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类命运攸关的时刻 [book_author]茨威格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3915 [book_dec]没有一个艺术家平日一天二十四小时始终是艺术家的,艺术家创造的重要的一切,恒久的一切,总是只在罕有的充满灵感的时刻完成的。我们视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诗人和表演家的历史亦复如此,她绝不是不息的创造者。在这歌德敬畏地称之为“上帝神秘的作坊”的历史里,平淡无奇、无足轻重之事多如牛毛。这里,玄妙莫测、令人难忘的时刻至为罕见,此种情形,在艺术上、生活上也是随处皆然。她往往仅仅作为编年史家,漠然而不懈地罗列一个个事实,一环又一环地套上那纵贯数千年的巨大链条。因为绷紧链条也要有准备的时间,真正的事件均有待于发展。 [book_img]Z_9277.jpg [book_title]作者序 没有一个艺术家平日一天二十四小时始终是艺术家的,艺术家创造的重要的一切,恒久的一切,总是只在罕有的充满灵感的时刻完成的。我们视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诗人和表演家的历史亦复如此,她绝不是不息的创造者。在这歌德敬畏地称之为“上帝神秘的作坊”的历史里,平淡无奇、无足轻重之事多如牛毛。这里,玄妙莫测、令人难忘的时刻至为罕见,此种情形,在艺术上、生活上也是随处皆然。她往往仅仅作为编年史家,漠然而不懈地罗列一个个事实,一环又一环地套上那纵贯数千年的巨大链条。因为绷紧链条也要有准备的时间,真正的事件均有待于发展。……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出现一个真正历史性的时刻,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 倘若艺术界出现一位天才,此人必千载不朽;倘若出现这样一个决定命运的历史性时刻,这一时刻必将影响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此时,无比丰富的事件集中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如整个太空的电聚集于避雷针的尖端。平素缓慢地先后或平行发生的事件,凝聚到决定性的惟一的瞬间:……它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于全人类的命运。 一个影响至为深远的决定系于惟一的一个日期,惟一的一个小时,常常还只系于一分钟,这样一些戏剧性的时刻,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的生活上,在历史的演进中,都是极为罕见的。这里,我试图描述极不同的时代、极不同的地域的若干这类星光璀璨的时辰,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它们,乃是因为它们有如星辰放射光芒,而且永恒不变,照亮空幻的暗夜。对书中描述的事件与人物心理的真实性,绝无一处企图借笔者的臆想予以冲淡或加强,因为历史在她从事完美塑造的那些玄妙的瞬间,是无需乎他人辅助的。历史作为诗人、作为戏剧家在行事,任何诗人都不应企图超越她。 潘子立译 [book_title]拜占庭的陷落 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 认识到危险 一四五一年二月五日,一名密使来到小亚细亚,给穆拉德苏丹的长子,二十一岁的马霍梅特注送来其父辞世的消息。狡黠而精力充沛的君侯闻讯之后,不同他的大臣和幕僚打声招呼便飞身跃上骏马,狠命鞭打胯下纯种良驹,疾驰一百二十英里直抵博斯普鲁斯海峡,随即渡过海峡在加里波利半岛踏上欧洲海岸。到了那里,他才向他的亲信透露其父的死讯。为了将任何觊觎王位的图谋粉碎在萌芽状态,他率领一支精兵前往亚德里亚堡注。他果然被尊为奥斯曼的国君,并无人表示异议。马霍梅特即位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显示出他极其果断残忍。为了消灭同血缘的对手,免除后患,他命人将未成年的胞弟溺死在浴池里,随即又叫被他收买来干这桩勾当的凶手紧跟被害者之后一命归阴——这也证明他事有预谋,狡诈野蛮。 这个年纪轻轻、性情暴烈又有名望欲的马霍梅特嗣继比较小心谨慎的穆拉德,当上了土耳其苏丹,这消息使拜占庭惊恐万分。由于有成百个暗探,人们知道这个虚荣心很重的人曾经发誓要占领一度成为世界中心的拜占庭,又知道他虽年轻,却为其平生宏图日夜思虑谋略;同时,所有报告一致称这位新君具有卓越的军事和外交才能。马霍梅特集两种类型的品格于一身:既虔诚又残暴;既热情又阴险;既有教养,酷爱艺术,能阅读用拉丁文写的恺撤和其他古罗马人物的传记,同时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野蛮人。此人长着一对忧郁的细眼睛,尖尖的线条分明的鹦鹉鼻子。他证明自己一身而三任:不知疲倦的工人,凶悍勇猛的战士,厚颜无耻的外交家。所有这一切危险的力量全都为了实现一个思而集中在一起:他的祖父巴亚采特和他的父亲穆拉德曾经让欧洲领教过新土耳其民族的军事优势,马霍梅特决心远远超过他先祖的功业。人们知道,人们感觉到,他的第—个打击目标必将是君士坦丁注和查士丁尼注皇冠上硕果仅存的璀璨宝石——拜占庭。 对一只坚定的手来说,这颗宝石确实是没有保护的,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拜占庭帝国,也就是东罗马帝国,它的疆域一度宽广无垠,从波斯直至阿尔卑斯山,又延伸到亚洲的荒野。那是一个费时数月也难以从一端到达另一端的世界帝国,如今步行三小时,便可横越全境:可怜盛极一时的拜占庭帝国,只剩下个没有身躯的脑袋,没有国土的首都;甚至君士坦丁堡这个古老的拜占庭帝国的京城本身,属于巴西列乌斯皇帝注的也就只有今天斯坦波尔注这弹丸之地,加拉太注已落入热那亚人之手,城墙外面的土地尽属土耳其人所有;末代皇帝的帝国只有一个小碟子那么大,正好有一座环形大墙,把教堂、宫殿和杂乱无章的住宅围在里面,人们就管这叫拜占庭。从前,该城一度被十字军士兵洗劫一空,瘟疫肆虐,十室九空,为抵御诺曼民族的不断侵扰疲于奔命,又因民族不和,宗教纠纷而陷于四分五裂,因而该城既不能组建军队,又缺乏依靠自己力量抗击敌人的英勇气概。敌人早已将它团团围困;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德拉加塞斯的紫袍无非是一袭清风织就的大衣,他的皇冠不过是命运的戏弄。然而,恰恰因为拜占庭业已陷入土耳其人的重围,又由于它与西方世界有千年之久的共同文化而被视为神圣,因而对欧洲来说,拜占庭乃是欧洲荣誉的象征;只有罗马天主教国家同心协力保护这个业已倒塌的东方最后堡垒,圣索非亚——东罗马教的最后、又是最美丽的大教堂才能继续成为信仰的殿堂。 君士坦丁立即认识到这一危险。尽管马霍梅特侈谈和平,他却怀着不难理解的恐惧接连遣使前往意大利,或觐见教皇,或赴威尼斯、热那亚,要求他们派遣大型木战舰,出兵相助。但罗马犹豫不决,威尼斯同样如此。因为东西方信仰之间古老的神学鸿沟注,依然未能弥合。希腊教会憎恶罗马教会,希腊教会大主教拒不承认教皇为至高无上的大主教。鉴于土耳其人的威胁,虽然在费尔拉拉和佛罗伦萨的两次教法会议上通过了两大教会重新联合的决定,保证在反抗土耳其人的斗争中向拜占庭提供援助,然而拜占庭一感到自己并非危在旦夕,希腊教的高级教会会议便拒绝使条约生效;直到这时,马霍梅特当上了苏丹,危难才折服正统观念的偏执:拜占庭在遣使赴罗马求救的同时,带去了让步的信息。于是士兵和军需运上了木制大型战舰,教皇特使另乘一船同时起航,以便举行西方两大教会和解的庄严仪式,并向世界宣告:谁进攻拜占庭,就是向联合起来的教挑战。I和解的弥撒 十二月的那一天,在富丽的长方形教堂举行庆祝和解的盛典,场面确很壮观。在今天的清真寺里,我们决难想象那里昔日华美的大理石、豪华的镶嵌艺术、稀世奇珍、珠光宝气是何等气派!君士坦丁皇帝巴西列乌斯在帝国全体显贵簇拥下亲临教堂,以他的皇冠为永恒的和睦充当至高无上的佐证。巨大的厅堂人头涌涌,无数烛光将大厅照耀通明;罗马教皇的特使伊西多鲁斯和希腊教大主教格雷戈里乌斯亲如兄弟,一起在祭坛前做弥撒;在这座教堂里,祈祷词中第一次出现了教皇的名字,拉丁语和希腊语同时吟唱的虔诚歌声第一次升上不朽的大教堂的圆形穹窿,斯皮里迪翁的圣体由言归于好的两大教会神职人员庄严地抬进来。东方和西方,一种信仰和另一种信仰似乎永远结合在一起,经过多年罪恶的争吵,欧洲的思想,西方的意识,终于再度占了上风。 然而历史上理智与和解的瞬间总是短暂而易逝的。就在教堂里不同语言的声音在共同的祈祷中虔诚结合的当儿,博学的教士盖纳迪奥斯已在修道院外面一间房间里激烈攻讦操拉丁语的人,抨击对真正信仰的背叛;没等理智织就和平的纽带,它已被狂热撕得粉碎。说希腊语的教士不愿真正俯首臣服,同样,地中海彼岸的朋友们也他们许诺的援助遗忘殆尽,只派来几条木制战舰,几百士兵。这座孤城最终还得听凭命运摆布。战争开始 世上的暴君,若准备打一场战争,不到万事俱备,总是要侈谈和平的。马霍梅特登基之时,也正是以最娓娓动听、令人宽慰的词句接待君士坦丁皇帝的使节;他以神和先知的名义,以天使和《可兰经》的名义在大庭广众之前信誓旦旦,表示决心恪守和巴西列乌斯签订的和约。同时,诡计多端的苏丹又同匈牙利人和塞尔维亚人签订双边中立协议,为期三年——这正是他要不受干扰地攻占拜占庭所需的那三年。马霍梅特允诺、发誓要维持和平的话说够了,便背信弃义;挑起战争。 直到这时,土耳其人只占有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亚洲海岸,拜占庭的海船可以自由通过海峡,进入它的谷仓——黑海。此时马霍梅特不说明任何理由便下令在欧洲岸边鲁米里·希萨尔附近建造一座要塞,扼守这一海上通道。那里正是海峡最窄的地段,当年波斯人统治时期,英勇的薛克斯注就在这里渡过海峡。一夜之间,几千几万掘土工人登上条约规定不许建造要塞的欧洲岸边(但对迷信暴力者一纸空文算得了什么?),他们以掠夺周围地里的庄稼为生。为了取得强行修建要塞所需的石料,他们不但拆毁民房,还拆毁古老闻名的圣米哈埃尔斯教堂;苏丹亲自指挥修建工程,昼夜不停施工,拜占庭无可奈何地眼睁睁看着人家违约卡死它通向黑海的自由通道。首批船舶要通过迄今自由航行的海面,未经宣战即遭袭击,初次武力试验既已成功,不久,一切伪装自属多余。一四五二年八月,马霍梅特召集文官武将,公开宣布进击并占领拜占庭的意图。宣布不久,暴力行动便告开始;传令官被派往土耳其帝国各地征集兵丁,一四五三年四月五日,望不到尽头的奥斯曼军队犹如猝然袭来的大海怒潮,铺天盖地向拜占庭平原压过来,直抵拜占庭城下。 苏丹装束华丽,策马奔驰在部队前列,以便在吕卡斯城门对面架设帐篷。他命人在地上铺开祈祷用的地毯,然后在大本营前面升起君主旗。他跣足上前,面向麦加行三鞠躬,额头触地,在他后面,数万大军朝同一个方向,一齐深深鞠躬,以同一个节奏向安拉诵出同一祷词,祈求他赐予他们力量和胜利。这场面确实是够壮观的。祈祷完毕,苏丹站起。卑恭者重又成为挑战者,上帝的仆人重又成为统帅和士兵,他的传令使匆匆穿越整个营盘,在鼓声和长号声伴随下反复宣告:“围城开始了!”l城墙与大炮 此时的拜占庭只拥有一种力量,这就是它的城墙。它那一度囊括世界的往昔,一个比较伟大、比较幸福的时代留给它的就只有这么点儿遗产。这座城市呈三角形,有三重铁甲护卫。它南临马尔马拉海,北濒金角湾,掩护南北两侧翼的围墙虽不甚高,却很坚固;与此相反,面对开阔陆地的泰奥多西城墙巍然耸立。昔日君士坦丁皇帝由于认识到未来的危险,用方石块绕拜占庭砌了一道围墙,尤斯蒂尼安继续扩建、加固;但直到泰奥多西乌斯方才这长达七公里的大墙建成为名副其实的要塞。时至今日,爬满长春藤的大墙遗迹尚可为其方石的威力作证。这座环形大墙雄伟壮观,上有城垛、枪眼,外有护城壕沟,高高的四方形瞭望塔昼夜瞭望,两三道城墙并列,干余年来,历代皇帝一再加固、重修,当时堪称固若金汤,实是尽善尽美的象征。这些方石曾经嘲笑过放肆地蜂拥而来的野蛮人游牧民族,嘲笑过土耳其军队,今天也还在嘲至今发明的一切战争工具,古代破城器、攻城车的石弹,甚至十六世纪的野战重炮和臼炮的炮弹也无力地从挺直的城墙反弹回去,泰奥多西大墙护卫下的君士坦丁堡比任何欧洲城市都更坚不可摧。 马霍梅特比谁都了解这几堵城墙和它们的威力。几个月来,无论梦中或是夜半醒来,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事:攻占这几道不可攻克的城墙,摧毁这几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他的案头有成堆的敌方堡垒的图样、尺寸、平面图,他对大墙前后每一块高坡、每一处洼地、每一条河流走向,全都了如指掌,他的工程人员同他一道细致地考虑了每一个细节。然而令人失望:他们都计算过了,迄今使用的大炮无法摧毁泰奥多西城墙。 这就是说,必须建造威力更大的大炮!比战争艺术迄今所知的更长、射程更远、打击力更强的大炮!要用更坚硬的石料做炮弹,要比已经造成的一切炮弹更沉重,更有毁灭性,更有破坏力!必须组建一支新的炮兵来对付这堵难以靠近的城墙,舍此而外,别无他法,马霍梅特表示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得到这种新的攻击手段。 不惜一切代价——这类口号往往能够唤醒创造力和推动力。于是,在苏丹宣战后不久,创造才能与丰富经验都够得上举世无双的大炮铸造师,匈牙利人乌尔巴斯应运而至。此人虽说是个教徒,不久前还在为君士坦丁皇帝效力;他料想凭借自己的技艺,可以接受更艰巨的任务,博取马霍梅特重金酬谢,于是声称倘若拥有无限的手段,他便能铸造一尊世人从未见过的极大的大炮。他的预期正确无误。就像那些只被某件事迷住心窍的人一样,无论花费多少钱财,苏丹都不认为代价过高。他立即下令拨给工匠人等,要多少人给多少人,成千辆手推车将矿砂运往亚得里亚堡;铸炮匠费时三月,艰苦备尝,准备好一个粘土模型,用一种秘法使粘土硬化,然后便是炽热的金属熔液令人激动的浇铸。铸造成功了。敲掉泥模,露出世人迄今见所未见的硕大无朋的炮筒,使之冷却。试炮前,马霍梅特派出传令兵晓谕全城孕妇。随着轰雷似的震天巨响,火光闪耀的炮口吐出巨大石弹,仅仅试炮一发,便轰破城墙。马霍梅特当即下令照此特大尺寸铸造装备一支炮队的全数大炮。 希腊作家惊恐地称之为第一台巨型“投石机”的这尊大炮将近顺利竣工了。但还有更难办的问题:如何将这龙形金属怪物拖过整个色雷斯,直抵拜占庭城下呢?无比艰辛的途程开始了。一整支民伕,一整支军队拖着这个僵硬的长颈庞然大物跋涉两个月之久。几队骑兵在前开路,不断巡逻,以防这宝贝遭到袭击。在他们后面,几百也许几千挖土工为运输这个超重怪物日夜不停整修道路,路修好才几个月,这怪物走过又坏了。用一百头公牛拉车,巨大金属管的重量均匀分布在车轴上,如同奥伯里斯克从埃及向罗马的漫游;二百个大汉在两边小心扶持这根因自身重量而左右摇摆的金属管,同时,五十名车侠和木匠不停忙碌着倒换圆滚木,给滚木涂油,加固支柱,铺垫路面;不难设想,这支运输队只能用水牛走路那样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步为自己开辟道路,穿过草原,越过山冈。村民大为惊奇,纷纷在这金属怪物面前画起十字,它像战神由它的仆人和祭司从一个国度运往另一国度;过了不久,用同样的泥模子、同样的方法浇铸成的兄弟又被运往前线;人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已经有二三十只这样的庞然大物冲着拜占庭张开它们乌黑浑圆的大口;重炮载入了战争史,东罗马皇帝的千年古城墙和新苏丹的新大炮之间的决战开始了。又一次希望 古代巨炮闪光的咬啮缓慢地,顽强地,但又不可抗拒地摧毁拜占庭的城墙。起先一门巨炮只能打六七发炮弹,但苏丹的新炮与日俱增,每次炮轰,总在将塌的石墙上打开新的缺口,硝烟弥漫,碎石横飞,缺口虽然在夜里又被困守者用越来越可怜的木栅、土块堵上了,但他们守卫的已非昔日牢不可破的城墙。大墙后面的八千人恐怖地默想穆罕默德二世的十五万大军向这岌岌可危的堡垒发起决定性攻击的决定性时刻。是时候了,欧洲、教该记起它的承诺了;一群群妇女带着孩子从早到晚跪在教堂里收藏圣徒遗物的柜子前面,瞭望塔上的哨兵日夜瞭望,但愿布满土耳其舰只的马尔马拉海上终于出现教皇和威尼斯答应派出的后续舰队。 一个信号终于在四月二十日凌晨三时许闪现了。