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路边草
[book_author]夏目漱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3067
[book_dec]夏目漱石唯一的自传体小说,作者以一种旁观的角度,客观冷静地描述了自己所处的境遇与处理事情的前后经过,行文中他讲述了性格问题及童年经历如何影响健三现在的生活。尤其在与妻子的夫妇关系中,作者甚至将健三为何总是与妻子冷言相向的原因一点点地剖析出来。健三从英国留学回东京后,带着满腔热情致力于做学问,但每个月的薪水只够一家人勤俭度日。而落魄的岳父、穷困的养父母、重病的哥哥和姐姐,都把留过学的健三当作“主心骨”,直接或间接地向他要钱。虽然自己的生活窘迫不堪,但碍于情面,健三多少都会给一些,因此经常和妻子闹矛盾。健三为生计疲于奔命,又不善于交际,无法排遣精神上的孤独与迷茫。夹在金钱与理想之间,他一边反思人生的意义,一边艰难地坚持着理想。而一路下来,妻子虽对健有埋怨,但始终不离不弃。最后,所有的事情总算暂时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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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一〇
一
健三曾离开过东京,几年后,又从遥远的地方(1)归来,在驹込后街(2)安了家。他踏上故土时,感到亲切中带有一种孤寂味。他刚离开那个国家,身上还沾有那里的习气。他讨厌那种习气,想尽早把它拂去,但对隐藏在其中的自豪感和满足感都没有加以注意。
沾有那种习气的人,总是神气活现的。他每天都是这副神态,按常规在千驮木(3)到追分的大街上往返两次。
一天,下着蒙蒙细雨。他既没有穿外套,又没有穿雨衣,只是撑着一把伞,沿着常走的街道,准时向本乡走去。正走着,在车店稍前一点的地方,迎面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沿着根津寺后门外的坡道往上走,正好同他相向而行,朝北走来。健三无意中朝前望去,那人约在前面二十米的地方,进入他的眼帘。他不由得把自己的目光移开。
他想若无其事地从那人身边走过去。可又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下那人的相貌。因此,当走近相隔约五米时,他再次把目光向那人投去。这时,对方早已死死地盯住他了。
街上寥无声息,两人之间只有细细的雨丝在不断地飘忽,彼此要认清对方的面貌,没有任何困难。健三只瞟了一眼,随即向前方走去。对方却伫立在路旁,压根儿就不想离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健三擦身而过。健三感到那人的脸像是随着自己的脚步在慢慢地转动。
他已经多年不见那人了。他不到二十岁就与那人断绝了来往,至今,十五六年的岁月过去了,在此期间,他们从未见过面。
健三现在的地位和境况,用过去的眼光来看,的确起了根本的变化。他已经长了黑胡子,戴上了小礼帽,与早先剃光头时的模样相比,连他自己也不禁有隔世之感。对方却有点反常。不管怎么说,那人也该有六十五六岁了,为什么头发至今仍是那么乌黑呢?他心里好生奇怪。不戴帽子外出,是那人老早就有的习惯,至今未改,这一特点也给他带来了奇异的感觉。
健三本不乐意碰见那人。他曾这么想:万一碰上了,如果对方比自己衣冠整洁,当然再好不过。可是,眼前所见的这个人,谁都不会认为他的生活是很富裕的。即使不戴帽子是本人的自由,单从外褂或内衣来看,充其量也只能使人认为是从事中流以下营生的商家老人。健三甚至连那人撑的是一把显得很沉的粗布雨伞,也注意到了。
当天,他回到家里,一直没法把在路上碰见那人的情景抹去。那人伫立在路旁,直勾勾地望着他擦身而过的那副神态,不时地侵扰着他,弄得他心烦意乱。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妻子。他有这种脾气:心情不好的时候,即使有不少想说的话,也不愿向妻子述说。妻子呢,面对沉默不语的丈夫,除了有要事以外,也绝不轻易开口。
* * *
(1) 隐指夏目于1900年去英国留学,两年后又回到日本。
(2) 位于东京本乡,现属文京区。
(3) 即驹込后街,夏目的住址。
二
第二天,健三在同一时间,又经过同一地点。第三天也经过那里,却不见那个不戴帽子的人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他在那条常走的路上往返,显得那样机械而勉强。
一连五天都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去了。第六天的早晨,那个不戴帽子的人突然从根津寺坡道的暗处钻出来,把健三吓了一跳。这次与上次的地点大致相同,时间也几乎一样。
当时,健三尽管意识到对方会慢慢接近自己,但他仍一如既往,机械而勉强地继续向前走。可是,对方的态度截然相反,眼睛里凝聚着足以使任何人望而生畏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健三。从那阴沉可怕的眼神里,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人在寻思,只要有空子,就要向他靠过来。健三毫不迟疑地从那人身旁冲了过去。
“老是这样下去终归是不行的。”健三心里有这种异常的预感。
当天回到家里,他仍然没有把不戴帽子的人的事告诉妻子。
他和妻子结婚已有七八年了。当时,他已跟那人断了关系,何况结婚的地点又不在故乡东京,妻子当然不会直接知道那人。如果有所传闻,那只能是出自健三本人的嘴,或是从他的亲戚那里听到,对健三来说,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结婚之后,有一件与此有关的事,至今还经常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五六年前,他还在外地的时候,有一天,在他工作单位的桌子上,意外地放着一封女人字体的厚信。他好奇地拆开了这封信,可是,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把信看完,因为密密麻麻的小字,写了约有二十张。他只大致看了五分之一,就把信交给了妻子。
当时,他认为有必要向妻子说明写来长信的女人的情况,更有必要把与这女人有关的那个不戴帽子的人拉来作证。健三依然记得当时自己被迫这样做的情景。可是,健三喜怒无常,当时向妻子作的说明详尽到了什么程度,这一点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这是有关女人的事,妻子也许还记得清清楚楚,可他却无心再去询问妻子。他不愿意把写长信的女人和不戴帽子的男人摆在一起,因为这样会勾起他去回忆自己不幸的往事。
好在他眼下的处境没有工夫去为那些事情操心。他回到家里,换好衣服,马上钻进自己的书斋。他待在这六帖(1)的小房间里,感到要做的工作堆积如山。而实际上,比起工作来,还有一种非承受不可的刺激更强烈地支配着他,这自然使他焦急不安。
在这六帖的房间里,他打开从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书箱,取出外文书,盘腿坐在如山一般的书堆里,过上一个星期,甚至两个星期。他随手抓到哪一本,就拿过来看上两三页。正因为如此,这间至关紧要的书斋总是凌乱不堪,顾不上收拾。末了,来访的朋友实在看不顺眼,就不分前后顺序,也不管册数多少,把所有的书都归置在书架上。许多了解他的人,都说他是神经质,他却认为这是自己的习性。
* * *
(1) 一帖为一张榻榻米大小,约1.62平方米。
三
的确,工作一天天追逼着健三,即使回到家里,也不得片刻清闲。而且,他很想看看自己要看的书,写写要写的文章,考虑需要考虑的问题。因此,他几乎不知道世间有“清闲”二字,而始终被拴在桌子跟前。
他忙得很少到娱乐场所去,有时朋友劝他去学学谣曲,他也婉言谢绝。别人那么空闲,他感到奇怪,但自己对待时间的态度,简直跟守财奴对待钱财一样,他却根本没有觉察到。
客观的形势迫使他不得不避开社交,也不得不避开旁人。像他这种人,思想上与铅字的交道越复杂,就越会陷入个人的苦海。有时他也模糊地意识到生活的孤寂,却又坚信自己心灵的深处埋藏着一团异乎寻常的烈火。因此,尽管他朝着寂静的旷野,迈步在生活的道路上,却仍然认为自己天性如此而聊以自慰。他绝不认为热情的人的血会趋向枯竭。
亲友们都把他当作怪人。可是对他来说,这并不构成了不得的痛苦。
“受的教育不同,有什么办法呢!”他经常暗自替自己辩解。
“恐怕是自我欣赏吧!”妻子总是这么认为。
可怜健三竟无法摆脱妻子的批评。每逢妻子这么说的时候,他就显得不高兴,有时打心眼里埋怨妻子不理解自己,有时会骂上几句,有时还会强顶硬撞,跟虚张声势的人说话一样,把火发在妻子身上。到头来,妻子只是把“自我欣赏”四个字改成了“大吹大擂”四个字。
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一个哥哥。说到亲属,除了这两家别无他处。遗憾的是,他与这两家的来往也不怎么密切。与自己的姐姐和哥哥关系疏远,他也觉得这种现象不正常,心里不是滋味。可是,他把自己的工作看得比与亲属来往更为重要,何况回到东京之后,已经与姐姐和哥哥见过三四次面,这一事实也使他多少有理可说。如果不是那个不戴帽子的人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还会跟往常一样,每天只需按常规在千驮木的街道上往返两次,暂时无须往别处去。在这期间,如果有个星期天可以舒坦一下,也不过是在铺席上伸展开疲劳的四肢,美滋滋地睡半天罢了。
可是,下一个星期天来到时,他突然想起在路上两次碰见那人的事,立即想去姐姐家。姐姐家在四谷津守坡旁边,要从大街上往胡同里走进去约莫一百米。姐夫要算是健三的表哥,当然也是姐姐的表哥,但不知他俩是同岁,还是相差一岁。在健三看来,他们两人都比自己大一轮。姐夫原来是在四谷区公所工作,现在既然辞了该职,再住在津守坡对现在的工作地点来说就不太方便了。可姐姐不愿离开这个熟人多的地方,还是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
四
姐姐有气喘病,一年到头叫唤难过。尽管如此,由于她生来是个急性子,除非实在忍受不了,是绝不肯闲待着的;做点什么事,不在狭小的屋子里转个没完没了也是不肯罢休的。健三认为她那个沉不住气的庸俗样子,实在太可怜了!
姐姐还是个特别爱唠叨的人,而且唠叨起来毫不顾体面。健三与她相对而坐,只好沉默不语,显得有苦难言。
“就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嘛!”与姐姐谈话之后,健三心里总是这么感慨无量。
这一天,健三看到姐姐跟往常一样,用袖带挽起袖子,在壁柜里翻来翻去。
“啊,好久不见,来得正好。来,用这个垫着坐吧!”
姐姐把坐垫拿给健三,自己到廊檐那边洗手去了。
健三趁姐姐不在,环视了客厅,横楣上还挂着他小时候见过的旧匾。他想起在十五六岁时,这家的主人曾告诉他:匾额落款筒井宪(1),确实是旗本(2)出身的书法家之类的人,他的字是出类拔萃的。健三当时管这家主人叫阿哥,经常到那里去玩。其实就年龄来说,有着叔侄般的差别。可是,两人总爱在客厅里摔跤,每次都要挨姐姐的骂。有时,两人爬到房顶上去摘无花果吃,把果皮扔向邻家的院子里,人家找上门来。有时主人骗他,说给他买个带盒子的罗盘,可是过了好久,仍不见兑现,使他特别怀恨在心。更可笑的是,与姐姐吵架之后,自己下了狠心:这回即使姐姐来道歉,也不宽容她。可是,等来等去,姐姐就是不来道歉。莫奈何,自己只好厚着脸皮找到姐姐家去,又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光是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直等到姐姐松了口,才进到屋里去……
健三望着那古老的匾额,就像面对着促使他回忆起儿时情景的明亮的探照灯。他感到姐姐和姐夫以往那样照顾自己,如今自己却不能加倍还报,心里十分内疚。
“近来身体怎么样?没有怎么大发作吧?”他望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姐姐的脸这么问。
“嗯,谢谢。托福,精神还算好。不管怎么着,家里这点事还能做得了……可是年龄不饶人,实在没法像过去那样拼命喽!早先,健弟来玩的时候,我会撩起衣襟,连你的小屁股都给洗干净了,可如今实在是没有那个精力了。好在托你的福,每天总算能喝上牛奶……”
虽说为数不多,健三总不忘每月给姐姐一些零用钱。
“好像瘦了一些呢!”
“哪里,我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我从来就没有胖过,也许是肝火太旺的缘故吧。一发火,就胖不起来喽!”
姐姐挽起袖子,把瘦骨嶙峋的胳膊伸到了健三面前。她眼睛深陷,眼圈稍黑,眼皮松弛,显得无精打采。健三默默地盯着姐姐那干瘪的手掌。
“说起来,健弟现在干得不错,真是再好不过。你出国的那个时候,我还心想自己怕是难以活着再见了。可是,你瞧,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如果阿爹和阿妈还健在,该有多高兴啊!”
不知什么时候,姐姐的眼眶噙满了泪水。健三小时候,姐姐总是像口头禅似的说:“等姐姐将来有了钱,健弟喜欢什么就给买什么。”当时还信以为真。可她又说:“性情这么古怪的话,这孩子终归是不成器的。”健三想起姐姐往日说过的话和那种语气,心里暗自苦笑。
* * *
(1) 德川幕府末期的官员,实为筒井政宪,落款时省去了“政”字。
(2) 旗本为德川幕府的官职,即将军的直属武士。
五
一追忆起这些往事,健三觉得好久不见的姐姐更加苍老了。
“说起来,姐姐今年多大啦?”
“老太婆喽!又过去一年了嘛,你说呢?”
姐姐笑着露出了稀疏的黄牙齿。的确,连健三也没有想到她已经五十一岁了。
“这么说,比我大一轮还多喽!我还以为顶多相差十岁、十一岁呢。”
“怎么大一轮呢?我与健弟相差十六岁。你姐夫属羊三碧(1),我属四绿(2),记得健弟你是属七赤(3)的。”
“属什么星我不懂,反正我三十六岁了。”
“你算算看,肯定是属七赤。”
健三根本不懂得怎么算自己的星属。关于年龄的事,就谈到这里为止了。
“今天,姐夫不在家?”健三问起了比田的事。
“昨晚又是他值班。说起来,如果光是值自己分内的班,一个月轮上三四次也就行了。可是,还有别人求他顶班。可不,只要顶上一个晚上,就没完没了,他甚至想把别人的班全包下来。这些日子,住在公司和回家里来,大致各占一半。说不定住在公司里的日子反而更多些呢!”
比田的桌子摆在拉门旁边,健三默默地望去,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砚台盒、信封、信纸。桌子的一端还立着两三本记事用的笔记本,红色的书脊正对着健三。还有一把光亮好看的小算盘摆在本子的下方。
据传,比田近来与一个奇怪的女人勾搭上了。还有人说,他把那女人安置在离自己工作单位很近的地方。健三想:说是值夜班,值夜班,不能回家来,也许原因就在这里吧。
“比田姐夫近来好吗?也许与过去不同,年纪大了,变得老成了吧?”
“什么呀,还是那个样子。他呀,是特意为个人享福才生到这个世上来的,有什么法子!不是去听说书,就是去看戏,再不就是看摔跤。只要有钱,一年到头到处闲逛。可也奇怪,也许跟上了年纪有关吧,与过去相比,像是和气些。正如健弟知道的,早先他性子可暴躁啦!不是踢,就是打,抓住我的头发,在客厅里打转……”
“姐姐也不示弱呀!”
“什么呀,我可是始终没有动过一次手。”
健三想起过去姐姐那股倔强劲,禁不住发笑。夫妻俩扭打起来,根本不像姐姐自我表白的那样,光是挨打。特别是那张嘴,姐姐要比比田厉害十倍。尽管如此,从不饶人的姐姐又是多么令人可怜啊!她受了丈夫的骗,居然深信丈夫既然没有回家,就准是在公司里过夜。
“好久不来,姐姐请吃什么好东西呢?”健三边望着姐姐的脸边说。
“感谢提醒,虽然如今生鱼片并不稀罕了,但还可以弄来吃吃吧!”
只要来了客人,不管人家有没有时间,姐姐总要让人家吃点东西,否则是不会放行的。健三只好稳稳当当坐下来,准备把装在肚子里的话,慢慢地说给姐姐听。
* * *
(1)(2)(3) 都属于九星,分别位于东、东南、西方。
六
健三最近也许用脑过度,胃总是不好,偶尔也想起要运动运动,可是,一运动反而更加感到胸部发闷,腹部发胀。他很注意,除了三顿正餐之外,尽可能不吃别的东西。尽管如此,还是挡不住姐姐把东西硬塞过来。
“紫菜饭团对身体没有什么害处,是姐姐特意为健弟弄来的,所以一定得尝尝。喜欢吗?”
