姐,是那帮人里最恶毒的一个。” “啊!那您能不能把我介绍给里泽兰小姐呢——尽可能用一种随意一点的方式?” “再容易不过了。那帮老妖婆每天上午的这个时候都在四处转悠,买东西什么的。我们只要沿着主街一路走下去就行了。” 正像简说的那样,这事没费一点力气就办成了。在邮局门口,简停下来跟一位长着长鼻子和贼溜溜的双眼的瘦高个儿中年女人打招呼。 “早上好,里泽兰小姐。” “早上好,简。今天天气多好啊,是吧?” 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简·孟克利夫身边的同伴。 简说道:“让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波洛先生,他到这儿来住几天。” [book_title]3 赫尔克里·波洛将茶小心地放在膝上,优雅地细细品尝一块松饼,与女主人打成一片,无话不谈。里泽兰小姐很热情客气地邀请他共进下午茶,借此想彻底搞清楚这个奇怪的外国小老头儿到这里来干什么。 刚开始,波洛巧妙地回避着她的探询——这更吊起了她的胃口。然后,当他判断时机已经成熟之后,向前探了探身子。 “嗯,里泽兰小姐,”他说道,“您太聪明了,我瞒不了您!您已经猜到了我的秘密。我是受内政部的委托到这儿来的。不过拜托您,”他压低嗓音说道,“千万别对任何人讲。” “当然啦,当然啦……”里泽兰小姐连忙说道——激动得不能自已,“内政部——您莫非是指——不会是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太太吧?” 波洛慢慢地点了几下头。 “哎——呀!”里泽兰小姐的这声惊叹包含了全部的惊喜之情。 波洛说:“您明白的,情况非常微妙。上面要求我汇报一下有没有开棺验尸的必要。” 里泽兰小姐惊叫道:“你们要把那个可怜的人挖出来?太可怕了!” 她的腔调倒更像是在说“太棒了”而不是“太可怕了”。 “您对此有什么看法,里泽兰小姐?” “哦,当然了,波洛先生。外面有不少闲话。可我从来不听信闲话。有许多不可靠的流言蜚语一直在流传。毫无疑问,奥德菲尔德医生自打出了那事之后一直表现得十分奇怪,不过就像我一再说过的,我们当然不能认为这就说明他心里有鬼。也许只是伤心的缘故吧。不过,当然了,他和他太太也不算多么恩爱。我很清楚这一点——我有第一手的可靠信息。哈里森护士照顾了奥德菲尔德太太三四年,直到她去世,她基本上也承认这一点。而且您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哈里森护士也心存疑虑——她倒从没说过什么,可是从态度上能看出点什么的,对吧?” 波洛哀伤地说道:“可是没有依据,什么也做不了啊。” “是的,这我明白,波洛先生,不过当然了,如果把尸体挖出来检验一下,你们不就清楚了?” “没错,”波洛说道,“这么一来就都清楚了。” “当然了,以前有过许多类似的案子,”里泽兰小姐说道,她的鼻翼兴奋地抽动着,“比如说阿姆斯特朗案件,还有另外那个家伙——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当然还有克里平案件。我一直想知道伊泽尔·勒·尼夫究竟有没有跟他一起动手[这里提到的阿姆斯特朗案件和克里平案件都是英国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丈夫毒杀妻子的案件。克里平案件的主凶霍利·哈维·克里平本人是一名医生,伊泽尔·勒·尼夫是他的情妇,后者是否知晓乃至参与克里平杀妻过程已无法查证。]。当然,简·孟克利夫是个很好的姑娘,我敢肯定……我不想说是她引诱他的——可是男人有时候的确会为了姑娘们犯傻,不是吗?当然,再说了,他们俩经常待在一起!” 波洛没有说话。他带着一种天真的探询表情望着她,盘算着她还会接着大谈一阵。暗地里,他正自得其乐地数着她说了多少次“当然”。 “当然了,开棺验尸那一套之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不是吗?还有用人什么的。用人总是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吗?而且,当然了,想让他们不背地里说闲话也是不可能的,对吧?奥德菲尔德家的比阿特丽斯几乎是葬礼刚结束就被解雇了。我一直认为这事挺奇怪的,尤其是现如今已经很难雇到女佣了。看起来好像奥德菲尔德医生怕她知道些什么。” “看来有足够的理由进行一次彻底的调查了。”波洛严肃地说道。 里泽兰小姐不禁颤抖了一下。 “一般人都会对这种想法感到畏缩,”她说道,“我们这个安静的小村子……会上报纸——公开曝光!” “这会吓到您吗?”波洛问道。 “有一点。您知道,我是个思想保守的老派人。” “当然,但也许像您说的那样,根本没什么事,只是些流言蜚语罢了!” “嗯……可是凭良心讲,我不这么认为。您知道,我确实认为那句俗话说得对——无风不起浪啊。” “我本人跟您的想法完全一样。”波洛说道。 他站起身来。 “我相信您会慎重行事的吧,小姐?” “哦,当然!我一个字也不会跟别人讲的。” 波洛微微一笑便告辞了。 在门口,他对那个递给他大衣和帽子的小女佣说道:“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调查奥德菲尔德太太的死亡事件的。请您千万别对任何人讲。” 里泽兰小姐的女佣葛莱迪斯差点儿摔倒在伞架上。她激动地喘着气说:“哦,先生,这么说来,那位医生真把太太杀了?” “您早就这么想了,对吧?” “哦,先生,不是我。是比阿特丽斯。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时,她就在那家里干活。” “她认为有过……”波洛故意选择那种耸人听闻的字眼,“暴力行为?” 葛莱迪斯激动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是这样认为的。她还说在场的哈里森护士也这么认为——那位护士曾经那么喜欢奥德菲尔德太太,太太去世后,她又是那么难过。比阿特丽斯一直说哈里森护士肯定知道什么事,因为她后来立刻跟那位医生闹翻了。要不是其中有鬼,她绝对不会那样做的,对不对?” “哈里森护士现在在哪儿?” “她在照顾村里的布瑞斯托小姐。那地方很好找,房前有一排柱子和门廊。” [book_title]4 没过多久赫尔克里·波洛就坐在了这个女人面前,她肯定对引发谣言的那些事知道得比其他人多得多。 哈里森护士年近四十,相貌端庄。她有着圣母玛丽亚那样的平静安详的气质,长着一双富有同情心的深色大眼睛。她耐心且专心地听波洛说完话,然后慢慢说道:“是的,我知道外面有不少令人不愉快的传闻。我已经尽力设法阻止了,可是根本没戏。您知道,人们喜欢这种刺激的事。” 波洛说道:“可是这些谣传想必事出有因吧?” 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更加难过了,但她只是为难地摇了摇头。 “也许,”波洛暗示道,“奥德菲尔德医生和他太太不太和睦,谣言可能是由此而起的?” 哈里森护士坚定地摇了摇头。 “哦,不是的,奥德菲尔德医生对太太一向极为耐心体贴。” “他真的喜欢她吗?” 她犹豫了一下。 “不……我不太想那么讲。奥德菲尔德太太是个很难相处的女人,她难以取悦,没完没了地要求大家同情她、关注她,这些要求并不总是合理的。” “您是指,”波洛说道,“她过分夸大了自己的病情吗?” 护士点了点头。 “是的……她所谓身体不好,很大程度上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但是,”波洛严肃地说道,“她还是死了……” “哦,我明白……我明白……” 他观察了她一会儿。她困惑不安,很明显犹豫不决。 他说道:“我想——我敢肯定,你知道这些谣传最初的起因吧。” 哈里森护士脸红了。 她说道:“嗯……也许,我可以猜一下。我想是那个女仆比阿特丽斯最先开始散布那些谣言的,我想我知道是什么促使她那么想的。” “请讲。” 哈里森护士语无伦次地说道:“要知道,我无意中听到……奥德菲尔德医生和孟克利夫小姐之间的一小段谈话。我敢肯定比阿特丽斯也听见了,但我想她永远也不会承认的。” “他们在谈什么?” 