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跟踪雷普利
[book_author]海史密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95759
[book_dec]甫过世的食品业巨子约翰·皮尔森最宠爱的儿子,十六岁的法兰克·皮尔森,离开位于缅因州的家,来到了雷普利所居住的法国小镇维勒佩斯。他主动找到雷普利,在获得雷普利的好感之后,住进了他的丽影别墅。雷普利逐渐了解到,法兰克离家之前亲手将自己的父亲推下了悬崖,起因是父亲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他的身上,希望男孩能继承家族事业,而法兰克对此非常反感。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法兰克迟迟不肯归家。无奈之下,雷普利带着法兰克前往德国散心,打算伺机劝导男孩回家并勇敢面对今后的人生。就在男孩下定决心准备搭乘第二天的飞机回到美国时,竟遭到了绑架。雷普利历尽辛苦终于解救出了男孩。可刚刚脱离险境的男孩从自己的哥哥口中得知,自己深爱的女孩特瑞莎已经移情别恋。这个消息对于年轻的法兰克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雷普利护送法兰克回到位于缅因州的家中,就在大家以为一切都已结束时,男孩却乘人不备跳下了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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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汤姆轻手轻脚地踏上镶木地板,跨过浴室门坎,停下脚步,仔细聆听。
嗞——嗞——嗞——
勤劳的小虫子们又在忙碌了。汤姆仍能闻出杀虫剂的味儿,那天下午,他曾找到大概是虫洞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药水灌进洞口。啃木头的声音响个不停,看来他白白忙活了一场。他瞅了一眼那张叠好的粉红色擦手巾,手巾搁在一层木板上,表面已经积起一堆细碎的褐色木屑。
“别吵!”汤姆拿拳头的一侧捶了捶柜子。
它们果真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汤姆想象着这些手拿锯子的小虫子停下手里的活计,恐惧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许还彼此点点头,似乎在说:“咱们遇到过这事儿。是‘主人’又来了,不过他很快就会走的。”汤姆之前也遇到过这事儿——要是他大踏步地走进浴室,完全不把对方放在心上,就能赶在木蚁们发现他之前,听见它们辛勤劳作的沙沙声,但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或者拧开水龙头,虫子们就会安静一阵子。
海洛伊丝觉得他太小题大做了。“要啃很多年,才会把柜子啃散架呢。”
但汤姆讨厌被木蚁打败,这害得他每次从搁板上取出叠好的干净睡衣时,不得不吹掉上头的木屑。他买过一种法国产的杀虫剂对付木蚁,名字听着唬人,说白了就是煤油。他还翻遍了家藏的两套百科全书,却仍然找不到妙方。弓背蚁属,喜好在木头内部啃食、筑巢。参见双尾虫。无翅、眼盲、身体呈蛇形、畏光、居于岩石底部。汤姆不相信这种害虫长着蛇一样的弯曲身体,而且它们也没有住在石头底下。他昨天专程跑了一趟枫丹白露,买回老字号的“能多洁”灭蚁药。没错,他昨天搞了一次突袭,今天又发动进攻,还是以失败告终。往高处喷灭蚁药确实麻烦,但虫洞在顶板上,非得这么做才行。
“嗞嗞”声继续响起,此刻,楼下留声机播放的《天鹅湖》正好娓娓地奏响下一支舞曲,和虫子一道,悠扬的华尔兹似乎也在嘲笑他。
得了,放弃吧,汤姆对自己说,今天就到此为止。从昨天到今天,他也算干了些正事:整理书桌,扔掉废纸,清扫花房,还写了几封商业书信,其中一封重要的信函寄到杰夫·康斯坦位于伦敦的私宅。汤姆一拖再拖,今天终于写好了这封信。他叮嘱杰夫,读完后,马上把信销毁。在信中,汤姆力劝对方别再闹出什么发现了德瓦特的油画或素描的假消息。汤姆曾婉转地问过,单凭生意兴隆的美术用品公司和开办在意大利佩鲁贾的艺术学校,利润还不够丰厚?杰夫·康斯坦以前是一位职业摄影师,现在和记者艾德·班伯瑞合伙经营巴克马斯特画廊。照杰夫的意思,画廊考虑多卖些伯纳德·塔夫茨模仿德瓦特失败的蹩脚之作。两人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汤姆希望他们见好就收,免得惹上麻烦。
汤姆决定出门散步,去乔治酒吧喝杯咖啡,换换脑子。现在才晚上九点半,海洛伊丝坐在客厅,跟她的朋友诺艾尔用法语聊天。诺艾尔结了婚,家住在巴黎,今晚,她要独自留在汤姆家过夜。
“办成了吗,亲爱的?”海洛伊丝端端正正坐在黄色沙发上,开心地用法语问他。
汤姆苦笑一声。“没呢!”他也拿法语回了一句,“我认输了。我是木蚁的手下败将!”
“啊——”诺艾尔应了一声,表示同情,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她肯定在想别的事儿,迫不及待地想跟海洛伊丝继续聊下去。汤姆知道她俩计划九月底或十月初一起搭游轮出门旅行,也许会去南极。她们希望汤姆同行,因为诺艾尔的丈夫借口有生意要打理,谢绝了两位女士的邀请。
“我出去散散步,大概半小时后回来,要买烟吗?”他问她们。
“噢,好!”海洛伊丝说,意思是带一包万宝路回家。
“我戒烟了!”诺艾尔说。
汤姆没记错的话,这至少是诺艾尔第三次戒烟了。他点点头,走出前门。
安奈特太太还没关上前院的大门。汤姆心想,等自己散步回来,帮她关好就行。他往左转,朝维勒佩斯镇中心走去。八月中旬,气候还算凉爽宜人。透过邻居前院的铁丝栅栏,能望见花园里处处盛开的玫瑰花。按照夏时制,天色比平时亮些,但汤姆很快就后悔忘了带手电筒出门,因为这段路没有人行道,回程时黑灯瞎火,肯定用得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别再想木蚁啦,想想明天要听的斯卡拉蒂,想想大键琴的演奏,或者想想十月底带海洛伊丝去美国旅行的事儿。这将是她第二次去美国。她喜欢纽约,觉得旧金山美不胜收,也钟爱蔚蓝色的太平洋。
昏黄的灯光从小村舍里透出来。“乔治酒吧”门上斜挂着一块写有“烟草”字样的红色牌子,下方射出一束光。
“玛丽。”汤姆走进门,一边点头一边招呼老板娘。玛丽正“咣”地扔了瓶啤酒给吧台旁的客人。这是个工薪族爱光顾的酒吧,离汤姆家很近,打发时间的乐子也多。
“汤姆先生!你好吗?”玛丽妩媚地撩了一下黑色的鬈发,咧开抹了口红的大嘴,冲汤姆微微一笑。她起码五十五岁了。“这么说!”她嚷嚷着,掉头继续跟两个靠在吧台喝茴香酒的男顾客聊天。“那个混蛋——混蛋!”她大吼一声,仿佛用上这个每天在酒吧里能听见好多次的字眼,就可以吸引别人的注意。但咆哮的男人们根本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交谈。她继续说道:“那个混蛋就像接了太多客的妓女,搞得自己脱不开身!活该!”
汤姆想,她在说总统吉斯卡尔(1),还是镇上的泥瓦匠?“来杯咖啡,”汤姆瞅准机会,冲稍稍分神的玛丽说,“再拿一包万宝路!”他知道乔治和玛丽支持希拉克(2),即选民们口中的“法西斯主义者”。
“嘿,玛丽!”乔治洪亮的男中音从汤姆左边传来,招呼妻子住口。乔治的身子像一个水桶,两只肥手忙着擦高脚杯,擦完后,小心地搁在收款机右侧的杯架上。汤姆身后正进行一场热闹的台式足球赛,四个少年转动金属杆,身穿铅色短裤的小铅人前后旋转,踢着弹珠大小的球。汤姆突然注意到,在吧台左侧尽头的拐弯处,有个十多岁的男孩,几天前在家附近的路上见过。男孩有棕色的头发,和那天一样,穿法国蓝的工装和蓝色牛仔裤。那天下午,汤姆刚打开前院大门,准备迎接一位应约登门的访客,就看见站在街对面大栗树下的男孩,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已经迈开腿,朝与维勒佩斯镇相反的方向走远了。他是在丽影别墅附近踩点,打探住户的生活习惯吗?如果属实,跟木蚁成灾一样,又多了件叫人烦心的小事。还是想想别的吧!汤姆搅动咖啡,抿了一口,又瞄了一眼男孩,发现对方也瞅着他。男孩赶紧低下头,端起啤酒杯。
“他呀,汤姆先生!”站在吧台里的玛丽把身子凑过来,拿大拇指指了一下男孩,“是美国人。”点唱机刚好响起嘈杂的音乐,她把嘴贴在汤姆耳边,大声说,“趁着夏天,跑这儿来找活干,哈哈哈——”她的笑声很刺耳,似乎美国人找活干是一件可笑的事,又或者她觉得法国失业率这么高,匀不出活儿招人干。“想认识他吗?”
“算了,谢谢,他在哪儿干活?”汤姆问。
玛丽耸了耸肩,有人大喊倒杯啤酒。“嘿,你知道东西该放哪儿呀!”玛丽笑嘻嘻地冲另一位顾客叫嚷,一边拉下酒桶龙头。
汤姆想着海洛伊丝和即将到来的美国之行。他们这次要去新英格兰,到波士顿,游览那里的鱼市场、独立厅(3)、牛奶街和面包街。波士顿的面貌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总归是汤姆的老家。他想起从前吝啬的多蒂姑妈不情不愿地送给他的礼物:一叠总额为十一美元七十九美分的支票。姑妈去世后,留给汤姆一万美元,可他更想要她那栋闷热的小房子。不过,他至少能带海洛伊丝站在门外,让她见见自己童年时住过的地方。房产继承人是多蒂姑妈的姐姐的孩子,因为姑妈没有子女。汤姆放了七法郎在吧台,付了咖啡和烟钱,又瞄了一眼穿蓝色夹克的男孩,见他也付了钱。汤姆掐灭了烟,随口说了声“晚安!”,走出酒吧。
天色已晚,借着昏暗的街灯,汤姆穿过大路,拐进一条更黑的街道,再走几百米,就是他的家。这条路几乎笔直,铺成双车道,虽然他熟悉路线,摸黑也能走回家,但还是很高兴有辆车驶来,车灯照亮他走的马路左侧。车子刚开过,汤姆就听见身后传来快速但轻柔的脚步声,他转过身。
一个拿着手电筒的人。汤姆看到蓝色牛仔裤和网球鞋。是酒吧里那个男孩。
“雷普利先生!”
汤姆紧张起来。“怎么?”
“晚上好,”男孩停下脚步,摆弄着手电筒,“比……比利·罗林斯,我的名字叫。我带了手电筒——我能送你回家吗?”
汤姆依稀分辨出一张方脸和一对乌黑的眼睛。男孩比汤姆矮一头,语气彬彬有礼。是遇上抢劫了吗,还是自己紧张过头了?汤姆身上还剩几张十法郎钞票,深更半夜的,跟人干一架也不合适。“算了,谢谢,我就住在附近。”
“我知道。呃——我和你同路。”
汤姆忧虑地瞟了一眼前方的黑暗,又迈开步子。“是美国人?”他问。
“嗯,先生。”男孩小心地让光柱射向一个角度,照亮两人身前的路面,但他的双眼紧盯着汤姆。
汤姆始终与男孩保持一段距离,双手悬空,随时准备回击。“你过来度假?”
“算是吧。也干点活。当园丁。”
“哦?在哪儿?”
“在莫雷。一处私宅。”
汤姆指望能再有一辆车驶过,好看清男孩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感觉对方有点紧张,意味着可能有危险将至。“莫雷的哪里?”
“让娜·布婷太太家,巴黎大街七十八号,”男孩答得很快,“她有个大花园,种了果树,但我主要负责除草——割草。”
汤姆紧张地攥紧拳头。“你在莫雷过夜?”
“嗯。布婷太太的花园里有间小屋,带床和洗脸盆,冷水,反正夏天,无所谓。”
汤姆惊呆了。“美国人来,一般都跑去巴黎,很少有到乡下的。你老家是哪儿?”
“纽约。”
“你多大?”
“快十九了。”
汤姆还以为男孩尚未成年。“你有工作许可吗?”对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没有。非正式的,一天五十法郎,我知道,够廉价,但布婷太太给我安排了睡的地方,她还请我吃过一顿午餐。当然,我也能自个儿买面包和奶酪,回屋里吃,或者上咖啡馆。”
从男孩的谈吐判断,他并非来自贫民区,而且从“布婷太太”两个词的发音,听得出他能讲一点法语。“这样多久了?”汤姆用法语问。
“五六天吧。”男孩用法语回答,眼睛仍然盯着汤姆。
歪向马路的大榆树映入眼帘,汤姆长舒一口气,这意味着再走五十步就到家了。“你为啥跑这儿来?”
“噢——也许是因为枫丹白露的森林。我喜欢在林子里散步,而且这儿离巴黎很近。我在巴黎待过一个礼拜——到处逛了逛。”
汤姆的脚步慢了下来。这个男孩为什么对他如此感兴趣,连他家的地址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咱们过街吧。”
再走几米,就到了丽影别墅前院被门灯照亮的米色碎石路。汤姆问:“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处?”男孩有些尴尬,垂着头,转着手电筒。“我见过你,两三天前,你就站在这儿,对不对?”
“嗯,”比利压低嗓门,回了一声,“我在报上看到你的名字——在美国的时候。我想反正离维勒佩斯镇不远,干脆来找找你住的地方。”
是啥时候的报纸?为什么见报?记者确实报道过他的消息。“你在镇上留了自行车吗?”
“没有。”男孩说。
“那你待会儿怎么回莫雷?”
“搭便车也行,走路也行。”
七公里呢。谁会家住在莫雷,晚上过了九点,不靠任何交通工具步行七公里跑到维勒佩斯镇来?汤姆看见树的左侧透出微弱的灯光,安奈特太太在房间里,还没有睡。汤姆用手推开一扇虚掩的铁门。“愿意的话,进屋吧,请你喝杯啤酒。”
男孩皱了皱深色的双眉,咬着下嘴唇,目光忧郁地瞅了眼丽影别墅的两座塔楼,进去,还是不进去,似乎是一个重大决定。“我——”
他的犹豫让汤姆更加疑惑。“我的车就在那儿。我可以送你回莫雷。”男孩在犹豫什么呢?他真的住在莫雷?在那儿干活?
“好吧,谢谢,我就待一小会儿。”男孩说。
进去后,汤姆关上铁门,但没有上锁。大钥匙插在内侧的门锁上,夜里则藏在铁门旁的杜鹃花丛里。
“今晚我妻子有朋友来访,”汤姆说,“不过我们可以去厨房里喝。”
前门没锁,客厅里留了一盏灯,海洛伊丝和诺艾尔已经上楼了。她们经常在客房或海洛伊丝的房间聊天聊到深夜。
“啤酒?还是咖啡?”
“这儿真不错!”男孩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你会弹大键琴?”
汤姆笑着说:“正在学呢,一周两次课。咱们去厨房吧。”
两人走进左侧的走廊,汤姆摁亮厨房的灯,打开冰箱,拿出半打喜力啤酒。
“饿不饿?”汤姆问,他见盘子里有包好锡箔纸的烤牛肉。
“不饿,先生。谢谢。”
回到客厅后,男孩先是看了一眼摆在壁炉上方的《椅子上的男人》,又把视线转向挂在落地窗边的墙上、尺寸较小的德瓦特真迹《红色椅子》。男孩的目光只在画上停了几秒钟,却被汤姆注意到了。他为何只关注德瓦特的作品,而不是那张由苏丁(4)创作的大幅油画,红蓝色调鲜得耀眼,就挂在大键琴上方?
汤姆朝沙发指了指。
“我不能坐那儿——穿了牛仔裤,裤子太脏了。”
沙发上铺着黄色缎子,客厅里还有几把没铺垫子的直靠背椅,但是汤姆说:“咱们上楼去,到我的房间。”
汤姆手里拿着啤酒和开瓶器,领男孩爬上螺旋状的楼梯。诺艾尔的房门大开,透出灯光,海洛伊丝的房间门微微露出一条缝,从里面传来谈笑声。汤姆走到左侧自己的房间,打开灯。
“来,坐我的木头椅子。”汤姆边说边把带扶手的书桌椅推到房间中央,又开了两瓶啤酒。
男孩的目光停留在正方形的威灵顿式高脚柜上,和往常一样,安奈特太太把柜子表面、柜棱的黄铜转角和抽屉拉环擦得锃亮。男孩赞赏地点点头。他有一副俊秀的面容,表情有点严肃,光光的下巴棱角分明。“你过得挺不错的,是吗?”
他说这番话,是嘲笑,还是羡慕?男孩是不是查了他的卷宗,觉得他是一个骗子?“还行吧,”汤姆递给他一瓶啤酒,“不好意思,忘了拿杯子。”
“您介意我先洗个手吗?”男孩有礼貌地问。
“当然不介意,跟我来。”汤姆打开浴室的灯。
男孩趴在洗手台上,认真搓洗了差不多一分钟。他没有关浴室门,走回来的时候,笑得很开心。他有光滑的嘴唇,长了一副好牙齿,一头深棕色的直发。“这下好多了,有热水!”他瞅着自己的手发笑,然后端起啤酒,“那里面是什么味儿?松节油?你画画吗?”