健三无可奈何,只好把乏味的紫菜饭团,放进牙齿被香烟熏坏了的嘴里,勉强地咀嚼着。
姐姐唠唠叨叨,健三一直没能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尽管自己有事要问姐姐,但在谈话中尽是姐姐在问。他憋得难受,姐姐却毫无觉察。
姐姐喜欢请人吃东西,也喜欢送人东西。她说要把健三赞赏的达摩大师旧挂轴送给他。
“这种东西,挂在这里也没有用,你就拿去吧!这么脏的挂轴,连比田都不想要了。”
健三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苦笑。这时,姐姐像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似的,突然放低了声音。
“是这样,健弟,你回来之后,我就想跟你说,可一直拖到今天还没有说出来。健弟刚回来,一定很忙。姐姐我要上你那里去吧,又有阿住在,有点不好开口。那就写信吧,可是,你知道,我不会写……”
姐姐的开场白既冗长又可笑。小时候,怎么让她学习,记忆力就是差,无论多么容易的字,总是装不进脑子里,就这样活到今天五十来岁。想到这点,健三认为她是自己的姐姐,应该同情,但也为她羞愧。
“那么,姐姐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实在的,我今天来倒是有话要跟姐姐说啊。”
“是吗?那么,轮着来,你先说吧!为什么早不说呢?”
“可是,哪能插得上嘴呀!”
“就别那么客气啦,姐弟之间嘛,是不?”
姐姐自己不停地唠叨,堵住了别人的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姐姐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这样吧,还是姐姐先说。姐姐要说什么呢?”
“的确,说起来很对不起健弟,不好开口啊!可是,我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再说,你姐夫又是那个样子,只顾自己过得好,老婆过得怎么样,他根本不管……每个月的收入本来就少,何况还要交际应酬。因此,要说没法子,也的确是这个样了……”
因为是妇道人家,姐姐说起话来,总爱绕弯子。很简单的事,总是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清楚。当然,健三对中心意思是明了的,也就是说,她要健三每月再多少增加一点零用钱。可是,健三听说现有的那点钱,也常被姐夫骗去。姐姐提的这个要求,他觉得既可怜又可气。
“姐姐想求你帮一把。就姐姐来说,身体这样下去,恐怕也是不久人世了!”
这是从姐姐嘴里最后说出来的话。健三当然不能有半点厌烦。
七
健三还得赶紧回家去,晚上要安排好明天的工作。可是对面坐着的姐姐,一点不知道时间的宝贵,总是唠叨个没完没了。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有苦难言,心想一走了之。就在刚站起身来的一刹那,他终于说出了不戴帽子的人的事。
“是这样,最近我碰上了岛田。”
“哦!在哪里?”姐姐好像感到吃惊。没有受过教育的东京妇女,总爱这样故作惊讶。
“在太田的空地(1)旁边。”
“那不是就在你家附近么?怎么样,跟他说什么来着?”
“说什么呀,没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可是健弟不开口,对方是没有脸面开口的呀!”
姐姐说话,总是尽可能迎合着健三的心意。她问健三:“他是什么样的打扮呀?”又问:“还是不那么富裕吧?”听起来,多少带点同情的语气。可是,一谈起那人的过去,姐姐的怨恨情绪就越来越大了。
“再怎么不通情理,也没有像他那样的。说什么今天可是到期了,无论如何得拿走。任你怎么跟他解释,他就是死赖着不走。最后,我生气地说:‘对不起,要钱没有,如果能用东西顶,锅也好,炉灶也好,任你随便拿走吧!’他居然说:‘那好,把炉灶拿走。’太不像话啦!”
“什么把炉灶拿走,那么重,拿得了吗?”
“可是,他那么顽固不化,说不定真会干出什么事来。你瞧,他想让我当天做不成饭。他就是这么个用心不良的人。反正往后不会有好事。”
健三不单纯把这话当作一种笑语。在那人与姐姐之间的这段争执里,也涉及自己过去的形象。对他来说,与其说觉得可笑,不如说觉得可悲。
“我已经碰上岛田两回了。姐姐,往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碰上的。”
“不要紧,佯装不知道好啦,碰上多少回都不用理他。”
“可是,他是特意打附近路过、在寻找我的住址呢?还是另外有事、路过时巧遇上的呢?我就弄不清楚了。”
姐姐无法解开这个疑团。她只能说些健三听了称心的话。健三感到这种奉承话显得很空洞。
“打那以后,他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吗?”
“可不,这两三年压根儿就没来过。”
“以前呢?”
“要说以前嘛,虽说不是常来,但也没有少来。更可笑的是:他每次来总是十一点钟左右,如果不让他吃点鳗鱼饭之类的东西,他是绝不会走的。一日三餐,哪怕在别人家里吃上一顿也好,这就是他的小算盘。至于衣着,反倒穿得相当讲究……”
姐姐说话常常容易离题。健三听了这话,只知道自己离开东京之后,姐姐和那人在经济上还有些来往,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岛田目前的情况,更是无从知晓。
* * *
(1) 指本乡区驹込千驮木街的空地。
八
“岛田现在还住在老地方吗?”
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姐姐也无法明确回答。健三有些失望。好在他并不打算主动去查访岛田现在的住址。他认为目前没有必要为此费尽心机,因此也不算大失所望。他考虑过:即使费心去找,也只是为了满足某种好奇心,何况眼下必须抛弃那种好奇心。他若把时间花费在这件事上,其代价未免太大了。
他只需闭上眼睛,小时候见过的那人的家和其周围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
那里,路边有条百来米长的大水沟。沟里死水混杂着烂泥,到处冒出苍黑色,甚至散发出一阵阵恶心呛鼻的臭气来。他记得这肮脏的地方过去是用某某先生的公馆来命名的。
水沟那边,并排盖着许多大杂院,每户开一个昏暗的四方窗。这些房子贴着石墙,彼此紧密相连,所以公馆里的样子是完全看不见的。
公馆的另一边,稀稀拉拉地盖着一些小平房,有旧房,也有新房,凌乱地混杂在一起;街道当然很不整齐,就像老人的牙齿,到处都是空缺。岛田就是买了一小块空缺地,修建了自己的住宅。
健三不知道那住宅是什么时候盖好的,第一次去那里时,新屋刚落成不久。房子不大,只有四间,但小孩都能看出,木料是经过细心挑选的,房间的布局也很讲究。六帖的客厅,朝向东方。在铺满了松树叶的小院子里,竖着花岗石灯柱,虽说大得过分,却很壮观。
岛田喜爱洁净,经常掖着衣服的下摆,自己动手用湿抹布揩擦廊檐和柱子。然后光着脚到朝南的起居室的前院去栽花种树,拔除杂草。有时还拿起锄头,去疏通门外的泥沟。泥沟上架有四尺来长的木桥。
除了这座住宅之外,岛田另外修建了一栋简陋的出租房。为了便于从两屋之间穿到房后去,还铺了一条三尺宽的路。房后的野地和田园,都是未经整修的湿地,脚踩在草地上,湿漉漉地渗出水来,洼陷最深的地方几乎成了浅池塘。岛田本想向那边发展,逐步盖些小的出租房,但一直未能如愿实现。他还说,到了冬天,野鸭子会飞落下来,这回要抓一只……
健三把这些往事反复回味了一番。他想如今若是再去看看,那里肯定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这么一来,他更加觉得二十年前的情景犹如就在眼前。
“贺年卡嘛,你姐夫说不定还会寄的吧!”健三往回走时,姐姐说起了这件事,劝他留下来,等比田天黑回家来聊聊再走。可是,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当天,健三本想再到市谷药王寺前去看望好久不见的哥哥,顺便问问岛田的情况。可是时间已经晚了,而且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反正打听到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因此直接回到了驹込。当晚,因忙于筹划第二天的工作,就把岛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九
健三又跟平素一样,可以拿出大部分精力来用于自己的事业。他的时间在静静地流逝。在这寂静的气氛中,烦恼始终在纠缠着他。妻子只是在远处观望,无法介入,也就没去管他。健三认为妻子这种冷漠是不应有的。妻子内心里也把同样的责怪反加在丈夫的身上,因为她认为:既然丈夫要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书斋里,那么,除了有要事以外,夫妻间的交流就理应减少。
她只好把健三一个人撇在书斋里,光是和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也很少到书斋里去,偶尔进去淘气,肯定要挨骂。他总是骂孩子,可对孩子们不亲近自己又感到缺少点什么。
周末的星期天,他整天没有外出。为了换换空气,四点钟左右他就上了澡堂,回到家里,顿时觉得心旷神怡,于是他摊开手脚,在铺席上睡着了。直到晚饭时刻被妻子叫醒之前,他像丢了脑袋似的睡得不省人事。可是,一起来吃饭,就感到似乎有一股微微的寒气,沿着脊背往下窜,接连打了两个大喷嚏。妻子在旁边没有吭声。健三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厌恶妻子缺乏同情心,独自拿起了筷子。妻子也认为丈夫为什么有话不直截了当跟自己说,主动把她当妻子使唤?所以反而闷闷不乐。
当天晚上,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些感冒,本想早点睡觉,但终于在已经着手的工作的逼迫下,一直坚持到十二点多钟,上床的时候,他很想喝杯热葛粉汤发发汗,但家里人都入睡了,不得已只好钻进冰凉的被子里。他感到异常寒冷,苦于难以成眠。可没过多久,终因头脑疲乏,使他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第二天醒来,周围特别宁静。他躺在床上,以为感冒已经好了。起来洗脸的时候,却感到身子瘫软无力,没法像平时那样用冷水擦洗。他鼓起勇气走到饭桌旁,但食欲不佳,平常早饭定量吃三碗,这天只吃了一碗,然后把梅干泡在热茶里,呼呼地吹着咽了下去,连他自己也不解其味。这时,妻子虽然在一旁伺候,却没有说什么。他认为妻子是故作冷漠,心里难免有些生气。他装作咳了两三声,妻子还是没有理睬。
健三匆匆地把白衬衫从头上套进去,换上西服,按往常的时间出了门。妻子照常拿着帽子,把丈夫送到大门口。可是,此时此刻,他认为妻子是个光讲形式的女人,也就更加厌恶她了。
出门之后,他仍然感到难受,舌头不灵,而且发干,全身怠倦得像发烧的人一样。他摸了摸自己的脉搏,跳动之快,使他大吃一惊。手指触及的脉搏跳动与耳朵听到的怀表秒针走动声相互交错,节奏完全不同。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在外边把要做的事全做完了。
一〇
他按往常的时间回到家里,在换下西服的时候,妻子照例拿着他的便服站在身旁。他却面无悦色,把脸朝向另一边。
“给铺床吧,我要休息。”
“嗯。”
妻子照他的吩咐铺好了被子,他随即钻进去睡了。他没有向妻子提起自己感冒的事,妻子也装着视而不见,可彼此心里都不平静。
健三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妻子来到枕边叫唤他。
“你用饭不?”
“不想吃。”
妻子沉默了一会,但没有马上起身离去。
“你是怎么啦?”
健三没有搭腔,半个脸捂在被头里。妻子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悄悄地放在他的额头上。
晚上,医生来了,说只是感冒,给了药水和分服的药剂。他从妻子手里接过药来喝了下去。
第二天他仍在发高烧。妻子根据医生的嘱咐,把胶皮冰囊放在他的额头上。本来应该用镍制控制器插在褥子底下把冰囊控制住,但在女仆未买回来之前,她一直用手按住,不让冰囊滑下来。
两三天来,周围的气氛一直像着了魔似的,可在健三的头脑里几乎对此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他恢复了元气,若无其事似的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坐在枕边的妻子,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得到了这位妻子的照料,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又把脸背了过去。丈夫的情意根本没有反映到妻子的心里去。
“你怎么啦?”
“医生不是说感冒了么!”
“这,我知道。”
对话就此中断了。妻子带着厌倦的神态走出了房间。健三拍着巴掌又把她叫回来。
“你是问我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你病了,我为你又换冰囊,又喂药,可你呢,不是说待到一边去,就是说别碍事,未免……”妻子话没说完就低下了头。
“不记得说过这种话呀!”
“那是发高烧时说的话,也许记不得了。可我认为:如果平时不是那么想,再怎么病,也不至于说那种话。”
妻子这话的真意究竟是什么?对此,健三往往不是扪心自问,而是总想发挥自己的才智立即把妻子驳倒。如果撇开事实只谈理论,即使在眼下,妻子也是说不过他的。发高烧、麻醉昏迷、做梦,在这种时候说的话,不一定就是心里想的事。当然,这种说法是很难使妻子信服的。
“行啦,反正你打算把我当女仆使唤,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健三望着起身离去的妻子的背影,心里有些生气,可自己以理论权威自居,却毫无察觉。依他那满是学问的头脑来看,妻子在明摆着的道理面前,不能心悦诚服,只能说明她是个不明事理的人。
[book_title]一一~二〇
当晚,妻子把装在砂锅里的粥端来,又坐在健三的枕边,她一边往碗里盛粥一边问:“要不要起来?”
他舌头上长满了苔,嘴里膜厚而发苦,根本不想吃东西。但不知因为什么,他却从床上翻身起来,接过妻子手里的碗。可是食不甘味,饭粒只是涩涩拉拉地滑进喉头。他只吃了一碗,就擦了擦嘴,随即照原样躺了下去。
“食而无味啊!”
“一点味也没有?”
妻子从腰带里抽出一张名片来。
“你睡着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你有病,我挡驾了。”
健三依然躺着,伸手接过那张用上等日本纸印制的名片看了看,此人既不曾见过,也未听说过。
“什么时候来的?”
“好像是大前天。心想告诉你一声,可烧没有退,所以特意没有吭声。”
“我根本不认识此人嘛!”
“来人说:为岛田的事想来见见你家主人。”
妻子把岛田二字说得特别响,而且边说边注意健三的表情。这么一来,前不久在路上碰见那个不戴帽子的人的影子,立即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高烧刚退,才清醒过来,还来不及考虑那人的事。
“你知道岛田的事吗?”
“那个叫阿常的女人寄来那封长信时,你不是对我说过么!”
健三没有搭腔,只是把放好在褥子底下的名片又拿起来看了看。关于岛田的事,当时向妻子说的有多详细?他已经记不清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老早以前了吧!”健三想起把那封信交给妻子看时的心情,不禁苦笑起来。
“是呀,大概有七年了。那时我们还住在千本街呢!”
所谓千本街,那是某都市的城边小镇,他们当时曾住在那里。
过了一会,妻子说:“岛田的事就是不问你,从你哥哥那里也能打听到。”
“哥哥说什么?”
“说什么……还不是说那人不怎么好呗!”
妻子还想了解健三对那人有什么想法。可是,他却有意回避,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妻子端着摆有砂锅和碗的托盘,在站起身来之前说:“给名片的那个人还要来的,他往回走时说,等你病好了再来。”
“是会来的,既然他充当了岛田的代理人,肯定会再来的。”
“可是,你见吗?如果再来的话。”
说实话,他不想见,妻子更不想让丈夫会见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还是不见为好。”
“见一下也行,没有什么可怕的。”
妻子认为丈夫说这句话,说明他还是固执己见。健三虽然讨厌这样做,但又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只能这么做。
一二
没过几天,健三的病全好了。他又跟往常一样,时而审阅样稿,时而挥动钢笔,或者交抱着手光是思考。这时,曾经白来过一趟的那个人,突然又出现在他的大门前。
健三拿起那张印有“吉田虎吉”名字的上等日本纸名片,又看了一会,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妻子小声问道:“见吗?”
“见,把他带到客厅里去。”
妻子露出要挡驾的样子,有些踌躇。但见丈夫已经表了态,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又走出了书斋。
吉田这个人,身子肥胖,体格魁伟,年龄在四十岁上下。他身着条纹大褂,白绉绸宽腰带上悬挂着闪闪发亮的怀表链子,这副打扮在当时是很时髦的。单从他使用的语言,就能看出他是个标准的买卖人,只是绝不能因此就认为他是个有气魄的商人,在该说“难怪”的地方,他却故意硬用上“说的是”;本应说“可不是”的时候,他却用一种极为信服的语气,回答说:“诚然诚然。”
健三认为按见面的习惯,有必要先问问来人的情况。可是,吉田比他能说会道,无须动问,就主动把自己的经历大致作了介绍。
他原住在高崎,常在那边的兵营里进进出出,做收缴粮秣的买卖。
“由于这个关系,我才逐渐得到军官们的照顾,其中有个叫柴野的长官,更是特别照顾我。”
健三听到柴野这名字,很快想起岛田后妻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军人,那人就姓柴野。
“因为这个缘故,您才认识岛田的吧?”
