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还乡 [book_author]哈代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42819 [book_dec]英国作家哈代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英国南部古老的艾登荒原上。老船长斐伊的孙女游苔莎厌恶家乡的阴郁荒凉,一心想到大城市里去过荣华的生活。姚伯太太的儿子克林原在巴黎某珠宝店当经理,因厌倦城市闹嚷生活,回到故乡,爱上了游苔莎,游苔莎怀着上巴黎的希望和他结了婚。不料克林决心留在家乡办学启蒙,还当伐木工人,游苔莎大失所望,又暗中和旧日的情人韦狄来往。克林发觉此事,又得知游苔莎未给前来探望的母亲开门,致使伤心疲惫的老人在归途中休息时被毒蛇咬死,便愤怒地赶走了游苔莎。游苔莎去找韦狄,正好韦狄得到一笔遗产,两人商定夜间私奔巴黎,结果在途中被水淹死。克林当了传教士,求得精神上的寄托。哈代以此表明:游苔莎之死,既非受人迫害,也非个人犯了严重罪行,只因她厌恶家乡的环境,无情的大自然便严厉地惩罚了她。哈代认为,悲剧是由于人的性格与自然环境的对立造成的。其实,小说现实主义地反映了工业资本侵入农村宗法社会后所产生的种种冲突,所引起的人们思想的变化。这些,后来哈代也是逐渐认识到了,在《德伯家的苔丝》和《无名的裘德》等作品中有更充分的反映。 [book_img]Z_10803.jpg [book_chapter]第一卷 三女性 [book_title]前言 《还乡》发表于一八七八年,是托马斯-哈代(1840-1928)创作中期的重要成果。哈代这位英国十九世纪末期的大小说家和二十世纪初期的大诗人,久已为我国读者所熟悉和欣赏,他的小说和诗歌代表作,如《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还乡》、《卡斯特桥市长》、《三怪客》、《列王》等,从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就通过中译本陆续介绍到了我国。哈代在他的创作生涯中,自觉地奉行文学“反映人生,暴露人生,批判人生”①的主张;同时又自觉地探寻艺术上的不断创新。《还乡》正是哈代创作中这种双重自觉性的体现。 ①引自哈代:《英国小说中的真实坦率》(1890)。 哈代在进入二十世纪以后回顾他的整个小说创作历程时,曾将他的作品划分类别,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名曰“性格与环境的小说”①,其主旨在于反映人在现实生活中与环境(包括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冲突这一人生内容。这是哈代接受了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并将其贯串于小说创作的结果。进化论作为十九世纪科学上的一项重大发现,对当时欧洲人文科学以及文学艺术都曾发生过不容忽视和低估的影响。它的核心是自然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将这一套理论引进人类社会,则成为当时具有纳新意识的人文科学家以及文学艺术家的热门主题。《还乡》是一部具有代表性的“性格与环境的小说”。故事发生的场景爱敦荒原,以及荒原上固守传统习惯风俗的居民,就是整个人类生存环境的缩影。故事中男女主人公与荒原的关系,不管是克林-姚伯的回归荒原,改造荒原,还是游苔莎的厌倦荒原,摆脱荒原,都反映了哈代那个时代的“现代”青年与环境的剧烈冲突。而哈代出于他对当时现实生活悲观主义的理解,总是将这种冲突编导为人物失败与毁灭的悲剧。克林-姚伯年轻有为,从巴黎还乡,满怀由法国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生发而来的善良意图,自愿抛弃繁华世界的纷扰劳烦、纸醉金迷的生活,意欲在故乡的穷乡僻壤开创一番小小的经邦济世、开蒙启智的事业,但他首先遭到的,是与自己最亲近的寡母和新婚妻子的反对。由于命运的捉弄,他又突患眼疾,则进而为他的失败推波助澜。女主人公游苔莎与环境的冲突,是朝着与姚伯相反的另一方向。姚伯是生于荒原——走向繁华世界——复归荒原;游苔莎是生于繁华世界——流落荒原——意欲逃离荒原。他们二人虽都不满现状,都具有超出荒原人传统习俗、思想的“现代”意识,但是彼此仍格格不入。这样的一对青年男女,多半出于外貌上的相互吸引,再加上初识阶段彼此的误解,在一时的感情冲动之下结为婚姻伴侣,他们婚后的冲突也就更加激烈。又是命运的拨弄,这种冲突不仅难于因势利导地得以排解、消减,相反却愈演愈烈,最后必然酿生悲剧。哈代的小说,尤其是他的“性格与环境的小说”这一类,绝大多数都是悲剧。但是哈代并非绝对的悲观主义者,他只是认为他所身处其中的“现代人生结局惨淡”②,出于他的进化论观点,他仍将人类的希望寄托于未来。在这部小说中,哈代这种着眼未来的意识,明确地表述在他描绘荒原面目的章节中。通过这些描绘,他盛赞荒原的卓越崇高,慨叹荒原的苍莽未凿,呼唤未来人对荒原的理解和开拓。在哈代后期的创作中,这种意识更有渐趋强烈的表述。在紧邻《还乡》之前创作的《贝妲的婚事》(1876)和《还乡》之后的《冷淡女子》(1881)这两部小说中,哈代更以喜剧或近似喜剧的手法表现“现代人”的追求,从中也可见哈代对未来人更美好生活的向往。 c1; ①参见哈代:《小说与诗歌总序——为1912年威塞克斯版作》。 ②引自本书第一卷第一章。 这部小说取名《还乡》,主要是以男主人公回归故乡为契机开展情节,但是女主人公游苔莎却是作家着墨更多的人物。由于她对繁华世界梦寐以求,由于她对爱情婚姻朝秦暮楚,通常总被视为轻浮虚荣女子的典型,更有研究者将她与法国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1857)的女主人公互作类比,其实游苔莎的形象内涵并非仅仅限于轻浮虚荣,追求淫乐,她比爱玛-包法利富有多得多的哲理、诗意和纯净之美,也比哈代的其他大多数女性形象更为深沉浑厚。她美丽聪颖,富有艺术气质,特立独行,勇于冒险和追求,同时又深怀运蹇命乖、遇人不淑的忧思和哀怨。荒原人视她为女巫,姚伯太太称她为坏女人,连克林-姚伯这样的“先进青年”也以局限的眼光褒贬她。但是哈代却对她少有道德批判,他将她塑造得明艳夺目,像女神般尊贵超凡。与利他、克己、圣者型的姚伯相比,游苔莎是利己、享乐的,是一尊具有凡人七情六欲的异教女神。哈代赋予她“现代人”的烦恼、叛逆与追求。通过游苔莎,哈代试图表现一种处于他的时代,但却近似二十世纪现代人的雏形,表现他们对未来的向往、追求、困惑和希望的幻灭。哈代在其他小说中塑造的裘德和淑-布莱德赫(《无名的裘德》)、苔丝-德北和安玑-克莱(《德伯家的苔丝》),甚至喜剧小说主人公波拉-帕尔《冷淡女子》、埃赛贝妲(《贝妲的婚事》)、圣克利夫-斯维森(《塔中恋人》)等,都程度不同地带有现代人雏形的特征。 c2; 游苔莎作为哈代创作的具有深刻内涵的形象,也代表了哈代形象创造方面的艺术特色。《还乡》创作于一八七七至一八七八年间,这时电影这一综合艺术虽然尚未正式诞生,哈代塑造游苔莎所采用的手法,却恰似借助于电影的表达手段:在第一卷第二章,她只是远景中圆阜荒丘顶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在同卷第六章,镜头渐渐推近,她变成一个界天而立的人影。镜头再继续前推,到第七章,才出现了她的特写镜头。至此,全部肖像完工。此后,随着情节逐步展开,才渐趋深入地对她作出心理刻画。哈代对小说中其他主要人物如克林-姚伯、朵荪、韦狄、姚伯太太等,基本上也都是采用这种由远及近,由表及里,逐步深入的手法,他的人物也因此才能实现于纸上,形神具备,亲切自然。《还乡》在塑造人物方面的艺术成就,正是他的小说艺术开始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 哈代从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计出无奈》(1871)开始,就显示出他那善于结构的高超才能。在他以后的创作道路上,随着他艺术上愈益成熟,他也愈益注重性格和心理的刻画,但与此同时,他始终没有放弃对结构的精心设计。正因如此,哈代的每部小说总能以严密匀整的结构作为载体,使故事既紧凑又合情理地向前发展,达到步步引人入胜,同时也反转而为人物性格提供更阔宽的展示天地。《还乡》在结构方面,也富有哈代一贯的艺术特色。小说开场后的三五章,由于对荒原场景的精细描绘和对女主人公形貌的淡抹浓涂,故事情节显得十分舒缓,但是到六七章以后,人物间的三角关系一旦摊开,情节的运作就急剧调动开来,相关人物也渐次卷入纠葛,直至进入悲剧的高xdx潮。小说第五卷末,游苔莎与韦狄的死亡悲剧本已可以使故事终结,哈代却像他在其他一些小说结尾时一样,借用传统悲剧的手法,又添置了一个欢娱团圆的尾声,目的不外乎给读者追加一点心理上的补偿。这本是此书初版发表后的续貂成分。 哈代向来又以乡土作家而著称。他毕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故乡多塞特郡的乡间度过。他创作《还乡》时,正居于毗邻多塞特大荒原(即小说中爱敦荒原的底本)的一处偏僻住所,荒原上晨昏四时、山川草木、日月风雨、鸟兽声籁的种种动静变化,哈代更可尽情领略。只有像他这样亲近荒原,而且天生具有破解大自然奥秘的悟性的作家,才能将荒原描绘得这样出神入化,富有象征性和预言性。哈代对荒原的描写,早已成为英国文学中的散文名篇,而他对荒原上种种遗风古习的描述,诸如十一月五日的祝火晚会,圣诞夜的幕面剧表演,以及民歌、传说、巫术等等,更加大大丰富了这部小说的民俗色彩,使人在阅读中别生一番兴味。 张玲 1992年11月11日—— [book_title]原序 我们如果要替后面书里发生的事件假定一个年月,那我们不妨把它安排在一八四○年和一八五○年之间,那时候,那个叫作“蓓口”①的老浴场,仍旧保留了它在乔治时代那种歌舞风光和喧赫声势的余晖残景,足以使一个孤单寂寥、住在内地的人,在她那样耽于新异、富于想象的心灵里,感到那个地方还有令人一心迷恋的吸引力。 ①“蓓口”:假名,底本为维口,英国西南海岸海口。向为重镇;但其最繁盛时期,可说是从一七八九年到一八○五年;因其时英王乔治第三(一七六○年即位,一八二○年卒)每年携王后和公主们到彼避暑,作海水浴,因此维口遂成海滨胜地。一八○五年以后,乔治因衰老,不再到维口,维口遂渐衰。 故事里那片郁苍凄迷的背景,我用了一个概括的名称——“爱敦荒原”①——来表示;这个名称,联合了或者代表了好些各有真名的荒原,算起来至少有一打之多。这些荒原,实际上本是一种风光,一副面目,不过现在,它们上面,有的地方,已经垦成了一块一块丰歉不同的庄稼地,或者种成了一片一片的树林子了,因此它们原先那种完整一体的情况,或者一部分完整一体的情况,已经让这些强行侵入的田园林树,弄得有些非复旧观了。② c1; ①“爱敦荒原”:假名,底本为大荒原,在英国多塞特郡南部偏东,每一部分随其附近村镇有个别名字,如坡得勒塘荒原、埤尔荒原等。但其真正面积,并不如哈代所写之大。 ②它们原先那种完整一体的情况……弄得有些非复旧观了:哈代在他一八八八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枯臂》里说,“那时岁月虽然已经比较晚近,但是爱敦的面目却比现在完整得多。现在荒原上的低坡,都叫或成或败的耕垦,把原先完整一体的大荒原,割裂成许多零散的小荒原了……都有围篱,把从前享受公用土地权那些人的牛羊拦挡,把从前享受泥炭采掘权那些人的车辆阻隔了……”今(1985)则原难耕垦者已为麦田或树林,旧观更渺矣。此小说几经百年,其背景亦数经沧桑,注中不一一增补。对此感兴趣者,可阅英人顿尼斯-凯伊-拉宾孙的(托马斯-哈代之风景),一九八四年出版,为关于这方面最详尽最有权威性之作。 c2; 在这片广大的荒原上面——书里描写的是它的西南部——有的地方,也许就是历来相传的那位维塞斯国王李尔①的荒原,作这样的梦想,是动人幽情的。 托-哈一八九五年,七月。 ①维塞斯国王李尔:维塞斯是约十世纪前英国还没统一的时候一个王国。李尔则历来像芒末斯的捷夫锐、雷阿门、郝林协得等以及莎士比亚,都把他当作不列颠的国王。惟有凯姆敦(1551-1623,英国历史兼博古家),在他的《不列颠纪拾遗》里,把李尔王的故事安插在维塞斯国王伊那(688-726)身上,为哈代所本。哈代在他的《枯臂》和《苔丝》的序里,也有同样的说法。莎士比亚的悲剧《李尔王》第三幕第一场、第二场、第四场和第四幕第一场,都是用荒原作背景的。 我向“愁烦”, 说了一声再见, 本打算,把她远远地撇在后边; 奈她绸缪缠绵, 笑语欢,笑语欢, 眷眷拳拳,情那样重,心那样坚。 我想把她欺骗, 和她割断牵连, 啊?抛闪?她情那样重,心那样坚。① ①引自济慈的《恩第敏》第四卷一七三行以下—— [book_title]一、苍颜一副几欲不留时光些须痕 十一月里一个星期六的后半天,越来越靠近暮色昏黄的时候了;那一大片没有垣篱界断的①荒山旷野,提起来都叫它是爱敦荒原的,也一阵比一阵凄迷苍茫。抬头看来,弥漫长空的灰白浮云,遮断了青天,好像一座帐篷,把整个荒原当作了地席。 ①垣篱界断的:英国习惯,田园草场,都有树篱、垣墙,界断分隔。英国插图画家兼乡土地志家哈坡在《哈代乡土志》里说:“别的地方,到处都是修整的树诹和铁丝蒺藜的栅栏,把田园圈围,把游人限制。但是爱敦荒原上面,却没有分布如同的篱垣.作出炉支的形状;这里的游人,可以随意到处游荡,一直游荡到不知身在何处。” 天上张的既是这样灰白的帐幕,地上铺的又是一种最幽暗的灌莽,所以天边远处,天地交接的界线,分得清清楚楚。在这样的对衬之下,那片荒原看起来,就好像是夜的前驱,还没到正式入夜的时候,就走上夜的岗位了;因为大地上夜色已经很浓了,长空里却分明还是白昼。一个斫常青棘的樵夫,如果往天上看去,就还想继续工作,如果往地下看来,却又要决定束好柴捆,回家去了。那时候,天边远处,大地的轮廓和长空的轮廓,不但是物质的分界,并且是时间的分界。荒原的表面,仅仅由于颜色这一端,就给暮夜增加了半点钟。它在同样的情况下,使曙色来得迟缓,使正午变得凄冷;狂风暴雨几乎还没踪影,它就变颜作色,预先显出一副阴沉面目;三更半夜,没有月光,它更加深咫尺难辨的昏暗,因而使人害怕发抖。 事实上,爱敦荒原伟大而奇特的壮观,恰恰在它每晚由明入暗的过渡点上开始,凡是没有当着那种时节在那儿待过的人,就不能说他领会这片旷野。正是它在人们眼里看着朦胧迷离,它才在人们心里显得恰到好处,因为它的全部力量和意义,就附丽在从夜色将临的现在到曙光欲来的次展那几点钟里面;那时候,只有那时候,它才显露真面目。这块地方实在和夜是近亲属;只要夜一露面,就显然能看出来,在夜色的晦冥里和荒原的景物上,有一种互相凑合的趋势:那一大片阴森连绵的圆阜和空谷,好像以十二分的同情,起身迎接昏沉的暮色似的;因为荒原把黑暗一口呵出,天空就把黑暗一气泻下,两种动作同样迅速。这样一来,大气里的昏瞑和大地上的昏瞑,各走半程,中途相迎,仿佛同枝连理,结成一气氤氲。 现在这个地方,全部都显出专心一志、聚精会神的样子来了;因为别的东西,都两眼朦胧,昏昏入睡,这片荒原,才好像慢慢醒来,悄悄静听。它那泰坦①一般的形体,每天夜里,老仿佛在那儿等候什么东西似的。不过它那样一动不动地等候,过了那么些世纪了,经历了那么些事物的危机了,而它仍旧在那儿等候,所以我们只能设想,它是在那儿等候最末一次的危机,等候天翻地覆的末日。 ①泰坦:古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其数为十二或十三,而锐阿为其中之一。此处特指锐阿而言,以其长身仰卧比荒原上之丘陵,以其ru头比丘陵上之古冢。 原来它这个地方,能让爱它的人回忆起来,觉得它有一种不同寻常、与人无忤的温蔼面目。花艳果蕃的平川广野,笑靥向人,很难作到这样的一步,因为那种广野,只有遇到一种人生,在结局方面,不像现代这种这样惨淡①,才能永远两相协调。苍茫的暮色和爱敦的景物,共同联合起来,演变出一种风光,威仪俨然而不峻厉,感人深远而不炫耀,于警戒中尽其郑重,于淳朴中见其宏伟。我们都知道,牢狱的壁垒上面,往往有一种气象,能使它比起大于自己两倍的宫殿来,都森严得多;现在就是这种气象,给了荒原一种高超卓越,为世俗盛称美丽的地方所完全缺乏。明媚的景物和明媚的时光,自然能够圆满配合;但是,唉!倘若时光并不明媚,那怎么办呢?我们所以苦恼愁烦,多半是因为眼前的景物过于妍丽,情怀难胜,感得受到嘲弄,很少是因为四围的境地过于萧瑟,必绪不畅,感得受到压抑。苍凉憔悴的爱敦荒原所打动的,是更细腻更稀少的本能,是更晚近才懂得的情绪②,不是只遇到柔媚艳丽之美才起感应的那一种。 ①现代人生结局惨淡:为哈代主导思想之一,除见本书第三卷第一章等处及《苔丝》、《裘德》而外,更见于诗中(如《偶然》《有目无珠》等)及《列王》中。 ②更晚近才懂得的情绪:哈代这儿是说,有的情绪,是古代的人所没有的。例如“悯怜之精灵”,在他的《列王》里话精灵之中,就是年轻的。 实在说起来,对于这种正统的柔媚艳丽之美,我们很可以问一问,是否一向惟它独尊那种地位,快要来到末日了。因为未来的屯劈①岩壑,也许就是受力②上面的一片旷野;人们的心灵,和人类青年时期③脾胃不合的凄凉郁苍外界景物,也许会越来越协调。将来总有一天,整个的自然界里,只有山海原野那种幽淡无华的卓绝之处,才能和那些更有思想的人,在心情方面,绝对地和谐;这种时候即便还没真正来到,却也好像并不很远了。等到最后,像冰岛一类的地方,让顶普通的游人看来,也许都会变得跟他现在看待南欧的葡萄园和桃金娘圃④那样;而像巴敦和海得堡⑤一类的地方,在他匆匆从阿尔卑斯山往司黑芬宁痕⑥沙阜去的时候,他也许会毫不注意,从旁走过。 c1; ①屯劈:谷名,在希腊北部塞沙理,夹于石岩之间,溪流曲折,草树葱宠,伟壮之中,含有柔媚,古希腊罗马诗人多歌咏其地。 ②受力:古希腊人和罗马人给北大西洋最北部的地方取的名字。最初用这个名字的是公元前三世纪希腊航海家皮遂亚司,至于他究竟是指的哪个地方,却言人人殊;后来只用它表示极北荒寒的地域。 ③人类青年时期:指古希腊时代而言。参照本书第三卷第一章前数节。 ④十八世纪时,英国文人艾狄生已在《旁观者》中说。法国人的葡萄园即英国人的花园。至桃金娘,更为古今诗人所歌咏。 ⑤巴敦:德国有名的时髦避暑地,在美丽的苍林平谷里面。海得堡:德国风景优美的城市,在奈卡河南岸。 ⑥司黑芬宁痕:荷兰的渔港,位于海牙和它自己之间那片丛林尽头的沙阜间,为著名海滨胜地。但此处所说,并非此地本身,而为其外之沙阜、沙阜、冰岛、阿尔卑斯山,都是荒寒凄凉风景的代表。巴敦、海得堡和司黑芬宁痕等地,哈代在一八七六年五月游历过。哈代在他一八七八年四月的日记里说:“两三年前,在法国展览馆里,陈列过波勒狄弥(意大利画家)的《晨间散步》一画,画的是一个少妇,站在一条丑恶大道上面一堵丑恶空墙旁边;郝毕玛(1638-1709,荷兰画家)画过一张路景,路上的树,都板板正正,秃头无枝,风物也都平淡庸俗。他们这种方法,或是把人放到赤裸裸的实物中间,借着这个人,把感情融化到那些实物上面,或是把人和实物的关连表示出来,借着这种关连,把感情融化到那些实物上面。我刚写《还乡》的时候,曾把巴敦和海得堡,拿来和司黑芬宁痕作对比;我那种方法,和他们的方法,正相符合。我以为事物联想的美;完全超过事物本体的美;一个亲人的破酒罐子、完全胜过希腊顶好的古瓶,把话说得诡奇一点,这就是所谓‘丑里寻美’。”他在一八八八年八月的日记里说,“在丑恶里寻找美,是诗人分内的事。”(法国展览馆为伦敦一家绘画商店而也展出者。) 一个顶不苟且的苦身修道之士,都可以觉得他应该有权利在爱敦上面游逛;因为他纵容自己去接受的影响,既然仅仅是这样的景物,那他的爱好,仍旧得算是并没超过合法的限度。享受这种淡泊的风光、幽静的物色,至少得著作是人人生来就有的权利。仅仅在万物最蓬勃的夏日,爱敦才算够得上有鲜妍的情态。在爱敦上面,精远深沉意境的来临,通常凭借庄严的气象,更多于凭借辉煌的景色;而遇到严冬阴暗、风雨狂暴、迷雾四塞,这种意境才常显露。那时节,爱敦才起感应作用;因为暴雨就是它的情人,狂风就是它的朋友。那时节,荒原就成了精灵神怪的家乡了;我们有时半夜作逃难和避祸的噩梦,模模糊糊地觉得四面都是荒渺昏暗的地方,这种情况,一向找不到底本,现在在荒原上找到了;这种情况,梦过了以后就再想不起来,现在见到这样的景物,就又想起来了。 现在,这块地方①,和人的性情十二分融洽——既不可怕,又不可恨,也不可厌;既不凡庸,又不呆滞,也不平板;只和人一样,受了轻蔑而努力容忍;并且它那一味郁苍的面貌,更叫它显得特别神秘、特别伟大。它和有些长久独处的人一样,脸上露出寂寥的神情来。它有一副郁抑寡欢的面容,含着悲剧的种种可能。 c2; ①这块地方:“和人……融洽”,这种人指前面说的更有思想的人。后面说“受了轻蔑”指受之于仍圃于世俗之美的见解那种人。 这一大片幽隐偏僻、老朽荒废的原野,在《末日裁判书》①上都占着一席之地。那一部文献上先说它是一片灌莽纷渺、荆棘迷漫的荒原——“布露阿瑞阿”②。随后用哩格③记载着它的广袤。古代一哩格到底多长,我们虽然不能确实断定,但是从那部文献上的数字看来,爱敦的面积,从那时到现在,并没缩小多少。采掘泥炭的权利——“徐巴瑞阿-布露阿瑞阿”④——也载在有关这块地方的特许书⑤上。利兰德⑥提到这一大片郁苍绵连的荒原,也说它“灌莽渺茫,荆榛遍地”。 ①《末日裁判书》:英王威廉第一于一○八六年顷,曾调查全国土地,载之簿册。这种簿册,叫作《末日裁判书》,以其所载,为最后定案所据,故名。此文件和欧洲中古其它文件一样,俱用拉丁文写成。这儿这几句话。是连引带叙的概括。 ②“布露阿瑞阿”:原文Bruaria。中古拉丁文bruarium,为石南属植物,bruaria则为长这种植物的地方。这是《末日裁判书》上给“大荒原”的名字。 ③哩格:英国量道路的一种单位,它的长度,古今不同,现在普通等于三英里左右。 ④“涂巴瑞阿”:原文Turbaria,中古拉丁文。本为turba,意即“连根带土之野草”,或“草树腐化之泥炭”,turba变成turbaria,意即“与地主共同采掘泥炭之权利”。 ⑤特许书:英国封建时代,往往由国王或封建主给城市、团体或个人特许书,载明可享受的权利。也是用拉丁文写的。 ⑥利兰德(1506-1552):英国博古学家,曾作王家博古士,后遍行英伦及威尔士,作考古旅行。着有《约翰-利兰德游记》,此处所引即出此书。 这些关于风物的记载,至少都把事实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给了我们深切着明的证据,令我们真正满意。现在爱敦这种不受锄犁、见弃人世①的光景,也就是它从太古以来老没改变的情况。文明就是它的对头;从有草木那天起,它的土壤就穿上了这件老旧的棕色衣服了;这本是那种特别地层上自然生成。老不更换的服饰②。它永远只穿着这样一件令人起敬的衣裳,好像对于人类在服装方面那样争妍斗俏含有讥笑的意味。一个人,穿着颜色和样式都时髦的衣服,跑到荒原上去,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大地的服装既是这样原始,我们仿佛也得穿顶古老、顶质朴的衣服才对。 ①见弃人世:意译。原文Ishmaelitish,像以实玛利之意。以实玛利是亚伯拉罕之子,下生时,耶和华说:“他的手要攻打人,人的手也要攻打他。”见《创世记》第十六章第十二节。因此以实玛利一字,遂成“社会摈弃之人”的意思。 ②特别地层上……的服饰:英国地志家塞门在《多塞特郡简志》里说:“荒原的质地是沙子。长着野草、石南属灌木、凤尾草和常青棘,间乎有沮洳、低泽、池塘,点缀其间。” 在从下午到黑夜那段时间里,就像现在说的这样,跑到爱敦荒原的中心山谷,倚在一棵棘树的残株上面,举目看来,外面的景物,一样也看不见,只有荒丘芜阜,四面环列,同时知道,地上地下,周围一切,都像天上的星辰一样,从有史以前一直到现在,就丝毫没生变化,那时候,我们那种随着人间世事的变幻而漂泊无着的感觉、面对无法压伏的新异而骚动不宁的心情,就得到安定,有所寄托。①这一块没经侵扰的广大地区,有一种自古以来永久不变的性质,连大海都不能跟它相比。谁能指出一片海洋来,说它古远长久?日光把它蒸腾,月华把它荡漾,它的面貌一年一样,一天一样,一时一刻一样。沧海改易,桑田变迁,江河湖泽、村落人物,全有消长,但是爱敦荒原,却一直没有变化。它的地面,既不是峻陡得要受风吹雷震;又不是平衍得要受水冲泥淤。除去一条古老的大道,和就要提到的一座更古老的古冢——古道和古冢,也因为一直没变,差不多成了两种天然产物了——就是地面上极细极小的高低凹凸,也全不是犁、耙、锹、镐的工作,都只是最近一次地质变化的抟弄揉搓,原模原样一直保留到现在。 ①哈坡在《哈代乡土志》里说,“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人‘感情麻痹,精神迟滞,受城市嚣尘的压抑’(引哈代的《林中》)……他可以跑到爱敦荒原的农田上过一个时期的隐士生活,把已经饱尝的城市嚣尘滋味完全隔绝,然后再回到城市,那时他就精神重新振作,步履更加健捷。”此可与这一句作比较。 上面提过的那条大道,在荒原比较低平的那一部分上,从天边这一头儿一直横贯到天边那一头儿。原来罗马时代的西方大道伊乞尼阿路(也叫伊铿尼勒路)①分出一条支路来,从附近经过;我们刚才说的那条大道,有许多部分,就铺在这条罗马支路的旧址上面。那一天黄昏的时候,虽然暮色越来越暗,把荒原上细微的地势弄得模糊不清,但是白漫漫的大道,却差不多还和先前一样地明显。 ①伊乞尼阿路:罗马人征服不列颠之后,在全国有关军事政治经济商业的地点,全修有大道,贯通联络,在西部的干路,就是伊乞尼阿路—— [book_title]二、人物和愁恨携手同登场 一个老头儿顺着这条大道走来。他满头的白发,好像一座雪山,两个肩膀佝偻着,全身都显出老迈的样子来。他戴着一顶光面儿帽子,披着一件老式海员外氅,穿着一双皮鞋,他那衣服上钉的铜钮子,上面还都铸着船锚的花样。他手里拿着一根镶银把儿的手杖,简直跟他的第三条腿一样,每隔几英寸,他就非把它的下端往地上一拄不可。看他那种样子,准会有人说,他当年大概是海军军官一流人物。 那条长而走起来很吃力的大道在他面前展开:空旷、干燥、白漫漫的。大道可以畅通到荒原各处,它把那一大片昏暗的地面平分作两半,好像满头黑发中间的一道缝儿,逦迤起伏,越远越细,一直伸展到最远的天边才消失了。 老头儿时时抬头,把面前他要穿行的那片旷野使劲儿打量。打量了半天,他看出来,有一个小黑点儿,在他前面远远蠕动;再仔细一看,那个黑点儿仿佛是一辆车,也朝着他所要去的方向前进。在那样一大片景物上,只有这一点点会活动的东西,因此景物上一般的荒凉僻静,反倒叫它衬托得越发明显。大车进行得很慢,老头儿离它显而易见一步近一步。 老头儿走得更靠跟前的时候,只见那件东西原来是一辆有弹簧轮子的大篷车,样式很普通,颜色却特别,是一种令人悚然的红色。赶车的跟在车旁,也和车一样,全身红色。他的衣服、他的靴子、他头上的便帽、他的脸、他的手,一律红彤彤的。看他的样子,那种颜色并不是暂时涂在他的外表的,而是渗到他的皮肤里面去了。 这种情况的原因老头儿却很明白。原来这个赶车的人是一个卖红土的;他专管把红土卖给乡下人去染绵羊①。他这行人,在维塞斯那块地方上,眼看就要完全绝迹了;在现在的乡村里,他的地位正和一百年前的鸵鸵②在动物界里一样。他把过去的生活方式和现时一般流行的生活方式联系了起来,成了一种稀罕、有趣、快要绝迹的环节。 ①红土……染绵羊:英国地志家赫门-里在《哈代的维塞斯》里说,“红土是一种红粉,过去有一个时期,农民曾大量用这种东西,在羊身上作记号,并一度专靠穿乡游巷的小贩供给。现在(1913)绝少看见这种人了。”红土是一种像土的红色铁矿,染绵羊是赶羊到“庙会”出卖时,在羊身上作记号,以免和别人的羊混杂。 ②鸵鸵:鸟名,十六世纪时,发现于冒锐些司岛,形状活动,笨拙不灵,十七世纪末绝迹。 这位年老的军官,一点一点地赶上了他前面那位同路的行人,问他晚上好。红土贩子转过脸来,还礼回答;只听他的腔调,抑郁沉闷、含有心事。他的年纪很轻。他长得虽然不能说一准齐整,却也差不多够得上齐整两个字,要是说他本来生得不错,大概不会有人反对。他的眼睛,在红色的脸上闪烁,自然透着有些奇怪,但是眼睛本身却很引人注意:跟鸷鸟的眼一样锐利,像秋天的雾一样蔚蓝。他没有连鬓胡子,也没有八字须,所以他那脸的下半截都光光的,露出柔和的曲线来。他的嘴唇薄薄的,虽然那时好像因为有心事,紧闭在一起,但是两个嘴角,有的时候,却会作出一种可爱的抽搐动作①。他穿着一套紧紧合体的灯芯绒衣服,料子很好,又没穿得怎么旧,他穿着很合身分;只是叫他那种营业给弄得失去本色了。这套衣服正把他那好看的身材显示出来。从他那种生活富裕的神气上看,就可以知道,他的职业虽然不高,他的生活却并不坏。为什么像他这么一个有出息的人,却会把这样一副好看的外表,埋没在这样一种奇怪的职业里呢?凡是观察他的人,一定自然而然地会提出这样的诘问。 ①可爱的抽搐动作:比较哈代的《马号队长》第三十六章,“哈代舰长那两个嘴角,时而幽默,时而严峻,抽搐活动。”《绿林阴下》第一部第八章,“老麦克勒的嘴,这儿那儿抽搐,好像要笑却又不知道从哪儿笑起似的。” 他和老头儿寒暄完了,就不愿意再说话了,不过他们两个,仍旧并排走去,因为那位年老的旅人,好像很愿意有人作伴。那时候,只听见辚磷的车轮声,沙沙的脚步声,拉车那两匹鬣毛蓬松的矮种马①得得的蹄声和四围一片棕黄色野草上呼呼的风声,除此而外,再听不到别的声音了。那两匹拉车的马是身材短小、吃苦耐劳的畜牲,介乎盖娄维②和爱司姆③之间的一种,这儿都管它们叫“荒原马④”。 ①矮种马:英国四英尺八英寸或四英尺四英寸以下的马。 ②盖娄维:苏格兰地名,也是该地所产马名。 ③爱司姆:英国西南部地名,大半荒凉,未经开发,野鹿野马成群。那上面产的野马,叫爱司姆马。 ④赫门-里在《哈代的维塞斯》里说:“给红土贩子拉大篷车那两匹粗壮耐劳的矮种马,从前本是爱敦荒原上极普通的野马,但是现在(1913)却一个也看不见了。” 他们这样一路往前走去的时候,红土贩子有时离开他的同伴,去到篷车后面,扒着一个小窗户眼儿往车里看。看的神气老是焦虑的。他看完了,仍旧回到老头儿身旁,老头儿跟着就又谈起乡村的种种情况,红土贩子仍旧心不在焉地回答,跟着他们两个就又都静默起来。他们两个,谁都不觉得这种静默别扭。本来在这种静僻的去处,行路的人互相寒暄以后,往往有在一块走好些英里地不再说一句话的;在这种地方上,相伴同行,就等于相对忘言:因为这种地方,不同于城市,那上面的相伴,只要一方面有一丁点不愿意的倾向,就马上可以终止,而不终止本身,就是愿意交接的表现。 c1; 要不是因为红土贩子屡次往车里看,那他们两个也许会一直等到分手的时候,不再说一句话的。但是在他第五次看完了回来以后,老头儿却问:“你车里除了货物以外,还有别的东西吗?” “不错。” “是一个得你时时刻刻照料的人吧?” “不错。” 他们说完了这句话,过了不大的一会儿,车里发出一种细弱的喊声。红土贩子听见了,又急忙走到车后,往车里看了一看,又回到了原处。 “我说,伙计,你车里是个小孩儿吧?” “不是。