汤姆笑了笑。“偶尔画点,不过今天有这味儿,是因为之前我对付搁板里的木蚁来着。”汤姆不想提木蚁的事。男孩坐下后,汤姆坐在另一把木头椅子上,他问:“你打算在法国待多长时间?”
男孩想了想。“也许再待一个月左右。”
“然后呢?回去念大学?你是大学生吗?”
“还不是呢,我也没想好要不要念大学,还没做决定。”他拿手指把头发撩到左边,有几根不太听话,桀骜地竖在头顶。汤姆刨根问底,让男孩有些不好意思,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汤姆发现男孩的右脸颊上有一个小点,是一颗痣。他随口说道:“你还可以洗个热水澡,别客气。”
“噢,不用,非常感谢。我看起来是有点脏兮兮,可是我能洗冷水,真的,跟别人一样。”男孩年轻而饱满的嘴唇努力想挤出一丝微笑,他把酒瓶放到地上,看向椅子旁的废纸篓,里面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瞪大眼睛。“四条腿动物收容所,”比利念着一个废信封上的文字,“太好笑了!你去过那儿?”
“没有——他们每隔一阵子就寄封信来,要我捐点钱。怎么了?”
“就这个礼拜,我在林子里散步时,在莫雷东边的土路上碰到一对男女,向我打听这个收容所在哪儿,因为照理说应该在维诺沙丘附近。他们说已经找了好几个小时,说他们寄过几次钱,所以想去看看。”
“他们寄来的简报上说不欢迎访客,因为这会让动物紧张。他们靠邮件给动物找到新家,然后刊登领养成功的故事,描绘小狗小猫在新家的快乐生活。”汤姆回想起自己读过的几篇感人的美文,忍不住面露微笑。
“你也寄钱给他们?”
“嗯,寄过几次,每次三十法郎。”
“寄到哪儿?”
“他们在巴黎的地址,是个邮政信箱。”
比利笑着说:“要是那个地方根本不存在,才叫好笑呢!”
完全有这种可能,汤姆也被逗乐了。“对呀,打着慈善的幌子诈财,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又开了两瓶啤酒。
“我能看一下吗?”比利指了指废纸篓里的信封。
“当然可以。”
男孩取出信封里的油印纸,匆匆扫了一眼,大声念道:“……‘可爱的小家伙,遵循天意,她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家。’是只小猫。还有‘我们家门前的台阶上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骨瘦如柴、棕白色相间的——狐狸——亟须盘尼西林和其他预防针……’”男孩抬头望着汤姆,“谁知道他们家门前的台阶在哪儿?该不会是一场骗局吧?”他字斟句酌地念出“骗局”一词,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判断,“要是真有那个地方,不管多麻烦,我也要找到。我太好奇了。”
汤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比利——罗林斯,是叫这个名字吧?男孩在他的眼中变得鲜活起来。
“邮局寄存信箱两百八十七号,第十八区,”男孩念道,“不知道十八区属于哪一个邮局?这封信能给我吗,反正你也扔了?”
男孩这么有兴趣,给汤姆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对揭发诈骗行为如此热衷呢?“当然可以,你拿着吧,”汤姆再次坐下,“你也被骗过吗?”
比利笑了笑,似乎在回忆一段往事。“也算不上,没有被真正骗过。”
也许这孩子遭人算计过,汤姆心想,决定不再追问下去。“如果咱们冒名寄封信过去,说手里有把柄,知道他们打着动物的幌子骗钱,要对方等候警察上门,到——邮政信箱,会不会很有趣?”
“咱们不能打草惊蛇,要先找到他们的老巢,再一网打尽。搞不好是几个住在巴黎豪华公寓里的大男人!咱们得跟踪他们——就从邮箱地址开始跟。”
汤姆听见敲门声,他站起身来。
海洛伊丝穿着睡衣和粉红色泡泡纱睡袍站在门外。“噢,汤姆,你有客人呀!我还以为是开了收音机!”
“是我在镇上遇到的美国人,叫比利——”汤姆转身牵着海洛伊丝的手,“这是我的妻子海洛伊丝。”
“比利·罗林斯,很高兴认识你,夫人。”比利站起来,一边用法语打招呼,一边微微鞠躬致意。
汤姆继续用法语介绍:“比利在莫雷当园丁,他从纽约来——你的手艺还不错吧,比利?”汤姆面露微笑。
“我——希望是吧。”比利低下头,小心地把酒瓶放在汤姆书桌旁的地板上。
“希望你在法国玩得愉快,”海洛伊丝亲切地说,眼睛却上下打量着男孩,“汤姆,我过来跟你道声晚安,还有,明天早上诺艾尔和我要去逛那家叫‘爱神’的古董店,然后到枫丹白露的黑鹰餐厅吃午餐。你要不要一起用餐?”
“不了,谢谢,亲爱的。你们好好玩。明天早上你俩出门时咱们再见,好吗?——晚安,”他亲了一下海洛伊丝的脸颊,“我开车送比利回去,如果你待会儿听见有人进门,别担心。我出去时会把门锁好。”
比利说自己能搭便车,但汤姆坚持要开车送他回去。汤姆想看看莫雷的巴黎大街上是否真有男孩口中的那栋房子。
途中,汤姆问比利:“你家住在纽约?冒昧问一句,你父亲做什么工作?”
“他——弄电子产品,造测量设备,用电子仪器测各种东西。他当经理。”
汤姆感觉比利在说谎。“你跟家人关系还好吧?”
“噢,当然,他们——”
“他们写信给你?”
“噢,当然,他们知道我在哪儿。”
“离开法国后,你去哪儿?回家?”
男孩沉默了一阵。“可能去意大利,还不确定。”
“是这条路吧?在这儿拐弯?”
“不,是另一头,”男孩回答得很及时,“但路没错。”
男孩给汤姆指停车地点。这栋房子不大,外观也普通,窗户里黑乎乎的,前院顺着人行道砌了一圈白色的矮墙,一侧是关闭的马车道大门。
“我有钥匙,”比利从上衣的内层口袋里掏出一把长钥匙,“我得轻手轻脚的,非常感谢你,雷普利先生。”他推开车门。
“动物收容所的事儿,你查到了就告诉我。”
男孩笑着说:“遵命。”
汤姆注视着他走向黑暗的大门,拿手电筒照亮门锁,转动钥匙。比利走进去,冲汤姆挥挥手,然后关上门。汤姆朝泊车的地方倒退几步,看见正门旁边挂着一块像模像样的蓝色金属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七十八号”。真奇怪,即使是打短工,男孩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无聊的活,除非他想隐藏什么。但比利不像是少年犯。很有可能,他跟父母吵了一架,要不就是和姑娘分了手,于是跳上飞机,想忘掉一切。汤姆感觉这孩子应该很有钱,不需要这每天在花园里干活赚来的区区五十法郎。
* * *
(1) 吉斯卡尔·德斯坦(Valéry Giscard d'Estaing,1926— ),1974年至1981年任法国总统。
(2) 雅克·希拉克(Jacques René Chirac,1932— ),法国著名右翼政治家。
(3) 独立厅(Independence Hall),又作法尼尔厅(Faneuil Hall)。塞缪尔·亚当斯(Samuel Adams)等人曾在此发表演讲,宣传脱离英国独立。
(4) 柴姆·苏丁(Chaïm Soutine,1893—1943),生于白俄罗斯的犹太裔法国画家,“巴黎画派”代表之一,对表现主义绘画思潮有很大贡献。
[book_title]二
三天后的星期五,汤姆和海洛伊丝坐在客厅凹室的餐桌旁,一边吃早餐一边翻看九点半送到家的信件和报纸。汤姆在喝第二杯咖啡,第一杯是大概八点钟时安奈特太太连同海洛伊丝的茶一起端来的。阴云堆积,暴雨将至,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让汤姆八点就醒来了,那时安奈特太太还没来敲门。现在天色昏暗,似乎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外面一点风也没有,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有克雷格夫妇寄来的明信片!”海洛伊丝惊呼一声,发现了压在信封和杂志下面的明信片,“挪威!他们搭了游轮。汤姆,你还记得吗?你瞧!漂亮吧?”
汤姆从《国际先驱论坛报》后抬起头,接过海洛伊丝递来的明信片。画面中,一艘白色的游轮行驶在峡湾翠绿的山峦之间,近景是几栋村舍依偎在岸边。“水看起来很深。”汤姆说,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联想到了溺水现场。他害怕深水,讨厌游泳,连水边都不敢去。他常常觉得自己会被水淹死。
“念念明信片。”海洛伊丝说。
内容是英文写的,霍华德和罗丝玛丽·克雷格分别签了名,这对英国夫妇是他们的邻居,家住在五公里外。“游轮开得稳当,叫人舒心。我们用磁带播放西贝柳斯的乐曲,好配得上悠闲的心情。罗丝玛丽很想念你们,真希望你们也在,跟我们一起享受午夜的阳光——”雷声大作,震得耳朵嗡嗡响,汤姆愣了一下。“暴雨就要来了,”他说,“希望那些大丽花撑得住。”之前,他已经把花枝系在了木桩上。
海洛伊丝伸手接回汤姆交还的明信片。“你太紧张了,汤姆。我们遇到过暴雨呀,还好是现在下,没拖到晚上六点。我得去爸爸家。”
汤姆知道她要去尚蒂伊镇。海洛伊丝和父母约好每周五都聚在一起吃晚餐,她通常会赴约,汤姆有时去,有时不去。他不太喜欢去,因为海洛伊丝的父母很古板,令人厌烦,更别提他们从来不喜欢他。汤姆注意到海洛伊丝每次都说去“爸爸家”,而不是去“爸妈家”。也许因为她父亲管着家里的钱袋子,母亲虽然生性慷慨,但面对真正的危机时——比如上次伯纳德和美国人莫奇森搞出的德瓦特伪作事件,差一点就捅了娄子——如果海洛伊丝的父亲决定不再给女儿零用钱,当妈的也不敢吱声。但少了这笔钱,维持丽影别墅的日常运转会大受影响。汤姆点了根烟,紧张而兴奋地期待着下一道闪电。他想到海洛伊丝的父亲雅克·普利松,那个爱炫耀的胖子,紧紧攥着钱袋口上的绳子,像一个二十世纪手握战车缰绳的车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汤姆先生,要不要再来杯咖啡?”安奈特太太突然提着银壶站在汤姆身边,汤姆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用了,安奈特太太,你可以把壶留下,我待会儿再添。”
“我去看看窗户,”安奈特太太边说边把咖啡壶放在桌子中央的垫子上,“天真黑呀!肯定会下场暴雨!”她有一双法国人特有的蓝眼睛,与汤姆四目相对了片刻,随后急匆匆地朝楼梯走去。她已经检查过一次窗户,还关了几扇百叶窗,但是乐得再去一趟。汤姆也喜欢她这么做。他不安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的亮处,继续读《论坛报》背面的“人物”专栏——法兰克·辛纳特拉(1)又完成了一个告别艺坛之作,这次是一部即将上映的电影。法兰克·皮尔森,十六岁,是刚刚去世的食品业巨子约翰·皮尔森最宠爱的儿子,从位于缅因州的家出走,家人已经与他失去联系三周,非常担心。自从父亲七月去世之后,法兰克一直郁郁寡欢。
汤姆记得读过约翰·皮尔森去世的报道,就连伦敦的《星期日泰晤士报》都给了一些版面。约翰·皮尔森长年以轮椅代步,情况类似亚拉巴马州的州长乔治·华莱士,而且两人都遭遇过暗杀。虽然比不上霍华德·休斯(2),凭借食品行业,诸如餐饮、健康食品和减肥食品,倒也赚得盆满钵满。汤姆对那篇讣告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当时尚不能确定他的死因是在住宅附近跳崖自杀,还是意外身亡。约翰·皮尔森喜欢在悬崖边欣赏日落,但他不愿意装栏杆,免得破坏了景致。
喀——嚓!
汤姆从落地窗旁躲开,瞪大眼睛望着外面,检查花房的玻璃窗是否完好。起风了,呼呼的风把屋檐瓦上不知什么东西刮了下来,汤姆希望只是一根小树枝。
海洛伊丝正在看杂志,对屋外的情况毫不关心。
“该换衣服了,”汤姆说,“你没有约人吃午餐吧?”
“没有,亲爱的。我五点才出门。你每次都担心不该担心的事。这栋房子结实得很!”
汤姆勉强点点头,但是到处雷鸣电闪,正常人都该有点紧张吧。他从桌上拿起《论坛报》,走上楼、洗淋浴、刮胡子,浮想联翩。老普利松什么时候才死呀?自然死亡就好。汤姆和海洛伊丝并不缺钱花,钱多了也没用,真的,但他实在惹人讨厌,就像古往今来的恶公婆。普利松当然也是希拉克的拥趸。换好衣服后,汤姆打开卧室的边窗,一阵狂风夹着雨丝吹到他的脸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让人兴奋异常,但他很快关上窗。雨滴砸在干燥地面上的气味真好闻!汤姆走到海洛伊丝的房间,看见窗户紧闭,听见玻璃上雨声淅沥。安奈特太太正在整理他们的双人床,把床罩盖在枕头上。
“都弄好了,汤姆先生。”她拍拍枕头,把背挺直。她的身子矮小而结实,精神头像年轻人一样好,就快满七十了,但看样子还能活很多年。一想到这里,汤姆就很欣慰。
“我去看一眼花园。”汤姆说完,转身离开房间。
他跑下楼梯,出了前门,绕到后院。拴大丽花的木桩和线都在。艳阳柑被吹得疯狂地点头,却仍然挺直腰杆。花瓣卷曲的橘色大丽花也一样,难怪汤姆如此钟爱。
西南方蓝灰色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汤姆站在原地,等待雷声响起。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傲慢的雷声悠悠地回荡在云霄。
如果那天晚上他遇到的男孩就是法兰克·皮尔森呢?男孩自称有十九岁,但更像是十六岁,家住缅因州,而非纽约。老皮尔森去世后,《国际先驱论坛报》上是不是刊登过一张全家福?要不就是《星期日泰晤士报》?反正一定登过他父亲的照片,虽然相貌完全想不起来了。但是三天前的那个男孩,汤姆仍然记得对方的模样,要知道他平时跟人交往,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男孩的表情忧郁而严肃,不爱笑,嘴唇紧闭,深色的一字眉,右脸颊长了颗小痣,普通照片上也许看不出来,不过仍然是个典型特征。男孩有礼貌,还很谨慎。
“汤姆!——快进来!”海洛伊丝在落地窗后喊他。
汤姆朝她跑过去。
“你想被闪电击中吗?”
汤姆踩在门垫上擦靴底。“我没淋湿!我在想别的事儿!”
“想什么事?快把头发擦干。”她递给他一条楼下洗手间的蓝色毛巾。
“罗杰今天下午三点来,”汤姆一边说,一边擦脸,“我要弹斯卡拉蒂。上午要练练琴,午餐后也得练。”
海洛伊丝冲他微笑。阴霾的雨天让她蓝灰色眼睛的瞳孔里散发出淡紫色的光芒,美得令人沉醉。是不是因为今天的天气,她才刻意挑了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也许不是,纯属一场巧合。
“我正打算坐下来练琴,”海洛伊丝拘谨地用英文说,“就看见你像傻子一样站在草坪上。”她走到大键琴旁坐下,挺直背,甩甩手,姿势像一个专业的乐手。
汤姆走进厨房,安奈特太太正在清理水槽右侧餐具柜上方的碗橱。她拿着抹布,站在三条腿的木凳上挨个擦拭香料瓶。离准备午餐还早,因为暴雨封门,她也许会把去村里买菜的计划推迟到下午。
“我只想翻一下旧报纸。”汤姆走到下一条走廊的入口,走廊通往右侧安奈特太太的房间。旧报纸放在一个用来堆放柴火的提篮里。他弯下腰。
“想找什么,汤姆先生?要不要我帮忙?”
“谢谢——马上就好,美国的报纸,我自己来就行。”汤姆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翻看七月份的《国际先驱论坛报》。是讣告版还是新闻版?他无法确定,但他记得写皮尔森的报道位于右边版面的左上角,旁边附一张照片。这里只剩十来份《国际先驱论坛报》,别的都扔了。汤姆上楼到自己的房间,找出更多《论坛报》,但没有一份刊登与约翰·皮尔森相关的报道。
海洛伊丝演奏的巴赫创意曲飘进汤姆房间,听起来很不错。自己是在嫉妒她吗?汤姆忍不住想笑。今天下午,在罗杰·勒佩蒂的耳中,他弹的斯卡拉蒂会不会比不上海洛伊丝弹的巴赫?汤姆终于笑出声来,双手叉腰,失望地看着地上的一小堆报纸。他突然想起《名人录》,于是穿过走廊,来到位于塔楼充当小图书馆的房间。汤姆抽出《名人录》,却找不到约翰·皮尔森的条目,他又查阅比英国版《名人录》发行更早的《美国名人录》,仍然一无所获。两本书都是大约五年前出版的,约翰·皮尔森大概属于将媒体拒之门外的那类人。
海洛伊丝第三遍演奏的创意曲以细腻响亮的和弦结束。
那个叫比利的男孩会再来找他吗?汤姆认为会的。
吃完午餐,汤姆开始练习弹斯卡拉蒂的作品。现在他能专心练半个多小时,中途不去花园休息,而几个月前,他只能坚持十五分钟。罗杰·勒佩蒂是个年轻人,又高又胖,鬈发,戴一副眼镜,汤姆觉得他的样子像法国版的舒伯特。勒佩蒂说干园艺会弄伤钢琴家或大键琴家的手,汤姆也只好做出让步,虽然没有放弃园艺,但是把修剪苗根等粗活留给了他们的兼职园丁亨利,当然,他的志向也不是成为一个职业大键琴家。反正人生就是这样,处处都得妥协。
下午五点十五分,罗杰·勒佩蒂说道:“这里是连音,弹大键琴时,手指要使点力气才弹得出连音——”
电话铃声响起。
汤姆一直想弹得张弛有度,把这首简单的曲子弹好。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罗杰说有事离开一下。海洛伊丝上完了课,正在楼上梳妆打扮,准备去父母家。汤姆拿起楼下的电话。
楼上的海洛伊丝先接的电话,正跟对方用法语交谈,汤姆听出是比利的声音,便打断他们。
“雷普利先生,”比利说,“我去了趟巴黎,调查——那个收容所的事儿——挺有意思的。”男孩听起来有些害羞。
“你找到啥了吗?”