两人谈起了柴野长官的事:他如今不在高崎,调到更远的西边去已经有几年了,因为还是那么爱喝酒,家境不太富裕,如此等等,这些事对健三来说,尽管全是新闻,但并不特别感兴趣。健三对柴野夫妻没有任何恶感,只是随便听听,知道个大概就行了。谈话进入正题以后,他越来越多地提到岛田,健三不禁感到厌烦了。
吉田却没完没了地只顾倾诉老人的穷困境况。
“他为人过于老实,终于上当受骗,赔个精光。本来就没有赚钱的希望,却要一个劲地把钱往里塞,这是何苦呢!”
“哪里是为人过于老实,怕是过于贪得无厌吧!”
即使像吉田所说,老人家境穷困,健三也只能做这种解释。何况谈到穷困,他感到其中定有蹊跷。这一点,连充当重要代理人的吉田也不为其辩解,承认“也许是那样”,然后用笑脸掩饰过去。尽管如此,最后还是说出了“每个月总得多少给一点才行”的话,来与健三商量。
为人正直的健三,只好把自己的经济状况,向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人明摆出来。他详细地说明了每月自己的收入是一百二三十圆,这笔钱是如何开销的,让对方明白每月开销之后,剩下的等于零。吉田不时使用他的老调子:“说的是”“诚然诚然”,老老实实地听着健三的说明。可是,他对健三相信到什么程度?又在哪一点上对健三抱有怀疑?连健三也不知道。看上去对方一直采取谦逊为主的姿态,不妥当的话不用说,就是稍带勉强的话也只字不提。
一三
健三认为吉田要说的事,应该就此了结,心里巴望他早走。然而对方的态度显然与此相反,钱的事虽然就此不再提及了,但无关痛痒的闲话却说个没完没了,就是赖着不走。而且说着说着,话题又自然回到了岛田的身上。
“不知是怎么回事,也许老人年事已高吧,近来尽说些特别令人担心的话。因此,能不能求您跟过去一样,跟他保持来往呢?”
健三一时没法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摆在两人之间的烟灰缸。老人撑着一把显得很重的粗布伞,那双异乎寻常的眼睛直盯着他的样子,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能忘记老人往日给他的照顾,同时也难以抑制从自身人格折射出来的对老人的厌恶,他夹在这两种感情之间,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特意为此事前来,这一点务请屈驾应允。”
吉田越来越恭敬了。健三想来想去,还是讨厌这种来往。可如果予以拒绝,又未免不近情理。最后终于决定即使讨厌,也应正确对待。
“如此说来,只好从命。请转告他,我表示同意。但有一点,虽说保持来往,却不能恢复过去的关系,请转告他不要误解。还有,从我目前的情况来看,要经常去安慰老人,也是难以做到的……”
“这么说,也就是只同意让他来府上登门拜访喽。”
健三听到登门拜访这话感到好不难受,难置可否,又闭上了嘴。
“你瞧,我说些什么呀,这就够好的了……过去和现在,情况根本不一样嘛。”吉田露出了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的神态,话一说完,就把刚才使用的烟盒塞进腰间,连忙起身告辞。
健三把他送出大门,又钻进了书斋,心想尽快把当天的事办完,立即伏在桌案上。可是心里另有牵挂,工作的进展自然很难如愿。
这时,妻子往书斋里看了看,叫了健三两声。健三仍伏在桌案上,没有回头。妻子只好悄悄地退了回来。妻子走后,健三虽不顺意,还是坚持工作到天黑,比平时迟了许久,才出来吃晚饭。这时,他才同妻子说话。
“白天来的那个吉田,究竟是干什么的?”妻子问。
“他说早先在高崎替陆军干过什么事。”健三答道。
显然,光是这么两句话是不能把事情说清楚的。妻子期望丈夫能就岛田和柴野的关系,以及他和岛田之间的来往等,作出使自己满意的说明。
“免不了会提出要钱什么的吧?”
“可不是那样。”
“那么,你说什么……反正得说明情况吧!”
“嗯,是说明了情况。除了说明情况,没有别的办法呀!”
两人各自心中盘算着自家的经济状况。月月不断支出,而且非支出不可,可这些钱是他用辛勤的劳动换来的。何况对妻子来说,用这点钱维持全部家计,的确并不宽裕。
一四
健三没有再说什么,想从座席上站起来,妻子却还有事情要问他。
“那个人就那样老老实实地走了吗?有点奇怪嘛!”
“可我只能说明情况呀,总不能吵架吧。”
“也许他还会来,不会那么老老实实走的。”
“就是再来也不要紧嘛。”
“可是,怪讨厌的,真烦人!”
健三知道,妻子在隔壁房间里一句不漏地偷听了他和那人刚才谈的话。
“你都听到啦?”
妻子对丈夫的这句问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好啦,就这样吧。”健三说完,站起来往书斋里去。他惯于独断专行,打开始就认为没有必要向妻子再多作说明。妻子虽然承认这是丈夫的权利,可只是表面上承认,心里总是愤愤不平。对丈夫那种仗势行事的态度,打心眼里感到不痛快。她寻思:“为什么就不能给我再说得明确些呢?”这种思想不断在她心灵深处翻腾。可是,她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缺少让丈夫说明事态的天分和本事。
“你像是答应了可以与岛田保持来往,对吗?”
“哦!”
健三脸上露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一见丈夫这副样子,妻子照例不再说话了。因为她的脾气就是这样,只要看到丈夫这副神态,马上就感到厌烦,不想再往前迈进一步。可是,她那副不高兴的样子,反过来又会影响丈夫的情绪,使他更加盛气凌人。
“此事与你和你家里人无关,有什么要紧,所以我一个人决定了。”
“对我来说,这事与我无关更好。即使有关,反正也不会问我……”
在有学问的健三听来,妻子的话完全离题了。这种离题,怎么说也只能证明她头脑太笨。他心里感到“这又要发作了”。可是,妻子马上又回到了本来的问题上,说出了他非重视不可的事。
“这么一来,怕对不起父亲吧。事到如今,还与那人来往。”
“你所说的父亲,是指我的亲生父亲?”
“当然是你的亲生父亲喽!”
“我父亲不是早死了么。”
“可他临死以前,不是吩咐过:既然已经同岛田绝交,往后就不要同他有任何来往。”
健三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父亲同岛田吵架后绝交的情景,可是,他对自己的父亲没有那种充满钟爱的美好的回忆,更不记得父亲把绝交的事说得如此严重。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我没有说过嘛。”
“不是你,是听你哥哥说的。”
健三认为妻子的回答不足为奇,父亲的遗愿和哥哥的话也无关大局。
“父亲是父亲,哥哥是哥哥,我是我,这是没法改变的。不过,依我看,拒绝来往的理由并不充分。”
健三的话说得很肯定,心里也知道这种来往的确十分令人讨厌。可是,他的想法根本没有反映到妻子的心里去。妻子只是认为丈夫在坚持自己顽固的主张,恣意跟大家的意见作对。
一五
健三小时候经常由那人牵着手走。那人给他缝制了小西服。那个时候,连大人都不怎么欢喜外国服装,至于小孩的服装式样,裁缝师当然不会认真考究。他的上衣腰身并排钉了两颗扣子,前胸敞开着。布料用的是白斑点的呢绒,硬邦邦的,手摸上去感到特别粗糙。尤其是那条淡茶色的条纹西裤,是当时只有驯马师才穿的,他却洋洋得意地穿在身上,让那人牵着手走。
当时,他特别珍惜那顶帽子。那是一顶浅锅底一般的黑呢毡帽,紧扣在他的光头上,就像蒙着头巾似的。他却非常满意,照往常一样,由那人牵着手到游艺场去看魔术。当时魔术师还借用他那顶帽子,用手指头从他特别爱惜的帽腔里捅出来给他看,他又吃惊又担心。当帽子还回到他手里时,他来回摸了又摸。
那人还给他买了好几条长尾巴的金鱼。就是武将画、彩色画、两张一套和三张一套的联画,只要他说要就给买。他甚至还有合身的铠甲和龙头盔,几乎每天把它穿在身上,挥舞着用金纸做的指挥刀。
他还有适合小孩佩带的短刀。短刀的钉帽上刻着老鼠拖红辣椒,他把这用银做老鼠和用珊瑚做辣椒的短刀当成了自己的宝贝。他总想把刀拔出来看一看,而且拔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拔不出来。原来这是封建时代的装饰品,也是那人好心送给小健三的。
那人还经常领着他去乘船,船上总有身穿短蓑衣的船老大在撒网。当大小鲻鱼游到岸边往上跳时,那样子就像白金闪着亮光一样,映进他那小眼睛里。船老大有时把船划出海面两三海里,连海鲫鱼都能捕到。这时高浪打来,小船直摇晃,他马上就会头晕,所以大多是躺在船舱里睡大觉。他最感兴趣的是河豚落网,他用杉木筷子把河豚的肚子当小鼓,敲得咚咚响,见河豚又鼓肚子又生气的样子,他高兴极了……
打见到吉田以后,这些儿时的回忆,突然从健三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出来,虽说是支离破碎,但都显得那么清晰。而且哪一个片断都与那人紧密相连。越是顺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情景往前追忆,头绪也就越来越多。既然自己被编织在这取之不尽的经纬线里,那么,那个不戴帽子的人也必然会一起被编织进去。他领悟到这件事时,心里十分难过。
“这些情景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可当时自己的心情为什么就记不起来呢?”
这是健三心里最大的疑问。可不是吗,小时候那人是那么关怀自己,当时自己的心情如何?竟忘得如此一干二净。
“可是,这些事是不应该忘记的呀。莫非打开始起,就对那人缺少与恩义相应的情分?”健三是这么考虑的,也大致是这么来剖析自己的。
他没有把因此而引起自己去回忆往昔的事告诉妻子,这可能是因为他考虑到女人感情脆弱,但他甚至没有考虑到说出来或许更有利于缓和她的反感。
一六
预期的日子终于来了。一天下午,吉田和岛田一起出现在健三家的大门口。
健三对这位老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怎样接待为好?如今,他完全缺乏那种无须思考、就能对此作出决定的自发感情,他与这个二十多年不曾见面的人促膝而坐,不但没有什么久别重逢之感,反而只是近乎冷漠的应付。
过去岛田以骄横出名,健三的哥哥和姐姐因此对他敬而远之。的确,健三过去对他这一点,心里也很惧怕。今天,在健三看来,如果认为那人说话的语气伤了自己的自尊心,那是因为对自己估价过高了。
岛田比想象的要客气得多,像普通人初次见面一样,讲话总是客客气气,特别注意使用恭敬的话。健三想起幼时总被那人称作健儿、健儿。就是断绝关系之后,只要碰面,那人还是叫他健儿、健儿。这令人讨厌的昔日情景又自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可是,如果总是这个样子怎么行呢?”
健三尽力不让他们两人看见自己不悦的神色。看来,对方也尽可能求得顺顺当当地离开,不说半句使健三不称心的话。因此,双方都不谈本应涉及的往事,对话就这么简单地中断了。
健三猛然想起下雨那天早晨的事。
“最近两次在路上遇见您,您经常从那里经过吗?”
“是这样,因为高桥的长女就嫁在这前面不远的地方。”
高桥是谁,健三根本不认识。
“说起来你也许知道,那地方叫芝。”
岛田后妻的亲戚居住在叫芝的地方。健三似乎还记得,小时候曾听说过那里的人家不是神官,就是和尚。至于那边的亲戚,健三只跟一个年龄相同、名叫阿要的男人见过两三次面,却不记得还见过别的什么人。
“您所说的芝,是阿藤的一个妹妹出嫁的地方吧?”
“不,是姐姐,不是妹妹。”
“哦。”
“只是要三(1)死了,其他姐妹都嫁了好人家,可幸福哩!我说,那个长女总该记得吧,是嫁给某某的呀。”
说到某某这个名字,健三听了并不怎么耳生。此人已经去世多年了。
“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不好办啦。一有什么事,就来找我,阿叔、阿叔的,叫得可亲热哩!最近修房子,要有人监工,所以我几乎每天都从你家门前经过。”
健三很自然地想起岛田带着自己在池端书店买字帖的事。他一买东西,哪怕是一两分钱,也要讨价还价,当时为了五厘钱,居然坐在店门口死不肯走。他抱着董其昌的折帖站在一旁,瞧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实在难受,而且很不痛快。
“让这种人监工,木匠和泥瓦匠不生气才怪哩!”
健三一边这么想,一边望着岛田的脸,露出了一丝苦笑。岛田却毫不在意。
* * *
(1) 人名。上述“阿要”为昵称。
一七
“好在托您的福留有遗作,尽管他人已经死了,往后家里的日子倒不太困难,好歹过得下去。”
岛田说话的口气,好像某某所著的书是世人周知的,可惜健三连书名都不知道,可能是字典或是教科书。他无心细问。
“书的确是好东西,写出一本来,就可以一直卖下去。”
健三没有说话。岛田只好跟吉田谈起要赚钱就得写书的事来。
“安葬完了……他死后就剩下女人了,我去跟书店办了个交涉。就这样,年年多少可以从书店拿到点钱。”
“哦!这真是大好事呀。难怪当初上学要大量投资,当时好像吃了亏,等到学成了,才知道这是好买卖,收利可大哩。这是没有学问的人无法比的啊!”
“结果还是赚了钱嘛!”
他们的谈话没有引起健三的任何兴趣,而且越说越离奇,叫人没法插话。无所事事的健三,只能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抽空就把目光向院子里投去。
院子里还未修整,显得很不美观。那棵松树的嫩枝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去了,至今好像还没有缓过气来。只是靠墙根的树枝上还有茂密而苍绿的叶子。除了这棵树,再没有像样的树了。地面上尽是小石子,坑坑洼洼,无法清扫。
“您也赚它一笔,怎么样?”吉田突然对健三说。
健三不由得苦笑起来,只好应付着说道:“嗯,是想赚点钱啦。”
“这不费事,出国留过学嘛!”
老人的话,听起来像是他出了钱健三才得以出国留学似的。对此,健三很不高兴。老人却毫不在意,即使看见健三显得厌烦,他也不以为然。最后,还是吉田把那个烟盒揣进了怀里,催促地说:“好吧,今天我们就此告辞!”他才显出了要走的样子。
健三把他们送走之后,又回到了客厅里,坐下来,交抱双臂,落入沉思。
“他究竟为什么来呢?不是特意来讨人嫌么?这样做他就高兴啦?”
岛田刚才带来的礼物,原样未动地摆在他面前。他呆呆地望着那个粗糙的点心盒。
妻子一声不响地在收拾茶杯和烟灰缸。事完之后,她走到默默地坐在那里的丈夫的跟前。
“你还要在这里坐下去吗?”
“不,起来也行。”健三立即站了起来。
“他们还会来吗?”
“也许会来吧。”
他说了这么一句,又钻进了书斋。传来了一阵打扫客厅的声音,接着是孩子们争点心盒的声音,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没过多久,黄昏时节的天空又下起雨来了。健三这才想起一直想买而未买成的雨靴。
一八
接连下了好几天雨,乍才转晴,灿烂的阳光透过染上颜色的天空洒落在大地上。妻子每天都沉浸在郁闷的思绪之中,只顾缝缝补补,今天,也走到房檐前,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随即打开了衣柜的抽屉。
她换好衣服,来看丈夫。健三两手托腮,正凝视着肮脏的庭院。
“你在想什么?”
健三微微转过头来,看了看妻子那身要外出的打扮。就在那一瞬间,他那双富有观察力的眼睛,发现自己妻子身上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新鲜味。
“要上哪里去?”
“是的。”
对他来说,妻子的回答过于简单了。使他又跟原来一样感到很孤寂。
“孩子呢?”
“孩子也带去。留下来,不是吵吵嚷嚷、怪讨厌的吗?”
她们走后,健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星期天的下午。
妻子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吃罢晚饭,在书斋里点上灯,待了一两个小时了。
“我回来啦!”