老先生,是个女人。” “怎么!会是个女人!她叫唤什么?” “她在车里睡着了;因为她坐不惯车,所以老睡不稳,老做梦。” “是个年轻的女人吗?” “不错,是个年轻的女人。” “倒退回四十年去,那我可就要觉得有意思了。她是你的太太吧?” “她是我的太太!”那位车夫露出酸辛感慨的样子来说,“她那样的身分,我这种人哪儿高攀得上。不过,我无缘无故跟你说这种话,真是毫无道理了。” “不错。可是也不见得你不跟我说就有道理呀!难道你对我说了,我还能对你或者她有妨碍的去处不成?” 红土贩子往老头儿的脸上瞅了一会儿,才说:“好罢,老先生,我就对你说一说吧。我认识她不止一天了;其实我要是压根儿就不认识她,也许反倒好哪。不过现在她是和我无干,我也和她无涉的了。今天那个地方,要是有更好一点儿的车,她也决不会跑到我这辆车里来的。” “我可以打听打听是哪个地方吗?” “安格堡。”① ①安格堡:底本是维罗姆。 “那个地方我可熟啦。她在那儿干什么来着?” “哦,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只知道,她现在累得要死,又不大舒服,所以她才老睡不稳。一个钟头以前她才睡着了,那倒还能叫她休息休息。” “她一定是一个挺好看的姑娘了?” “得这样说。” 这老头儿很感兴趣的样子回过头去,一面把眼盯住了车上的窗户,一面嘴里说: “放肆得很,我看看她成不成?” “不成,”红土贩子突然说。“天太黑了,你那双老眼未必看得清楚;再说,我也没有答应你的权力。谢谢上帝,她睡得稳沉了:我只盼望她没到家以前千万别醒才好。” “她是谁呀?是不是住在这一带的?” “对不起,老先生;你就不用管她是谁啦,无论是谁,都没有关系。” “莫不她就是住在布露恩的那位姑娘?人家近来对她,可很有些风言风语的。要真是她,那我可认得;我还能猜出来出了什么事哪。” “那你就不必管啦,没有关系……我说,老先生,对不起,咱们不能一块儿再往前走啦。我的马乏啦,我还有老远的路哪,我要让我的马先在这个山坡下面歇一个钟头。” 老头儿很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同时红土贩子把车和马拉到草地上,对老头儿说了一声“夜安”,老头儿还了礼,就仍旧像先前那样,自己往前走去了。 c2; 红土贩子眼看着老头儿的形体在路上越去越远,一直看到它变成一个小点儿,在渐渐昏暗的暮色里消失了,那时候,他才从拴在车下的草捆里,取出一些干草来,把一部分扔在马前面,把其余的扎成了一束,放在车旁的地上。他在这一束干草上面坐下,把背脊靠在车轮子上。车里一种低微娇细的呼吸,送到他的耳朵里面,他听起来,好像心里觉得很舒坦的样子,同时一声不响,把四周的景物观察,仿佛在那儿考虑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处在爱敦荒原的山谷里面,当着这种昼夜交替的时候,作事沉静迟延,好像是一种本分,因为荒原自己,好像就有迟延、停顿、犹豫、踌躇的神情。这就是荒原所特有的恬静状态。不过这种恬静状态,并不是因为荒原上面实际一切完全停滞,却是因为那上面活动非常懒慢。如果一种生命,本来健全,却看着好像恹恹一息,那当然要惹人注意的了:荒原的情况,虽然看着像沙漠那样毫无生气,实在却像草原,甚至于森林,那样生气勃勃,所以凡是琢磨它的人,总要对它特别用心,特别注意,好像我们平常听含蓄吞吐的谈话,也总特别注意、特别用心一样。 红土贩子眼前的景物,是一片重重叠叠的丘阜,一个比一个高起,从大路上平坦的地方开始,一直往后伸到荒原的腹地。只见丘阜、坑谷、坡崖、冈峦,一个跟着一个,一直簇起一座高山,界着依然明亮的天空耸立。那位旅人的目光,在这些景物上看了一时,最后落到山上一件引人注目的东西上。那是一座古冢①。这一个由它那天然的地平上臌起来的圆形土丘,就在这一片荒原上,占据了它那最荒僻的山上最高的地点。虽然现在从山谷里看来,这个古冢,不过像爱特拉②的额上长的小瘤子那样,但是它本身的体积,却的确不小。在这一片灌莽丛杂的地域上,它就是一个中心枢纽。 ①古冢:多塞特郡古物中最多的一种,数过一千,多见于山顶高处。有的形圆,为铜器时人葬地;有的形长,为新石器时人葬地。 ②爱特拉:希腊神话,泰坦之一,与天帝战败,被罚以背承天。 这位路旁休息的行人,朝着那座古冢远远地望去,只觉本来那个古冢的顶儿,就是全副景物里最高的地点的了;但是现在他却看出来,另有一件东西,比古冢还高,在古冢顶儿上出现。它从那个半圆球形的土阜上面耸起,好像一个铁盔上的尖顶一样。那时候,那片荒原,既是古老久远,和现代一切完全分隔,因此一位富于想象的生人,刚一看见这个形影,也许会自然而然地把他看成一个经营那座古冢的凯尔特人①。他好像是凯尔特人里面最后的一位,在和他的同族人一同投入冥冥的长夜以前,先自己沉思一刻似的。 ①凯尔特人:古时欧洲中部和西部的一种民族,包合法国地方的高卢人,英国地方的不列颠人。哈代用以泛称有史以前居于英伦之民族。 那个人形在那儿站定,跟下面的丘阜一样,一动也不动。那时候,只见山峦在丘原上耸起,古冢在山峦上耸起,人形在古冢上耸起,人形上面,如果还有别的什么,那也只能是在天球仪上测绘的,而不是能在别的地方上测绘的①。 ①天球仪上测绘的:主要为星座。故此处等于说,人形之上,别无它物,只有星辰。 这片郁苍重叠的丘阜,让这个人形一装点,就显得又完整又美妙,它们所以应该有那样一幅规模,显然就是因为有这个人形。要是群山之上,没有这个人形,那就好像一个圆形屋顶上没有亭形天窗①一样;有了这个人形,然后那一片迤逦铺张的底座,才显得没有艺术上的缺陷。那一大片景物,说起来很特别,处处都协调,那片山谷、那个山峦那座古冢,还有古冢上那个人形,都是全部里面缺一不可的东西。要是观察这片景物,只看这一部分,或者只看那一部分,那都只能算是窥见一斑,而不能算是看见全豹。 ①圆形屋顶……亭形天窗:美国作家诺顿在《中古教堂建筑的历史研究》里说:“在圆形屋顶上要有一个亭形天窗;那是那整个一片的大建筑上必要的顶尖,并且圆屋顶的效用,也有一大部分依赖于它的配衬和式样。”圆屋顶是文艺复兴式建筑形式特点之一,其代表作为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等。 这一个人形,和这一片静静的结构,既然好像是手臂相连,完全一体,那么要是这一体之中,忽然看见人形自己单独活动起来,那我们心里,一定要觉得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的了。在人形只占一部分这片景物上,既然全体里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静止固定,那么要是其中有一部分,忽然不静止、不固定起来,那当然要让人生出混乱的感觉来的了。 然而当时发生的,却正是这种事实。因为那个人形,分明改变了固定的状态,挪动了一两步,并且把身子一转。它好像吃了一惊似的,急忙从古冢右面往下跑去,快得像花朵儿上溜下去的露水珠儿一般,一转眼就看不见了。它这一活动,已经足以把它的特点表示得更清楚了;只见那个形体是一个女人的。 那个女人忽然躲开的原因,现在明白了。原来她刚从古冢右边跑了下去,跟着古冢左边的天空里,就露出一个人来,肩上担着东西;那个人上了古冢,就把担的东西放在古冢顶儿上。只见他身后面还跟了一个,跟了两个,三个,四个;到后来,那座古冢上面,全叫担着东西的人占满了。 现在只看这些负天而来的哑剧演员,还看不出什么别的情况;仅仅有一样事可以猜得出来,那就是,原先那个女人,和这些把她挤走了的人,并没有什么关系。她本是小心在意躲避他们的,并且她到古冢上来的目的,也和他们的不同。那位远观景物的旅客,心里老惦着那位已经走了的女人,好像觉得她比刚来的那些人会更重要,会更有意思,会更有值得听一听的身世,因此就不知不觉地把那些刚来的人,看成了乱来硬闯。但是那一班人却在那个地方上待下了,把那个地方占据了,而那位单独行动的女人,虽然先前像女王一般,独自统领了这片荒僻的原野,现在却好像一时半刻难再回来—— [book_title]三、乡间旧俗 假使有一个旁观者,当时紧站在古冢的旁边,那他一定能看出来,来到冢上那些人,全是附近一带那些小村庄里的老老少少。他们每一位,上了古冢的时候,都挑着四捆很重的常青棘,用一根两端削尖了的长木棍,不用费事就把棘捆横着穿透了,挑在肩头,前面两捆,后面两捆。他们来的地方,是山后面离这儿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荒原;在那儿,差不多不长别的东西,只有常青棘,漫山遍野。 这种挑东西的方法,把整个的人都叫常青棘裹起来了,所以每一个人还没把棘捆放下的时候,都像一丛长腿行动的灌木。他们一路之上,按部就班地走来,好像走路的羊群;换一种说法,就是一个顶强壮的在前面领路,年幼力弱的在后面跟随。 一担一担的棘捆,全堆在一起了,一个由常青棘垒成的金字塔,周围有三十英尺,把那个古冢的顶儿占住了,四处许多英里的地方上都管那个古冢叫雨冢①。那时候,他们那一群人里面,有的忙着去找火柴,拣顶干的棘丛,又有的就忙着去解束棘捆的荆条。这班人正这样忙碌的时候,又有一班人就居高临下,眺览面前那一大片让夜色笼罩得模糊溟-的原野。在荒原的山谷里面,一天里无论哪个时候,除了荒原自己的荒芜地面,看不见别的东西;但是在雨冢上面,却可以俯视老大一片原野,并且有许多荒原以外的地方,都可以收入眼界之中。现在原野上的细情,是一样也看不见的了,但是原野全体,却令人生出一片广漠、无限邈远的感觉。 ①雨冢:在道齐斯特东二英里,据大荒原西部的边缘。但赫门-里说.“在叫作雨冢的丛冢中,我们可以认为,其中最大的一个,代表了本书所写的两冢。不过……在我们作者的心目中,它的地位,更近大荒原的中心。……显然作者为了给全局增加力量,才这样处理。” 大人和孩子们正在那儿把棘捆堆成一垛的时候,那一大片表示远方景物的苍冥夜色里发生了变化。许多火光,有的像红日一团,有的像草丛四布,一个一个陆续发出,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四围的荒原上。原来旁的教区①和别的村落,也都正在举行同样的纪念②;这些亮光,就是他们那儿点起来的祝火③。有些祝火,离得很远,又笼罩在浓密的大气里,因此有一股一股麦秆一般的淡黄光线,在祝火周围像扇子似的往外辐射。另一些祝火大而且近,叫暝暝的夜色衬得一片猩红,看着好像黑色兽皮上的创口伤痕。又有一些,就跟蛮那狄司④一样,有酒泛醉颜的红脸,随风披散的头发。最后这一种,还把它们上面云翳静静的虚胸轻轻地染了一层颜色,把云翳倏忽变化的巨洞②映得通红,好像它们经此一照,一下变成了烫人的鼎镬。所有全境以内,差不多能数出三十处祝火来;那时地上的景物,虽然一样也看不见,但是雨冢上的人,却能按照每个祝火的方向和角度,认出它所在的地点,仿佛看不见钟上的数码,却照旧能说出钟上的时刻来那样。 ①教区:英国宗教管辖基层单位,包括一个村庄或两个村庄。 ②同样的纪念:指纪念火药暗杀案而言,。 ③祝火:国家庆典之日,露天点起的火。乡民于每年某日,于空旷之地点火,本是通行全欧各地的事情;其源起于太古鸿-之时;且于火旁环绕跳舞,或在火上跳越而过。详见英国人类学家夫锐遂的《金枝》第三卷。赫门-里说,这种举行庆祝的办法,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①蛮那狄司:希腊神话,祀奉酒神的女祭司。在庆祝酒神节的时候,跳舞,饮酒,唱歌;作出疯狂女人的姿势和动作,比较雪莱的《西风曲》第二节:“在你那轻波细浪的湛蓝水面上,展开了风雨欲来的环发,好像是蛮那狄司凶猛颠狂,头上的头发被风往上刮……”这儿是以红脸喻火,以头发喻烟。 ②云翳倏忽变化的巨洞;比较哈代的《远离尘嚣》第十一章,“云翳弥漫的穹窿当时的样子,好像是一个巨洞的顶儿……” 雨冢上第一个猛烈的火焰冲天而起了,跟着,所有看远处的烈火那些人都把眼光转到自己点的烈火上。只见熊熊的火光,把四面环立那一群人的里圈——那时在原先那一群人里,又添了许多男女闲人——用它自己那种金黄的颜色装点了起来,甚至于把四周黑暗的草地,也映得明亮生动,一直到圆冢的坡儿渐渐斜倾得看不见了的地方,辉煌的亮光才慢慢变暗。火光显示出来的古冢,是一个圆球的一部分,跟它初次垒起的时候,一样地完整,就是那条挖过泥土的小沟,也都照旧存在。这片顽冥的地方连一块一粒都从来没经耕犁骚扰过。正因为荒原对于庄稼人硗瘠,所以它对于历史家才丰富。因为不曾有人经营过它,所以才不曾有人毁坏过它。 当时的情况好像是:点祝火那些人,正站在一种光辉四射的上层世界,跟下面那一片混沌,分为两段,各不相属。那时候,下面的荒原,只是一片广大的深渊,跟他们站立的那块地方并不是一体,因为在强烈的火光下,他们的眼睛对于火光达不到的深坑低谷,一概都看不见。固然有的时候,比平常更有劲的火焰,会从柴垛上,发出箭一般的火光,像传令官①似的,投到坡下远处一片灌木、野塘、或者白沙上,使这些东西也反映出金黄的颜色来,一直到一切又都沉入了黑暗之中。那种时候,那整个混沌窈冥的现象,就是那位超逸卓越的佛劳伦萨人,在他的幻想中,临崖俯瞰所看到的林苞②,而下面空谷里呜咽的风声,就是悬在林苞里面上下无着那些“品格高贵的灵魂”,抱怨呼求的声音③。 ①传令官:从前,特别十八和十九世纪,两军交战,主帅都在军队后高地上,观察指挥,传令官都跟在主帅身边,遇有命令传送,当然要迅速,故传令官便须从高岗上急急直往山下跑去。(通译随从武官或参谋。) ②佛劳伦萨:意大利名城,佛劳伦萨人,指但丁而言。英国翻译家卡锐(1772-1844)译他的《神曲》,就管它叫做《但丁的幻想》。在地狱最外一层的地方叫做林苞。里面所收容的,是耶稣降生以前那些善人的灵魂,和下生后没受洗礼就死去的小孩。《神曲》《地狱篇》第四章第七至第十一行说,但丁到了一个地方,睁眼一看,“只见我站在一个巨壑的边崖上,我下面是一个可怕的深渊,里面发出无数怨叹的声音,又黑又深,并且有云笼罩;我的眼睛,怎么也看不见它的底儿,也分不出一切别的东西。” ③“品格高贵的灵魂”,抱怨呼求的声音:《神曲》《地狱篇》第四章第四十行(卡锐译本)以下说:“……我知道,在林苞里,拘了许多许多品格高贵的灵魂。”以后接着说,林苞里面,有希腊诗人荷马、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等,罗马名人凯撒、布鲁特等。哈代这里引用的“Soulsofmightyworth”是卡锐译本里《地狱篇》第四章第四十一和四十二行的译文。那一章的第二十六行以下说:“在那个地方,我只听得,叹息的声音,让永存的大气都颤动。这种声音,本不是由于酷刑,只是由于那群无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愁苦。”“上下无着”:居于林苞之鬼魂,上不能享天堂之福,下不能受地狱之罚,故云“上下无着”。 这些老老少少,好像一下又回到了太古时代,把这块地方上从前看惯了的光景和事迹,又扮演了一番。不列颠人①在那个山顶上焚烧尸体的柴垛留下来的灰烬,仍旧像新的一样,一点儿都没动,埋在他们脚下的古冢里。很早以前举行葬礼的积薪发出来的火光,也和现在这些祝火一样,曾照耀到下面的低原之上。后来乌敦和叟儿②的节日,也在这个地点上点过祝火,并且也很兴盛过一阵。实在讲起来,我们都很知道,现在荒原居民所玩赏的这种祝火,与其说是民众对于火药暗杀案③的感情表现,还不如说是祖依德的仪式④萨克森的典礼,混合揉杂,一直流传到现代。 ①不列颠人:在四四九年以前,现在的英国还没有被盎格鲁人、撒克逊人侵略占领的时候,住的是一种叫作不列颠的人民。本是凯尔特人的一支。但哈代用不列颠人概括称史前期居于现英国之民族(如他用凯尔特人一词一样)。