哈里森护士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检验记忆的准确性。接着她说道:“大约是在奥德菲尔德太太最后一次犯病去世前三个星期。他们俩在餐厅里,我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听见简·孟克利夫在说:‘还要等多久啊?我可等不下去了。’医生回答说:‘不会太久了,亲爱的,我发誓。’她又说道:‘我忍受不了这种等待了。你确定不会有问题吗?’他说道:‘当然了。不会有问题。明年的这个时候咱们俩就可以结婚了。’” 她停了一下。 “波洛先生,这是第一个让我感到医生和孟克利夫小姐之间有某种关系的迹象。当然,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很欣赏她,他们俩是很好的朋友,仅此而已。我转身走上楼梯,这事让我大吃一惊,当时我注意到厨房门是开着的,我后来想,比阿特丽斯想必一直在偷听他们俩说话。要知道,他们的话可以按两种意思来理解,对不对?既可以认为是医生知道他太太病得很厉害,不会拖得太久了——我敢肯定他应该是这个意思。但是对比阿特丽斯这样的人来说就可能是另一种意思了——听起来像是医生和简·孟克利夫……嗯……正在筹划要把奥德菲尔德太太除掉。” “但是您并不这么想,是吗?” “不……不,当然不……” 波洛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她,说道:“哈里森护士,您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别的事?一些您没告诉我的事?” 她满面通红、情绪激昂地说道:“不,没有。当然没有,还能有什么事呢?”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原本以为还会有点别的什么事。” 她摇了摇头,原来那种烦恼的神情又出现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内政部可能会下令对奥德菲尔德太太的遗体进行解剖!” “哦,不!”哈里森护士大吃一惊,“多可怕啊!” “您认为那样会引发一些令人遗憾的事吗?” “我认为简直会糟糕透顶!想想之后的议论吧!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医生来说多可怕呀,简直是太可怕了。” “您不认为那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说:“如果他是无辜的……这么做就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了。” 他停了下来,看着这个想法在哈里森护士的头脑里渐渐生根,看到她困惑地皱起眉头,很快面容又舒展开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 “我没想到这一点,”她简洁地答道,“当然了,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这时,他们头顶上的地板一连敲了好几下。哈里森护士跳了起来。 “是我的那位老太太,布瑞斯托小姐。她睡醒了。我得去把她伺候舒服了,等她的下午茶被送上去,我才能出去散一会儿步。没错,波洛先生,我认为您完全正确,尸体解剖就可以把这件事一劳永逸地解决掉。那将平息所有这一切,而那些针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医生的可怕谣言也将随之消散。” 她跟波洛握了握手,匆匆走出了房间。 [book_title]5 赫尔克里·波洛径直走到邮局,打了一通电话到伦敦。 对方的声音里透着烦躁。 “我亲爱的波洛,你非得去搅和这种事吗?你觉得这是咱们该管的事吗?要知道,这些小村镇里的谣言通常是查来查去——结果什么屁事儿都没有。” “这起案子,”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比较特殊。” “那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你总是对的,这一点很让人讨厌。不过如果这回是白忙一场的话,我们会很不高兴的,你知道吧?” 赫尔克里·波洛暗自一笑,轻声说道:“我倒是会很高兴。”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 他挂断了电话。 波洛走进邮局,身子探过柜台,用最讨人喜欢的声调问道:“夫人,您能不能告诉我原来在奥德菲尔德医生家干活儿的女佣——叫比阿特丽斯——现在住在哪儿?” “比阿特丽斯·金吗?她后来又换了两个地方。现在她在堤岸那边玛累太太家干活呢。” 波洛向她道了谢,买了两张明信片、一本邮票册和一件当地产的陶器。买东西的过程中,他设法提起已故的奥德菲尔德太太之死的话题,并马上发现那位邮局工作人员的脸上隐隐闪过一丝诡异的表情。 “死得很突然,不是吗?您想必也听说过那事引发的不少闲话吧?” 她的双眼闪现出一丝感兴趣的光芒,问道:“您也许就是为了这事去找比阿特丽斯·金的?我们都觉得她突然那样被辞退有点古怪。有人认为她知道点什么事——也许她真的知道点什么。她曾经暗示过一些事情。” 比阿特丽斯·金是个患有腺样体肥大的矮个儿姑娘,看上去有点狡猾。她表面上表现得又呆又笨,但她的眼神比举止精明得多,这就让人有些指望。然而,似乎很难从比阿特丽斯的嘴里套出什么来。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什么也不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也不是我能乱讲的……我不知道您说我偷听了大夫和孟克利夫小姐的谈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那种爱偷听的人,您没权利这么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波洛说道:“那你听说过用砒霜下毒的事吗?” 姑娘那张死板的面孔上倏然闪现出一丝鬼鬼祟祟的兴奋。 她说道:“原来那个药瓶里放的是那个啊?” “什么药瓶?” 比阿特丽斯说道:“孟克利夫小姐给太太配药用的瓶子。可那个护士很不放心——我看得出来。她还尝了尝,闻了闻,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全倒进了下水道,又打开水龙头重新灌满了清水。反正那药水跟清水一样都没颜色。还有一次孟克利夫小姐给女主人端了一壶茶,护士又端下楼去重新沏了一遍——她说刚才那壶没用开水沏,可是我亲眼看到,明明是用开水沏的!当时我还以为这不过是护士们那种大惊小怪的作风——但是我闹不明白,没准儿还有别的鬼名堂吧。” 波洛点了点头,问道:“比阿特丽斯,你喜不喜欢孟克利夫小姐?” “我根本不在意她……她对人有点爱搭不理的。当然,我一向知道她对大夫挺有意思的。看她望着大夫的眼神就全都明白了。” 波洛又点了点头,然后就返回了下榻的旅馆。 他在那里对乔治做了些明确的指示。 [book_title]6 内政部分析师阿伦·加西亚医生搓着双手,朝赫尔克里·波洛眨了眨眼,说道:“好吧,我猜这个结果合您的心意了吧,波洛先生?一向正确的先生?” 波洛说道:“太感谢您了。” “是什么促使您调查此事的?流言蜚语吗?” “正如您所说的——人言可畏啊。” 第二天,波洛又乘火车前往“拉夫堡市场”。 “拉夫堡市场”里就像蜂窝一样嗡嗡不休。掘墓开棺开始以后,嗡嗡声略有减轻。 之后尸体解剖的结果泄露了出来,人们的激动情绪达到了顶点。 波洛在旅店里待了大约一个小时,吃完一顿牛排配腰子布丁的丰盛午餐,佐以啤酒。这时有人传话说有位女士要见他。 是哈里森护士。她脸色苍白,样子憔悴。 她径直来到波洛面前。 “是真的吗?确实是那样吗,波洛先生?” 他温柔地请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是的。发现了远远超过致死量的砒霜。” 哈里森护士哭着说道:“我从没想过……我一点也没想到……”说着就哭了起来。 