有人望见远处的帆影。不是魂牵梦萦的教国家的强大舰队,不,但总归是舰只:三艘热那亚大船凭借风力缓缓驶来,第四艘是一条小一些的拜占庭运粮船,夹在三条大船中间受它们护卫。整个君士坦丁堡欢欣鼓舞,人们立即聚集到临海的壁垒,欢迎援军到来。就在这时,马霍梅特跃上马背,从他的帅帐风驰电掣般向土耳其舰队停泊的海港狂奔而去,下令不惜任何代价,务必阻拦热那亚船只,不使进入拜占庭海港金角湾。 土耳其舰队有一百五十艘战船,都是比较小的,数千只船桨立即伸进大海,哗啦哗啦划水前进。这一百五十艘中古时期的帆船在钩爪锚、投火器、射石机掩护下,奋力接近四艘意大利战斗帆船。风大船快,四条大船超越了矢石齐发、喊声大作的土耳其小船。它们不把这些攻击者放在眼里,扯满风帆,堂堂皇皇地驶向安全的金角湾,那里从斯坦波尔直至加拉太的著名铁链将长期保护它们不受任何攻击。此时,这四条战斗帆船离它们的目的地已经很近:大墙上的数千人已能看清船上人员的面目,男男女女已跪倒在地,为光荣的拯救感谢上帝和圣徒,为了迎接前来解围的援军船只,海港已响起铁链的丁当声。 这时忽然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风突然停了。在距离安全的海港只有百米之遥的地方,四条帆船像被磁铁吸住,一动也不动。敌军的小船发出狂野的欢呼声,全体蜂拥而上,向四条大船猛扑过来,这几条船犹如四座塔楼瘫在海面,无法动弹。十六桨艇犹如猎犬紧紧咬住大船,人们用钩爪锚钩住大船的船帮,用利斧砍船,要把它凿沉,一队队士兵抓着船锚链索向上攀援,朝船帆投掷火炬和着火物,使它烧毁。土耳其无敌舰队的司令驾着他自己的旗舰猛冲过来,要从侧面撞沉运粮船;两艘舰只很快就像两个拳击手一样扭打在一起。头顶铁盔的热那亚水兵起初从高高的船舷还能抵挡攀登上的敌兵,用钩、石块和火击退进攻者。但这场搏斗注定要很快结束。众寡悬殊。热那亚船只危在旦夕。 对作壁上观的几千人来说,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啊!从前民众在竞技场从很近的距离兴致勃勃地观看血腥搏斗,如今他们痛苦万分地从近距离亲眼观察一场海战,观看他们一方的人似乎不可避免的结局。因为至多只需两个小时,四条大船就要在海上竞技场屈服于敌手。援救者来了也没用,没用!君士坦丁堡城墙上绝望的希腊人离他们的兄弟也就只有扔一块石头能达到的那么远,他们站着,攥紧拳头,高声呼喊,怒火满腔而无能为力,对前来拯救他们的人不能有所帮助。有些人作出种种狂野的姿态,激励战斗中的朋友们。另外一些入朝天上举起双手,向和大天使米哈埃尔,向数百年来庇佑他们的所有教会和修道院的圣徒祈祷,祈求他们显示神功。但在对岸加拉太附近,土耳其人也在等候,呐喊,以同样的祈祷胜利:海洋已经成为比武场,一场海战已经成了古罗马斗士的角斗。苏丹策马亲临督战。他在一群高级将领簇拥下催马直下海滩,海水打湿了他的上衣,他双手围成传声筒,愤怒叫喊,向他的将士下达命令:不惜任何代价攻占这几条罗马天主教的船只。若有一只大桡战舰被击退,他总要怒骂不止,挥舞弯刀,威胁他的舰队司令:“打不胜不要活着回。” 四艘援军海船仍然坚持战斗。但是战斗已近尾声,用以击退土耳其大桡战舰的投石弹即将告罄,水兵们同比自己强大五十倍的敌人苦战数小时,都已手臂酸软无力。白昼将尽,地平线上,红日西沉。再过一个钟头,这几条船必将丧失抵抗力,到那时候,即便不沦入土耳其人之手,也会被海潮冲到加拉太后面土耳其人占领的岸边。完了,完了,完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点什么。号啕大哭、怨天尤人、心中绝望的拜占庭人感到仿佛出现了奇迹。忽然,响起轻微的飒飒声,一下子起风了。四艘大船疲软的船帆顿时鼓得又圆又大。风,人们渴念的风,祈求的风,又再苏醒了!木战舰的船头凯旋式地向上昂起,蓦然起动,一个猛冲,把包围它的小船甩在后面。它们自由了,它们得救了。这时,城墙上的数千人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第一艘大船,第二艘大船,第三艘,第四艘次第驶进安全的海港。降下的障碍铁链又再升高,以防敌船闯入。在他们后面,土耳其人的小船无可奈何地星散在海面;希望的欢呼声有如一团紫云,又一次飘浮在这阴郁而绝望的孤城上空。舰队翻山越岭 困守者一夜欢欣若狂。诚然,黑夜总是激起官感丰富的想象,以梦幻甜蜜的毒汁使希望紊乱。被围困的人们有一夜之久以为自己业已获救,安全无忧。他们梦想此后每个星期都会有新的船舶来到,像这四艘海船一样幸运地卸下粮食,运来士兵。欧洲没有忘记他们,他们怀着过于匆忙的期望,似乎见拜占庭业已解围,敌师败绩,士无斗志。 然而马霍梅特也是一个梦想家,自然是另一种类型的、更为罕见的梦想家,这种人懂得通过意志使梦变为现实。就在那几艘木制战舰已经安抵金角湾的当口,他拟定一个极富象力的大胆计划,足以媲美战争史上汉尼拔和拿破仑最勇敢的行动。拜占庭在他面前犹如金色的果实,可他就是抓不到手:他攫取、攻击的主要障碍是深深凹进去的海湾,保障君士坦丁堡一翼安全的状若盲肠的金角海湾。入侵海湾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马霍梅特已订约保证位于海湾入口处的热那亚据点加拉太的中立地位,从那里有一条大铁链横贯海面,与敌城相接。因此,舰队若从正面攻击,无法进入海湾,只有从邻近热那亚领地的内港出击,或许有可能捕获教的战舰。但如何造就一支用于内海湾的舰队呢?不错,可以造军舰。但这要费几个月时间,而性情暴躁的马霍梅特是不愿等待这么久的。 于是马霍梅特拟定出这个天才计划,把他的舰队从无用武之地的外海经由岬角运到金角湾内港。携带数百舰只翻越嶙峋的岬角,这一极其大胆的狂想从一开始就显得如此荒谬,无法实施,以致拜占庭人和加拉太的热那亚人根本没有从战略上考虑到有这个可能性,犹如此前的罗马人和此后的奥地利人不曾想到汉尼拔和拿破仑会经由险峻陡峭的山道翻越阿尔卑斯山。根据人世间的全部经验,船舶只能在水中航行,舰队翻山越岭乃是旷古奇闻。然而,将无法实现之事付诸实现正是非凡毅力的真正标志;人们历来只把在战争中无视一般的战争规律,在特定的瞬间不沿用屡试不爽的方法,而使出临期想到的绝招的人视为军事天才。历史年鉴中无可比拟的巨大行动开始了。马霍梅特命人悄悄备办无数圆木,由木匠制成巨橇,然后把从海里拖出来的船舶固定在上面,就像放在一座活动的干船坞里。在这时候,已有数千名挖土工平整路面,使越过培拉小山的狭窄小道尽可能适于运输。为了不使敌人对突然征集这么多工匠有所察觉,苏丹下令越过中立城加拉太上空用臼炮昼夜不断进行猛烈炮击。炮击本身并没有意义,它惟一的目的是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掩护船队翻山越岭,从一个水域运到另一水域。拜占庭人一心以为敌军只能从陆路发起攻击,加紧防备。正在此时,无数圆滚木涂上厚厚的油脂滚动起来,大圆滚木上安放巨橇,无数水牛在前拉,水手们帮着从后面推,把一艘艘船舶运过山去。夜幕低垂,视线模糊,这次不可思议的漫游便开始了。像一切伟大事业一样默默无闻,像一切办得聪明的事情一样深思熟虑,奇迹中的奇迹完成了:一支舰队越过了山冈。 出其不意的突袭时机一向是一切重大军事行动的决定性因素。在这里,马霍梅特卓越地证明了自己具有非凡才能。谁都不可能预感到他将采取什么行动——“我这把胡子里头若有哪一根胡须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就把它拔掉一——在大炮轰击城墙的隆隆炮声中,他的命令有条不紊地在实施。七十艘船舶在四月二十二日一夜之间翻山越岭,穿过葡萄园,穿过田野和森林,从一个海域运到另一个海域。次日清晨,拜占庭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支敌军舰队仿佛从天而降,满载士兵,扬帆行驶在他们原以为无法进入的海湾的心脏,桅旗迎风飘扬;他们揉揉眼睛,没等弄明白这奇迹从何而来,迄今在港湾屏护下的石墙上已传来一片欢呼声,长号、铙钹、战鼓齐鸣。苏丹妙计大获成功,除了罗马天主教舰队扼守的加拉太那一小块狭小的中立地区,整个金角湾都已落入苏丹及其军队之手。现在苏丹的军队可以通过浮桥向守备薄弱的城墙长驱直入,威胁薄弱的侧翼,迫使拜占庭方面原已不足的守城兵力分散在更加广阔的战线。卡在牺牲者喉咙上的铁拳收得越来越紧了。救救吧,欧洲! 围城中的人们十分清楚自己的险恶处境。他们明白:侧翼已经出现缺口,如果援兵不能及时赶到,以八千兵力对十五万大军,他们是无法凭借颓垣残壁长期固守的,威尼斯的高级官吏不是已庄严允诺派船相助吗?西方最富丽堂皇的圣索非亚大教堂一旦面临沦为不信上帝的清真寺的危险,教皇难道能够泰然处之?囿于歧见,又因百十重卑劣的妒忌而陷于四分五裂的欧洲,难道还不明白西方文化的危险所在?或许——困守孤城的人们这么自我安慰——援军舰队早已集结待命,只因情况不明,迁延而未启碇,只要让他们意识到这致命的耽误的重大责任,也就够了。 可是如何告知威尼斯舰队呢?土耳其舰只遍布马尔马拉海面;整个舰队突围,无异葬送舰队,使城防减少数百兵力,而守城是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用的。因此决定只派少数几人乘一只小船去冒险。总共十二人冒险从事这桩英雄事业——倘若史书公正,他们当如阿哥船上远游的人物一样著名,可是我们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为避免惹人注目,十二个人一式土耳其人打扮,戴上回教徒头巾。五月三日午夜时分,悄悄放松海港的障碍铁链,勇敢的小船在夜幕掩护下轻划船桨,驶出港湾。瞧,奇迹发生了,这一叶扁舟神不知鬼不觉,穿过达达尼尔海峡,进入爱琴海。使敌人麻痹大意的,正是过人的大勇。马霍梅特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难以想象的事情:十二名勇士,一片孤帆,竟敢闯过他的舰队作一次阿哥船式的远游。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爱琴海上并未闪现威尼斯船队的风帆。没有舰队候命待发。威尼斯和教皇全都冷落拜占庭,忘却拜占庭,他们热衷于玩弄无足轻重的教会,指天誓日,沽名钓誉。正当各方面力量亟待联合起来,集中起来保护欧洲文化的时候,各国和诸王侯却片刻也按捺不下彼此间无关宏旨的竞争与对抗。这种铸成悲剧的瞬间,在历史上屡见不鲜。热那亚和威尼斯都把排挤对方看得比联合几小时抗击共同的敌人更为重要。海面上空空荡荡,勇士们心中绝望,小船从一个岛屿划到另一个岛屿。所有的海港都被敌军占领了,没有一艘友好船只敢于进入战区。 怎么办?十二勇士中有几位感到气馁了,这不是毫无道理的。为什么要再一趟危险的路程返回君士坦丁堡呢?他们没能带回希望。也许该城已经陷落;如果他们返回,等待他们的,不是被俘,就是死亡。但是,这些无名英雄都是好样的!多数人毅然决定返回。既然任务交给了他们,就必须完成这项任务。他们是被派去送信的,必须带回消’息,哪怕是最令人担忧的消息也罢。于是这一叶孤舟再度取道达达尼尔海峡,穿过马尔马拉海和敌军舰只归来。他们出海二十天后,君士坦丁堡的人们早以为这条小船报销了,谁都不以为会有什么消息传来,会有船只归来。五月二十三日,城墙上几名哨兵忽然摇动小旗,因为有一只小船急速划桨朝金角湾疾驶而来。困守城中的人们雷鸣似的欢呼声惊动了土耳其人,他们发现这条悬挂土耳其旗、驶过他们水域的双桅小帆船原是条敌船,很是吃惊,从四面八方驾船朝它冲来,企图在小船驶进安全港之前将它捕获。一瞬间,数千人的欢呼声使拜占庭陶醉于幸福的希望,以为欧洲没忘记它,这条船只是先派来送信的。一直到晚上,严重的真实情况才传播开来。罗马天主教国家把拜占庭忘了。围城中的人们孤立无援,如果他们不能自救,他们就要完蛋。l总攻前夕 六个星期过去了,几乎天天都有战斗,苏丹变得焦躁难耐。他的大炮轰毁了多处城墙,但至今部署的历次强攻,均被击退。作为军事统帅,他只剩下两种抉择,或者撤兵,或者在无数次进攻之后,组织大规模的决定性总攻。马霍梅特召集将领举行军事会议,他的狂热意志战胜了一切犹豫顾虑。决定在五月二十九日发起大规模的决定性总攻。苏丹一向行事果断,这一次还是以他习惯的这种作风进行各项准备工作。他下令举行节日盛典,十五万大军从最高统帅到普通一兵,都必须按照伊斯兰教规定的节庆礼仪,一天洗七次,做三次隆重祈祷。剩下的所有火药、炮弹统统用作炮火强攻,以便为攻城铺平道路。他分派各部队攻击任务。从清晨到深夜,马霍梅特没有休息一个钟头。从金角湾到马尔马拉海,他策马走遍全军广阔的驻地,从一个帐篷到另一个帐篷,所到之处,无不亲自激励将士斗志。他是精明的心理学家,懂得如何最有效地煽起十五万大军疯狂的战斗热情。他许下可怕的诺言,这诺言后他确是毫厘不爽地履行了,使他因此既获美誉,又声名狼藉。他的宣令使在鼓声和长号声中向四面八方高声宣读他的许诺:“马霍梅特以安拉的名义发誓,以穆罕默德和四千先知的名义发誓,以他的父王穆拉德苏丹的灵魂,以他的孩子的脑袋和他的战刀发誓,破城之后,他的将士有权任意劫掠三天。城墙里面的一切,无论家具财物,金银首饰,珍珠宝石,男人、妇女、儿童,统统属于胜利的士兵。除了攻克东罗马帝国这座最后堡垒的光荣,他本人放弃分享任何战果。” 士兵们用疯狂的欢呼接受这野蛮的宣告。千万人的欢呼声和“安拉——伊尔——安拉”的狂喊声汇成巨响轰鸣,犹如风暴袭向惊惶不安的小城。“Jagma,Jagma”,“劫掠!劫掠j”这一个词变成了战斗口号,随着鼓声敲打出来,随着铙钹和长号声吹奏出来,土耳其兵营夜晚变成一片喜庆的光海。被围者心惊胆战,从大墙上但见无数灯光和火炬在平原和山丘燃烧,敌人吹着喇叭、笛子,敲打战鼓和小手鼓,在胜利之前庆祝胜利;这种场面很像异教祭司在献祭之前举行的残忍喧闹的仪式。但到午夜时分,遵从马霍梅特之命,所有灯火忽然一齐熄灭,千千万万人的热烈闹腾忽然消失。但这突如其来的沉寂和沉重的黑暗,带着决然的威胁,比闹嚷嚷的灯火狂热的欢呼使那些心慌意乱侧耳谛听的人们感到更加可怕。圣索非亚大教堂里的最后一次弥撒 不需要报信人和倒戈者,被围困的人们也明白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们知道总攻令已经下达。肩负巨大义务,面临巨大危险的不祥预感,如同暴风雨的云团压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在这最后几小时,往常因宗教争端陷于分裂的该城居民聚集到一起来了——往往待到大难临头,尘世才出现无比团结一致的场面。为了使所有人作好精神准备,奋起捍卫他们的信仰,伟大的过去和共同的文化,巴西列乌斯皇帝下令举行一次感人至深的仪式。全城百姓,无论正教徒还是天主教徒,神职人员还是世俗人士,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孩子,全都集合起来,举行一次空前绝后的。谁都不许呆在家里,谁也不愿呆在家里,从富豪到赤贫,全都虔诚地参加到庄严的队伍中来,队伍先在内城,后来才走到外墙。队伍前面是从教堂取来的神圣的圣像和圣人遗物。哪儿墙上打开一个缺口,就在哪儿挂上一帧圣像,他们认为圣像比尘世的武器能更有效地抵挡不信神的人的冲击。同时,君士坦丁皇帝召集元老、贵族和军事指挥官,向他们作最后训示,鼓舞他们的斗志。确实,他无法像马霍梅特那样许诺他们无穷尽的掳获物。但他向他们描述抵挡住这决定性的最后总攻,他们将为罗马天主教和整个西方世界赢得何等光荣;如果屈服于这伙杀人放火的野蛮人,又会有什么样的危险。马霍梅特和君士坦丁两人都很清楚:这一天将决定几百年的历史。 然后,最后一幕开始了,这是欧洲最感人肺腑的几幕中的一幕,沉沦之难忘的极度兴奋。命中注定必有一死的人们集合在当时举世最富丽堂皇的圣索非亚大教堂,自从那天两大教重修旧好以来,两大教的教徒都很少到这里来过。宫廷的全体臣僚、贵族,希腊与罗马神职人员,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士兵和水手,一律顶盔披甲,佩带武器,齐集在皇帝周围;成千上万口中喃喃的黑影——深感恐惧、忧心如焚的民众默默而敬畏地跪在他们后面;与弥漫在穹窿下的黑暗艰难抗争的烛光照着在祈祷中一致俯伏的群众,犹如照着一具具尸体。这是拜占庭的灵魂在向上帝祈祷。大主教威严地、发出号召似地提高嗓音,众人齐声回答,在这殿堂再次响起神圣的音乐,西方永恒的声音。接着以皇帝为首鱼贯走到祭坛前面,领受信仰的安慰话语,不间断的祈祷声有如澎湃的波涛在巨大的厅堂震响、回旋,上升到高高的拱顶。东罗马帝国最后一次追悼亡魂的弥撒祭开始了。因为在查士丁尼的这座大教堂里,这是教信仰的最后一次存在了。 这次震撼人心的仪式结束之后,皇帝匆匆回宫,请求全体臣仆原谅他平生可能对他们作出的不公处置。