不列颠人,据发掘之墓冢,或有骨灰,或无骨灰,而以骨骼为多。但希腊、罗马诗中.则有火葬详细之描写(如《伊里厄得》第三十三卷)。而《伊尼以得》所写则或火葬,或土葬,但以前者为多。凡火葬,骨灰盛在器皿里埋于冢中,所以下面说尸骨余烬,埋在冢里。 ②乌敦和叟儿: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的神;也是所有日耳曼民族的神。乌敦是战神,也是道路、疆界的保护者;字是他创造的;同时每一个部落,都说他是他们王室的始祖。叟儿是雷神和雨神。盎格鲁人于四四九年开始征服不列颠,于五九七年开始传播基督教,在这期间,还信原来的神,此处所谓“兴盛过一阵”,即指此时期而言。 ③火药暗杀案:英国宗教改革后,旧教徒失势,受压迫,思报复,遂于一六○五年,在国会议院地窖子里,藏了许多火药,想乘十一月五日国会开幕,把国王和国会一齐消灭。管火药的人,叫吉多-夫克司或盖-夫克司,被执,参与密谋的人多被处刑。英国民俗学家莱特在他的《英国民俗》里说:“自从十九世纪的头二十五年以来,从前各处都举行的节日,大大地冷落了。比方原先每年十一月五日举行的盖-夫克司节,现在只变成随便检一天晚上,点些祝火。” ④祖依德的仪式:祖依德,不列颠人的僧侣阶级,掌管一切宗教的事,行魔术魔法,作以生人作牺牲的仪式等。 还有一层:严冬来临,自然界里,到处都是熄火的钟声①,那时候点火就是人类对于这种钟声出于本能的抗拒行为。大自然老命令一年一度的冬季,叫它把冷风冻雪、惨慎阴森、凄侧死亡,带到人世。点火就是一种普罗米修斯②式的叛逆,及时自然而发,来反抗这种命令。晦瞑的混沌来临了,下界被囚的诸神就跟着说:“要有光。”③ ①熄火的钟声:欧洲中古,每晚某时,鸣钟作号,令人家把火熄灭。英国此种制度,据云系征服者威廉(1066-1087)所兴。八点钟鸣钟以后,一律熄火,违者科以重罚。此法到一一○○年才取消。现在英国还有些地方,晚上于固定的时候鸣钟,即此制余风。此处以钟声呐风声,熄火指天地晦暗。 ②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泰坦之一;他是文化的发起者,人类的创造者。他抵抗天帝意志,把天上的火,偷给人类,因被囚在高加索山。但他终不肯屈服。 ③下界被囚的诸神就跟着说:“要有光”:此处下界被囚的诸神,指人类而言,以神比人,如培根说,“人并非只会直立的动物而已,人是不朽的神。”莎士比亚在《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场第三一六行说,“人……在行动方面多么像天使,在悟性方面多么像上帝。”歌德在《浮士德》天上序幕三九至四○行,“人类仍旧自寻痛苦。世上这般小神,死循从前旧路。”法国诗人拉玛丁《沉思集》第二辑,“人,本性有限度而欲望无穷尽,他是一个堕落人间而仍不忘天上的神。”此处说,冬日天地晦暝,受神制宰的人偏要有光,与被神侄梏的普罗米修斯正同。“要有光”,引用《旧约-创世记》第一章第三节。原文为:“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明亮的火光和乌黑的阴影,在四面环立那一群人的脸上和衣服上,晃来晃去,使他们的眉目和肢体,都显得像都锐①的画那样浓重,那样有力。但是要发现每一个人脸上表现智愚贤不肖那种生来难变的容貌却不可能。因为轻快的火光,老在四围的空中,钻天、扎猛子、点头、晃脑袋,所以一片一片的阴影,和一条一条的亮光,在那一群人的脸上,一刻不停地改变地位和形状。一切都是不稳定的,像树叶似地颤动翻转,像闪电似地倏忽明灭。阴暗的眼眶,先前深深陷入,好像一副骷髅,忽然又饱满明亮,成了两湾清光;瘦削的腮颊,原先黑不见底,转眼又放出光辉;脸上的皱纹,一会儿像深沟狭谷,光线一变,又完全谷满沟平。鼻孔就是黑洞洞的眢井,老人脖子上的青筋就是镀金的模搂②。本来不亮的东西都挂了一层釉子,本来就亮的东西,像有人拿的一把常青棘钩刀的尖儿,就好像玻璃;发红的眼珠儿就像小灯笼。本来只可以说有点奇异的东西,现在都变得光怪陆离,本来只可以说光怪陆离的东西,现在都变得不可思议了;因为一切一切,全都无所不用其极。 ①都锐(1471-1528):德国艺术家,他的作品,特别是木刻,以精细准确的线条、轮廓著名。 ②模镂:建筑学名词,北京俗名“泥鳅檐儿”或“牙子”,有种种花样。 既然一切都是这种情况,所以那时候有一个老头儿,跟大家一样,也让火光招上山来了,但是这个老头儿脸上并不是只见鼻子和下巴①那种瘦瘪样子,而是人脸一片,五官具备,其大也颇可观。那时他很坦然,站在火旁叫火烤着: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把散在四外的小棘枝都拨弄到火里面,他的眼睛老盯着那一堆荆棘的正中间,他只偶尔抬起头来,打量打量火焰的高下,或者看一看随着火焰飞起、散到黑暗中去的大火星儿。那片熊熊的火光和融融的暖气,好像把他烤得越来越高兴起来了,待了一会儿,他简直就大乐起来。于是他就手里拿着手杖,一个人跳起米奴哀舞②来;他这一跳,他背心底下带的那一串铜坠儿③便像钟摆一般,明晃晃地摇摆不已;他只跳舞还不过瘾,嘴里还唱起歌儿来,他的嗓音就像一个关在烟筒里面的蜂子一样。他唱: ①只见鼻子和下巴:老人口中无齿之貌,英语所谓坚果夹子脸。 ②米奴哀舞:庄严,稳重,文雅;一六五○年左右起于法国,英国查理第二(1660-1685)王朝传到英国,一直兴到十九世纪。 ③一串铜坠儿:原文seals原是一种截子(图章),英国人多把它们带在身上,用作装饰。比较英国小说家萨克雷的《名利场》第三章:“正在那时,他们的父亲进来了,像一个真正的不列颠商人那样,把一串戳子摆得咯勒哈勒地响。”哈代的短篇小说《枯臂》:“他那些大个的金戳子,挂着像爵爷的一样。” 一人、二人、三人,依次分队, 国王宣召满朝中的亲贵; 我要前去听王后的忏悔, 侍从大臣,你作我的伴随。 侍从大臣忙在地上跪倒, 恩典、恩典不住声地求告, 无论王后说出了什么话, 只求王上千万不要计较①。 ①“一人、二人、三人,……”:这是英国民歌《爱琳王后的忏悔》第二、三段。全文见英国培随主教的《英国古诗歌钩沉》第二编第五卷第八首,即哈代所本。里面说爱琳王后病重,依习惯召僧人来举行忏悔。国王偕侍从大臣假扮行乞憎,王后不辨真假,尽情吐露私事,自供现在的王子,是她和侍从大臣所生,并及其它隐情。此处所引头两行,为民歌习惯说法。 老头儿接不上气儿来,才把歌声止住了;当时一位腰板笔直的中年男子,看见老头儿唱不上来了,就和他说起话来;只见那个男子,把他那月牙式的嘴,使劲往腮颊后面拉,仿佛怕别人错疑惑他会有什么嬉戏的笑容似的,所以作出这种样子来竭力避免。 “好曲子,(门敢)特大爷;可是有一样,俺恐怕你老人家那副老嗓子唱这样的曲子,有点儿够受的吧?”他朝着那位满脸皱纹的纵情歌舞者说。“俺说,(门敢)特大爷,你想不想再往十七打八里过一回,像你刚一学着唱这个曲子那时候的样子?” “呃?你说什么?”阚特大爷停止了跳舞说。 “俺说,你愿意不愿意返老还童?像你眼下这把年纪,你那个老气嗓仿佛有了窟窿啦。” “嗓子只管不好,俺可有的是巧着儿。俺要是不善于运用俺这不够喘的气儿,那俺还能这么年轻,还能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顶老的糟老头子吗?你说,提摩太,能吗?” “俺问你,大爷,这下面他们静女店里新成家的那两口子,这阵儿怎么样啦?”提摩太问,同时把手朝着远方大路那一方面一个黯淡的亮光指去,不过那个亮光,离红土贩子那时坐着休息的那段大路,却很不近。“他们这阵儿的真情实景是怎么个样子,像你这样一个明白晓事的人,总该知道吧?” “明白只管明白,只是有点儿荒唐,是不是?俺也承认,有点儿荒唐。俺阚特大爷,当然是个荒唐鬼,要是他连个荒唐都够不上,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哪?不过,费韦街坊,这是一桩小毛病,老了就好了。” “俺以先只听说他们今儿晚上一块儿回来。俺想这时候,他们该已经回来了吧。还有什么别的情况没有?” “俺想,再应该办的事,就是咱们得上他们家给他们道喜去了。” “不吧?” “不?俺想咱们一定得去。俺就非去不可。凭俺一有乐子就带头儿的人,要是不去,那应该吗?” 你快被上行乞僧服, 我也和你一样装束, 就像同门师兄师弟, 齐向王后参拜敬礼。① ①“你快披上行乞僧服……”:这是《爱琳王后的忏悔》里第五节。 “昨儿晚上,俺碰见新娘子的大妈姚伯太太来着,她告诉俺,说她儿子克林过圣诞节的时候要回来。俺敢说,她儿子真伶俐的了不得,——啊,俺要是也有那个小伙子肚子里那些本事就好了。呃,接着俺就用俺那种一向大家都知道的风流腔调,跟她说话,她一听可就说啦,‘唉,这样一个看样子像是年高有德的人,可满嘴说这样的浑话,真是的!’——她就这样说俺来着。俺不在乎她那个,你骂那个在乎她的,俺当时也就这样对她说来着。俺说,‘你骂那个在乎你的。’俺占了她的上风了,是不是?” “俺倒觉得是她占了你的上风了,”费韦说。 “不至于吧,”阚特大爷把脸多少一搭拉说。“俺想俺不至于那么糟吧?” “看起来好像能那么糟;可是,俺且问你,克林在过圣诞节的时候回来,就是为了这场亲事——为了家里就剩了他妈一个人,回来安置他妈,是不是?” “是,是,正是。不过,提摩太,你听俺说,”阚特大爷恳切地说。“虽然都知道俺好打哈哈,可是俺只要一正经起来,俺就是一个很明白晓事的人了。这阵儿俺正经起来了。俺能告诉你他们新成家那两口子许多故事。今儿早起六点钟,他们就一块儿去办这件事去了,从那个时候以后,他们可就无影无踪了,不过俺想,他们今儿过晌儿已经该回来了,成了一男一女了——啊,不是,一夫一妻。这样说话,不像个人儿似的吗?姚伯太太不是冤屈了俺了吗?” “不错,成啦。自从秋天她大娘反对了结婚通告以后,不知道他们两个多会儿又弄到一块儿去啦。赫飞,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几时又把以前的岔儿找补过来啦?” “不错,是多会儿?”阚特大爷也朝着赫飞用轻快的口气问。“俺也打听你这件事。” “那是她大妈回心转意,说她可以嫁他以后的事了,”赫飞说;他的眼睛仍旧没离开火焰,只嘴里这样回答。赫飞这小伙子,多少带点儿庄严的态度;他是一个斫常青棘的,所以手里拿着一把镰钩和一双皮手套,腿上还带着两只又肥又粗的皮裹腿,好像非利士人的铜护膝①那么硬。“俺估摸着,他们跑到旁的教区上去行礼,就是为了这一层。你们想,姚伯太太反对了结婚通告,闹了个翻江搅海,这阵儿要再明张旗鼓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大办喜事,仿佛她并没反对过,那岂不就要显得姚伯太太是个傻瓜,当初不该反对来着吗?” ①非利士人的铜护膝:非利士人古代民族,和以色列人常交战。《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第四、五节说,“……从非利士营中出来一个英雄,名叫歌利亚,头戴铜盔,身穿铠甲,腿上有铜护膝……” “确乎是——显得姚伯太太是个傻瓜;并且那对于那真是傻瓜的小东西儿也很不好;其实这也不过是俺这样猜就是了!”阚特大爷说,同时仍旧努力装出明白晓事的态度和神气来。 “唉,那天真是百年不遇,正碰着俺也在教堂里,”费韦说。 c1; “要不是百年不遇,那你们就叫俺傻瓜好啦,”阚特大爷使着劲儿说。“俺今年一年,压根儿就连一回教堂也没去过,这时候冬天来了,俺更不去了。” “俺有三年没迈教堂的门坎儿了,”赫飞说。“俺一到礼拜就困得迷迷糊糊的;道儿又远的不得了;就是你去啦,上天堂也是难上难。因为许多许多人都上不去么,所以俺干脆就老在家里待着,永远不去。” “那天俺不但在教堂里,”费韦重新使着劲儿说,“俺还和姚伯太太坐在一条长椅子上哪。俺当时听见她一开口,俺就觉得身上一飕飕的,你们也许觉得不至于那样。不错,是有些古怪;可是俺当时可又真觉得身上一飕飕的来着。因为俺紧靠着姚伯太太么。”这位讲话的人,因为要使劲表示他并非言过其实,所以把嘴闭得比先更紧,同时把四围听话的人看了一遍;那时那些闲人,靠得更拢了,来听他的故事。 “在那种地方上,只要一出事儿,就不会小啦,”站在后面一个女人说。 “牧师说:‘你们要当众说出来,’”①费韦接着说。“牧师刚把这句话说完了,跟着就有一个女人,在俺旁边站起来了,差不多都碰到俺身上了。俺就跟自己说啦:‘该死的,这不是姚伯太太站起来了才怪哪。’街坊们,不错,虽然那时俺在神圣的教堂里,俺可当真那样说来着。眼前站着这么些人,说话咒骂人,凭良心说,俺觉得不对,堂客们顶好别过意才好。不过真是真,假是假,俺实在说那种话来着么,俺不认账,那岂不是撒谎了吗?” ①“你们要当众说出来”:英国从前法律,结婚多用结婚通告,由牧师在礼拜天作早祷读完第二遍《圣经》经文时向众宣布,连宣布三个礼拜天。如有人反对,结婚通告就无效。牧师宣布时说:“我现在宣布某处某人和某处某人的结婚通告。如果你们之中,有知道他们两个,有什么原因,不能作这种神圣的结合的,你们要当众说出来,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或第三次]我问你们。” “不错,费韦街坊。” “‘该死的,这不是姚伯太太站起来了才怪哪,’俺说,”说故事的费韦,把前面那句话又说了一遍,说那两个咒骂字眼的时候,脸上仍旧是以前那种不动声色的严肃态度;那无非是证明,他这样说,并不是由于自己的高兴,却是由于事实的必要。“姚伯太太站起来以后,就听见她说:‘我反对这个结婚通告。’牧师一听,就说:‘作完了礼拜,我再和你讲好啦。’牧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像说家常话似的,不错,那时那位牧师,一下子变得和你我一样,一点儿也不神圣了。哎呀,姚伯太太的脸真白得厉害!你们记得教堂里那个石头人儿吧——那个扭着腿、叫小学生把鼻子打掉了的石头兵①?姚伯太太说‘我反对这个结婚通告’的时候,她脸上的气色,就和那个石头兵一样。” ①教堂……石头兵:欧洲中古,封建主及其家属死后埋于教堂内部,坟上刻着石像,多作身穿铠甲的武士,故谓之兵。其像如立,则扭腿交叉,如卧,则叠腿交叉,总之都成十字形,以示死者曾参加过十字军(但亦有冒充者),即此处“扭着腿”之意。 听这个故事的人,都轻轻地咳嗽,打扫清理他们的嗓子,同时把几块小棘枝儿,都拨弄到火里去;他们这样作,并不是因为非这样不可,却是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有工夫琢磨这段故事里的意义了。 “俺听说他们的结婚通告叫人反对了,俺就喜欢得跟有人给了俺六便士①一样。”只听一个女人很诚恳地说;这个女人叫奥雷-道敦,平常编石南扫帚过活,其实她这个人,本是不论对仇家,对朋友,全一样地和气;并且因为她能在世上活着,对于全世界都很感激:因为这才是她的天性。 ①六便士:比较英文人卡莱尔说,“不论谁,有六便士,那他对所有的人,就有六便士那样的权力。他可以吩咐厨子给他做菜,哲人教他读书;国王作他的守卫,当然都得以六便士为度。”又哈代在《远离尘嚣》里说,“两便士听起来特别微不足道,三便士则有一定的货币价值,因为少给三便士,则一天的工资就受相当的损失。”它例不具举,于此可见六便士的价值。 “这阵儿这个姑娘还不是一样地嫁给他了吗?”赫飞说。 “有了那一场风波以后,姚伯太太就把气儿消啦,很能凑合了。”费韦带着不理会赫飞的神气,把旧话重新提起来,表明他这番话,并不是赫飞的马后炮,而完全是他个人琢磨出来的。 “就算是他们不好意思,俺觉得也不见得他们就不能在这个地方上办事,”一个身广体胖的女人说;只听她的胸衣,跟鞋一样,每逢她一转身或者一弯腰的时候,就吱吱地响。