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远大前程
[book_author]狄更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76314
[book_dec]又译《伟大的期望》。英国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主人公匹普是个孤儿, 由姐姐抚养长大。他在给贵族老小姐郝薇香当仆人时爱上了她的养女艾丝黛拉。他又意外地成为一个匿名者的财产的继承者,但艾丝黛拉对他却一直忽冷忽热,使他十分痛苦。后来他对前程的“伟大期望”都一一落空。原来他的恩人是他小时掩护过的一个逃亡囚犯。这个囚犯终于被捕获,匹普从他那得到大笔遗产的希望也随之破灭。而郝薇香一再挑逗匹普对艾丝黛拉的感情,并不是想让他们获得幸福,而是因为她本人在新婚那天就被丈夫遗弃,如今想要在这两个无辜的孩子身上报复。她逗引匹普和艾丝黛拉相爱,后来却让艾丝黛拉“嫁给一头畜生”,在精神上对匹普进行无情的折磨。幻想破灭以后,匹普终于悔悟过来,在他的姐姐和当铁匠的姐夫那里得到了同情和支持。
[book_img]Z_10804.jpg
[book_title]前言
1993年暑假后,我接到上海的老朋友吴钧陶先生来信,说南京译林出版社章祖德先生请他译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万一他没有时间,还请他代为找一位译者。吴先生正忙于孙大雨先生的作品编校,而且上海的一些译者手头都有任务,所以他请我译这部作品。
我虽然在英语专业从事英美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一辈子,但还没有正正式式地译过一本世界名著。我大部分精力花在中美文化的比较,以及向国外介绍中国文化方面。吴先生来信时,刚好我完成了《孙子兵法》的英译工作,并把译稿寄给了香港商务印书馆。吴先生的来信使我下了试一下的决心。
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差不多他的大部分作品我都读过,因此对他的印象极深。狄更斯一生虽然短促,但他的创作却经历了几个阶段。一般认为他创作的第三个阶段最重要,因为这是他创作的成熟阶段,无论在政治上或在文学上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这个时期他创作的作品都极为人们所推崇。我国文学批评界认为,狄更斯在这个时期的创作中,有三部作品特别值得重视,即《艰难时世》(1854)、《双城记》(1859)及《远大前程》(1860-1861)。在这三部作品中,我国文学批评家们似乎更重视前两部,因为他们认为《艰难时世》反映了当时英国社会中尖锐的劳资关系;而《双城记》是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的伟大著作。当然,这两部作品的价值无可否认,但仅仅从阶级观点出发,而降低了《远大前程》的意义,这显然是片面的。
《远大前程》是狄更斯最成熟的作品之一,是他比较晚期的作品。狄更斯经历了丰富的人间生活后,对人,对周围环境,对自己的生活经历都有了深刻的认识,而所有他成熟的思想认识都汇总在《远大前程》一书中。这部作品原题名是GreatExpectations,意思是指一笔遗产,中国把它译成“远大前程”。这个译名给读者一种印象,即作品的主人公是有远大前程的。而事实上,这个“远大前程”是带讽刺意义的,应该说这部作品的主题决非仅仅是写孤儿皮普想当上等人的理想幻灭的故事,如果这样理解,就领会错了狄更斯创作这部作品的意义。皮普生活在姐姐家里,生活艰苦,他的理想是当一名像姐夫一样的铁匠,他没有想当上等人。后来他之所以想当上等人是因为环境的改变。狄更斯的哲学思想之一是环境对人思想的影响。不同的环境可以造就成不同的人。皮普的整个发展过程是符合一般人性理论的。这部作品并非任意写出,而是以狄更斯以前的十多部作品为基础,是他思想的总结。狄更斯把自己的人生观、哲学和道德的思想都总结到了这部创作之中。
从语言上看,在这部作品中狄更斯已做到出神入化,要学习英国语言,这是一本典范。狄更斯就像高尔基一样,从来不矫揉造作,不选用那些华而不实的词语。他的用词都简单明了,朴实易懂。狄更斯本人和莎士比亚及高尔基一样,不是所谓“大学才子”,而是从普通人的身份进入作家行列的,他们都是用普通百姓的语言创作给普通百姓欣赏。因此,整部作品使读者感到朴实无华,行云流水。我在翻译时也注意到了这点。朱生豪当年在译莎士比亚剧本时说,他是以明白晓畅之字句来忠实传达文之意趣;梁实秋在译莎士比亚剧本时认为,他的翻译旨在引起读者对原文的兴趣,因为莎士比亚就是这个样子,需要存真。我在译《远大前程》时也抱定这个宗旨,尽量做到语言明白易懂,还狄更斯的本来面貌。
这部译作能够问世,特别感谢吴钧陶先生的推荐及章祖德先生的鼓励。同时,我也要谢谢我的女儿罗伊莎,她整个暑期,每天晚上都要为我看稿,还修改一些笔误,成为这部译文的第一个读者与批评者。
虽然我尽了自己的能力来完成这部译著,肯定还会有错误或不当之处,尚请读者指正。
罗志野
1994年8月
[book_title]第01章
我父亲的姓是皮利普,而我的教名是菲利普。在我幼年时期,无论是皮利普还是菲利普,我既发不出这么长的音节,又咬字不清,只能发出皮普。所以,我干脆就把自己叫做皮普,以后别人也就跟着叫我皮普了。
我说皮利普是我父亲的姓,那是有根据的,因为我父亲的墓碑上刻着他的姓,而且我姐姐也这么说。我姐姐嫁给了铁匠乔-葛奇里,现在是葛奇里夫人了。至于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和母亲,也没有看到过他们两位的照片(其实在他们的时代还不知道什么是照片呢)。最初在我的想象中也有父母亲的模样,那是根据他们的墓碑字形乱造出来的。我父亲墓碑上的字体使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认为他是个方方正正。胖胖墩墩的黑皮汉子,有一头的黑色鬈发。再看看墓碑上镌刻的另外几个字。“及上述者之妻乔其雅娜”,我又得出一个幼稚的结论:我的母亲脸上生着雀斑,而且体弱多病。在我父母的坟边,整齐地排着五块小小的菱形石碑,每一块大约有一英尺半高。这就是我五位小兄长的坟墓。在这大千世界的现实斗争中,他们早早地放弃了求生,一个接一个离世而去。此情此景,使我萌生出一种类似宗教情感的信念,坚信我的五位小兄长一生出来就双手插在裤袋里,面孔朝天,而且从来没有把手拿出来过,和现在躺在墓中的样子相同。
我们的家乡是一片沼泽地区。那儿有一条河流。沿河蜿蜒而下,到海不足二十英里。我领略世面最初、最生动的印象似乎得自于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下午,而且正是向晚时分。就在那时我才弄清楚,这一片长满荨麻的荒凉之地正是乡村的教堂墓地;已故的本教区居民菲利普-皮利普及上述者之妻乔其雅娜已死,双双埋葬于此;还有阿历克山大、巴斯奥鲁米、亚布拉罕、特比亚斯和罗吉尔,他们的五位婴儿已死,也都埋葬于此。就在那时我才弄清楚,在这坟场的前面,一片幽暗平坦的荒凉之地便是沼泽,那里沟渠纵横,小丘起伏,闸门交错,还有散布的零星牲畜,四处寻食;从沼泽地再往前的那一条低低的铅灰色水平线正是河流;而那更远的、像未开化的洞穴并刮起狂风的地方,自然就是大海。就在那时我才弄清楚,面对这片景色而越来越感到害怕,并哇地一声哭起来的小不点儿,正是我皮普。
“闭嘴!”突然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同时,有一个人从教堂门廊一边的墓地里蹿了出来。“不许出声,你这个小表精;你只要一出声我就掐断你的脖子!”
这是一个面容狰狞的人,穿了一身劣质的灰色衣服,腿上挂了一条粗大沉重的铁镣。他头上没有帽子,只用一块破布扎住头,脚上的鞋已经破烂。看上去他曾在水中浸泡过,在污泥中忍受过煎熬。他的腿被石头碰伤了,脚又被小石块割破,荨麻的针刺和荆棘的拉刺使得他身上出现一道道伤口。他一跛一跛地走着,全身发着抖,还瞪着双眼吼叫着。他一把抓住我的下巴,而他嘴巴里的牙齿在格格打战。
“噢,先生,不要扭断我的脖子,”我惊恐地哀求着,“请你不要这样对待我,先生,我求你了。”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说道,“快讲!”
“我叫皮普,先生。”
“你再说一遍!”那人说着,目光紧紧地盯住我,“张开嘴说清楚些。”
“皮普,皮普,先生。”
“告诉我你住在哪里,”那人说道,“把方向指给我看!”
我把我们村子的位置指给他看。村子就坐落在距离教堂一英里多远的平坦河岸上,四周矗立着赤杨树和截梢树。
这人打量了我一会儿,便把我头朝下地倒拎起来,我口袋里的东西也就掉了下来。其实口袋里只有一片面包,没有任何别的东西。等教堂又恢复原状时——因为刚才他猛然把我头朝下地翻了个个儿,我看到教堂的尖顶在我的脚下——而现在,我是说,教堂又恢复了原样时,我已经被他按坐在一块高高的墓碑上,全身打着哆嗦,而他却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那块面包。
“你这条小狈,”他一面舔着嘴唇,一面说道,“你这张小脸蛋倒生得肥肥的。”
从我的年龄来说,虽然我的个头不大,体质也不强壮,但是我的脸蛋儿确实有些肥。
“他妈的,我吃不了你的脸蛋儿才怪呢,”他说着,威胁性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我真想把你这脸蛋吃掉。”
我连忙恳切地希望他无论如何不要吃我的脸蛋儿,同时紧紧地抓住他把我按上去的那块墓碑。这样,一则我可以坐稳不至于摔下来,二则可以忍住眼泪不至于哭出来。
“看着我,”那人说道,“你妈妈在什么地方?”
“在那里,先生。”我答道。
听了我的话,他大吃一惊,立刻拔脚就逃,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口过头看了看。
“就在那里,先生!”我心惊肉跳地向他解释着,“那里写着乔其雅娜几个字,那就是我的妈妈。”
“噢!”他说道,又跑了回来,“那么和你妈妈葬在一起的是你的爸爸喽?”
我答道:“一点不错,先生,是我爸爸。那里写着‘已故的本教区居民’。”
“哈!”他嘟嘟哝哝、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和谁住在一起——假设我不杀你,让你活下去,你和谁一起生活?当然,我还没有决定究竟让不让你活下去。”
“我和姐姐一起生活,先生,她就是乔-葛奇里夫人,也就是铁匠乔-葛奇里的妻子,先生。”
“哦,是铁匠?”他一面说着,一面低下头去看他的腿。
他忧郁而又阴沉地看看他的腿,又看看我。这么来回看了几次之后,他走近我坐着的墓碑,两手抓住我的双肩,尽量把我的身体向后按,以使他那双威严无比、咄咄逼人的眼睛紧盯着我的双眼,似乎眼光射进了我的眼球深处,而我的两眼只能无可奈何地仰望着他的眼睛。
他对我说道:“仔细听着,现在的问题是究竟让不让你活。我问你,你懂不懂什么是锉子?”
“懂,先生。”
“我再问你,你懂不懂什么是食物?”