波洛轻声说道:“要知道,真相早晚会暴露的。” 她已泣不成声。 “他会被绞死吗?” 波洛说:“还有很多情况需要进一步查证,时机、毒药来源、下毒的途径,等等。” “可是,波洛先生,假如他跟这事完全无关呢?一点关系也没有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波洛耸了耸肩,“那会宣判他无罪。” 哈里森护士慢慢地说道:“有件事……有件事我想我本该早点告诉您的……可我原以为那真的无关紧要,只是有点古怪罢了。” “我早就知道肯定还有别的事。”波洛说道,“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一天我下楼到药房里找点东西,简·孟克利夫正在那里做一件相当……古怪的事。” “什么事?” “说来也无聊得很。她只是在往自己的粉盒里装东西——一只粉红色的珐琅粉盒……” “继续。” “可她并不是在往里面装粉——我指的是扑脸用的香粉。她在一点点把毒药柜里的一个瓶子里的什么东西往粉盒里倒。她看到我以后大吃一惊,立刻合上粉盒,把它塞进了手提包。又匆匆把那个瓶子放进柜子里,好不让我看见那是什么药。我敢说这说明不了什么……可现在我知道了奥德菲尔德太太真是中毒而死的……”她哭了起来。 波洛说道:“原谅我失陪一下。” 他走出去给伯克郡警察局的格雷警佐打了个电话。 赫尔克里·波洛走了回来,跟哈里森护士一道默默坐着。 波洛仿佛看到一个红发姑娘的脸,听到她清晰而坚定的声音——“我不赞成。”简·孟克利夫不想做尸体解剖,她还说出了一个很有道理的理由,但是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一个能干的姑娘……高效……果敢,爱上了一个被他那总在不停抱怨的重病老婆缠住了的男人。那个女人可能会轻轻松松地活上很多年,因为在哈里森护士看来,她压根儿没得什么严重的病。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哈里森护士问道:“您在想什么呢?” 波洛答道:“人生的遗憾……” 哈里森护士说道:“我坚信他毫不知情。” 波洛说道:“不错,我也敢肯定他并不知情。” 门开了,格雷警佐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用一条丝帕包着。格雷警佐解开手帕,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下。那是个鲜艳的、粉红色的珐琅粉盒。 哈里森护士说道:“我看到的就是这个。” 格雷警佐说道:“是在孟克利夫小姐书桌抽屉的最里面找到的,包在一条手帕里。虽然我看得出来上面没有指纹,不过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他用手帕包住手,按了一下弹簧,粉盒就弹开了。格雷说道:“这东西可不是扑脸用的香粉。” 他用一根手指头蘸了一点儿,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尝了尝。 “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波洛说道:“白色砒霜是没有什么味道的。” 格雷说道:“我这就把它送去化验。”他望着哈里森护士问道,“你能发誓就是眼前的这只粉盒吗?” “是的,我敢肯定。这就是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前一周我在药房看见孟克利夫小姐拿着的那只粉盒。” 格雷警佐叹了口气。他望着波洛,点了点头。波洛按下了铃。 “请叫我的男仆进来。” 乔治,那位完美无缺、谨慎低调的仆人走了进来,带着探寻的目光望着他的主人。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哈里森小姐,您刚才指认说这只粉盒就是您在一年多以前见到的孟克利夫小姐拿着的那只。那么,如果您知道眼前这只粉盒其实是伍尔沃兹商店几周前才卖出去的,而且这种图案和颜色的产品是三个月前才开始生产的,您会不会感到吃惊呢?” 哈里森护士呆若木鸡,她那双深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着波洛。 波洛问道:“你以前见过这只粉盒吗,乔治?” 乔治走过来。 “见过,先生。我亲眼看到这位女士,哈里森护士,于本月十八日,星期五,在伍尔沃兹商店买下了它。按照您的吩咐,不管这位女士到哪儿,我都在后面跟着她。在我刚才提到的那一天,她乘公共汽车到达宁顿,买下了这个粉盒,回了家。当天晚些时候,她去到孟克利夫小姐住的地方。按照您的吩咐,我事先就藏在那里了。我看到她走进孟克利夫小姐的卧室,把那只粉盒藏进了书桌抽屉的最里面。我从门缝里看得很清楚。然后她就离开了那栋房子,以为谁也没看见她。我需要说明的是,这个村子里没人锁门,而且当时天已经黑了。” 波洛用严厉的、恶狠狠的语气质问哈里森护士。 “你能解释一下这些事吗,哈里森护士?我想你不能。这只粉盒从伍尔沃兹商店售出的时候里面没有砒霜,但从孟克利夫小姐家里拿出来时却有了。”他又柔声加上一句,“手上总留着些砒霜是很不好的。” 哈里森护士用双手捂住脸,用低沉而绝望的声音说道:“没错……就是这样的……是我杀了她。我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为……我就是疯了!” [book_title]7 简·孟克利夫小姐说道:“我必须请您原谅,波洛先生。我生过您的气——气极了。在我看来您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波洛微笑着说:“一开始我必须那样。就像传说里勒拿的九头蛇海德拉,你每砍掉它的一个头,马上就会在原处长出两个来。因此,从谣言入手调查,谣言一定会再一次滋生、蔓延。但是你要清楚,我的任务——就像与我同名的赫拉克勒斯做的那样——是找到最初的那个,那个源头。是谁开始散布那些谣言的?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谣言最初的发起者是哈里森护士。我去见她。她看上去是一个很好的女人——聪明而富有同情心。可她几乎马上就犯了一个糟糕的错误——她向我复述了一段她偷听到的你跟医生的对话,可你要知道,那段对话完全不对头。从心理学上讲这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假使你和医生合谋杀害奥德菲尔德太太,你们俩都足够聪明,头脑也足够冷静,那么肯定不会敞着房门说那样的话,那样很容易被上下楼梯的人和厨房里的人听到。再者,那些据她说是你说过的话,和你的性格特点根本不符。更像是年纪更大一些、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说的话。那些话更像是哈里森护士想象的她本人在那种情况下会说出来的话。 “到了那一刻,我就认定这起案子十分简单。我意识到哈里森护士是个年纪不太大、相貌也还端庄的女人,她跟奥德菲尔德医生朝夕相处了近三年光景,医生一直很喜欢她,对她的圆融得体和善解人意十分感激。她产生了这样一个印象:如果奥德菲尔德太太死了,医生或许会娶她。没想到的是,奥德菲尔德太太死后,她发现奥德菲尔德医生爱的是你。这样一来,在愤怒和嫉妒的驱使下,她开始散布奥德菲尔德医生毒死了妻子的谣言。 “这是我对案情最初的估计。这是一起嫉妒的女人造谣中伤的案件。但是那句老话‘无风不起浪’却让我不断地深思。我怀疑哈里森护士所做的不仅仅是散布谣言。她说的一些事很奇怪。她告诉我说奥德菲尔德太太的病情大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痛苦。可是医生本人却对他太太的病痛毫不怀疑。他太太最终去世,他也没有感到惊讶。在太太去世前不久,他还请来另外一位医生,那位医生也认为她病情危重。我试探性地提出开棺验尸——哈里森护士一开始被这个想法吓得半死。接着几乎是立刻,嫉妒和怨恨一下子控制了她。让他们发现砒霜好了,反正又不会怀疑到她身上。这事只会让医生和简·孟克利夫遭殃。 “要抓住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哈里森护士自己弄巧成拙。如果简·孟克利夫有任何可能逃脱嫌疑,我猜想哈里森护士会不遗余力地让她陷进去。我给了我那位可靠的乔治一些指示——她从没见过他,而且他是个最不起眼的人。乔治紧紧地盯住了她。就这样,一切圆满结束了。” 简·孟克利夫说道:“您真是太了不起了。” 奥德菲尔德医生也附和道:“是啊,真的。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我简直是个有眼无珠的傻瓜!” 波洛好奇地问道:“您也什么都没发觉吗,小姐?” 简·孟克利夫缓缓地说道:“我一直都担心得要命。要知道,毒品柜里的砒霜对不上数……” 奥德菲尔德惊呼道:“简!你不会以为是我……” “不,不!我没有怀疑过你。我当时怀疑的是奥德菲尔德太太不知怎么弄走了一些,然后偷偷服用好让自己病得更重些,获得更多的同情,可她无意间服过量了。我担心一旦进行尸体解剖,查出了砒霜,他们绝对不会考虑这种可能,会立刻得出结论是你干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提起砒霜遗失的事。我甚至还篡改了毒品登记簿!不过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哈里森护士。” 奥德菲尔德说道:“我也一样。她看上去那么温柔贤淑,就像圣母玛丽亚一样。” 波洛感伤地说道:“是啊,她原本可能成为一位贤妻良母的……只是她的感情太过强烈,她无法控制。”他叹了口气,一再小声嘟囔着“真遗憾”。 接着他冲那个神情幸福的中年男子和坐在他对面的满怀热情的姑娘微微一笑,心里想道:这两个人总算摆脱阴影,回到了灿烂的阳光下……而我——我也完成了赫拉克勒斯的第二桩丰功伟绩。 [book_chapter]第三章 阿卡迪亚的牝鹿 [book_title]1 第三章 阿卡迪亚的牝鹿 [前两项任务都没能难住赫拉克勒斯,欧律斯透斯和赫拉决定换个方式,不再让他去杀猛兽,而是安排他去捉刻律涅牝鹿,这就是赫拉克勒斯的第三项任务。刻律涅牝鹿生活在古希腊的凯里尼亚,是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圣物,它金角铜蹄,跑起来比飞出去的箭矢还快,赫拉克勒斯只能看到一道金光一闪而过。他追着它跑过希腊、伊斯特拉半岛、色雷斯,以及北方乐土的土地,历时一年。有说法是赫拉克勒斯趁其睡着时设陷阱,用网捕到了它。有说法是赫拉克勒斯去神庙找到阿尔忒弥斯,后者愿意去找欧律斯透斯,就说已经完成了这项任务。另有说法是赫拉克勒斯将一支箭放到鹿的两条前腿之间,使其无法挪步,从而捕捉。赫拉克勒斯捉到鹿之后遇见了阿尔忒弥斯和她的哥哥阿波罗,他向二神忏悔,表明这是他的修行的一部分,拿去给欧律斯透斯看过之后就会还回来,阿尔忒弥斯原谅了他。欧律斯透斯安排这个任务就是为了让赫拉克勒斯激怒阿尔忒弥斯,赫拉克勒斯送来神鹿后他又表示要拿去展览。赫拉克勒斯提出条件,让欧律斯透斯自己出城来取。欧律斯透斯走出城门,赫拉克勒斯就放了神鹿,奔跑如飞的神鹿马上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阿加莎基于传说修改了这一章的章名,阿卡迪亚在古希腊历史中位于伯罗奔尼撒中部,在希腊神话中是农牧神潘的故乡。现代艺术中多将阿卡迪亚描绘成一个与世无争、民风淳朴的地方,慢慢地,阿卡迪亚这个词也发展出了“世外桃源”、“田园牧歌式的”等含义。] 赫尔克里·波洛使劲儿跺着双脚想暖和一下。他冲着手掌哈气,雪花在他唇髭的末梢融化成水,滴了下来。 有人敲了敲门,随即进来一名客房女仆。她是个呼吸平缓、体格健壮的乡下姑娘,充满好奇地盯着赫尔克里·波洛。可能她这辈子还从没见过一位像他这样的客人呢。 她问道:“是您打了铃吗?” “是的,请给我生上火,好吗?” 她走了出去,很快就拿来了报纸和木柴,跪在那个维多利亚式的壁炉前生起火来。 赫尔克里·波洛还在跺着脚,甩动胳膊,朝冻僵的手指哈气。 他有点恼火,因为他的车——一辆昂贵的“麦萨罗·格拉兹”牌汽车——行驶起来没有他期望得那么完美。他的私人司机、一位享受着可观薪水的小伙子,也没能把问题解决。那辆车在一条岔路上抛锚了,离得最近的房子也有一英里半远,这时天又下起了雪。赫尔克里·波洛被迫穿着他平时穿的那双锃亮的漆皮鞋走了一英里半的路,来到位于河边的哈特利·迪思村——这个村子在夏天时是一派活泼的景象,冬天却死气沉沉。黑天鹅旅店的老板看到有顾客光顾也颇感诧异,他费尽口舌劝说来客去当地的汽车修理站租一辆车继续赶路。 赫尔克里·波洛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这不符合他那拉丁人的节俭习性。租一辆车?他已经有一辆车了——一辆大轿车,昂贵得很。要赶路回城,他非得乘那辆车不可,绝不乘别的车。另外,就算汽车很快就能修好,他也不想在这大雪天里急着赶路,而想等到明天早晨再走。他想要一间客房,一团温暖的炉火,还要一顿晚餐。店老板叹着气把他领进一间客房,派女仆去生起炉火,然后便退下去跟他妻子商量筹备晚餐的事。 一小时以后,赫尔克里·波洛把脚伸向那团温暖舒适的炉火,对刚刚吃完的晚餐表现出宽宏大量的胸怀。说实在的,牛排太硬了,还净是脆骨;甘蓝不新鲜还煮老了,水渍渍的;马铃薯的芯硬得像石头;随后上的煮苹果和蛋奶糕也乏善可陈。奶酪硬邦邦的,饼干倒软绵绵的。不管怎么样,赫尔克里·波洛安详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品尝着那杯可勉强称为咖啡的泥汤,心里想着:吃饱喝足了总比饿着肚子强,而且经历了穿着漆皮鞋在雪地里的艰难跋涉后,此刻坐在壁炉前烤火,简直就是进了天堂! 有人敲门,接着那名客房女仆进来了。 “对不起,先生,汽车修理站的那个人想见见您。” 赫尔克里·波洛和蔼地说道:“那就让他上来吧。” 姑娘咯咯笑着退了出去。波洛宽容地想,这个姑娘对他的描述想必能为她和她的朋友在接下来的冬日里增添不少的乐趣。 又有人敲门,是与之前不同的敲门声。波洛喊道:“进来。” 他欣赏地望着刚刚进来的小伙子,后者站在那儿,看起来很不自在,手里拧着自己的便帽。 波洛心想,这可真是他所见过的最英俊的人类范本之一了,一位外表宛如希腊神祇的单纯小伙子。 小伙子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先生,您那辆车已经被拖到修理站了。我们已经找到了毛病,用一个小时左右就能修好。” 波洛问道:“出了什么毛病啊?” 小伙子热情地讲起一堆技术细节。波洛轻轻点着头,可是并没在听。他醉心于欣赏那完美的体形。想想如今到处都是些假装正经的獐头鼠目之辈,他暗自赞叹道:没错,就像是一位希腊神祇——一个阿卡迪亚的年轻牧羊人。 小伙子蓦地停了下来。赫尔克里·波洛挤了挤眉毛。刚才他被对方的俊美所折服,此刻他重拾平日的理性,抬起头,好奇地眯起了眼睛。 “我明白。对,我明白。”他顿了顿,又说道,“您刚才讲的情况,我那位司机已经跟我说过了。” 小伙子脸红了,手指紧张不安地抓着便帽,结结巴巴地说:“是的……呃……是的,先生,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继续温和地说道:“可您还是想亲自来跟我说一说,对吗?” “呃……是的,先生,我想我还是亲自来一趟比较好。” 波洛说道:“那您可真是太认真负责了。谢谢您。” 最后那句话里送客的意思虽然委婉但很清楚,不过他觉得对方并不打算走。他猜对了。小伙子站在那儿没动。 他的手指痉挛,揉搓着那顶花呢便帽,用更低沉而害羞的声音说道:“呃……容我问一句,先生。是这样的吧,您是那位有名的侦探——您是赫尔克里·帕瑞特先生对吧?[这里小伙子拼错了波洛的姓]”他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波洛说道:“没错。” 小伙子脸上泛起绯红,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介绍您的文章。” “是吗?” 现在小伙子已是满脸通红,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痛苦和恳求。 