“过些日子,就应该把街坊邻居们招呼到一块儿,大家乐一下;过年过节的时候应该那样办,结婚的时候也应该那样办。俺就是不喜欢办事这样偷偷摸摸的。” “啊,你们也许还不到岁数,不大知道,不过像俺这样的年纪,俺可就不愿意办喜事办得太火暴了。”提摩太-费韦一面说,一面用眼四周看了一遍。“俺说句实话,虽然朵荪-姚伯和韦狄街坊,这样偷偷地把事办了,俺可一点儿都不怪他们。在办喜事的席上,你非得一点钟一点钟地跳五对舞和六对舞①不可。你们想,一个过了四十岁的人,这样干起来,他那两条腿受用不受用?” ②对舞:一种生动活泼之舞。一般二人对舞,此处则为五人或六人对舞。哈代的短篇小说《对舞提琴手》里说,“对舞是那时代这地方身体‘棒’的人爱跳的。五对舞是五个舞者摆成十字形,每三人一行轮舞,以次转到正中间那个人,要两面都舞。” “这话一点儿不假,只要你到女方家里①,你就很难说不下场跳舞,因为你心里分明知道,人家老盼着你不要把人家的东西白吃了啊。” ①女方家里:英国习惯,结婚以后,在新娘子的娘家饮宴庆贺,完了以后,新郎新娘才一同去旅行度蜜月或到新郎家。 “过圣诞节的时候,你非下场跳舞不可,因为那是一年就那么一回,结婚的时候,你也非下场跳舞不可,因为那是一辈子就那么一回。人家头生儿和二生儿命名①的时候,还有偷偷摸摸也来一两场跳舞的哪。不过你当只跳舞就成了吗,这还没算上你得唱的那些歌儿啦……论起俺自己来,丧事只要办得起劲儿,俺也一样地喜欢。因为丧事也跟别的宴会一样地有好吃的,好喝的,有的时候也许还更好哪。再说,你只说说死人怎么长怎么短就得啦;决不至于像跳水兵舞②那样,把两条腿累得跟木头棒子似的。” ①命名:即行洗礼。 ②水兵舞:一种生动,用劲的跳舞,一人独舞。 “俺想,办丧事跳舞,十个人总得有九个认为太不合适吧?”阚特大爷用探问的口气说。 “懒得动的人,只有在办丧事的席上,酒碗传过几遍以后,才觉得稳当。” “凭朵荪那样一个安顿、文静姑娘,可肯把这样一件终身大事,这么马马虎虎地办了,真叫俺不明白,”苏珊-南色说;苏珊-南色就是先前说过的那个胖女人,她喜欢谈原来那个题目,所以又把它提了起来。“这还赶不上那些顶穷的人家哪。再说,那个男的,虽然有人说他长的不错,俺可觉得不怎么样。” “平心而论,新郎也算得是又伶俐、又有学问的了,他那分儿伶俐,和克林-姚伯向来也不差什么。他原先受的教育,本来打算要作比开静女店更高得多的事儿的。他本来是学工程的,咱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工程师。不过他不好好干,所以才当了店小二了。他那些学问全白费了。” “这本是常有的事,”那编扫帚的女人奥雷说。“不过费心费力念书的人,还是有的是哪。从前有些人,你把他们下到第十八层地狱,都画不出个圆圈儿来,这会儿也都能写自己的名字了。写的时候,笔上一滴墨水都不往外溅,往往连半点墨水弄脏了的地方都没有①——哟,我说什么来着?——哟,是啦,还差不多连把肚子和胳膊往桌子上靠都不用哪。” ①墨水外溅……:因以前用鹅翎笔,故易溅。 “实在不错;眼下这个年头儿,实在越来越花哨的不得了啦,”赫飞说。 “唉,俺在四年上①,还没到棒啊乡团里当兵的时候——那阵儿人家都叫俺是棒啊乡团,”阚特大爷兴高采烈地插上嘴去说,“俺还没去当兵的时候,俺也跟你们这里面顶平常的人一样,一点世路也不通。这阵儿哪,俺敢说俺没有不能行的事了。呃?” ①四年上:指一八○四年说的。那时英国正和法国交战,拿破仑正计划用船载兵侵入英国。英国的多塞特郡,因在海滨,正当其冲,所以有乡团等,预备抵抗。棒啊团原文为Bang-up,英国方言,是俏皮、利落、有精神的意思。 “不错,”费韦说,“你要是能返老还童,再和一个娘儿们结为夫妻,像韦狄跟朵荪这样,那你一定会在结婚簿子上签你的名字;这是赫夫万不及你的地方,因为他那点儿学问,跟他爹一样。啊,赫夫啊,俺记得清清楚楚,俺结了婚,在结婚簿子上签名的时候,你爹画的押,在簿子上一直瞪俺。他和你妈,刚好是在俺和俺那一口子以前配成对儿的。只见你爹在簿子上面的那个十字道儿,把那一道横画儿长伸着,跟两只胳膊一样,冷一看,简直就是地里吓唬雀儿的大草人儿。那个十字道儿,黑漆漆的,真怪吓人的,——活脱儿是你爹的长相。本来那阵儿,俺又要行礼,又得挽着一个娘儿们,再加上捷克-常雷和一群小伙子,都爬在教堂的窗上望着俺直咧嘴,把俺热得跟过三伏天一样了;可是俺看见了那个十字道儿,还是要了命也忍不住要笑。不过过了一会儿,一根小草棍儿就能把俺打趴下,因为俺忽然想起来了,你爹跟你妈结了婚那么几天,就已经打了二十多次架了,俺一想俺也结婚,那俺不就是第二个傻瓜,去找一样的麻烦的吗?……唉,那一天真不得了。” “韦狄比朵荪-姚伯大好几岁,她又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凭她那样有家有业、年纪轻轻的,可会为了那样一个男的撕衣裳,揪头发①,真太傻了。” ①撕衣裳……:表示烦恼焦灼。 这位讲话的人,是一个掘泥炭①(或者说土煤)的工人,他刚刚加入这一群人丛,只见他肩头上扛着一个心形宽大的铁锹,那本是专为掘泥炭用的,它那磨得亮亮的刃儿,在火光里看来,好像一张银弓。 ①泥炭:一种炭化的植物,状如温土,英国乡下用作燃料,亦译土煤,已见前。 “只要他跟女人们一求婚,肯嫁给他的女人一百个还不止哪,”那个胖女人说。 “街坊们,你们听说过有那种没有女人肯嫁的男人没有?”赫飞问。 “俺从来没听说过,”掘泥炭的说。 “俺也没听说过,”另一个人说。 “俺也没有,”阚特大爷说。 “啊,俺倒碰见过一次,”提摩太-费韦说,同时在他的一条腿上格外加了点劲儿。“俺认得那么一个人。但是你们可要听明白了,可就有那么一个。”他把他的嗓子彻底地打扫了一遍,好像不要叫人家由于嗓音粗浊而生误会,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有的责任。“不错,俺认得那么一个人,”他说。 “那么这个可怜的家伙,是怎么个丑陋不堪的长相儿哪,费韦先生?”掘泥炭的问。 “啊,他既不聋,又不哑,也不瞎。他什么长相儿俺先不说。” “咱们这方近左右的人,认识他不认识他哪?”奥雷-道敦问。 “不大会认识吧,”提摩太说;“不过俺不说他的名儿,……小孩们,来,把这个火再弄一弄,别叫它灭啦。” “克锐-阚特的牙,怎么一个劲儿地对打起来啦?”祝火那一面一个小孩,隔着迷离朦腾的烟气问。“你冷吗,克锐?” 只听见一个虚弱尖细的声音①含混急促地回答说:“不冷,一点儿也不冷。” ①虚弱尖细的声音:克锐-阚特是一个男人而带女性者,英文所谓hermaphrodite,所以后面费韦用骗了的羊比方他。哈代在他的《苔丝》里,写过一个女人而带男性者,嘴上长胡子。 “克锐,你往前来,露露面儿,别这么畏畏缩缩的。俺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儿有你这么个大活人。”费韦一面嘴里说着,一面脸上带着慈祥的样子,往那面看去。 费韦这样说了以后,只见走出一个人来,身子摇摇晃晃,头发又粗又硬,肩膀窄得几乎看不见,拐肘和足踝都大部分露在衣服外面;他走来的时候,自己只自动地走了一两步,却被旁人推推揉操地拥了六七步。他便是阚特大爷的小儿子。 “你哆嗦什么?”那个掘泥炭的很和气地问。 “俺就是那个人。” “哪个人?” “没有女人肯嫁的那个人。” “你他妈就是那个人!”提摩太-费韦说,一面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要把克锐全身和克锐身外,一下都看到眼里;同时阈特大爷也拿眼把克锐下死劲地瞪,好像一个母鸡拿眼瞪它孵出来的小鸭子那样。 “不错,俺就是那个人,”克锐说。“俺就是因为这个老害怕。你说这能不能把俺毁啦?俺老是说,俺不在乎这个,俺起誓赌咒地说俺不在乎,其实俺没有一时一刻不在乎的。” “他妈的,天地间有比这个还叫人想不到的才怪哪!”费韦说。“俺原先说的并不是你。这样说起来,有两个这样的人了。你为什么把你倒霉的事告诉人,克锐?” “俺想真是真,假是假。俺这也没有法儿,对不对?”他看着他们说,同时把他那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睁得好像眼眶都要疼起来的样子;眼睛周围就是一圈一圈好像枪靶子的纹道。 “不错,没有法儿。这种事真叫人难受。俺听见你那么一说,俺就觉得身上飕的一阵,发起冷来。俺从前本来只当着就有一个,谁知道这阵儿冷不防跑出两个来了哪。克锐,这真叫人心里堵得慌。你怎么知道女人都不肯嫁你?” “俺求过她们么。” “俺真没想到你会有那样厚的脸皮。好啦,顶末了那一个对你怎么说来看?也许没说什么真叫人过不去的话吧。” “那个女人说,‘你给我滚开,你这个活死尸、赛瘦猴①的浑东西。’” ①后来各版,此处增“二尾子货”。 “俺说句实话,这让人听着实在堵的慌。‘你给我滚开,你这个活死尸、赛瘦猴的浑东西。’这还不及干脆说一个不字,反倒痛快些哪。不过这也不难治。只要你有耐性,能下功夫,等到那个骚老婆头上一长出几根白头发来就成了。你今年多大了,克锐?” “到今年刨土豆儿的时候,三十一岁了,费韦先生。” “不小啦——不小啦。不过还有指望。” “照俺受洗的日子算,俺三十一岁,因为教堂法衣室①里的生死簿子上就那么写的。不过俺妈告诉过俺,说俺下生的时候,比俺受洗的时候,还早几天。” ①法衣室:附于教堂之一室,内放法衣、宗教器皿及记录簿等。此处之《生死簿》即《法衣室簿》,内记区民受洗、死亡、结婚等之年月日。 “啊!” “不过她只知道俺下生的那天没有月亮,除了那个,你就是要了她的命,她也说不出准日子来。” “没有月亮?那可不吉利。俺说,街坊们,那可于他不吉利!” “是,是不吉利,”阚特大爷摇着头说。 “俺妈知道那天没有月亮,因为她问一个有黄历的女人来着。多会儿养下小子来,她就多会儿去问人家借黄历①瞧,因为‘没有月亮没有人’②这句话,叫她多会儿养了小子就多会儿害怕。你说没有月亮真不得了吗,费韦先生?” ①黄历:阳历不知何时月圆、月缺,但历书上记载着,所以要看历书才能知道。 c2; ②“没有月亮没有人”:英国民俗学家戴尔的《英国民俗》说:“在康沃尔郡,要是一个小孩,在没有月亮的时候下生,那么人家就说,那个小孩,活不到成人的时候就得死。因此有一句俗语,‘没有月亮没有人’。” “真不得了,‘没有月亮没有人’。老人的古语是不会错的。月亮没露面的时候养下来的孩子,老不会有出息。你真倒霉;一个月里头这么些天,你可单拣没有月亮那一天探头探脑地出世!” “俺想你出世的时候,月亮一定圆的不得了吧,”克锐带着对于自己绝望,对于费韦羡慕的神气说。 “啊,反正不是没有月亮的时候,”费韦先生眼神里带着毫不自私的神气回答说。 “俺豁出去过拉玛节①摸不着酒喝,也强似下生的时候看不见月亮,”克锐仍旧用支离破碎的宣叙调②那种腔调接着说。“人家都说俺就是个活死尸,对自己家里一点儿用处都不会有③。俺想没有月亮就是根由儿了。” ①拉玛节:从前拉玛节是英国的收获节。日期是旧历八月一日。 ②宣叙调:一种近于朗诵的歌唱形式,半歌半说,用于歌剧中对话或叙述部分,为歌剧四种组成成分之一。 ③对自己家里没有用处:指生养子女而言。克锐是一个“二尾子”,故云。 “唉,”阚特大爷说,只见他的兴头未免去了好些;“然而他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妈还哭了不知道有多少个钟头,生怕他长过了头,一下蹿成了大汉子,当兵去哪。” “唉,像他这样的可就多啦,”费韦说,“骗了的羊也得同别的羊一样地过呀,可怜的东西。” “那么俺也得凑付着过,是不是?你说俺夜里该害怕不该,费韦先生?” “你这一辈子打定了光棍儿啦。鬼要是出来,他单找那单人睡觉的,他不找那两口子睡觉的。新近还有人看见鬼来着。一个很怪的鬼。” “别,别说吧,要是你觉得不说没有什么碍处,那你就别说吧。俺听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想起来,身上非一霎霎地起鸡皮疙瘩不可。可是,提摩太,你一定要说,俺知道你一定要说;说了好叫俺夜里成宿做噩梦。你才说,一个很怪的鬼?你心目中那个鬼是哪一种的,你才说它是个怪鬼?哎呀,提摩太,别说,别说,还是别对俺说好。” “俺本来不大信什么鬼呀神呀的。不过人家这回告诉俺的这个鬼,听起来可真有些阴森森的。据说是一个小孩看见的。” “它什么样儿?——哦,别,别说——” “是一个红鬼。不错,平常的鬼差不多都是白的①,不过这个鬼可跟在血里染过了的一样。” ①鬼是白的:是英国人的概念,可能由于英人尸体都用白殓单包裹而起。 克锐听了这句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却没让身体膨胀;同时赫飞就问,这个鬼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虽然没出这片荒原,可不在咱们这块地方。不过这件事不值得尽着谈论了。俺说,街坊们,今儿既然是朵荪-姚伯和韦狄街坊的好日子,那咱们睡觉以前,去给他们刚结婚那小两口儿唱个歌儿听听,你们觉得怎么样?”费韦接着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比以先更活泼,同时朝着大众看着,他的神气好像觉得,这个提议并不是阚特大爷首先发起的。“对于已经配成了对儿的人,顶好装出喜欢的样子来,因为你不喜欢,也不能把人家拆开呀。你们都知道,俺是不会喝酒的,所以俺并不是图酒喝;可是俺觉得,回头堂客和小孩儿们都家去了以后,咱们很可以往下面到静女店去走一趟,在他们新结婚那两口子门前,给他们来一个歌儿。那位新娘子一定喜欢这一套;俺也很愿意她喜欢;因为她和她大妈一块儿住在布露恩的时候,俺从她手里曾接过好多皮袋酒①。” ①接过好多皮袋酒:这种皮袋.是整羊皮作的。英文《圣经》里的bottle,就是这种皮袋(通译瓶,误)。酒应为安酒之类的家酿酒,是赠给费韦的。 “好哇,咱们就这么办哪,”阚特大爷说,同时身子转得那么轻快,他那一串坠儿都放纵恣肆地大摆而特摆。“俺在风地里站了这半天,嘴唇干得跟柴禾①一样了。俺自从吃了便饭②以后,还没闻到一滴酒味儿哪。人家都说,静女店新开桶的酒,喝着很不坏。再说,街坊们,就算咱们弄得很晚才能完事,那算得了什么?明儿是礼拜,多睡一会儿,酒还不消啊?” ①干得跟柴禾一样:意译,原文为方言。亦见《苔丝》第十七章。 ②便饭:原文为方言,指上午或下午中间农田工人吃的便饭而言。 “俺说,阚特大爷,凭你这样一个老头儿,老说这种说,真太随便了,”那个胖女人说。 “俺本来就什么事都随便;俺实在太随便了——俺没有那些闲工夫去讨娘们儿的欢心。喀勒喀①!俺只乐俺的!一个没能耐的老头子要把眼都哭肿了的时候,俺只唱俺的歌儿,唱俺的《乐呵呵的一伙》②,唱俺的这个,俺的那个。俺不管那一套。他妈的,俺不论干什么都行。 ①喀勒喀:只是一种声音,表示高兴、喜欢。也见于本书第二卷第三章及《马号队》第二十三章。 ②《乐呵呵的一伙》:《爱琳王后的忏悔》的另一种叫法。 国王扭转头,从左往后看, 满腹的怒气,满脸的怒颜, 若非我誓言已经说在先, 卿家你难免绞架身高悬。①” ①“国王……往后看……”:《爱琳王后的忏悔》的末一节。末句指绞死身悬绞架。“国王扭转头”二行,亦民歌里经常说法。 “不错,咱们正该那么办,”费韦说。“咱们得给他们唱个歌儿,上帝听着也喜欢。朵荪的堂兄克林等到事情完了才回来,还有什么用处?要是他要拦这门亲事,想自己娶她,那他就该早回来呀。” “也许只是因为姑娘出了门子,他妈一个人觉得孤单的慌,所以他才回来,跟他妈一块住几天吧。” “俺要说起来,又是怪事了。俺从来就没觉得孤单过——从来也没有,一点儿也没有,”阚特大爷说。