接着他翻身上马——同他的大敌手马霍梅特一样,在同一个小时——从城墙这一头跑到那一头,鼓舞战士斗志。时已夜深。没有人说话,没有兵器撞击声。但围墙内的几千人心情激动,他们等待着白昼,等待着死亡。凯卡波尔塔,被遗忘的小门 凌晨一点钟,苏丹发出攻击信号。巨大的君主旗展开了,十万人口呼“安拉’’,手执武器、云梯、绳索、挠钩向城墙猛冲过来。战鼓齐鸣,长号劲吹,大鼓、铙钹、笛子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杀声震耳,炮声如雷,汇成一场绝无仅有的大风暴。尚不熟练的非正规军首先被无情地驱去攻城——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批半裸的身躯在苏丹的进攻方案中只是某种缓冲器而已,为的是使守敌疲劳不堪并受到削弱,然后他再投入精锐部队,发起决定性攻击。被驱使者抬着成百架云梯在黑暗中奔跑,攀爬上城垛,被击落,再冲上前去,又被打退,如此几度反复,因为他们实在是后退无路:这批毫无价值的“人肉材料”只是派来作牺牲的,精锐部队在他们后面,一再驱赶他们奔赴几乎肯定无疑的死地。守军还占着上风,他们身穿网眼铁甲,矢石如雨,也没有伤害他们。但马霍梅特算计得不差,他们真正的危险是疲乏。他们身穿铠甲,不停迎战一批又一批势如潮涌的轻装敌军,老是从一个受到攻击的地方跳跃到另一个受到攻击的地方,这种被动防御消耗掉他们一大部分体力。激战开始两小时后,东方开始发白,此时亚细亚人组成的第二突击梯队开始出击,战局变得更危险了。这些亚细亚兵纪律严明,训练有紊,同样身围网眼铁甲,此外,他们人数上占优势,又是经过充分休息的,而守城士兵却不得不忽此忽彼地去抗击入侵者。不过不管在什么地方,攻城部队都没能得手,苏丹只好动用他最后的后备部队,奥斯曼大军的精锐卫队——御林军。他亲自率领两万名精选的年轻士兵,他们是当时欧洲公认的最优秀战士,一声呐喊,向精疲力竭的敌人猛扑过去。是时候了,现在城里钟声齐鸣,召唤最后一批还有点儿战斗力的人们去守城,把船上的水兵调过来,因为真正的决定性战斗展开了。不幸一块石头击中英勇的热那亚将领孔多蒂拉·吉乌斯蒂尼安尼,他身负重伤,被送到船上,他的阵亡使守军的斗志发生片刻动摇。皇帝很快亲自赶到,阻止危险的突破,攻城云梯又一次被推下墙头:果断对最后的果断,呼吸之间,拜占庭似乎得救了,巨大苦难战胜最野蛮的进攻。这时,一个悲剧性的意外事件,往往对历史作出奥秘莫测的裁决的那种神秘的一秒钟,一下子决定了拜占庭的命运。 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几个土耳其人通过外墙缺口侵入到距离攻击点不远的地方。他们不敢攻打内墙,就在第一道城墙和第二道城墙之间随便来回转悠,却内城墙的小门中有一个,就是人称凯卡波尔塔的小门,出于难以理解的疏忽,完全敞开着。这只是一个小门而已,和平时期大门紧闭的那几个钟头,行人可以由此出入;正因它不具有军事意义,最后一夜人们普遍情绪激动,显然忘却了它的存在。御林军发现坚固的堡垒中间此门敞开,可以从容进入,十分惊异。他们起初以为这是一种诡计,因为堡垒的每一处缺口,每一个天窗,每一座大门前,死者数以千计,尸积如山,熊熊燃烧的油脂、投枪呼啸着掷下城墙,而这里凯卡波尔塔小门却如过节一般,一片升平景象,敞开直通城中心,如此荒唐之事,他们难以置信。他们立即召来增援部队,丝毫未受抵抗,整个部队突入内城,出其不意地从背后突袭还蒙在鼓里的守军。几个战士发觉自己队伍后面出现土耳其人。这时响起了比每一场血战中所有大炮还要可怕的那种致命的喊声,虚假谣言的喊声:“占领城市了!”土耳其人继续欢呼:“占领城市了!”声音越来越响亮,喊声瓦解了抵抗。雇佣军感到自己已被出卖,便撤离守地,好及时奔回港湾上船,保全自己。君士坦丁皇帝率少数亲随迎战入侵敌兵,死于乱军之中。直到次日在乱尸堆中发现一双饰有金莺的紫鞋,这才断定东罗马的末代皇帝已同他的帝国同归于尽。以罗马人的观念论,这是光荣的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凯卡波尔塔,被遗忘的小门,决定了世界的历史。十字架倒下了 有时候历史是在作数字游戏。因为正好在汪达尔人如此值得纪念地劫掠罗马一千年之后,拜占庭开始被劫掠.胜利者马霍梅特忠于他的誓言,可怕地履行了他的诺言。在第一场大之后,他听任麾下将士肆意掳掠全城的屋舍殿宇、教堂、修道院,男人、妇人、儿童,成千上万人像地狱里的魔鬼在大街小巷狂奔,每个人都想抢在别人前面。冲锋的目标第一是教堂,那里金器熠熠耀眼,珠宝毫光四射。他们冲进哪一家,立刻在门前竖起旗子,使后来者知道此处的战利品已有所属;战利品不仅包括宝石、衣料、钱币和可动产,妇女也是卖给土耳其后宫的商品,男人和儿童则在奴隶市场上出售。逃进教堂避难的苦命人被鞭打驱赶出来,老年人被当作浪费粮食的废物、卖不出去的累赘惨遭杀害,年轻人像牲畜一样被捆绑拉走。抢劫之外,又肆行毫无意义的破坏。经过十字军或许同样可怕的劫掠之后幸而保存下来的宝贵圣物,艺术珍品,都被疯狂的胜利者捣毁、撕碎,名贵图画、精美雕塑,悉遭破坏,数百年智慧结晶的典籍文书,希腊人思想和创作的不朽财富,本应妥为保存,流传久远,却被付诸一炬,或漫不经心地随意抛掷。人类永远无法完全知悉在那个命运注定的时辰通过敞开的凯卡波尔塔小门侵入的是何等深重的灾难,对罗马、亚历山大里亚和拜占庭的洗劫又使精神世界丧失几多宝贵财富! 土军大获全胜,直到当天下午巷战结束之后,马霍梅特才进入这座被占领的城市。他跨着漂亮的坐骑,一脸骄矜与严峻的神色,沿途抢劫掳掠的野蛮场面他都视若无睹。他信守诺言,不干预为他赢得胜利的士兵所干的令人发指的勾当。但他首先察看的不是战利品,因他已赢得一切,他傲然策马前往大教堂,察看拜占庭金碧辉煌的冠冕。五十多天来他从帐篷翘望圣索非亚大教堂光芒四射却无法企及的半球形圆屋顶;如今他可以用胜利者的姿态跨过它的青铜大门了。但马霍梅特又一次克制住自己的焦躁心情:他要先感谢安拉,然后将这座教堂永远永远地奉献给他。苏丹卑恭地下马,深深低头祈祷。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撒在头上,这是为了提醒自己:他本人也是一个凡人,切不可妄自炫耀胜利。对神祗表示过恭顺谦卑,安拉的首席仆人苏丹这才昂首挺胸迈步跨进查士丁尼大帝修建的神圣智慧的殿堂圣索非亚大教堂。 苏丹观看这座豪华的屋宇,高高的拱顶在大理石和镶嵌图案映衬下微光闪烁,柔和的弧形线条从昏暗中向明亮处延伸,苏丹心中又是好奇,又是感动;他觉得这座祈祷的崇高殿宇不属于他,而属于他的尊神。他随即派人唤来一个伊马姆,登上布道坛宣告穆罕默德的信仰,同时,土耳其君王面向麦加,在这教的大教堂向三界的主宰者安拉作首次祈祷。次日,工匠奉命清除原信仰的一切标志;拆毁祭坛,粉刷掉虔诚的镶嵌图案,一千年来伸展双臂,欲图包容尘世万般苦难的圣索非亚大教堂无比崇高的十字架掉到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巨石坠毁的声音在教堂,在教堂外的远方回荡。整个西方为它的倒塌而震颤。惊耗在罗马,在热那亚,在威尼斯发出回响,有如告警的隆隆雷声,传往法国和德国。欧洲悚然认识到,由于它的麻木不仁,命运注定的一股破坏的暴力从不祥的凯卡波尔塔这被遗忘的小门突然冲了进来,这股势力将束缚欧洲达数百年之久,使其无从发挥自己的力量。然而历史好比人生,业已失去的一瞬不因抱憾的心情而重返,绝无仅有的一小时所贻误的,千载难以赎回。 [book_title]因逃亡而名垂千古 太平洋的发现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船队整装待发 哥伦布从新发现的美洲第一次胜利归来,在他的凯旋行列经过塞维利亚城和巴塞罗那城的拥挤街道时,展出了无数奇珍异宝:一个迄今不为人知的红种人,从未见过的动物,惯学人语的五彩鹦鹉,拙态毕露的貘,还有不久将在欧洲安家落户的奇异植物和瓜果——一印度注谷种、烟草和椰子等。欢庆凯旋的人群新奇地观赏着这一切。但最受国王和王后及其枢密大臣们赞赏的则是几只小箱小篮,里面装着哥伦布从新印度带回来的少量黄金,是哥伦布同土著居民交换或掠夺来的几件装饰品、几只小金锭、几把零散的金粒以及比前者多些的金粉——全部虏获物充其量只够铸造几百个杜卡特注。可是天才的幻想家哥伦布总是狂热地相信他所相信的事业。他准确地记住通向“印度”的海路,他信口雌黄地大肆吹嘘,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这只是他首次小小的尝试,他得到了关于这些新岛屿上有无数金矿的确切消息。许多田野里矿藏很浅,在薄薄的地层下面埋藏着珍贵的黄金,用一把普通的铁锹便可轻易地挖到。王国的疆域又得以进一步向南扩张,今后国王可用金器来宴饮,在西班牙黄金将比铅还要便宜。这位财迷心窍的国王对他得到这个新俄斐如痴如狂,没有识破哥伦布的冠冕堂皇的谎言,也没有怀疑他的诺言。一支庞大的船队立刻整装待发去作第二次航行,现在已不再需要招募人和吹鼓手去征招船员。关于在新发现的俄斐垂手可以拾到黄金的消息使整个西班牙都疯狂了起来,人们成百上千地蜂拥而来,要求到黄金国去旅行。 从全国各个城乡涌出来一股什么样的浊流,什么样的贪婪的欲望啊!不仅是想光耀门楣的正直贵族,也不仅是大胆的冒险家和勇敢的士兵报了名,而且西班牙的一切社会渣滓和污泥浊水都一齐冲向帕洛斯城和加的斯城。想去黄金国找个赚钱手艺的面烙金印的小偷、强盗和土匪,想躲避债主的欠债人,想抛弃自己好吵嘴妻子的丈夫,所有绝望的人和心灰意懒的人,面烙金印并为通缉的逃犯都涌到舰队上报了名,这伙疯狂汇集拢来的一事无成者想由此而大发横财,为此不惜使用一切暴力和作奸犯科。他们相互竭力劝导别人相信哥伦布荒诞的想象,说在那些地方只要用铁锹向地下挖,便可挖出一块块金光灿灿的金子。有钱的移民还带了仆人和骡马,好去驮运大量珍贵的黄金。没能参加探险队的人,不得不另寻出路。放荡残暴的冒险家为了能尽快渡海去掠夺多多益善的黄金,在没有征得国王恩准的情况下,都擅自去武装自己的船只。西班牙一下子清除了许多不安分守己的人和最危险的犯罪分子。 新西班牙(即后来的圣多明各或海地)的总督眼睁睁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淹没了他所管辖的岛屿。船舶年年运来新的货物和无数凶神恶煞。但是这些外来人都痛苦失望,因为这里根本没有遍地的黄金,从遭到这群恶魔侵袭的不幸土著居民身上再也榨不出一粒粮食。于是这群匪徒像强盗似地到处瞎窜乱闯,这引起了不幸的印第安人的恐慌,引起了总督的恐慌。他想方设法使他们成为拓荒者,他分配给他们土地,分给他们牲畜,甚至于相当多的人畜,即给每一个人分配六十至七十个土著居民作奴隶,但全都白费。无论是世袭名门的骑士,还是昔日的盗匪对经营农场都一窍不通。他们既不会耕种,又不会放牧。他们不关心播种和收成,只知道残酷地折磨不幸的印第安人——不多几年,他们便灭绝了全部土著居民。他们躲在赌窟里鬼混。不久,大多数人都负债累累,于是他们不得不自己的衣帽,甚至连最后一件衬衫都典卖精光,最后只好去敲商人和高利贷者的竹杠。 因此,新西班牙岛上所有这些堕落的人都欢迎这样一个消息,即岛上来了一个德高望重的法学家马丁·费尔南德斯·德·恩西索“学士”,他于一五一零年装备了一艘船,以帮助殖民地上新来的人到大陆上去。两个著名的冒险家阿龙苏·德·奥赫达和迭戈·德·尼库萨于一五零九年奉国王斐迪南的特旨,在巴拿马海峡和委内瑞拉海岸附近的大陆上建立了一个新的殖民地,他们过于仓促地把它称为黄金城堡。这位世界上并不出名的法学家受到蛊惑,同时也为了沽名钓誉,不惜捐出全部家财来这里从事冒险,但从新建立在乌拉巴湾圣塞瓦斯蒂安的殖民地并没能得到黄金,得到的只是凄楚的呼救声。他的一半人死于同土著居民的战斗,一半则濒临于饿死。恩西索为了挽回投资,又用他剩下的财产去装备了一支救援队。新西班牙岛上所有的盗匪,所有无业游民到恩西索需要人的消息,都想利用这个机会出逃。要逃走,只要逃过债主和严厉总督的警戒就行。但债主也很警惕,他们发现他们最大的债户要逃之天天,于是恳求总督,未经他的特许,任何人都不得放行。总督同意他们的请求,进行了严密的监视,恩西索的船只得停泊在港外,政府的巡逻船在巡逻,以防潜逃者偷渡。当恩西索的船没能带上他们扬帆出海去冒险时,所有这些绝望的人只好无限愤怒地干瞪着眼,他们倒不是怕死,而是怕繁重的劳动、债务或监狱。箱中人 恩西索的船从新西班牙岛扬帆向美洲大陆驶去,新西班牙岛的轮廓在蓝色的水平线上渐渐消失。这是一次平安的航行,起先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况,至多只有一条凶猛的猎狗——它是有名的贝塞里科种猎狗的后代,被冠之以莱昂西科而闻名——在甲板上来去跑个不停,到处嗅嗅闻闻。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条凶猛的猎狗主人是谁,又是怎样登上船的。使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条狗从不离开那只在最后几天装上船的特大的食品箱。 这只箱子突然自动打开,从里面爬出一个宛若黄金城堡的圣徒圣地亚哥一样的人。他头戴钢盔、身佩宝剑、手执盾牌,35岁光景,他就是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博亚。他用这种方式来尝试尝试他那惊人的胆略和智慧。他出生于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勒斯的一个贵族家庭,是以一个普通士兵的身份同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一起漂洋过海来到这个新世界的。他乘的船多次迷航,最终在新西班牙岛靠岸。总督企图使巴尔博亚成为一个勤劳能干的拓荒者,但也枉然。几个月后,他荒芜了分给他的田产,穷得无法躲避自己的债主。正当别的债主攥紧拳头从岸上注视着执行反偷渡任务的政府巡逻船时,巴尔博亚已勇敢地闯过了哥伦布的警戒线,躲上了恩西索的船。他藏在一只空食品箱里由其同伙搬上甲板,在启航的忙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种大胆的诡计。当他知道船已航行到离岸很远,无法再为他返航时,这位躲藏起来的旅客才露了面。现在他就呆在船上。 恩西索“学士”是一位精通法律的人,他通常像许多法学家一样,不懂得富于浪漫色彩的事情。他作为市长,作为新殖民地的局长不允许这里有逃账的酒客和形迹可疑的人。因此,他粗暴地对巴尔博亚说,他不想带他走,但可以让他在他们经过的最近一个岛屿上岸,至于他是否留居在岛上,他就不管了。 当船向黄金城堡驶出不远时,遇到了一条载满了人的小船——这在当时是个奇迹。当时总共只有二三十条船在这不知名的海洋中航行——这条小船是由一个不久就扬名于世的人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率领的。他的乘客都是从恩西索的殖民地圣塞瓦斯蒂安来的。起初,他们被看作是擅离自己岗位的叛逆者,但他们向恩西索报告了悲惨的情况:圣塞瓦斯蒂安已不复存在,他们自己就是这个前殖民地的最后一批人,司令官奥赫达已乘船逃走,其余的人只有两条双桅帆船,他们必须等待着,直至死到剩下七十个人时,才能在这两条小船中找到个位置。这两条双桅帆船中又坏了一条,皮萨罗的三十四个人是黄金城堡的最后幸存者。现在向何处去?恩西索的人在听了皮萨罗叙述以后,已没有兴趣再去领略那荒芜的村落、令人生畏的沼泽气候和土著居民的毒箭。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回到新西班牙岛去。就在这危险的时刻,巴尔博亚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解释说,同巴斯蒂达的第一次旅行他还记忆犹新,他知道中美洲的全部海岸,他记得他们当时在一条含金的河岸边找到一个名叫达里安的地方,那里住着友好的土著居民,人们应在那里,而不是在这不幸的地方建立新的殖民地。 所有的人立刻声明同意巴尔博亚的意见。按照他的建议,他们向巴拿马地峡的达里安航行。他们抵达那里就首先在土著居民中进行,从掠夺的财产中他们发现了黄金。于是这伙绝望的人决定在这里定居,后来为了表示衷心的感谢而将这座新的城堡称之为达里安阿根廷圣玛丽亚。I冒险攀登 殖民地的这位不幸的金融家——恩西索学士非常后悔,当时没有及时将躲着巴尔博亚的箱子抛到海里去,因为几个星期以后,这个亡命之徒便篡夺了一切权力。恩西索是由遵纪守法思想培育起来的法学家,他为了西班牙王国的利益,想以当时已失踪的总督的市长身份管理殖民地。