她不说回来晚了,也不说别的,显得那么冷淡。他并不介意,只是回头看了看,一声不响。这么一来,在妻子的心上又投下了一层阴影。妻子就那么站了一会,随即向起居室走去。
两人就这么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俩不是那种一见面就想说点什么的随和夫妻。而且彼此认为:如果显得特别亲热,关系反而庸俗了。
过了两三天,在吃饭的时候,妻子才把那天外出时的事说出来。
“最近回了一趟娘家,见到了门司的叔叔。我以为他还在台湾,很奇怪,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回来了。”
提起门司的这位叔叔,亲友们都知道对他不能疏忽大意。健三还在外地的时候,他突然坐火车赶去,求健三一定想法借点钱,以救燃眉之急。于是,健三就把存在当地银行为数不多的钱都给他拿去应急。过后,寄来一张贴有印花的正式契约,其中连“利息的事”都提到了。健三还认为他过分认真,没想到借去的钱从此不见归还。
“如今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听说是兴办什么公司,请你一定要赞助,还打算最近前来拜访呢。”
健三认为没有必要再询问了。这位叔叔过去借钱的时候,也是说兴办什么公司,健三信以为真。当时岳父倒是对此表示过怀疑,这位叔父就花言巧语说服岳父,把他拉到门司参观根本与己无关的别人修盖的房子,说那就是建造中的公司,用这种手段从岳父那里骗取了几千圆的资金。
健三并不想知道此人更多的情况。妻子也不高兴说这些事。然而,谈话却不像往常那样到此为止。
“好久没见哥哥,趁那天天气非常好,我绕到他家去了。”
“是吗?”
妻子的娘家在小石川台町,健三哥哥家在市谷药王寺前,妻子前去,并非绕什么大圈子。
一九
“我把岛田来过的事告诉了哥哥,他很吃惊,说那人哪有脸再来,健三还是不要同他交往为好。”
妻子表露了这种劝阻的意思。
“你是特意为了这件事才绕到药王寺前去的吧?”
“又讥笑人啦,你怎么尽把别人往坏里想呢?我好久没去看哥哥,心里不安,所以往回走时才去一趟的呀!”
他很少去哥哥家,妻子偶尔去一趟,等于替代丈夫去探望,不管健三怎么看,也是无可非议的。
“哥哥为你担心呢。他说,同那种人来往,很难说不会再引起什么麻烦。”
“麻烦?是什么样的麻烦?”
“这个,如果不发生,连哥哥也没法说。不过,他总认为不会有什么好事。”
健三也没有想过会有好事。
“可是,情面上过不去呀!”
“既然是给了钱才断绝关系,有什么过不去的。”
绝交时给的钱是以往日抚养费的名义,由健三的生父亲自交给岛田的。那时健三二十二岁,正是青春年华。
“再说,在交付那笔钱的十四五年以前,你就领回到自己家来了。”
从几岁到几岁由岛田一手抚养?健三根本弄不清楚。
“说是从三岁到七岁,你哥哥是那么说的。”
“也许是吧。”
健三回想起自己梦一般逝去的往昔,脑海里出现了只有戴上眼镜才能看清的细小的图画。那些图画上都没有注明日期。
“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会错吗?”
谈到自己与那人脱离父子关系的契约,他从未见过。
“不会没有见过吧,一定是忘记了。”
“可是,八岁才回到自己家里来,那就是说,在回归祖籍之前还有些来往。既然如此,就不能说完全断绝了关系呀。”
妻子无话可说。不知为什么,健三也感到一阵凄凉。
“其实,我也觉得没意思。”
“行啦,还是别来往的好。事到如今,你还与那种人交往,太没意思了。对方究竟有什么打算呢?”
“这,我可不知道。我想,对方也会觉得没意思的吧。”
“你哥哥说,肯定还是千方百计地想弄点钱,你可要当心啊!”
“可是,钱的事我一开始就说清了,不妨事。”
“话是那么说,往后很难说他就不会提出什么要求。”
妻子从一开始就有这种预感。
健三满以为已经把这个漏洞堵住了,妻子这么一提醒,他脑子里又产生了几许不安的思绪。
二〇
这种不安多少影响了他的工作。繁忙的工作反过来埋葬了这种不安。因此,在岛田再次出现在他家大门口之前,一个月又到月底了。
妻子拿着用铅笔写得乱糟糟的账本,走到他的面前。以往,健三只是把自己在外挣的钱照例全部交到妻子手里,妻子从未在月底把开支细账塞给他看过,这次使他感到意外。
“是呀,她是怎么开支的呢?”他经常这么想。
事实上,他需要花钱时,就不客气地向妻子要。而且每月光书费就相当可观。尽管如此,妻子并不在意,连对经济开支一团黑的他,都认为妻子太随便了。
“每个月的账目要记好,总得给我过目一下吧!”
妻子满脸不高兴,因为她认为到哪里也找不到自己这样忠诚的管家。
“嗯。”
妻子只应了一声。到了月底,还是没有把账本交到健三手里。健三高兴的时候,也就默认了。不高兴的时候,也会认真地硬逼着妻子把账本拿出来。可是他一看,又觉得乱糟糟的,根本看不明白。即使经妻子加以说明,从账面上有所了解,实际上每月副食多少,大米又是多少,是贵还是贱,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
这次,他也只是从妻子手里把账本接过来,大致看了看。
“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
“如果不想点办法的话……”
妻子就眼下的生活情况,详细地给丈夫作了说明。
“真怪呀!居然日子能这么顺利地过到今天。”
“实际上,每月都没有结余。”
健三没想过会有结余。记得上月底,四五个老朋友提出到什么地方去远足,还给他发了邀请信,因为他交不出两圆钱的会费,就那么谢绝了。
“可是,好歹还能过得去!”
“过得去也好,过不去也罢,反正只能用这点钱凑合着过,没有别的办法。”
妻子把收藏在柜子抽屉里的自己的和服和腰带作了抵押,今天终于腼腆地把这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过去,他经常亲眼看到姐姐和哥哥用包袱皮包着各自的盛装,悄悄地拿出去,然后又拿回来。他们那副特别留神不让别人发觉的样子,看上去像犯了罪见不得人似的,在他那童心里留下了凄凉的印象。今天联想起来,他更加感到寒碜。
“作了抵押!是你自己去抵押的吗?”他从未钻过当铺的门帘,可他认为妻子比自己更缺乏贫苦的生活经历,是不会大大方方地在那种地方出入的。
“不,是托人去的。”
“托谁?”
“托山野家的老太太,她那里有当铺的流动点,很方便。”
健三没有继续问下去。作为丈夫,他没有给妻子做过一件好衣服。妻子为了维持家计,反而不得不把从娘家带来的东西拿出去典当,这无疑是丈夫的耻辱。
[book_title]二一~三〇
健三决心干点额外的工作。没过多久,这种努力按月换回了若干纸币,交到了妻子手中。
他从西服的内兜里,掏出自己新挣来的钱,原封不动地扔在铺席上。妻子一声不响地拿过来,一看封皮的反面,立刻就明白了这纸币的来路。他就这样悄悄地填补了家计的不足。
每逢这种时候,妻子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如果丈夫把钱交给她时,添上几句好听的话,她肯定要高兴得多。健三却认为:如果妻子高高兴兴地把钱接过去,他也许会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因此,设法弄来的这点钱,只能应付物质上的需要,想借此满足两人精神上的要求,毋宁说难以如愿以偿。
妻子为了补足这种精神上的要求,过了两三天,拿出一段布料给健三看。
“想给你做件衣服,这料子怎么样?”
妻子笑逐颜开。在健三看来,妻子的做法显得有些拙劣。他怀疑妻子动机不纯,是故意用魅力来诱惑他。妻子冷冰冰地走了。妻子走后,他又觉得自己不该受这种非冷遇妻子不可的心理状态的束缚。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当另有机会与妻子谈话时,他说:“我绝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冷酷的人,只是控制着自己内心的热情,不让它外露罢了。我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谁也不会干那种坏心眼的事。”
“你不是经常如此吗?”
妻子用憎恨的目光望着健三,她根本没有弄懂这句话的意思。
“近来你的神经有些反常,为什么不能更稳妥地观察我呢?”
健三无心去听妻子的话,他对妻子以那种不自然的冷漠态度对待自己,难过得几乎要发脾气了。
“你呀,别人并没说什么,自己却在自寻烦恼,真没办法。”
两人都感到夫妻俩像是一对根本说不到一起去的男女,所以也都认为没有必要改变各自的态度。
健三新找到的额外工作,凭他的学问和教养,做起来并不费劲,只是他不愿为此花费时间和精力。对他来说,眼下再没有比无意义地消磨时光更可怕的了。因为他有这种打算:在有生之年,要有所作为,而且非有作为不可。
他处理好额外的工作回到家里时,经常是天已擦黑了。
有一天,他匆匆地迈着困乏的脚步,粗暴地拉开自家大门口的格子门。妻子连忙从里屋出来,一见面就说:“跟你说,那人又来啦!”妻子总把岛田称作那人、那人,所以健三从她那副样子和口气上,就大致知道他不在家时来了什么人。他什么也没有说,径直往起居室去,然后由妻子帮着把西服换成了和服。
二二
他坐在火盆边抽了一支烟。没过多久,妻子把晚饭端到了他面前。他马上问妻子:
“来了吗?”
妻子感到突然,不知健三问“来了吗”是指什么?她惊奇地看了看他的脸,见丈夫在等着答话,这才明白他所问的意思。
“是那人吗?……可是,你不在家呀!”
妻子当时没有让岛田进客厅。她觉得这样做像得罪了丈夫,所以答话时带有解释的口气。
“原来没有进屋啊?”
“嗯。只在大门口待了一会。”
“他说什么了吗?”
“说是早就该来拜访,因为外出旅行了一些日子,一直没有来,很抱歉。”
在健三听来,所谓很抱歉,等于是嘲弄人。
“外出旅行?不像乡下有事的样子嘛,他告诉你上哪儿去了吗?”
“没有。只是说女儿要他去,所以去了一趟。也许是到阿缝家里去了吧。”
健三记得跟阿缝的丈夫柴野见过面。前不久听吉田谈起,柴野如今在步兵师或步兵旅所在的中国地方(1)某城市任职。
“阿缝是嫁给军人吗?”
因为健三突然把话卡断了,所以妻子停了一会又接着这么问。
“你了解得真清楚呀!”
“是有一次听你哥哥说的。”
健三心中联想起过去见过面的柴野和阿缝的风采。柴野胸阔肩宽,皮肤黝黑,五官端正,算是个有气魄的男子汉。阿缝瓜子脸,长睫毛,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应该说是个美人。他俩结婚的时候,柴野还是少尉或是中尉。健三记得曾到过他们的新居。当时柴野从部队回来,身材显得特别魁梧,他一把拿过摆在火盆架板上的杯子,把里面的冷酒一饮而尽。阿缝露着白皙的肌肤,在梳妆台前抚摸自己的鬓发。健三不停地从盘子里抓起分给他的那份鱼片饭团子,一个劲地吃……
“阿缝长得很漂亮吧?”
“什么?”
“不是曾经提过要嫁给你的吗?”
确实有过这么回事。健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他让同行的朋友在大路上等着,自己一个人到岛田家去弯了一下。岛田家门前泥沟上架着小桥,健三无意中见阿缝站在桥上,正向大路眺望。她见健三迎面而来,立即微笑着点头致意。那朋友是刚学德语的青年,看到这副表情,就用德语跟他开玩笑说:“真是妻子倚门盼夫归啊!”其实,从年龄来说,阿缝比他大一岁,何况健三当时对女人既分不出美丑,也无所谓好恶,只是在一种近乎羞怯、奇妙的心情驱使下,想去接近女人罢了。可是,由于一种自然的力量,他像皮球一样被女人反弹回来。他和阿缝的婚事,且不说是否会有别的麻烦,而是根本就没有当一回事,完全抛诸脑后了。
* * *
(1) 指日本本州西部地区。
二三
“你为什么不娶阿缝呢?”妻子问。
健三猛地把视线从饭桌上移开,向上一翻,好像从追忆往昔的梦里惊醒过来似的。
“根本没有那回事,只是岛田有这个意思,而且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呢。”
“阿缝不是那人的亲生女儿吧?”
“可不是,阿缝是阿藤带来的孩子。”
阿藤是岛田的后妻的名字。
“假如你和阿缝成了亲,如今又会怎么样呢?”
“谁知道会怎么样,又没有真的成亲。”
“说不定很幸福哩!”
“很难说。”
健三有点厌烦了。妻子也就闭上了嘴。
“为什么提这件事呢?真没意思。”
妻子像遭到了责难似的,她没有勇气再往前迈出一步。
“反正我打一开始就不顺你的心……”
健三放下筷子,用手挠了挠头发,积在上面的头皮屑不断地掉落下来。
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健三等孩子前来请安以后,照例看他的书。妻子让孩子睡着以后,又开始做白天留下的针线活。
两人之间又谈起阿缝的事来,那是过了一天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引起的。当时,妻子手里拿着一封信,走进健三的房间里,把信交到了丈夫的手里。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离去,而是在丈夫身边坐了下来。健三接过信,就那么拿在手里,总也不看它。妻子实在忍耐不住,终于催了催丈夫:“我说,这封信可是比田姐夫寄来的哟!”
这时健三的目光才从书本上移开。
“你是说因为那人有什么事。”
的确,信上写着请他去一趟,谈谈岛田的事;还注明了见面的日期和时间,而且十分客气,对冒昧请他专程前去表示了歉意。
“这是要干什么呢?”
“我完全不知道。不像商量什么事,我又没有什么事要去和他商量。”
“大家不是劝你不要和那人来往吗?信上还写着让你哥哥一起去吧。”
正如妻子所说的,信上的确那么写着。健三看到哥哥的名字时,脑海里不禁又闪过了阿缝的影子。岛田希望健三和阿缝结合,以便往后把两家的关系拉得更紧密些。可是,阿缝的生母好像希望他哥哥能和自己的女儿成亲。
“如果与小健家攀上这门亲事,我就可以经常到小健家里去了。”阿藤曾向健三说过这种话。回想起来,这已经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再说,阿缝如今嫁给的这一家,不是原先订好的亲事么?”
“虽说是订好的亲事,但根据情况也是可以退的嘛。”
“阿缝究竟想嫁给哪一家呢?”
“谁知道。”
“那么,你哥哥是怎么想的?”
“这,同样不知道。”
的确,在健三童年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这种既能回答妻子的提问,又带有人情味的材料。
二四
健三立即写了回信,表示知道了来信的意思。到了预定的日期,他如约前往津守坡。
他很遵守时间,这一方面是由于他性格十分耿直,另一方面这种性格又反过来使他成了神经质。他中途两次掏出表来看了看。情况确实如此,目前这个阶段,他从起床到睡觉,一直被时间追逼着。
他一边走,一边考虑自己的工作。那些工作根本没法按他所想象的去做。他刚向目标靠近一步,目标又往前移动一步,总把他甩在后边。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往日她的癔症是那么厉害,如今虽说自然而然地有所减轻,但在他的心中,仍投下了不安的阴影;他想到了妻子的娘家;他想到了经济上的压力会威胁到家庭生活,就像坐船时总会有烦人的摇晃一样,使他精神上不得安宁。
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哥哥和姐姐以及岛田的事,作出通盘的考虑。由于血缘、肉体和历史的关系,自然要把他们连在一起,即使一切都带有颓废的阴影和凋零的色彩,他也得把自己摆进去。
他到达姐姐家时,心情十分沉重,表面上却又很兴奋。
“真是,让你特意来一趟。”比田向他致意,这已经不同于过去对健三的态度了。当然,世道在起变化,如果比田再以自己是健三唯一的姐姐的丈夫自居,那么,那种自豪感对健三来说,与其说是心服,不如说是心烦。
“本想到你那里去的,可是,事情忙个没完没了。就说昨天晚上吧,还在当班呢。今晚本来也有人求我,因为和你有约在先,所以拒绝了,总算脱了身,刚刚到家。”
如果尽相信比田的话,那么,传说他把一个奇怪的女人密藏在工作单位附近的事,等于是无中生有。
可是,若用老话来形容比田,他除了能写会算之外,既没有学问,也没有才干,按理说现今的公司是不会那么器重他的——健三甚至抱有这种怀疑。
“姐姐呢?”
“一到夏天,气喘的老毛病又犯啦!”
正如比田所说,姐姐身子靠着针线箱上的圆枕头,嘴里叫唤难过。健三向起居室窥望了一下,见姐姐蓬头散发,面容憔悴。
“怎么样?”