“俺到夜里,简直跟水师提督一样地勇敢。” 那时候,雨冢上的祝火已经微弱起来了,因为他们用的材料并不很坚实,所以不能耐久。同时往四外看去,所有天边以内的祝火,也都大半微弱了。要是把祝火的亮光、颜色和着的时间都仔细观察了,就能看出来烧的材料是什么性质;根据这种结果再推测下去,还能多少猜得出来点祝火那些地方都出产什么东西。大多数的祝火,都发出一种又大又亮的光辉;这是表示,那些地方,也和他们这儿一样,长的都是石南和常青棘;本来这种地方,非常广阔,有一方面,绵延到无数英里地以外;另一些地方的火,着的快,灭的也快;那是表示,那一方面的燃料,都是最不耐烧的,只是麦秆、豆秸和庄稼地里普通的废物。有些顶耐久的祝火,都好像行星一样地稳定①;那是表示,他们点的,都是榛树枝子、棘树捆子和别的坚实耐烧的劈柴。这一种燃料,本来很稀罕,它们和那些不久就灭了的熊熊火光比起来,虽然显得亮光不大,但是现在因为它们能耐久,却比无论哪一种都占上风。原先着得旺、看着大的祝火,现在都已经灭了,但是这些祝火,却仍旧存在。它们占据的是北方矮树林和人植林②茂盛生长的地方上负天矗立的峰峦;从雨冢上看来,那算是视线以内最远的部分;那儿的土壤和这儿不同,像荒原这种情况,那儿是稀少的,看不见的。 ①行星和恒星的区别之一,为行星不眨巴眼,恒星眨巴眼。 ②矮树林和人植林:前者专植小树,以时砍伐,供薪柴用。后者则由人工栽植,作建筑、家具材料。 所有的祝火全都微弱了,除了一个,而这一个离他们最近,它跟所有别的祝火比起来,就好像是众星闪烁里一轮明月。它占的方向和下面山谷里面那个小窗户恰恰相对。它和雨冢离得实在很近,所以它的本体虽然并不很大,但是它的亮光,却把雨冢上的祝火比下去了。 这个稳定的亮光,先前就已经惹得雨冢上的人时刻注意了;现在他们自己的祝火既是越来越微,越来越暗,那个亮光更惹他们注意了;就是有些烧木头的祝火,点得比较晚一会儿的,这阵儿也都光焰低微了;但是这个祝火,却始终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 “俺说实话,那个祝火离得真近!”费韦说。“俺觉得仿佛都能看出来有人在它四围走动。那个祝火只管小,咱们可不能不说它好,实在地。” “俺都能把石头子扔到那儿,”一个小孩说。 “俺也能!”阚特大爷说。 “办不到,办不到,小伙子。那个祝火看着只管很近,实在可至少差不多有一英里半地远哪。” “那个祝火倒是点在荒原上面,不过它的材料可不是常青棘,”那个掘泥炭的说。 “俺看是劈柴;不错,是劈柴,”提摩太-费韦说。“除了光滑直溜的劈柴,没有别的东西能这样耐着。它是点在迷雾岗①老舰长门前那个小岗子上的。那个老舰长真得算古怪;在自己的土堤和壕沟里面点祝火,叫别人一点儿也玩赏不着,一点儿也近不得!这种老头子真是糊涂虫,要不,怎么会没有小孩儿,可点祝火玩儿?” ①迷雾岗:赫门-里说,“迷雾岗被假设为离雨冢不远。现已无物可确证那所住宅所在。但有一野塘,与书中所写相符,可在雨冢北面看到。迷雾岗村则为荒原这块地方上几处零散房舍的假名,也已无存。” “斐伊老舰长今天出了一趟远门儿,一定很累的慌了,”阚特大爷说,“所以这个祝火不会是他点的。” “他也舍不得那么些好劈柴,”那个胖女人说。 “那么那就是他外孙女儿了,”费韦说。“不过像她那样年纪,应该不大爱这个调调儿了吧。” “她的举动很古怪,自己一个人住在那儿,可喜欢这种东西,”苏珊说。 “她的模样儿可真得算够俊的;”斫常青棘的赫飞说。“特别是她把时兴的长袍穿出来的时候。” “不错,”费韦说。“好啦,她的祝火愿意着就让它着吧。咱们的看样子可快要完了。” “这个火一灭,你瞧有多黑!”克锐-阚特一面把他那双兔子眼往身后瞧去,一面嘴里说。“俺说,街坊们,咱们顶好家去吧。俺知道这块荒原上是不闹鬼的;不过俺觉得还是家去好。……啊,那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风就是了,”那个掘泥炭的说。 “俺觉得,除去城里头,别的地方就都不该晚上过十一月五号,像这样山高皇帝远、人少兔子多的地方,更应该白天过才是!” “你净胡说,克锐。壮起胆子来!你枉长了个男子汉了!苏珊,亲爱的,咱们俩跳个舞罢——好不好哇,俺的乖乖呀?虽说是你那个巫婆养的丈夫把你从俺手里摄走了以后,已经过了这些年了,你的小模样儿还是一样地俊哪;咱们这阵儿要是不跳,待会儿太黑了,就看不见你那个仍旧很俊的小模样儿了。” 这话是提摩太-费韦对苏珊-南色说的;他这话刚说完,一旁看的人们只觉得,一眨眼的工夫,那个女人胖大的形体就挪到刚才点祝火的那个地方上去了;原来还没等到她明白过来费韦的用意,费韦就把她拦腰抱住,把她那个人整个地举起来了。那时候,在原先点祝火的地点上,常青棘已经烧完了,只剩了一团灰烬,间或搀杂着些余火和火星。费韦挟着苏珊,刚一走到那堆残灰的圈儿里,就同她旋转着舞起来。苏珊本是一个全身都响的女人;不但她身上架着鲸骨和木条①,她脚上还不论冬天夏天,不论好天坏天,为省鞋起见,老穿着木头套鞋;所以费韦和她舞着的时候,她那木头套鞋噶嗒噶嗒地响,她的鲸骨胸衣就咯吱咯吱地响,再加上她自己大惊小怪地乱嚷,因此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一场合奏乐。 ①鲸骨和木条:指胸衣而言,妇女紧身所穿,用以支撑胸腰。普遍为两片,前面一片夹有鲸骨,或细钢条,或细木条。 “我把你的脑袋瓜子给你砸碎啦,你这个大胆的混帐东西,”南色太太一面毫无办法,同费韦舞着,一面嘴里骂,只见她那双脚,好像鼓距一般,在火星中间乱起乱落。“我这两只脚脖子刚才从带刺儿的常青棘中间走过来,早就划得热拉拉的了,这阵儿你又把我拖到火星子里来,更要热炙火燎的了。” 提摩太-费韦这种荒唐的举动本是含有传染性的。因此一时之间,那掘泥炭的也把老奥雷-道敦捉住了抱在怀里,和她舞起来,不过他比费韦却多少温柔一点儿。那些年轻的小伙子,见了比他们年长的都这样,就毫不怠慢地跟他们学,把那些年轻的姑娘都搂到怀里;阚特大爷就跟他的棍子,合成了一件三条腿的东西,跟着大家一齐地舞。不过半分钟的工夫,雨冢上面就看不见别的光景了,只有一团黑影,在滚滚翻动的火星里回旋转动;那些火星围着跳舞的人迸起,都进到他们的腰部那样高。主要的声音,是女人们尖声叫喊,男人们大声嘻笑,苏珊的胸衣咯吱咯吱、套鞋噶哒噶哒,奥雷-道敦“吓吓吓!”和风吹到常青棘丛上呼呼呼,这种种声音跟他们那种犷悍狰狞的跳踊,正作成一副和谐的音调。只有克锐远远站在一旁,一面心神不安地把身子摇晃,一面自言自语地念叨:“他们不该这样干——看那些火星那种乱飞乱进的样子!这简直是招鬼!实在是招鬼!” “什么东西?”忽然一个小伙子停止了跳舞问。 “啊,在哪儿?”克锐急忙凑到人群旁边问。 所有那些跳舞的人,全把脚步放慢。 “俺听着就在你后面,克锐;在那面。” “不错——就在俺后面!”克锐说,“马太、马可、路加、约翰,祝我睡觉的床平安;四个天使把我保——”① ①马太……:这是英国儿歌或小孩祈祷文的一部分,全文为:“马太、马可、路加、约翰,祝我睡觉的床平安。我的床有四个角,四个天使把我保,一个守护,一个祈祷,两个把我的魂儿手携怀抱。”一度流行于全英国。也见于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红胸鸟》,字句不尽同。 “快闭上你的嘴,克锐。怎么回事?”费韦说。 “喂……!”只听黑暗里发出了一声长喊。 “喂……!”费韦也喊着应答。 “通过这上面一带,有没有往布露恩姚伯太太家去的大车道?”只听原先长声呼喊的那个声音,又问了这样一句话,同时一个又长又细的模糊人影,走近了古冢。 “俺说,街坊们,天都这时候了,咱们还不该使劲快跑,赶回家去吗?”克锐说。“你们可要听明白了,俺并不是说,东逃西散地乱跑,俺是说,大家挤在一块儿一起跑。” “把散在一旁还没烧完的常青棘,捡几块放到一处,弄出点红火来,好照一照这个人是谁,”费韦说。 火焰亮起来以后,照出一个青年来,浑身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并且从头到脚,一色儿血红。“通过这块儿,有没有上姚伯太太那儿去的大车路?”他又问了一遍。 “有——顺着下面那条路走就是。” “我问的是两匹马拉着一辆大篷车走得了的路。” “是啊,俺说的也就是那样的路啊;你费点儿工夫,就能走上紧在这儿下面那个山谷了。那条路倒是不平,不过只要你有个亮儿照着,那你的马自个儿也许就会小心仔细地一直往前奔了。你把车带到上面来了吗,卖红土的朋友?” “没有,我把它撂在山根下面,隔这儿有半英里。因为现在是晚上,我又好久没上这儿来了,所以我自己先在前面,把路探准了。” “哦,行,你可以往上来,”费韦说。接着又对大家全体,连红土贩子也包括在内,说,“俺刚才一见他,可真把俺吓了一大跳。俺心里想,俺的老天爷,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红色的怪物跑来吓咱们啦!俺说,红土贩子,俺这个话,并没有说你长得丑的意思,因为你天生的胎子本来不坏,不过以后弄得怪模怪样的了。俺说这个话,只是想要说一说俺刚才觉得很奇怪就是啦。俺还几乎把你当作了一个魔鬼,或者当作了那个小孩说的红鬼哪。” “也把俺吓了一大跳,”苏珊-南色说;“因为俺昨儿晚上,梦见了一个骷髅蛾子①。” ①骷髅蛾子:英国人怕骷髅蛾子,为一种平常事情,见英国民俗学家拉宾孙-莱特的《英国民俗》。赫门-里在《哈代的乡土》里也说过同样的故事。 “你们别再说啦,”克锐说。“要是他头上再扎上一条手绢,那他就活活地是《试探画》①里的魔鬼了。” ①《试探画》画耶稣受魔鬼试探的故事。故事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第一至十一节等处。 “好啦,多谢你们指路给我,”那位年轻的红土贩子微微笑着说。“诸位再见。”说完了就下了古冢,看不见了。 “俺仿佛在哪儿碰见过那小伙子似的,”赫飞说。“但是在什么地方,怎么碰见的,他叫什么,俺可想不起来了。” 红土贩子走了不到几分钟的工夫,又有一个人走近了那个一部分死灰复燃的祝火。她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寡妇,大家都认识她,都恭敬她;她的身分,只有用温雅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出来。她的面孔,叫四围黑暗的荒原笼罩,显得白白的,光暗分明,并无衬托,好像宝石上面鼓起的花纹。 她是一个中年妇人,生得端正匀称,看她的眉目,就知道她是个洞察事理的人。有的时候,她观察事物,仿佛带着别人所没有的一种从尼泊山上高视远瞩①的神情。她有些落落寡合的样子,好像荒原吐出来的寂寥,完全集中在这个从荒原上出现的脸上。从她看那些荒原居民的态度上看,就可以知道,她并没把他们看得怎么在意,并且他们对于她这样黑夜独行,不管有什么意见,她也满不在乎;这种情况表示出来,他们的身分不能和她比。原来这位中年妇人的丈夫,虽然只是一个小规模的庄稼人,她自己却是一个副牧师的女儿,从前曾一度梦想过比现在好的前程。 ①从尼泊山上高视远瞩:尼泊山,见《旧约-申命记》第三十二章第四十九节。上帝吩咐摩西说:“你上尼泊山去,……观看迦南地。……你……远远观看……” 凡是个性强的人,都像行星一样,行动的时候,总把个人的气氛带了出来①;现在这位刚刚来到雨冢上的妇人,就是这样一种人,所以她和别人到了一起,通常能叫别人觉出她的气氛来,并且也真让别人觉出她的气氛来。她在荒原居民之中,觉得自己谈话的才能高,所以平常总保持缄默②。但是现时,既是她一个人在暗中走了半夜,所以她一下走到人群和亮光之中,她的态度就比平常显得亲热得多了;看她的面目,比听她的言谈,她这种态度,更觉得显然。 ①个性强……:哈代在短篇小说《迷信者的故事》里说,“维廉是个不爱说话的稀罕人物。不论在屋子里或者任何地方,如果他从你背后来到你跟前而你却没看见他,你就会感觉到空气里有一股湿卤卤的东西,好像紧靠你跟前,一个地窖子的门开开那样。”性格强而使人感到他的气氛,这是一个实例。行星运行时带出气氛,则指星象家说的行星。星象家言,人之性格,以下生时所值之星宿而定。如值水星则性轻浮活泼等等。这些行星运行时,永带自己气氛,人生时适值哪个行星,其气氛即影响他。 ②才能高……保持缄默:英作家亥兹利特说,“最缄默的人,一般都是自视高于一切人的人。”又另一作家冒尔说,“缄默是最高的谈话艺术……缄默不但含有艺术,雄辩亦在其中。” “哟,原来是姚伯大太呀,”费韦说。“姚伯太太,刚才还不到十分钟,有一个人上这儿打听你来着——一个红土贩子。” “他打听我有什么事?”姚伯太太问。 “他没对俺们说有什么事。” “俺猜也许是卖东西给你吧?你要问俺,他到底有什么事俺可就不知道了。” “俺听说,你的少爷克林先生要回来过圣诞节,俺高兴极啦,太太,”掘泥炭的赛姆说。“他一向喜欢祝火那个劲儿,就不用提啦。” “不错,他是要回来。我想他现在已经起了身了,”姚伯太太说。 “他眼下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儿了,”费韦说。 “他现在长成大人了,”姚伯太太安安静静地回答。 “今儿晚上,你一个人在荒原上走,不觉得孤单吗,太太?”克锐从他一向躲藏的地方跑出来说。“你可要小心,千万可别迷了路。在爱敦荒原这个地方上,一迷起路来,可真不得了;加上今儿晚上这个风,刮的又真邪行,俺从来没听见刮过这样的风。就是那些跟荒原顶熟的人,有的时候,也会遇到鬼打墙①。” ①鬼打墙:原文pixie-led,pikie为英人迷信的一种精灵,不害人,而好对人恶作剧。为pixie所迷者,一般在夜间自觉走出老远,而实没离原处;或迷路走进河里。这类故事乡间传说甚多。 “是你吗,克锐?”姚伯太太说。“你怎么躲起我来啦?” “并不是躲你,太太;因为俺在这样的黑地里,没看出来是你;加上俺这个人,又生来顶心窄,顶爱毛咕,所以有点儿害怕;这是实话,你别见怪-,要是你看见俺往常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你一定要替俺担心,伯俺早晚要自尽。” “你可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姚伯太太一面嘴里说,一面拿眼往祝火那面看去,只见阚特大爷,没有什么另外独出心裁的花样,正自己一个人像刚才那班人似的,在火星里跳来舞去。 “俺说,大爷,”提摩太-费韦说,“俺们真替你难为情。凭你那样一个年高的人,枉活了七十岁啦,自己一个人这样跳来蹦去,不害臊吗?” “真是一个活要人命的老人家,姚伯太太,”克锐觉得没法可治的样子说。“他太好玩儿了,但凡俺能离开他,俺连一个礼拜都不愿意跟他在一块儿住。” “阚特大爷,你应该站稳了,欢迎姚伯太太才是,你是这里头顶年高的人,”那个编扫帚的女人说。 “实话,是应该,”那位作乐的老头儿停止了跳舞,露出后悔的样子来说。“你不知道,姚伯太太,俺的记性太坏了,忘了大家伙儿那份仰望俺的意思了。你一定心里想,这个老头儿的兴致真好,是不是?不过俺并不是永远兴致好。一个人,老让别人像对一个领袖那样仰望,本是一种负担、俺时常觉得出来,那是一种负担。” “我很对不起,不能和你们再多谈一会儿啦,”姚伯太太说。“因为我现在非走不可了。我本是穿过荒原,要往我侄女的新家里去的,因为她今天晚上跟她丈夫一块儿回来了;我听见奥雷的声音,才上这儿来,问问她是不是就要回家;我很愿意她能跟我作个伴儿,因为她跟我走的是一条路。” “是,不错,太太,俺也正想要走哪,”奥雷说。 “啊,你一定会碰见俺说的那个红土贩子,”费韦说。“他刚走回去拉他的车去啦。