“不多——但我想你会感兴趣——如果你今晚七点左右有空的话——”
“今晚,没问题。”汤姆说。
汤姆还没来得及问男孩怎么过来,电话就挂断了。嗯,反正他之前来过。汤姆活动活动肩膀,走到大键琴旁。他端坐在琴凳上,希望自己这一次能把斯卡拉蒂的小奏鸣曲演奏得更令人满意。
罗杰·勒佩蒂说他弹得很流畅,这算是难得的好评了。
中午,暴雨渐渐停歇,到傍晚时,花园被澄澈的霞光照得明亮清爽。海洛伊丝正准备出门,说她半夜之前回家。开车去尚蒂伊镇要一个半小时,她和母亲晚餐后会拉拉家常,而她父亲最迟十点半就上床睡觉。
“你见过的那个美国男孩今晚七点来,”汤姆说,“叫比利·罗林斯的。”
“噢,前几天晚上那个。”
“我会请他吃点东西,你回来时,他可能还没走。”
这种事不重要,海洛伊丝显得无动于衷。“再见,汤姆!”她拿起长茎雏菊加一支红牡丹配成的花束,花期将尽,花瓣蔫蔫的。怕万一天气变坏,她在裙子和衬衫外罩了一件雨衣。
汤姆正在听七点的新闻,大门的铃声响起。他告诉过安奈特太太,说七点钟有一位访客。汤姆在客厅拦住她,表示自己去开门就好。
比利·罗林斯步行走过大门和前门之间的碎石路。他穿了灰色法兰绒裤子,配衬衣和外套,胳膊下夹着一个拿塑料袋包裹的扁扁的东西。
“晚上好,雷普利先生。”他笑着说。
“晚上好,快请进。你怎么来的,这么准时?”
“出租车,今天奢侈了一把,”男孩把鞋子踩在门垫上蹭了蹭,“这是给你的。”
汤姆打开塑料袋,抽出一张由费舍尔-迪斯考(3)演唱的舒伯特《艺术歌曲集》唱片,最近才录制发行。“太感谢了,就像那句客套话说的,正合我的心意,但我是真心的,谢谢你,比利。”
和那天晚上不一样,男孩今天穿得干净整齐。安奈特太太走进来,问他们需要什么。汤姆介绍俩人认识。
“坐吧,比利,要喝啤酒还是别的?”
比利坐到沙发上,安奈特太太去拿啤酒放在饮料小推车上。
“我妻子看望她父母去了,”汤姆说,“每周五晚上都会去。”
安奈特太太在帮汤姆调金汤力鸡尾酒,配上一片柠檬。事儿越多,安奈特太太越来劲,汤姆对她调的酒水也挺满意。
“你今天上了大键琴课?”比利注意到琴盖开着,上面摆了乐谱。
汤姆说是的,弹了斯卡拉蒂,他妻子弹的巴赫的创意曲。“比在下午打桥牌有趣多了,”汤姆庆幸比利没让他现场弹奏一曲,“说说你的巴黎之行吧——咱们四条腿的朋友们怎么样?”
“好的,”比利把脑袋往后仰,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开头,“我星期三整个上午都忙着打听是不是真有那个动物收容所。我去过咖啡馆,还去过一处停车场,那儿的人说之前也有人来打听过——我甚至问了维诺镇的警察,他们说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地方,在详细地图上都找不到。我又问了附近的一家大酒店,他们也从没听说过。”
男孩说的也许是大维诺酒店,每次提到这个名字,汤姆都会联想到“大玩乐”,似乎里面的客人都是好色之徒。汤姆皱了皱眉。“看样子,星期三上午把你忙得够呛。”
“那可不,而且下午也很忙,每天我得给布婷太太干五六个小时的活儿。”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昨天星期四,我去了巴黎,到了十八区,从阿贝斯地铁站开始找,一直找到皮加勒广场。我去邮局问有没有二百八十七号邮政信箱,他们说信息不对外公开,我还问收信人叫什么名字,”比利微微一笑,“我当时穿着工作服,说要捐十法郎当动物救助基金,没邮箱地址,就没法捐。要是你看到他们的眼神,肯定也会认为我才是个骗子!”
“你问对邮局了吗?”
“谁知道呢,十八区的邮局我总共跑了四家,但都不肯告诉我是不是有二百八十七号信箱,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打算——”说到这里,比利看着汤姆,似乎要对方猜他接下来做了什么。
汤姆一时猜不出。“怎么弄?”
我买了纸和一张邮票,到附近的咖啡馆,写了封信给收容所,信上说:“亲爱的所长,你们的收容所纯属子虚乌有,我是众多受骗人中的一位——”
汤姆点点头,表示欣赏男孩的做法。
“‘——我已经联合其他被骗的好心人,就等着警察去敲你们的门吧。’”比利身子前倾,得意地想笑出声来,却又努力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他的脸颊绯红,皱着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告诉他们,邮箱地址有人监视。”
“棒极了,”汤姆说,“给他们敲敲警钟。”
“我还真在一家可疑的邮局外面晃来晃去,我问一位柜台小姐,客户多久来取一次信?她不肯告诉我。法国人都这脾气,事不关己,倒不是说她真的想保护客户的利益。”
汤姆当然能体会。“你怎么这么了解法国?而且你的法语讲得也不错,是吧?”
“噢,学校里教过,而且几年前的夏天,我——我们一家来法国度假,在南部。”
汤姆觉得男孩来过法国很多次,说不定从五岁就开始了。普通的美国高中学不到一口地道法语。汤姆又从饮料小推车上拿了一瓶喜力啤酒,打开后放到咖啡桌上。他决定赌一把。“你有没有听说一个叫约翰·皮尔森的美国人去世的消息,大概一个月前?”
男孩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像是在努力回忆。“好像是——在哪儿听说过。”
过了一会儿,汤姆又说:“他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失踪了,名字叫法兰克,家里人很担心。”
“哦?——我不太清楚。”
男孩的脸色是不是变得更白了?“我在想——你可能就是那个孩子。”汤姆说。
“我?”男孩身子前倾,手里端着啤酒,避开汤姆的视线,眼睛盯着壁炉,“如果是的话,我还去当什么园丁——”
足足沉默了十五秒钟,男孩没有再说话。“咱们来听你买的唱片,好吧?你怎么知道我爱听费舍尔-迪斯考?是因为大键琴吗?”汤姆笑着岔开话题,打开放在壁炉左边架子上的高保真音响。
琴声悠扬,然后传来费舍尔-迪斯考轻柔的男中音,唱的德语歌词。汤姆顿时精神一振,感觉心情舒畅,他回想起昨晚在收音机里听到的糟糕的男中音,不禁哑然失笑。那是一位英国歌手唱的英文歌曲,听起来像一头垂死的水牛在痛苦呻吟,而且还是四脚朝天陷在泥地里的水牛。歌词讲述了某人多年前爱过却依依惜别的康沃尔郡美丽少女,但从歌手老气横秋的嗓音来看,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了。汤姆突然笑出声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得过了头。
“什么事儿那么好笑?”男孩问。
“我想到了自己为一首艺术歌曲取的名字,叫《自打周四下午,我变得魂不守舍,因为我打开歌德诗集,翻出一张旧的洗衣单》,用德语更传神。”
男孩也大笑起来——他也一样紧张吧?他摇摇头说:“我不太懂德语,但确实很好笑。魂不守舍!哈哈!”
美妙的音乐继续回荡在耳边,汤姆点燃一根高卢牌香烟,在客厅里慢慢地踱着方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要不要跟男孩摊牌,查看他的护照或者别的东西,比如别人寄给他的信,一劳永逸地把事情搞清楚?
一首歌唱完了,男孩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不想听完整张唱片。”
“行。”汤姆关掉唱机,把唱片装进封套。
“你刚才问我——那个人叫皮尔森?”
“是的。”
“如果我说——”男孩压低音量,生怕房间里还有别人或者在厨房的安奈特太太听见,“我就是他离家出走的儿子呢?”
“噢,”汤姆平静地说,“我会认为这是你的私事,如果你打算躲在欧洲——隐姓埋名——这么干的人多得是。”
男孩的表情轻松了些,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又变得沉默,把喝了一半的啤酒杯捧在手心里转来转去。
“就是家里人挺担心的。”汤姆说。
安奈特太太走进房间。“不好意思,汤姆先生,你们需要——”
“好的,”汤姆回答,安奈特太太是打算问他要不要准备两个人的晚餐,“留下来吃点东西,怎么样,比利?”
“我很乐意,谢谢。”
看着男孩,安奈特太太满眼都是真诚的笑意。她喜欢客人,也喜欢让客人开心。“再过十五分钟可以吗,汤姆先生?”
安奈特太太离开客厅后,男孩把身子挪到沙发边缘,问道:“趁着还没有天黑,能去看看你的花园吗?”
汤姆站起身。两人穿过打开的落地窗,走下几级台阶,来到草坪。太阳正沉到地平线的左侧,从松树背后射出橘色和粉红色的光线。男孩原本打算避开安奈特太太的耳目,但此时此刻,他似乎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住了。
“花园的布局不错,有格调。挺好的——又不至于太正式。”
“我可不敢抢设计师的功劳,原本就是这样子,我只负责打理。”
男孩弯下腰,欣赏还没有开花的虎耳草,他居然讲得出名字,让汤姆很吃惊。随后他又把注意力转向花房。
花房里有各种颜色的叶子、盛开的花和植物,全都栽种在湿度适宜、肥料充足的土壤里,等着送给亲朋好友。男孩很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他真的是约翰·皮尔森的小儿子吗?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如果哥哥不成器,随时准备接手父亲留下的家族企业?已经到了隐蔽的花房,他为什么还不说出实情?男孩凝视着一个个花盆,轻轻地用指尖摸着植物。
“咱们回去吧。”汤姆有些不耐烦。
“遵命,长官。”男孩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挺直身子,跟汤姆走出花房。
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还有学校规定学生用“遵命,长官”来回答问题?是军校吗?
他们坐在客厅的凹室吃晚餐,主菜是鸡肉加汤团。男孩下午打来电话后,汤姆就吩咐安奈特太太开始和面。这种美式汤团是汤姆教安奈特太太做的,再配上佐餐的蒙塔榭葡萄酒,很合男孩的胃口。他客气地询问海洛伊丝的情况:她父母住在哪儿,是什么样的人?汤姆克制住自己,没有向他袒露对普利松夫妇的真实感受,尤其是对海洛伊丝父亲的不满。
“你的——安奈特太太会讲英语吗?”
汤姆笑着说:“她连‘早上好’都不会用英语讲。我猜她不喜欢英语。怎么了?”
男孩舔了舔嘴唇,把身子靠过来。两人之间隔着一米宽的餐桌。“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法兰克。”
“嗯,你已经问过了。”汤姆发现法兰克有点醉了。这样更好!“你到这儿来——只是想离开家一阵子?”
“是,”法兰克认真地说,“你不会告发我吧?”他的声音轻得听不见,努力地盯着汤姆,但眼神已经开始迷离。
“当然不会,你可以相信我,你出走也许有自己的理由——”
“没错,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男孩打断他,“也许为了——”他欲言又止,“我很抱歉就这样离家出走,可是——可是——”
汤姆感觉法兰克只讲出了一部分实情,但是今晚只能到此为止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一个人的确可能吐露真言,尤其是像法兰克·皮尔森这样的年轻人,能编造的谎话毕竟有限。“聊聊你的家人吧,有人叫小约翰吗?”
“有,约翰尼,”法兰克转着葡萄酒杯的杯柄,眼睛盯着餐桌中央,“我拿了他的护照,从他房间里偷的,他满了十八,就快十九了。我能模仿他的签名——还行,看不出来。我之前没试过——谁知现在能派上用场。”法兰克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脑子里似乎有些乱。
“你从家里跑出来后,做了些啥?”
“我搭飞机到伦敦,在那儿待了——大概五天,然后到了法国。巴黎。”
“哦——你的钱够吗?没有伪造旅行支票?”
“噢,没有,我拿了些现金,两三千块。从家里拿钱很容易,我会开保险柜。”
这时,安奈特太太走进房间收盘子,并端来加生奶油的野莓酥饼。
“约翰尼呢?”安奈特太太离开后,汤姆继续追问。
“约翰尼在哈佛念书,现在放暑假了。”
“你家住在哪儿?”
法兰克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思考该讲哪一个家。“你是指缅因州肯纳邦克波特的——那栋房子?”
“葬礼是在缅因州办的,对吧?我好像记得。你是从缅因州的家出走的?”听到这个问题,男孩显得很惊讶,这让汤姆感到诧异。
“对,是肯纳邦克波特,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去那儿,葬礼也在那儿举行——是火葬的。”
汤姆很想问他,他父亲是自杀的吗,又觉得这种问题太肤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所以改口道:“你母亲怎么样?”语气亲切得像是法兰克妈妈的老相识,顺便关心她的健康。
“噢,她——她很漂亮,虽然四十多了。她有一头金发。”
“你和她处得好吗?”
“当然,和我父亲比起来,她比较开朗。她喜欢社交,关注政治。”
“政治?哪一类?”
“共和党的事儿。”法兰克望着汤姆发笑。
“我记得她是你父亲的第二任太太。”汤姆记得讣文里提过。
“是的。”
“你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在哪儿吗?”
“没有,我留了张字条,说要去新奥尔良,因为他们知道我喜欢那儿。我之前住过蒙特莱昂酒店——一个人。我从家里走到的公交车站,不然司机尤金会送我到火车站,这样他们就知道我没去新奥尔良了。我只想独自出行,所以先去了班戈市,然后到纽约,再搭飞机来这儿——我能抽一根吗?”法兰克从银杯里拿了一根烟,“我家里人肯定给蒙特莱昂酒店打过电话,发现我不在那儿,所以才——我知道,我偶尔也买《论坛报》,在报上读到了。”
“你在葬礼结束后多久离开家的?”
法兰克努力回忆准确的时间。“一个星期,也可能是八天后。”
“你为啥不给母亲发个电报,说你在法国,一切平安,想再多待一阵子?成天躲来躲去,是不是很烦人?”但汤姆转念一想,法兰克也许觉得捉迷藏的游戏很有趣。
“现在,我不想和他们有任何来往。只想一个人,自由自在。”他说得很坚决。
汤姆点点头。“至少现在我知道你的头发为啥竖起来了,你以前是把头发梳到左边。”
“没错。”
安奈特太太端着咖啡托盘走进客厅。法兰克和汤姆站起身来,后者瞄了一眼手表,还不到十点。法兰克·皮尔森凭什么相信汤姆·雷普利会同情他?就因为男孩也许读过报上关于雷普利的消息,知道他声誉不佳?法兰克是否也干过坏事?也许杀了自己的父亲,把他推下了悬崖?
“啊——嗯。”汤姆随意哼了两声,朝茶几走去时,摇晃了一下腿。真是个怪异的念头,他第一次产生这种念头吗?汤姆也不清楚,反正他打定主意,说还是不说,什么时候说,都由男孩自己决定。“来喝咖啡。”他邀请法兰克。
“你希望我告辞吗?”法兰克问,他看见汤姆瞄了瞄手表。
“不,不,我在想海洛伊丝。她说半夜前要回来,不过现在离半夜还有很长时间。坐吧。”汤姆从饮料小推车上拿起一瓶白兰地。法兰克今晚讲得越多越好,汤姆可以送他回去。“干邑白兰地。”汤姆其实不喜欢喝白兰地,他先倒了一杯给法兰克,又给自己斟了同样多的酒。
法兰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我会在你太太回家前告辞。”
汤姆想,海洛伊丝会是又一个可能识破法兰克身份的人。“遗憾的是,他们肯定会扩大搜索范围,法兰克。他们不知道你已经到法国了吗?”
“我不清楚。”
“坐下吧。他们一定知道。等他们找完巴黎,就会来莫雷这样的小镇。”
“只要我穿旧衣服,打工——再改名换姓,他们就找不到。”
绑架,汤姆想。接下来可能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汤姆不想告诉法兰克盖提家的儿子被绑架的案子。案发后,警方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可盖提家的儿子仍然音讯全无,绑匪剪下他一只耳朵的耳垂,以证明肉票在他们手上,最终盖提家支付了三百万美元赎金,才把儿子领回家。法兰克·皮尔森也是抢手货,绑匪们找人的本事比一般人强多了,要是他们认出他来,设局赚赎金,比把他交给警方更有利可图。汤姆问:“为什么你要拿哥哥的护照呢?你没办护照?”