他在那简陋破烂的印第安人的茅屋里,仍像坐在塞维利亚自己法学家房子里一样,秉公发布自己的命令,禁止士兵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向土著居民购买黄金。因为这是王朝的特权,他试图迫使这群亡命之徒奉公守法,但这些冒险家都是些天生的兵痞,他们一致起来反对这位文弱书生。不久,巴尔博亚成了殖民地的真正主人。恩西索为了保命,不得不逃走。当国王钦命的大陆总督之一尼奎萨整顿秩序时,巴尔博亚根本不让他登陆。这位不幸的尼奎萨从国王给他的封地逃走时,在归途中被大海吞没。 现在箱中人巴尔博亚成了殖民地的主人。他虽成就显赫,但并不舒心。因他公开背叛了国王,使钦命的总督因他的过错而葬身鱼腹,他很少有希望能获得赦免。他知道,逃走的恩西索正在去西班牙的途中,他将控告他,法庭迟早要审判他的叛逆罪行。但西班牙毕竟路途遥远,待船往返横渡大洋,他仍有足够的时间。他机智勇敢地玩弄各种手腕,尽可能长久地保持他所篡夺的权力。他知道,那时成就可使每一条罪行都洗刷干净,向王室大量贿赂黄金可以延缓或平息每一件刑事诉讼案件。首先要筹集黄金,因为黄金就是权力!他同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一起奴役和掠夺邻近的土著居民,他在这场大中取得了决定性的成就。他粗暴地破坏了殷勤好客的传统,阴险地袭击了一个名叫卡雷塔的酋长,并决定处死他。但酋长向他建议,希望他最好不要把印第安人当成敌人,而与他的种族订立同盟,并愿将自己的女儿奉献给他以示忠心。巴尔博亚立即认识到在土著居民中有一个可靠的有权势朋友的重要性。他接受了卡雷塔的建议。更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他对那个印第安姑娘至死都表现得无限多情。他同卡雷塔酋长一起去征服附近所有的印第安人,并在他们中间赢得了威信,以至受到最强大的酋长科马格雷的恭敬邀请。 这次对最强大酋长的访问是巴尔博亚一生中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决定。他现在已不再是一个强盗和背叛朝廷的罪大恶极的叛逆者,也不会再被城堡法庭判处杀头或绞刑。科马格雷酋长在一间雄伟壮丽的石屋中接见了他,屋内陈设的财宝使巴尔博亚感到极度震惊。酋长自动赏赐给这位贵宾四千盎斯黄金,但现在却轮到这位酋长感到震惊了。因为他如此虔诚接待的天之骄子,像神一样威武的外来人,一发现黄金,他们的尊严便消失得千干净净。他们像群去掉链条的疯狗一般相互嘶咬,他们剑拔弩张,挥拳相向,相互叫骂,一片喧嚣,每个人都想要他一份特殊的黄金。这位酋长惊讶而轻蔑地注视着这片吵闹:这是地球上各处自然人对文明人的永恒惊讶。对文明人来讲,一把黄金竟比他们的一切文化精神和技术成就更加宝贵。 酋长终于对他们谈了一席话,这些西班牙人听到译员译出时都感到极其惊讶。科马格雷说,多么奇怪,你们竟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而相互争吵,你们为了这样一种普通金属竟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在那边,在那些山脉的后边有一个大海,所有通向这个海的河流都含有黄金。那里居住着一个民族,这个民族像你们一样,都乘着配备有帆和桨的船航行,他们的国王在宴饮时都用金器。你们在那里可以找到这种黄色金属,你们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这是一条艰险的道路,因为酋长们肯定不会让你们通行。但是只有几天的路程。 巴尔博亚听得心花怒放,终于发现了他们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黄金国踪迹,从南到北到处都有他的先行者在探寻踪迹。如果酋长所说的是真的话,那末只有几天的路程,同时终于证实了另一个海洋的存在。哥伦布、卡博特、科雷列尔等所有这些伟大著名的航海家都没能找到通向这个海洋的道路——这实际上是发现了一条环绕地球的路线。谁要是第一个发现,并为其祖国占有这个新海的话,谁便将名垂千古。巴尔博亚认识到他必须要做的事,以便尽赎前愆,永垂不朽:他是第一个渡过地峡抵达通向印度的南海,并为西班牙王国征服新俄斐的人。他的命运在这一小时里便在科马格雷酋长家里决定了。从这一时刻起,这位意外冒险家的一生便具有了一种崇高的、永恒的意义。因逃亡而名垂千古 一个人的命运再也没有比在中年,即在一个人最富创造性的年岁里,发现了自己人生目的更加幸福了。巴尔博亚知道,在这场游戏中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是绞架上的惨死,或是名垂千古。要使他的篡权罪行合法合理,首先要贿赂得到王国赦免!因此,昨天的叛逆者变成最最忠诚的臣仆,不仅从科马格雷的财礼中向驻新西班牙岛的王国司库帕塞蒙特奉献了按法律应该属于王国的五分之一财礼,而且他也像瘦削的法学家恩西索一样,深知世上的阴谋诡计,他在公开的奉献之外,私下里又给司库加上一份厚礼,以求他任命自己为殖民地的队长。金库司库帕塞蒙特虽然无权这样做,但为了这金光灿灿的黄金,他交给巴尔博亚一份临时的、实际上毫无价值的公文。巴尔博亚为了在各个方面都保证万无一失,同时又向西班牙派出两个心腹,叫他们向宫廷报告他对王国效劳的功绩和从一个酋长那里骗到的重要消息。他希望让他率领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到塞尔维亚去,他同这支队伍愿比他以前的任何一个西班牙人为城堡承担更多的责任:发现新的海洋,去占领终于被发现的黄金国。这个黄金国,哥伦布仅空口作了许诺,而他,巴尔博亚则将去占领。 现在这些堕落的人,即叛逆者和强盗认为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变化。但最近从西班牙来的一条船则带来一个坏消息——当初他为了反驳被剥夺了一切的恩西索向宫廷的控告,派了叛乱的帮手去西班牙,其中一个帮手报告说,事态对他不利,甚至有生命的危险。这位受骗的“学士”终于成功地向西班牙法庭控告了篡夺他权力的人,巴尔博亚被判处赔偿他的损失。相反地,那可以拯救他的关于南海在望的消息似乎还没来得及呈递上去。总之,一位法官将随下一条船到达,要巴尔博亚为其叛乱承担责任,不是就地处决,就是押回西班牙判刑。 巴尔博亚知道自己输了。人们在知道他的关于南海和黄金海岸在望的消息之前,已对他作了判决,不言而喻,当他的头在沙土上滚动时,人们将会利用这个消息。任何一个人都会完成他的事业,即他梦寐以求的事业,他别再想从西班牙得到什么。众所周知,他逼死了国王的合法总督,他擅自赶跑了市长——由于这犯上作乱,如果他不被判处绞刑,而只被判处监禁的话,那他必然要称颂这次判决的慈悲了。他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有势力的朋友身上,因为他自己已失去权力,他的最好的辩护人——黄金也不足以保证他得到宽宥。 现在只有一件事才能使他由于自己的越轨行为——较大的越轨行为而免受惩处:在执法人到达及密探抓住他并给他铐上手铐以前,如果他发现另一个海洋和新的俄斐,他才能得救。在这尘世的边远地区,他只有逃亡,去从事伟大的事业,向着名垂千古的方向逃去。 于是,巴尔博亚决定不再等他向西班牙请求派一千名士兵去占领这个陌生的海洋,也不等执法人到来。这个作恶多端的人宁愿下决心去冒险,宁愿永远作为一个胆大妄为的冒险家去牺牲,而不愿可耻地束手就擒被处以绞刑。巴尔博亚召集起全体侨民,毫不隐瞒困难地向大家说明了他横渡地峡的目的,并问谁愿意跟他去。他的勇气鼓舞了别人。一百九十名士兵,殖民地上差不多所有有战斗能力的人都声明乐意跟从。装备也不用担心,因为这些人反正是靠连年的战争为生。一五一三年九月一日,英雄兼强盗、冒险家兼叛逆者巴尔博亚为了逃避绞刑和监禁,开始向名垂千古进军。不朽的时刻 横渡巴拿马地峡是从科伊巴省,即卡雷塔酋长的小王国开始的,卡雷塔酋长的女儿是巴尔博亚的妻子。正如后来所证实的那样,巴尔博亚没有选择最狭窄的地方,他对这条危险的通道不了解,因而延误了几天。对他特别重要的是,在勇敢进入未知世界时,在补给和撤退方面要能得到友好的印第安人的保证。从达里安的士兵,即一百九十名配备有矛剑、前膛火枪和弩的士兵同一群数目可观的凶猛猎狗,分乘十条大独木舟向科伊巴省进发。这位联盟酋长派了些印第安人当驮畜和向导。于是在九月六日开始了横渡地峡的光荣进军,这次进军本身对勇敢而有经验的冒险家们的意志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在赤道炎热窒人的气候条件下,西班牙人必须首先穿过一片洼地,该地的沼泽和瘴疠一百年后在建设巴拿马运河时曾使成千上万的人丧生。他们从第一个小时起就用斧和剑来开辟一条通向人迹罕至、荆棘遍地、热带有毒丛林的道路。先头部队为后续部队开出了一条穿过密林的狭窄通道,如同穿过绿色矿山一样,西班牙征服者的队伍一人接一人地以无限漫长的行列穿过这条狭窄的通道,他们在穿越时总是日夜手执武器,警惕地注视着一切,以防土著居民的突然袭击。无情的烈日在上空燃烧,参天古树结成一个拱顶,丛林里一片漆黑,烟雾漫漫,密不通风,暑气窒人。人们全身汗湿,口焦唇裂,背着沉重的装备,一一英里一英里地蹒跚前进。后来突然降下一阵暴雨,小溪转眼变成了湍急的河流,他们不是蹚水过河,便是从印第安人临时用韧树皮迅速搭成的便桥上过去。西班牙人在路上只能以玉米充饥。他们往往通宵不睡,饥渴交加,又受到无数吸血的蚊虫困扰,衣服都被勾破,双脚伤痕累累,两眼发红,双颊被蚊子叮得红肿,日不安宁,夜不能寐,不久个个都精疲力竭。行军一个星期以后,大部分士兵已经受不住艰苦。巴尔博亚知道,真正的危险在等待着他们,他命令所有的热病患者和过度疲劳的人宁可留下,他只同他军队中经过挑选的人去作决定性的冒险。 地势终于开始缓缓上升,丛林逐渐稀疏,热带丛林只有在低洼沼泽地带才能充分显示其热带的茂盛。现在当丛林不能再他们遮荫时,赤道的炎阳当空,发射出耀眼的光辉,直射在他们沉重的装备上。这些极度疲乏的人在短短的一段路程中一段一段地慢慢爬上一座山冈,那座山冈像条石脊一样将两个海洋隔开一段狭窄的距离。视线逐渐开阔,空气渐渐凉爽。经过十八天英勇艰苦奋斗之后,最严重的困难看来已被克服;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山脊。按照印第安人向导的说法,从山脊的顶峰可以看到两个海洋,即大西洋和另一个还不知道的、还没命名的太平洋。刚刚战胜了自然界凶猛顽强的对抗,他们在半路上又遇到了新的敌人,即该省的酋长,他率领数百名武士来阻止这些外来人通行。巴尔博亚同印第安人斗争有丰富的经验。用前膛火枪来一次齐射就够了,人工的雷电对土著居民产生了有效的魔力。这些惊慌失措的土著居民惊叫着四散奔逃,遭到尾追着的西班牙人和猎犬的残杀。但巴尔博亚像所有西班牙的征服者一样,对这种轻易获得的胜利没有感到满足。卑鄙的残暴行为损坏了他的名声,他让一群饿狗活活地咬死、撕裂、扯碎一群无抵抗能力的、被捆绑起来的俘虏——以代替斗牛和格斗游戏。这场敌对的大玷污了巴尔博亚名垂千古日子之前的最后一夜。 这些西班牙征服者的性格和行为中掺杂着某种奇妙的、无法说明的混合物。他们在任何时候都像教徒那样虔诚地笃信上帝,衷心地祈求上帝保祜,同时又借上帝的名义犯下历史上最可耻的暴行。他们可以作出英勇无畏、自我牺牲、经受苦难等壮丽的业绩,同时又以最无耻的手段互相明争暗斗,在他们鄙薄一切的态度中还有一种明显的荣誉感,对其伟大的历史任务有一种惊人的、真正值得赞赏的爱好。巴尔博亚前一夜曾将无辜的、被绑住的俘虏任意抛给猎狗去吃,或许他曾心满意足地抚摸过那沾满了鲜红人血的狗嘴。正是这个巴尔博亚坚信自己事业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并在决定性的时刻完成了~件名垂千古的英雄业绩。他知道这九月二十五日将是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日子。当他充分理解了自己超时间使命的意义时,这位顽强果敢的冒险家便显示出了西班牙人的惊人的。 巴尔博亚的英雄业绩是:晚上,在大以后,一个土著居民直接向他报告和证实了附近的一个山峰,从山顶上可以看到一个海,即那陌生的南海。巴尔博亚立即下达了命令。他让伤病员留在惨遭抢掠的村庄里,命令那些还能行军的士兵——以前同他一起从达里安开始行军的一百九十名中只剩下了六十七名——登上那座山顶。他们大约在早上十点钟接近了山顶。还需爬一个小小的光秃的圆形山顶,然后视线便可一览无遗。 这时,巴尔博亚命令士兵们停下。任何人都不许跟着他前进,因为他不愿同任何人分享对这陌生海洋的最初的一瞥。他要永远独一无二地成为在横渡我们世界上一个大洋——大西洋以后,现在又发现另一个大洋,即尚未命名的太平洋的第一个西班牙人,第一个欧洲人,第一个教徒。他左手拿旗,右手执剑,孤身只影地向那圆形巨顶缓缓攀登,他的心在激烈跳动,他深刻地体验这一时刻的意义。他不慌不忙地缓缓攀登,因为他在完成一件真正伟大的事业。只有几步了,不多几步,越来越少的几步。真的,现在他已到达顶点,他的视线一览无遗。在那缓缓下降的山峦后边,即在森林覆盖、苍色莽莽的低矮的山冈后面出现了一只一望无际的、晶莹夺目的金属大盘——海。这是一个新的、不知名的、至今还在梦寐以求的、从没见过的海洋,这是哥伦布及其所有后继者多少年来一直没有找到的、流经美洲、印度和中国的传说中的海洋。巴尔博亚在观看、眺望、欣赏,他感到骄傲和幸福,他的眼睛成了第一个反映出这浩瀚无垠、蓝色海洋的欧洲人的眼睛。 巴尔博亚极度兴奋地久久望着这辽阔的海洋。随后他便召唤自己的同伴、自己的朋友来分享他的骄傲。他们兴奋、激动、喘着气、呼喊着爬山,向上攀登,一直爬到山顶。他们伫望着大海,感到无限惊讶,这一切都从那兴奋的目光中表现了出来。他的同伴彼得·安德烈·德·巴拉开始唱起了《天主呀,我们赞颂您》之歌,吵闹声和叫喊声立刻静了下来。这些士兵、冒险家和强盗的所有粗犷刺耳的声音汇合成一首虔诚的赞美诗。 印第安人在一旁都惊奇地看着他们如何按照神父的话,砍倒了‘一棵树做十字架,他们在十字架的木头上刻上西班牙国王名字开头的大写字母。现在当这个十字架竖立起来时,十字架的两条木臂好像要将两个海洋,即大西洋和太平洋连同所有它所不见的远方都紧紧地抱在怀里一样。 巴尔博亚在这可怕的沉默中向前走了一步,对士兵们作了一次讲话。他们衷心感谢赐予他们这种荣誉和恩惠的上帝,并祈祷上帝能够帮助他们占领这个海洋和所有这些土地。如果他们今后仍一如既往继续忠实地追随他的话,那么他们从这新“印度”返回家园时便会成为最富有的西班牙人。他庄严地按照四个风向挥舞着旗帜,以便为西班牙占领所有这些风所吹到的地方。后来,他叫文书安德列斯·德巴尔德拉巴诺草拟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歪曲了这一壮举。安德列斯·德巴尔德拉巴诺展开一张羊皮纸,他曾把这张羊皮纸连同墨水瓶和羽毛笔一起放在上了锁的木箱里带过原始森林。所有贵族、骑士和士兵都要求证实“卓越的、尊敬的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搏亚队长——总督阁下——发现南海时他们在场,这位巴斯科·努涅斯先生是第一个看见这海洋,并向其追随者指出这海洋的人”。 随后,这六十七个人便从山上下来,人类于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便知道了地球上最后一个迄今还不知道的海洋。黄金和珍珠 毋庸置疑,他们看到了海洋。现在他们正从山上走向海滨。他们已感到了潮气弥漫的海水,他们抚摸、感受、嗅闻,收集纪念品!下山的路持续走了两天,为了了解从山上到海边的捷径,巴尔博亚将自己的士兵分成几个小组。由阿隆索·马丁率领的第三小组首先到达海滨,甚至连这冒险家小组的普通士兵都充满了虚荣心,都渴望名垂千古,一个普通人阿隆索·马丁立刻让文书用白纸黑字证明,他是第一个在这无名海洋里洗了自己手和脚的人。在他向自己的小我里加入一点不朽的灰烬之后,他才向巴尔博亚报告说,他已到过海边,亲手接触过海水。巴尔博亚立即准备去完成新的、激动人心的壮举。第二天,即圣迈克尔教历一昼夜以后,他仅仅由二十二个同伙陪同出现在海滩上,他自己像圣迈克尔一样,全副武装,身佩绶带,在隆重的仪式中占领这个新海。他没有立即迈步走到潮水中去,他像潮水的主人和主宰一样,站在一棵树下休息,傲慢地等待着,直到涨潮的波浪打到他为止,潮水像条驯服的狗一样用舌头舐他的脚。后来,他站起来,背上盾,盾像面镜子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一手执剑,一手拿着绣有圣母像的城堡旗帜,迈步向海里走去。