俺们听说,你侄女跟她丈夫行完了礼就一直地回来了;俺们待一会儿就到他们那儿,去唱个歌儿给他们庆贺庆贺。” “谢谢你们,”姚伯太太说。 “不过回头俺们去的时候,要穿过常青棘,抄近路走,你穿着长衣服,不能从那样的地方走,所以请你不必麻烦,不要等俺们啦。” “很好——你停当了吗,奥雷?” “停当啦,太太。你看,你侄女窗里正透出亮光来。咱们看着那亮光走,就不会迷路了。” 她朝着山谷的洼处,把费韦先前指点过的那个暗淡亮光指出来,跟着这两个女人就一齐下了雨冢—— [book_title]四、卡子路上驻马停车 ①卡子路:英国一六六三年后在大道上,安带铁尖的栅栏门,收往来车辆行人的路税,这种路叫做卡子路。一八二七年后,栅栏门逐渐取消,卡子路变成公路,但仍有沿用旧名,称卡子路者。 她们两个,一直往下走了又走,她们每走一步,下降的距离,仿佛超过了前进的距离。她们的衣角让常青棘磨擦得——有声,她们的肩膀也一路让凤尾草扫荡拂刷;原来这种东西虽然早已死去、干枯,却和活着的时候一样,仍旧直立,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十分严厉的隆冬天气把它们放倒。两个没人护送的女人,单独走过这样一片阴曹地府一般的地方,一定会有人认为心粗胆大。但是这些灌莽丛杂的幽僻去处,却是奥雷和姚伯太太天天耳濡目染的景物;而一个朋友脸上,多了一层阴沉气色,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那么朵荪到底嫁了他了,”奥雷说,那时山坡的斜度,已经不太陡,用不着专心一意地小心走路了。 姚伯太太嘴里慢慢地回答:“不错,到底嫁了他了。” “她老跟你自己的姑娘一样,和你一块儿住了这么些年,一下子走了,你一定要觉得家里少了一个人,冷清的慌吧。” “实在觉得冷清的慌。” 奥雷这个人,虽然没有那种能看出来什么时候什么话不中听的机警,但是她的天性却很率真,所以说出话来,叫人听着不至于生气。一样的问题,别人问来惹人厌恶,她问起来却无妨碍。因为这样,所以她提起这个问题来的时候,虽是姚伯太太显然觉得伤心,却又并没觉得不高兴。 “唉,太太,俺真没想得到,你会答应了这门亲事,真没想得到,”那个编扫帚的女人接着说。 “唉,奥雷,你没想得到的,还没有去年这时候我没想得到的多哪。你不知道,这门亲事,可以从好多方面来看。就是我想要告诉你,一时也说不完。” “俺自己觉得,他那个人难以算得安分守己,不配和你们家结亲。他不是个开店的吗?开店算得上什么大不了的事由儿哪?不过他那个人,聪明伶俐,倒还有点儿,人家都说,他从前还是一个当工程师的体面人哪,后来净顾外务,荒唐了,才落到眼下这步田地。” “我觉得,通盘地看来,还是让她嫁给她心里愿意的那个人好。” “可怜的小东西儿,她那一定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了。这本是天性。算了吧,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他在这儿,开垦了几亩荒原地,开着一个店,还养着几匹荒原马,他的样子也着实像个体面的上等人。再说,已经作过的不能变成并没作过的呀①。” ①已经作过的……:西谚。始见于罗马喜剧家普劳特斯的《贮金盆》一剧中。后屡见英法作家中。莎士比亚中即见过三次。 “当然不能,”姚伯太太说。“你看,咱们到底走到有车道的地方了。现在咱们可以走得比刚才省点劲儿了。” 关于婚事的话,已经不再谈了;过了不大的工夫,她们走到车道分出一条微茫小岔道的地方,那时奥雷就托付姚伯太太,说韦狄原先答应过她,说他结婚的时候,要送她病着的丈夫一瓶酒,现在这瓶酒还没送到,请姚伯太太提醒韦狄一下;托付完了,她们两个就分手告别了。那个编扫帚的女人,就转身向左,朝着小山岗后面她自己住的那所房子走去;姚伯太太却顺着车道,一直往前走去,因为这条车道就一直通到静女店旁的大道。姚伯太太心里想,那时候她侄女已经在安格堡结了婚,和她丈夫韦狄一同回到店里了。 她往前走去的时候,最先走到的是人家都称为韦狄氏田的一块地方,那本是从荒原开垦出来的一块地,经过许多年,费去许多力气,才把它经营到可以耕种的程度。头一位发现这块地方可以耕种的那个人,硬累给累死了;把他的所有权继承了的那一位,因为给这块地上肥料而弄得倾家荡产。等到韦狄得到这块地的时候,他就好像亚美利勾-外司蒲奇①一样,安然坐享了应该属于前人的荣誉。 c1; ①亚美利勾-外司蒲奇(1451-1512):意大利航海家。曾于一四九九和一五○一年两次西航。自称于一四九七年发现南美大陆,亚美利加遂因此得名。其所称并无确据,而却是哥伦布于一四九二年发现西印度群岛,于一四九八年发现美洲大陆。 姚伯太太已经走近客店门前,打算迈步走进店里;正在那个时候,她看见那一面离客店有二百码左右的地方,有一辆双马拉着的大车正朝着她走来,大车旁边跟着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灯笼。待了不大的一会儿,她就看清楚了,那正是打听她的那个红土贩子。她本来想要马上就进店里去,现在却越过店门,朝着那辆大车走去。 大车走到她跟前了,跟在车旁的那个人本来要和她交臂而过,但是那时她却朝着那个人说:“我就是布露恩的姚伯太太。刚才有人打听我来着,是不是你?” 红土贩子抬头一惊,连忙把手指头举到唇边。他把马止住,朝着姚伯太太打了个手势,叫她跟着他闪到旁边几码以外的地方。她见了,一面不由得心里纳闷儿,一面照着他的手势做去。 “我想您不认识我吧,太太?”那个红土贩子说。 “恕我眼拙,”姚伯太太说。“哟,是啦,我想起来啦!你不是小文恩吗——你父亲不是在这一块地方上开过牛奶厂吗?” “一点儿也不错;我和您侄女朵荪小姐还有点认识哪。我正要找您,报告报告您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不能是关于她的消息吧?我敢说她已经和她丈夫一块儿回来了。他们不是预先商议好了,今天下午回来——回到那个店里吗?” “她并不在店里。” “你怎么知道她不在店里?” “因为她在这里。她在我的车里,”文恩慢腾腾地说。 “又出了什么岔儿啦?”姚伯太太抬手捂着前额下部,嘴里嘟囔着说。 “详情我也说不出来,太太。我只知道,我今天早上,正顺着大道,从安格堡往外走;我出了安格堡有一英里地左右的时候,我听见我身后面,好像有一只小鹿,轻轻地走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朵荪,脸白得好像死人一样,嘴里说,‘哦,德格-文恩!我老远看着像是你,果然不错;我现在有点儿为难的事,你可以帮我点儿忙吗?’” “她怎么知道你叫德格?”姚伯太太带出很疑惑的样子来问。 “从前我还是个小伙子没出来干这种营生的时候,曾和她会过,所以她知道。她当时间我,她坐我的车成不成,刚问完了,就晕过去了。我跟着把她抱起来,放在车里头;她从那时候就一直在车里待到现在。她哭了很大的工夫,不过却没说什么;她只告诉我,说她今天早上,本来要结婚来着。我劝她吃点儿东西,可是她吃不下去;后来她才睡着了。” “我马上就看她去,”姚伯太太一面嘴里说,一面急忙朝着大车走去。 红土贩子拿着灯笼,跟在后面,自己先上了车,然后把姚伯太太扶到车上,叫她站在他身旁。车门开了以后,她看见大车里面那一头放着一张临时搭的床铺,在床铺周围,红土贩子把他所有的帐子、帘子等等东西,全都挂出来了,为的是免得让他卖的那种红色货物,把床上的人沾染了。床上躺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身上盖着一件外套,正在那儿合目安睡。灯宠的亮光,射到她的面目上。 c2; 只见她的面目,姣好甜美,质朴天真,叫鬈曲的栗色头发密密地覆笼,介乎美艳和娇俏之问。她的眼睛虽是紧紧地闭着,但是一个人却很容易能够想象出来,眼里的流波,一定就是光艳的脸上最妙的地方。她的眉目之间,本来含的是富于希望的神气,但是现在上面却薄薄地笼罩了一层焦灼和悲伤,那本是脸上从来没有过的。因为这种悲伤,来到脸上还不很久,所以脸上还是鲜艳丰腴,丝毫没有清减消瘦,不过比原先添了一番庄严的神情而已。她的嘴唇上那种深红的颜色,也还没到褪去的时候,现在因为没有额上那种难以久留的颜色与它为邻,反倒显得更鲜明强烈。她的嘴唇,时开时合,发出嘟嘟囔囔的字句。她这样的人,好像按理应该是情歌里面的人物——得从和美的音节和调谐的声律里去把她观察。① ①哈代在这儿用音乐或音乐效果为喻,以提高或加强动人情感之动作或形容。他说朵荪是情歌里的人物云云,就可使我们听到.在年幼女主角登场时,响起柔婉颤袅的长笛声,像在英国戏剧家利厄剖勒得-路易斯的《众钟》中,幼女主角婀奈特登场时那样。 当时至少有一件事很显而易见,那就是,老天生她并不是叫她让人家这样看的。红土贩子好像明白这种情况,所以,在姚伯太太往车里面看她的时候,他就很规矩、很体面地,把脸掉在一边。那位睡在床上的女孩子,分明也好像是这样想法,因为过了片时,她就把眼睁开了。 她对于眼前这种情况,好像预先有点儿料到,同时却又有点儿怀疑;就在这种心情之下,她把嘴唇张了一张;同时在灯笼光之下,只见她那种种心思、样样情绪,全都很细致地在脸上表现出来。这种情况,叫人一看就能知道,她这个人,纯洁天真,空灵剔透,好像她的内心活动,都能从外面看见。她对于眼前的光景,一会儿就明白了。 “哦,大妈,是我呀,”她叫。“我知道您看见我这种样子,一定奇怪,一定想不到会是我;不过话虽如此,现在这样回来的,却又不是别人,又正是我!” “朵绥呀,朵绥呀,”姚伯太太一面嘴里说,一面伏下身子去亲那个女孩子。“我的乖乖!” 朵荪本来眼看就要呜咽啜泣,但是出人意料之外,她竭力自制,所以没有出声。她只微微地喘着把身子坐直了。 “我也跟您一样,没想到会跟您这样见面,”她急忙说。“大妈,现在我在哪儿哪?” “快到家了,亲爱的。咱们在爱敦低谷。又出了什么吓人的事了哪?” “我待一会儿就告诉您。咱们离家这样近了么?那么我要下车走着走啦。我想要顺着小路走回去。” “这位好心的人,既然已经帮了这些忙了,那他一定愿意把你一直地送到家吧?”这位伯母转身对红土贩子说;那时红土贩子,看见那个女孩子醒来,就从车前躲开,跑到路上站着去了。 “这还用问吗?我当然愿意,”红土贩子说。 “他的心眼儿实在好,”朵荪嘴里嘟囔着说。“大妈,我从前有过一阵儿跟他认识,所以今天我看见他,就心里想,坐他的车强似坐旁的生人的。不过现在我要走着走啦。红土贩子,请你把马带住①了。” ①把马带住:和前面“把马停住”,原文均为stip。Stop原有此二意:“停住”不必言,“带住”是马尚未启行,带着它防他抢先启行。 红土贩子温柔地瞧着朵荪。露出犹豫的样子来,一面却把车和马带住了。 伯母和侄女于是一块下了大车;只听姚伯太太对大车的主人说:“我现在完全想起你来了。你为什么改了行,不干你父亲留给你那种好营生了哪?” “不错,我是改了行啦,”他嘴里说着,却拿眼看着朵荪。只见朵荪脸上微微一红。“那么,太太,今天晚上,您不用我再帮忙啦?” 姚伯太太听了这话,抬起头来,把苍冥的天空、重叠的丘阜、渐渐熄灭的祝火和近在面前的客店透出亮光的窗户,全都看了一看,然后说:“朵荪既是愿意走着走,那么我想就不用你帮忙了。这条路我们很熟。我们一会儿就能顺着小路走到家了。”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彼此分手作别,红土贩子赶着车向前走去,两个女人留在路上站着。红土贩子的人马车辆刚一往前走到听不见她的声音那地方,姚伯大大就转身朝着她侄女很严厉地问—— “你说,朵荪,你弄出这样丢人的把戏来,是怎么回事?”—— [book_title]五、诚实人们之间感到一片惶惑 朵荪一见她伯母的态度变了,就露出万分无奈的样子来,有气无力地说:“实情没有别的,也就是现在您看见的这样:我——还没结婚。弄出这件不幸的事来,让您跟着栽跟头,我只有求您原谅,大妈:我对于这件事,当然很难过。可是您叫我有什么法子哪?” “我栽跟头?你应该先替你自己想一想吧。” “这个谁也不能埋怨。我们到了那儿的时候,牧师说结婚许可证①上有点儿小问题,不能给我们行礼。” ①结婚许可证:英国当时法律规定,结婚除用结婚通告外,还可用许可证。但结婚的男女,一定得在行礼教堂所管辖的教区住上十五天才算合法,还有其它规定。 “什么问题?” “我也说不上来,韦狄先生知道得很清楚,您问他好啦。我今儿早晨出去的时候,万没想到我会这样回来。”天色既是昏黑,朵荪就不出声儿暗中流泪,尽情发泄悲痛,因为那时即便泪流满面,也没有人看见。 “我差不多可以说,你这简直地是自作自受——不过我仍旧觉得,你并非罪有应得。”姚伯太太接着说;只见那时,她有两种显然不同而紧紧相连的态度:温柔和恼怒;二者连接着流露,中间丝毫没有间隔。“你要记住了,朵荪,这件事,可完全不是我给你弄出来的;从你刚一对那个人动了痴情那一天起,我就警告过你,说他那个人,不能使你快活如意。我对于这一层,看得非常清楚,因此我才在教堂里,当着大众,挺身出来反对,让大家拿着当作了好些个礼拜的话靶儿;本来我做梦也没想到那是我做得出来的啊。不过我既是一旦出口答应了,那我可不能净由着他这样胡天胡地的而我白白地受着。有了这番波折,你非嫁他不可。” “您想我会有一时一刻作别的想头吗?”朵荪长叹了一声说。“我很知道,我很不应该爱他,不过,大妈,不要再说这种话啦吧,越说我心里越难受。现在您决不能让我就这样跟着他去吧?能吗?只有您的家才能是我投奔的地方。他对我说过,一两天以内,我们准结婚。” “他要是压根儿就没见过你,那有多好!” “既是这样,那么,我情愿作一个世界上顶可怜的女人,永远不让他再见我的面儿。不错,就那样好啦,我不要他啦!” “这阵儿说这种话,不是已经太晚了吗。你跟我来。我要到店里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我当然马上就得明白明白这件事的底细。韦狄别以为我是好愚弄的,也别以为我的亲的近的,不论谁,是好愚弄的。” “并不是这样。实在是结婚许可证弄错了,他当天又来不及再另弄一个,所以才没能把事办成。要是他回来了,他一下就可以对您把这件事说明白了。” “为什么他不把你送回来?” “这又得怨我!”朵荪又啜泣起来说。“因为我一看我们结不了婚了,我可就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回来了,那时我身上又很不舒服。后来我看见德格-文恩,就觉得他合适,就让他把我送回来了。我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了,您要生我的气,那也没法子。” “我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姚伯太太说完了,她们两个就转身朝着客店走去。这个客店因为招牌上画着一个妇人,把头挟在腋下①,所以附近一带的人,都管它叫静女店。店房的前脸,正对着荒原和雨冢,只见雨冢昏暗的形体,好像要从天上下倾,压在店上似的。店门上面,挂着一个没人理会的铜牌子,牌子上刻着意想不到的字样:“工程师韦狄”。这个铜牌子,虽然无用,却是一个叫人舍不得丢掉的古董,当日有些期望韦狄能有大成就而后来却落得失望的人,曾把他安置在蓓口的公事房里当工程师,这块牌子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店房后面是庭园,庭园后面是一条又深又静的河②,作成荒原这一方面的边界,因为河流外边就是草场地了。 ①妇人把头挟在腋下:西洋的无头鬼,都把头提在手里,或挟在腋下.教会中殉教圣人都画成这样,这是表示死者是被杀头的。这个招牌,由于本地传说而来。据说,原先有一个妇人,好多言,所以把她的头割了下来,使她不能再说话。