“有,还是本新的,”法兰克已经回到刚才坐的沙发角落,“我不知道,也许因为他年龄大些,感觉比较安全。我们俩长得有点像,不过他的头发颜色更金。”法兰克羞愧地咧了咧嘴。
“你和约翰尼合得来吗?你喜不喜欢他?”
“当然。”法兰克看着汤姆。
汤姆觉得他的回答发自内心。“你和父亲处得好吗?”
法兰克朝壁炉方向望去。“不好说,因为——”
汤姆等他平复心情。
“起初,他希望约翰尼对皮尔森感兴趣——我是指公司,然后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约翰尼没考上哈佛商学院,或者他根本就不想去那儿。约翰尼的兴趣是摄影。”说这话时,法兰克像是在讲一件怪事,瞅了汤姆一眼,“所以父亲开始把我作为培养对象,这——大概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儿,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因为这是个大事儿——做生意,你知道的,我为啥要——把自己的一生耗在这上面。”法兰克的棕色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怒。
汤姆一言不发。
“所以——说句老实话——也许我和父亲处得不是很好。”法兰克端起咖啡杯。他还没喝白兰地,也许用不着了,他已经打开了话匣子。
好几秒钟过去了,法兰克没有再说话,汤姆忍不住心生怜悯,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还有更悲伤的故事。汤姆说:“我注意到你刚才在看德瓦特的画,”他朝壁炉上方的《椅子上的男人》点了一下头,“你喜欢吗?那是我最钟爱的一幅。”
“这幅我不知道,我知道那幅——在图录上见过。”法兰克扭头瞟了一眼左肩上方的画。
他指的是《红色椅子》,德瓦特的真迹。汤姆马上反应过来,男孩也许看过巴克马斯特画廊近期的图录,画廊努力把伪作剔除出了作品名单。
“有些画真的是仿品吗?”法兰克问。
“我不知道,”汤姆尽量露出真挚的表情,“从来没有证实过。是的。我记得德瓦特本人去伦敦鉴定过几幅。”
“对,我猜你当时也在场,你不是认识画廊的人吗?”听到这儿,法兰克顿时来了精神,“我父亲也有一幅德瓦特。”
汤姆很庆幸能稍稍换一下话题。“哪一幅?”
“叫《彩虹》,你听说过吗?米黄色打底,上面有一道彩虹,几乎全是红色,画得又朦胧又不齐整,根本看不出是哪座城市,是墨西哥城,还是纽约?”
汤姆清楚那幅画,是伯纳德·塔夫茨仿的赝品。“我知道,”汤姆说话时的表情像是在回味一幅精美的真迹,“你父亲喜欢德瓦特?”
“谁不喜欢呀?他的画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我的意思是,带着人情味儿,现代派绘画中经常缺这种东西——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就喜欢这种温暖。弗朗西斯·培根的画笔调粗犷、真实,这幅画也是,虽然画上只有几个小姑娘。”男孩扭头看着左上方坐在红色椅子上的两个姑娘,她们身后似乎燃起一团红色的火焰。就主题而言,绝对算得上一幅“温暖”的画作,但汤姆知道,法兰克指的是德瓦特温暖的笔法,这可以从他用重复的线条勾勒出的人物身体和面部看出来。
汤姆有一点失落的感觉,因为男孩似乎不怎么欣赏《椅子上的男人》,男子和椅子都没有被颜料“点燃”,但笔调同样温暖,只是这一幅是仿品,所以深得汤姆的偏爱。幸好法兰克没问起画的真伪,要是他问了,就表明他听到过或读到过什么消息。“看样子你喜欢油画。”
法兰克扭扭捏捏地说:“我很喜欢伦勃朗(4),信不信由你,我父亲有一幅伦勃朗的画,锁在一个保险柜里,我偷偷瞧过几次,不是很大,”法兰克清了清嗓子,坐端正,“要只是图个乐子的话——”
这就是绘画的意义呀,汤姆心想,虽然按照毕加索的说法,画是反对战争的武器。
“我喜欢维亚尔和勃纳尔(5),他们的作品画面温馨,但这种现代的东西,抽象派,也许以后我才看得懂。”
“所以至少你和你父亲有共同点,都喜欢油画。他带你去看画展吗?”
“哦,我去过,没错,我喜欢逛画展。我记得那时我才十二岁,但从我五岁开始,父亲就坐轮椅了。有人冲他开枪,你知道吧?”
汤姆点点头,突然冒出一个疑问,约翰·皮尔森在轮椅上坐了十一年,那法兰克母亲的日子又是怎么过的呢?
“都是因为生意,赚钱的生意,”法兰克的语气中带着嘲笑,“我父亲知道谁是幕后黑手,是另一家食品公司,他们雇的杀手,但他从来没有起诉对方,要不然他的下场会更惨。你明白吗?美国就是这样。”
汤姆心领神会。“尝尝白兰地吧,”男孩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皱皱眉,“你母亲现在住哪儿?”
“缅因州吧,我猜,也可能在纽约的公寓,我不清楚。”
汤姆想再试探一次,看法兰克会不会改变心意。“给她打个电话吧,两个地址的号码你肯定都知道,电话就在那儿,”靠近前门的桌子上放着一部电话,汤姆站起身,“我去楼上,免得打扰你们通话。”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现在在哪儿,”法兰克看汤姆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实在要打电话,我只打给一个姑娘,但就算是她,我也不会透露我人在哪儿。”
“哪个姑娘?”
“特瑞莎。”
“她住在纽约?”
“嗯。”
“你为啥不打给她?她不担心吗?你不用告诉她自己在哪儿。我可以上楼去——”
法兰克慢慢摇了摇头。“她说不定猜得出我是从法国打的,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是因为这个姑娘才离家出走的吗?“你有没有告诉特瑞莎你要走?”
“我告诉她我打算出门玩几天。”
“你跟她吵架了吗?”
“没有啦,怎么会。”幸福的笑容慢慢爬上法兰克的脸颊,他露出一种梦幻般的表情,汤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表情。男孩看了下手表,站起身来。“不好意思。”
才十一点,但汤姆知道法兰克不希望海洛伊丝再次见到他。“你有特瑞莎的照片吗?”
“有!”他把手伸进外套的内侧口袋,掏出皮夹,幸福的表情再次浮现,“这一张,我最喜欢的,虽然是用拍立得拍的。”他递给汤姆一张方形小照片,照片放在尺寸刚好合适的透明封套里。
汤姆看见一个棕色头发的姑娘,有灵动的眼眸,抿着嘴,眯着眼,笑得很俏皮。她的头发又直又亮,不太长,从表情上看,不像在搞恶作剧,笑容发自内心。她似乎刚好在跳舞,被拍了一张快照。“真漂亮。”汤姆说。
法兰克一言不发,开心地点点头。“您能开车送我回去吗?这双鞋子虽然舒服,但是——”
汤姆笑着说:“小事儿一桩。”法兰克穿一双黑色古驰皱皮软帮鞋,擦得锃亮,棕褐色哈里斯花呢外套带有别致的菱形花纹,是汤姆也会选择的款式。“我去看看安奈特太太是不是还没睡,给她说一声我要出门,待会儿回来。她容易被车子吵醒,不过她应该正在等海洛伊丝回家。想上厕所的话,你可以用楼下的厕所。”汤姆冲前厅的一扇小门努了努嘴。
男孩上厕所去了,汤姆穿过厨房,走向安奈特太太的房间,透过门缝,他发现房间里已经关了灯。汤姆在电话桌前草草写了张字条:“开车送朋友回家,约十二点回来。T.”他把字条放在楼梯的第三级台阶,海洛伊丝肯定能看到。
* * *
(1) 法兰克·辛纳特拉(Frank Sinatra,1915—1998),美国歌手、影视演员、主持人。
(2) 霍华德·休斯(Howard Hughes,1905—1976),出生于美国得克萨斯州休斯敦,美国企业家、飞行员、电影制片人、导演、演员。
(3) 狄特里希·费舍尔–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1925—2012),德国最为知名的男中音歌唱家,几乎参与了所有德国古典音乐独唱与钢琴的录音,其唱片成为其他演唱家学习的范本。
(4) 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荷兰画家,欧洲十七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
(5) 维亚尔(Édouard Vuillard,1868—1940)和勃纳尔(Pierre Bonnard,1867—1947),二者均为法国纳比派画家,强调绘画的主观性与装饰性。
[book_title]三
汤姆想去看看法兰克口中的“小屋”,途中,他漫不经心地提出这个要求:“我能参观一下你住的地方吗?布婷太太会不会不高兴?”
“噢,当然可以,她十点就睡了!”
这时车子进入莫雷,汤姆已经熟悉了路线,他往左拐进巴黎大街,然后减速,七十八号就位于左侧路边。有一辆车停在布婷太太家附近,车头正对汤姆。街上没有车辆往来,汤姆直接把车停到左边,前大灯照亮那辆车的车头。汤姆注意到,对方车牌的最后两位数是75,说明是在巴黎注册的。
恰在此时,那辆车也突然把前大灯开到最亮,光柱穿过汤姆的挡风玻璃,随后,那辆在巴黎注册的车子迅速倒车,汤姆隐约看见前排坐有两个人。
“怎么了?”法兰克听起来有点担心。
“我也正猜呢,”汤姆看着那辆车退到最近的拐角,然后重新往前,加速开走,“是巴黎的车。”汤姆停了车,但仍然亮着前大灯,“我去把车停在街角。”
汤姆的车停在刚才那辆巴黎车拐弯的地方,这里路灯更暗,路面更窄。汤姆关了大灯,等法兰克下车后,又锁上三扇车门。“没啥担心的。”汤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担心,布婷太太的花园里说不定正埋伏着一两个人。“带上手电筒。”汤姆边说边从置物箱里拿出手电筒,锁好驾驶座的车门,领着法兰克朝布婷太太家走去。
法兰克从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一长串钥匙,打开车道大门,走进花园。
汤姆警觉地握紧拳头,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格斗。大门的高度只有九英尺,虽然带尖刺,却不难攀爬。翻越前门更容易。
“把门锁上。”两人进门后,汤姆低声说。
法兰克锁好门,现在是他拿着手电筒,汤姆跟在他身后,一起穿过葡萄藤和苹果树,朝右边的小屋走去。布婷太太的屋子在左边,黑沉沉的。汤姆听不见任何声响,连邻居的电视声都没有。深更半夜时,法国的村庄经常是一片死寂。
“小心。”法兰克低声道,拿光柱晃了一下挤在一起的三个水桶,提醒汤姆躲开。法兰克抽出一把小钥匙,打开屋门,开了灯,又把手电筒还给汤姆,“小是小了点,但好歹算是个家!”法兰克说,顺手关上两人身后的房门。
房间不大,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漆成白色的木桌,桌上放了几本平装书、一份法语报纸、几支圆珠笔和一个装着一半喝剩咖啡的马克杯。蓝色工装搭在直背椅上,墙边有水槽、小木炭炉、废纸篓和毛巾架。一个高架子上搁了一只成色不太新的棕色皮箱,架子下面是一根长约一米的晾衣竿,挂了几条西裤、牛仔裤和一件雨衣。
“坐吧,床上比椅子舒服,”法兰克说,“我可以请你喝杯速溶咖啡,拿冷水泡的。”
汤姆笑着说:“没关系,你住的这地方还算——宽敞。”墙壁看起来才粉刷过,也许是法兰克亲自动的手。“那幅画很漂亮。”汤姆指着一幅画在白纸板上的水彩画(是那种垫在信纸底部的白纸板),斜靠着墙,立在床头柜上。说是床头柜,其实是个木箱子,上面摆了玻璃瓶,瓶里插着野花和一支红玫瑰。画面描绘的是两人刚刚走过的大门,半开半掩,笔法简洁、大胆,毫不造作。
“噢,那个呀。我在桌子抽屉里找到了一点小孩儿用的水彩颜料。”男孩的样子不像是喝醉了酒,只是累坏了。
“我得走了,”汤姆将手伸向门把手,“想来我家的话,就给我打电话。”汤姆把门推开一半,突然发现前方约二十米外布婷太太的屋子里亮起灯光。
法兰克也看到了灯光。“怎么回事?”法兰克烦躁地说,“我们又没弄出动静。”
汤姆本来想偷偷溜出大门,但是透过宁静的夜色,他听见布婷太太踩在碎石上的脚步声,似乎近在咫尺。“我还是躲到树丛里吧。”话音未落,他已经将身子靠向左边,因为花园的墙边和树下漆黑一片。
老太太走得小心翼翼,拿着一个铅笔粗细、灯光微弱的手电筒,用法语问:“是比利吗?”
“是的,太太!”法兰克用法语答道。
汤姆一手撑着地,蹲在离法兰克的小屋约六米远的地方。他听见布婷太太说,大约十点钟时,有两个男人上门找过法兰克。
“找我?是谁?”法兰克问。
“没告诉我名字,只说想找我的园丁。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晚上十点来找一个园丁,太奇怪了吧!”布婷太太气呼呼地说,声音里满是怀疑。
“这可不是我的错,”法兰克说,“他们长什么样?”
“噢,我只看到一个,大概三十岁左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怎么知道!”
“很抱歉他们来打扰您,太太,我没有去别处找活儿干,我向您保证。”
“但愿如此!我可不喜欢有人大晚上的来按我家门铃,”她瘦小而佝偻的身子准备掉头离开,“我锁了两道门,得一路走到前门跟他们搭话。”
“要不我们——算了,布婷太太,真的很抱歉。”
“晚安,比利,睡个好觉。”
“您也是,太太!”
汤姆等了一阵,目送她走回屋里。他听见法兰克关上房门,随后布婷太太的屋里终于也传出锁门声,紧接着是第二道门锁轻微的转动声,最后是门闩拉上沉闷的咔哒声。这是最后一道锁吗?汤姆没有再听见锁门声,但他仍然躲在原地。二楼的毛玻璃微弱地透出灯光,然后又熄灭。显然,法兰克在等他率先采取行动,这一点很机灵。汤姆轻手轻脚地钻出树丛,用指尖敲了敲门。
法兰克开了一道门缝,汤姆钻进屋子。
“我都听到了,”汤姆低声说,“你今晚最好离开这儿,现在就走。”
“是吗?”法兰克有些惊讶,“你说得对,没错。”
“快——咱们赶紧收拾行李。今晚住我家,明天再操心明天的事儿。你只有这个箱子?”汤姆从架子高处取下皮箱,打开摆在床上。
两人动作迅速。汤姆把东西递给法兰克,有裤子、衬衫、球鞋、书、牙刷和牙膏。法兰克一直低着头,汤姆觉得他就快哭出声来。
“别担心,今晚先甩掉那些讨厌鬼,”汤姆温柔地说,“明天咱们再写张纸条给这位好心的老太太,说你今晚给家里打过电话,有急事要马上赶回美国,别的理由也行,只是现在没时间写了。”
法兰克使劲把雨衣压了又压,合上皮箱。
汤姆从桌上拿起手电筒。“等等,我去看看他们回来了没有。”
汤姆悄无声息地踩在修剪整齐的草地上,朝大门走去。没有灯光的话,他只能看清方圆三米内的范围,但是他不想打开手电筒。布婷太太家的门前没有车的踪影,但他们会不会躲在他停在街角的车子旁边等呢?这可真烦人!门都上了锁,汤姆没办法走去街角一探究竟。他返回法兰克的小屋,发现他已经提着皮箱,准备出发。法兰克把钥匙插在小屋的锁孔上,锁好门。两人一起走向大门。
“你在这儿待一下,”法兰克打开门锁后,汤姆说,“我去街角看看。”
法兰克放下行李箱,紧张地跟在汤姆身后,但是对方把他往后推,又确认了一下大门,看起来是锁好的,然后朝街角走去。汤姆稍稍放宽了心,因为那两人肯定不是冲着他来的。
还好,街角只剩他的车。这附近的住户都有车库,没人把车停在街边。汤姆只希望那两个人没有注意到他的车牌号码,要不然的话,他们随便捏造一个理由,就能从警察那里查到他的姓名和地址。汤姆回去找法兰克,男孩仍然站在大门后。汤姆冲他招招手,男孩出了门。
“这串钥匙怎么办?”法兰克问。
“扔到门里面。”汤姆低声说。法兰克已经再次锁好大门。“明天我们写字条告诉她。”
两人一起出发,法兰克提着皮箱,汤姆拎着大手提包,走到街角,上了车。关上车门,汤姆感觉踏实多了。他选了另一条路,东拐西拐出了镇子。目光所及,没有别的车尾随其后。他们穿越镇中心,驶过有四座塔楼的老桥,街灯几乎都灭了,一间酒吧正准备打烊。路上只有两三辆车,没人注意到他们。汤姆开上五号公路,右转,朝欧碧利克镇方向驶去,这条路一直通往维勒佩斯。
“别担心,”汤姆说,“我熟悉路线,而且没人跟踪我们。”
法兰克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布婷太太的小小世界崩塌了,汤姆想,男孩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去跟海洛伊丝说,你今晚住在我家,”汤姆告诉他,“不过你的身份还是比利·罗林斯。我会告诉她,你要在我们的花园里干活,还有——”汤姆又看了一眼后视镜,后面一辆车也没有,“我会说你在找兼职,别担心。”汤姆瞅了一眼法兰克,男孩紧咬着下唇,盯着挡风玻璃发呆。
终于到家了,汤姆望见丽影前院柔和的灯光,是海洛伊丝特意为他留的。车子开进敞开的大门,驶入位于右侧的车库,海洛伊丝的红色奔驰车停在车库靠右的位置。汤姆叫法兰克稍等片刻,跳下车,从杜鹃花丛下摸出一把大钥匙,锁好前门。
这时,法兰克已经拿好皮箱和手提包,站在车旁。客厅里亮着一盏灯,汤姆打开楼梯间的灯,关掉客厅的灯,然后示意法兰克跟他上楼。两人往左转,爬到楼梯顶端,汤姆打开客房的灯。海洛伊丝的房门关着。
“别客气,”汤姆对法兰克说,“衣柜在这儿——”他打开奶油色的门,“抽屉在这儿——今晚用我的浴室,因为这一间海洛伊丝在用。我再过一小时才睡觉。”
“谢谢你。”法兰克把箱子放在一张单人床床脚边的橡木短凳上。
汤姆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灯,也点亮浴室的灯,然后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安奈特太太已经将窗帘拉好,他透过窗帘缝隙向外张望,看有没有车子驶过或者停在路旁,但除了左侧一块被路灯照亮的区域,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当然,说不定有一辆车关了灯,停在某处,但汤姆觉得没有这种可能性。
法兰克敲了敲半掩的房门,穿着睡衣走进来,手里拿着牙刷,光着脚。汤姆指了指浴室的方向。
“请便,”汤姆说,“慢慢洗。”汤姆微笑地看着一脸疲惫的法兰克。男孩已经长出了黑眼圈,慢慢走进浴室,关上门。汤姆也换好睡衣。他很想知道随后几天的《论坛报》会怎么报道法兰克·皮尔森的失踪事件,可以肯定的是,搜索规模会扩大。汤姆走到走廊另一端海洛伊丝的房间,钥匙还插在门上,透过锁孔,能窥见里面是否亮着灯。汤姆把眼睛贴在锁孔上,房间里看不到灯光。
汤姆返回自己房间,正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法语语法书时,法兰克走出浴室,笑容满面,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
“热水澡!哇!”