当海水齐腰深时,他把自己整个身子浸没在这巨大而陌生的海洋里,以前的反叛者和强盗,现在国王最忠实的仆人和凯旋者巴尔博亚向四面八方挥舞着旗帜,同时大声宣誓:“西班牙各城堡、各省市的至高无上的君主斐迪南和约翰娜万岁!我以伟大君主的名义,为了城堡王国的利益,将真正身体力行永久占领所有这些海洋、土地、海岸、港口和岛屿。要是有哪一位君主或别的队长,无论是教徒,还是某种信仰或地位的异教徒对这些土地和海洋提出某种权利,那我发誓将以城堡各位君主的名义来保卫它们,它们将永远是各位君主的财产,直到天久地长。” 所有西班牙人都重复宣读了誓词,他们的宣誓声刹那间淹没了潮水的咆哮声。每个人用海水湿了湿嘴唇。文书安德列斯·德巴尔德拉巴诺再次记下了这次占有的仪式,用下列一段话来结束自己的文件:“这二十二个人,还有文书安德列斯·德巴尔德拉巴诺,是第一批走进南海的教徒,他们所有的人都用手去试了试海水,并用水来湿了湿嘴,试试这咸的海水是否像别的海水一样。感谢上帝,他们发现,完全一样。” 伟大的事业完成了。现在从英勇的冒险行为中已得到一些尘世的好处。西班牙人从土著居民那里掠夺或骗得了一些金子。在他们辉煌成就中又有新的意外礼物等待着他们,因为印第安人奉献给他们许许多多附近岛屿上所出产的珍贵珍珠,其中有一颗称之为“佩列格里纳”珠,该珠曾受到塞万提斯和洛佩·德维加的赞扬,因为它是作为所有珍珠中最美丽的一颗珍珠装饰在西班牙和英国国王的王冠上的。西班牙人将所有的衣袋和麻袋都装满了珍珠,珍珠在这里像贝壳和沙子一样不值钱。当他们继续追问地球上最重要的东西一~黄金时,一个酋长指向了南方,那里的山峦隐约地消失在地平线上。他解释说,那里有一个有无数宝藏的国家,那里的统治者都用金器来宴饮,大的四腿动物——这是酋长所指的美洲驼——将最好的宝物都驮运给国王。他说·出了那个位之南,山峦后边的国家的名字。名字听起来像叫“比鲁”,既悦耳又陌生。 巴尔博亚沿着酋长向前伸出的手注视着远方,远方的山峦隐隐约约地消失在天边。“比鲁”这一诱人、动听的词立即深深印入他的脑海。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他一生中又要第二次意外地庄重宣誓。第一个消息,即科马格雷关于附近海洋的消息已经证实,他找到了珍珠海岸和南海。他或许还会成功地作第二次发现,即占领印加国,占领地球上的黄金国。上帝难以同意…… 巴尔博亚总是用渴望的目光注视着远方。“比鲁”、“比鲁”一词像只金铃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叮当作响,但是要令人痛心地放弃!——他这次不敢再进一步打听。二三十个极度疲惫的士兵是不可能征服一个国家的。首先要回到达里安,然后再集中力量,在现在已的道路上向新的俄斐进军。但回程也很艰难。西班牙人必须再一次为穿过热带丛林而斗争,必须再一次经受住土著居民的袭击。这已不是一支部队,只是一群热病患者,是一群只靠最后一点力量在摇摇晃晃走路的士兵——巴尔博亚自己也气息奄奄,他由印第安人用吊床抬着走。他在历经了四个月之久的艰苦历程之后,于一五一四年一月十九日又回到达里安。历史上最伟大的一项事业已经完成,巴尔博亚实现了他的使每一个敢于同他一起进入陌生世界的参加者都成为富人的诺言。他的士兵从南海之滨带回许多珍宝,而决不像哥伦布和别的征服者,以及所有其他殖义者那样,只获得他们自己的一份。五分之一财宝将献给王国,也没人责怪这位胜利者在分配时,也给自己的猎狗莱昂西科,即凶残地将不幸的土著居民撕成肉块的狗分了独特的一份,就像用五百个金比索来酬谢任何一个参战的战士一样。按照他的业绩,殖民地没人再会否认他作为总督的威信。这位冒险家和叛逆者像上帝一样受到赞美,他可以骄傲地向西班牙报告说,他自哥伦布以来为王国完成了最伟大的事业。他的幸福太阳正穿过至今仍笼罩着他一生的乌云冉冉上升,现正处于红日中天。 但巴尔博亚好景不常。几个月以后,在一个光辉灿烂的六月天,达里安人都惊讶地拥向海滨,一张帆在水平面上闪闪发光,在这被遗忘的世界角落里这是一个奇迹。可以看到,在旁边相继出现了第二张帆,第三张帆,第四张帆,第五张帆,不久便出现了十张帆。不是十五张,不是二十张,而是朝港口驶来的整整一支舰队。他们不久便知道:这全是由巴尔博亚的信引起的,而不是他的胜利消息所引起的——胜利的消息还没有到达西班牙——是那较早的信所引起的,在那封信中他首先报告了酋长关于附近的南海和黄金国的消息,并请求派一支千人的军队去征服这些国家。西班牙王国毫不犹豫地配备了一支庞大的舰队来作这次远征。但塞维利亚人和巴塞罗那人绝不想把这样一个重要任务委托给像巴尔博亚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冒险家和叛逆者,而是派遣一个非常认真的总督,即出身高贵、受人尊敬、年已花甲的老人佩德罗·阿里亚斯·达维亚(大多数人称之为佩德拉里亚斯)作为国王的总督来维持殖民地秩序,审判一切至今所犯的罪行,寻找南海,并占领所许诺的黄金国。 现在产生了一个使佩德拉里亚斯感到恼火的情形。一方面,他的任务是要使叛逆者巴尔博亚为其以前赶走总督负责,如果他的罪证确凿,就要判他监禁;另一方面,他又有发现南海的任务。他的船刚靠岸,他便知道,他要控告的这位巴尔博亚擅自完成了伟大的事业,这位叛逆者已庆祝过他所取得的胜利,自美洲被发现以来他为西班牙王国建立了最大的功勋。当然,他现在不能把这样一个人像个普通罪犯那样吊死,他必须有礼貌地向他致敬,真诚地向他祝贺。从这时起,巴尔博亚已经输了。佩德拉里亚斯绝不会原谅这位竞争者独自去完成应该由他去完成的、并保证他永享光荣的事业。为了不要过早地激怒这些拓荒者,他必须隐藏起对英雄们的仇恨,调查延期,甚至建立起一种虚伪的和平。与此同时,佩德拉里亚斯令其仍呆在西班牙的女儿同巴尔博亚订了婚。但他对巴尔博亚的仇恨和嫉妒丝毫没有减少,相反只有加深。现在从终于知道巴尔博亚事业的西班牙传来了一道圣旨,追认这位以前的叛逆者擅自取得的称号,同时将巴尔博亚封为贵族。给佩德拉里亚斯的任务是要他在每项大事上都要与他共同商量。这块土地对两个总督来讲显得太小,一个必须离开,两人中必须有一个要灭亡。巴尔博亚感到随时有生命危险,因为佩德拉里亚斯手里掌握着军权和司法。于是他想第二次逃亡,他第一次逃亡成功,因逃亡而名垂千古。他请求佩德拉里亚斯允许他组织一支探险队去侦察南海海岸和占领其周围广大地区。但这老叛逆者的私下打算是在海的另一边不受任何监督地建立一支舰队,并成为他自己地盘的主人。如果可能的话,便去占领这个传说中的“比鲁”,这个新世界的俄斐。 佩德拉里亚斯阴险地同意了。要是巴尔博亚在冒险中遭难更好;要是他的事业成功,那么总会有时间除掉这个沽名钓誉的人。 于是巴尔博亚开始了他的新的逃亡,向名垂千古逃去。他的第二次行动也许比第一次更伟大,即使历史上未赋予第二次行动以同样的荣誉,但历史总是歌颂成功的人,这一次,巴尔博亚不仅率领自己的士兵穿过地峡,而且还让数干名土著居民将建造四条双桅帆船用的木料、木板、帆、锚、绞盘等都运过崇山峻岭。因为他若在那里有了舰队,往后便能占领所有海岸,征服所有珍珠岛和传说中的比鲁。但这次命运是反对敢于冒险的人的,他不断遭到新的抵抗,在穿过潮湿的热带丛林的行军路上,蛀虫蛀坏了木头,木板都烂得无法使用。巴尔博亚毫不气馁地在巴拿马湾又砍伐了一些新的木材,制作了一些新的木板。他的干劲创造了真正的奇迹——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太平洋的第一批双桅帆船也已造好。这时,一场龙卷风突然把停泊着已造好的双桅帆船的河水全部卷走。已造好的船只都被撞毁在海里。必须第三次从头开始。现在终于又造好了两条双桅帆船。巴尔博亚还需要两条、三条、以至更多,才能出发去征服一个国家——自从那个酋长当时用那宽大的手指向南方和他第一次听到那诱人的“比鲁”一词以来,他梦寐以求的国家。虽然几个胆大的军官来要求发给士兵们较好的补给品,他还是能建立起自己的国家!虽然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幸亏有了这种内在的大无畏的精神,世界历史才没有将皮萨罗,而是将巴尔博亚称为印加入的战胜者,秘鲁的占领者。死亡 巴尔博亚用一种钢铁般的意志来准备自己的伟大事业。正是这种大胆的成就造成了他的危险,因为佩德拉里亚斯猜疑的目光一直忐忑不安地注视着自己部下的意图。或许由于告密,他听到了关于巴尔博亚追名逐利、幻想统治的消息,或许他只是由于嫉妒而害怕这个老叛逆者的第二次获得成功。总之,他突然送给巴尔博亚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说,他希望在巴尔博亚开始进军之前,能回到达里安附近的小城阿克拉来商议一下。巴尔博亚希望佩德拉里亚斯继续支援兵力,于是他接受了这一邀请,并立即赶了回去。在城门前迎面走来一小队士兵,表面上好像是欢迎他。他满怀喜悦地迎着他们走去,以便拥抱他们的队长——他多年的战友,发现南海时的伙伴,他的可信赖的朋友,弗朗西斯科·皮萨罗。 但弗朗西斯科·皮萨罗把手重重地放在他的肩上,宣布他被捕了。皮萨罗也想名垂青史,也想去占领黄金国,或许他也高兴除掉这样一个勇敢的人。总督佩德拉里亚斯以所谓叛乱罪对他提出诉讼,很快举行了不公正的审判。几天以后,巴尔博亚及其最忠实的伙伴们都被送上了断台头。刽子手的刀光一闪,刹时间,在那滚落下来的人头上永远睁着一只眼睛,这是人类同时看到包围着我们地球的两个海洋的第一只眼睛。 郑开琪译 [book_title]亨德尔的复活 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 一七三七年四月十三日下午,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的男仆坐在布鲁克街寓所楼下窗前,干着很奇特的事。他发现烟叶抽完了,十分恼火。其实只要走过两条街,就能在他的女友多莉的小货摊上买到新收获的劣质烟草。但主人狂怒未息,他不敢擅自离家外出。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排练完毕回家,怒气冲冲,热血激荡,满脸通红,太阳穴上青筋隆起,砰地一声关上大门。此刻他正在二楼走来走去,仆人听得见主人的脚步如此猛烈,以致楼板微微震颤:在主人这般暴怒的日子,还是小心周到地侍候为好。 男仆不能从他那陶制短烟斗吐出一环环美丽的蓝色烟圈,就想法吹肥皂泡消遣。他泡好一小碗肥皂水放在身边,快活地把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吹到街上。行人停下脚步,开心地拿手杖戳破一个又一个彩色小圆球。他们挥手,欢笑,但并不感到惊奇。因为人们知道在布鲁克街这幢房子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这里,深夜会突然响起羽翼琴注震耳的琴声;这里,人们会听到女歌唱家号啕大哭或低声抽泣。她们若把一个八分之二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那个性情暴躁的德国人狂怒之下,就要吓唬她们。对格罗斯文诺尔街区的邻人来说,布鲁克街二十五号早就是一座疯人院了。 男仆一声不吭,不住地吹他的彩色肥皂泡。过一会儿,他的技术大有长进,类似大理石花纹的肥皂泡球越吹越大,越薄,越来越轻,飘得越来越高,有个肥皂泡甚至于飘过对面房屋低矮的屋脊。就在这时,突然砰的一声响动,把他吓了一跳,沉闷的拍打声震动了整个房屋。窗玻璃颤动作响,窗帘晃动;准是楼上什么又大又沉的东西摔倒在地上了。男仆一跃而起,飞步上楼,径奔工作室。 大师工作时坐的圈椅上没有人,房间里空无人影,仆人正要奔向卧室,忽然发现亨德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睁着两只眼睛,目光呆滞。仆人一惊之下,呆呆站着,只听主人喉咙里发出沉闷吃力的哮喘声。这个壮汉仰面朝天躺着喘气,或者毋宁说:从他嘴里发出一声声短促的、越来越微弱的。 仆人大惊失色,以为亨德尔就要死了,急忙跪下去救助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主人。他尽力要扶他起来,把他抱到沙发上,可是亨德尔异常魁伟,他的身体实在太重,无法挪动。仆人于是解开紧紧束着亨德尔脖颈的蝴蝶结,这么一来,他喉头的哮喘声也就随着停止了。 这时,大师的助理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已经从楼下赶来。 他是为了抄几首咏叹调到这里来的,方才一声沉闷的巨响也使他大吃一惊。现在他俩合力抬起这沉重的大汉——他的胳膊像死人一般疲软下垂——他安放好,头部垫高。“把他的衣服脱下,”施密特用命令的口气对仆人说,“我去请医生。给他喷冷水,直到他苏醒。” 时间紧迫。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没顾上穿外衣就走了。他穿过布鲁克街向榜德街匆匆走去,见一辆马车就挥手招呼,可是威武华贵的马车全都疾驰而过,对这个只穿衬衣,气喘吁吁的胖子谁都不屑一顾。终于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钱多斯公爵的马车夫认得施密特。施密特忘了一切礼仪,一把拉开马车的车门。“亨德尔快死了!”他朝公爵喊道,他知道公爵极欣赏他敬爱的大师的音乐,又是大师的恩人。“我得去请大夫。”公爵马上邀他上车,鞭子无情地抽打奔马。就这样,他们接走正在舰队街的一间小屋里紧张地化验小便样品的詹金斯大夫。大夫当即同施密特登上他那辆漂亮的轻便马车,驰赴布鲁克街。“这是时常发怒造成的,”助理在途中绝望地埋怨说,“是他们把他折磨死的,这些该死的歌唱家、骟马、滑头、蹩脚的评论家,统统都是害人虫!他为拯救歌剧院,今年写了四部歌剧,别人却躲在女人和庭院后面,那个意大利人还让他们都发疯了,这个蹩脚的评论家,这只抽搐的吼猴。啊,他们叫咱们善良的亨德尔受多大罪!他拿出自己的全部储蓄,十万英镑,他们还拿着债券向他逼债,往死里逼他。从来没有一个人取得这么辉煌的成就,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么呕心沥血,全神贯注。像他这么干,就是巨人也要累垮的。啊,多么高尚的男子!多么辉煌的天才!”詹金斯大夫冷静地侧耳倾听,一言不发。进屋前,他又吸一口烟,敲掉烟斗里的烟灰。“他多大年纪?” “五十二岁。”施密特回答。 “危险的年龄。他像牛一样拼命干,他的体魄也像牛一样强壮。好吧,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能够做些什么。” 仆人捧着碗,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抬起亨德尔的手臂,现在大夫对准血管扎下针去。血液喷射出来,淡红的,温热的鲜血,病人紧闭的双唇随即吐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亨德尔深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这双眼睛依然疲乏,异样,没有意识。往日眼里的光辉业已熄灭。 大夫包扎手臂。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了。他正要站起来,却见亨德尔双唇微动。他凑近前去。很轻很轻地,简直像是呼吸声,亨德尔费劲地喘着气说:“完了……我完了……没有力量……没有力量,我不活了……”詹金斯大夫把腰弯得更低,俯身注视病人。他发现亨德尔右眼呆滞直视,左眼却依旧有神。他试着提起他的右臂。一撒手,右臂就垂落下去,似乎毫无知觉。又提起左臂。左臂能保持住新的姿势。现在詹金斯大夫心里完全明白了。 大夫走出房间,施密特紧紧尾随在后,向楼梯口走去,胆怯地、惶惑地问:“怎么样?” “中风。右侧瘫痪。” “那——”——施密特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得了吗?” 詹金斯大夫慢条斯理地捏出一小撮鼻烟。他不爱听这一类问题。 “也许吧。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他会永远瘫痪吗?” “很可能,如果不出现奇迹的话。” 施密特仍然不肯罢休,他已发誓为了大师不惜牺牲一切。 “将来他,将来他至少还可以工作吧?他不创作是不可想象的。” 詹金斯大夫已经站在楼梯口。 “创作是永远休想了。”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也许我们能够保全他的生命,至于这位音乐家,我们已经失去了。他是脑中风。’’ 施密特呆呆望着他。