赫尔克里·波洛帮了他一下,他柔声问道:“怎么了?您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我想您会认为我太冒失了,先生。但是您碰巧来到这里……嗯,对我来说是绝对不能错过的好机会。我看过不少关于您和您那些高明的事迹的报道。无论如何,我想,不如就问问您吧。问一问也没什么坏处,是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说道:“您有事要我帮忙?” 他点了点头,用沙哑而害羞的声音说道:“是……是有关一位年轻姑娘的事。您……您能不能帮我找到她?” “找到她?这么说……她不见了?” “是的,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坐直了身子,尖锐地说道:“的确,我也许可以帮到你。可是你该找的人是警察啊。这是他们的职责,而且他们比我更有办法。” 小伙子活动了一下双脚,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不能那么做,先生。不是那种事情。这么说吧,这件事比较离奇。” 赫尔克里·波洛注视他片刻,然后指着一把椅子说:“好吧,那就坐下来谈谈吧——您叫什么名字?” “威廉姆森,先生,泰德·威廉姆森。” “坐下吧,泰德。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谢您,先生。”小伙子往前拉了拉椅子,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上,两眼依旧像小狗那样流露出乞求的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柔声道:“说吧。” 泰德·威廉姆森深吸了一口气。 “嗯,您看,先生,是这么一回事。我只见过她一次。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也不了解她的任何情况。我寄给她的信也给退回来了,所有这一切都太离奇了。” “从头说起,”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别着急。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好的,先生。您知道草坪别墅吗,先生,就是过桥以后,河边上的那幢大房子?” “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产业。每年夏天他都在那儿过周末、办聚会——办了不少的聚会,都成规律了。每次都有许多女演员之类的人参加。嗯,去年六月,他家里那台收音机出了毛病,叫我去修理。” 波洛点了点头。 “我就去了。爵士带着客人们到河边游玩去了,厨师出门了,男仆也跟着去伺候午餐、准备饮料什么的。房子里只有那个姑娘——她是一位女客人的女仆。她开门让我进去,带我到放收音机的地方。我修理的时候她就一直待在旁边。我们就聊了起来……她叫妮塔,她是这么跟我说的,是一个到那里做客的俄罗斯舞蹈演员的女仆。” “她是哪国人,英国人吗?” “不是,先生。我觉得她像是法国人,口音有点怪,不过英语讲得还不赖。她……她挺友好的,过了一会儿,我问她那天晚上能不能出来一起去看电影,可她说她的女主人可能要她伺候。不过接着她又说下午稍早的时候倒是可以出来一下,因为那些老爷太太要晚些时候才从河边回来。总而言之,那天我没请假就在外面待了一下午,还为这事差点儿被解雇。我们俩就沿着河边散步。” 他停了下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眼神迷蒙。 波洛轻声问道:“她很漂亮,是吧?” “她可以说是您所见过的最美的人。她的头发金光闪闪,飘起来就像金色的翅膀;她走起路来是那种蹦蹦跳跳的轻快样子。我……我……嗯……我立刻就爱上了她,先生。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先生。” 波洛点点头。小伙子接着说道:“她说她的女主人过两周还会再来,我们约好了到时候再见。”他停了一下,“可她却没来。我在她说好的地方等她,可一直不见她的人影,后来我壮着胆子到那幢房子去找她。人家说,那位俄国太太倒是在那里,她的女仆也在。他们就把她叫了出来,可是她一出来,哎呀,那根本不是妮塔!而是一个样子狡猾的黑黑的姑娘——简直差远了。他们管她叫玛丽。‘你找我吗?’她皮笑肉不笑地问我。她想必看出我大吃一惊。我问她是不是那位俄国太太的女仆,我说她不是我先前见过的那一位,她就笑了,说先前那个女仆突然被辞退了。‘辞退了?’我问,‘为什么啊?’她耸耸肩,摊开两手。‘我怎么知道?’她说,‘我当时又不在。’ “嗯,先生,我大吃一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可是后来,我又鼓起勇气去找那个玛丽,请她帮我弄到妮塔的地址。我没让她知道其实我连妮塔姓什么都不知道。我答应她如果她办到了,就送她一样礼物——她是那种不会白给你帮忙的人。后来,她真给我弄到了,是一个伦敦北部的地址。于是我就给妮塔写了封信寄去,可信没多久就被退回来了——是邮局退回来的,上面草草地写着‘查无此人’。” 泰德·威廉姆森停了下来,那双宁静的深蓝色眼睛望着波洛,他又接着说道:“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吧,先生?这不是警察能管的事。可我想找到她。我不知道该从何着手。如果……如果您能帮我找到她,”他的脸更红了,“我……我存了点儿钱。我能付给您五英镑……十英镑也行。” 波洛轻声说道:“我们暂且不谈钱的事情。首先考虑下这一点——那个姑娘,妮塔,她知道您的姓名和工作地点吗?” “知道,先生。” “如果她想的话,是能跟您联系上的,对吧?” 泰德慢慢地说道:“是的,先生。” “那您不觉得……也许——” 泰德·威廉姆森打断了他。“您的意思是,先生,我爱上了她,可她并不爱我,是不是?也许是这样的……但是她喜欢我——她真的喜欢我,她不只是闹着玩儿的……其实我一直在想,先生,这一切可能都是因为某种原因。您明白的,先生,她整天跟那么一群人混在一起。没准儿她遇上了点儿麻烦,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您是说她可能怀了孩子吗?是您的孩子吗?” “不是我的,先生,”泰德脸红了,“我们之间没有不正当的关系。” 波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小声说道:“如果真像您想的那样,您还要找她吗?” 泰德·威廉姆森又变得满脸通红,说道:“是的,我还要找她,这是肯定的!如果她愿意的话,我想跟她结婚。我不在乎她处于什么样的困境!只要您能试着帮我找到她,可以吗,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头发像金色的翅膀。’嗯,我想这倒像是赫拉克勒斯的第三桩丰功伟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发生在阿卡迪亚……” [book_title]2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泰德·威廉姆森费了很大力气在纸上写出来的名字和地址: 上兰富街十七号十五室,瓦莱塔小姐 他很想知道在这个地址能否查出点什么来,不过他对此不抱希望。但这是泰德能提供给他的唯一线索了。 上兰富街十七号在一条肮脏却还算体面的街道上。波洛敲门后,一个睁不开眼睛的矮胖女人开了门。 “瓦莱塔小姐在吗?” “她啊,早就走了。” 门正要关上时波洛连忙朝门里迈了一步。 “也许您能给我她现在的住址?” “我不知道。她没留下地址。”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夏天。” “您能不能告诉我具体时间?” 波洛右手捻着两枚半克朗的硬币,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咔嗒声。