“懂,先生。”
他每提出一个问题,便把我的身体向后按一点儿,为的是使我感到无路可走,危险迫在眼前。
“我要你给弄一把锉子来,”他把我又按了一下说,“再给我弄些吃的东西来。”说着,他又把我向后按了一下。“这两样东西都要拿来。”他再一次把我向后按。“你要不拿来,我就把你的心肝五脏都掏出来。”说完,他又把我向后按了一下。
我简直怕得要命,给弄得头晕目眩,禁不住用双手把他紧紧抓住。我对他说:“请你大发慈悲吧,让我的身体直起来,再这样说不定我会吐出来,身体一直我就会听清楚你讲的究竟是什么了。”
于是他猛力地把我一推,使我滚到地上,这一滚似乎连教堂都跳了起来,而且跳得比屋顶上面的定风针还要高。然后,他又抓住我的两臂,把我提到墓碑的上头,直坐在上面,而他却继续讲着那些令人恐惧的话。
“明天一大清早,你要把锉子和吃的东西带给我。你要把这些东西都送到那边的老炮台前给我。你为我办事,而且不透半句风声,不露一丝痕迹,不让任何人知道你遇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或者遇到过什么人,我才会留你一条活命。要是你不给我办事,或者你哪怕有半句话不听我的,不论这话多么微不足道,我一定会把你的心肝五脏挖出来,放在火上烤熟,再把它们吃掉。你要晓得,不要以为我只是孤零零一个人,和我一块儿正躲着一个年轻小伙子呢。你别以为我是个恶魔,和那个年轻伙伴比起来,我简直是个天使。他正躲在那儿听我们讲话。这个年轻人还有一套奇特的秘密方法,会捉小男孩,挖出小男孩的心吃,然后再挖出肝来吃。小孩子想让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他,想躲着年轻人都是不行的。即使小孩子锁上了房门,睡在温暖的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再把衣服蒙在头上,以为自己既舒服又保险,可这青年人会轻轻地爬呀,爬呀,一直爬到小孩的床边,把他的胸膛撕开。不过你放心,我现在花了很大的劲,已经使这个青年人不会加害你。当然,我也没法子让他永远不伤害你,因为这是很难的。好了,现在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说我一定带给他一把锉子,一定为他带些吃的东西,哪怕只能是残剩粗食。我说明天一大清早我一定会来到炮台前把东西交给他。
“那么你发誓,要是你不送来,天主就用雷电劈死你。”那人说道。
我照他的活起了誓,他这才把我从墓碑顶上抱下来,并且继续说道:
“听着,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该做的事;也不要忘记那个年轻人。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晚——晚安,先生!”我吓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说着,用目光扫视着四周一片阴冷潮湿的沼泽滩地。“我真希望变成一只青蛙,要么,一条泥鳅也行。”
他一边咒骂着,一边用两条胳膊紧紧地抱住自己发抖的身体,好像一不抱紧,整副身体的骨架就要散掉。他抬起两条伤腿一跛一拐地向着低矮的教堂围墙走去。我看着他离开,走进了尊麻丛生、荆棘萦绕、长满青草的坟堆之中。从我幼稚的想象出发,他好像在躲闪坟中死人伸出来的手,生怕它们一把拖住他的脚踝,把他拉进坟墓同住。
他走到那堵低矮的教堂围墙前,从墙头上爬过去。他的两条腿看上去简直冻得麻木僵直,不听使唤了。过了墙头,他又回过头来望了望我。看到他转过脸,我立刻头也不回地朝着家里奔去,拼命地迈动着我的两条腿。然后,我掉过头,看到他正朝着大河走去。他仍然把身体紧紧地用两条臂膀裹着,拖着疼痛的双脚在许多大石块中拣道而行。因为这里是一片沼泽地,一遇大雨,或者潮水上涌,就难以通行,所以把大石块放在沼泽地中可以作为垫脚石。
在我停下来用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时,整个沼泽地已成为一条既长又黑的水平线,而那条河流却成为另一条水平线,虽然它没有前者那么宽,那么黑。这时的天空已变成一行交织的带子,怒红浓黑相间。我模模糊糊地分辨出,在大河边上直挺挺地站着两个幽灵般的黑东西。其中之一是航标灯,水手就要依靠它来掌舵。这航标灯好像是一只脱了箍的桶,高挂在杆子上。你越是走近它,它越显得丑陋。另一个黑东西是绞刑架,还有一根铁链悬在上面。那里曾经吊死过一个海盗。现在,那人正一瘸一拐地向着绞刑架走去,仿佛他就是复活了的海盗,已经从绞刑架上走下来,现在正回去重新吊上绞刑架。我如此想着。这可怕的想象使我毛骨悚然。吃草的牲畜也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身影,我真想知道,牛儿所想是否和我的一样。我环视四周,寻找那个令人恐怖的年轻人,然而连一点迹象也没有。这时,我惊慌失措,没命地向家里奔去,再也不敢停留一下
[book_title]第02章
我的姐姐乔-葛奇里夫人比我要年长二十多岁。她一直说我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因此在左邻右舍享有很大名气,倍受夸奖。从小我就想了解这里的“一手”究竟是什么含义。我所知道的她的手,是结实笨重而又冷酷严厉的,因为她特别喜欢把她的巴掌打在她丈夫的身上,当然也喜欢打在我的身上。我想乔-葛奇里和我就是这样由她一手带大的吧。
我的姐姐并不是一位标致的女人。我有一个总体的印象,她一定是想方设法才使乔-葛奇里娶她为妻的。乔是一位皮肤洁白的男士,两顿光滑,双鬓留着金色的鬈发,一双明眸发出淡蓝色的光,淡得几乎和眼自混成一体,难以分辨。他性情温和柔顺,心肠善良,脾气平和,平易近人。虽带有三分傻气,却是个极其可爱的人。在阳刚方面,他力大无比;在阴柔方面,他见了老婆就怕;真有点儿像赫尔克勒斯①——
①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主神宙斯之子,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
我的姐姐乔夫人生得一头的乌发,有一对乌黑的眼睛,皮肤却是一片红色。有时我不禁怀疑,她可能不用肥皂,而是用肉豆营蔻擦子擦洗皮肤的。她身材高大,身上几乎永远围着一条粗布围裙,用两个活结扎在她背后。她在胸部围了一条非常结实的围嘴儿,上面别满了别针和缝衣针。她成天围着围裙是为了显示她主持及操劳家务的伟大功绩,同时也以此为资本可以狠狠地责骂丈夫。不过,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非围着围裙不可,即使要围围裙,也没有必要成天不离身。
乔的铁匠铺和我们的住房连在一起。我们的房子是木结构的,和我们乡下许多居民房屋一样,都是木屋。我从教堂墓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时,铁匠铺已经打烊了,乔一个人正孤独地坐在厨房。乔和我在这个家庭中都是受气的沦落人,所以我们两个人便以诚相待,推心置腹。我打开门闩,把头伸进去一看,在火炉边上正坐着乔,因为火炉就对着门。
“你姐姐出去找你有十二次了,皮普,现在又出去找你,一共十三次了。”
“她去找我吗?”
“是去找你,皮普。”乔说道,“更糟的是她带着那根呵痒棍呢。”
听到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我焦急地扭动着背心上仅剩的一颗钮扣,把它转来转去,带着灰心失望的情绪呆呆地望着炉火。呵痒棍是一根长棍棒,棍头上涂着蜡。这根棍子经常在我身上搔痒,早就被磨得滑溜溜的了。
乔告诉我:“她一会坐下来,一会站起来,然后一把抓起呵痒棍就疯狂地跑了出去。就是这些。”乔一面说着,一面漫不经心地拿起火钳拨人,双眼看着炉火。“皮普,她疯狂地跑出去了。”
“她已经去了很久了吗,乔?”我从来不把他当作大人看待。他只不过是个大孩子,和我身份没有两样,所以我说话也直来直往。
“嗯,”乔瞅着那座荷兰式自鸣钟说道,“她疯狂地奔出去,这最后一次去了有五分钟了,皮普。不好,她回来了!快躲到门背后去,老伙计,用那条长毛巾遮上你。”
我照乔的话做了。我的姐姐,乔夫人,猛地把屋门推开,一下子就看到门背后有个东西遮挡着,而且算出了是什么,于是伸出了呵痒棍去试探。她试探的结果便是把我拎起来扔向乔——我常常这样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飞箭——而乔则高高兴兴地接住了我,把我放在火炉旁边,伸出一条巨大的腿,悄悄地保护着我。
“你究竟到哪去了,你这个小皮猴子?”乔夫人跺着脚说道,“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去干什么了,害得我着急、害怕、担心,把我累得要死。你要不说,小心我把你从角落里拎出来,就是五十个皮普,再加上五百个葛奇里也没用。”
“我只是到教堂墓地去了。”我坐在小凳子上哭着说,一面揉着疼痛的地方。
“教堂墓地!”我姐姐重复着这几个字,“要不是我照看你,怕你早埋进了教堂墓地,在那儿长眠了。我问你,谁把你一手带大的?”
“当然是你。”我赶忙答道。
“我为什么要把你一手带大,你倒说给我听听。”我姐姐大声吼道。
我轻轻啜泣着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姐姐说道,“我再不想干这种事了!你说不知道,我倒知道。老实告诉你,自从你一出生,我这条围裙就没有离过身。做一个铁匠的老婆已经够糟了,何况又是一个葛奇里铁匠,还要做你的妈妈!”
我郁闷而又忧伤地望着炉火,思想早就开小差了,她的问话根本没有听进去。盘旋在我脑海中的是那个腿上缚着铁镣的逃犯、那个神秘的年轻人,还有锉子、吃的东西,以及我可怕的誓言。我不得不去做一次小偷,在我寄居的屋檐下去偷。炉火冒出复仇的火焰,使所有这一切东西都跳到我的眼前。
“嘿嘿!”乔夫人冷笑着,把呵痒棍放到原来的地方。“教堂墓地,好一个教堂墓地!你们两个人轮番说着教堂墓地。”其实在我们两个人中有一个人根本没有说过这个词。“你们两个人对我夹攻,想把我赶进坟墓。真的到了那一天,嘿,要是没有了我,看你们这对活——活宝怎么办!”
然后她便收拾茶具去了。这时乔从他的大腿下面偷偷地瞧着我,仿佛在心中考虑着我和他自己,算计着要是果然这个有严重后果的预言应验了,我们这对难兄难弟该如何是好。他坐在那里,抚摸着自己头右侧的淡黄色鬈发和胡子,淡蓝色的眼珠随着他夫人的走来走去而转来转去。凡遇到这类险恶形势时,他总是这般模样。
我姐姐给我们切面包、涂奶油,总是手脚麻利,十分轻快,而且动作一成不变。一开始,她先用左手把面包紧紧地压在她的围嘴上,自然,有时是一根别针,有时又是一根缝衣针扎进了面包,我们也就连针连面包都吃进嘴里。接着,她抹一些奶油在餐刀上,不多,就一点儿,然后再涂到面包上。她麻利得活像药房中的药剂师在做膏药,一把刀子在她手上运用自如,两面涂油,十分敏捷。薄薄的奶油均匀地涂在面包上,没有一处遗漏。然后,她用餐刀在膏药的边上做最后一次精心涂抹,结束后,从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片。在这片面包和整只面包完全分离之前,她加上一刀,把它一分为二,一块给乔,另一块给我。
当时我确实很饿,但是我不敢吃这一份面包。我想我一定要保留一些给那个可怕的朋友吃,还要留一些给他的伙伴,也就是那个更加可怕的年轻人。我知道我姐姐治家谨严,管理认真;我要想偷些什么,看来从食橱中是找不到的。所以,我决定把这一大厚片奶油面包放在裤脚管中。
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要有决心,而且要努力才行。我发现这是很难的事。这就好像我必须下定决心从很高的屋顶上跳下来,或者跳进一片深水中。更加困难的是乔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前面曾提到过,我和乔两个同是这房屋中的沦落人,他心地善良,与我友好相处。在吃晚餐时,我们有个习惯,要比较一下吃面包的速度,不时地悄悄拿起所啃的面包比一下,并且相互会心地表示赞美。这样,我们啃面包就越啃越有劲。今天晚上,乔几次邀请我比赛,并且展示出他飞快吃剩下的一个小块。他要和我像往常一样进行友谊竞赛。但是,每一次他都看到在我的一只膝盖上放着我那只黄色的茶杯,在另一只膝盖上是我一口还没有咬过的奶油面包。最后,我不得不孤注一掷。我沉思的结果是这件事不能不做,而且要看准机会,于不知不觉中把它办好。于是,我看准了乔注视我后刚把头转过去的这一刹那,趁机把奶油面包装进了我的裤脚管。
乔以为我胃口不好不想吃,因此也感到无精打采,浑身不舒服。他心思沉重地从面包片上咬了一小口,似乎吃起来不得劲。一小口面包在他嘴里细磨慢嚼,比平常所用的时间要长得多。他边嚼边想,最后才像吃药丸一样把它吞下去,然后他准备咬第二口。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又落到我身上,突然发现我的奶油面包已经无影无踪。
乔感到惊诧,甚至有些愕然,一小口面包停在两排牙齿中间,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我。这一切都逃不脱我姐姐那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
“你怎么了?”她说着,声音中带着严厉,并且把手中的茶杯放了下来。
乔对我摇着头,用非常严肃的规劝口吻低低地对我说:“哎呀,你该懂!皮普,我的老伙计,你可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一嚼不嚼吞进去,会卡在什么地方的,皮普。”
我姐姐用比刚才更严厉的声音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你要是能把它咳出一点儿,皮鲁,我劝你还是咳出来好。”乔吓得已慌了手脚,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礼仪固然是礼仪,你的身体也还是你的身体。要注意健康。”
这时我姐姐火气上来了,再也按捺不住,奔过来扑向乔,抓住他两颊的络腮胡子,把他的头在后墙上撞了好一段时间。我坐在墙角边,心中深感负疚,因为一切由我引起。
“好吧,你现在总可以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吧,”我姐姐急得气都透不过来了,“你这个瞪着眼的该千刀万刚的大肥猪。”
乔毫无办法地看了一看她,接着又毫无办法地咬了一口面包,然后又看了看我。
“皮普,你要懂得。’乔对我说,带着严肃的神情。他最后一口把面包全部塞进嘴巴,真心诚意地和我谈心里话,仿佛只有我们两人在这里似的。“你和我永远是情如手足的朋友,我绝不会做出告发你的事,任何时候都不会。不过,”他移动了一下椅子,在地上找了一阵,然后继续说道,“像你这次把它一口吞进去,真是太不寻常了。”
“他把面包,一口吞进去了,是不是?”我姐姐大声叫道。
“老伙计,我告诉你,”乔望着我说道,却没有望着他妻子,刚才吃进去的面包,还在嘴里没有咽进去,“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和你一样,时常喜欢吞食。而且,我在孩子时就已经是一个吞食能手了。但是,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可以和你相比的。皮普,你真走运,吞进这么一大块面包竟然没有死。”
我姐姐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像钓鱼似的把我拎了起来,一开口就把我的胆吓破了。她说:“你还不快过来,让我给你服一剂药。”
不知道是什么兽医把古代用的柏油水又当作了不起的万灵药复兴了。乔夫人把它当宝贝放在食橱中,作常备药。柏油水肮脏不堪,难以入口,正因为此,她的确相信它有治百病的功效。在最幸运的时候,这种药竟被当成了最上等的补品,要我大喝特喝,使我走到哪里都感到有一种味道,和新筑成的篱笆味差不多。何况今天是个特殊的夜晚,我发生了紧急病情,于是被逼喝了一品脱这种混合补剂。我姐姐为了使我喝得舒服、恢复得快,把我的头夹在她的胳肢窝下面,像用拔靴器拔靴子的架势,把柏油水灌进我的喉咙管里。乔也倒了霉,喝了半品脱,也是被逼得硬吞进去的。他本来坐在炉火前慢慢细嚼刚才吃进去的面包,同时漫不经意地思索着,而现在给弄得心烦意乱。他被逼吞药是因为“他刚才大吃了一惊”。其实我以为,刚才他并没有大吃一惊,而现在才是真正的吃惊不小。
良心,无论在谴责成人还是谴责儿童时,都是一件可怕的事。从良心谴责孩子这点来看,我可以作证。我的良心里有个秘密的负担,而裤脚管里又有另一个秘密的负担,两个秘密通力合作,这种良心的谴责,真是一个严重的处罚。一方面,我准备去偷乔夫人的东西,一想到它便有一种犯罪感。我从来不会想到去偷窃乔的东西,因为我认为家中的物品没有一件是他的。另一方面,无论我坐着,还是被派到厨房里干些小事情,我都要用手按住裤脚管里的奶油面包。这两方面加在一起几乎使我发狂。这时,沼泽地吹来的风把炉火吹得很旺,闪动着光芒。我仿佛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声音,那个腿上带着镣铐的人的声音。他曾要我发誓保守秘密,而现在似乎正向我发话,说他饿极了,挨不到明天早晨,要我立刻给他送吃的东西去。一会儿,我又想到那个年轻人。那人花费了很大气力才阻止了这年轻人来挖我的心肝,可如果这年轻人饿得等不及了,或者搞错了时间,把明天当成今夜,那他马上就会来挖我的心肝五脏了!如果说世上真的有那种令人恐惧的事,把人们吓得头发倒竖,我的头发一定会倒竖起来。不过,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
这是圣诞节前夕,我不得不坐在荷兰自鸣钟旁边,拿一根钢棒搅拌明天要用的布丁原料,从七时揽到八时。我一面干活一面感到腿部的负担,同时联想到那个人腿部的负担。我不停地干着活,快把那块奶油面包从裤脚管中震荡出来了,简直无法控制。幸亏脱身的机会来了,我真想马上回到我的亭子间卧室去。
我结束了搅拌工作,趁还没有叫我去睡觉之机,在火炉旁边暖和自己的身体。我对乔说道:“乔,你听!是不是大炮声?”