他那万分绝望的目光使大夫深感惊诧。“刚才我说过,’’他又把无法恢复工作的话说了一遍,“除非出现奇迹。自然啰,我还没见过这种奇迹。” 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疲软无力地活过四个月,而力量一向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毫无知觉。他走不了路,写不了字,无法用右手按下琴键,让它发出音响。他说不了话。可怕的裂痕贯穿他的躯体,裂痕一侧,嘴唇歪斜耷拉着。口中流出的字音含混不清。友人为他演奏乐曲,他的眼里便流动些许光辉,接着,沉重的不驯顺的身体扭动起来,像一个睡梦中的病人。他想和着音乐的节拍动作,但四肢之中像有一股冷气,一种骇人的僵硬,意念与肌肉均已不再听从指挥;从前的伟丈夫感到自己被禁锢在无形的墓穴之中,无能为力。一曲终了,眼皮又沉重地垂下,他又像一具死尸一般僵卧不动。医生进退维谷——大师显然无法治愈——最后只好建议把他送去阿亨注那里的温泉浴场对他恢复健康也许不无裨益。 犹如地F神秘的热泉,在僵硬的躯壳中尚有难以捉摸的活力在,那是亨德尔的意志,他那尚未被毁灭性的一击触动过的原始的生命力,在濒临死亡的肉体中依然不肯放弃对“不朽”的追求。伟男子还不心甘情愿低头认输。他还要生活,他还要创作。这种意志终于战胜自然规律而创造出奇迹。在阿亨,大夫极力告诫他在地热泉水中沐浴不得超过三小时,否则心脏可能无法支持,甚至可能致命。然而为了生命,为了狂野的生之欢乐,为了恢复健康,他决意甘冒死亡的风险。亨德尔每天泡在热浪蒸腾的浴池长达九小时之久,可把大夫们给吓坏了。但他的力气与意志力与日俱增。一星期后,他又能艰难移步,又过一个星期,他已能活动手臂。这是意志和信心的巨大胜利。他又一次挣脱死神致人瘫痪的桎梏,以大病初愈者独具的那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幸福感,怀着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激越、更炽烈的感情去拥抱生活。 亨德尔已能完全主宰自己的身体,临离开阿亨的最后一天,他在教堂前停下脚步。他一向不是特别虔诚的人,可是现在,当他有幸康复,自由地迈步登上放着大风琴的教堂高座,心中深感世事难测。他试着用左手触按琴键。大风琴鸣响了,琴音清亮、纯净,流过若有所待的大厅。犹犹豫豫地,久已僵硬、久已不用的右手也来试一试。瞧,右手弹出的琴音也如银白清泉叮当喷涌。渐渐地,他开始即兴弹奏起来,琴声也把他带到奔腾的浩川大河。音响的方块奇妙地自行建造,堆高,直抵目力不及的处所,他那天才的缥缈的楼阁愈升愈高,光华灿烂,纤影皆无,这是空灵而明丽的音乐之光。台下,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诚的教徒侧耳聆听。他们有生以来从未听过尘寰中人奏出这等音乐。亨德尔卑恭地俯首弹奏。他又找到向上帝、向永恒、向人类倾诉心曲的语言。他又能奏乐,又能创作了。此时此刻,他才感觉自己真正康复了。 “我从地狱归来了,”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挺起宽阔的胸膛,伸开结实的手臂,骄傲地对他的伦敦医生说。大夫对这医学上的奇迹不胜惊讶。他怀着无法抑止的工作热忱和初愈者加倍强烈的欲望,立即精力充沛地重新投入创作。昔日的战斗豪情再度在这五十三岁的音乐家胸中奔腾激荡。康愈的手活动灵巧,随心所欲,他写作一部歌剧,又一部歌剧,第三部歌剧,又创作大型清唱剧注《以色列王扫罗》《在埃及的以色列入》和《欢乐与忧思》注;他的创作兴致如久被堵塞的泉水喷涌而出,源源不尽。然而时世偏偏和他作对。演出因女王逝世而中断,西班牙战争接踵而来,广场上人群麇集,呐喊、歌唱,歌剧院却无人问津,亨德尔债台高筑。这时已经到了严峻的冬天。严寒笼罩着伦敦。泰晤士河冰封雪冻;铃儿叮当,雪橇驶过光洁可鉴的河面;在这倒霉的季节,一切厅堂尽皆闭门大吉,因为无论什么美妙的音乐也敌不过大厅里的彻骨严寒。歌唱演员也病倒了,一场场演出只好告吹;亨德尔的境况原已欠佳,这一更加不妙。债主逼债,评论家讪笑,观众漠然无动于衷,噤若寒蝉;绝望苦斗的亨德尔渐渐失去勇气。举行一次募捐义演可望偿还若干债务,然而靠乞讨度日,简直是奇耻大辱!亨德尔愈来愈深居简出,心境愈来愈阴郁。先前的半身不遂,比起眼下的心如槁木,不是还略胜一筹?早在一七四零年,亨德尔便又觉得自己是被征服的人,是战败者,是他一度煊赫荣名的熔渣与灰烬。他费力地从自己早先的作品中拼凑些断简残篇,偶尔也写点小玩意儿。但是滔滔滚滚的奔流已经干涸,他康复的体内原始的生命力业已消失;这个魁梧的壮汉破题儿第一遭感到自己筋疲力尽,英勇的斗士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已被击败,他心中创作兴致的圣河初次干涸枯竭,这是五十三年来流过一个世界的创造之河啊。完了,又一次完了。他明白,或者说,这个绝望的人自以为明了:永远完了。他仰天长叹:既然世人重新将我埋葬,上帝又何必让我从病中复活?与其在这寒冷空虚的尘世无声无息地苟延残喘,不如一死了之。盛怒之下,他常嘟囔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说过的这句话:“上帝啊,我的上帝,你为什么将我抛弃?” 那几个月,亨德尔惘然若失,灰心绝望,晚间常在伦敦四处徘徊,对自己感到厌倦,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兴许也不相信上帝。他要等到天晚了才敢出门,因为白天持有债券的债主们守在门口要抓他,他讨厌街上行人冷漠、轻蔑的目光。有时候他想,是不是该逃到爱尔兰,那里人们还相信他的荣誉——啊,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他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或是逃往德国,逃往意大利;或许到了那里,心灵的冰冻会再次消融,在甘美的南风吹拂之下,旋律会再次冲破心灵荒芜的岩层喷薄而出。不,不能创作,不能活动,这是他无法忍受的,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被征服,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他有时在教堂前驻足停立。但他明白,言语不能使他得到慰藉。有时他到小酒店稍坐片刻;然而对劣等烧酒感到恶心的人们,又有谁能领略创作的纯洁而近乎陶醉的欢欣?有时候他从泰晤上河桥上凝眸俯视暗夜中黝黑静默的河水,心想不如断然一跃,一切尽皆付诸东流!只要不再背负这虚空的重压,只要能驱除被上帝、被人群遗弃的可怖的孤独感,那就好了! 他近来又常独自踯躅徘徊。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天气灼热。伦敦上空,云蒸雾绕,天幕低垂,有如熔融的金属;直到夜间,亨德尔才步出家门,到绿园呼吸点儿清新空气。在那谁也看不见他,谁也没法去折磨他的幽深的树荫里,他倦然坐下。倦意犹如疾患,成为他的千钧重负,他已倦于说话,倦于书写、弹奏、思索,倦于感受,倦于生活。究竟为了什么,为了谁,要作这一切呢?然后他像一个醉汉,沿着波尔林荫路,沿着圣詹姆斯大街走回家去,心中念念不忘的惟有一件事情:睡觉去,睡觉去,什么也不想知道,只要休息,安静,最好是永远安息。到了布鲁克大街他的家里,人们都已沉入梦乡。他缓慢地——啊,他多么劳累,这些人逼得他多么劳累啊!——一级一级爬上楼梯,每迈出沉重的一步,楼梯木板都震得吱吱嘎嘎响。终于到了自己房间。他打火点亮写字台上的蜡烛:他只是机械地,不动脑子地做这些动作,多年来他要坐下工作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从前——他的唇间不由嘘出一声悲叹——散步回来,脑海里总浮现一段旋律,一个主题,每次他都匆匆写下,以免一觉醒来,想好的乐句又遗忘了。可现在桌上空空如也。一张乐谱纸也没有。神圣的磨坊水车在冰封的河上停止转动。没有什么可以开始,没有什么可以完成。桌上空空如也。 否,不是空无一物!那儿,淡颜色的四方形里,不是有纸一类白色的什么东西在闪亮吗?亨德尔伸手一把抓了过来。这是一件包裹,他感觉到里面有书写品。他迅速打开包裹。最上面是一封信,《以色列王扫罗》和《在埃及的以色列入》的词作者,诗人詹南斯写他的一封信。信上说,寄上一部新的神剧脚本,但愿音乐的崇高的守护神Phonenixmusicae垂怜作者贫乏的语汇,用她的翅膀载着这部歌词在“不朽”的天空翱翔。 亨德尔像触到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霍然跳起来。难道他这个瘫痪过的人,垂死之际,还要受詹南斯一番羞辱?他把信扯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再踩上一脚。“流氓!无赖!”他咆哮着;不太机灵的诗人捅到了亨德尔内心深处灼痛的伤疤,撕开新的伤口,令他心中痛楚无以复加。他愤然吹灭烛火,浑浑噩噩地摸黑进了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两行热泪骤然夺眶而出,浑身战栗,怒火中烧而无可奈何。被掠夺者还要被嘲笑,受难者又得受折磨,如此世界,何其可悲!在他心如死灰、精疲力竭之际,为什么还要呼唤他?在他灵魂麻木、理智无力之时,为什么还要求他谱写一部新的作品?眼下只要睡觉,像动物一般鲁钝,只要遗忘,只要什么都不是!他沉重地躺在卧榻上,精神恍惚,惘然若失。 但他睡不着觉。愤怒激起他内心的不安,一种神秘的,恶毒的不安,有如风暴激起大海的怒涛。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反而愈来愈少睡意。是不是起来看一看歌词好?不,他已行将就木,歌词于他又有何用?!不,上帝让他坠入深渊,让他游离于生活的圣河之外,人间于他已不复有慰藉可言!然而在他心中,仍有一种异常好奇的力量在搏动,在催促他,而他对此却无力抗拒。亨德尔站起来,回到工作间,激动得发抖的双手又一次点燃烛火。不是已经出现一次奇迹,使他从半身不遂的桎梏中获得解放?也许上帝还救治灵魂的良方,能给心灵以慰藉。亨德尔将烛台移近文稿。第一页上写着:“TheMessiah注!”啊,又一部神剧!最近这几部都失败了。他带着不安的心情翻过扉页,开始读起来。 看到第一句,他就跳起来,“Comfortye!”(“鼓起勇气!”)歌词这样开始。这句话简直像是魔术。不,这不是一句话,这是上帝给予的回答,是诸天之上天使的呼唤流进他那沮丧的心灵。“Comfortye”——一读出声,胆怯的灵魂便为这创造之语衷心震撼。语音刚落,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亨德尔便已听到这句歌词业已成为音乐,飘浮于音响之中,呼唤着,歌唱着,有如松涛流水之声。啊,多么幸福啊!在这段音乐中,他感到,他听到,天门已经开启! 他一页一页翻过去,双手微微颤抖。是的,他被召唤、被呼唤,字字句句以万钧之力深入他的肺腑。“ThussaiththeLord!”(“上帝这样说!“)这不是对他,对他一个人说的吗?这不是将他击倒在地,现在又慈爱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同一只手吗?“Andheshallpurify.”(“他将使你纯净”)——是的,这在他身上已经应验;黑暗从他心头一扫而尽,光明骤然降临,音响之光,水晶般晶莹剔透。只有他才熟知他的艰难困顿,不是他又有谁能促使柯伯索尔的三流诗人,可怜的詹南斯写出如此气势雄浑的词句?“ThattheymayofferuntotheLord.”(“以使他们向上帝奉献祭品”)——是的,从燃烧的心中点燃起牺牲的火焰,烈焰猝然上升直抵霄汉,对这庄严的召唤给予回答。“你雄健的词句传达的呼唤”是对他说的,只对他一人,——啊,大声宣布这件事,用隆隆的长号宣示,用震耳的合唱的威力,用大风琴雷鸣般的音响宣示,让这句话,让这神圣的理智又一次如太初时那样唤醒所有其他犹在黑暗中绝望行走的芸芸众生,因为,确实,“Behold,darknessshallcovertheearth.”注黑暗还笼罩大地,他们尚不知此时向他昭示的解脱的极大幸福。刚一读完“Wonderful,counsellor,themightyGod.”注这感激的呼声便以完成式在他胸中激荡。——是的,如此赞美他,这有良策、善实行的绝妙者,是他给恍惚的心带来安宁!“上帝的天使趋近他们,”——是的,天使抖动银白的翅膀飞进屋里,抚摸了他,解脱了他。怎能不衷心感激,欢呼歌唱,用千百种不同的声音汇成巨大的声音,赞美“光荣属于我主!” 亨德尔俯首读稿,犹如置身于大风暴之下。他从来不曾这么感受过他的力量,从来不曾感受过类似的创作的快感流贯他的整个身心。语句依旧如同温暖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光流,向他源源倾泻过来,一句句一字字,全都说到他的心坎上,全都拥有驱魔辟邪、解除桎梏的力量!“Rejoice”(“欢欣吧”)——随着这一合唱的华丽展现,他不由抬起头,伸展开双臂。“他是真正的拯救者”——是的,他决心证明这一点,尘世上的人们谁都没有这样做过,但他要在世人的头顶上高高举起他的证据,犹如一块闪亮的牌子。惟有饱经忧患的人真正懂得欢乐,惟有备受磨难的人能预感赦免的最后恩惠,他的职责是在人类面前证明他曾亲历死而复活。当亨德尔读“Hewasdespised”(“他受歧视”),沉痛的回忆迅即化为忧伤、沉重的音响。他们以为已经将他征服,把他活活埋葬,对他嘲讽讥诮——“Andtheythatseehim,laugh.”(“看见他,他们都笑了。”)“无一人给忍气吞声者以安慰。”没有人帮助他,在他软弱无力的时候,没有人安慰他,然而,奇异的力量,“HetrustedinGod.Butthoudidstnotleavehissoulinhell.”(“他信赖主,看吧,你没让他在墓中安息。”)不,上帝没有让他这个桎梏中的人,已消失的人的灵魂留在他那绝望的墓穴,无力的地狱,不,他再一次号召他把欢乐的信息送给人类。“Liftupyourheads”(“抬起你们的头”)——这时,这句话从他心胸中化为音响迸发出来,这道庄严宣布的伟大命令!他猝然惊呆了,因为可怜的詹南斯写下的是“TheLordgavetheword.”注 他屏住呼吸。这里,借偶然选中的凡人之口道出了真理:上帝向他传话,从天上传话给他。“TheLordgavetheword”:话语是从他那儿传来的,音响是从他那儿发出的,恩惠是他赐予的!这话语必须回归到他身旁,由激涨的心潮载到他身旁,赞美我主乃是每一个创作者的最大欢欣,最大义务。啊,对这句话要理解它,把握它,举起它,挥动它,使它扩大伸张,广阔一如世界,使它包容世间一切欢呼,使它如同说出这句话的上帝一样伟大!啊,要让这句平凡的话,易朽的话,因美与无穷的而回归天上,化为永恒!看吧,它已经写下了,它发出音响,是可以无限重复,可以转化的,这就是:“阿里路亚注!阿里路亚!阿里路亚!”是的,要让这个词包容尘世上的一切声音,嘹亮的和低沉的声音,刚毅的男声和柔顺的女声,充盈,升高,变化,在节奏鲜明的合唱中让它们有合有分,登上又下雅各注梦中的音响之梯,用小提琴甘美的琴声系住它,用长号激越的吹奏赋予它火一样的热情,用大风琴奏出雷鸣般的咆哮:阿里路亚!阿里路亚!阿里路亚!——用这个词语,这样的感谢之情,创造一阵欢呼声,从尘寰发出隆隆巨响,复又回归到宇宙的创造者身旁! 泪水模糊了亨德尔的眼睛,热情在他心中燃烧。还有没读完的诗稿,神剧的第三篇。但在这“阿里路亚,阿里路亚”之后他已无法继续读下去。这欢呼声的字音充满他的整个心灵,它扩大,伸展,已如流体火焰令人灼痛难耐,它要倾泻,它要奔流而去。啊,多么憋闷,多么挤迫,因为它仿佛要从他心中脱颖而出,飞腾云天。亨德尔匆匆抓起鹅毛笔,写下乐谱,一个个音符如被神灵驱使,极迅速地奔赴笔端。他无法停下,犹如被暴风中鼓帆疾驰的小舟负载着遥遥而去。周遭是万籁俱寂的静夜,这座大城市的上空,潮湿昏暗,渊默无声。然而在他心中,光明在奔涌,在这间斗室轰然鸣响着别人不见的宇宙之音乐。 次日清晨仆人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的时候,亨德尔还坐在书桌旁写作。他的助理克里斯托夫·施密特怯生生地问他要不要帮他誊抄,他不答话,只用低沉的声音不满地嘟囔着,样子很吓人。谁都不敢再近他身边,这三个星期他寸步不离工作室。