客店人多,易吵闹,所以画这样一个招牌作成警戒或讽刺。后出各本,在“把头挟在腋下”后面增有;“在这个令人悚然的招牌上写着一副联语,人家女人既然都安静,你们男人就别再闹哄。这是常到这个店里来的人都熟悉的。由于以上的情况,附近一带的人都叫这个店是静女店。”一九一二年版,哈代自注,“真有这个招牌和联语的客店,是在现在所写的这个西北数英里之处。……”赫门-里说,“静女店现已非客店而为牛奶厂,名‘鸭子’。” ②河:即夫露姆河。 但是当时既然天昏地暗,所以一切景物中,只有天边的轮廓还看得分明。房后面河边上,有白头的死芦苇,仿佛栅垒一般夹岸耸立;河水在芦苇中间慢慢流去,能听出来它懒洋洋地在那儿打漩涡。微风缓缓吹来的时候,芦苇就互相摩擦,发出瑟瑟的声音,仿佛作礼拜的人呼天低祝似的,听了这种声音,才知道那儿有芦苇这种东西。 那个把烛光透出、又沿着山谷把烛光射到点祝火那群人眼里的窗户,并没挂窗帘子,不过窗台太高,所以外面步行的人,不能隔着窗户看见屋子的内部。一个很大的人影,仿佛是一个男子躯体的一部分,把半个天花板都遮黑了。 “我看他好像在家,”姚伯太太说。 “我也得进去吗,大妈?”朵荪有气无力地问。“我想我不能进去吧;进去不是就不合适了吗?” “你得进去,一定得进去——进去跟他当面对证一下,免得他有影儿没影儿地瞎说。咱们在这儿待不到五分钟,就起身回家。” 于是她们进了敞着的过道以后,姚伯太太就把私人起坐间的门敲了敲,把门扭开,往里看去。 一个男子的背脊和肩膀,正挡在姚伯太太的眼光和屋里的火光之间,那就是韦狄的形体了。他当时立刻转身站起来,往前迎接来客。 他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在他的形体和举动这两种属性里,举动先惹人注意。他的举动里那种温雅,很有些特别,好像是一种善迷妇女的行径,用哑剧方式表现的样子。第二步惹人注意的,才是他形体方面的特质,这里面最显著的,是他那长得丰盛的头发,在前额上拖覆,把额角弄得好像初期哥特式的高角盾牌①;再就是他的脖子,又圆又光,好像圆柱。他那身材的下半部,轻浮而不沉着。总而言之,他这个人,没有男人会觉得有什么可以称赞的地方,没有女人会觉得有什么可以讨厌的地方。 ①初期哥特式高角盾牌:哥特式,原文Gothic,除了其它意义及表示欧洲中古艺术,特别是建筑外,在铠甲兵器史上.则表示十五世纪后半铠甲等的风格样式。这个时期的初期,盾牌上部,由以先的方形变为两角及中部高起之形,如图:(图无法处理。)。它的后期则由尖形变为椭圆。哈代在他的待剧《列国》第二部第六幕第一场里,说过后期哥特式盾牌。 他看见过道里那位年轻的姑娘就说:“那么朵荪已经回来了。亲爱的人儿,你怎么就能那样把我撂了哪?”跟着又转身朝着姚伯太太说:“我无论怎么劝她,她都不听。她非走不可,还非一个人走不可。”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弄的?”姚伯太太带着高傲的样子质问。 “先坐下,”韦狄说,一面给这两个女人安好了两把椅子。“这本是一时不小心,把事弄错了,不过这种错误,有时免不了要发生。结婚许可证在安格堡不能用。因为原先弄那张许可证的时候,本来预备在蓓口用,可是因为事前我没看一下,所以不知道有这一层过节。” “但是你前些日子不是在安格堡待着的么?” “不是。我一向都是在蓓口待着的,一直待到大前天;因为我本来想把她带到蓓口去;可是我回来带她的时候,我们临时又决定了往安格堡去,可就忘了得另弄一张新许可证了。出了这个岔儿以后,再上蓓口去,已经来不及了。” “我想这件事多半得怨你,”姚伯太太说。 “我们不该选安格堡,那都怨我,”朵荪辩护说。“那地方本是我提议的,因为我在那儿没有熟人。” “我很知道都得怨我,还用您提吗?”韦狄简慢粗略地回答。 “这种事不是无原无故就发生的,”这位伯母说。“这对于我个人,对于我们一家,都得算是很严重的藐视,要是一传出去,我们总得有好些难过的日子熬。你想想,她明天还有什么脸见她的朋友?这简直是欺负人,我不能轻易地就放过了。连她的名誉都会叫这件事给带累了。” “没有的话,”韦狄说。 姚伯太太对韦狄发话的时候,朵荪的大眼睛,往这一位脸上看一看,再往那一位脸上看一看,看到现在就焦灼地说:“大妈,您可以允许我跟戴芒两个人单独谈五分钟吗?戴芒,你说好不好?” “只要你伯母肯给咱们一会儿的工夫,亲爱的,我当然不成问题,”韦狄嘴里说着,就把朵荪领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把姚伯太太撂在火旁。 他们两个人刚一到了那个屋子,把门关上了,朵荪就把她那泪痕纵横的灰白面孔转向韦狄说:“这简直是要我的命,戴芒!我今儿早晨在安格堡的时候,并不是生着气跟你分手的,我只是吓着啦,所以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话。我还没肯告诉我大妈我今儿都受了什么样的罪哪。你想,我硬要忍住了眼泪,勉强作出笑容来,装作事情无关紧要的样子,那有多么难;不过我可尽了我的力量这样作来着,为的是免得使她更生你的气。不管我大妈怎么想,反正我知道你是没法子的,亲爱的。” “她真招人不痛快。” “不错,”朵荪嘟囔着说。“我觉得我现在也好像招人不痛快了……戴芒,你打算把我怎么安排?” “把你怎么安排?” “不错。因为有些和你不对付的人嘁嘁喳喳地议论你,叫我听来,有时不能不生疑心。我想,咱们当真打算结婚吧?是不是?” “当然咱们当真打算结婚。咱们只要礼拜一再上蓓口去一趟,马上就结了婚了。” “那么咱们一定去罢。唉,戴芒啊,你看你居然叫我说出这种话来!”她用手绢儿捂着脸说。“按理说,应该是你跪在我面前,哀求我,哀求你这位狠心的情人,千万不要拒绝你,要是拒绝了,你的心就要碎了。我往常总想,那种情况一定又美又甜,可是现在跟那种情况多不一样啊!” c1; “当然两样,实际的人生从来就没有那样的。” “这件事就是永远不办,我个人也毫不在乎,”她稍微带出一点尊严的态度来说。“我不在乎;我没有你也一样地能活下去。我只是替我大妈着想。她那个人,爱面子,讲门第,要是咱们不把事办了,那么今天的笑话一传出去,就非把她窝憋坏了不可。我堂兄克林也要觉得很寒碜。” “那样的话,那他那个人就一定很不通情理了。我说句实话,你们一家人都有点儿不通情理。” 朵荪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却不是由于爱情。但是不管这一瞬之间让她红脸的情感是哪一种,反正它来的快,去的也快;她只仍旧低心下气地对韦狄说:“我从来就没有故意那样的时候,那都是你把人逼的。我只觉得,你到底有几分能制伏我大妈了。” “要是说公道话,这差不多得算是我应该的,”韦狄说。“你想一想我求她同意的时候,我在她手里都受了什么样的挟制;结婚通告叫人反对了,无论是谁,都要觉得栽跟头;再加上我这种人,生来就倒霉,非常地敏感,好自己难过,更加倍地觉得栽跟头。结婚通告那回风波,我无论多会儿都忘不了。换一个比我更厉害的人,一定会很高兴利用我现在这种把柄,把事搁起来不往下办,好给你大妈个厉害看。” 韦狄说这些话的时候,朵荪只把她那满含愁思的眼睛如有所望地瞧着他,她的神气好像是说,在这个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也可以自伤自怜,说她敏感哪。韦狄看出来她实在难过,就好像心里不安的样子,接着说:“你知道,我这个话不过是我一时的感触就是了。我一点儿也没有把这件婚姻搁起来的意思啊,我的朵绥——我不忍得那么办。” “我也知道你不能那么办!”这位漂亮的女孩子高兴起来说。“像你这样的人,就是看见一个受罪的小虫,听见一种难听的声音,或者闻到一种难闻的气味,都受不了,那你怎么忍得让我和我家的人长久受罪哪。” “只要我有法于,我决不忍得。” “你得击一下掌才算,戴芒。” 他毫不在意地把手递给了朵荪。 “啊,你听,外面是作什么的?”韦狄忽然说。 只听许多人歌唱的声音,正从门前送到他们的耳朵里。在那许多的声音之中,有两个因为很特殊,所以尤其显著;一个是粗重沉着的低音,一个是细弱尖锐的高音。朵荪辨出来,一个是提摩太-费韦的,一个是阚特大爷的。 “这是怎么回事——千万可别是司奇米特游行①,”朵荪惊惶无措地看着韦狄说。 ①司奇米特游行:是一种粗犷的音乐作的歌曲,对于不道德或者作丑事的男女而发。作这种举动的人们,群聚在作丑事的人房前,拿着锅、盘等物,敲打喊唱。朵荪以为是她和韦狄婚礼出了岔儿,乡人兴问罪之师,所以害怕。 “怎么会是司奇米特,不是;这是那些老乡们来给咱们道喜的哟。这叫人怎么受!”他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同时只听外面的人,兴高采烈地唱—— 他对伊说,世界上只有伊能给他快乐。 伊要是点了头、他们就作终身的结合。 伊没法拒绝,两个就进教堂把礼行过。 小维已被忘却,小苏心满意足地快活。 他把伊放在膝盖上,把伊的嘴唇吻着。 普天下的有情人,谁还能比他情更多。 只见姚伯太太从外屋冲了进来,一面气忿忿地瞧着韦狄,一面叫;“朵荪,朵荪!这真是活现眼!咱们得马上躲开。快来!” 但是那时候,想从过道儿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前门上已经听到嘈杂的敲门声了。韦狄那时刚刚走到窗户前面,一看这种情况,马上就又回来了。 “别动!”他一把抓住了姚伯太太的胳膊,命令似地说。“他们已经把咱们四面包围了。他们要是没有五十多个人才叫怪哪。你和朵荪先在这屋里坐稳了;我出去见他们去。你们看在我的面上,一定得在这儿先坐稳了,他们走了你们再动;这样就可以看着好像是没出什么事儿的样子了。朵绥,亲爱的,千万别闹别扭——有了这一番过节儿,咱们一定得结婚;这是你我都看得出来的。你们只坐稳了就得啦,不要多说话。我出去对付他们去!这一群瞎眼乱闯的浑东西!” 他把这位惊惶失措的女孩子硬按在一把椅子上,自己走到外屋,把门开开。只见阚特大爷已经进了紧在外面的过道儿,和仍旧站在房子前面那些人一同唱和。他走进屋里,带着只顾别的事儿,视而不见眼前的样子,朝着韦狄点头,把嘴仍旧张着,脸红筋浮地使劲和大家一齐高唱。唱完了,他热热烈烈地说:“给你们新夫妻道喜,上帝给你们加福!” “谢谢你们,”韦狄把一腔的怒气都冷冷地表现在脸上说。只见他的面色,好像雷雨阴沉的天色。 同时阚特大爷屁股后头,跟了一大群人,其中有费韦、克锐、赫飞、掘泥炭的赛姆,还有十来多个别的人,都朝着韦狄,满脸含笑;并且朝着他的桌子、他的椅子,同样地满脸含笑;因为他们爱屋及乌,愿意对于主人的东西,像对于主人自己一般,一视同仁。 “咱们到底没能走到姚伯太太前面去,”费韦说,因为他们站立的公用间,和那两个女人坐着的里屋,只隔一道玻璃隔断,所以费韦隔着这道玻璃隔断,认出姚伯太太的帽子来。“韦狄先生,你不知道,俺们本是没按道儿,一直穿过来的,姚伯太太可转弯抹角,走的是正路。” “哟,俺都看见新娘子的小脑袋瓜儿啦,”阚特大爷说,因为他也往那一方面瞅去,看见了朵荪:那时朵荪正手足无措、满心苦恼,坐在她伯母身旁,静静等候。“看样子还没安置妥当哪,哈,哈,有的是工夫。” 韦狄并没作答;他大概觉得,他款待他们越早,他们走得也就越早,所以伸手拿出一个砂瓶来;这样一来,所有一切都马上平添了一层温暖的光辉。 “俺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好酒,”阚特大爷说;他的样子极其体面,仿佛他很讲礼貌,不能见了酒就急着要喝似的。 “不错,”韦狄说,“这是些陈蜜酒。我希望你们都爱喝。” “哦,不错,不错!”来宾们都用热烈诚恳的口气回答;这种口气,本是客气的礼貌和真心的感激恰巧吻合的时候自然的流露。“普天之下,没有比这个再好的了。” “俺敢起誓,没有比这个再好的,”阚特大爷又描了一句。“蜜酒唯一的毛病,就是劲头儿太大,喝了老把人醉得不容易醒过来。不过明儿是礼拜,谢谢上帝。” “从前有一回,俺就喝了一点儿,就觉得胆子大了,和一个大兵一样,”克锐说。 “你要是再喝了,还要那样,”韦狄屈尊俯就地说。“街坊们,你们用瓷杯啊,还是用玻璃杯?” “要是你不在乎,那俺们就用一个大杯,轮流着传好啦。那比滴滴拉拉地倒好得多了。” “滑不叽溜的玻璃杯才该摔哪,”阚特大爷说。“一桩东西,不能放在火上温,还有什么用处?街坊们,你们说有什么用处?” “不错,”赛姆说;跟着蜜酒就传递起来。 “俺说,韦狄先生,”提摩太-费韦觉得应该奉承几句才好,于是说,“结婚本是好事;你那位新人,又是金刚钻一般的人物,这是俺敢说的。不错,”他又朝着阚特大爷接着说,说的时候,故意把嗓音提高,好让隔壁屋里的人都听见;“新娘子她爹(说到这儿,费韦把头朝着隔壁一点,)是一个再正直没有的人啦。他一听说有什么鬼鬼祟祟的勾当,就马上忍不住生起气来。” “那很危险吗?”克锐问。 “这方近左右,没有几个能和姚伯街坊①的肩膀儿取齐的,”赛姆说。“只要有游行会②,他准在前面的音乐队里吹单簧管,吹得真起劲儿,好像是他一辈子,除了单簧管,没动过别的东西似的。刚一到了教堂门口,他就又急忙扔了单簧管,跑上楼厢,抓起低音提琴来就吱吱地拉,也是拉得顶起劲儿,好像是他除了低音提琴,从来没动过别的乐器似的。人家都说——凡是真懂得音乐的人都说:‘真的,这跟刚才俺看见那个吹单簧管吹得那么好的,绝不像一个人!’” ①姚伯街坊:《哈代前传》里说,“哈代的祖父年轻的时候,喜爱音乐,为教堂乐队的低音提琴手。……哈代虽不及亲见其祖父,但《还乡》里费韦讲朵荪的父亲演奏盛况,却无疑问,是老哈代当年奏乐的传说,而出之以夸张与幽默。” c2; ②游行会:英国乡村的一种互助会,养老送终皆有资助。每年举行联欢会一次,绕区游行并跳舞。 “俺还想得起那种情况来,”那个斫常青棘的樵夫说。“一个人能把整个的管子都把过来,指法还要不乱,真了不得。” “还有王埤①教堂的故事哪,”费韦又开了头说,好像一个人掘开了一个里面蕴藏着同样趣味的新矿苗似的。 ①王埤:底本为埤尔-锐直。 韦狄喘的气,表示他的烦躁已经到了难以忍耐的程度了,同时他从隔断上,往那一对被囚的女人看去。 “他老是每礼拜天下午上王埤去找他的老朋友安坠-布昂;安坠是那儿吹第一单簧管的,也是一个好人,不过他奏起乐来,可总有点吱呀吱呀的声音,你们还记得吧?” “不错,是那样。” “作礼拜的时候,姚伯街坊总要替安坠一会儿,好让安坠稍微打个盹儿,这凡是朋友都要这样作的。” “凡是朋友都要这样作,”阚特大爷说,同时其余的听者,也都用把脑袋一点的简单方法,表示同意。 “说也奇怪,安坠刚一打盹儿,姚伯街坊刚一把他的头一口气吹到安坠的单簧管里,跟着教堂里那些人,一个一个马上就都觉出来,他们中间有了不平凡的人了。大家全体,没有一个不转过脸去看的,并且嘴里都说,‘啊,俺早就知道一定是他么。’有一个礼拜,俺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正赶着拉低音提琴,姚伯先生就把他自己的低音提琴带去了。奏的是第一百三十三章①,谱子是《里地亚》②。他们唱到‘芬芳的膏油,流在他的胡须和长袍上’那一句,正是姚伯街坊奏到酣畅痛快的时候,只见他把弓子往弦上一拉,劲头那么大,连提琴都差一点儿没让他拉成两截儿。教堂里所有的窗户,全都震动起来啦,像打了个沉雷一样。忌本老牧师,穿着件神圣的大白袍③,却很自然地和穿着平常衣服一样,把手举起,他的神气好像是说,‘但愿我们的教区里也出这样一个人才好!’但是,所有王埤那些人,没有一个能和姚伯街坊比的。” ①第一百三十三章:指《旧约-诗篇》里那一章而言;是每月二十八号作早祷唱的。本文为:“看哪,弟兄和睦同居,是何等的善,何等的美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