“噢!”乔说道,“又逃走了一个万人。”
“你说什么,乔?”我问道。
乔夫人总是喜欢表现自己。现在,她又带点火气地说道:“有犯人逃跑了。”她说话的腔调真像给我灌柏油水一样。
乔夫人低头在干她的针线活儿,我便对乔用嘴做了几个口型,问他什么是犯人?乔也学我的样,回答了我,但他的口型相当复杂,我除了辨别出有一个“皮普”以外,其他意思怎么也猜不透。
过了一会儿,乔大声说道:“昨天傍晚,太阳落山以后,有一个万人逃走了,他们放炮通告他的逃走。现在放炮是通告又有一个万人逃走。”乔总是把“犯”人说成“万”人。
“谁在放炮?”我问道。
“你这小表真讨厌,”我姐姐从针线活上抬起面孔,对我皱起眉头,说,“没完没了地问。问多必失,问题问多了难免要受骗。”
我想我的姐姐也真不讲道理,即使我问题问得多一些,也不该像她所说的那样会受她的骗。不过她也无所谓,只要没有客人在场,她从来是不讲道理的。
就在这个时候,乔尽了最大努力把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这便增强了我的好奇心,研究他口型所表示的词语。我看那很像是“发火”(sulks),所以当然地指着乔夫人,对乔张开嘴,“是指她吗?”但是乔根本没有理会我,又一次把嘴巴张得很大很大,把那个词强调得非常明显。可是,我完全猜不透这个词是什么。
我毫无办法可想,只有采取最后手段。我对姐姐说:“乔夫人,要是你不很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地方放炮?”
“愿主保佑你这个孩子!”我姐姐大声说道,“炮是监狱船(hulks)上放的。”她说得动听,要主来保佑我,其实她的意思正好相反。
“哦!”我这才明白了,于是望着乔说道,“监狱船!”
乔责备性地对我咳了一声,仿佛说他本来对我讲的就是监狱船嘛。
“可是我还想问,什么是监狱船呢?”我说道。
“这完全是个小孩子!”我姐姐一面摇着头,一面用她的针线指着我大声嚷道,“回答了他一个问题,他又要问十来个,真是得寸进尺。监狱船就是关犯人的船,这船就在‘沼’的对面。”我们这一带总是用“沼”这个词表示乡下的沼泽地。
“我真不知道监狱船里关什么人,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进去。”我说时,特地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以掩盖内心的焦急。
这下子惹恼了我的姐姐,她立刻火冒三丈地跳起来:“我给你讲过什么呢,你这个鬼东西?我一手把你带大,不是叫你总是逗着人玩。要是把你养成了烦人的人,我就得天天挨骂,谁还会说我好呢。把他们关进监狱船,因为他们杀人,因为他们抢劫,因为他们伪造物品,做各种各样的坏事,他们都是从小时候喜欢乱问开始学坏的。现在,你懂了吧,快去上床睡觉吧!”
我上床从来没有一支蜡烛照亮。现在,我摸着黑上楼梯,头上一阵阵刺痛,因为我姐姐在讲到最后的话时,用顶针顶在我头上,像摇小手鼓一样,使我感到钻心般的痛。她说的话使我非常害怕。监狱船就在附近,这给我被关进去大开方便之门。显然,我正走上这条路。我已经开始喜欢乱问,而且正准备去偷乔夫人的东西。
事情尽避已过去很久,但它时常亲绕着我的心,使我再三回味。世上究竟有几个人了解孩子心中的秘密,了解由于恐怖的袭击,会造成他什么样的心情。不管这类恐怖多么不近乎情理,对孩子一定会造成损伤。那个要挖出我心肝五脏的年轻人吓得我要死;和我交谈的那个腿上系着脚镣的人吓得我要死;我也被我自己吓得要死,因为我答应给他做事许下了可怕的誓言。我不能指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姐姐来救我。她只会把我拒之于门外,从来没有给过我帮助。现在我想起当年的心情还恐惧不安,一个孩子由于内在的恐怖真不知会干出什么。
那天夜里,只要我一闭上眼,就好像置身于汹涌澎湃的波涛上,朦朦胧胧地正向着监狱船漂荡而去;当我经过那个绞刑架时,一个阴森森幽灵般的海盗正手持喊话筒对我喊话,叫我快漂向海岸,上绞架去受刑,不要延误时机。当时就是想睡,我也不敢睡,因为第二天一早,天只要氵蒙氵蒙亮的时候,我就要到食品间去偷东西。黑夜里无法行窃,因为那个时候还没这么轻易地一擦就取到火的东西。要想取火,就必须用火刀火石,而那样就糟了,因为火刀火石碰撞出的声音和那个海盗身上嘎啦嘎啦的镣铐声相差无几。
我从房中的小窗看到外面一片黑丝绒般的天幕上泛出一丝灰光,赶忙从床上跳起,向楼下走去。每一块楼梯板、每一块楼梯板上的裂缝都似乎跟在我后面高叫,“抓贼,乔夫人快起来抓贼!”我到了食品间。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比平时多得多,真得谢谢圣诞节。就在我转过半边身子时,突然吓了一大跳,前面正倒悬着一只兔子,而且我想这死兔子正对我眨着眼。当时我根本来不及仔细辨认,来不及挑选,来不及过问任何一件事,因为我必须抓紧时间。我偷了一些面包、一些干酪皮、半盆碎肉,把这些和昨天的那块奶油面包一起包在一块手帕中;此外,我从石玉酒坛中偷了点白兰地,用小玻璃瓶装好,(这小玻璃瓶是我秘密收在房中,用来制造散发芳香的西班牙式甘草液的。)然后,我在厨房的食品橱里找到一个水壶,往石玉酒坛中注进一些水;我还拿了块上面已没有什么肉的骨头,以及一只又回又漂亮的猪肉馅饼。本来我不知道有馅饼,只是出于好奇心,爬上了架子去看边角上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陶瓷盆。掀开来一瞧,原来是一块猪肉馅饼,当然,我也就带上了。我希望这块饼不是马上就要用的,也就不会马上发现被窃。
厨房里有一扇门通向铁匠铺。我先打开锁,再拉开闩,从乔的工具中拿了一把锉子。然后,我把一切都照原样弄好,打开昨天晚上跑回家时走的那扇门,出去后再关好,便向雾气迷氵蒙的沼泽地奔去
[book_title]第03章
这是一个结满白霜的早晨,相当潮湿。一早起来我就曾见到在我小窗的外侧布了一层湿气,仿佛有一个魔鬼,终夜在那儿嚎哭,并且用我的窗子作为手帕,擦拭着他的眼泪。现在我又看到,在一无枝叶的篱笆和稀稀疏疏的草地上也布了一层湿气,就好像用粗丝织成的蜘蛛网,把所有的枝头和所有的草尖连成一片。家家户户的栅栏上、大门上都有一层粘粘糊糊的水汽。沼泽地上空的雾太浓了,如果不是因为走到了近前,我是根本无法看清那个指着我们村庄的木制手指的。其实人们也不会去看这个手指,因为他们从不会来到这里。我仰首观看这正滴着水珠的手指,对我受到压抑的良心来说,它就像一个妖怪,一心一意地把我引向监狱船。
待我抵达沼泽地时,雾气更为浓厚。在迷氵蒙雾气中好像不是我朝着前面的目标走去,而是前面的一切景象都正向着我飞奔过来。对于怀有犯罪感的我来说,这种情形是令人讨厌的。看那一扇扇闸门、一道道水坝和河岸都突然地冲破了氵蒙氵蒙雾气出现在我面前,仿佛都在清清楚楚、直截了当地喊叫着:“有一个孩子偷了人家的猪肉馅饼!捉住他2”牛儿也忽然在我面前显现出来,睁着它们的大眼睛,鼻孔中喷出团团白气,似乎也在对我说:“喂,你这个小贼!”一头颈项上长着一圈白毛的黑牛用一双圆眼死死地盯住我,好像一名牧师,试图唤起我良心上的自责。然后,它又转动起那只愚钝粗鲁的大头,那个架势肯定是在责备我。我走过去时不禁用带着哽咽的声音对它说:“牛先生,我完全是身不由己!我偷猪肉馅饼不是为了自己!”它听了我的解释才低下了头,从鼻孔中喷射出一圈雾气,抬起后腿踢了一下,又一甩它的尾巴,向别处走去。
我一路向着河边赶过去。不管我奔得多么快,我的脚始终是冰凉的,暖和不起来。潮湿的冷气似乎根深蒂固地留在了我的脚上,就像铁镣死死地铐在那个我正赶去会见的人的腿上一样。我心中有数,只要一直走下去就是炮台,因为有一个星期天我曾经和乔到那里去过。我记得,那一次乔坐在一尊老古炮身上对我说,要是我当了他的徒弟,签好了合同,那我们有多高心(兴)啊!我走着走着,发现厚厚的浓雾使我走错了路,偏向了右边,所以不得不沿河又向回走。河岸上的这条路是用石头堆在泥浆上砌成的,打了一些木桩用来防汛。我火急地顺着河堤向前跑,跳过了一条小钡,知道这里离炮台已很近了。接着,我爬上了沟那边的土丘。一上土丘,我便看到那人坐在我前面。他的背朝向我,两只臂膀交叉在胸前,头微微点动着,睡得非常香甜。
我思忖着,如果我出其不意地把早餐放在他面前,他一定快活得不得了。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立刻跳了起来。我一看,他并不是那个我要见的人,而是另一个人。
这个人穿的也是粗制的灰布国服,腿上也系着一根粗大的脚镣,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语音也是粗声粗气、有点刺耳,身子也是冷得直发抖。除掉一张脸和他头上戴着的一顶低顶宽边毡帽以外,两个人无论从哪里看都是一模一样。我所描述的这一切只是我一刹那之间的印象,因为也就在这时刻,他对我破口大骂,同时向我挥出了一拳。幸好这一拳是弯着膀子打来的,力量不大,而且没有打中。他自己倒差点儿被冲力带倒,接着就踉踉跄跄地逃进了氵蒙氵蒙大雾之中。他跌倒了两次,然后便在前面消失了。
“这就是那个年轻人!”我想。我认出了他,这使我的心好像中了弹一样地疼痛。要是知道我的肝长在什么地方,我肯定也会感到肝病的。
很快我就到达了炮台,而且看到了那个人,一点没有错。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来回走着,好像整夜都没有睡觉,整夜都紧抱着身体,拐着来拐着去地专心等着我来。他肯定是实在太冷了。我几乎预感到他会在我面前倒下来,在寒气中冻僵而死。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饿急了。我把锉子递给他时,他随手便向草地上一丢。我想,如果他没有看到我手中提着的食品包,一定连锉子也会吃下肚的。这回他没有把我倒拎起来,也没有把我身上的东西搜个干净,而是让我端正地站在那里。我打开食品包,又把口袋中装的东西全部交给他。
“孩子,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他问道。
“白兰地酒。”我答道。
他正在把碑肉送进嘴巴塞人喉管。他吃东西的姿态是最奇特的,与其说他在吃碎肉,不如说他在狂暴而又匆忙地把它装进什么容器中。这时他听说有白兰地,又丢下碎肉,立刻装进几口酒。他全身一直在战栗着,总算还能把瓶颈咬在牙齿之间,没有把瓶子咬成两半。
“你在打摆子吧。”我说道。
“孩子,多半你的话是对的。”他答道。
“这里环境很差,”我告诉他,“而且你一直躺在沼泽地上,这不仅容易使人打摆子,而且也会使人患风湿症。”
“我可管不了这些。就是打摆子会要我的命,我也要先把早饭吃完再说,”他说道,“就是马上我要被带到那边的绞刑架去,被吊死,我也要先吃早饭。不要担心,我敢保证,我会战胜这打摆子病的。”
他狼吞虎咽地把碎肉、肉骨头上的肉、面包、奶酪、猪肉馅饼同时往肚子里装,一边还疑神疑鬼地注视着我们四周的迷雾,时常停下来,甚至停下他的嘴巴,静听四周的声音。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幻想中的声音;究竟是河上的咔哒声,还是沼地上野兽的呼吸声。忽然,他大吃一惊,对我问道:
“你是不是一个骗我上当的小表?你带没带人来?”