给他端饭来,他就用左手急匆匆掰下点儿面包塞进嘴里,右手继续挥笔疾书,就像酩酊大醉,身不由己似的,停不下来。有时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大声唱,一边打拍子,这时他的眼神与平日的判若两人;有人跟他说话,他会忽然吓一大跳,糊里糊涂,答非所问。那些天,仆人的日子真不好过。有来逼兑债券的债主,有来恳求参加节庆合唱的歌唱家,还有奉命传邀亨德尔进宫的使臣;所有这些人,都得由仆人婉言谢绝,因为只要他想跟聚精会神在创作的亨德尔哪怕只说一句话,亨德尔也会大发雷霆。那几星期,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不再知道时间是什么,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在他全神贯注于其中的领域,衡量时间的惟有节奏与节拍。他心潮起伏,他的身心被从心中奔涌而出的激流席卷而去,作品愈近尾声,愈接近神圣的流速,激流便愈见狂野、愈见急骤。他成了自身的俘虏。他用有力的脚步踏着拍子,丈量他自设的囚室面积,他歌唱,他弹羽翼琴,又再坐下来挥笔疾书,直至手指发疼;他平生还不曾感受过这样炽烈的创作欲,还不曾这样生活过,从来还不曾在音乐中尝受过这么大的苦楚。 过了不到三个星期——即使在今天也是不可理解的,永远不可理解!——,在九月十四日,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不久前还是干巴巴的词句,如今已经变成音乐,鸣响着,如同永不凋谢的鲜花。被点燃的灵魂又一次成就了意志的奇迹,一如先前瘫痪的躯体成就了复活的奇迹。一切都已写了,创作了,塑造了,在旋律中,在中展开了——只差一个词,这部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可是,亨德尔要用这只有两个音节的“阿门”来建造一座直达上苍的阶梯。在变化不定的合唱中,他把它们分配给不同的声部,使这两个音节延展,一再拉开距离,而后又倍加炽热地融合在一起。他的热情有如上帝的嘘息,流贯他这部伟大的祷词的结束语,使它像世界一样广阔无垠,一样饱满丰富。这最后一个词不让他罢手,他也不将它轻轻一带而过。他用第一个字母,响亮的A,鸿蒙初辟时最早发出的声音,以壮丽的赋格曲式建造这“阿门”,直至它成为一座大教堂,轰然鸣响,又丰富充实。大教堂的顶端高耸云霄,还在不断地升高、下降,又升高,终于被大风琴的风暴攫住,被联合一致的人声的伟力一次又一次地掷向高处,充满所有空间,直至这感谢的赞歌声中似乎也有天使在同声歌唱,桁架被永不止息的“阿门!阿门!阿门!”所震撼,裂成碎片,纷纷坠落。 亨德尔疲惫地站起身。笔从他手里掉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看不见,听不见,只感觉疲乏困顿,深不可测的困倦。他步履踉跄,站不住脚,不得不倚着墙壁。他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身体疲惫万分,感觉迟钝混乱。他像盲人一样一步一步扶着墙走,随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像个死人。 上午,仆人轻轻按了三次门铃。大师酣睡未醒;他深沉的面孔一动也不动,宛如白石雕成。中午,仆人第四次来唤醒他。他大声咳嗽,门敲得很响,但什么声音都打不破他那深深的熟睡,什么话都到不了他耳朵里。下午,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前来帮忙,亨德尔依然僵卧着,纹丝不动。他俯身望着睡梦中的亨德尔:像赢得胜利之后战死疆场的英雄,他躺在那儿,在完成了不可言说的壮举之后死于过度疲劳。但克里斯托夫和仆人对英雄伟业和胜利全都毫无所知;他们只感到害怕,因为他们见他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躺着,心中不安;他们担心又一次中风会把他彻底整垮。到了晚上,怎么摇晃也没把亨德尔叫醒——他已经像死尸一样毫无知觉地躺了十七个小时了——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又跑去请医生了。他没能马上找到他,詹金斯大夫利用温和的晚上去泰晤士河岸边钓鱼。终于找到了,大夫对这不受欢迎的打搅喃喃抱怨几句。直到听见请他给亨德尔看病,他才收拾绳索钓具,取了外科手术器械——这已费去很长时间——以备万一需要放血时使用。轻便马车终于载着他俩奔向布鲁克大街。 到了那里,仆人已经举起双臂冲着他们招手。“他起床了,”他隔街向他们喊道。“他现在吃得有六个搬运工人那么多,狼吞虎咽,吃了半条约克夏种白猪做的火腿,我不得不给他倒了四品脱啤酒,他还要吃。” 确实,亨德尔坐在摆得满满的餐桌前,俨然主显节的豆王注。如同他一昼夜补了三星期睡眠,此刻他以他那魁伟的体格的全部兴致和力量又吃又喝,仿佛想把几星期来消耗在创作上的精力一下子全都攫取回来似的。一见大夫,他就了,渐渐变成一阵响亮、震耳、夸张的大笑;施密特回忆说,在那几星期,他始终没见亨德尔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见到的只有紧张和愤怒的神情;可现在,他的天性中被抑制的欢快心绪显露出来,有如春潮撞击岩石发出震耳轰鸣,泛起泡沫,咆哮而去——亨德尔毕生没有像现在这样纵情欢笑,因为此刻他确知自己健康无恙,生之欢乐流遍身心,令他陶然若醉。他高举啤酒杯,迎上前去,向身穿黑礼服的大夫表示欢迎。“是哪一位要我看病?”詹金斯大夫愕然问道。“您这是怎么啦?刚才您喝的是什么补酒?您的日子过得满惬意啊!您这是怎么回事?” 亨德尔望着他笑,眼里闪耀着光辉。他渐渐恢复严肃的神情,慢慢站起来,走到羽翼琴前坐下。双手先在琴键上方掠过,然后回头异样地微微一笑,轻轻地,半半唱地开始了宣叙调“听吧,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的旋律——这是《弥赛亚》中的歌词,开头诙谐戏谑。可是他的手指一伸进温和的空气,便不能自已。演奏中亨德尔忘却旁人,也忘却自我,滚滚心潮将他席卷而去。猝然,他又进入创作。他且歌且奏全曲最后几段合唱,那乐句他迄今只如在梦中塑造的,而今初次听到它业已苏醒:“Ohdeathwhereisthysting”(“何处是你的利刺,啊,死神?”),他感觉生之热望充盈五内,更有力地提高嗓音,自己既是合唱,又是欢呼、喝彩者,他继续边弹边唱,直至“阿门,阿门,阿门”,他投入音乐的力量如此强大有力,巨大的音响几乎震塌房间。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儿,如醉如痴。亨德尔终于站起身来的时候,大夫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景仰的心情,但总得说句话,他只:“这样的音乐我从来没听过。您真是巧夺天工啊。” 亨德尔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他自己也为这部作品大吃一惊,为像在睡梦中降临到他头上的恩惠大吃一惊。同时,他心中羞愧,背过身子,用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不,我倒相信它是上帝同我一起创作的。” 数月之后,两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来到来自伦敦的音乐大师亨德尔在都柏林租赁的寓所前敲门。他们诚惶诚恐地提出要求:亨德尔数月之中以当地听众从未欣赏过的如此辉煌的音乐作品令爱尔兰首都为之倾倒。他们听说大师还将在这里首次演出他的又一部神剧新作《弥赛亚》,恰恰是这座城市,甚至在伦敦之前,得以聆听他的这一近作,实属莫大荣幸。鉴于这首协奏曲非同寻常,可望获致特丰收益。大师一向慷慨乐施乃人所共知,他们此次前来,意在探询大师是否愿将首场演出的全部收入捐赠给他们所代表的慈善机构。 亨德尔亲切地望着他们。他爱这座城市,因为它给了他爱,他的心扉已经敞开。他微笑,欣然首肯,要求他们说明捐赠这笔收入拟作何用。“接济几个监狱的囚犯,”和蔼的白发男子首先答道。“还有慈惠医院的病人,”另一人补充说。不言而喻,慷慨捐赠的数目只限于首场演出的收入,其余悉归大师所有。 然而亨德尔一口拒绝。“不,”他轻声说,“不要这部作品的钱。我永远不要这部作品一文钱,永远不要,我还欠另一人的债。无论什么时候,它都属于病人,属于犯人。我自己曾经是个病人,因它而得以康复。我曾是个囚徒,是它解救了我。” 两位先生不无惊愕地抬起头。他们虽然不完全明白,但是深深道谢,鞠躬,离去,在都柏林传播这令人愉快的消息。 一七四二年四月七日,最后一次彩排终于来到。只允许两个大教堂的合唱队员的少数亲戚进去听,为了节省开支,费沙姆伯尔大街上音乐厅的大厅只有微弱的灯光照明。人们这里一两个,那里三五个,稀稀落落,分散在长条椅上,准备听一听来自伦敦的音乐大师新的清唱剧。大厅又冷又暗,朦朦胧胧。但合唱歌声一开始如飞流瀑布奔腾倾泻,就出了一件怪事。分散坐在长条椅上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凑集拢来,渐渐聚集成为黑压压的聆听与惊讶的一群,因为人人觉得他们平生从未听到过的这音乐的重量,对于单独的个人来说仿佛太大,仿佛要把他冲走、拽开似的。他们愈来愈紧地挤在一起,仿佛要一起用一颗心脏来聆听,作为唯一虔诚的宗教团体接受“信心”这个词;它向他们呼啸而来,交织着种种声音,每次出现的形式各各不同。在这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面前,人人感到自己脆弱,然而又都欣欣然愿被它所把握,所负载,所有的人们都像一个人一样感受着欢快的战栗。第一次响起雷鸣般的“阿里路亚”的时候,其中一人蓦然站了起来,其他人不约而同也一下子随他一齐起立;他们觉得被这么宏伟的力量攫住,人们是不能够粘着在地面上的,他们站起来,要让他们的声音更接近上帝一寸,并且恭顺地向他呈献自己的敬畏之感。嗣后他们离去,挨家挨户诉说一部旷世未闻的音响作品已经问世。为能聆听这部杰作,全城怀着紧张的心情,快乐得战栗了。 六天以后,四月十三日晚上,音乐厅门庭若市。为使大厅容纳更多听众,女士不穿有箍环扩撑的衣裙,骑士不佩剑;七百人——空前的数字——蜂拥而来,作品尚未公演,美誉已迅速传扬;乐曲开始时,大厅里肃静无哗,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人们愈来愈肃穆地侧耳聆听。接着迸发出合唱的歌声,拥有暴风雨般的力量,人们的心开始颤抖了。亨德尔站在大风琴旁边。本来他是要亲自监督、亲自指挥这部作品演出的,但它挣脱他的控制,他自己迷失在这作品中,感到它变得陌生了,仿佛自己从未听过、从未创作过这部作品似的,他又一次被心中奔腾的波涛负载而去。到了最后开始唱“阿门”,他的双唇不自觉地张开,同合唱队员齐声歌唱,像这样唱法在他一生中是绝无仅有的。但当其他人的欢呼声闹嚷嚷充塞大厅之时,他迅即从边上悄悄离去,为了不向要向他致谢的人群,而向赐予他这部作品的神灵表示感谢。 闸门已经打开。音响之河又年复一年奔流不息。从此以后,无论什么都不能使亨德尔低头屈服,无论什么都不能使复活者再度失去生活的勇气。他在伦敦创建的歌剧院再次破产,持有债券的债权人再次对他催逼:但他昂首挺立,经受住了一切令人不快的事件,年已六旬的老人沿着他的作品的里程碑无忧无虑,毫不在乎地走他自己的路。有人给他制造麻烦,但他懂得如何体面地战胜它们。他日渐年迈力衰,双臂瘫痪,两腿风湿痉挛,但他依旧以不知疲倦的心从事创作,永不中断。最后,视力也不行了;在写作《耶弗塔》的过程中,他失明了。犹如失聪后的贝多芬,他虽双目俱眇,依然不知疲倦地、不可战胜地创作不已;然而他在人世间的胜利愈辉煌,他在上帝面前便愈谦卑。 如同一切真正的严谨的艺术家,亨德尔从不称道自己的作品。但有一部作品是他由衷地挚爱的,这就是《弥赛亚》。他满怀感激之情爱这部作品,因为它把他从自身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因为他在这作品中得到了解脱。他在伦敦年复一年演奏《弥赛亚》,每次演出的收入(一次演出五百英镑)全部捐医院。这是康愈者对病人,已获解放的人对身陷囹圄的人的捐助。他曾带着这部作品走出阴曹地府,他也要以这部作品告别人世。一七五九年四月六日,已经病重的七十四岁老翁让人把自己领到考文特花园的讲坛。忠诚的朋友——音乐家、歌唱家们,围拥着魁伟的盲者:他那空虚的、失去光辉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他们。但当音响的巨浪有如海涛汹涌澎湃,数百人朝向他发出风暴似的确信的欢呼声,此时疲惫的面孔顿时容光焕发。他挥动手臂打拍子,严肃而虔诚地歌唱,仿佛他是牧师,正站在自己和众人棺木前,同大家一道,为自己、为众人的解脱祈祷。只有一次,他哆嗦了一下,那时,随着“要吹响长号”的呼喊声响起了激越的长号声,他抬起呆滞的双眼仰望上苍,仿佛此时他已面临末日审判;他知道,他工作得不错。他可以昂首走到上帝面前。 朋友们深受感动,把老盲人送回家去。他们同样觉得:这是一次告别。他在床上还嘴唇微动,喃喃自语,想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死去。大夫惊讶不置,不能理解,因为他们不知道那年的耶稣受难日是四月十三日,从前那只沉重的手注正是在这一天将他击倒在地的,他的《弥赛亚》又是在这一天第一次奏响问世。在万念俱灰的那一天,他复活了。他要死在复活的那一天,以获取为永生而复活的确信。 果然,同主宰生一样,这唯一的意志也主宰死。四月十三日,亨德尔精力耗尽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褥上,已是一具空虚、沉重的躯壳。一如空贝壳发出大海喧嚣的涛声,他的心里响起无法听见的音乐,比他平生听过的都更奇异,更瑰丽。催促的渐强音使灵魂缓缓脱离疲瘪的躯壳,将它送上失重之境。涛声阵阵,永恒的音响飘上永恒之境。翌日,复活节的钟声还没敲响,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终有一死的东西终于逝去了。 [book_title]一夜天才 马赛曲 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一七九二年,法国国民会议对皇帝和国王联盟是“战”还是“和”的问题犹豫不决地拖了两三个月之久。路易十六也拿不定主意,他既担心党人获得胜利的危险,又担心他们失败的危险。各政党的态度也不明朗。吉伦特党人为了维持政权,急于要进行战争,而罗伯斯比尔和雅各宾党人为了夺取政权力主和平。局势日趋紧张,报刊沸沸扬扬,俱乐部在热烈争论,谣言四起,激起了的恐慌。四月二十日,法国国王终于对奥国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宣战,这一决定对上述情况倒是一种解放。 近几个星期来,巴黎上空的电压强大,人心惶惶。边境城市里的恐慌气氛更加令人压抑和惊怕。军队已在营地集中待命,每座城市和乡村里的志愿人员和国卫队都被武装了起来,各处要塞也得到了加强。特别在阿尔萨斯地区,人人都知道,战争将在法国和德国之间的这块土地上爆发。莱茵河对岸就是敌人。这里不像在巴黎,敌人是一个模糊的、修辞上慷慨激昂的概念,而是一个可以看得见、感觉得到的现实,因为人们在加固的桥头堡旁,从大教堂的塔楼上用肉眼就可以看到逼近的普鲁士军队。夜间,晚风将敌人炮轮的滚动声、武器碰撞的叮当声、号角声送过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流这边来。大家知道,只要一声令下,普鲁士大炮沉默的炮口将喷射出隆隆炮声和阵阵火光,德法两国之间经历过的千百年战斗将再次开始——这次一方是以新自由的名义,而另一方则以旧秩序的名义。 在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这一空前的日子里,信使从巴黎给施特拉斯堡带来了宣战的消息。人群立即从各个胡同和家里拥向广场,整个驻军为了备战在作最后的检阅,一个团接着一个团地在前进。在中央广场上检阅驻军的是市长迪特里希,他身披三色绶带,挥动着缀着帽徽的帽子向士兵们致敬,嘹亮的军号和频催的战鼓提醒大家安静。迪特里希用法语和德语向这个广场和市内所有其他广场大声宣读宣战书的全文。在他讲完话之后,军乐队的队员奏起了第一支临时的战歌《前进吧!》。