那个眼睛睁不开的女人的态度神奇地柔和了起来,变得异常和蔼可亲了。 “哦,我当然愿意帮助您,先生。让我想想看啊。八月,不对,还要早些……七月——没错,一定是七月。大概是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她走得很匆忙。回意大利去了,我想是的。” “这么说她是意大利人?” “没错,先生。” “她有一阵子给一位俄国舞蹈演员做女仆,对不对?” “没错。萨慕琳娜女士还是什么的。她在泰斯比安剧院跳芭利,大家都对她着了魔。她是一位大明星[“萨慕琳娜女士”和“芭利”都是这位胖女人发错了音,后文的“爱大利人”则是她的英国南部口音所致]。” 波洛说道:“您知道瓦莱塔小姐后来为什么不干了吗?” 那个女人犹豫一下,说道:“这可说不好,真的。” “她是被解雇的,对不对?” “嗯……我想可能是吵架了吧!不过要知道,瓦莱塔小姐是不会提起这件事的。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跟人说事的人。但她被这事气疯了。她脾气很凶——十足的爱大利人——她那双黑眼睛总爱瞅来瞅去的,活像要捅你一刀子似的。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可不敢招惹她!” “您真的不知道瓦莱塔小姐现在的住址吗?” 那两枚半克朗硬币又鼓舞人心地咔嗒作响了起来。 回答倒是真情实意的。 “我真希望我知道才好,先生。我太乐意告诉您啦,可是——她匆匆忙忙走了,没留下地址,就是这么回事!” 波洛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book_title]3 安布罗斯·万德尔终于不再热情地介绍即将上演的芭蕾舞剧的舞台布景,轻轻松松地提供了不少信息。 “桑德菲尔德?乔治·桑德菲尔德?下流东西!金钱滚滚进入他的腰包,可大家都说他是个骗子。一匹黑马!跟一位舞蹈演员有染?当然了,亲爱的,他跟卡特琳娜打得火热。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您一定看过她的表演吧?哦,老天——真是绝妙。美妙的技艺。《图翁内拉的天鹅》[《图翁内拉的天鹅》(The Swan of Tuonela)是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的交响诗《卡莱瓦拉传奇四首》中的一首。原文此处写为“The Swan of Tuolela”,疑似作者笔误或出版时的编校错误]——您一定看过这出戏吧?是我设计的布景!还有德彪西,要么就是曼宁的那出戏,《林中小鹿》[法国作家玛丽- 凯瑟琳·奥诺依(Marie-Catherine d’Aulnoy)创作的童话故事,法语原文为“La Biche au Bois”,意为“白鹿”,其英文通常翻译为“The White Doe”或 “TheHind in the Wood”,后者即“林中小鹿”],她跟麦克·诺夫金跳双人舞。诺夫金跳得太棒了,是不是?” “她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朋友吗?” “是的,她常跟他到河边他的别墅去度周末。我相信他办过许多非凡的聚会。” “亲爱的朋友,您能不能介绍我跟萨慕申卡小姐认识?” “可她现在不在这儿了,老兄,她突然到巴黎或是什么别的地方去了。知道吗,据说她是个布尔什维克间谍什么的——我本人倒不信这种话,可您知道人们都喜欢这么瞎传。卡特琳娜总是装作自己是个白俄人——她父亲是位亲王或是大公爵——都是老一套!这样可以更受人欢迎嘛。”万德尔停了下来,接着又回到他本人感兴趣的话题上,“就像我刚刚讲的,想要把握《拔示巴》[《圣经·旧约》中,拔示巴是古以色列国王大卫王的王后,所罗门王的生母]这部剧的神韵,你必须得沉浸到闪米特人[闪米特人是传说中诺亚的长子闪米的后裔。起源于阿拉伯半岛的游牧族包括阿拉伯人、犹太人都是闪米特人]的传统里去,我是这样来表现的——” 他兴高采烈地继续讲了下去。 [book_title]4 赫尔克里·波洛设法安排了同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会面,但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这位被安布罗斯·万德尔称为“黑马”的乔治爵士显得有点不自在。他身材矮小粗壮,有一头粗硬的深色头发,脖子上有一圈肥肉。 他说道:“嗯,波洛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呢?呃……我想咱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是的,没见过面。” “哦?那是什么事呢?我承认我还真有点好奇。” “哦,很简单,我想向您打听点事。” 对方不自在地笑了笑。 “是要我提供点内部消息吗,嗯?没想到您对金融也感兴趣。” “不是商场上的事,是想打听某位女士的情况。” “哦,一个女人。”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朝后靠在扶手椅背上。他似乎不那么紧张了,语气也轻松自在了许多。 波洛说道:“我想您认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小姐吧?” 桑德菲尔德笑了。 “认识,一个迷人的尤物。可惜她离开伦敦了。” “她为什么离开伦敦?” “亲爱的老兄,这我可不大知道。我想是跟经纪人闹翻了吧。要知道她有点喜怒无常——纯粹是那种俄罗斯人的脾气。抱歉我没法帮到您,而且我也完全不知道她目前在哪儿。我没和她保持联系。” 他站了起来,话音里带着送客的意思。 波洛说道:“我急着要找的不是萨慕申卡小姐。” “是吗?” “是的,我是想打听一下她的女仆。” “她的女仆?”桑德菲尔德瞪着波洛反问道。 波洛说道:“您也许还记得她的女仆吧?” 桑德菲尔德又显得很不自在了,他局促不安地说:“老天爷,不记得了,我怎么会记得呢?当然,我记得她倒是有过一个……我得说,是个坏丫头,鬼鬼祟祟,到处乱打听。我要是您的话,那个丫头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她就是个天生爱说谎的丫头。” 波洛轻声说道:“这么说来,您还是比较了解她的了?” 桑德菲尔德连忙说道:“只是有那么点印象,仅此而已……连她的名字也不大记得了。让我想想看,好像是叫玛丽还是别的什么——不行,恐怕我没法帮您找到她。抱歉。” 波洛轻声说道:“我已经从泰斯比安剧院打听到她名叫玛丽·海林——还有她的地址。可是乔治爵士,我现在说的是在玛丽·海林之前伺候萨慕申卡小姐的那个女仆。我说的是妮塔·瓦莱塔。” 桑德菲尔德瞪着眼睛,说道:“我完全不记得这个人。我就记得那个叫玛丽的,一个贼眉鼠眼的黝黑丫头。” 波洛说道:“我说的那个姑娘去年六月在您的草坪别墅。” 桑德菲尔德生气地说:“好吧,我只能说我不记得她了。我也不记得当时卡特琳娜带来过一个女仆。我想您大概弄错了。” 赫尔克里摇了摇头,他不认为自己弄错了。 [book_title]5 玛丽·海林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飞快地扫了波洛一眼,又迅速移开。她的语气很平稳。“先生,我很清楚地记得萨慕申卡小姐是去年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雇用我的。她原来的那个女仆突然离开了。” “你知道那个女仆为什么离开了吗?” “她走得……很突然——我就知道这些了!可能是因为病了之类的原因。小姐没有提起过。” 波洛说道:“你认为你那位女主人容易相处吗?” 姑娘耸了耸肩,说:“她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候她情绪低落,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有时候又高兴得发疯。那些舞蹈家都是这样的,喜怒无常。” “乔治爵士呢?” 