“没有,先生,我什么人也没有带。”
“也没有暗示什么人跟你来吗?”
“没有。”
“好吧,”他说道,“我相信你。如果在你这个年纪就帮着别人来追捕一条可怜的小毛虫,那你无疑就是一条凶狠可恶的小猎大了。像我这样可怜而又受苦受难的小毛虫离死期已经不远,就会变成一堆臭屎了。”
不知什么东西在他喉咙管里咯嗒响了一下,仿佛他的体内有一个类似闹钟的装置,正要敲响报时。他用破烂的粗布衣袖擦了擦他的眼睛。
他如此凄凉落魄,我内心十分同情。注视着他慢慢地又开始吃起猪肉馅饼,我壮着胆子说道:“看到你喜欢吃馅饼,我太高兴了。”
“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喜欢吃这饼我大高兴了。”
“谢谢你,我的孩子。我真喜欢这饼。”
过去我时常观看我们家的一条大狗吃食,现在,我发现狗的吃相和这个人的吃相是多么明显地相似啊!这个人左一口右一口不停地拼命咬着,和狗的吃法没有两样。与其说他在把食物吞进去,不如说他是把食物一把一把地装进去,快得无法形容。他一面吃着,一面斜着眼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似乎无处不埋伏着危险,说不定哪里会跑出一个人来,把他的肉馅饼一把夺走。看上去他的心绪太不安定了,以至于不可能舒舒服服地把饼嚼出滋味来。我思忖着,要是有人和他同食,他不咬下一块对方的肉才怪呢。从所有的这些情况看,他太像我们家那条狗了。
“恐怕你不会留点什么给他吃了。”我胆怯地说道。说后我迟疑了片刻,考虑这话是不是会惹他生气。“真的,我只能弄到这么多,无法再多弄了。”因为这是大实话,我不得不让他知道。
“留点儿给他吃?他是谁?”我的朋友反而问我,停止了啃嚼肉馅饼的皮。
“就是那个年轻人啊。是你告诉我的,你说他和你躲在一起。”
“噢,噢!”他恍然大悟地答道,似乎还带着粗鲁的笑声。“是他啊!你说得对,对,不过他是不吃东西的。”
“我想,看他的样子他也是要吃东西的。”我说道。
这个人停止了啃嚼,用锐利的目光和惊异的神情打量着我,审视着我。
“看他的样子?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样子的?”
“刚才。”
“在什么地方?”
“在那边,”我指着方向说道,“就那里,我看到他在那儿打着瞌睡,还以为是你呢。”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领子,紧紧地瞪着我。我开始以为他又想要勒死我了,因为这是他最初的打算。
“你知道,他穿的衣服和你的一样,只多了一顶帽子,”我全身发抖地向他解释说,“而且他也,他也,”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把下面的词句说得体面些,“有一副什么东西系在脚上,也该要个锉子。昨天夜里你听到放炮的声音了吗?”
“那的确是放炮喽?”他对自己说着。
“你怎么会不能肯定是放炮呢?”我答道,“我们家离得很远,而且门又关着,我们都听到了。”
“唉,瞧我!”他说道,“当时我独自一人睡在这沼泽地上,沉闷的头脑,全空的肚皮,身上冷得发抖,缺食缺衣,整夜除了炮声人声外,其他还能听到什么?不仅听见,我还看见了士兵呢。他们手持火炬,火光映照着红色的军服,正向我包抄而来。他们叫着我的号,向我挑战,听到他们毛瑟枪咔哒咔哒的响声,听到他们所下的号令声,‘弟兄们,现在注意:各就各位,举枪,对他瞄准!’接着捉住了——他们也消失了!是啊,昨夜我看到有一批搜捕队,他们整队而来,咔嚓咔嚓地踏着草地,他妈的,哪是一批啊,而是一百批。至于放炮嘛,我看到炮声把雾气都震动得战栗起来,那时天已经很亮了。不过这个人,”他说了半天都忘记了我在这里,现在才记起来,“你注意到他有什么特点吗?”
“我看到他脸上肿了一大块。”我答道。回想当时,很难说我看得很正确。
“是不是这里?”他大声地问我,用手掌狠狠地打在自己的左脸上。
“对,就是这里。”
“现在他在哪里?”说着他把仅剩下的一点儿食物塞进他那件灰色上衣的胸口。“告诉我他去的地方。我要像一条猎犬,一定要追到他。这根脚镣真可恨,脚痛得不好走。孩子,替我把锉子拿过来。”
我把方向指给他看,告诉他另一个人就在那里的大雾包围之中。他举首朝着那里望了一会儿,然后便坐在发着恶臭的潮湿草地上,用锉子锉他的脚镣。他那个劲儿简直像个疯子,对身旁的我和他自己的脚毫不在意。他腿上有个老伤口,现在被弄得血糊糊的,可是他却粗鲁地挂着,仿佛他的腿和锉刀一样是没有感觉的。现在我心中对他又害怕起来。他这么心急冲冲的样子,不由得我不害怕;再说,我出来已够久了,不能再耽搁。我告诉他我要回家,他好像没有听到。我想,我还是溜之大吉吧。我记得我最后一眼看到他的景象是,他冲着膝盖低着头,正拼着老命在锉脚镣,不耐烦地对锉刀和腿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我站在氵蒙氵蒙雾气中听到他最后的声音是他不停地锉着脚镣的声音
[book_title]第04章
我满腹狐疑地以为一定有警察坐在厨房里,等我回来逮住我。然而,厨房中不仅没有警察等着,而且连我偷窃的事也没有被发觉。乔夫人正在干劲十足地大忙特忙,为了庆贺节日要把房子打扫得一干二净,所以乔只得被赶到厨房的门阶上,免得在她的簸箕前碍手碍脚。我姐姐要么不扫地,一扫起来总是精力旺盛地使尽全身解数。迟早有一天,乔会被我姐姐一扫帚扫进簸箕里去。
“你这个鬼东西刚才又死到哪里去了?”我怀着良心的自责回到家里时,姐姐看到我说的圣诞节祝贺辞就是这句话。
我说我去听圣诞颂歌了。“嗯,这就好!”她说道,“我原以为你又去干什么坏事了。”我想,她说的一点不假。
“我要是不当上铁匠的老婆,不成为围裙不离身的奴隶,反正铁匠老婆和奴隶是一样的,我也会去听圣诞颂歌。”乔夫人说道,“我本人对圣诞颂歌特别偏爱,但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过,也许这就是我偏爱它的最好理由。”
当簸箕从我们面前拿走之后,乔才壮着胆子跟我走进厨房。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对着乔夫人的瞪眼,表现出和平共处的气慨。等乔夫人的眼光转过去后,他偷偷地把两只手的食指交叉在一起,让我看这个手势,以表明乔夫人正在气头上。其实她总是在生气,生气是她的平时表现。她一生气,乔和我就得几个星期地受气,变成了十字军战士,因为不朽的十字军战士总是叉着腿站着,两腿叉立和两食指交叉一样都是怒气冲冲的象征。
今天我们将有一顿盛况空前的丰富午餐,上的菜会有青菜烧腌猪腿,一对八宝烤鸭。昨天早晨就做好了一块漂亮的碎肉饼,所以碎肉不见了这件事还没有被发觉。另外,布了也已经开始用水蒸了。中饭的盛大安排却简而单之地把我们的早餐给挤掉了。乔夫人说:“我没有时间给你们大摆筵席,让你们又吞又饮,然后再给你们洗碗涮碟,摆在我面前的事情很多,我告诉你们,不要指望。”
所以我们只得弄点面包片充饥。现在,我们仿佛是拥有两千士兵的军队在急行军,而不是两个待在家中的大人和孩子。我们把柜子上的一罐加水牛奶大口地倒在嘴里,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这时,乔夫人挂上了洁白的窗帘,在宽阔的壁炉架上钉了一块新的花边布,换下了旧的,还打开了过道上的正式会客室。这个会客室专门为节日开放,而其他时间都只能和银箔纸雾气般的寒光共同度过。这种雾气般的寒光一直照到壁炉架上四只玲珑可爱的白色陶瓷小狮子狗身上。每一条狗都有一只黑鼻子,嘴中衔着一篮子花朵,造型色彩都一模一样。乔夫人是一位非常爱干净的家庭主妇,但因为她非常过分地爱干净,到头来,她的干净比起肮脏更使人感到不舒服,不愉快。于净本是虔诚的邻居,所以有些虔诚的人也就爱起干净来了。
我的姐姐由于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上教堂的任务只能由代表履行,也就是说,由乔和我代替她去。乔穿起工装倒是一个结结实实。很有性格的铁匠,但是一穿起节日服装,就变成了一个矫揉造作的稻草人。他的节日服装穿起来既不合身,也不像是他的。他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好像在咬他的肉。在这圣诞节的日子里,当教堂的欢乐钟声响起,他从房中走出来,穿着那套节日礼服,完全是一副可怜的样子。至于我,我的姐姐自有她的想法,把我看作是一个小讨债鬼,出生的那一天由警察局里的产科医生接生出来并交给她,由她任意处置,甚至可以破坏法律的原则。我从一生下来到现在所受到的待遇,就好像我天生就是理性、宗教以及道德准则的死对头,就是反对好朋友的劝阻,本来不该出生,而我却坚持出生的。就连带我去做一套新衣服,裁缝师傅也受命把它们做成感化院里的式样,决不考虑放开我的手脚让其自由行动。
所以乔和我到教堂的这副仪表对于那些有怜悯心肠的人来说,一定会令其大为感动。其实我外表所忍受的痛苦比起内心所忍受的痛苦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只要我姐姐走近食品间,或者从食品间走出来,我就神魂不定,心惊肉跳,然而,毕竟是我亲手进行的偷窃,想起来又是悔恨交加。这害怕和悔恨的心情在我的内心是势均力敌的。秘密作恶的沉重担子压在我的心头,我在思付,要是我向教会坦白交待,教会有没有能力保护我,使我躲过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年轻人的复仇。于是,我打定了主意,在教堂宣布结婚预告时,等牧师说“如有异议可陈述己见”后,我就挺身而出,并且建议到祷告间去和牧师密谈。可惜这一天是圣诞节,不是礼拜天,否则我说不定真会采取这个极端的手段,使全体教民大吃一惊的。
教堂里的职员沃甫赛先生那天要到我们家来吃饭,另外来吃饭的还有车匠胡卜先生及胡卜夫人,还有彭波契克舅舅。应该说他是乔的舅舅,不过乔夫人却把他占为自己的舅舅。舅舅在附近的镇上做粮食生意,手头富裕,出门有自己的马车。中餐定在下午一时半。乔和我从教堂回到家时,餐桌已整理就绪,乔夫人也打扮了一番。菜肴已下锅,正门也打开了(这门在其他时间是不开放的),准备迎接客人的光临,处处都显得富丽堂皇。到现在为止,关于失窃之事一个字也没有提到。
午餐的时间到了,但这没有使我心情轻松;宾客纷至,也没有使我负疚的情感如释重负。沃甫赛先生生了一只鹰钩鼻,还有个大而秃的前额,泛出亮亮的油光。他的语音深沉洪亮,为此他十分骄傲。凡是他的朋友都晓得,只要任他自由发挥,他念起经文来,连牧师也比不上。他认为,如果教会实行开放政策,进行竞选,他只要参加竞争,就一定当选,决不会失望。可是教会并不实行开放政策,他还是教堂的一个职员,这我在前面就提到过。于是,他只能狠狠地惩罚“阿门”。在他诵读圣诗时,总是清清楚楚地读完一整节,然后向下面的会众环视一下,仿佛在说:“你们听到上面的这个朋友朗诵得如何,再看看他的朗诵风格怎样,提提你们的意见。”