姐姐连头都没法抬起来,只是把消瘦的脸转过来,看了看健三。她像要使力气跟健三打招呼,但咽喉马上梗塞住了。刚停下来的咳嗽又发作了。一阵咳嗽尚未过去,紧接着又是一阵,连在一旁看着都替她难受。
“够受的喽!”健三双眉紧锁,独自小声地发出了哀叹。
一个不相识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从身后给姐姐按摩后背。旁边有一个盘子,里面摆着装糖稀的瓶子,还插着一根杉木筷子。
“跟您说,是打前天开始的。”那女人向健三作了说明。
姐姐近年来总有这么个规律:在气喘病发作的三四天内,不吃不喝,不能睡眠,身体消瘦下去,然后靠着生命力的强韧弹力,慢慢地又会回复到原来的样子。这一点,健三不是不知道。可是,眼下见姐姐咳得这么厉害,而且下气不接上气,这不能不使他比病人还要难受。
“一说话会引起咳嗽,还是静静地待着吧。我要到那边去。”健三趁姐姐咳嗽稍停下来,安慰了两句,又回原来的客厅去了。
二五
比田满不在乎,仍在看书。他认为“这算不了什么,还是那个老毛病”,根本不把健三的慰问当回事。看起来,由于老伴的老毛病每年总要反复来几次,所以她那个自然衰老下去的可怜样子,也就丝毫引不起他的同情了。的确,他对共同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妻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好听的话。
他见健三进来,便放下手里的书,摘下金属架的眼镜。
“趁你去起居室的空当,我看起闲书来了。”
比田和读书——这本是极不相干的两码事。
“那是什么书?”
“是旧书,你根本看不上眼的。”
比田一边笑,一边拿过伏放在桌上的书,递给了健三。没想到那是《常山纪谈》(1),倒使健三感到有些吃惊。可是,自己的妻子咳嗽得接不上气来,他却只当是别人的事,居然满不在乎地还在看这种书,这就充分暴露了他的品质。
“我是个旧脑筋,所以爱看这种故事书。”
他似乎把《常山纪谈》当成了普通的故事书,幸好他还没有错把写此书的汤浅常山看成是说书人。
“此人可能是个学者,他和曲亭马琴(2)相比怎么样?我还有马琴的《八犬传》呢!”
可不是吗,他的确购买了用日本纸铅印的《八犬传》,并妥善地收藏在那桐木书箱里。
“你有江户名胜图画册吗?”
“没有。”
“这本书可有趣哩。我特别爱看。怎么样,借给你?说起来,那还是把过去江户时代的日本桥和樱田等地分开来画的呢!”
他从壁龛的另一只书箱里,取出几本封面为浅黄色美浓纸的旧书,而且把健三当成了连江户名胜画册的名字都没有听过的人。其实,健三还能回忆起过去那令人怀念的情景;他小时候,从库房里把那种画册拿出来,专心地一页一页地翻,先找插图看,那真是比什么都有兴趣。直到现在,他还深刻地记得:画册上画有骏河街的越后店(3)的门帘,还有富士山。
“在目前的情况下,再像往日那样,带着悠然自得的心情,去看那些与自己的研究工作没有直接关系的书,即使想借以调节生活,也没有那个空闲了。”
健三心里这么想。今天的处境使他焦急万分,觉得自己既可恨又可怜。
预定的时间到了,却不见哥哥到来。比田也许为了填补这个空当吧,尽谈书本的事。他好像深信:只要是书本的事,不管谈到什么时候,健三都不会厌烦的。可惜比田的知识,只具有把《常山纪谈》当作普通故事书看待的水平。尽管如此,他又把全部装订成册的旧版风俗画报拿了出来。
书本的事说完了,他才不得已改了腔:“长弟也该来了呀!说得好好的,该不至于忘记吧。再说,我今天还要值通宵夜班,最晚十一点就得回公司去。怎么样?去接他一下吧。”
这时,好像又发生了新的情况,姐姐的咳嗽声像着了火似的,从起居室传了出来。
* * *
(1) 这是日本江户中期的儒学家汤浅常山(1708—1781)所著随笔性的史谈集。
(2) 曲亭马琴即泷泽马琴(1767—1848),江户后期小说家,《八犬传》为其作品之一。
(3) 即当时有名的“越后绸缎店”。
二六
过了一会儿,大门外的格子门开了,传来了把木屐脱在门口的声音。
“总算来啦!”比田说。
可是,那脚步声穿过门厅,直往起居室去了。
“又不行啦,真怪,根本不知道嘛,什么时候开始的。”
话语很短,像感叹词,又像问话,清楚地送进了坐在客厅里的两个人的耳朵里。正如比田推测的那样,说话的人确实是健三的哥哥。
“长弟,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呢!”
性急的比田立即从客厅里这么招呼着。他那个不管老伴缓不过气来的腔调,最能充分显示他的特性。就是在这种时候,他还是只顾考虑自己的得失,怪不得大家都说他“太只顾自己了”。
“这就去。”长太郎像有点生气了,总不见他从起居室出来,“喝点药汤也好嘛。不想喝?可是,总这样什么都不吃,身体会衰弱下去的呀!”
姐姐接不上气来,没法答话。由替她按摩后背的女人一一作了回答。平时哥哥来姐姐家要比健三多,与这位不相识的女人也显得亲近些。就因为这个缘故,也就很难一下把话说完。
比田气鼓鼓的,像早晨洗脸一样,两只手在黑脸上一个劲地直搓,到后来,朝着健三小声地说:“健弟,你瞧那个样,怎么办?话真多!我是没有法子,只有请你出面了。”比田显然是在指责健三不认识的那个女人。
“她是什么人?”
“你瞧,不是帮着梳头的阿势吗?过去健弟来玩的时候,她就常在我家嘛。”
“是吗?”健三根本不记得在比田家见过这个人,“我可不知道。”
“什么,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是阿势嘛。正如你所知道的,她可是个既热情又诚实的好女人。正因为这样,也就不好办。她的毛病就是话多。”
在不太了解情况的健三听来,比田的话不过是对己有利的夸张,并不能感动旁人。
姐姐又咳嗽起来了。在咳嗽未停之前,毫不在意的比田倒是没有作声。长太郎还是没有从起居室出来。
“怎么搞的,好像比刚才更厉害了嘛。”
健三有些不放心,边说边站起身来。比田再三拦住他。
“什么呀,不要紧,不要紧,那是老毛病,不要紧。只有不了解情况的人见了才会吃惊咧!我呀,已经司空见惯了,根本不在乎。其实,如果每次见她咳嗽就心里难过,那是根本没法同她在一起待到今天的。”
健三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自然而然地把妻子癔症发作时自己的痛苦心情与这事联系起来想了想。
姐姐这阵咳嗽止住以后,长太郎才来到了客厅里。
“实在对不起,应该早点来的,不巧来了一位稀客。”
“来啦,长弟,等着呢,不是说笑话,正想着要不要派人去请哩!”
比田说话的口气相当随便。他认为在健三的哥哥面前,自己是有资格摆出这副架子来的。
二七
三人的话很快转入了正题。比田最先开口,他是对任何一件小事都要谈个仔细的人,他可能这样想:谈得越仔细,就越能使周围的人对他产生深刻的印象。
“只要你一个劲地叫唤着比田、比田,也就行了。”大家都在背地里这么笑话他。
“我说,长弟,应该怎么说好呢?”
“是啊。”
“说起来,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我认为根本就没有必要告诉健弟。”
“可不是吗,临到今天,又把那件事翻出来。我们没有必要理睬他。”
“正因为如此,我才把他顶了回去。我跟他说:今天还来提这种事,等于到寺里去求和尚把亲手杀死的孩子再复活过来一样。死了这份心吧。可是,那老东西任你怎么说,就是赖着不走,真拿他没办法。他如今之所以厚着脸皮到我家来,说实话,还不是与过去那个(1)有关么。这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了呀,而且这又不是白借来的……”
“对呀。嘴上说得好,说是亲戚之间的来往,其实讨起账来,比别人要厉害得多。”
“他来的时候,这么跟他说就好啦!”
比田和哥哥的谈话,总回不到根本问题上来,特别是比田,好像全忘了健三也在旁边似的。健三不得不随便说上两句。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岛田突然到这里来过呀?”
“哟,你看,特意把你请来,净是我信口开河了。实在对不起——怎么样?长弟,由我把事情的全部过程说给健弟听吧!”
“好的,请吧!”
事情意外简单——有一天,岛田突然来到比田这里,说自己上了年纪,无依无靠,心里不踏实,因此请比田转告健三,要健三按过去一样,恢复原籍姓岛田。比田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大吃一惊,立即表示拒绝。可是任你怎么说,他就是不走,只好答应按他的要求把话传给健三。——这就是全部情况。
“有点怪呀!”健三怎么想,也认为这事有些蹊跷。
“可不是怪嘛。”哥哥也表示了同样的看法。
“怪当然是怪。不管怎么说,六十多岁的人了,脑子难免有点糊涂。”
“贪得无厌,还有不糊涂的!”
比田和哥哥都觉得可笑,所以乐了。唯独健三没法跟着一起乐。因为他觉得奇怪,所以一直控制着自己。根据他的判断:肯定不会有这种事,因为他想起吉田最初来他家时说过的一番话,接着又联想到吉田和岛田一起前来时的情景,最后想到他不在家时,岛田从外地回来,一人来到他家时所说的话。无论从哪方面分析,都无法得出这样的结论。
“怎么想也觉得奇怪!”他还是这么认为。接着,他终于换了个口气说,“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只需表示拒绝就行啦!”
* * *
(1) 这里指的是钱。
二八
依健三看,岛田的要求非常不合理。因此,这事处理起来也很容易,只需简单地表示拒绝就行。
“可是,如果根本不把这事告诉你,那就是我的不对了。”比田像替自己辩解似的。他觉得怎么的也要认真把大家凑在一起,否则于心有愧,可到时候又看风使舵,“何况对手也真是个对手,稍有疏忽,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非当心不可!”
“不是说他老糊涂了么,有什么要紧。”哥哥半开玩笑地指出他话里的矛盾。
“正因为老糊涂了,这才可怕呢。可不,如果对方是个普通的人,连我也敢当场拒绝他。”
在谈话中,像这种翻过来覆过去的话,实在太多了。如果回到最初的议题,中心是要谈谈比田作为代表,如何拒绝岛田的要求。三个人虽各有自己的看法,但从一开始都知道这是必然的结论。健三认为:得出这个结论以前的谈话过程,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理当向比田道谢。
“不,不,说道谢,可不敢当。”比田说着反而得意起来。他那个轻松的样子,谁见了都不会认为他是忙得有家不能归的。
他拿起摆在那里的咸酥脆薄饼,咯吱咯吱地咬了起来,同时不停地往大杯子里续了好几回茶水,边吃边喝。
“还是很能吃呀。现在两份鳗鱼饭,能对付得了吧?”
“不,人到五十就不行喽!早先,健弟是亲眼看见过的,五碗炸虾面也能一下子干下去。”
比田当时的确很能吃,而且以吃东西过量自豪,很喜欢别人夸奖他肚子大,一有机会,就敲打着肚子给人看。
健三想起过去岛田领他去听说书,回家路上,两人经常钻进摊铺的门帘,站着吃生鱼片和炸虾面的情景。在说书场听类似鹿舞(1)的伴奏歌谣时,他能把三味线伴奏的手法教给健三,还让健三记住“打马虎眼”等的行话。
“我很喜欢站着吃东西,到今年为止,我到处都吃遍了。健弟,你到轻井泽去吃一次面条吧,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火车靠站的时候,我下车去站在月台上吃过一回。真不愧是当地特产,味道好极了!”
他是以拜佛为名,到处去闲逛的人。
“长弟,知道不?在善光寺大院里挂着《始祖藤八拳指南所》(2)的牌子,真有点奇怪哩!”
“没有进去猜上一拳吗?”
“你可知道,那是要门票的呀!”
健三听着他俩的对话,不知不觉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但他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如今自己在哪方面与他们之间存在距离?又处在什么样的地位?当然,比田是根本不顾及这些的。
“记得健弟是去过京都的呀,那里有一种鸟,就这么叫‘绒鼠真稀奇,拿着盘子喝酱汤’。你知道不?”他问起这些事来。
姐姐刚才安静了片刻,现在又咳得很厉害。这时,他才闭住了嘴。可又像憋得难受,先是平摊着两只手,然后用手心直搓那黝黑的脸。
哥哥和健三去起居室看了看,兄弟俩坐在姐姐的枕边,一直等她咳嗽停息下来才先后从比田家里出来。
* * *
(1) 鹿舞也叫狮子舞,是以太鼓和三味线伴奏的日本传统舞蹈。
(2) 藤八拳为两人出手势,猜拳以定胜负。因系藤八所创而得名。
二九
健三始终没法忘记在自己的背后还存在这样一个天地。平时,对他来说,这个天地已经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可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它又会猛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在他的脑海里,比田那个化缘僧似的光头时隐时现,姐姐那副猫一般缩着下颚、喘不上气来的样子若明若暗,哥哥那张特有的惨白而干瘦的长脸或出或进。
过去,他生长在这个天地里,后来由于自然的力量,使他独自脱离了这个天地,而且就那么走了,长期没有回东京来。如今,他又返回到这当中来,闻到了好久不曾闻到的往日的气味。对他来说,这气味是一种三分之一属于怀念、三分之二属于嫌弃的混合体。
他朝同这个天地毫无关系的另一个方向望去,那里常有一批青年人出现在他的前面,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他侧耳倾听这些青年人的笑声,那声音洪亮得像敲响充满希望的警钟一样,使健三那颗消沉的心又活跃起来。
有一天,他应那批青年中一人的邀请,去池端散步,归途绕经广小路新开辟的路,来到新建的艺伎管理所前,健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着那青年的脸,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与自己毫不沾亲带故的女人的影子。那女人过去当艺伎时,犯有杀人罪,在牢房里送走了二十多个不见天日的春秋,后来总算在社会上露了面。
“一定是受尽了熬煎啊!”
健三心想:对一个以姿色为生命的女人来说,肯定在牢房里经受了不堪忍受的孤独之苦。可是,这个相伴而行的青年人心里想的只是青春永远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延续不断,健三的话对他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因为他只有二十三四岁。健三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与青年之间存在距离,不由得吃了一惊,暗中自言自语地说:
“我自己还说这种话,其实,我与这个艺伎的命运完全相同。”
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希望长白头发,也许与这种个性有关吧,近来他头上的白发明显地增多了。就在自己认为还早还早的时候,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
“这可不是别人的事啊!说起来,我的青春时代,同样是在牢房里度过的。”
青年为之一怔。
“什么叫牢房?”
“学校呀,还有图书馆。想起来,这两处地方都跟牢房一样。”
青年无以作答。
“可是,我如果不长期坚持这种牢房生活的话,今天,就绝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是迫不得已的事。”
健三的话一半是辩解,一半是自嘲。他在往日牢房生活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今天,他还要在今天的基础上去建立自己的明天。这是他的方针。而且他认为这方针无疑是正确的。然而,此刻他已看出:如果依照这个方针朝前走,除了马齿徒增,不会有别的什么结果。
“即使一生为做学问而死,人生也没有意义。”
“没有的事!”
他的意思终于没有得到青年的理解。他一边走,一边在想:在妻子的眼里,现今的他和结婚当时的他,起了什么变化?妻子随着每生一个孩子而日益衰老下去,头发脱得羞于见人。然而,眼下第三个孩子又装在肚子里。
三〇
回到家里,妻子在六铺席的里间枕着手入睡了。健三看到红碎布和尺子等东西散放在她的身旁,心想:妻子怎么又发作了。
妻子总爱睡觉,有时早晨比健三起得还要迟。不少日子,她送走健三之后,自己接着又躺了下去。她经常自我辩解:如果不这样睡足,就会发困,当日一整天,干什么都是糊里糊涂的。健三有时认为言之有理,有时又认为哪有此事。特别是当妻子发完牢骚还能睡觉时,他更会产生后一种看法。
“是怄气才躺下的。”他没有很好地观察有癔症的妻子对这种不满有何反应,反而认为妻子之所以向他显出这种不自然的态度,只不过是为了赌气。他心里不痛快,嘴里就常发牢骚。
“为什么晚上不早点睡。”
她爱熬夜。每当健三这么说她时,她肯定要辩解说:“一到晚上就兴奋得没法合眼,所以才没有睡的。”这一来,她想坐多久就坐多久,一直不会放下手里的针线活。
健三恨妻子这种态度,但又怕她癔症发作,所以尽力控制自己,因为他也担心自己的看法会不会有偏差。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呆呆地凝视着妻子的睡相。妻子的头侧枕在手臂上,半个脸显得异常苍白。他那么默默地站着,连一声“阿住”都没有叫。
他移动目光,无意中发现在妻子露着的白手腕边扔着一束文书。看上去,那不是一叠普通的书信,也不是一捆新印刷品,整个东西呈茶色,显然经历了好些岁月,而且是用古色古香的纸捻仔细结扎好的。文书的一端全压在妻子的头下,她的黑发挡住了健三的视线。
他并不想特意去抽出文书来,而是把眼睛盯在妻子苍白的前额上,她的面庞显得是那样的憔悴。
“真是的!瘦成这个样子。”
一位女亲戚好久没有来看她,最近见到她这副面容,吃惊似的这么说。当时,健三感到妻子之所以被弄得如此消瘦,好像一切原因全出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钻进了书斋。
约莫过了三十分钟,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两个孩子从外边回来了。健三坐在那里,清清楚楚地听到孩子和保姆在说话。不一会,孩子们向里屋跑去。这时,听到妻子在责骂孩子,说她们太讨厌。
又过了一会,妻子手拿刚才放在枕边的那束文书,出现在健三面前。
“刚才你不在家,你哥哥来过了。”
健三停住了执自来水笔的手,望着妻子的脸说:“已经走了吗?”