“快去睡吧,睡够了再起床。”
轮到汤姆洗漱时,那辆停在布婷太太家门口的汽车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不管那两个男人是谁,他们似乎并不想贸然发生正面冲突,甚至不愿在法兰克和同伴跟前现身,但这并非是个好兆头。当然,他们也许只是出于好奇:莫雷镇上有人无意中聊到自己遇见一个从美国来的男孩,模样像法兰克·皮尔森,那人也许还有朋友住在巴黎。他们没说要找法兰克,只是说找布婷太太的“园丁”。汤姆心想,明天一早就把字条给布婷太太送去,越快越好。
[book_title]四
一只孤零零的鸟儿唱起一首由六个音符组成的乐曲,把汤姆唤醒。听起来不像云雀。到底是什么鸟呢?音调中带着疑虑,甚至胆怯,却满怀好奇,精力充沛。这只鸟或它的家人常常在夏天叫醒汤姆。汤姆勉强睁开眼睛,望着灰色的墙壁和色调更深的灰色阴影,好似一幅淡水彩画。汤姆喜欢这幅画,边缘包有黄铜的柜子是一团颜色,书桌是更深的一团颜色。他叹了口气,把脑袋埋进枕头,准备再打个盹。
法兰克!
汤姆突然想到男孩住在家里,顿时没了睡意。他看看手表,七点三十五分。得去告诉海洛伊丝,法兰克住在这儿,噢,不对,是比利·罗林斯。汤姆穿上拖鞋和晨袍,走下楼去。最好先让安奈特太太得知这个消息。每天早上八点,安奈特太太都会给他端来咖啡,今天汤姆比她早一步下楼。安奈特太太从来不介意有客人登门,也从不过问客人要待多久,只要通知她准备几顿饭就好。
汤姆走进厨房,水壶正好开始呜呜响。“早安,安奈特太太!”他高兴地向她打招呼。
“汤姆先生!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你。我们来了客人,是你昨晚见过的那个美国小伙子,叫比利·罗林斯。他住在客房,也许要在这儿待几天。他喜欢弄园艺。”
“是吗?一个好男孩!”安奈特太太的语气带着几分赞赏,“他几点吃早餐?——汤姆先生,你的咖啡。”
汤姆的咖啡已经煮好,水壶里的水拿来给海洛伊丝泡茶。汤姆看着安奈特太太把黑咖啡倒进白色杯子,对她说道:“不用着急,我叫他多睡会儿,等他下楼,我负责招待。”海洛伊丝的茶泡好了,安奈特太太端起托盘,汤姆说:“我跟你一块去。”随后端起咖啡杯,跟在她身后。
安奈特太太敲了敲门,端着放了茶杯、西柚和吐司面包的托盘走进海洛伊丝的房间,汤姆站在门口。
海洛伊丝睡眼惺忪地说:“呀,汤姆,进来吧!我昨天晚上好累——”
“不过至少你回来得不算晚。我是半夜回的家。听着,亲爱的,我留那个美国小伙子在家里过了夜,请他帮我们做一些园艺活。他住在客房,比利·罗林斯,你之前见过的。”
“噢。”海洛伊丝用汤匙挖了一口西柚送到嘴里。她似乎并不太吃惊,但随即问道:“他没地方住吗?没有钱?”
两人用英语交谈,汤姆认真地回答:“他当然有钱,住得起店,但是昨晚他说对之前住的地方不太满意,所以我说那就来我们家过夜吧。我们一起去拿的行李,他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汤姆又添上一句,“今年十八岁,爱好园艺,手艺还不赖。如果他要给我们打一阵子工——可以住雅各布家的廉价旅馆。”雅各布夫妇住在维勒佩斯镇,开了一间酒吧兼饭馆,二楼附设三个房间的“旅馆”。
海洛伊丝嚼着吐司,语气多了些警觉。“你太冲动了,汤姆,让一个美国男孩住在家里——平白无故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个小偷?你还留他过夜——说不定他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
汤姆低头思考了一阵。“你说得没错,但这孩子不是搭便车到处玩的那种,你——”话音未落,汤姆的耳畔传来微弱的嗡嗡声,和他的旅行闹钟一样。海洛伊丝似乎没有听到,因为她离走廊比较远。“他设了闹钟,我去去就来。”
汤姆端着咖啡杯走出海洛伊丝的房间,关上房门,又敲响法兰克的房间门。
“请进。”
法兰克拿手肘撑着脑袋,坐在床上。床头柜上的旅行闹钟和汤姆那个很相似。“早安。”
“早上好,先生。”法兰克把头发往后一撩,双腿垂在床沿晃来晃去。
汤姆被逗乐了。“还要再多睡一会儿吗?”
“不了,八点起床刚刚好。”
“喝咖啡吗?”
“好的,谢谢。我一会儿下楼。”
汤姆说他愿意帮他端上来,于是下楼走进厨房。安奈特太太已经准备好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橙汁、吐司等早餐,汤姆端起托盘,但安奈特太太告诉他咖啡还没倒好。
她把咖啡倒进托盘上预先加过热的银壶里。“汤姆先生,你真的要自个儿端过去?那孩子想不想再吃个鸡蛋——”
“这些就差不多了,安奈特太太。”汤姆朝楼上走去。
法兰克抿了一口咖啡,说:“嗯——好喝!”
汤姆将托盘放在书桌上,提起银壶,给自己的杯子也添了咖啡。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你今天早上务必要写张字条给布婷太太,越快越好,我帮你送过去。”
“行。”法兰克细细品尝着咖啡,样子清醒多了。他头顶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像是被风吹过。
“告诉她大门钥匙在哪儿。就在两扇门背后。”
男孩点点头。
男孩咬了一口抹了柑橘酱的吐司。汤姆问:“你还记得是哪天离开家的吗?”
“七月二十七。”
今天是八月十九号,星期六。“你在伦敦待了几天,然后——你在巴黎住哪儿?”
“雅各布街的昂格勒泰酒店。”
汤姆听说过那家酒店,但没去住过。昂格勒泰酒店位于圣日耳曼德佩商业区。“我能看一眼你的护照吗?你哥哥的护照?”
法兰克跑到行李箱边,从箱子的顶袋里掏出护照,递给汤姆。
汤姆翻开护照,将护照页横过来,照片上是一个发色更金黄的年轻人,头发往右梳,脸颊更瘦,但眼睛、眉毛和嘴巴都和法兰克相似。汤姆很纳闷他是怎么混过检查的,难道是运气不错?护照上的男孩快十九岁了,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个头比法兰克高一点。在法国住酒店无需出示护照或者身份证,但是英法两国的出入境管理局肯定接到了法兰克·皮尔森失踪的通知,也拿到了法兰克的照片,而且,他哥哥还没有发现自己的护照不见了?
“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汤姆决定采用另外一种策略,“你这样子还敢在欧洲瞎逛?随便到个边境检查站,就会被拦下来,尤其是在法国。”
男孩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受到了冒犯。
“我不知道你为啥要藏起来。”
男孩转了转眼珠,看样子他不像是在编谎话,而是在问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只想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再待几天。”
汤姆注意到男孩拿起餐巾放回托盘时,手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心不在焉地将餐巾对折,随手扔进托盘。“你妈妈肯定发现你偷了约翰尼的护照,因为你的护照还在家里。他们很容易就能查到你在法国的行踪,与其让警察找上门来带走,不如自己告诉他们。”汤姆把咖啡杯放在法兰克的托盘里,“你给布婷太太写字条吧,我跟海洛伊丝说了你在这儿。你有纸吗?”
“有,先生。”
汤姆原本打算给他几张打字纸和一个廉价信封,因为客房抽屉里的便笺上印有丽影别墅的地址。汤姆回到房间,用电动剃须刀刮了胡子,换了一条平时去花园干活时爱穿的绿色灯芯绒旧裤子。天气不错,凉爽而晴朗。他给温室里的花草浇了一些水,寻思着他和法兰克怎么打发一上午的空闲,突然又放下手中的修枝剪和叉子,因为再过几分钟,报纸就要送来。汤姆听见邮车熟悉的手刹声,于是朝前门走去。
他想先看看《国际先驱论坛报》上有没有关于法兰克·皮尔森的消息,虽然和报纸一起送达的还有杰夫·康斯坦从伦敦寄来的信。杰夫是个自由摄影师,但奇怪的是,相比一门心思打理巴克马斯特画廊、终日以画廊为家的艾德·班伯瑞,杰夫更经常跟他通信。新闻版和“人物”栏都没有提到法兰克·皮尔森。汤姆突然想到周末发行的八卦小报《法兰西周日报》,今天是星期六,正好有新的一期付印。《法兰西周日报》专门挖掘名人的风流韵事,但金钱也是偏爱的主题。他走进客厅,拆开杰夫的信。
杰夫扫了一眼打印的信纸,信中并没有提到德瓦特的名字。杰夫表示同意汤姆的建议,决定适时收手,在与艾德商量之后,已经通知了相关人士。汤姆知道,杰夫口中的“相关人士”是一个住在伦敦的年轻画家,叫施托曼,一直帮他们伪造德瓦特的画作,已经完成了大概五幅,但是论画功的精湛程度,根本无法跟伯纳德·塔夫茨相比。传闻德瓦特已经在一个墨西哥的小村子过世,但他生前从未透露村子叫什么,好几年来,杰夫和艾德都忙着“发掘”德瓦特的遗作,并推向市场。杰夫继续写道:“这会让我们的收入大幅度减少,但你也知道,我们向来听从你的意见……”在信的末尾,他嘱咐汤姆阅后即销毁信件。汤姆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地把杰夫的信撕成碎片。
法兰克拿着信封走下楼。他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写完了。你可以帮我看看吗?我觉得还行。”
他的样子像一个交作业给老师的学生。汤姆找出两处法语表达的小错误,但无伤大雅。法兰克说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得知有家人生病,不得不赶回去。他感谢布婷太太的照顾,告诉她大门的钥匙藏在花园的门背后。
“我觉得很好,”汤姆说,“我现在就送过去,你可以看看报纸,或者去花园走走。我半小时后回来。”
“报纸。”法兰克轻声说,脸颊抽搐了一下,露出牙齿。
“我看了,上面没写。”汤姆指了指沙发上的《国际先驱论坛报》。
“我还是去花园吧。”
“别跑到房子前面,懂吗?”
法兰克心领神会。
汤姆拿起搁在大厅桌上的车钥匙,出了门,启动奔驰车的引擎。汽油就快用光了,他打算在返程时加点油。在限速范围内,汤姆尽可能地开足马力。可惜信是法兰克手写的,但如果用打字机打印,又难免令人怀疑。汤姆暗暗盼望,除了敲开布婷太太家门的警察,没有其他人对法兰克的笔迹感兴趣。
到了莫雷,汤姆把车停在离布婷太太家约一百米远的地方,然后下车步行。不巧的是,有一个女人正站在大门外,虽然汤姆看不见布婷太太,但他猜两人在聊天,也许聊的是比利失踪的事。汤姆转身往相反方向慢慢走了几分钟,等他再次回头看,那个原本站在人行道上的女人正朝他走来。汤姆赶紧转过身,往布婷太太家方向走去,从女人身旁经过时,他没有看对方一眼。大门紧闭,他把信封塞进标有“邮件”字样的门缝,绕过街角,又钻进车里。他朝镇中心驶去,打算开到卢万河大桥附近,那里有一间报亭。
汤姆停下车,买了一份《法兰西周日报》,和往常一样,头条标题是红色字体,不过内容讲的是查尔斯王子的女友,另一则提到一位希腊女继承人的婚姻灾难。汤姆过了桥,来到加油站,趁着给油箱加油的空当,他翻开报纸,法兰克的正面照吓了他一跳。照片上,法兰克的头发梳到左边,右侧脸颊有一颗小痣。版面呈正方形,分为两栏,标题为《美国百万富翁之子藏身法国》,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这是法兰克·皮尔森。你是否见过他?
报道内容如下:
距美国食品业巨头、百万富翁约翰·皮尔森过世尚不到一周,他年仅十六岁的小儿子法兰克便拿走兄长约翰的护照,从位于美国缅因州的豪宅中出走。法兰克见多识广,特立独行,他美丽的母亲莉莉表示,父亲的过世让他非常难过。法兰克留下一张字条,说要去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市待几天,但是家人和警方都找不到他在那里逗留的证据。据说,搜查工作已经从伦敦转到法国。
这个富有的家族陷入绝望中,兄长约翰会来欧洲,和私人侦探一起寻找法兰克。小约翰·皮尔森表示:“我能找到他,因为我了解他。”
老约翰·皮尔森十一年前曾遭遇行刺,导致下肢瘫痪,他于七月二十二日在缅因州住处附近坠崖,死因是自杀或者意外,至今尚无定论。美国警方将其死因定为“意外”。
但是——男孩离家出走,究竟有何隐情?
汤姆付了油钱给值班员,也给了小费。他必须赶紧告诉法兰克,把报纸拿给他看,让这孩子想个什么对策,然后把报纸撕碎,免得海洛伊丝,特别是安奈特太太看到。
十点半时,汤姆的车钻过丽影别墅的大门,开进阴暗的车库。他折好报纸,将报纸夹在腋下,绕到屋子左侧,经过安奈特太太的房门。他看到门的左右各摆了一盆盛开的红色天竺葵。汤姆心想,她肯定得意极了,因为花是她自己买的。法兰克在花园的另一头,弯着腰,像是在拔杂草。透过微微打开的落地窗,屋里传出海洛伊丝练习的巴赫曲子,琴声规规矩矩。但汤姆知道,再过一个半小时,她就会要么播放别人演奏的巴赫唱片,要么播放曲风迥异、能让她换个心情的唱片,比如摇滚乐。
“比——利。”汤姆轻轻喊了一声,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喊“比利”,不要喊成“法兰克”。
男孩从草地直起身子,笑着问:“你送过去了吗?有没有见到她?”声音也很轻,生怕背后的树林里有人在偷听。
汤姆也对花园后面的树林怀有戒心——将近十米宽的矮树丛后,林木愈加茂密,汤姆曾经身陷其中,十五分钟后才逃出来。齐腰高的荨麻遮挡了视线,带刺的野生黑莓藤长约三四米,从未结过果实,更别提高大的青柠树了,粗壮的树干背后完全能躲藏一个人。汤姆冲男孩甩甩头,男孩走过来,两人一起走向隐蔽的温室。“小报上有你的消息。”汤姆边说边打开报纸。他背对着别墅,海洛伊丝的琴声清晰可闻。“你看看。”
法兰克接过报纸,汤姆见他突然吃了一惊,手抖了一下。“该死的。”他轻声说,咬紧牙关读着报纸。
“你哥哥会来吗?”
“我猜——会吧。但说我的家人‘陷入绝望’——太可笑了。”
汤姆故作轻松地问:“要是约翰尼今天突然来这儿,说‘原来你在这儿呀!’,该怎么办呢?”
“他为啥要来这儿?”法兰克问。
“你跟家人或者约翰尼聊到过我,提起过我吗?”
“没有。”
汤姆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德瓦特的画呢?有没有聊过这件事儿?你还记得吗?大概一年前?”
“我记得。我父亲提到过,因为报上有消息,但是没有特别写到你。”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读到有关我的消息——你之前说过的在报纸上?”
“在纽约的公立图书馆,几周前的事儿。”
他说的是旧报纸。“你没跟家人或者朋友提过我?”
“没有。”法兰克看着汤姆,视线落在汤姆身后,又忧虑地皱起眉头。
汤姆转过身,看见老贝尔·亨利正慢慢朝他们走来,好像童话故事里的巨人。“是我请的兼职园丁,别跑,别担心,把头发弄乱一点。你得把头发留长,以后能派上用场。别说话,只用法语说声‘你好’。他中午就走。”
此时,这个法国巨人已经快要走到能听清他们对话的距离,亨利的声音如隆隆的雷声,低沉而响亮。“早安,雷普利先生!”