我打开正门迎接宾客。这是为了使他们相信,我们历来都是开大门的。我迎接的第一个人是沃甫赛先生,第二次迎接的是胡卜先生和夫人,最后才是彭波契克舅舅。虽然这里我称他舅舅,但请注意,我姐姐是不允许我叫他舅舅的,否则我就会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
“乔夫人,”彭波契克进来后对姐姐说道。他是一个大块头的中年人,行动缓慢,呼吸困难,生了张鱼一般的扁嘴,眼睛迟钝却睁得滚圆,沙色的头发根根竖立在头上,那模样真像被问得昏迷了过去而现在才苏醒过来一样。“我给你捎来节日的问候,夫人,我为你捎来了一瓶雪莉酒,夫人,我还为你捎来了一瓶葡萄牙波特红葡萄酒。”
每一年的圣诞节他都要来,讲的是相同的话,还自以为很有新意,抱来的是两只相同的像哑铃一般的酒瓶。每一年的圣诞节,乔夫人的答谢语也是一成不变的,和现在说的一样:“噢!彭——波——契克舅舅!可真谢您了!”每一年的圣诞节,听了姐姐的答谢后,他照例还是几句旧话:“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你们都健康愉快吗?这个小东西怎么样呢?”小东西就是指我。
在每年的佳节时刻,我们总是在厨房中吃午餐,然后到客厅去吃胡桃、桔子和苹果。从厨房变换到客厅,就好像乔从工作服变换成节日礼服一样。现在我的姐姐是从来未有过的愉快,尤其和胡卜夫人在一起比和其他人在一起表现得更加态度自若、和蔼可亲。在我的记忆中,胡卜夫人娇小瘦弱,一头鬈发,身着天蓝色衣服,保持了少女般的天真姿态。她是在什么遥远的时期和胡卜先生结婚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比胡卜先生年轻得太多了。胡卜先生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体格健壮的高肩膀的人,但腰背有些驼,身上散发出刨花的香气,两条腿走起路来总是分得特别开。早些年我个子很矮,在巷口看到他走来,从他的两腿之间可以望到几英里宽的乡间旷野。
在这批贵宾之间,我本来就感到身价比他们低一等,何况我还偷了食品间的东西。我的身价低并不是因为我被挤在桌子的一个小尖角旁,胸口和桌子一样高,彭波契克的胳膊肘总是碰到我的眼睛;也不是因为他们不许我讲话,其实我根本不想讲话;也不是因为他们款待我,请我吃的全是些带着鳞皮的鸡爪子和不知道是猪身上哪一处地方的东西,其实即使这猪在它的生前也不会为这些东西而夸耀。不,全然不是这些理由。如果他们把我丢在一边使我孤零零的,我不会介意。问题是他们并不把我丢在一边。他们以为,如果不指指划划地谈论我,不把我当作话柄儿,简直是有失良机。我几乎成了西班牙斗牛场中一头不幸的小鲍牛,被他们满嘴的仁义道德刺得通体伤痛。
我们各就各位开始用膳时,他们也开始了对我的攻击。沃甫赛先生像读剧本台词那样念他的膳前祷告,现在想起来,可有点儿像《哈姆莱特》及《理查三世》中有关鬼魂出现的宗教仪式。最后他以大家要诚心诚意感恩的愿望结束了祷告。听到这句话,我姐姐用她的目光盯着我,并且带着责备的口吻,低声地对我说:“听到他说的话吗?要感恩。”
彭波契克先生也凑热闹地说道:“小孩子,特别要对把你一手带大的人们感恩。”
胡卜夫人也摇晃着她的脑袋。她有一种令人痛心的预感,那就是我不会有什么好前程。她问我:“为什么那些年轻人总是不懂得感恩呢?”她提出的这个道德问题太神秘而深不可测,弄得大家也哑口无言,还是胡卜先生一针见血地揭开了谜底:“他们都是天生的坏蛋。”接着大家都附和说“真妙!”同时,用一种特别令人讨厌的、似乎带有个人深仇的目光打量着我。
乔在家中的地位和影响是不大的,如果有客人在场,他的地位和影响就更加弱小。尽避如此,他不会忘记在他可能的情况下以他的方式帮助我和安慰我。在吃饭的时候,只要饭桌上有肉汁,他总要给我舀一些。今天饭桌上有很多肉汁,乔用汤匙舀起装在我盆子里的到这时已有半品脱之多。
过了一会儿,沃甫赛先生又打开他的话匣子,一本正经、声色俱厉地指责了今天牧师的布道词,并且暗示他那套老话,也就是如果教会实行开放政策的话,他的布道词一定会是如何如何令人满意。吹了一通后,他又提出几个重要的地方,接着又批评今天讲道的主题,说根本选择不当。他又说,现在好主题多如牛毛,随手可得,因此今天所选择的主题更是不可原谅的。
“你又一次说对了,”彭波契克舅舅说道,“你真是一针见血,先生!只要你掌握了用饵去诱捕鸟的诀窍,主题自然随手可得。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无论谁,只要准备好诱捕的饵,不要走多远,猎物就会上钩的。”彭波契克先生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又说道:“就拿猪肉来说吧,这就是个好主题!你如果想找个布道主题,猪肉就是一个!”
“一点不错,先生,对于小字辈来讲,”沃甫赛先生刚说了半句,我就知道他把他的主题又硬扯到我身上来了。“他们可以从中吸取许许多多的教训。”
“你该听听这些话。”我姐姐十分严厉地对我说。
乔却又给我舀了些肉汁。
“就猪这个主题来说,”沃甫赛先生用深沉洪亮的声音说着,还用叉子指着我被他们羞红了的脸,仿佛猪就是我的教名似的,“猪是挥霍浪费、好吃懒做的人的好友。猪贪吃的下场就在眼前,小字辈应该引以为训。”我想,刚才他还在夸奖猪呢,说猪长得多胖,多么有油,等等,怎么一下子又改变了话锋,可谓妙哉。他接着说:“猪是令人讨嫌的,而像猪一样的男孩子就更令人讨嫌。”
“还有像猪一样的女孩子。”胡卜先生提示性地说道。
“当然,像猪一样的女孩子也令人讨嫌,胡卜先生,”沃甫赛先生嘴上不得不附和,而内心却有些恼怒,“不过,这儿没有女孩。”
彭波契克先生这时急速地转向我说道:“还有,你得想一想,该感恩报德些什么。如果你生下来是一个哇哇乱叫的小崽子——”
我姐姐还没有等别人的话讲完便肯定地说:
“他就是会哇哇乱叫,世上没有像他这样的孩子。”
乔又给我舀了些肉汁。
“是这么回事,不过我说的是生着四只蹄子的小猪崽子。”彭波契克先生说道,“如果你生下来就是小猪崽子,现在你还会在这里吗?你不——”
“就是在这里,”沃甫赛先生对着盘子中的猪肉示意性地点了点头说,“也会变成这模样。”
“我的意思可不是说这种模样,先生。”彭波契克先生因为话被打断,心中十分不快,所以反驳了他的说法。“我的意思是指他还能不能和大人长辈们一起享受幸福的生活,以大人长辈们的教导来改进自己,不断进步,在挥霍浪费中享受荣华呢?他还能这样做吗?不,他不能。那么你会落到什么困地呢?”这时他又转向我说,“你会被牵到市场去,按照市场现价卖得几个先令。然后,来了个杀猪的屠夫,朝你躺着的稻草堆走过来,一把把你夹在左胳肢窝下,右手撩起他的杀猪袍,从背心口袋中掏出一把宰猪刀,一刀扎进去给你放血,结束了你的小命。那么,又有谁来把你一手带大呢?连影子也没有。”
乔又给我添了些肉汁,可我吓得不敢吃。
“夫人,他一定把你闹得不可开交吧。”胡卜夫人深感同情地对我姐姐说。
“闹得不可开交?”我姐姐重复了一句,“仅仅不可开交吗?”然后便进入了她的长篇大论,数说我罪有应得的种种疾病,以及不睡觉时犯下的一切坏事,说我曾经从什么什么高处摔下来,又曾经滚进什么什么低洼的地方去,又说我自作自受,给自己带来了多少伤害,还说她总是盼着我进入坟墓,可是我偏偏不如她意,一味地不想到坟墓里去。
我想,古代的罗马人相互激怒结怨,一定是因为彼此的鼻子。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罗马人成了历史上一个不安分守己的民族。无论如何,沃甫赛先生那罗马人的鹰钩鼻也激怒了我,在我的姐姐说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对时,我真想去扯他的鼻子,一直扯到他大声嚎叫为止。我姐姐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之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而就是在这沉默之中,我不知犯了什么罪过,每一个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似乎对我痛恨之极,我的内心感受到极大的伤痛。然而,我忍气吞声地挨到现在,所受的一切苦难与我在这沉默被打破之后的可怕心情相比真算不上什么。
过了一会儿,彭波契克先生细声细语地又把大家的话题重新引向刚才一度走岔路的主题。“我说猪肉吧,一旦煮过后,倒也是油腻腻的有滋味,对不对?”
“尝口白兰地吧,舅舅。”我姐姐说道。
哦,天哪,终于大祸临头了!他只要一喝白兰地就会感到味儿太淡,就会说味道太淡,我也就没命了!我的双手在桌布下面紧紧地抱住桌腿,等待着我的恶运降临。
我姐姐跑进食品间去取石玉酒坛,回来时捧着石玉酒坛,把酒斟在他的杯子里。别人一点儿也没尝,只有这个大坏蛋端起酒杯把玩一番:将它举得高高的,通过射进的阳光仔细端详,然后又放下来。这便延长了我的不幸。这时,乔夫人和乔正欢快地收拾桌上的杯盘,准备给客人们上肉馅饼和布丁。
我一直望着他,不敢把目光移开。现在,我不仅双手紧抱桌腿,而且连双脚也盘在桌腿上了。我看着这个可怜的家伙用手指抚弄着杯子,端起来,露出微笑,然后才仰起头来,把白兰地一饮而尽。酒一进口,他突然跳了起来,弄得四座惊恐万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他一阵紧张的抽搐,围着桌子转了几圈,发酒疯似的咳着冲到门外。从窗子中望出去,只见他没命地顿足捶胸,唾沫四溅,做出最难看的鬼脸,完全像疯了一样。
我抱着桌腿不放,而乔夫人和乔向他奔去。我的确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做的,但无疑是我把他害苦了。正在我怕得手足无措时,他们把他扶了进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进来后,他看了四座的人一眼,仿佛是他们害了他一样,然后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地说出三个令人吃惊的字:“柏油水!”
我这才知道,我加进酒坛子中的竟是柏油水。根据我的经验,我知道一会儿以后他会感到更加难受。由于我在桌布下把桌腿抱得太紧,以至于整张桌子都给挪动了,就好像今日社会中的女巫在摆弄着那些招魂把戏一样。
“柏油水!”我姐姐吃惊不小地说道,“柏油水怎么可能跑到酒坛中去的?”