“嗯,他说是出来散散步,得赶紧回去。我留他,他说没有时间,所以没有进屋里来。”
“是吗。”
“他又说在谷中为一位什么朋友举行葬礼,不快些去,就会赶不上,所以没法进屋。他还说回来时如果有空,也许再绕到这里来,你若是回来了,要你在家等着。”
“有什么事呢?”
“据说还是那人的事。”
哥哥原来是为岛田的事而来的。
[book_title]三一~四〇
妻子把手里的文书递到健三跟前。
“说把这个交给你。”
健三带着惊讶的神态,把东西接过来。
“什么东西?”
“说全是与那人有关的文书,拿给健三看看,也许会有参考。一直收藏在小柜子的抽屉里,今天才取出拿来的。”
“还有这种文书?”
他从妻子手里接过那捆文书,托在手里,呆呆地看着那年深日久的纸的颜色,而且无意识地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捆文书厚约两寸,也许是长期扔放在不通风、有湿气的地方吧,健三突然发现早被虫蛀出一道痕迹来了。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不规则的痕迹,却无心解开仔细捆好的纸捻结,把里面的东西看一看。
“打开看的话,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吗?”这句话充分说明了他的想法。
“他说父亲为了子孙后代,特意归置好保存下来的。”
“是吗?”健三以往并不特别尊重自己父亲的判断力和分辨力,“因为是父亲办的事,他是会把所有东西归置好的。”
“可是,这全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据说,老人家考虑到那家伙是那样的人,自己死后,说不定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到那时,这文书就起作用了,所以才特意归置起来,交给你哥哥的。”
“是吗,我可不知道。”
健三的父亲是中风死的。父亲健在时,他就离开了东京,父亲死时也未能见上一面。这种文书未经他过目,长期保存在哥哥手上,那是不足为奇的。
他终于解开了捆文书的纸捻结,把叠在一起的东西一一进行查看。有的上面写着“手续书”,有的写着“契约一束”,在对折的日本纸账本上,写着“明治二十年正月契约金收据”,这些东西先后展现出来。账本的最后一页上,有岛田签写的“以上于本日领取”、“以上已按应付款项付清”的字迹,还盖有黑色的印章。
“父亲每月被他拿走三到四圆。”
“是被那人拿走吗?”妻子在对面倒看着账本。
“不知道总共拿去了多少。按理说,除此以外,应该还有临时给的钱。因为是父亲办的事,肯定会有收据的,只是不晓得放在哪里。”
文书一张一张不断展现出来,可在健三看来,全都乱七八糟,不易弄清。过了一会,他把叠成四折的一垛厚厚的东西拿起来,打开来看看里面是什么。
“连小学毕业证书都放在这里面。”
那所小学的名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不同,最早盖的印章叫“第一大学区第五中学区第八小学”。
“那是什么?”
“是什么,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相当旧的东西喽!”
在证书里还夹有两三张奖状,周围是上升的龙和下降的龙,正当中写着甲科或乙科,下方横着绘有笔墨纸的花纹。
“还得过书本奖哩!”
他想起小时候抱着《劝善训蒙》和《舆地志略》等书,高高兴兴跑回家来的情景;还想起在得奖的前一天晚上梦见青龙和白虎的事。今天在健三看来,这些往事不同一般,好像近在眼前。
三二
妻子很珍惜这些陈旧的证书,丈夫扔下之后,她又拿起来,一张一张仔细查看。
“奇怪!什么初等小学第五级、第六级,有这个年级吗?”
“有啊。”健三说完,又去翻看别的文书,父亲的字迹特别难认,所以把他弄得好苦,“瞧这个,真没法认啊,越是看不明白的地方,越是使劲打红圈划杠子。”
那是一份草稿,像是健三的父亲与岛田办交涉时作的记录,他递给了妻子。妻子是女人,所以看得仔细。
“你父亲还照顾过那个叫岛田的人哩!”
“这事我也听说过。”
“这里明写着嘛——此人年幼,难于谋事,由我收领,有教养五年之缘。”
妻子读文章,听起来简直跟旧幕府时代的商人向城镇衙门告状一样。健三在妻子的这种腔调促使下,仿佛看到自己那位古板的父亲就在眼前。他还想起父亲过去用合适的敬语,给他讲述将军放鹰捕鸟时的情景等等。当然,妻子的真正兴趣主要放在家务事上,对文体之类的事,是根本不关心的。
“因为这个缘故,你才被送去给那人当养子的呀,这里也这么写着哩!”
健三可怜自己落得这个报应。妻子却不在意地接着往下念:
“健三三岁时,遣为养子,尚属清吉,后因与其妻阿常不睦,终成分离。其时,健三年仅八岁,我即将子领回,迄今已养育十四年——下面被红笔涂得乱七八糟,认不得了呀!”
妻子再三调整文书和自己的眼睛的位置,打算再往下念。健三交抱双手,一声不响地等着。不一会,妻子哧哧地窃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可不吗……”
妻子没有说下去,把文书正对着丈夫,然后用食指指着用红笔在行间仔细作了批注的地方。
“你看看这里。”
健三皱着眉头艰难地把那一行字念下去:“在管理所供职期间,因与寡妇远山藤私通——什么呀,真无聊!”
“可是,这总是事实吧。”
“事实倒是事实。”
“那就是你八岁的时候。也就是说,打那以后,你就回到自己家里来了。”
“可是,户籍没有复原。”
“是那人……”
一种兴趣激发了妻子的好奇心,她又拿起文书,把看不清的地方放过去,专拣认得清的部分看,想从中发现自己还不知道的事。
文书的末了,还列举说明岛田不仅仍扣着健三的户籍,不让他回自己家,而且经常滥用把健三改为户主的印鉴,到处去借钱。
其中还有在即将决裂时,向岛田支付了养育费的证明。上面写有一段长文:“基于上述,健三断缘归宗,当即交付赎金××圆,下欠××圆,议定每月三十日分期支付”云云。
“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句子。”
“其中提到经办人是比田寅八,并在下方盖有印章。这也许是比田姐夫写的吧。”
看到了证明的文句,健三才联想到最近会见比田时,他那副全局在胸的样子。
三三
哥哥说好葬礼完了要顺便来一下的,却不见照面。
“也许因为太晚,直接回家去了。”
健三认为这样更好。他的工作本来就应该利用前一天或前一个晚上进行调查研究,否则将完不成任务。因此,如果宝贵的时间被别的事占去了,对他来说,这是非常懊恼的事。
他把哥哥留下的文书归置起来,本想用原来的纸捻捆好,可手指一使劲,纸捻就绷断了。
“放得太久,不结实了!”
“是吗?”
“跟你说吧,字据被虫咬了。”
“可能吧,一直扔在抽屉里嘛。可是,哥哥怎么会把东西保存得这么好呢,根据他的脾气,一为吃喝发愁,就会把什么东西都卖掉的呀!”
妻子望着健三笑了起来。
“给虫子咬过的纸张,不会有人买吧。”
“怎么办呢?总不能就那么扔进废纸篓里吧。”
妻子从炕桌抽屉里拣出用红白线捻成的细绳,把扔在那里的文书重新捆起来,然后交给丈夫。
“我这里没有地方存放呀!”
他周围堆的全是书,连小书箱里也塞满了书信和笔记本。只是那个放铺盖的壁柜还有点空隙。妻子苦笑着站起身来。
“在两三天里,你哥哥一定还会来的。”
“是为了那件事?”
“那是一件事。还有,他今天去参加葬礼,说要借褂子,便从这里穿了一件去。肯定要来还的。”
不借弟弟的褂子就没法去参加葬礼,这使健三不得不想想哥哥的处境。他还记得自己刚从学校毕业、穿上哥哥送的一件宽大的薄短褂和朋友们一起在池端照相的情景。其中一位朋友对健三说:“看我们谁最先坐上马车(1)。”当时他没有搭腔,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短褂。这件短褂是老早的罗纱料子,上面印有家徽。说得不好听,那是为了蔽羞,才说那件短褂没有破绽,还看得上眼。还有这么一件事:他应邀参加好友的婚礼,前往星冈茶寮(2)时,也因为没有像样的衣服,就把哥哥的长袍大褂一起借来,才把那场面应付过去。
他唤起的这些回忆,妻子是不知道的。可是,事到今天,与其说使他得意,不如说使他伤感。今昔有别——他不由得想起了这句最能表达他心情的俗语。
“连件褂子总该有呀!”
“大家都好久不穿这种褂子了,也许卖掉了吧!”
“不好办啊!”
“反正家里有,需要的时候借去穿,这不就行了吗,又不是每天都穿的衣服。”
“好在家里有,还算不错。”
妻子想起最近瞒着丈夫典当了自己的衣服的事。健三有一种悲观哲学,认为总有一天自己也会陷入与哥哥同样的困境。
过去,他就是独自在贫困中站起来的,今天,他节衣缩食,生活仍不宽裕。可是,周围的人却把他当成了赖以生存的主心骨,他很难过。如果把他这样的人看成是亲戚们当中混得最好的,那就更难为情了。
* * *
(1) 此处系指官员乘用的马车,即当官的意思。
(2) “星冈”是位于旧麹町区永田町日枝神社的一块高地,此处茶寮为一家高级会员制料理店。
三四
健三的哥哥是个小官吏,在东京市中心一个大局里工作。长期以来,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在那座宏伟的建筑物里进进出出,自己也觉得很不相称。
“我这种人已经老朽不堪喽!不管怎么说,年轻人有为,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崭露头角。”
在那衙门里,几百人不分昼夜,在紧张地工作。他已心力交瘁,存在与否,简直跟无形的影子一样。
“哎,够啦!”
不想干了!他脑子里经常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有病在身,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也干瘦得多,脸无光泽,像快死的人似的,在苟延残喘。
“因为上夜班没法睡觉,所以伤了身子。”
他经常因感冒引起咳嗽,有时还发高烧。发烧肯定是肺病的预兆,这就威胁着他的生命。
实际上,他的工作,即使是强壮的青年人,也肯定会感到辛苦的。每隔一晚他就得在局里加班,而且是通宵达旦地干,第二天早晨才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的家里。这一天,他像散了架似的,什么事也不能做,只好躺下来睡大觉。尽管如此,为了自己,为了养家,他又不得不这样拼命。
“这回好像有点不妙,能不能找个担保的人?”
每次传说局里要改革或者整顿,健三就会从哥哥那里听到这种话。健三不在东京期间,哥哥三番两次地特意写信来托付这件事,而且每次都特意告诉权势者的名字,要健三设法求情。然而,健三对这些权势者,只知其名,没有一个是亲密得足以保住哥哥的位子的。健三只能双手托腮,陷入沉思。
难怪哥哥对工作老是不安心,因为他很早就担任了现今这个职务,既无变更,也未提升。他只比健三大七岁,就像不变化的机器一样操劳了半辈子,除了不断磨损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别的不同。
“那工作干了二十四五年,究竟干出什么名堂来了呢?”
健三有时很想用这话来开导自己的哥哥。这时,眼前又浮现出这位哥哥往日爱讲究、却不爱学习的模样:不是弹三味线,就是学一弦琴,要不就是揉好糯米团子往锅里扔,或是把煮好的洋粉凉在食盆里。当时他就这样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吃喝玩乐上。
“要说这完全是自作自受嘛,那倒是一点不假!”
这就是今天哥哥经常向别人说的心里话。他就是这么个懒汉。
兄弟们都死了,他自然成了健三生父的继承人。等父亲一去世,他立即卖掉了祖先的住宅,用以还清先前欠下的债款,自己搬进一间小屋子里,接着,又把小屋里摆不下的家具变卖了。
不久,他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孩子们当中,他最疼爱长女,可这孩子从即将成年起就得了严重的肺病,为了拯救这个女儿,他采取了一切措施。可是,他所能做到的一切,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全都付诸东流。折腾了两年之后,女儿终于死了。这时,他家柜子里的东西已荡然无存。不用说出席仪式需要的褂子,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带家徽的外衣也没有,只好把健三在国外穿旧了的西服拿来,每天当宝贝穿着到局里去上班。
三五
过了两三天,果然不出妻子所料,哥哥还褂子来了。
“拖久了,实在对不起,谢谢。”
哥哥在窗下的护板上,打开包袱皮,把两头反拆叠成小件的褂子拿出来,放在弟媳妇面前。他过去很爱虚荣、连个小包都不愿拿,与此相比,如今他不但完全失去了那副神气,反而不顾体面了。他用那干瘪的手,抓住脏包袱皮的角,把它叠好。
“这件褂子真好,是最近做的吗?”
“不,如今根本不会去做这种褂子,是老早就有的。”
妻子想起结婚的时候,丈夫穿着这件褂子正襟危坐的样子。那次婚礼是在外地举行的,一切从简,哥哥没有参加。
“啊,是吗?这么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虽说是早先的东西,却很结实,一点也没有损坏。”
“因为很少穿。再说,他一个人的时候,不知怎么想起买那么一件衣服的,我至今还感到奇怪哩!”
“兴许是打算在婚礼上穿,才特意去做的吧。”
两人有说有笑地谈起了那次非同寻常的婚礼。
弟媳妇的父亲特意带着女儿从东京来到健三所在的地方,女儿穿着长袖和服,他自己却连一套礼服也没有,就那么穿着普通的哔叽单衣,盘着腿坐了下来。至于健三,除了有个老太婆外,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更是狼狈不堪,对如何办婚礼,他一点主意也没有。本来说好回东京后再成亲的,所以媒人也不在当地。为了作个参考,健三看了看媒人写来的注意事项,那是用楷书写在上等纸上,要求无疑是极其严格的。可是,其中虽引用了《东鉴》(1)等书的事例,却没有起任何实际作用。
“跟你说吧,连酒壶上都贴上一对纸蝴蝶呢。喝交杯酒的杯子,边上都碰出缺口来啦!”
“那么,交杯换盏采用了三三见九式喽!”
“可不,正因为如此,夫妇关系才这么不称心嘛。”
哥哥苦笑起来。
“健三是个很难有笑脸的人,让阿住作难了吧。”
妻子只是笑了笑,像不想与哥哥再说下去似的。
“他该回来啦。”
“今天我非等他回来说说那件事……”
哥哥还想说下去,弟媳妇突然站起来,走进起居室去看钟。她出来时,手里拿着前不久送来的那些文书。
“这东西有用吗?”
“不,那只是拿来作参考的,也许用不着了。给健三看过了吗?”
“嗯,给他看过了。”
“他说什么?”
弟媳妇不想直接回答。
“这里边包着各式各样的文书,实在太多啦!”
“父亲说往后出什么事就不好办,所以才妥善保存下来的。”
弟媳妇没有说出丈夫要她把其中至关紧要的部分念给他听的事。哥哥也没有就文书再说什么。两人在健三回来之前,尽是闲谈。过了约莫三十分钟,健三回来了。
* * *
(1) 《东鉴》亦作《吾妻镜》,为镰仓幕府编的一部五十二卷的史书。
三六
他跟往常一样,更换了衣服,来到客厅里。这时用红白细绳捆好的那束文书已经放在哥哥的腿上。
“前两天来过啦!”
哥哥用干瘪的手指,把一度解开了的绳结照原样扎好。
“刚才我把它翻了一下,发现你不要的东西,也乱捆在这里面。”
“是吗?”