“早安,”汤姆回答,“这位是弗朗索瓦,”汤姆用手指着法兰克,“来除草的。”
“你好。”法兰克说,他已经把头发抓乱,低着头,垂着肩,懒散地走到草坪边,拔马尾草和旋花。
汤姆很满意法兰克的机灵劲。他穿着破旧的蓝色夹克,看起来就是一个来雷普利家当钟点工的当地男孩,而且亨利向来不靠谱,所以出现竞争对手,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亨利连周二和周四都分不清,他上工的日子也从来不按照约定。见到男孩,亨利并不惊讶,透过他棕色的小胡子和尚未修剪的络腮胡,可以看到他心不在焉的微笑。他穿一条宽松的蓝色工作裤,一件格子纹伐木工衬衫,戴一顶淡蓝白色条纹、有帽舌的棉帽,像一个美国的铁路工。亨利有一对蓝色眼珠,眼神永远扑朔迷离,像是酒醉未醒的样子,但汤姆从没见他喝醉过,也许是早些年喝得太厉害,留下了后遗症。亨利大约四十岁,汤姆付他一小时十五法郎,随便干点啥都行,哪怕他们只是站在园子里闲谈,讨论盆栽土或者冬天该如何储存大丽花的块茎。
汤姆建议两人再一次向长约一百米的花园后沿发动进攻,法兰克正在那里忙碌,只是位置靠左,挨着通往树林的小径,距离他们还有一长截路。汤姆递给亨利一把修枝剪,自己也拿了叉子和沉甸甸的铁耙子。
“在这儿砌一座矮石墙,就没这些麻烦事儿了。”亨利乐呵呵地低声说了一句,拿起锄头。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汤姆懒得再重复一遍枯燥的回答,表示自己和妻子喜欢花园与树林融为一体的感觉,因为这样的话,亨利就会告诉汤姆,干脆让林子把花园盖住算了。
两人干得热火朝天,十五分钟后,汤姆扭头看了一眼,没有见到法兰克。汤姆心想,也好,要是亨利问起男孩,就说他磨洋工,已经溜了。但是亨利一个字也没提,这样更好。汤姆从侧门走进厨房,安奈特太太正在水槽旁洗东西。
“安奈特太太,能帮我个小忙吗?”
“行,汤姆先生!”
“住在我们家的那个男孩——和在美国的女朋友闹了别扭。他在法国还有一些从美国来的同伴。他想躲一阵,打算在这儿待几天,最好别跟村里的人说比利住在我们家,他不想朋友来这儿找他,明白吗?”
“哦——”安奈特太太心领神会。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感情这东西变得太快,爱得越深,伤得越深,不过男孩还年轻,能挺过来的。
“你没跟别人提过比利吧?”汤姆知道安奈特太太经常去乔治家的咖啡店喝茶,其他住户的管家也爱去那儿。
“绝对没有,先生。”
“那就好。”汤姆又回到花园。
将近中午,亨利原本就慢吞吞的手脚变得更慢,他抱怨天气太热,但其实一点也不热。汤姆倒是不介意停下手中的活,两人走进温室,温室地板上用来排水的一个方形水泥凹槽里放着六七瓶喜力啤酒。汤姆抽出两瓶,用生锈的开瓶器拧开瓶盖。
随后的几分钟,汤姆过得迷迷糊糊,因为他想着法兰克的事儿,他跑哪里去了?亨利的大手捏着小啤酒瓶,昂着脑袋走来走去,偶尔弯腰看看花架上的植物,嘴里念念有词,抱怨今年夏天树莓的产量少得可怜。亨利穿了一双系着鞋带的旧皮靴,鞋帮高过脚踝,鞋底又厚又软,虽然样式不时髦,却很舒适。汤姆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脚。亨利的脚真的能将靴子填满吗?从他的手掌来判断,确实有这种可能。
“不对,是三十,”亨利说,“你忘了?上次你少给了十五。”
汤姆没有少给,但他不想跟亨利讨价还价,递给他三十法郎。
出门时,亨利跟汤姆约好下周二或者周四再来干活,其实哪一天都无所谓。几年前遭遇工伤后,亨利便“永久退休”或者说专注“休养”了。他过着轻松惬意的生活,谁见了都要羡慕。汤姆目送他高大的身躯越走越远,经过别墅米色的塔楼。汤姆在温室的水槽将手冲洗干净。
几分钟后,汤姆从前门走进屋子。客厅的音响正在播放勃拉姆斯的四重奏,海洛伊丝也许在那儿。汤姆上楼去找法兰克,房门关着,汤姆敲了敲门。
“进来吗?”汤姆已经习惯了法兰克说话时的疑问语气。
汤姆走进房间,看到法兰克已经收拾好行李箱,将床单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换掉工作服的法兰克虽然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难掩悲伤,似乎快要哭出声来。汤姆关上门,轻声问:“怎么啦?——担心亨利会说出去?”汤姆知道这事与亨利无关,但他得想个法子让男孩开口。报纸还插在汤姆裤子后面的口袋里。
“就算亨利不说,别人也会说。”法兰克声音发抖,低沉地说。
“又怎么啦?”约翰尼在来法国的路上,还带了个私家侦探,游戏马上就要结束了。但那是什么游戏?“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
“我杀了我爸爸,”法兰克低声说,“没错,是我把他推下那个——”男孩欲言又止,嘴唇皱得像一个老头,垂下脑袋。
他是杀人犯,汤姆心想。为什么要杀人呢?汤姆从没见过如此温文尔雅的杀人犯。“约翰尼知道吗?”
法兰克摇摇头。“他不知道。没人看到我。”他棕色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但眼泪并没有夺眶而出。
汤姆渐渐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男孩良心受到谴责,又或者是被谁的话触动,逼得他离家出走。“有谁说了什么吗?是你妈妈?”
“我妈没说什么。是苏西,我们的管家。但她也没看到我。她不可能看到。她当时在屋子里,再说她又是个近视眼,从家里看不到悬崖。”
“她对你说了什么,或者是对别人?”
“都有。警察——不相信她的说法。她年纪大了,脑子有点糊涂,”法兰克像是在受刑,把脑袋痛苦地甩来甩去,伸手去拎放在地上的行李箱,“瞧,我都告诉你了。这个世界上我只给你一个人说了,随便你怎么着。我的意思是,你去告诉警察或者其他人,都行。反正我要告辞了。”
“算了吧,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
但汤姆知道,即使他拿着哥哥的护照,也不可能离开法国。他无处可藏,只能躲在庄稼地里。“你出不了法国,在国内也跑不了太远。听着,法兰克,咱们吃过午餐再聊。我们可以——”
“午餐?”听法兰克的语气,这两个字仿佛让他遭受了奇耻大辱。
汤姆走到他身旁。“你必须听我的。现在是午餐时间。你不能这时候一走了之,别人会怀疑。打起精神来,饱餐一顿后,我们再谈。”汤姆伸手去握法兰克的手,但男孩把手缩了回去。
“我想走就走!”
汤姆左手攥住男孩的肩膀,右手掐住他的喉咙。“不行,就是不行!”汤姆捏了一下对方的喉咙,然后松开手。
男孩吓得目瞪口呆,这正是汤姆想要的结果。“跟我走。下楼。”汤姆打了个手势,男孩和他一前一后朝门口走去。路过自己的房间时,汤姆跑进去处理那份《法兰西周日报》。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报纸塞到壁橱堆满鞋的黑暗角落。他不想让安奈特太太在废纸篓里找到报纸。
[book_title]五
在楼下,海洛伊丝正往咖啡桌上的高脚花瓶里插橘色和白色的剑兰,汤姆知道她不喜欢剑兰,肯定是安奈特太太去花园剪的。她抬起头,冲汤姆和法兰克微微一笑。汤姆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似乎想让外套穿起来更合身,但其实他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冷静、淡定。
“上午过得还好吧?”汤姆用英语问海洛伊丝。
“嗯。我看那个亨利又来了。”
“跟往常一样,混日子。干活还不如比利,”汤姆示意法兰克跟他一起来到厨房,空气中飘溢着烤羊排的香味,“安奈特太太,不好意思,我想在午餐前来点开胃酒。”
她正巧在检查炉子烤架上的羊排。“汤姆先生,你该早点给我说呀!你好,先生!”她招呼法兰克。
法兰克有礼貌地回了一句。
饮料小推车在厨房里,汤姆走到推车旁,把苏格兰威士忌倒进玻璃杯,容量不多不少,然后塞到法兰克手中。“加水吗?”
“加一点点。”
汤姆从水龙头加了一点水,把玻璃杯递给法兰克。“这东西能让你放松,但舌头恐怕会打架。”汤姆喃喃地说,给自己倒了一杯金汤力鸡尾酒,没有加冰块,虽然安奈特太太说马上去开冰箱帮他拿。“咱们回去吧。”汤姆对法兰克说,冲客厅方向点点头。
他们刚把酒端回去,坐在桌旁,安奈特太太就端来了第一道菜,是她自制的清汤冻。海洛伊丝聊着她九月底搭“冒险号”游轮旅行的事。诺艾尔早上给她打过电话,讲了更多细节。
“去南极,”海洛伊丝开心地说,“我们可能需要准备——哟——不知得准备多少套衣服!一次就要戴两副手套!”
汤姆想的是长内衣裤,他问:“价格这么贵,他们怎么不想点法子在南极统一供暖?”
“噢,汤姆!”海洛伊丝乐得合不拢嘴。
她知道他根本不在乎价钱。雅克·普利松说不定会把这次旅行当成送给女儿的礼物,因为他知道汤姆不去。
法兰克用法语问她行程有多少天、船上装多少人。汤姆很欣赏这个有教养的男孩,懂很多旧式的礼节,比如收到礼物后,不管是否喜欢这份礼物或者送礼物的阿姨,都要在三天内写一封致谢信函。同样是十六岁,普通的美国男孩遇到类似情况,绝不会如此沉着冷静。安奈特太太递来盛着羊排的盘子让他们添菜——海洛伊丝只吃了一块,盘子里还剩四块——汤姆给法兰克夹了第三块羊排。
电话铃声响起。
“我去接,”汤姆说,“失陪一下。”他难以想象,居然有人选在神圣的法国午餐时间打电话来。汤姆拿起电话。“喂?”
“喂,汤姆吗!我是里夫斯。”
“稍等片刻,”汤姆把听筒放在桌上,对海洛伊丝说,“是长途电话,我去楼上接,免得吵到你们。”汤姆跑上楼梯,拿起自己房间的电话,叫里夫斯再等等。他跑下楼,挂掉楼下的电话。里夫斯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法兰克需要一本新护照,而里夫斯刚好擅长。“我回来了,”汤姆说,“有什么新消息吗,老兄?”
“噢,也没什么,”里夫斯·迈诺特的声音有点沙哑,美国口音听起来大大咧咧,“有件事儿——呃——所以我给你打电话。你能收留一个朋友吗——就住一晚?”
此刻,汤姆并不太乐意。“啥时候?”
“明天晚上。他叫艾瑞克·兰兹,从我这儿出发,他自己到莫雷,你不用去机场接他,但是——他最好不要在巴黎的酒店过夜。”
汤姆紧张得攥住电话。那人身上肯定带了什么东西,因为里夫斯的主业是倒卖赃物。“行,当然行,”汤姆担心要是稍有犹豫,自己请里夫斯帮忙时,对方也不会爽快答应,“只待一晚?”
“对,就一晚。然后他赶去巴黎。到时候再说吧。我不能透露太多。”
“我跟他在莫雷碰面?他长什么样?”
“他认得你。快四十岁,个子不高,黑头发。我拿到时刻表了,艾瑞克搭明晚八点十九分的火车。我是说到达时间。”
“好——吧。”汤姆说。
“你听起来不太乐意,汤姆,但这事儿很重要,我会——”
“我当然会帮忙,里夫斯,咱俩可是老朋友!既然你打电话来了,我刚好需要一本美国护照。我周一把照片快递给你,你最迟周三会收到。你还在汉堡吗?”
“当然,老地方。”里夫斯轻松地说,似乎他开的是一间茶馆,但其实他在阿尔斯特河边的公寓楼曾经被人炸过一次,目标当然是他。“你自己用?”里夫斯问。
“不,是个年轻人,还不到二十一岁,所以不要用太旧的护照。没问题吧?我会再联系你的。”
汤姆挂断电话,走下楼。树莓冰沙已经端上桌。“不好意思,”汤姆说,“没什么要紧事儿。”他注意到法兰克看起来好多了,脸色不再苍白。
“是谁?”海洛伊丝问。
她很少问谁打电话来,汤姆知道她不相信里夫斯·迈诺特,或者说不太喜欢他,但汤姆没有隐瞒她。“是汉堡的里夫斯。”
“他要过来吗?”
“噢,不,只是跟我问个好,”汤姆回答道,“比利,喝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
午餐时,海洛伊丝一般不喝咖啡,今天也没有喝。汤姆说比利想看一眼他的《简氏战舰大全》,于是三人离开餐桌,汤姆和男孩上了楼,走进汤姆的房间。
“讨厌的电话,”汤姆说,“我有个在汉堡的朋友,要我明天晚上接待他一个朋友,只住一晚上。我也不好拒绝,因为里夫斯——他能帮我很多忙。”
法兰克点点头。“需要我去住酒店吗,这附近的?或者我告辞?”
汤姆摇摇头。他躺在床上,用胳膊肘撑着脑袋。“你睡我的房间,我睡海洛伊丝的。这个房间门一直关着,我会告诉客人我们在用烟熏法杀木蚁,不能开门。”说到这里,汤姆笑起来,“别担心,他周一早上就会走,我以前也接待过里夫斯介绍来过夜的客人。”
法兰克坐在汤姆书桌旁的木头椅子上。“这个要来的人,是你那些——有意思的朋友之一?”
汤姆笑着说:“要来的人我不认识。”里夫斯才是他有意思的朋友。说不定法兰克在报上见过里夫斯·迈诺特这个名字,但是汤姆不想问他。他轻声说:“好吧,至于你的处境——”汤姆停顿一下,注意到男孩又皱起眉头,显得局促不安。汤姆也有些不自在,他脱掉鞋子,把脚跷到床上,把枕头拖过来垫着脑袋。“对了,我觉得你午餐时表现得不错。”
法兰克瞅了汤姆一眼,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你之前问过我,”男孩说,“我也告诉了你。你是唯一知道的人。”
“我们继续保守秘密,千万别跟别人说——无论什么时候。告诉我——你那件事,是几点钟发生的?”
“大约七八点钟,”男孩的声音有些嘶哑,“父亲喜欢欣赏落日——夏天时,每个傍晚都去。我没有——”
他沉默了好一阵。
“我事先没有计划过。我也没发脾气,一点没生气。后来——甚至到了第二天,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做了这事儿。”
“我相信你。”汤姆说。
“太阳落山时,我一般不会陪我爸爸去看。我觉得他喜欢一个人待着,但那天他叫我陪他一块去。之前他一直跟我聊,表扬我在学校里成绩优异,读哈佛商学院肯定没问题——他常说这个。他甚至还恭维了特瑞莎几句,因为他知道我——我喜欢她,但那天之前,他从没讲过什么好话。他不满意特瑞莎来我家玩——她只来过两次,说什么十六岁就谈恋爱、结婚很愚蠢,虽然我压根没提过结婚二字,也没问过特瑞莎!她会嘲笑我的!总之,我猜我那天受够了。环顾四周,到处都是虚情假意,纯粹的虚情假意。”
汤姆刚想开口,又被男孩匆匆打断。
“特瑞莎两次来我们位于缅因州的家,我爸爸都对她不太有礼貌。气势汹汹的,你懂吗?也许是因为她长得漂亮,爸爸听说她有很多人追。爸爸生前听说的。你说不定也会这么想,觉得她是我在街上钓来的那种女孩!但是特瑞莎很有礼貌,举止也端庄!所以——她不太高兴。她不会再来我家了,我猜她大概是这个意思。”
“你一定很难过。”
“嗯。”法兰克沉默了几秒钟,望着地板发呆。他似乎身陷困境。
汤姆心想,法兰克可以去特瑞莎家,或者到纽约和她见面,但是汤姆不希望岔开话题。“那天有谁在你家?有管家苏西。还有你的母亲?”
“我哥哥也在。我和约翰尼本来在打门球,然后他说不玩了。他去赴约会。他有个女朋友,住在——反正约翰尼开车离开时,我爸爸正好坐在前廊,爸爸还跟他说了句再见。我记得约翰尼从花园摘了一大束玫瑰花送给女朋友,我当时还在想,要不是因为我爸态度不好,特瑞莎那天晚上就会来我家,很有可能,我俩也可以一起出门去玩。我会开车,但我爸连车都不让我摸。约翰尼在沙丘上教过我。我爸总觉得我会出车祸,把自个儿撞死,但在路易斯安那州和得克萨斯,十五岁或者快满十五岁的孩子,想开车就能开车。”
汤姆完全能体会。“后来呢?约翰尼离开后。你一直跟父亲聊天——”
“我一直听他训话——在楼下的图书室。我想逃走,但他却说:‘跟我出门,去看看夕阳西下的风景,对你有好处。’我的心情糟透了,又不想被他发现。早知道我该说:‘算了,我想回房间去。’但是我没说出口。然后苏西……她人倒是不坏,就是有些老糊涂,我一见她就感到紧张——她在旁边,看着我爸爸坐着轮椅下了斜坡。我家后阳台和花园之间有一道斜坡,是专门为我爸爸铺设的。她根本没必要来掺和,我爸自个儿就能下斜坡。然后她回了屋,我爸爸继续把轮椅推上小路——一条用宽石板铺成的小路,朝树林和悬崖方向前进。到了那里,他又开始说个不停,”法兰克垂着头,右手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大概过了四五分钟,我再也无法忍受。”
汤姆眨着眼,男孩正盯着他,他却无法直视男孩的眼睛。“那里的悬崖陡吗?下面是海?”