现在在这间厨房中,彭波契克舅舅是无所不能的主,他不愿意再听到柏油水这几个字,也不愿意再谈论这个主题。他专横跋扈地挥动着手,表示不要再多说了,快去把加水杜松子酒拿来。我姐姐从慌乱和思考中惊醒过来,不得不赶忙去准备杜松子酒、热水、食糖和柠檬皮,把这几样配在一起。至少在此时此刻我得救了。我依旧紧紧地抱着桌腿不放,而心中却是充满了说不尽的感激。
我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平静得使我松开了抱紧桌腿的手脚,并且开始分享布丁的滋味。彭彼契克先生也坐下来吃布了,所有的人都吃起了布丁。这道甜食结束后,由于加水杜松子酒起了作用,彭波契克先生的面孔又泛起红光。我想,今天总算挨过去了,可正想到这里,我姐姐对乔说道:“把干净盘子拿来,不用烤热。”
这一声使我不得不立刻又抱紧了桌腿,将它紧贴在胸口上,仿佛它是我幼年的同伴,心灵的密友。我预感到麻烦已经降临。这一回我真的倒霉了。
我姐姐和颜悦色地对宾客们说道:“你们一定要尝一尝,在结束这次节日宴席的时候,请你们尝一口彭波契克舅舅送来的讨人喜爱且美味可口的礼物。”
一定要让大家尝吗?还是不要让他们尝为好。
“我得让你们知道,”姐姐站起来说道,“还有一块饼,是一块美味可口的猪肉馅饼。”
一听说有猪肉馅饼,大家都咕咕哝哝地讲着恭维话。彭波契克舅舅显得最为活跃。刚才的尴尬局面已经过去,现在他自以为是在座最该享受馅饼的人。“好,乔夫人,我们就准备大享口福了,让我们共享一块肉馅饼吧。”
我姐姐起身出去取饼。我听到她的脚步声进入了食品间。我看到彭波契克先生摆弄着餐刀。我又看到在沃甫赛先生鹰钩鼻的鼻孔张合中表现出重新苏醒的食欲。我听到胡卜先生的高论:“吃一点儿美味可口的肉馅饼,是刚才吃的许多东西的点缀,是有益无害的。”我又听到乔对我说:“你也有一份尝尝,皮普。”我害怕得大叫了一声,不过,这惊恐的呼叫究竟是心灵内部的还是大家都听得到的,我至今也不能确定。总之,我感到无法再忍受下去,我必须逃跑了。于是我把紧抱着桌腿的手脚松开,赶忙没命地向门外逃去。
我刚刚跑到屋门口,就一头撞进了一队士兵当中。他们手持滑膛枪,其中的一个拿着一副手铐,对我说道:“到了到了,快,跟我进来。”
[book_title]第05章
这队士兵一出现在我家门口,便把装了子弹的滑膛枪放下来,哗哗啦啦地发出一阵乱响。围桌而坐的客人们不得不丢弃宴席,慌乱一团地站起来。我姐姐正两手空空地从食品间回来,本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老天啊,这块肉馅饼——到——哪去了呢?”一看到这局面,便立刻停止了还想讲的话,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乔夫人正像个木鸡一样站在那里的时候,那巡官和我已经进入了厨房。在这个关键时刻,我紧张的神志反而有些安定下来。这个巡官就是刚才对我说话的人,现在正巡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把右手拿着的手铐冲他们扬了一扬,似乎想请他们戴上。与此同时,他的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女士们,先生们,十分抱歉,”这位巡官对大家说道,“我是以皇家的名义来追捕逃犯的,刚才我已把这来意对这位聪明伶俐的小伙子说过了(他根本没有说过)。现在,我要找的是铁匠。”
“请问,你找他干什么?”我姐姐一听要找铁匠,心中立刻来火,便顶撞地问道。
“夫人,”这位骑士般的英勇巡官说道,“以我个人的名义,我应该说,今日拜见了他的贵夫人乃三生有幸,但是从皇家的立场说,我来找铁匠干件小事。”
这位巡官说得干净利落,有礼有节,连彭波契克先生都大声叫起好来:“说得真棒!”
这时,巡官用他的利眼已经认出了乔,对他说道:“铁匠师傅,你看,我们这个东西出了点故障,有一个锁失灵了,这两个零件也不好使唤了。由于我们急等着用,是不是请你帮我们检查一下?”
乔用他的目光扫了一下,便说干这种活儿一定要把风炉生起来,而且一个小时不够,非得两个小时才行。“真的吗?铁匠师傅,那么你马上就动手好吗?”这位脑筋灵活的巡官立刻说道,“这是为皇上陛下效劳,你要是人手不够,我的人都可供使唤。”说毕,他便召唤他的士兵。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厨房,把兵器堆在一个角落里。然后,他们都遵照士兵的纪律站在那里:一会儿双手在身前松弛地交握着,一会儿放松一只膝盖或一侧肩膀,一会儿又松松裤带,松松子弹袋,一会儿又打开门,从他们又高又宽的军服领子上艰难地转过头,吐一口痰到院子中去。
所有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但对这些发生的事几乎视而不见,因为我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但是我渐渐悟出,这副手铐并不是来铐我的,而且这列士兵的开进已使馅饼的事被丢在了一边,我的理智这才又恢复了不少。
“你能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吗?”巡官对着彭波契克先生问道。他一眼就看出彭波契克有判断能力,并且得出结论,彭波契克先生就等于时间,问他绝对没错。
“刚好两点半。”
“那还行,”巡官想了一下说道,“即使被阻在这里两小时左右也没有关系,时间足够。从你们这儿到沼泽地要走多远的路程?我想不超过一英里,是吗?”
“正好一英里。”乔夫人说道。
“行,到黄昏的时候我们开始挺进,上面的命令也是要我在天黑之前开始追捕,肯定来得及。”
“是追逃犯,巡官?”沃甫赛先生装出一副不言而喻的神态说道。
“嗯!”巡官答道,“两个逃犯。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他们现在还躲在沼泽地里,在黄昏之前他们是不会向外逃的。你们有谁见到过他们吗?”
每一个人,当然我不算在内,都说没有。当然他们也不会知道我晓得。
“不管怎样,”巡官说道,“这两个逃犯绝对想不到这么快他们就陷在我们的包围圈中了。铁匠师傅,皇家的队伍已准备就绪,现在就看你的行动如何了。”
乔已把他的上衣和背心脱掉,解下领带,系上了皮围裙,走进他的铁匠铺。一个士兵跑来帮他打开木窗,另一个士兵帮他生了火,还有一个拉起了风箱,其余的士兵都站在风炉的四周,观看着正旺起来的火焰。接着,乔开始又锤又打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们都站在一旁看着。
马上就要进行的追捕不仅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而且使我姐姐也慷慨起来了。她先从啤酒桶里舀出一壶啤酒给士兵们喝,然后又邀请巡官饮一杯白兰地。但彭波契克先生机警地说道:“给他喝葡萄酒吧,夫人,我看葡萄酒里没有掺柏油水。”巡官听后十分感谢他的提醒,说他喜欢喝不掺柏油水的酒,所以还是葡萄酒好,只要喝葡萄酒不造成麻烦就行。他接过了葡萄酒,先祝国王陛下健康,再祝他们节日愉快,然后一口饮尽,咂着嘴唇回味无穷。
“这是顶呱呱的货色,巡官,你说呢?”彭波契克先生说道。
“恕我冒昧,”巡官答道,“我猜想,这一定是你提供的货色吧。”
彭波契克先生开心地笑着说:“噢,噢,你怎么知道?”
巡官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答道:“因为你是一个识货的人。”
“你真这样想吗?”彭波契克先生依然笑容可掬地说道,“再来一杯怎么样?”
“你也来,我也来,你一杯,我一杯,”巡官说道,“杯底碰杯头,杯头碰杯底,碰一次,再一次,两杯相碰的音乐最动听!来,祝你健康,祝你长命千岁,现在能识货,将来更加能识货。”
巡官高高地把酒杯举起,一饮而尽。看上去他劲头十足,还想再来一杯。我看得很清楚,彭波契克先生慷慨大方得忘乎所以,竟忘掉这是送给别人的礼物,干脆从乔夫人手中接过酒瓶行起了地主之谊,凭一时高兴依次给大家敬酒,连我也尝了几口。一瓶喝完,他又大方地把第二瓶酒也要过来,像第一瓶一样,阔气大方地为大家一一斟酒。
我看着他们群集在熔炉的旁边,谈笑风生,兴高采烈。这不由不使我想起那位逃亡的朋友,他简直成了这顿午饭可怕的鲜味佐料,虽然他本人这时还藏身于沼泽地中。他们本来兴致也不高,一加上了他这调味品,顿时神情焕发,精神为之一振。现在,他们都生气勃勃地打赌,说“这两个歹徒”一定会被逮捕。风箱为了追捕逃犯而怒吼着,火光为了捉拿他们在闪耀着,烟雾在催促着去追赶他们,乔也在为了抓住他们而敲着打着。映照在墙上的阴郁可怕的影子,随着火光的起伏,威胁性地摇曳着,炽热的闪亮火星跌落下来,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是个富于怜悯和幻想的孩子,幼稚地认为那天下午室外的一片暗淡,也是为了那可怜的人而变得如此苍白无光。
最后,乔的任务完成了,敲打的声音和风箱的声音也随之停止。乔穿起了他的大衣,并且鼓起勇气建议我们几个人尾随着士兵们一起去,看看追捕犯人的结果究竟如何。彭波契克先生和胡卜先生推辞说不能去,因为他们要抽烟,而且要参加妇女活动,而沃甫赛先生说,只要乔跟着去,他一定也去。乔说他自然乐意,并且愿意带着我去,当然这需要乔夫人的赞成。我敢保证,当时要不是我姐姐出自好奇,想知道一切详细的经过和最后的结果,她一定不会让我们去的。就是这样,她还提出了条件,“如果你把这孩子带回来时,他的脑袋被滑膛枪子弹打开了花,别指望我会把它再补好。”
巡官倒是很有礼貌地辞别了女士们,也像一个情投意合的同志一样和彭波契克先生道了别。我真怀疑,要是这位巡官大人在这里干巴巴的,滴酒不沾,他是否还会如此讨好地说彭波契克先生的好话。士兵们重新拿起了枪,列好了队。沃甫赛先生,乔,还有我,都按照巡官的严格命令,跟在队伍的后头,而且到达沼泽地后绝对不能说话。我们走了出去,在严冬的寒气当中,坚定地向目的地前进。这时,我心中又冒出一个坏念头,低低地对乔说:“乔,我真希望找不到这些逃犯才好呢。”乔也低低地对我说:“他们要是都逃走了,皮普,我愿意拿出一个先令来。”
村子里没有人跑出来加入我们的行列,因为天气十分寒冷而且阴沉可怕,一路上显得很凄凉,脚下的路又不好走,黑幕也即将降临,家家户户都在屋内生着火炉,正享受着节日的温暖。有几张面孔匆匆忙忙地贴在相当明亮的窗子上跟着我们望,但一个也没有走出来。我们经过了指路的牌子,便一直向乡村的教堂墓地走去。在那里,巡官对我们做了一个手势,命令我们停几分钟。他派出两三个士兵分头到坟墓间去搜寻,也顺带查看一下教堂的门廊。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回来了。然后,我们从教堂墓地边上的门出去,向一片广阔的沼泽地进军。一阵严寒刺骨的雨夹雪沙沙地借着东风之便向我们迎面打来,乔把我背在了身上。
现在,我们已来到阴郁凄凉的荒野之地。他们绝不会想到,仅仅在八九个小时之前我就来过这里,而且亲眼看到过两个隐藏在这里的人。这时,我才第一次惊慌地考虑到,如果我们遇见这两个人,那个和我打过交道的逃犯会不会以为是我把士兵带来的?他早就问过我是不是一个骗人上当的小魔鬼,他还说过,要是我参加那些人来搜捕他,我就是一头凶狠的小猎犬。他真的会认为我既是一个小魔鬼又是一个小猎犬,真心诚意地做着伤天害理的事,把他给出卖了吗?
现在我提出这些问题来又有何用?反正,我现在在乔的背上,乔正背着我,像一匹真正的猎犬,飞越过道道沟渠,不时地还有意刺激着沃甫赛先生,叫他不要把罗马人的鹰钩鼻跌坏,要紧紧地跟上我们,不能掉队。士兵们走在我们前面,相互拉开了距离,排成一条宽宽的一字阵形。我们现在所选的路线正是我早晨走过的,不过那时的大雾把我领向了岔路。现在一片晴朗,要么是雾还没有出来,要么是风把雾吹散了,在夕阳低低的残照之下,那灯塔、绞刑架、古炮台的土丘,还有河岸的对面都清晰可见,抹着一层淡淡的铅灰色。
我伏在乔宽大的肩头上,胸中的心在怦怦地跳着,真像铁匠打铁时的铁锤声。我向四周张望,想发现一丝逃犯的痕迹,然而,我什么迹象也没有看到,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沃甫赛先生的喘气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惊动了我好几次;后来我知道是他的声音,便分辨出这和所追捕的逃犯声音不同。突然,我又感到一阵可怕的惊慌,仿佛听到了用锉子锉镣铐的声音,再稍加注意才发现是绵羊身上的铃声。正在吃草的绵羊停下来胆怯地望着我们;牛群转过头避开了迎面的寒风和雨雪,冲我们瞪着愤怒的眼睛,仿佛寒风和雨雪都是我们带来的。除掉上述的这些声音外,就只有夕阳残照下每一根小草的战栗声,打破这一片沼泽的荒凉寂静了。
士兵们向着古炮台的方向走去,而我们跟在他们的后面,隔了一点儿距离。突然,我们都停了下来。风雨之中,一声呼喊传到我们耳中。喊声拖得很长,而且一声接一声。声音是从东边很远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但它既长又响。只要人们仔细地辨别出这喊声中的杂乱,就不难发现它是由两三个人的声音组成的。
乔和我赶上队伍的时候,巡官正在和几名最近的士兵低声讨论。再静听了一会儿之后,很有判断能力的乔赞成这一说法,连缺乏判断能力的沃甫赛先生也赞成这一说法。这巡官是一个有决断能力的人,立刻命令大家都不要对呼叫答腔,而且必须改变路线,他手下的人都要加倍快捷地向发出喊声的地方靠拢。我们向右侧跑去,也就是东边。乔飞跑而下,我不得不抓紧他的肩头,以免从他背上摔下来。
这次才算是货真价实的跑,乔一路上念叨着两个字来形容这次奔跑,“逃命”。我们跑上堤岸,又跑下堤岸,越过闸门,哗啦哗啦地涉水通过沟渠,在带毛的灯芯草丛中飞奔着。大家只顾向前跑,没人在意脚下的路。我们越来越靠近发出喊声的地方,也越来越清楚地辨别出确实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几个嗓子合在一起。有时喊声好像停了下来,于是士兵们的脚步也随着停了下来,一会儿喊声又响起来,于是士兵们便加快脚步搜寻下去。我们也紧跟不舍。又跑了一会儿,我们已到达喊声附近,连喊声的意思都听清了。我们听见一个声音喊道:“杀人啦!”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喊道:“罪犯在这里!有逃犯!来这里抓逃犯!”然而他们似乎扭打了起来,叫声便消失了,一会儿之后就又响了起来。士兵们既然来到了这里,再不能等待,于是像鹿一样飞奔而去。乔也跟随而去。
巡官跑在第一个,带头奔下水沟,两个士兵紧随着他,到达了喊声响起的地方。等我们也跑到那里时,他们已经举着枪,扣着扳机,瞄准了罪犯。
“两个都在这里!”巡官气喘喘地说道,在沟底尽力地迈着步。“你们两个家伙快投降吧!你们两个狂乱的野兽,还不快松开手!”