姑娘警觉地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一种令人讨厌的意味,说道:“哦,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吗?您想知道他的事吗?其实您真正想打听的就是他吧?方才提到那个女仆只是个借口,对不对?哼,乔治爵士,我可以告诉您许多关于他的有意思的事情。我可以告诉您——” 波洛打断了她的话:“没这个必要了。” 她瞪着他,大张着嘴,两眼流露出生气而失望的神情。 [book_title]6 “我总是说您什么都知道,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赫尔克里·波洛用最恭维的语调小声说道。 他暗自想,他的这第三件赫拉克勒斯式的任务居然需要跑这么多腿、见那么多人,远远超乎想象。这桩寻找失踪女仆的小事是他所接办过的耗时最长,也最为困难的案件。每条线索都是一经核查就断了,最后毫无结果。 今晚,这个案件又把他带到了巴黎的萨莫瓦尔餐厅,老板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伯爵自诩了解文艺界发生的每件事。 眼下他正自鸣得意地点了点头,说:“没错,没错,我知道——我一向什么都知道。你问我她到哪儿去了,那个娇小的萨慕申卡,那个优美的舞蹈演员?哦,她可真是个人物,那个小不点儿。”他将手指按在唇边,“火热而不羁!她本来应当很有前途——本可以成为她那一代人里的首席芭蕾舞蹈家,可是忽然间一切都结束了。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到世界尽头去了——很快,唉!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忘掉她了。” “那她如今在哪儿呢?”波洛问道。 “在瑞士。在阿尔卑斯山的瓦格瑞。那些干咳不止和日渐消瘦的人都去那里[这里暗指肺结核患者]。她会死的,没错,会死的!她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天性,她肯定会死掉的。” 波洛咳嗽一声,打断了对方那不祥的谶语。他只想得到信息。 “您也许凑巧记得她有个女仆?一个叫妮塔·瓦莱塔的女仆?” “瓦莱塔?瓦莱塔?我记得有一次见过一个女仆——在火车站,我正送卡特琳娜去伦敦。她好像是个从比萨来的意大利人?没错,我敢肯定她是个从比萨来的意大利人。” 赫尔克里呻吟了一声。 “这么一来,”他说道,“我还得去一趟比萨了。” [book_title]7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比萨的公墓里,低头望着一座坟墓。 就是这里,他的寻访之旅到达了终点——在这处卑微的土堆下面,安息着一位曾经给别人带来了欢乐的姑娘。她曾令一位单纯的英国修车工怦然心动、朝思暮想。 对那段突如其来的不寻常的恋情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吧。现在这个姑娘将永远活在那个年轻人的记忆里,永远是六月的一个下午那令人心醉的几个小时里的样子。再也不用面对不同国籍、不同标准引起的摩擦,再也不会有幻想破灭的痛苦。 赫尔克里·波洛伤感地摇了摇头。他回想起自己跟瓦莱塔家人的谈话。那位长着乡下人面孔的宽脸母亲,那位正直而极度悲伤的父亲,那个一头黑发、倔强的妹妹。 “很突然,先生,非常突然。虽然这些年来她时不时觉得肚子疼……大夫没给我们别的选择,他说必须立刻做阑尾炎手术,接着就把她带去了医院……呜……呜……麻醉以后她就再也没醒过来。” 这位母亲抽泣着,喃喃道:“卞卡是个那么聪明的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死了,真叫人难过……” 赫尔克里在心里回味着这句话: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这就是他得给那个小伙子——那个充满信任地向他求助的小伙子——带回去的消息。 “你和她没有缘分,我的朋友,她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他的寻访到此结束了——斜塔的轮廓映在天边,春天里的第一批花朵绽放出浓淡不一的白色,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勃勃生机和快乐生活。 是不是春天的活力和激情让他如此反感,从而不情愿接受这个结局呢?也许是别的什么事?波洛的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一段话、一个措辞、一个姓名?整件事结束得过于干脆了,情节过于丝丝入扣了?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他得再做一次旅行,消除任何可能的疑问。他得去阿尔卑斯山的瓦格瑞一趟。 [book_title]8 这里,他想到,可真是世界的尽头了。皑皑的白雪,零星散布的茅舍和小屋,每间屋子里都住着一个正在垂死挣扎、动弹不得的人。 他终于来到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面前。他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深陷的面颊上带着明显的红晕,细长而骨瘦如柴的双手伸在被子外面,波洛脑海深处的一段记忆被触动了。他一直没能记住她的名字,但曾经看过她的舞蹈——她那高超的艺术曾使他着迷而深陷其中,反而忘了艺术本身。 他记得麦克·诺夫金演的猎人,在安布罗斯·万德尔设计的惊人而梦幻的森林里旋转跳跃。他记得那只飞奔着的可爱小鹿——一个长着犄角和闪闪发光的铜蹄的金发尤物,永远在让人追逐,永远让人渴望占有。他记得她最后被箭射中,受了伤,倒下了。麦克·诺夫金迷茫地站在那里,怀中抱着被杀死的小鹿。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略带好奇地望着他,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赫尔克里·波洛朝她微微一鞠躬,说道:“首先,小姐,我要感谢您。您的表演曾让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淡然一笑。 “可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另一件事。小姐,我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去寻找您的一个女仆,她名叫妮塔。” “妮塔?” 她瞪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道:“您知道……妮塔的什么事吗?” “我会跟您讲的。” 波洛讲了那天晚上他的车如何半路抛锚,讲了泰德·威廉姆森站在他面前手里拧着便帽、结结巴巴地道出他心中的爱情和痛苦。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讲完后,她说道:“这真感人——是的,真让人感动……”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道,“像是阿卡迪亚的童话故事,对不对?小姐,您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个姑娘的事吗?”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叹了口气。 “我确实有过一个女仆,朱安妮塔。她长得美极了,是的,她欢乐,无忧无虑。但她的命运却和那些受神灵宠爱的人一样,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这是波洛打算作为最终结论、无可挽回的话。现在他又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但他仍固执得不肯接受。 “她真的死了吗?” “是的,她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我向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打听您的这位女仆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害怕,这是为什么?” 这位舞蹈演员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如果您只是提起我的一个女仆,他会以为您说的是玛丽——朱安妮塔走后来的那个姑娘。我相信她试图拿她发现的一件丑事勒索爵士。她是个令人讨厌的姑娘,贼头贼脑的,总爱偷看别人的信件和上锁的抽屉。” 波洛喃喃道:“这样就能解释了。” 他停了一下,又追问道:“朱安妮塔姓瓦莱塔,她后来在比萨死于阑尾炎手术,对不对?” 他注意到舞蹈演员显露出不易察觉却毫无疑问的犹豫,随后她低下头,说道:“是的,是这样的。” 波洛沉思着说道:“可是——还有个小问题,她家里人在谈到她的时候都叫她卞卡而不是朱安妮塔。” 卡特琳娜耸了耸她那瘦削的肩膀,说道:“卞卡也好,朱安妮塔也好,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想也许她真正的名字叫卞卡,可她觉得朱安妮塔更浪漫些,就叫自己这个名字了。” “哦,您是这么认为的吗?”他停了一下,接着换了一种声调,说道,“对我来说,有另一种解释。” “是什么呢?” 波洛朝前探了探身子,说道:“泰德·威廉姆森见到的那个姑娘,按照他的描述,头发像金色的翅膀。” 他又将身子往前探了一点,用手指碰了碰卡特琳娜脸颊两边翘起的发卷。 “金色的翅膀还是金色的犄角,全凭您怎么看了。魔鬼或是天使,也全凭别人怎么看您!或许您两个都不是。或许这只是受伤的小鹿的犄角?” 卡特琳娜喃喃道:“受伤的小鹿……”声音发自一个失去了希望的人。 波洛说道:“泰德·威廉姆森的描述一直让我不安——那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想到了舞动着闪闪发亮的铜蹄穿过森林的您。要我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吗,小姐?我认为有那么一周,您没有带女仆,而是独自一人到草坪别墅去了。因为卞卡·瓦莱塔回意大利去了,而您还没雇到新的女仆。当时您已经疾病缠身。一天,其他人去河边游逛时,您没有去,而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人按响了门铃,您就去开门,见到了——要我说说您见到了什么吗?您见到了一个小伙子,他单纯得像个孩子、英俊得宛如神祇!您为他虚构了一个姑娘——不是什么朱安妮塔,而是恩卡格妮塔[原文为“incognita”,“incognita”本意为“用化名的女人”,此处波洛针对卡特琳娜编造的“朱安妮塔”(Juanita)这一假名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加以调侃]才对——您还跟他一起在阿卡迪亚般的世外桃源里漫步了几个小时……” 沉默了许久,卡特琳娜才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至少有一件事我跟您说的是实话。我告诉了您这个故事的结局,妮塔会年纪轻轻的就死去。” “不行!”赫尔克里·波洛态度大变。他用手拍了一下桌子,突然变得平庸、世俗而实际起来。 “您根本没必要这样想!您用不着去死。您可以努力活下去,换一种生活活下去,不行吗?” 她伤心而绝望地摇了摇头。“我还能有什么生活呢?” “不再是舞台生活,那是自然!但是想想看,还有另一种生活呢。得了,小姐,跟我说实话,您的父亲真是位亲王或者大公爵,或者哪怕只是位将军吗?” 她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他是列宁格勒的一个卡车司机。” “很好!那您为什么不能做一个乡村小镇汽车修理站的技工的妻子呢?你们可以生一群仙童般漂亮的孩子,他们将来没准儿也会像您那样跳起美妙的舞蹈。” 卡特琳娜屏住了呼吸。 “可是这个想法未免太令人不敢想象了!” “没那回事,”赫尔克里·波洛充满自信地说,“我相信这会实现的!” [book_chapter]第四章 厄律曼托斯的野猪 [book_title]1 第四章 厄律曼托斯的野猪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四项任务是活捉厄律曼托斯山的野猪。厄律曼托斯山位于阿卡迪亚,曾是百兽母胎的圣地,也曾是阿尔忒弥斯的住所。这里有一头残暴的野猪,关于它的来历有各种说法,一说一旦城里的百姓触怒天神,天神就会让这头野猪下来糟蹋田地。一说野猪是阿波罗派去杀死阿佛洛狄特的情人阿多尼斯的,因为阿波罗的儿子厄律曼托斯山因偷看阿佛洛狄特洗澡而被神降罪变成瞎子。另有一个流传更为广泛的说法是这头野猪是阿瑞斯变的,因为他嫉妒阿多尼斯,于是变成野猪杀死了他。赫拉克勒斯在完成这项任务之前去求助了师父喀戎,喀戎告诉他把野猪引至积雪中,赫拉克勒斯成功将野猪带给欧律斯透斯,后者吓得躲了起来并命令赫拉克勒斯快把野猪带走,赫拉克勒斯最终把野猪扔进了海里。这次冒险途中还涉及一些故事,虽版本各不相同,但总体来说就是赫拉克勒斯解放了普罗米修斯,从而对日后产生了深远影响。] 为了完成第三件赫拉克勒斯的任务,赫尔克里·波洛来到了瑞士,他觉得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不如借此机会游览一下至今还没去过的几处地方。 他在夏蒙尼度过了舒适的几天,又在蒙特勒消磨了一两天,接着动身前往安德玛特,这是几位朋友高度评价过的地方[夏蒙尼(Chamonix)位于法国境内,蒙特勒(Montrenx)和安德玛特(Andermatl)位于瑞士,都是著名度假地]。 然而安德玛特并没使他感到愉快。它坐落在山谷尽头,被云雾笼罩、冰雪覆盖的山峰围住。波洛莫名感到呼吸困难。 “我可不能待在这里。”赫尔克里·波洛心里想道。这时,他瞥见了登山缆车,决定上去看看。 缆车先上到莱阿温,接着到考鲁谢,最后抵达海拔一万英尺的罗切斯雪山。 波洛无意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心想到莱阿温看看就够了。 可他并没有估计到在人生中影响力巨大的意外因素。缆车开动后,售票员来到波洛面前查票。他查看车票后用一把样子吓人的剪票夹在车票上打了个孔,然后鞠了一躬,把票还给了波洛。与此同时,波洛感觉到有一个纸团跟车票一起被塞进了他的手中。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扬眉毛,随后不动声色地慢慢展开了纸团。纸上用铅笔匆匆写着: 这副小胡子是不可能认错的!我向您致敬,亲爱的同事。如果您愿意,能不能帮我一个大忙?您一定看过报上登载的沙里一案吧?杀人犯马拉舍有很大可能要在罗切斯雪山跟他的同伙碰面——在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当然整件事也有可能是子虚乌有——不过我们的消息来源很可靠,总会有人多嘴,对不对?所以请您留意一下,我的朋友。请跟在那儿的德鲁埃警督联系。他是个可靠的人,但他没法跟睿智的赫尔克里·波洛相比。一定要抓住马拉舍,我的朋友,这非常重要——还要生擒活捉。他不是人,而是一头疯狂的野猪,一名当今世界最凶险的杀手。我没敢冒险在安德玛特跟您说话,因为担心自己可能一直被人监视。此外,如果您看上去只是个旅客的话,行动起来也更加方便。祝狩猎成功!您的老朋友——勒曼泰。 赫尔克里若有所思地爱抚着自己的唇髭。的确,谁也不会认错赫尔克里·波洛的小胡子。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的确在报上看到过沙里案件的详细报道——巴黎的一位著名出版商被人冷酷地谋杀了。凶手身份业已查清,马拉舍,一个臭名昭著的赛马赌博团伙中的一员。他曾涉嫌多起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