这实际上是一支刺激性感的、纵情的、具有讽刺意味的舞曲,但出征军人却以雷鸣般震动大地的脚步声发出了他们勇猛的节奏。随后,人群四散,将被激起的热情带至各个胡同和家庭。咖啡馆、俱乐部里,人们都在发表激昂的演说,散发声明。“公民们,武装起!树起战旗,警钟响了!”人们开始发出诸如此类的呼声。一切讲演,所有报纸,各种广告,到处都异口同声重复这种有战斗力的、有节奏的呼声:“公民们,武装起来,让那些加冕的暴君们发抖吧!前进!自由的孩子们!”群众每每都为这些激烈的话欢呼。 大批人群在街道和广场上不停地为宣战而欢呼。在满街人群欢呼的时刻,也传来了一些不同的嗡嗡声。宣战也引起了恐惧和忧虑,人们只是私下在屋子里窃窃私语,老人都沉默不语。遍天下的母亲都会自我宽慰说:外国兵不会杀害我们的孩子,各国都有关心他们自己的财产、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茅屋、自己的家畜和自己收成的农民。他们的庄稼会不会遭到践踏?他们的农舍会不会遭到暴徒的抢劫?他们劳动的土地会不会遭到血洗?可是出身于贵族的施特拉斯堡市长弗里德里希·巴龙·迪特里希,就像当时法国最进步的贵族阶层献身于新的自由事业一样,一心要用洪亮的声音表示出战斗的信念;他有意识地将宣战日变为公开的节日,他胸前斜披着绶带,从一个集会赶到另一个集会去鼓励人民。他向出征的士兵犒劳酒食,晚上他邀请社会各界名流、军官和最重要的官员来到他那坐落在德·布罗格利广场上的宽敞官邸,参加在这里举行的欢送会,从一开始就使欢送会具有一种胜利节日的性质。将军们,通常对胜利充满信心的将军们成了会上的主角,认为战争使自己的生命充满了意义的青年军官们都在自由交谈。有的在鼓励别人,有的在挥舞军刀,有的在相互拥抱,有的在祝酒,有的举着美酒在作慷慨激昂的讲演。所有的讲演都一再重复报刊和宣言上那些鼓舞人心的话:“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拯救我们的祖国!让那些加冕的暴君们发抖吧!现在,将胜利的旗帜展开,三色旗插遍世界的日子已经来临!现在,每个人都应该为了国王,为了旗帜,为了自由而尽力!”在这个时刻,全体人民,整个国家要充满胜利的信心和对自由事业的热情,以实现神圣的团结。 在讲演和祝酒的过程中,市长迪特里希突然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要塞部队年轻的上尉鲁日。他记得这位仪表堂堂、不怎样漂亮、但却富有同情心的军官,半年前在宪法公布之际,写过一支相当优美的自由颂歌。军乐队的音乐家普莱叶立即给这支颂歌谱了曲。这支朴质的作品音调和谐,军乐队将它练熟,并在广场上演奏和合唱。现在,宣战和出征不是也需要进行类似的庆祝吗?当市长迪特里希请求好友鲁日上尉(他完全无权自封贵族而取名为鲁日·德·李尔)的帮助时,很随便地问他,愿不愿意利用这种爱国主义的热情,为出征的队伍谱写些什么,为明天将要出发去征讨敌人的莱茵军写首战歌。 鲁日是一位谦虚而质朴的人。他从来没有自诩是一位伟大的作曲家——他的诗从来没有刊印过,他的歌剧也被拒绝上演。他知道自己善于写即兴诗歌。他为了博得显贵和好友们的赏识,表示愿意试试。啊,他愿意试试。“好啊,鲁日!”坐在对面的一位将军一面向他祝酒,一面提醒说,他应该立即把战歌送到战场上去;莱茵军确实需要一支加快步伐的爱国主义的进行曲。同时,另一个人又开始讲话。又是祝酒,又是喧闹,又是饮酒。对这次偶然的无关紧要对话的普遍热情像一片激浪似的扩散开去。酒宴变得更加热闹,更加喧哗,更加疯狂,时已深夜,客人们才渐渐散去。 时已深夜,施特拉斯堡激动人心的宣战日一一四月二十五日——已经结束,实际上四月二十六日已经来临。夜幕笼罩着千家万户,但这夜幕只是种假象,因为全城由于激动仍在沸腾。兵营里士兵在准备出征,许多躲在紧闭着的店门后面的胆小鬼或许私下已在准备逃命。大街上一队队步兵在进军,其中夹杂着通信骑兵的嗒嗒马蹄声,接着是炮兵沉重炮车的嘎嘎声,时而单调地回响着各站哨兵发出的口令声。敌人太近了,太不安全了,全城的人都激动得无法在这决定性的时刻入睡。 此刻,鲁日正在大街一百二十六号他自己简朴的小房里走上一座旋形楼梯,他觉得特别激动。他没有忘记自己要尽快为莱茵军写一支进行曲,即一支战歌的诺言。他在自己狭小的房里不安地重步跑上跑下。怎样开头?怎样开头?宣言、演讲、祝酒等所有那些激动人心的呼声杂乱地在他脑子里一幕幕闪现。“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自由的孩子们!……消灭!树起战旗!……”他还想起其他一些顺便听到的话,想起为自己的子女忧心忡仲的妇女们的呼声,想起农民们对法国的土地可能会遭到外队的践踏和血洗的忧虑。他近于下意识地写下头两行,这头两行只是那些呼声的反响、回声和重复: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那光荣的时刻已临! 接着,他突然停下笔愣怔起来。就这样定了。开端是好的。现在只是要马上找到适当的节奏,找到配合歌词的旋律。他从橱上拿下自己的小提琴,试了试。绝妙的奇迹:节奏在头几拍上立即与歌词完全适配。他急忙继续写下去,这时乐曲显得平缓庄严,感到有一股力量从全身流过。所有的一切:所有这时爆发出来的感情,所有那些他在大街上、在宴会上听到的话以及对暴君的仇恨、对国土的忧虑、对胜利的信念、对自由的热爱等等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鲁日一点也不需要创作,一点也不需要编造,他只需押上韵,只需将歌词配上,他那具有迷人魅力的旋律节奏就行了。这些歌词在今天,在这几天里都异口同声地在被歌唱。它表达了、说出了和唱出了国民在其内心深处所感受到的一切。他无须作曲,因为大街上的节奏,时间的节奏,这种在士兵们的行军步伐声中、号角高奏声中、大炮的嘎嘎声中反映出来的反抗和挑战的节奏,钻进了紧闭的百叶窗。也许他甚至没有听到这种节奏,不是他自己灵敏的耳朵,而是在这唯一的夜晚寄居在他那必死躯体里的时间之神听到了这种节奏。旋律更加和谐地合乎强有力欢呼的节拍,这种节拍正是全国人民心脏的跳动。鲁日如同在别人的口授下越来越匆忙地听写歌词、乐谱,涌上了心头,但从没充实他那狭隘的资产阶级灵魂。一种过度兴奋,一种不是自己力量,而是具有神奇威力的热情在这特别紧张的刹那间聚集了起来,以千百倍强大的力量推出了这个可怜的门外汉,把他像枚火箭一样——刹那间的光芒和耀眼的火焰一一射向群星。一个夜晚使海军上尉鲁日·德·李尔成了不朽者的同伴:从街头、报刊上吸收来的最初呼声构成了他那创造性的歌词,并像不朽的旋律一样升华为一段为用诗歌形式的表现出来的不朽的诗节:我们在神圣的祖国面前,立誓向敌人复仇!我们渴望珍贵的自由,决心要为它而战斗! 接着是第五行诗,直到最后一行,他出于一气呵成,并把歌词和旋律完美地结合了起来。终于在破晓之前完成了这支不朽的歌曲。鲁日吹熄了烛光,躺到自己床上。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燃起了他从未感觉到的思想的光辉,不知是什么东西现在又使他陷入一种极度的疲劳,他死一般地昏沉睡去。作家、诗人和天才在他身上确已死去,可是台子上仍放着这件已完成的作品,作品已离开了睡着的人,在神圣的醉意中,奇迹突然确确实实地来到了他的身上。在各国人民的历史上,几乎从来没有一支歌曲的词和曲像这支歌一样,如此迅速、同时又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教堂相同的钟声照样宣告新的一天开始。阵风从莱茵河上送来了已开始的、初期小规模冲突的枪声。鲁日惊醒了,他从沉睡中费力地用手摸索。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他所经历的事。接着,他首先注意到台子上这张刚写好的纸。诗,我什么时候写的?音乐,是我自己的笔迹?我什么时候为这支歌配的曲?哎呀!果然不错!这是朋友迪特里希昨天要求的歌——莱茵军进行曲!鲁日读着自己的诗,同时哼着旋律,但他的神情就像一个作者对刚写好的作品总是感到不完全满意那样。一个团里的同事住在隔壁,他把这支歌拿给他看,并唱给他听,这位朋友显得非常满意,只是建议作些小小的改动。鲁日对这种最初的同意表示了某种信任。他为自己能迅速实现诺言而感到自豪。他驾着一辆飞驰的汽车,立刻赶到市长迪特里希家里。市长早上正在花园里散步,并全神贯注地在思考一篇新的演讲。鲁日,怎样?已经完成了?现在我们立即来试试。两个人从花园走进一间客厅,迪特里希坐到钢琴边上去伴奏,鲁日在唱着歌词。市长夫人被这意外的早晨的音乐吸引到这客厅里来了,并希望抄下这首新歌。她作为一位受过专门训练的音乐家立即精心创作了伴奏曲,为的是在今晚的晚会上可以为家里的朋友们在演唱各种其他歌曲之中试唱这支歌。市长迪特里希为其优美的男高音感到自豪,他现在仔细地研究着这支歌。在四月二十六日凌晨,这支歌刚写好,歌词刚配好曲,同一天晚上就将首次在市长沙龙里为偶然选择的上流社会演唱。 听众都友好地鼓掌表示欢迎,这可能是向在场的作者致以一种极有礼貌的敬意。当然,坐落在施特拉斯堡大广场上的德·布罗格利旅馆的客人们丝毫也没有预感到,一支不朽的旋律将振动它那无形的双翅飞向人类的现代。同时代的人也很少有人一眼就能识出一个人的伟大或一部作品的伟大,正如市长夫人也很少意识到那惊人的时刻一样,一一她给自己兄弟的一封信就是证明——她在信中将一件奇迹庸俗地说成是一个社会事件。“你知道,我们在家里接待了许多人,大家都要编些什么来作消遣。我的丈夫出了个主意,让人为一支即兴歌词配曲。工程兵团的上尉鲁日·德·李尔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诗人和作曲家,他很快地创作了一支军歌的音乐。我的丈夫是一位优秀的男高音,他立即演唱了这支歌曲,歌曲很吸引入,显示出某种特色。这是一个较大的成功,歌曲颇为生动活泼。我为了将歌曲改编成管弦乐曲而运用了自己的才能,并改编了总谱使之适合于钢琴和其他乐器演奏,所以我要许多工作。我们将演奏这支乐曲,这会使整个社会感到极大的满意。” “这会使整个社会感到极大的满意”,——这句话在我们今天看来是非常冷漠的。可是这种纯粹友好的印象,这种纯粹半心半意的赞词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马赛曲在第一次演出时还没能真正显示出自己的力量。马赛曲不是一支为悦耳的男高音创作的演唱乐曲,也没规定要在小资产阶级的沙龙里用介乎浪漫曲和意大利咏叹调的一种独特的歌唱嗓音来演唱。这支响着刚烈、抑扬和挑战式节拍的歌曲“公民们,武装起来!”是面向群众、面向许多人的。歌曲真正的管弦乐是有声的武器,是响亮的号角,是出征的团队,这乐曲不是众,不是为了那些坐享其成的人创作的,而是为了出征的军人,为了战友。这支典型的进行曲,胜利的凯歌,死亡之曲,祖国颂歌,全国人民的国歌,不是为个别女高音歌唱家和为一个男高音歌唱家创作的,而是为千百万放声高歌的群众创作的。正是当初产生这支歌曲的热情给鲁日的歌曲增添了鼓舞力量。这支歌还没有燃烧起来,歌词还没有引起神奇的共鸣,旋律还没有获得整个民族的灵魂。军队还没有认识自己的进行曲,自己胜利的凯歌,还没认识自己永恒的战歌。 在一夜之间产生了这种奇迹的鲁日·德·李尔自己也像别人一样,没有预料到他在那一夜会由于一种虚假的创造力,像个梦游人那样进行什么创作。他,这位勇敢而可爱的门外汉,当然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应邀的来宾都在用力鼓掌,大家都彬彬有礼地向他这位作者致敬。他力图在省内自己的小圈子中以一个小人物的小小的虚荣心来利用这种微不足道的成就。他在咖啡馆里为自己的同伴演唱这支新曲,他让人抄了许多复本,分送给莱茵军的将军们。与此同时,施特拉斯堡的乐队根据市长的命令和军事当局的建议练熟了这支《莱茵军战歌》。四天后,在军队出征时,施特拉斯堡国卫队的军乐队在大广场上演奏了这支新的进行曲。施特拉斯堡的出版者声明,准备用一种爱国主义的方式来印刷《莱茵军战歌》。吕克内将军的军事部下将这支歌敬献给了吕克内将军。但莱茵军军中这位唯一的将军并不想让人在进军时真正演奏或演唱这支新曲,就像鲁日迄今为止的一切努力一样,“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的沙龙成就仍是只具有一天生命力的成就,一件没有超越本省的事件,随之而被人们遗忘。 但一件作品的固有力量从来不会被长期地埋没或禁锢。一件艺术品可能被时间遗忘,可能遭到查禁,可能被埋进棺材,但威力强大的东西总要战胜没有远大前途的东西。一个月,两个月,人们对莱茵军战歌毫无所闻,印刷的和手抄的复本总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手里流传。要是一件作品哪怕只能真正感动一个人,那也就满足了,因为每种真正的热情本身都是创造性的。在法国的另一端,在马赛,宪法之友俱乐部于六月二十二日为出征的志愿人员举行了宴会。长桌旁坐着五百名穿着国卫队新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这群人中恰好也爆发出如四月二十五日在施特拉斯堡爆发出的同样的情绪,只是由于南方马赛人的性格活跃而变得更加热情,更加激烈,更加冲动,并且不再像宣战头几个小时那样,虚夸对胜利稳操胜券。与将军们的高谈阔论不同,的法队立即向莱茵河进军,到处都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与此相反,敌人正向法国本土纵深推进,自由遭到威胁,自由的事业正处于危险之中。 在宴会进行中间,一个人——他叫米勒,是蒙特利埃大学医学院的学生——突然将他的玻璃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放,站了起来。大家安静下来,向他望去,等着他演讲或致词。但这个青年没作演讲,而是挥舞右手,唱起了一支歌,一支他们大家都不的新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支歌是怎么到他手里的。“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现在,当火星落入火药桶的时候,火星燃烧起来了。感情与感情,永恒的两极,息息相通。所有这些明天将要出发,要为自由而战,准备为祖国献身的青年人都从这些歌词中感受到了他们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愿望,这些歌词表达了他们自己固有的思想。音乐的节奏使他们无法抗拒地产生了一种异口同声的狂热的热情,每个诗节都受到了热烈的欢呼,歌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歌唱,旋律已成了他们自己的旋律。他们激动得突然跳了起,高举起玻璃杯,一起雷鸣般地唱起了副歌。“公民们,武装起来!公民们,投入战斗!”街上的人都好奇地挤了过来,听这里如此热情地唱些什么,甚至自己也一起跟着唱了起来,接连几天,成千上万的人都异口同声地高唱。他们散发了重印的歌曲。当五百名志愿人员七月二日出征时,这支歌随着他们一起传播。当他们在公路上感到疲倦时,当他们的脚步显得软弱无力时,一个人只要开始唱起圣歌,迷人的节奏就赋予他们一种充沛的力量。当他们行军经过村庄时,农民们都感到惊讶不已,居民们也好奇地集合拢来,开始合唱这支歌。这支歌成了他们的歌。他们不知道这支歌是为莱茵军写的,不知道这支歌是由谁写的和什么时候写的,他们将这支圣歌看作是他们营队的圣歌,看作是他们生和死的信条。这支歌像旗帜一样属于他们,他们要在热情的进军中把这支歌传遍全世界。 马赛曲——鲁日的圣歌不久将得到这一名称——第一次伟大的胜利是在巴黎。队伍于七月三十日到达巴黎市郊时,就是以旗帜和这支歌为前导的。成千上万的人站在街上等着隆重地迎接他们。当马赛人,五百名年轻人的队伍踏着有节奏的脚步,一遍接着一遍地唱着这支歌开进来时,许多人都在谛听,马赛人唱的是一支什么样的美妙动人的圣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激动所有人心的军号声呀!这声音并伴有咚咚鼓点,这就是“公民们,武装起来j”两三个小时以后,副歌部分在大街小巷里都发出回声。《前进吧!》这支歌被人遗忘了,旧的进行曲,旧的讽刺歌曲都被人遗忘了,辨别出了自己的声音,找到了自己的歌曲。 现在歌声雪崩似地传播开去,凯旋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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