只见那儿水花四溅,污泥飞扬,恶斗者乱骂一通,拳来脚往战在一处。又有几个士兵跳进水沟帮助巡官抓人。他们终于把两个逃犯分别扭了出来,其中一个就是和我打过交道的。两个逃犯身上都流着血,喘着气,怒骂着,扭打着。自然,我立刻便认出了他们。
“向您报告!”我认识的那个犯人说着,用他那破烂的袖子擦着脸上的鲜血,又从手指上抖掉扯下的头发。“是我抓住了他!我把他交给您!请注意这一事实。”
“用不着多说,”巡官说道,“这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我的囚犯,你和他一样都犯了罪。铐上手铐!”
“我并不想因此得到好处,也不指望现在的境况会得到什么改善。”我认识的犯人大笑着说,“是我抓住了他,他该知道这一点。仅此一点我已心满意足了。”
另一个犯人看上去面如土色,除掉左边面孔上有一块旧伤疤外,整个面孔都已经布满新伤,被抓得血肉模糊。他气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一直等到给他们两个分别戴上手铐,他还倚在一个士兵的身上以支撑自己不致跌倒。
他的第一句话是:“向您报告,卫兵,他企图谋杀我。”
“我企图谋杀他?”我认识的犯人蔑视地说道,“我既有企图,又为什么不杀他?我抓住了他,现在交给您;我所干的就是这件事。我不仅没让他从沼泽地逃走,而且把他拖到这里来,拖了长长一段路才拖到这里。像这样一个混蛋还装什么正人君子?现在监狱船又经过我的手把这个正人君子请回了。我会谋杀他吗?我把他揪回来,不是比谋杀他更有价值嘛!”
另一个犯人还是不断地喘着气,“他企——企图——谋杀我。你们可——可以作证。”
“听我说!”我认识的那个犯人对巡官说着,“我只身一人干净利落地逃出监狱船,而且一举成功。要是没有发现他在这里,我说不定已经逃出这块冻得人要死的鬼沼泽地——不妨看看我的腿,脚镣不是没有了吗?难道我会让他逃跑?难道我会让他用我想出的方法达到他的目的?难道我会让他把我当作工具,一次一次地利用我?不,绝不。即使我死在这水沟下面,”他举起戴手铐的双手用力地对着这沟渠猛然一甩,说道,“我也要紧紧不放地抓住他,让你们平平安安地把他从我的掌握中逮走。”
另一个逃犯显然对他的同伴害怕至极,只能反复地说以下的话:“他企图谋杀我。要是你们不及时赶到,我早就成为死人了。”
“他在撒谎!”我认识的那个犯人用凶狠的语调说道,“他是个天生的撒谎精,死也不会改变他撒谎的本性。看他的脸,一切的谎言都刻在上面。叫他用眼睛望着我,你看他敢不敢。”
另一个犯人费尽了气力想做出轻视的微笑,然而,他的嘴虽然神经质地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表现出微笑的表情。他望了一下土兵,又望了一下沼泽地和天空,就是不敢正视一下对方。
“你们看到他了吗?”我认识的那个犯人寸步不让地说道,“你们看到这个恶棍没有?你们看到他那摇尾乞怜、飘忽不定的眼光了吗?我们过去一起受审时他就是这副样子。他从来不敢对我正眼看一下。”
另一个罪犯总是微动着两片干燥的嘴唇,内心不安地把眼睛一会儿膘向远方,一会儿转向近处,最后才看了对方一眼,说道:“你有什么值得我看的?”又用半带嘲笑的目光看了一眼对方被戴上手铐的双手。听到这话,我认识的那个犯人疯狂地咒骂起来。本来他想向另一个犯人扑过去,但被士兵们拦住了。另一个犯人说道:“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只要一遇上机会,他一定会谋杀我的。”无论谁这时都能看出他讲话时全身怕得直发抖,嘴唇溅上了白色的唾沫,真有点儿像小雪花。
“够了够了,用不着再争执了,”巡官说道,“把火把点起来。”
有一个士兵身上没有扛枪,却带了一个篮子。他蹲下来,掀开篮子盖。我认识的罪犯这才第一次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并立刻看到了我。我们一来到这里,我就从乔的背上下来,站在沟边上,一直没有移动过。当他看我时,我也热切地望着他,而且轻轻地向他挥挥手,又摇摇头。我一直盼望着他看我,那样我就可以设法向他保证这事和我无关。但他根本就没有对我表示他是否理解了我的意思。他投向我的一眼是我无法理解的,而且一闪而过。即使他曾看过我一小时,看过我一整天,也不会给我留下比这难以捉摸、专心会神的一瞥更深刻的印象。
提篮子的士兵很快便打着了火,点亮了三四支火炬,自己拿一支,其余的分给别的士兵举着。天早就黑了下来,而现在更加黑了,很快便完全黑了。四个士兵站成一个圆圈,向空中放了两枪。我们正准备离开沼泽地,这时在我们后面不远处也有几个火把亮了起来,在河对岸的沼泽地上又亮了几个火把。巡官这才发出命令:“一切结束,向前开步走!”
我们没有走多远,前面就响起三声炮,轰隆巨声几乎把我耳膜震穿。巡官对我认识的那个犯人说:“现在正等着你上船呢,他们都知道你回来了。不要再想挣扎,我的犯人,跟上。”
这两个罪犯被隔了开来,每人都由一队卫兵围着前进。我抓着乔的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火把。沃甫赛先生早就想回家了,而乔却非要看到结局不可,所以我们随着队伍走着。现在路很好走,我们大都沿着河前进,但是如果遇到有小型风车的堤坝或污泥满布的闸门,我们只有绕道而行。我四周张望了一下,看到背后也有火把跟着来了。我们手中的火把在路上落下一大摊一大摊的余烬。我还能看到它们在那里冒着烟,闪着火星。除此以外便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松脂火把的火光使四周的空气温暖起来。两个囚犯似乎也很喜欢暖和一下,一拐一拐地在滑膛枪的包围中走着。我们不可能走快,因为他们两个人步履蹒跚,而且十分疲乏。路上我们不得不停了两三次,好让他们休息。
这次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一个简陋的小木棚子跟前。这里是一个摆渡口。木棚中驻扎的一个卫队向我们盘问口令,巡官进行了答复。接着,我们走进了木棚,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烟味和石灰水味。棚内生着明亮的炉火,还有一盏灯、一个放滑膛枪的架子。一面鼓,一张低低的木板通铺,活像一台没有机器零件的轧布机,并排可以睡十来个士兵。有三四个士兵正睡在床上,衣服也没有脱。他们对我们并不感兴趣,只是抬起头用惺忪的睡眼瞅了一下,便又自顾倒头睡去。巡官做了汇报,又在本子上做了些记录,然后便让卫兵押着我不认识的那一个犯人先上监狱船去。
我认识的那个囚犯除了那次看过我一眼外,再没有看过我。我们站在棚子中时,他在火炉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火,有时又轮流地把脚搁在火炉旁的铁架子上,看着它们出神,仿佛对它们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因为它们最近作了冒险的奔波。突然,他转身对巡官说道:
“我希望说明一下和这次逃跑有关的事,免得有人因我而受到连累和怀疑。”
“你要说什么你就说,”巡官答道,交叉着双臂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他,“不过并没人要你在这里说。你要知道,在案件结清之前你有充分的机会说,也有充分的机会听别人说。”
“我当然知道,不过这是一件另外的事,和案件毫无关系。人是不能挨饿的,至少我是不能挨饿的。我拿了一些吃的东西,是从那边的村子里拿的,就是沼泽地过去,有一个教堂的村子。”
“你是说你偷了什么人家的东西吃。”巡官说道。
“我还要告诉你是从哪一家偷的,是从一个铁匠家中偷来的。”
“啊!”巡官惊了一下,对乔瞪着眼。
“啊,皮普!”乔也惊了一下,对我瞪着眼。
“我拿的都是一些剩下来的东西,残剩食物,另外拿了一些酒,还有一块馅饼。”
“铁匠师傅,你家有没有不见过一些东西,像馅饼一类的?”巡官对乔说道,语音表现出友好亲密的态度。
“就在你们来我家的时候,我老婆的确发现少了一块猪肉馅饼。皮普,你知道这事吗?”
“那么,”我认识的那个犯人说道,把带点忧郁的眼光转向乔,一眼也没有对我望,“那么您就是铁匠师傅了?偷吃了您的猪肉馅饼,我感到十分抱歉。”
“上天作证,你可以随意吃——只要是我的,不必客气。”乔回答说,及时地想到了他的夫人,“我们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但是我们不能看着你饿死,你这可怜不幸的同胞。皮普,是不是这样?”