健三这才知道长期以来哥哥并未看过这些妥善收藏的文书。哥哥也发觉自己的弟弟对查阅这些文书并不那么热心。
“阿由要求转户籍的申请书,也捆在里面。”
所说的阿由,那是嫂子的名字。哥哥和阿由结婚时,必须向区长递交的申请书也在里面发现了。这是兄弟俩都没有想到的。
哥哥跟第一个妻子离了婚,第二个妻子又死了。第二个妻子生病时,哥哥并不怎么担心,经常往外边跑。因为他认为妻子只是妊娠反应,不要紧的,所以显得很放心。就在病情恶化以后,他还是没有改变那种态度。旁人甚至认为这是他不关心妻子的一种表现。健三也认为很可能如此。
娶第三个妻子,是哥哥自己说出了喜爱的女人的名字,经父亲允许的,只是根本没有同弟弟商量。正因为这样,自尊心很强的健三,对哥哥产生了不满,甚至牵涉到没有罪过的嫂嫂。他提出不乐意把既无教育又无身份的人称作嫂嫂,这就苦了懦弱的哥哥。
“哪有这么不开通的人呢!”
这种背地里批评他的话,不仅没有促使他反省,反而使他更加固执。他只顾尊重成规旧俗,却不知会陷入跟做学问一样的困境。他的毛病在于明知自己缺少见识,却还要夸口说见多识广。他带着羞愧的目光,在回顾自己的往事。
“既然连转户籍的申请书也乱放在一起,那就把它还给你。你带回去不就行啦。”
“不,这是抄件,我也用不着。”
哥哥没有去解开红白绳子。健三突然想知道交申请书的日期。
“把申请书交到区公所去,到底在什么时候?”
“老早啦!”
哥哥只说了这么一句,嘴边带着微笑。头婚和再娶都失策了,第三次总算跟自己中意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还没有衰老到忘却这昔日的情景的程度,当然,也不能像年轻人一样,把这一切都说个清楚。
“有多大啦?”妻子问。
“是问阿由吗?阿由和阿住你只差一岁。”
“还年轻嘛。”
哥哥没有作答,只顾解开从刚才起一直放在腿上的文书的绳子。
“里面还有这么件东西哩。那也是跟你无关的。刚才看到了,连我都大吃一惊哩,你瞧!”
他从乱七八糟的旧纸堆里,很轻易地抽出一份通知书来,那是他长女喜代子的出生通知书的底稿,上面写着“此人生于本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时五十分”,在“本月二十三日”几个字上划有一道线,表示勾销,正好与虫咬出的一道不规则的线错开。
“这是父亲的手迹,知道不?”
他把那一张旧纸郑重地翻过来对着健三,让健三看。
“你看,遭虫子咬了。本该如此,这不仅是出生通知,也成了死亡通知啊!”
哥哥嘴里轻声地念着这个死于肺病的孩子的出生年月。
三七
哥哥等于是过去的人了。他的面前已不存在美好的前景。健三与这位无论谈什么都要回顾一阵子的哥哥,面对面坐着,感到自己也好像从应该走的生活道路上被拖了回来似的。
“真凄凉呀!”
健三如果与哥哥结伴同行,那么,他就不能对未来抱过多的希望。正因为如此,他眼下无疑会感到很凄凉。他很清楚: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前途肯定是惨淡的。
前不久商量好要拒绝岛田的要求,哥哥照此办了,他把大致情况告诉了健三。至于用什么办法拒绝的?对方又有何答复?问起这些详细情况来,哥哥的回答总是不得要领。
“不管怎样,比田是这么说的,这该不会错吧。”
是比田直接找岛田当面作了交代呢?还是把商量好的情况写信告诉岛田的呢?健三却弄不清楚。
“我想比田可能亲自去了。要不,那种人的事,光写信能解决得了吗?这事听他讲过,可还是忘记了。本来,在那以后,我为了看望姐姐,又顺便去了一次,当时比田还是不在家,没有见到人。姐姐说:他的确很忙,这事也许还撂着没有去办。他是那么个不负责任的人,说不定他确实没有去呢!”
健三也知道,比田的确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可是,无论托他干什么,他总是答应下来。只要别人向他低头求情,他就高兴,而且爱打保票。如果求情者不顺他的心,那就不容易请动他。
“可是,这回的事,岛田也会主动去找比田的呀!”
哥哥暗中埋怨比田,觉得他如果没有向岛田作出交代,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尽管如此,在这种情况下,要哥哥自己去办什么交涉,那他是绝不肯干的。需要稍费点神的麻烦事,哥哥肯定不会理睬。可是,只要情况允许,他又会强忍着在暗中自寻烦恼。对他这种矛盾心理,健三既不觉得可气,也不觉得可笑,而是表示同情。
“我们是兄弟,在旁人看来,兴许有相似之处。”他想到这里,觉得同情哥哥等于同情自己。
“姐姐好了吗?”他转换话题,问起姐姐的病情来。
“啊,要说气喘病也真奇怪,难受得成了那个样,却很快就好了。”
“能说话了吗?”
“岂止能说话,而是特别能唠叨,又是老样子。——姐姐还说,她认为岛田到阿缝那里去,兴许会给阿缝出什么点子。”
“可不是吗。因为他是那种人,有可能在那里说些不合常理的话。这样看也许是恰当的。”
“倒也是。”
哥哥在思考。健三显得捉摸不定。
“如果不是这样,那肯定会说,因为自己上了年纪,大家都嫌他碍事什么的。”
健三还是没有说话。
“不管怎么说,他肯定感到很无聊。就因为他是那种人,所以不是感情上的无聊,而是欲望上的无聊。”
哥哥总算知道了阿缝按月给她母亲寄生活费的事。
“阿藤好歹还能领到金勋章(1)的养老金什么的,因此,岛田也想从什么地方得到一点,否则就会无聊得难受。说来说去,他总是那么贪得无厌。”
健三对因欲壑难填而感到无聊的人,是不怎么同情的。
* * *
(1) 授予卓有武功的军人的一种勋章,附有一定的终身养老金。创于明治二十三年,现已废除。
三八
又过了几天平安的日子。对健三来说,这不过是日子过得更沉闷罢了。
在这种日子里,他常常被迫追忆自己的往事,在不断同情哥哥的同时,自己也无意中跟哥哥一样,好像成了过去的人。
他试图割断自己的一生。可本该彻底抛弃的往事,却又紧跟着自己。他的眼睛望着前方,脚却容易朝后迈。
他所朝方向的尽头,有一座四方的大住宅(1),里面有楼房,架着宽梯子。在健三看来,楼房上下两层都是一个式样,当中院子也是正方形的,四周由游廊包围着。
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宅子却没有人居住。他童年的心,还不懂得这就是寂静,也缺乏对家的认识和理解。
他把那连接在一起的许多房间,还有笔直伸向远处的游廊,完全看成了装有天花板的街。他独自在那无人通行的路上走,甚至在里面到处乱跑。
他有时还爬到临街的楼上,透过房间的长格子窗往下窥看,接连有几匹挂着铃铛、系着肚兜的马从他眼前走过。街道的对过,建有一尊青铜大佛,盘坐在莲台上,扛着一根很粗的禅杖,头上还戴着斗笠。
健三有时也到昏暗的堂屋里去,从那里再沿着对面的石阶往下走,横穿马走过的街道。他经常爬到大佛的身上,脚踩着大佛的衣褶,用手去抓禅杖的柄,从背后去攀大佛的肩膀,用自己的头去顶那斗笠。直到再没有什么可玩了,才从大佛身上下来。
他还记得在这四方住宅和青铜大佛的附近有一座红门的住宅。从狭窄的街道拐进小胡同约莫四十米,正面就是那红门住宅,房后掩着一片竹林。
从这狭窄的街道一直走,往左拐,就是很长的一条下坡路。在健三的记忆里,这条坡路的台阶是用大小不匀的石头自下而上铺成的,也许因为年代太久,石头移动了吧,台阶是坑坑洼洼的,石头缝里长出的青草,在风中摇曳。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经常从那里经过。他好几次穿着草鞋,沿着高台阶走上去又走下来。
下完这道坡,又是一道坡。在那不太高的山坡上,成排的杉树显得十分苍翠,正好在坡道与坡道之间,形成了谷间洼地,左边有一所茅草屋。屋子从外往里缩进去,而且有点向右倾斜,面向大路的部分,外表盖得跟茶棚一样简陋,经常妥放着两三把折叠椅。
透过苇子缝隙望去,里面有一个用石头围起来的池子。池子上面搭着藤萝架,从水面上伸出两根柱子来,支撑着架子的两端。柱子下部埋在池子里。周围生长着许多杜鹃花。池子里红鲤鱼来回游动,它的影子如同幻影一般,使混浊的池底现出红色来。健三真想去那里垂钓。
有一天,他趁那家没有人,弄来一根粗糙的大肚子竹竿,顶端系上一根绳子,钩上鱼食,扔进了池子里。这么一来,很快就有一种能拽动绳子的可怕的东西袭来,一股不把他拖进池底绝不罢休的力量传到了他的两只手腕上。这时他害怕了,赶紧扔掉了竹竿。第二天,发现一条一尺多长的红鲤鱼,静静地漂在水面上。他对此感到害怕……
“当时自己和谁住在一起呢?”
他的脑子完全跟白纸一样,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可是,如果凭借分析力去追索的话,应该是和岛田夫妻生活在一起才对。
* * *
(1) 这里指的是漱石伯母在新宿中街经营的一座妓院,明治维新后被关闭。漱石小时曾由养父领着在这里住过。
三九
随后,情景又起了变化。寂静的乡村突然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一座装有格子窗的小住宅,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这没有院门的宅子,坐落在小巷般的街上,道路狭长,而且左曲右拐。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住的房子整天都是昏暗的,阳光和他的房子根本无缘。
在那里,他长过疮疱。等他长大了问起此事,知情人说是因为种了牛痘才出的疮疱。装有格子窗的屋里,昏暗少光,他在铺席上滚来滚去,连哭带叫地在身上乱抓。
他突然又在一座宽敞的建筑物里,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那像分隔开来、可又连在一起的屋子里,只有孤零零的几个人。在空着的房间里,铺席也好,薄褥子也好,全发黄了,周围寂静得跟寺院一样。他曾爬到高处,在那里吃盒饭。他把用葫芦瓢盛着的像炸豆腐饭团似的东西从上边扔下去。他多次抓住栏杆朝下看,却不见有人去拾那东西。陪着他的大人,只顾看对面去了。对面正在演戏,舞台上有人在摇晃房柱,拆除大宅子,然后从拆毁的房顶上,钻出一个短胡子的军人来,显得威风凛凛——当时,健三脑子里还没有戏剧这个概念。
不知为什么,他在脑子里把这出戏和逃走的老鹰连在一起了。老鹰突然反方向朝对面青翠的竹丛飞去。他身边的一个人在叫喊:“飞跑了,飞跑了!”这么一来,又有另一个人拍着手把那只老鹰招呼回来——健三的回忆到这里中断了。他是先看戏?还是先看老鹰?已经记不清了。再说,他是先住在尽是田园和草丛的乡下?还是先住在面向狭窄街道的昏暗屋子里?这些也都印象模糊了。也就是说,当时他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人的影子。
岛田夫妻作为他的父母,明确地反映在他的意识里,那是其后不久的事。
当时夫妻俩住在不同一般的房子里。从门口向右拐,沿着别人家的墙根走,再登三级台阶,就是一条只有三尺宽的小巷。经过小巷,才来到宽阔而热闹的大街上。从右边拐过走廊,反过来再下两三级台阶,便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与大房间相接的堂屋也是长方形的,从堂屋里出去,就是一条大河。河上有几艘挂白帆的船划来划去。河岸边设有栏杆,里面堆满了柴火。栏杆与栏杆之间的空当,有一条缓缓的小坡道,一直伸到水边。方背壳的螃蟹,经常从石墙缝里伸出它那双大螯子来。
那狭长的宅子分成三段,岛田的家在正当中。这原来是一家富商的房子,面向河岸的长方形大房间,可能作过店房。可是,房主是谁?为什么他要把这里让出来?这都属于健三了解范围以外的秘密。
有个西洋人曾经一度租用那个大房间教过英语。因为过去那个时代把西洋人当作怪人,所以岛田的妻子阿常总觉得好像同怪物住在一起似的,心里害怕。当然,说起这西洋人来,也确实有个毛病,他老是穿着拖鞋,慢慢吞吞地走到岛田租用的房间屋檐下来。阿常也许是心里有气吧,脸色发白,躺在那里。那人却站在屋檐下往里探望,还说是来致意问候的。他问候的话,是日语?是英语?还是光打手势?健三对此一无所知。
四〇
西洋人不知什么时候搬走了。等小健三突然想起来,再去一看,那间大房子已经变成管理所了。
所谓管理所,类似现在的区政府。大家把矮桌子摆成一排,在那里办事。那时候,还不像今天这样广泛使用书桌和椅子,而是长时间盘腿坐在铺席上。传呼来的人,或者是自己主动前来的人,都把自己的木屐脱在堂屋里,恭恭敬敬地候在各自的桌子跟前。
岛田是这管理所的头头。他的位子设在从入口处径直往里走的最尽头。从那里直角拐弯,到能看见河的格子窗边,还有多少人?有几张桌子?健三确实记得没有人对他说过。
岛田的住处和管理所,本来就在一栋狭长的房子里,只是被分隔开来了,所以他无论上下班,都能图得不少的方便。他晴天不会挨尘土,雨天省得打伞。他沿着廊檐去上班,同样沿着廊檐回家来。
就因为这个关系,小健三胆子大多了。他经常到办公的房间去,大家逗他玩。他一来劲,就去摆弄秘书用的砚匣子里的朱墨,或者是挥舞小刀的刀鞘,不停地干那种人所讨厌的淘气事。岛田却尽可能利用他的权势,袒护这个小暴君的所作所为。
岛田很吝啬,妻子阿常比他更吝啬。
“所谓吝啬鬼,就是指那种人。”
他回到自己家里以后,经常听到这样的指责。可是,他当时毫不在意地看着阿常坐在长火盆边给女仆盛酱汤。
“这么说来,女仆该有多么可怜啊!”健三自己家里的人发出了苦笑。
阿常总是把放饭菜的橱子锁起来,有时候,健三的生父来访,肯定是吃叫来的面条,她和健三也得跟着吃面条。即使是吃饭时间,也绝不会像平常那样端出饭菜来。当时,健三把这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事,等回到自己家里以后,看到三顿正餐之外,还加三次点心,他感到很奇怪。
在花钱方面,夫妻俩对健三却显得很大方。外出的时候,让他穿着好料子的外褂;为了买绉绸衣服,还特意领着他到越后店去。到了越后店,坐下来挑选花色时,天快黑了,当店里的学徒们从两边把大门的挡雨板拉上时,小健三害怕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要来的玩具,当然任他摆弄,其中还有幻灯机。他经常在用纸粘成的幕上放映古装影子戏,让戴古代礼帽的人时而摇铃、时而迈腿,心里十分高兴。他买来一个新陀螺,为了经久耐用,所以浸泡在河边的泥沟里。可是泥沟里的水会从柴火堆的栏杆缝里流到河里去,他担心陀螺会因此流失,一天好几次从管理所钻进去,三番五次地拿起来看了又看。每次到河边去,他就用棍子去捅螃蟹爬进去的石墙缝的洞,螃蟹一爬出来,他就按住它的壳,抓上几只活的,装进袖兜里……
总之,岛田夫妻虽说吝啬,但健三是从别人那里要来的唯一的儿子,所以反而得到另眼相待。
[book_title]四一~五〇
可是,在夫妻俩的心灵深处,却经常隐藏着对健三的不放心。
每当寒冷的夜晚,他们面对面坐在长火盆边时,夫妻俩会经常这么问健三:
“哪一个是你阿爸?”
健三就朝向岛田,指着他。
“那么,阿妈呢?”
健三又看着阿常的脸,指着她。他俩的要求得到初步满足之后,接着又会用另外的方式来问同样的问题。
“这么说,你真正的阿爸和阿妈呢?”
健三虽然厌烦,也只好反复作出同样的答复。不知为何,这答复居然使夫妻俩高兴起来,他俩会心地笑了。
有一段时期,三个人之间几乎每天都出现这种情景。有时光这样问答还不能算完,特别是阿常,总要刨根问底。
“你是在哪里生的?”
她这么一问,健三就说出他所记得的那个家,那里有一座红门——有竹丛蔽着的小红门。阿常总是这么训练他,让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这么一问,他就能毫不犹豫地回答出来。他的回答无疑是机械的。可是,她对此毫不在意。
“健儿,你到底是谁的孩子呀?说出来,别瞒着。”
健三弄得十分尴尬。有时与其说是尴尬,不如说是生气。为了不给对方满意的回答,他故意默不作声。
“你最喜欢谁呀?是阿爸,还是阿妈?”