“不算垂直,但是很陡。反正——足以让人丧命。到处是岩石。”
“有树吗?”汤姆在想还有没有什么人能看到他,“船呢?”
“没有,没有船。那儿不是港口。树当然有。松树。那块地是我家的,但我们让那里保持了野生的状态,只开辟了一条通往悬崖的小路。”
“从屋里拿望远镜也看不到你们?”
“看不到。甚至在冬天,我父亲在悬崖上时,从屋里看,也看不到他,”男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也许我该提笔写下来,或者——反正——把它们赶出我的脑子。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看这件事。难以相信我做了这样的事。太奇怪了。”法兰克突然看了一眼房门,似乎有人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并没有声音从门的方向传来。
汤姆笑了笑:“为啥不写下来呢?愿意的话,你可以只给我看。然后咱们一起把它销毁。”
“好,”法兰克轻言细语地说,“我还记得——当时我觉得再也不想多看一秒他的肩膀和后脑勺。我那时在想——我不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反正我冲过去踢开刹车杆,按下前进按钮,还推了轮椅一把。轮椅就往前滑动,掉下去了。我没有往下看。我只听见哐当哐当的声音。”
想到那个画面,汤姆突然感觉不舒服。轮椅上留下的指纹呢?是法兰克陪他爸爸去的悬崖边,轮椅上有他的指纹很正常。“有人提到过轮椅上的指纹吗?”
“没人。”
如果怀疑是蓄意谋杀,警方会第一时间采集指纹。“有指纹留在你刚刚说的按钮上?”
“我应该是用拳头砸的。”
“他们找到他时,马达肯定还在转。”
“嗯,有人提过这个。”
“后来呢——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往下看。我开始往回走,突然感觉很疲惫。太奇怪了。然后我朝着房子小跑起来,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草坪上没有人,除了尤金,他是我们的司机兼管家,他在楼下的大餐厅里,就他一个人,我说:‘我爸爸刚才掉下悬崖了。’尤金叫我通知我妈妈,要她给医院打电话,然后他跑出门,跑向悬崖。我妈妈正和泰尔在楼上的客厅看电视,我告诉了她,泰尔给医院打了电话。”
“泰尔是谁?”
“我妈妈的朋友,纽约人,叫泰尔梅奇·史蒂文斯。他是个律师,但不是我爸爸的那些律师。他是个大块头。他——”男孩再次止住话头。
泰尔会不会是他妈妈的情人?“泰尔对你说了什么吗?问了什么问题?”
“没有,”法兰克说,“哦——我说是我爸爸自己把轮椅开下了悬崖。泰尔没问别的。”
“这么说——救护车——还有警察也到了?”
“是。都到了。好像花了一小时才把他拖上来。包括轮椅。他们用了大射灯。记者当然也到了,但是我妈和泰尔很快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他俩很擅长打发人。妈妈冲记者们发火,但那天晚上来的只是当地的记者。”
“后来呢——那些记者?”
“我妈只好见了几个,我也被迫接受了一个记者的采访。”
“你怎么说的——原话是?”
“我说我父亲当时坐在悬崖边,我觉得确实是他自己想把轮椅开下去。”吐出最后一个字,法兰克仿佛就快断了气。他站起来,走到半开的窗旁,随后转过身。“我撒了谎。我跟你说过。”
“你妈妈一点也没有怀疑过你?”
法兰克摇摇头。“如果她怀疑,我会察觉到,但是她没有。他们觉得我很——嗯——严肃——你懂我的意思吗?也很诚实,”法兰克紧张地笑起来,“约翰尼在我这个年纪时更叛逆,他们不得不帮他请家教,他经常从格罗顿市逃跑,跑去纽约。后来他清醒了一点。他不酗酒,偶尔吸一口大麻,或者来点可卡因。他现在好多了。相比之下,我更像一个规规矩矩的童子军。所以父亲才给我这么大的压力,你瞧,希望我对他的公司,对他一手打造的皮尔森帝国感兴趣!”法兰克挥舞胳膊,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得出,男孩累得够呛。
法兰克慢悠悠地走回椅子,坐下来,头往后仰,眯着眼睛。“你猜有时候我怎么想的?反正我父亲就要死了。半死不活地瘫在轮椅上,指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我这么想,是不是在替自己找借口?想想就可怕!”法兰克气喘吁吁地说。
“再来说说苏西吧。她认为是你把轮椅推下去的,她对你说过吗?”
“嗯,”法兰克看着汤姆,“她还说从屋里看到我在悬崖边,所以没人信她。从家里看不到悬崖。苏西说这些的时候很紧张,有点歇斯底里。”
“苏西也告诉了你母亲?”
“噢,肯定的。但我妈不相信她。我妈不怎么喜欢苏西。我爸爸喜欢她,因为她做事靠得住——尤其是以前,她来我们家很久了,那时约翰尼和我还是满地爬的婴儿。”
“她是你们的家庭教师?”
“不,她更像是个管家。我们一直都另外请女家庭教师。多半是英国人,”法兰克笑着说,“来帮我妈妈做事。我差不多十二岁的时候,家里才辞掉最后一个家庭教师。”
“尤金呢?他说了什么吗?”
“我的事儿吗?没有,什么也没说。”
“你喜欢他吗?”
法兰克笑了笑。“他这人还行,从伦敦来,很有幽默感。但每次我和尤金开玩笑,事后爸爸都会告诫我,叫我别和管家或司机开玩笑。尤金却偏偏是我家的管家兼司机。”
“家里还有别人吗?其他用人?”
“那时没有。偶尔会请兼职,园丁维克七月份休假,如果赶不回来,家里就请兼职的园丁。我父亲不喜欢有太多用人和秘书在身边打转。”
汤姆在想,对约翰·皮尔森的死,莉莉和泰尔也许不会太难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起身走到书桌旁。“如果你想写出来的话,”他递给男孩二十来张打字纸,“用笔或打字机都行,这儿都有。”汤姆的打字机就摆在书桌正中。
“谢谢你。”法兰克盯着捏在手里的纸,若有所思。
“你大概想出去散散步吧——但不幸的是,你不能去。”
法兰克拿着纸站起身。“我正想去散个步。”
“你可以走小路,”汤姆说,“那是条单行道,没什么人,除了偶尔路过的农夫。你知道的,就是我们早上干活那地方的背后。”男孩清楚路线,他朝门口走去。“别跑,”汤姆见法兰克有些紧张,“半小时后回来,别让我担心。你戴了手表吗?”
“戴了——现在是,两点三十二分。”
汤姆看看自己的表,快了一分钟。“待会儿如果你要用打字机,就自己进来搬。”
男孩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把纸放好,然后走下楼梯。透过侧窗,汤姆看着法兰克穿过草坪,钻进一截矮树丛,边走边跳,还绊了一跤,他伸出手,撑着地,然后像杂技演员一样直起腰,站起身。男孩拐进右侧的小路,消失在树林里。
过了片刻,汤姆打开收音机,他想听听三点钟的法语新闻,也想换换听完法兰克讲的故事后的心情。令人吃惊的是,男孩描述事发经过时竟然没有失声痛哭。他以后会不会伤心?还是已经伤心过了,在某个深夜,很多天之前,当他身在伦敦,或者独自一人住在布婷太太家的小屋,想象自己终有一天会受到惩罚而陷入恐惧?还是今天午餐前的几滴眼泪就已经足够?纽约市有很多十来岁的男孩和女孩,他们目睹过凶杀案,他们也拉帮结派杀过同龄人或陌生人,但法兰克不是这类人。像法兰克这样的人,罪恶感会在某个时候以某种方式表现出来。在汤姆看来,每一种强烈的情感,比如爱、仇恨或者嫉妒,都会在有一天以某种姿态呈现,其方式不一定能清晰地表现出对应的情绪,也不一定符合当事人或公众的预料。
怀着焦躁和不安,汤姆下楼去找安奈特太太。安奈特太太正准备用残忍的手法把活龙虾丢进一大锅沸水中。她抓起龙虾,凑近白茫茫的蒸气,龙虾拼命地扭动肢体,吓得跨过门槛的汤姆赶紧转身,冲她打个手势,表示自己去客厅等一等。
安奈特太太冲他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因为汤姆从来都是这种反应。
汤姆曾经听过龙虾嘶嘶的抗议声吗?还是此时此刻,汤姆高度敏感的听觉神经接收到从厨房传出的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尖叫,或者是生命终结时发出的一声凄厉的哀号?这个可怜的生物昨晚在哪儿过的夜?因为安奈特太太肯定是昨天,也就是周五,在维勒佩斯的流动贩鱼货车上买的。这只龙虾个头很大,不像汤姆以前见过的那些倒挂在冰箱搁架上徒劳地扭来扭去的小虾。汤姆听见锅盖咣当一声盖上,微微低着头,再次走到厨房门口。
“噢,安奈特太太,”他说,“没什么要紧事儿,我只是——”
“噢,汤姆先生,你总是替龙虾担心!也担心贝壳,是吧?”她爽朗地笑着说,“我去告诉我的朋友们——珍娜薇和玛丽-路易——”她俩都是当地有钱人家的用人,安奈特太太逛市场时常遇到她们,因为家里都有电视,如果晚上有精彩的电视节目,就会串串门,搞搞联欢。
汤姆点点头,客气地笑了笑,承认自己有这个弱点。他用法语说自己是个“黄肝”,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他原本打算直译英语俗语里形容人胆小的“白肝”或者“黄肚皮”。算了,错就错吧。“安奈特太太,明天有另一位客人来,只在家里从周日晚上待到周一早上。是一位先生。我大概八点半时接他回家吃晚餐,他睡年轻人现在住的房间,我睡我妻子的房间。比利先生睡我的房间。我明天再提醒你一次。”但他知道安奈特太太肯定记得住。
“好的,汤姆先生。又是个美国人?”
“不,他——是欧洲人。”汤姆耸了耸肩。他似乎闻到龙虾的味道,倒退着出了厨房。“谢谢你,太太!”
汤姆回到自己房间,收听一个法国流行音乐电台的三点钟新闻,没有提到法兰克·皮尔森的消息。新闻播完后,汤姆发现距离法兰克出门散步已经超过了半个小时。他望着侧窗外,花园一角的树林里没有看到人影。汤姆点了根烟,回到窗边继续等。已经三点过七分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汤姆对自己说。那条路单程只要十分钟。而且谁会走那条路?睡眼惺忪的农夫拉着或驾着马车从那里经过,偶尔有个老兄开着拖拉机去大路对面的农田。但汤姆还是很担心。会不会有人一直暗中监视,从莫雷就盯上法兰克,一路跟踪到丽影别墅?之前有一个晚上,汤姆独自走到乔治和玛丽夫妇开的咖啡馆,在嘈杂声中点了一杯咖啡,观察附近有没有生人,特别是对他产生好奇心的生人。汤姆没见到一个新面孔,更重要的是,连长舌的玛丽都没来打听住在他家的那个男孩。汤姆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三点二十分了,汤姆再次走下楼。海洛伊丝去哪儿了?汤姆从打开的落地窗走出去,慢慢踏过草坪,朝小路走去。他盯着草地,盼望着耳边随时传来男孩的一声大喊“嗨!”他会这么喊吗?汤姆从草叶间捡起一颗石头,用左手笨拙地朝树林扔去。他踢开一根野生黑莓藤,终于走上小路。杂草丛生,但是小路笔直,他能看到至少三十米远。汤姆一边走,一边仔细听,但他只听到麻雀清脆而心不在焉的啾啾声,以及不知何处传来的斑鸠叫声。
他肯定不能喊法兰克的名字,喊“比利!”也不行。汤姆停下脚步,再次竖起耳朵。什么都听不见,没有汽车的马达声,甚至连他身后丽影别墅门前那条路上都没有车辆经过。汤姆开始小跑,想跑到小路的尽头看一看——可是尽头在哪里?在汤姆的印象中,这条小路长约一公里,随后与另一条更宽的路交汇,路旁都是庄稼地,种了玉米喂牲口,还种有白菜和芥菜。汤姆一直留意小路两旁是否有折断的树枝,如果有,就表明可能有过搏斗,但他知道,马车的轮子也会压断树枝。叶子也没有什么异样。他继续前进,走到一个交叉路口,另一条路宽一点,但也是泥巴路,路的尽头是一片树林,树林背后是农夫翻过的田地,农舍则在视野之外。汤姆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难道男孩在汤姆出门前就回了别墅?他现在会不会在房间里?汤姆身子前倾,又小跑起来。
“汤姆?”声音从道路右侧传出。
汤姆脚上的沙地靴差点打滑,他望着树林。
法兰克从一棵树的后面走出来——或者说在汤姆的眼前,绿色的树叶和棕色的树干突然变幻为一个人形,灰色裤子和米色的毛衣几乎融化在一抹斑驳的绿光中。他独自一人。
汤姆像一个受伤的人,痛感全消。“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当然。”男孩低着头走过来,两人肩并肩朝别墅走去。
汤姆明白。男孩故意藏起来,是想看看汤姆会不会担心他,过来找他。法兰克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信任汤姆。汤姆把双手插进裤兜,昂着头。他觉察到男孩在偷偷瞄他。“你回来晚了点,比你说的时间晚。”
男孩保持沉默,也像汤姆一样,把双手塞进裤兜。
* * *
(1) “白肝”与“黄肚皮”,即lily-livered与yellow-bellied,都用于形容某人胆小、怯懦。
[book_title]六
那周六下午五点左右,汤姆对海洛伊丝说:“我今晚不想去格雷丝夫妇家,亲爱的。没什么要紧吧?你去就好。”他们受邀共进晚餐,时间约在八点。
“噢,汤姆,你为啥不去?我们问问他们,看比利能不能去。他们肯定会同意的。”海洛伊丝从三角桌旁抬起头,桌子是她下午在一场拍卖会上买的,她穿着牛仔裤,正跪在地上给桌面打蜡。
“和比利无关,”虽然正是因为比利在家,汤姆才不想出门,“他们反正会请其他人——”汤姆故意这么说,是因为说“其他人”会逗海洛伊丝开心,“去不去有什么关系呢?我会打电话给他们,随便找个借口。”
海洛伊丝把金发往后一拨。“安东尼上次损了你,对吧?”
汤姆哈哈大笑。“是吗?我都忘了。他伤不了我的面子,我笑一笑,事儿就过去了。”安东尼·格雷丝年近四十岁,是个勤奋的建筑师,也是个能干的园丁,喜欢打理他乡村别墅的花园。他瞧不上汤姆闲散的生活方式,经常冷嘲热讽,但汤姆从不理会,海洛伊丝更没把这些话往心里去。“这个老清教徒,”汤姆加了一句,“像三百年前的美国人。我只是想待在家。我听够了这些当地人聊希拉克。”安东尼·格雷丝属于右翼保守派,向来自命不凡,他打死也不愿被人发现他看《法兰西周日报》,却会在酒吧或咖啡馆偷瞄别人手里的小报。汤姆担心安东尼会认出比利是法兰克·皮尔森。他的妻子艾格尼丝虽然不像他那么顽固,但也好不到哪去。反正,夫妻俩绝对会走漏消息。“要我打电话给他们吗,亲爱的?”汤姆问。
“算了,我就——过去看看。”海洛伊丝忙着给桌子打蜡。
“说我有难缠的朋友上门拜访,一般人对付不了。”汤姆清楚安东尼觉得他社交名单上的人个个都很可疑。有一次,安东尼不小心撞见了一个,是谁呢?噢,对了,是那个叫伯纳德·塔夫茨的天才,平时穿得邋里邋遢,经常忙着做白日梦,懒得搭理人。
“我觉得比利人挺好,”海洛伊丝说,“我知道你不担心比利,你只是不喜欢格雷丝夫妇。”
汤姆开始厌倦这个无聊的话题,比利住在家里,他不得不收敛一点,否则他会讲些更难听的话,说格雷丝夫妇是一对讨厌鬼。“他们去过自个儿的日子吧。”汤姆原本打算告诉海洛伊丝,艾瑞克·兰兹明晚要来过夜,他突然决定暂时不提了。
“你喜欢这张桌子吗?我准备放在房间里,那个角落,你睡的那一边。我原来那张桌子摆在客房两张单人床中间会比较好看。”海洛伊丝一边说,一边摸着擦得锃亮的桌面。
“我喜欢——真的,”汤姆说,“多少钱买的?”
“才四百法郎,橡木的,仿路易十五时代的样式,本身也有一百年的历史。我好不容易才把价格谈下来。”
“干得好。”汤姆佩服她砍价的本事,因为桌子确实好看,坚固得可以坐在上面,但没有人敢去试一试。海洛伊丝喜欢炫耀自己买了便宜货,虽然她经常被人敲竹杠。站在桌旁,汤姆的思绪飘到了其他地方。
汤姆回到房间,他给自己一小时的时间,整理要交给会计师的每月收支明细表,这种活儿最单调乏味。会计师是海洛伊丝父亲派来的,叫皮埃尔·索尔维,他会把两笔账分开算,一笔是汤姆和海洛伊丝的,另一笔是威严的雅克·普利松的。令汤姆欣慰的是,他不用掏钱请会计师,费用由普利松承担,他也听说普利松很满意他们的账目,因为老人家肯定会找时间仔细看一遍。海洛伊丝的收入是父亲给她的零用钱,是现金形式,不用入账扣除所得税。汤姆可以分到自己名下德瓦特公司收益的百分之十,每月大概一万法郎,或者美元坚挺的话,折合约两千美元。这笔收入是台面下的,以瑞士法郎支票的形式开具,大多来自于意大利佩鲁贾的德瓦特美术学院,还有一部分是巴克马斯特画廊的销售所得。靠德瓦特的名号赚的利润,百分之十归功于贴有“德瓦特”标签的美术用品,从画架到橡皮擦,但是把钱从意大利北部弄到瑞士,比从伦敦弄到维勒佩斯容易得多。此外还有迪基·格林里夫留给汤姆的遗产,数额从几年前的每月三四百美元涨到现在的每月一千八百美元。说来令人奇怪,这笔收入汤姆足额缴了所得税给美国国税局,因为属于“资本收益”,听起来很荒谬,但也很恰当,因为迪基死后,汤姆伪造了遗嘱,是他在威尼斯用迪基的爱马仕牌打字机写的,还模仿了迪基本人的签名。
但是说到钱,汤姆每个月都在考虑同样的问题,丽影别墅是靠什么维持生计的呢?是一笔笔小钱。花了十五分钟列出一堆开支后,汤姆的脑子已经开始打结,他站起身,抽了根烟。
是啊,还有什么好抱怨的,他望着窗外想。汤姆向法国方面申报了德瓦特公司的一部分股票收益,他自己手上也持有股票和一些美国国债,这部分利息必须申报。他的法国纳税单上只需要填写在法国境内获得的收入,只有海洛伊丝有资格,金额少得可怜,而美国方面却想对他的全部收入课税。汤姆仍然持有美国护照,却是法国居民。汤姆还得为皮埃尔·索尔维单独准备一份英文表格,让他一并处理雷普利在美国的税务。实在很费事儿。法国人最怕填表,可就连普通老百姓申请健康保险,也得填写一堆表格。汤姆虽然喜欢算术,爱跟数字打交道,但是把上个月的邮政费用照抄一遍,就让他无聊透顶。他低头看着一目了然的淡绿色图标,上面是收入,下面是支出,骂出一串脏话。还有一个噩耗,就算他在一小时内填好,这只是七月底应该完成的当月收支,而现在已经到了八月底。
汤姆想着法兰克,他正在记录自己父亲去世那天的情况。法兰克把打字机搬进了房间,汤姆隐隐约约听见打字机的“哒哒”声,还听到法兰克“噢!”地发出一声惊呼。写起来是不是很痛苦?打字机安静了好一阵子,男孩是不是换了手写的方式?
汤姆捏着一小叠收据,包括电话费、电费、水费和修车费,坐到椅子上,准备展开一场决胜的厮杀。他处理了明细表和收据,但不包括注销支票,因为法国的银行会保留这些支票。他把战果放入一个牛皮纸信封,等以后跟其他月度报表一起装进更大的信封,再交给皮埃尔·索尔维。汤姆把信封塞进书桌左下角的抽屉,心满意足地站起身。
他伸了个懒腰。楼下传来海洛伊丝播放的摇滚乐唱片。他正需要这个!那是娄·里德(1)的歌。汤姆走进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现在几点了?六点五十五!汤姆决定去告诉海洛伊丝关于艾瑞克要登门的事。
法兰克刚好出了房间。“我听见在放音乐,”他在走廊里对汤姆说,“是广播?不对,是唱片吧?”
“是海洛伊丝的,”汤姆说,“咱们下楼去。”
男孩脱了毛衣,换了件衬衫,下摆敞在裤子外面。他一步三摇地踩着楼梯,脸上露出微笑,看来他听得入了迷,摇滚乐很合他的胃口。
海洛伊丝把音乐开得很大,正扭动肩膀跳舞,见汤姆和男孩下楼,不好意思地把音量调低。
“不用调!很好听。”法兰克说。
汤姆发现这两人在曲风和舞蹈方面很投缘。“搞完该死的账本了!”汤姆大声宣布,“打扮好了?你看起来美极了!”海洛伊丝穿一条浅蓝色裙子,配了黑色皮带和高跟鞋。
“我给艾格尼丝打过电话,她叫我早点去陪她聊天。”海洛伊丝说。
法兰克用一种全新的倾慕的眼光看着海洛伊丝。“你爱听这张唱片?”
“对呀!”
“我在家里也放过。”
“去跟着跳舞吧。”汤姆开心地说,他见法兰克还有点缩手缩脚。这孩子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几分钟前还在记录谋杀现场,现在又陶醉于摇滚乐欢快的旋律中。“下午写得怎么样?”汤姆轻声问。
“写了七页半,有些是手写,我换来换去的。”
海洛伊丝站在唱机旁,没听到男孩的回答。
“海洛伊丝,”汤姆说,“我明天晚上要去接里夫斯的一个朋友,他只在家里待一晚,比利睡我的房间,我和你一起睡。”
海洛伊丝把化好妆容的漂亮脸蛋转向汤姆。“谁要来?”
“里夫斯说他叫艾瑞克。我去莫雷接他。咱们明天晚上没安排吧?”
她摇摇头。“我得走了。”她走到电话桌旁,拿起放在上面的手包,又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透明雨衣,以备下雨时用。
汤姆陪她走到奔驰车旁。“对了,亲爱的,别跟格雷丝夫妇说有人住在咱们家,别提什么美国男孩的事儿,说我今晚要等一个电话,就这样。”
她的脸上突然神采飞扬,似乎想到一个好点子。“你是把比利藏在家吗?帮里夫斯的忙?”她隔着摇下的车窗问。
“不是,亲爱的,里夫斯不知道比利的事!比利只是个美国小孩,帮我们打理花园。但你也知道安东尼是个势利眼,他肯定会说‘园丁怎么有资格睡客房!’——晚上玩得开心点,”汤姆俯下身亲吻她的脸颊,“你保证?”他补上一句。
他要海洛伊丝保证不提比利的事。她的脸上露出平静而顽皮的笑容,点点头,表示信守承诺。她知道汤姆偶尔会帮里夫斯的忙,有些她知道一点,有些则毫不知情。反正帮忙就意味着挣钱,收点跑路费,总归是好事。汤姆帮她推开大门,一边挥手,一边看着她开车出了门,向右转弯。
晚上九点十五分,汤姆脱了鞋子,躺在床上读法兰克写下的文字。
七月二十二日,是星期六,对我来说,这一天和往常一样普通。没什么特别的。阳光灿烂,是人们口中常说的“美好的一天”,意思是天气好。对我来说,那一天却特别奇怪,因为一大早时,我根本没想到那天会如何结束。我没有计划,什么也没有考虑。我记得大约下午三点时,尤金问我要不要打网球,因为没有访客(客人)来,他正好有空。我说不用,我也不知为什么拒绝了他。我给特瑞莎打电话,她妈妈说她出去(去巴尔港)了,一晚上都在那儿,可能午夜后才回家。我很嫉妒,不知道是谁跟她在一起,一群人也好,一个人也好,都让我嫉妒。我决定第二天无论如何都要去纽约一趟,即使不住在公寓也无所谓。夏天时,我家在纽约的公寓都不住人,家具和别的东西都拿布罩起来。我要打电话给特瑞莎,说服她一起去纽约。我们可以住酒店,或者在我家的公寓住几天。我要采取实际行动,而纽约看上去是个向她表明心迹的好地方,也让人期待。要不是父亲要我跟一个叫邦普斯泰或者听起来像这个名字的人“谈一谈”,我早就身在纽约了。这家伙要去海厄尼斯港度几个星期的假,我爸爸说,这个邦普斯泰是个商人,三十来岁,我爸觉得找个三十岁的年轻人来劝我,也许能让我回心转意,他肯定是这么想的,要我过他的日子,打理他的生意。邦普斯泰本该第二天到的,但因为后来发生的事,他没有来。
(此处法兰克改用圆珠笔书写。)
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思考更重要的事,思考自己的人生。我想替我的人生做一个总结,就像毛姆说的那样,我读过一本平装本的《总结》,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能总结多少。我一直在读毛姆的短篇小说(写得很精彩),短短几页篇幅,似乎就能阐述一切道理。我想思考自己的一生为什么而活,似乎我的人生必须有意义,但也不一定。我想思考自己希望从生活中得到什么,但我满脑子都是特瑞莎,因为我陪着她的时候,我很快乐,她也很快乐,我觉得我们在一起,肯定能寻找到人生的意义,或者快乐,或者更多的东西。我知道自己想追求快乐,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快乐,不受任何事或任何人的阻挠。我指的是物质上的舒适,还有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是
(法兰克划掉“但是”二字,改用打字机。)
我记得吃完午餐后,母亲的朋友泰尔和我们在一起,跟往常一样,我父亲又在絮絮叨叨,说楼下大厅的老爷钟该修了。钟已经停摆一年了,爸爸老说要送去修理,但是他不相信附近的修表行,又不想把钟送去纽约。这是他家传的古董钟。午餐时,我百无聊赖。我母亲和泰尔聊得开怀大笑,他们讲了那些在纽约认识的人的笑话。
午餐后,我听见父亲在图书室里冲着电话那头东京的人咆哮。我溜出来,在走廊等他。我父亲之前说他有事要跟我商量。晚上六点去图书室找他。他本应该午餐时就告诉我的。我回到自己房间,感到很生气。别人都开始在草坪上打门球了。
我承认,我讨厌我父亲。我听说很多人都讨厌他们的父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杀了他们的父亲。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理解自己做过的事,所以或多或少还能够像常人一样生活,虽然我并不应该这样。在内心深处,我有另外一种感受,紧张不安,也许永远无法解脱。所以事发之后,我决定去寻找汤姆·雷普利,不知怎么的,我对他很感兴趣。也许是因为神秘的德瓦特画作。我家藏有一幅德瓦特的画,几年前,一些德瓦特的作品被怀疑是赝品或伪作时,我父亲对他产生了兴趣。我那时候十四岁。报上提过几个人名,主要是在伦敦的英国人,德瓦特住在墨西哥,我那时正在读间谍小说,很感兴趣,专门跑到纽约的大图书馆查阅旧报纸,寻找这些人的资料,像侦探们开展调查一样。汤姆·雷普利的条目最吸引人,一个住在欧洲的美国人,曾经在意大利定居,他的一个朋友去世后把遗产都给了他——这么说,他肯定也喜欢汤姆·雷普利——还有一个失踪的美国人,叫莫奇森,与神秘的德瓦特有关,这个美国人去过汤姆·雷普利的家,然后就人间蒸发了。我觉得汤姆·雷普利也杀过人,但仅仅是猜测,因为他看上去既不凶悍,也不像一个暴发户,我在报纸上看过他的两张照片,他长相英俊,一点也不冷酷。他有没有杀过人,似乎无法证实。
(法兰克再次用笔书写。)
那天,我并非第一次考虑自己为什么不想从事这个老行当:有太多参与其中的小白鼠沦为了牺牲品,被逼得自杀、精神崩溃或者发疯,过去这样,将来也这样。约翰尼已经断然拒绝,他年纪比我大,所以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我不能效仿他的做法,而非得步父亲的后尘?
这是我的自白书,我只向汤姆·雷普利坦白自己杀了父亲。我把他的轮椅推下了那处悬崖。有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己做过这种事,但是我的确做了。我读过书中那些懦夫的所作所为,他们不敢面对犯下的过错。我不想跟他们一样。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残酷的想法:父亲这辈子已经活够了。他对我和约翰尼残暴而冷酷——向来都是如此。他偶尔也心情好,但他总想打击我们,改变我们。他享受了他的人生,娶了两个妻子,约过一堆女朋友,挥金如土,极尽奢华。他过去十一年都没法下地走路,因为有个“生意上的宿敌”曾经找人想一枪崩了他。相比之下,我所做的又有多糟糕?
我这些话只写给汤姆·雷普利看,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只愿意把心里话讲给他听,我知道他不讨厌我,因为此时此刻,我就住在他家,承蒙他热情招待。
我要自由,我要感受自由。我只想自由自在,做真实的自己。我觉得汤姆·雷普利是自由的,这自由根植于他的灵魂深处,烙印在他的言行举止中。他也很和善,待人有礼貌。我得停笔了。写得够多了。
音乐是个好东西,任何音乐都是,不管是古典音乐还是别的。不画地为牢是一件好事。不操纵别人也是件好事。
法兰克·皮尔森
名字签得很工整,签名下方画了一条线,一气呵成。汤姆猜法兰克一般不会在签名下面画线。
汤姆有些动容,但他原本希望的是法兰克能描述一下将父亲推下悬崖的那个瞬间。他是否期待值过高了?男孩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还是他无法把那一幕暴力的场景转换为文字?因为这需要思考,也需要全情投入。汤姆想,也许是自卫的本能让法兰克不愿回忆那个场景。汤姆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不愿去想或者回忆犯过的七八桩谋杀案,尤其是第一次,那一次最可怕,他拿船桨打死了一个叫迪基·格林里夫的年轻人。夺走他人的性命向来是个秘密,令当事人费解,又感到恐惧。也许正因为难以理解,所以人们不愿意面对事实。对于一个收钱除掉帮派分子或政敌的职业杀手来说,杀人很容易,因为他与被杀的人素不相识。但是汤姆跟迪基很熟,法兰克和他的父亲也很熟,所以男孩才丧失了这段记忆。但汤姆不想追问细节。
汤姆知道男孩迫切地想听听他的意见,希望听到一声表扬,表扬他是个诚实的孩子。看得出,男孩对汤姆一直很坦诚。
法兰克去了客厅。吃完晚餐后,汤姆为他打开了电视,也许因为是星期六晚上,法兰克对电视节目提不起兴趣,所以又放了一遍娄·里德的唱片,只是音量没有海洛伊丝开得那么大。汤姆把男孩写的东西留在房间,走下楼去。
男孩躺在黄色的沙发上,双脚小心地搭在边上,免得弄脏黄色的绸缎。他用手掌垫着后脑勺,闭着眼睛。他没有听到汤姆下楼。难道他睡着了?
“比利?”汤姆叫了一声。他再一次提醒自己,这段时间都得叫他“比利”,得叫多久呢?
法兰克立刻坐直身子。“在的,先生。”
“我觉得你写得很不错——写完的部分都很有趣。”
“是吗?——你说‘写完的部分’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想——”汤姆望了厨房一眼,透过半掩的房门,他看到厨房的灯已经熄了。但他决定不再说下去,何必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身上呢?“但是,你动手的那一刻,你朝悬崖边冲过去的那一刻——”
男孩摇摇头。“我也很奇怪,我写不出来。其实我经常想起那一刻。”
汤姆也能想象那一幕,但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的意思是男孩能否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夺走了别人性命。如果男孩到现在都还没参透其奥秘,或者未知困惑,那说不定更好,因为刨根问底,甚至终于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真的有可能搞清楚吗?
法兰克等着汤姆继续说下去,但是汤姆却一言不发。
“你杀过人吗?”男孩问。
汤姆朝沙发靠近一点,想让自己放松下来,也离安奈特太太的房间更远些。“嗯,杀过。”
“不止一个人?”
“说实话,是的。”男孩一定在纽约公共图书馆仔细翻阅过旧报纸,还发挥了一点想象力。报上都是捕风捉影,加上些谣言,就这些,没有实打实的指控。只有伯纳德·塔夫茨死在萨尔茨堡附近山腰的那一次,因为死得太蹊跷,汤姆差一点被起诉,受到法庭传唤,幸亏伯纳德是自杀的,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
“我还没搞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事。”法兰克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把左手肘靠在沙发扶手上,这个姿势比几分钟前更放松些,但他显然放松不下来。“你呢?”
汤姆耸了耸肩膀。“也许是我们不敢面对。”这个“我们”对汤姆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他曾经跟职业杀手们打过交道,但是这一次,他谈话的对象不是一个职业杀手。
“我又放这种音乐,你不会介意吧。我以前跟特瑞莎一起听过。她有这张唱片。我们都有。所以——”
男孩没有说下去,但汤姆听明白了,他欣慰地发现法兰克的脸上多了一些自信,甚至还在酝酿一丝微笑,再也不是惶惶然快要哭出声来的样子。要不要打个电话给特瑞莎?他想问,把音乐放大声点,告诉她你一切都好,马上就回家?汤姆之前对法兰克建议过,但是没有奏效。他拉过来一张装有软垫的椅子。“你瞧——法兰克,要是没有人怀疑你,你就没必要躲起来。你都写出来了,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你说呢?”
法兰克直视着汤姆的眼睛。“我只想跟你多待几天。我可以干活,是吧?我不想成为你家的负担。但也许你认为我会给你带来危险?”
“不会的。”他其实算是个危险分子,但汤姆也说不出他究竟危险在哪里,唯一危险的是“皮尔森”这个名字,让绑匪们兴趣盎然,跃跃欲试。“准备帮你弄一本新护照——下周就能拿到。换了名字。”
法兰克的脸上露出微笑,似乎汤姆刚刚送给他一个惊喜、一份礼物。“是吗?怎么弄的?”
汤姆又朝厨房方向偷瞄了一眼,虽然里面空无一人。“咱们周一去趟巴黎,照张相。护照会在——汉堡制作。”汤姆不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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