健三最讨厌为了得到她的欢心而按她想听的去回答。他一声不响,像木棍一样直立着。阿常把健三的这种表示,单纯看作年幼无知。她看得过于简单了,健三心里是很厌恶她这种态度的。
夫妻俩竭尽全力想把健三变成他们的专有物,实际上健三的确为他们所专有。此刻他们把健三当作宝贝,到头来,将使健三陷入困境,为他们而牺牲自己的自由。他的身体已经受到了束缚,然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心灵上的束缚。这种不以为足的做法,已经在他那不懂事的心里投下了阴影。
无论什么事,夫妻俩都想要健三意识到这是他们给予的恩惠。因此,有时会把“阿爸”两字说得很重,有时又会在“阿妈”两字上用力;不说阿爸和阿妈,白吃糖果,或白穿衣服,对健三来说,自然是得不到允许的。
他们想把自己的热情从外部使劲塞进孩子的心灵里去,可是,这种努力却在孩子身上产生了相反的结果。健三讨厌他们。
“为什么对我管得那么多呢!”
每当提到“阿爸”或是“阿妈”的时候,健三就想得到自己个人的自由。他会高兴地玩自己得来的玩具,或是没完没了地欣赏彩色画,可对给他买这些东西的人,显得并不喜爱。至少他想把这两件事截然分开,单独沉醉在纯粹的乐趣里。
夫妻俩疼爱健三,他们指望这种感情得到特殊的报答。可是这跟凭借金钱的力量偷娶美女、女人要什么就给买什么一样,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在于使人了解自己的感情,只是为了取得健三的欢心,才不得不显出热情来的。他们的不良用心会受到自然发展的惩罚,此时却还蒙在鼓里。
四二
与此同时,健三的性格也受到了损伤。他那温顺的天性渐渐地从外表上消失了。而弥补这一缺陷的,不外是“刚愎”二字。
他一天比一天任性,他要的东西如果弄不到手,不管在大街上,还是在马路边,当即一屁股坐下去,就是不起来。有时他会从小孩的背后扑去,使劲拔人家的头发;有时他蛮不讲理,硬要把神社里放养的鸽子拿回家去。他生活在把养父母的宠爱视为自己专有的狭小天地里,别的事,什么都不懂。在他看来,所有其他人都是为听从他的命令才活在这世界上的,他只需要考虑自己过得痛快就行了。
没过多久,他的蛮横又往前发展了一步。
一天早晨,他被家里人叫起来,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向檐廊走去。每天早晨起来在那里小便,这是他的老习惯。可是,这一天,他不如往日睡得那么足,所以小便没有完,就在半路上睡着了。后来怎么样?他可不知道。
睁开眼睛一看,他正好滚在小便上,不凑巧,他跌倒的地方,檐廊边沿太高,又正好处在从大街滑向河岸的半截腰上。距地面的高度是普通檐廊的好几倍,他终于在这次事故中摔伤了腰。
养父母慌了手脚,连忙把他带到千住的名仓骨科医院去,尽力进行治疗。可是,腰扭痛得厉害,轻易站不起来。每天在他扭伤的部位涂上带醋酸味的黄色糊状药物,就那么躺在客厅里。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
“还不能站吗?站起来试试。”
阿常几乎每天都这么催促他。可健三不能动,即使像是能动了,也故意不动。他躺在那里,看着阿常焦虑不安的表情,心中暗自好笑。
最后他还是站起来了,而且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在院子里到处转悠。这么一来,阿常又惊又喜,满脸一副作戏似的表情,反而希望他索性不要站起来,再多躺些日子更好。
他的缺点与阿常的缺点,在许多方面正好相反。
阿常是一个善于装模作样的宝贝女人,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看到对自己有利,马上可以流下眼泪来。她把健三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认为可以放心了。可是,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这种内心的打算,已经彻底暴露在健三面前了。
一天,阿常与一位客人相对而坐,席间,谈话涉及叫甲的女人,尽管甲在旁边听着,也还是挨了一顿不堪入耳的臭骂。可是,当客人走了之后,甲突然又来找阿常。阿常却假惺惺地对甲说起好话来了。末了,甚至不必要地撒谎说:“眼下某某先生很赞赏你哩!”
“有这么撒谎的吗?!”健三很生气。
他把小孩子那种天真无瑕的正直感在甲的面前和盘托出。等甲走了之后,阿常大发脾气。
“和你在一起,总是非惹我生气不可。”
健三觉得越早惹阿常生气越好。
他不知不觉对阿常产生了一种厌恶心理。无论阿常怎么疼爱他,他都没法拿出相应的情分来报答阿常。阿常心灵里隐藏着丑恶,而最了解这种丑恶心理的,除了这个在她的温暖怀抱里抚育长大的娇贵的孩子之外,别无他人了。
四三
这时,岛田与阿常之间出现了一种异常的现象。
一天夜晚,健三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夫妻俩在他旁边互相骂得很凶。这事使他感到很突然,就哭了起来。
第二天晚上,他再次被同样的争吵声从熟睡中惊醒过来。他又哭了。
像这种不得安宁的夜晚,持续了好几夜。而且两人的骂声越来越高,到后来,双方终于动起手来。扑打声、跺脚声、叫喊声,使他小小的心灵感到害怕。起初,他只要一哭,两人就会停止吵架;后来,不管你睡觉也好,醒着也好,都会毫不留情地继续吵下去。
“为什么每天深更半夜总要发生这种看不顺眼的现象呢?”在年幼的健三的头脑里,根本没法解释。他光知道讨厌这种现象。他不懂道理,也不明是非,是客观事实教育了他,使他讨厌这种现象的。
过后不久,阿常把情况告诉了健三。根据她的说法: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与此相反,岛田却是个大坏蛋,而最坏的要数阿藤。阿常在话里提到“那家伙”,或是“那女人”时,显得非常气愤,眼泪都要夺眶而出了。然而,这种激动的表情,除了使健三感到难受之外,不能产生别的效果。
“那家伙是仇人,是阿妈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报仇!”
阿常老是待在健三身边,从早到晚都想陪着他。可是,与其说他喜欢阿常,不如说他喜欢岛田。岛田跟以往不同,不在家的时候居多,经常夜深了才回家。白天里又很少有机会见面。
可是,健三每晚总在昏暗的灯影下看到他,看到他凶狠的目光和气得发抖的嘴唇,听到他喉头里发出的愤怒的声音,像旋雾一样往外喷。
尽管如此,他仍然跟过去一样,常常带健三到外边去。他滴酒不进,特别喜欢甜食。一天夜里,他带着健三和阿藤的女儿阿缝,在热闹的大街上散步,回来时走进了一家年糕小豆汤铺子。这是健三第一次见到阿缝。他们从未轻易见过面,也根本没有说过话。
回到家里,阿常开口就问健三:“岛田带你到哪里去了?”而且反复问有没有到阿藤家里去?最后还追问和谁一起到年糕铺子去的?健三不顾岛田的提醒,把情况如实地说了出来。尽管如此,阿常的怀疑仍然很难消除。她想尽了办法,企图套出更多的情况来。
“那家伙也在一起吧,要说真话,说了真话,阿妈给你好东西。说吧,那女人也去了,是不是?”
她怎么的也想让健三说出那女人一起去了,可健三硬是不说。她怀疑健三,健三鄙视她。
“那么,阿爸对那孩子说什么来着?对那孩子说了些用不着的话吧?对你说了什么?”
健三什么也不回答。这些问话只能使他打心眼里不愉快。可是,阿常不是那种就此罢休的女人。
“在年糕铺子里,让你坐在哪一边?是右边还是左边?”
这种出自嫉妒之心的提问总是没完没了。可是,这些问话正好暴露了她的为人,她却在所不顾;不到十岁的养子讨厌她,她也毫不在乎。
四四
不久,岛田突然从健三的眼睛里消失了。过去住的那所房子,是夹在面临河岸的后街和热闹的前街之间的,也突然无影无踪了。健三光是和阿常两人在一起,置身在另一所不熟悉的怪房子里。
这所房子的外边,有米店和豆酱店,门口都吊着绳条门帘。在他的记忆里,总是把这些大店铺和煮好的大豆联系在一起。他至今没有忘记每天吃煮豆子的事,而对自己新搬的房子,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时光”替他把这段孤寂的往事清扫得干干净净了。
阿常逢人就说岛田的事,嘴里还嘟哝着“可气可恨”,眼睛里淌出泪水来。
“我死也饶不了他。”
她的那股厉害劲,只能使健三的心离她越来越远。
她与丈夫分开以后,一心想把健三当作独自的专有物,而且也深信已为她所专有。
“往后就靠你喽!行吗?可要好好干啊!”
每次她这么央求时,健三不知说什么好。他无论怎么也没法像诚实的孩子那样,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在想把健三当玩物的阿常的心里,与其说为爱所驱使而冲动,不如说贪心在推动着一种邪念经常起作用。在不懂世故的健三的心里,这无疑会投下不愉快的阴影。当然,对其他的事,他是幼稚无知的。
两个人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不知是因为缺少衣食?还是因为阿常再嫁而不得不改变现状?年幼的健三根本弄不清楚。反正她也从健三的眼睛里消失了。不知什么时候,健三被领回自己家里来了。
“想起来,完全跟别人的事一样,一点不觉得是自己的事。”
浮现在健三记忆里的这些往事,离今天的他,的确太遥远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应该想一想这些好似别人的生活一般的往事,即使有某种不愉快的滋味,也应该想一想。
“那个叫阿常的,当时改嫁到波多野家里去了吧?”
几年前,阿常给丈夫写来了一封长信,信封上的字迹,妻子还记得很清楚。
“也许是吧,我弄不清楚。”
“那个叫波多野的人,兴许还活着呢!”
健三根本没有见过波多野,脑子里当然不会去考虑他的生死之类的事。
“还说是个警官呢。”
“我不知道。”
“对啦,你也这么说过,忘啦。”
“什么时候?”
“你把那封信交给我看的时候呀!”
“是吗?”
健三稍许想起一些那封长信的内容来。其中说的尽是她当时辛辛苦苦照顾年幼的健三的事。因为没有奶,打开始就喂菜粥啦;因为有个坏毛病,爱尿床,拾掇起来很麻烦啦。对这些事的前因后果说得详详细细,使你看了感到腻味。其中还写到因为在甲府的什么地方,有个当审判官的亲戚,每月给她寄钱,所以如今生活得十分幸福。至于她那位宝贝丈夫,是警官还是什么,健三全忘了。
“说不定已经死了。”
“兴许还活着呢!”
两人既没有指波多野,也没有指阿常,光是这么你说一句,我答一声。
“跟那人突然而来一样,那女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也会突然而来哩!”
妻子望着健三的脸。健三只是交抱着双臂,没有吭声。
四五
健三和妻子都清楚地知道阿常写那封信的目的,因为字里行间都能看出这种意思:就是说,即便是与她没有太大关系的人,每月还热情地多少给点钱,而健三小时候她那么尽心照料,如今哪有不加理睬的道理呢。
当时,健三把这封信寄给在东京的哥哥,要哥哥提醒对方:不停地把这种信塞到工作单位来,太烦人了,要她稍加注意。哥哥很快回了信,信中写道:既然她已与养父脱离关系,另行改嫁,这就成了外人,而且健三也已经从养父家出来,如今还直接与本人通信,实在令人为难。现已将此意转告对方,放心好啦。从此以后,阿常不再来信了。健三放了心,但心里总觉得有点难受。他不能忘记过去受到阿常的照料,尽管厌恶她的念头也跟过去一样没有改变。总之,他对阿常的态度跟对岛田的态度差不多,也可以说他厌恶阿常甚于厌恶岛田。
“一个岛田已经够受的了。这种时候,如果那种女人再夹进来,就更难办啦!”健三心里在这么想。
妻子对丈夫的往昔不那么清楚,所以考虑得更多。不过,如今她的同情心全都倾注到娘家去了。她父亲本来是颇有地位的人,由于长期过浪人生活,结果在经济上越来越陷入了困境。
家里常有青年人来叙谈,健三与他们相对而坐,总是把对方那种开朗的性格和自己的内心境界进行比较。这一比就很清楚:映在他眼里的青年,全都注视着前方,轻松愉快地一步一步朝前走。
有一天,他对其中的一个青年说:“你们真幸福,一旦毕了业,就只需专心考虑要做什么样的人,要干什么样的事。”
青年苦笑着答道:“那是你们那个时代吧,如今的青年并不是那么悠闲,做什么人?干什么事?这自然会考虑,然而,我们更清楚地知道,在世界上还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事。”
的确,与自己毕业的时代相比,世上的日子要难过十倍,可是,这都不过是有关衣食住的物质上的问题。因此,青年的回答与他的看法多少存在某些分歧。
“不,你们不像我这样为往事而烦恼,应该说是幸福的。”
青年的脸上露出了不理解话义的神色。
“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您为往事而烦恼的样子呀。说起来,还是我们的世界尚属前程难卜啊!”
这回该轮到健三作难了。他苦笑着向那青年讲述了法国一位学者倡导的有关记忆的新学说(1)。人在行将淹死或从悬崖上掉下去的时刻,总是会把自己过去的一切,作为一瞬间的回忆,在自己头脑里描绘出来。这一现象,这位学者是这么解释的:
“也就是说,人平素光为自己的前途而生存。可是,由于某一瞬间发生的危险,其前途突然被堵塞了,自己肯定就此休矣,这时,他就会立即转过来回顾自己的过去。这么一来,过去的一切经历都会一起恢复到自己的意识里来。”
青年人饶有兴趣地倾听着健三的介绍。他根本不了解情况,没法把这种论述应用到健三的身上来。健三也不愿把自己置身于刹那间回忆起所有的往事的危险境地,来考虑自己的今天。
* * *
(1) 指柏格森(1859—1941)在1896年所著的《物质和记忆》的论述。
四六
最先使健三的心卷进不愉快的往事的岛田,过了五六天之后,终于又出现在健三的客厅里。
当时,映入健三眼帘的这个老人,简直像过世的幽灵,又像现在的活人,但可以肯定他是自己暗淡的前程中的影子。
“这个影子附在我的身上转来转去,何时方休啊!?”
与其说健三受好奇心的驱使,不如说在他的心里荡起一层不安的微波。
“最近去拜访了比田。”
岛田仍和上次一样说话非常谨慎。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脚伸到比田家里去呢?谈到这一点,他又装作无所用心的样子,敷衍了事。听他的口气,完全像是因为好久不见,正好那边有事,才顺便前去问候的。
“那边不同过去,变化可大哩!”
健三怀疑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有多少诚意?他是否真的拜托过比田前来劝自己别脱离父子关系?而比田是不是照他们商量的,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健三对这些明确的事,都不能不表示怀疑。
“跟你说,事情是这样,那边有个瀑布,一到夏天,大家就经常往那边去。”
岛田不管对方作何表示,只顾往下闲扯。健三当然认为没有必要主动去谈那种不称心的事,只是跟在老人后面,唯唯是听罢了。这么一来,岛田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走了样,到后来,他居然不客气地直接叫起健三姐姐的名字来了。
“阿夏也上年纪喽。说起来,我们确实好久没有见面了。过去,她是个很倔强的女人,经常跟我吵吵闹闹的,何苦呢!反过来说,大家的关系原本跟兄弟姐妹一样嘛,不管怎么吵闹,关系还是恢复得很快呀!再说,一有困难,她总是哭哭啼啼来求我帮忙,我觉得怪可怜的,每次总是多少给她一点。”
岛田说话显得十分傲慢,姐姐如果在背后听到了,一定会生气的。而且他话里充满了恶意,总是从自己个人的立场出发,把事实歪曲之后再强加于人。
健三的话越来越少了,末了,他一言不发,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岛田的脸。
岛田特别喜爱女人。他在大街上看东西时,总是张着嘴,所以有点像傻子。可是,谁见了都绝不会认为他是个善良的傻子。他那双凹陷的眼睛深处,反映出的事物总是非同寻常;眉毛也显得很阴险;长在那狭窄而突出的前额上的头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没有向两边分开过,像法师似的总是朝后抹。
他无意中看到了健三的目光,随即猜度对方的心事。刚才说话还像往日那么傲慢,现在一下子变得谨慎了。他本打算要健三恢复过去的关系,终于死心不提了。
他用眼睛在屋子里来回搜索。可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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