我早就发现在这个人的喉管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咯嗒咯嗒地发响,现在又响了一声,他便转过身去了。一艘小渡船去而复返,卫队已经准备就绪。我们一直跟着他上了用大石头和粗木桩建造的渡口,目送他上了渡船,由几个和他一样的犯人划着而去。他们看到他上船没有表示出一丝惊讶,没有人对他感兴趣地瞥一眼,没有人感到高兴,没有人感到抱歉,也没有人开口,只听到一句怒吼从船上发出,仿佛是在对狗吆喝:“你们快划!”这是一声开桨启程的信号。在火把的光照下,我们看到漆黑一团的监狱船正停在离满布泥泞的岸边不远之处,好像是一艘邪恶的挪亚方舟。这艘监狱船被粗大生锈的铁链锁着。拦着,停泊在那里。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这船就好像是戴着镣铐的犯人。我们看到渡船向监狱船靠拢,看到他被押上大船,然后便消失了。接着,那些烧剩下的火把头儿全部被投进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熄灭了,仿佛一切都随他而去了
[book_title]第06章
我由于偷窃而形成的心态及精神负担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消除了。当然,我原来也并未想到一定要坦白承认,不管怎样我总以为,归根结底我的出发点还是有点儿善意的。
原来担心偷窃被发现的心态既已消除,我也不再去考虑良心上有什么对不起姐姐。然而,我喜欢乔。究竟为什么喜欢他,我说不出理由,也许当时人太小了,总之,我觉得他是个值得我爱的可爱的人。一想到他,我的内心便深感不安而局促。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特别是在乔第一次寻找他那把锉子时,我就想把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诉他。但是,我没有对他和盘托出,因为我担心如果以实情相告,他就会把我想得很坏,而我却不至于如此。我所担心的是失去乔对我的信赖,从而使自己每晚孤独地坐在火炉边,干着急地瞅着我这位永远失去的同伴和朋友。所以,我决定闭口不言。我病态地以为,一旦乔知道了内情,以后只要他坐在炉火边用手抚摸着美丽的连鬓胡子,就会思索到这件事;以为一旦他知道了内情,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发现昨天的菜肴和布丁放在今天的餐桌上,他就会在心中思考一阵,我是不是进过食品间;以为一旦他知道了内情,在我们以后的日子里,家庭生活必然蒙上一层阴影,他一饮啤酒就会考虑是浓是淡,是不是加进了柏油水,自然也就会把我的脸闹得个通红。总而言之,我因为胆子太小,而不敢做本来是对的事情,就像当初因为我胆子太小,而不敢不做本来是不对的事情。当时,我和整个外部的大千世界没有打过交道。社会中有各式各样按照自己行为处世的人,然而我也没有把谁当作认可的榜样。我完全是一个自学而成的天才,我的处世之道与行为准则都是我自己的创造发明。
我们离开监狱船还没有走多少路,我便感到十分困倦,于是乔又把我背在身上,一直把我背到家。一路上,乔确实是够累的了,这从沃甫赛先生的举动中可以看出来。沃甫赛先生因为过分疲劳而用发火来出气,其火气大得如果教堂已经实行开放政策由他掌握,他一定会把所有参加这次活动的人开除出教籍,而且先拿乔和我开刀。然而,他只不过是一个世俗之人,能量有限,所以只能坐在潮湿的沼泽地上,气也无用。等到了我们家时,他才把自己的外衣从身上脱下来,放在厨房的火炉上烤干。如果参加看热闹也能定死罪的话,那么从他湿了裤子这件事上推论而得到的间接证据准能把他送上绞刑架。
这时候,由于原来沉沉地睡在乔的背上,刚刚被放到地板上,在温暖的火光和嘈杂的人声中醒转过来,所以我就像一个小醉鬼一样,跌跌撞撞的,差点摔在地上。我正懵懵懂懂之时,幸亏我姐姐在我背后的两肩之间狠狠地揍了一拳,又夺命地大喝一声:“啊!世上哪里有你这种孩子!”这才清醒了头脑。一醒过来,我便发现乔正在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罪犯的坦白交待,客人们都在猜测这个犯人究竟是怎样进入食品间偷猪肉馅饼的,各执一词。彭波契克先生详详细细地察看了一番屋子的内部,说这个犯人首先攀登上铁匠铺的屋顶,再爬到我们住屋的上面,然后将被单布条结成的绳子从厨房的烟囱里丢下来,顺绳而进。彭波契克先生说得十分肯定,何况他有自己的马车,总比别人高明一些,大家当然都附和他赞成他,认为犯人就是这样进来的。只有沃甫赛先生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狂乱地叫着“不对!”他疲惫已极,言语中带着无力的怨恨,评说起来不能头头是道,缺乏理论,而且连件像样的大衣都没有,大家都不把他放在心中。何况他这时正背靠着火炉站在那里,烤着湿透的衣服,背后冒出蒸发出来的热气。大家一看他的这副样子,自然不会信任他。
那天晚上我听到的就是这些,接着我姐姐怕我这副睡眼惺松的样子有碍客人们的谈话,就走过来一把揪住了我,蛮横粗暴地拖我上楼睡觉。而我就像穿了五十双靴子似的迈不动沉重的脚步,在楼梯上一直晃晃悠悠、跌跌撞撞的。正如前面所叙述过的,我的心态是心有余悸。第二天早晨还没有起床,我就开始产生了这种顾虑,而且持续了好一段时期。一直等到大家把这件事忘记,除了在个别场合,也都不再谈论它,我的心才如释重负
[book_title]第07章
我站在乡村教堂墓地读家人墓碑上的字时,只不过刚学会如何拼写出上面那几个字,甚至对这些字最简单的解释也是牵强附会的。如我读“及上述者之妻”这几个字时,我以为是对我父亲的一种恭维赞词,以为他生活在天国之中,把“上述”误解为上天。幸亏在我已故的亲人中,没有一个人的墓碑上有“下”这个字,否则的话,我一定把“下”和地狱连在一起,以为他下了地狱。宗教教义问答手册要求我掌握正确的神学知识,而我当时也不可能理解得正确。现在,那些往事仍然栩栩如生,比如书中有言,“坚守常道,始终如一”,我把它理解成为这样一种应尽的义务,每次离家进村,我总是走一条道,永不变化,既不走车匠门口的那条路,也不绕道从磨坊那儿走。
等我长到可以做学徒的年龄,乔便会收我当徒弟。在我获得那份尊敬之前,我绝不能成为我姐姐所说的“娇养烂了的”孩子。我对这个词的理解是“娇养坏了的”,所以我不仅仅是个守在打铁炉旁干杂活的小学徒,邻居们也会差我做些额外的事情,如到田里去赶鸟,去捡小石头,以及其他零活。当然,我们这个有着优越地位的家庭总不能没有体面,所以我姐姐在厨房的壁炉架上放了一个钱盒子,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所赚来的钱全部都丢在了里面。我有个印象,这些钱最终是会被捐献给国家去还清国债的。至于我,我十分了解,是决没有可能去享有这份财富的。
沃甫赛先生的姑婆在村子里创办了一所夜校。她是一个非常可笑的老太婆,有着有限的财产和无限的病痛。每天晚上六至七点钟,她总是沉沉酣睡。学校里的少年学生每星期要付两便士,以得到那个机会去观赏她睡觉。她租了一所很小的房子,沃甫赛先生占据着楼上的房间。我们学生坐在楼下,总是听到他大声朗诵。那个得意非凡的严肃劲儿真是十分骇人的。一高兴起来,他还会在楼板上嗵嗵地敲个不停。有人说沃甫赛先生每一个季度要“检查”一次学生的成绩。在检查的期间,他会卷起自己衣服的袖口,竖起根根头发,然后装扮成莎士比亚剧本《裘里斯-凯撒》中的角色,马克-安东尼,并且朗诵起他在凯撒大帝遗体旁的那段演说词。安东尼的角色一完,他又会朗诵起诗人柯林斯的《激情颂》。在他那些得意的角色中,我特别对沃甫赛先生所扮演的复仇之神敬佩之至。那真是出神人化,他把手中那柄被鲜血玷污的利剑向大地一丢,立刻化成雷霆万钧的霹雳,他用他那令人畏缩的眼光向大地一扫,战火纷飞的号角立时吹响。当时我对这些都无体验,后来我个人的生活也卷进了情感世界,再把它拿来和柯林斯及沃甫赛两位先生的杰作一比,才感到他们不免有所逊色。
沃甫赛的姑婆除了创办这一所教育实体外,在同一间屋子中还开了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她根本就不知道这铺子里有些什么货,更不知道每一种货物的价格。不过,有一本油乎乎的买卖备忘录放在抽屉里,上面记载着各种货物品名及价格。毕蒂就把它捧为至宝,店铺的交易买卖全得依靠它。毕蒂是沃甫赛先生姑婆的一个远房孙女儿。话是这么说,其实我也搞不清其中头绪,不知道她与沃甫赛先生究竟有什么亲戚关系。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是个孤儿,和我一样是由某人一手带大的。我想,她的寒酸必定很引人注目。她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需要梳理,她的手总是脏兮兮的需要清洗,她的鞋子总是破破烂烂的需要修补,连鞋跟也丢了。当然,前面的叙述只限于她平常上班的时问,一到星期天,她却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教堂。
在学习上,沃甫赛先生的姑婆对我一无帮助,倒是多亏了毕蒂,再加上我的自我帮助。在学字母的时候,我战战兢兢,好像走进了一片荆棘,每一个字母都令我苦恼,都抓扯着我的皮肉。字母刚学完我仿佛又撞进了贼窝,从一到九这九个数字,就像九个贼,似乎每一个晚上都要变换一个新花样,伪装自己,让我辨认不出。我犹如笨鸟,瞎摸着前进,终于慢慢地读啊,写啊,算啊,掌握了一点小门道。
一天晚上,我拿着石板坐在火炉边,费了天大的劲儿才写了一封信给乔。这离开我们去沼泽地看追捕逃犯的事大概已有整整一年了,总之已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这又是一个冬天,一个严霜季节。我把字母表放在脚边的炉罩上作为参考,花了一两个小时用石笔写啊抹啊,最后写成了下面这封信:
“我的青爱的乔,我西王你生体见康,我西王很块教你,
乔,那四我民可杜高心,等我当了你的土弟,乔,杜心运,请辛
任我。皮普。”
其实我根本没有任何必要非写信给乔不可,因为他就坐在我的身边,而且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讲。但是,我还是亲手把这封用石笔写在石板上的信交给了乔。乔把石板拿在手上,真以为是一个大学问家所创造出的奇迹。
“我说,皮普,我的老弟!”乔惊呼着,把他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说道,“你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学者,是不是?”
“要是我真成了个大学者就好了。”我望着他端在手上的石板,看到上面写的字好像画的一座座小山丘一样,不禁疑惑地说道。
“嗳,这是个J,’乔说道,“这里是O,写得真棒!一个J和一个O,连在一起是J-O,不就是‘乔’吗?”
除了这个单音节的词外,我从来没有听到乔大声地读过其他的什么词。上个星期天,我在教堂里偶然地把祈祷书拿颠倒了,却发现他丝毫未感不便,似乎颠倒着才是正确的拿法。于是我抓紧这个时机,希望发现是否要从头开始教他认字,于是对他说:“噢,乔,读下去。”
“皮普,嗯,你要我读下去?”乔用他的眼睛慢慢地打量了一下皮普写的信,说道,“一,二,三,这里有三个J,还有三个O,三个J和O连起来,不就是三个乔吗,皮普,是吗?”
我把身子俯在乔的身上,用食指指点着,给他念了整封信。
“你真伟大!”我一读完,乔便称赞起来,“你是个伟大的学者了!”
“乔,你怎么拼你的‘葛奇里’?”我摆出几分降恩施惠的神气问道。
“我根本不要拼这个词。”乔答道。
“假使你想拼,你又怎么拼呢?”
“没有什么想不想,”乔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很喜欢读书的。”
“你真喜欢读书吗,乔?”
“不是一般的喜欢,”乔答道,“你不妨给我一本好书,或者给我一张好报,在我座位的前面生上一炉好火,我会满足得其他什么都不要。天啦!”他擦了一会儿膝头,又继续说道:“你看,这里一个J,那里一个O,于是你说,‘瞧,J和O连在一起就是一个乔,’你看读书是多么有趣!”
从乔的话中我可以断定,乔受教育的程度和蒸气机差不多,还处于幼稚的萌芽状态。我于是抓紧机会趁热打铁地问道:
“乔,你像我这般小时,上过学没有?”
“没有,皮普。”
“乔,你像我这么小时,为什么不上学呢?”
“是这样的,皮普。”乔说道。这时,他像平时一样又陷入了沉思,慢吞吞地拿起火钳,拨弄着炉条之间的火。“我现在告诉你,皮普。我爸爸一天到晚喝酒,一旦喝醉了,就无情地用拳头捶我的妈妈。我也是他经常捶打的铁砧子。除我外,就是我的妈妈,他几乎从不捶打别的。他总是用打铁时的力气来打我,根本不用这力气去打铁。皮普,你是不是在听我讲,你懂不懂?”
“乔,我在听着,我懂。”
“后来是这样的,我的妈妈和我两个人从爸爸那里逃走了好几次。我们住在外面,妈妈出去当帮工。她总是对我说,‘乔,’她就这样对我说,‘但愿上帝保佑,你得去上学识字,孩子。’于是她把我送到学校去。可是,爸爸又是那么好心,没有我们就活不下去。于是他纠集了一大帮子人,来到我们住的那家门口,吵吵闹闹,弄得人家没有办法,也再不能让我们呆下去,便把我们交给了他。他把我们带回家去后,又开始捶打我们。皮普,你看,”乔说到这里,停下了他漫不经意的拨火动作,望着我说,“我就是这样又失去了上学的机会。”
“的确如此,我可怜的乔!”
“皮普,话是如此,我有我的看法,”乔一面说着,一面用火钳拨了两下炉子上层的炉条,似乎公正地评论道,“看人要看全面,评人要一视同仁,我看我爸爸心中有他善良的一面,你说对吗?”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善良的一面,但是我没有把心里想的说出口。
“事情总是如此!”乔接着说下去,“总要有人让锅子里冒热气,让大家有饭吃,皮普,否则,锅子连热气也没有。你懂我说的吗?”
我看得出这点是对的,也就告诉了他。
“再后来,我爸爸也不再反对我出去干活,于是我便开始干我现在干的行当。当然,这也是他干的行当,如果他愿意干就好了。不过我倒是很努力地干活,皮普,我的确是这样。一段时间后,我就能够养活他了,我一直把他养到患麻风病死去。我有个想法,想在他的墓碑上刻几个字:无论他身上有什么缺点,他心中自有善良的一面。”
乔得意非凡地朗诵着这两行诗,而且读得很清楚。我不禁问他这两行诗是不是他自己作的。
乔说道:“我写的,是我自己写的。我一下子便写了出来,就好像打出一块马蹄铁一样,只要一锤就成。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像写这诗句时一样惊讶过,我不能相信我的脑袋瓜子。对你讲大实话吧,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从我脑袋中冒出来的。皮普,刚才我说我有个想法,把这两行诗句刻在他的墓碑上面。可是要把诗刻在墓碑上,无论你怎么刻,刻大还是刻小,都是需要花钱的,所以最终还是没有刻成功。除掉付出丧时抬棺木人的钱外,所有能够节省下来的钱全部都留给我妈妈了。她的身体衰弱,而且整个心都碎了。她也没有活多久,这可怜的灵魂旋即也随着父亲分享极乐世界的平静生活去了。”
一些小小的泪珠从乔的蓝眼睛中涌了出来。他用火钳柄上的圆把手先擦擦左眼,又擦擦右眼,看上去极不愉快,极为难受。
“我一个人留下来,很寂寞,”乔说道,“孤独地住在这里,以后我就和你姐姐相识了。嗳,皮普,”乔一面说着,一面盯住我望,好像早就猜到我是不会赞成他所说的话的,“你姐姐是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女人。”
十分坦然地说,我对这点抱怀疑态度,所以不得不盯住火炉,一声不发。
“对于这一点,无论我们家中怎么议论,也无论邻居街坊如何议论,皮普,你姐姐确实是——”乔说到这里,便开始每说一词就用火钳敲一下上面的炉条,“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
“乔,你这样想我真高兴。”说实话,我只能这样回答,因为想不出更恰当的表达。
“我也是,”乔立刻接着我的话说,“我这样想自己也高兴呢。说她这里有一点儿红,那里骨头大一些,其实,这些对我说来都没有意义,是吗?”
我便机灵地对他说,如果这对他没有意义,那么还对谁有意义呢?
“倒也是,”乔同意地说道,“确实如此。你的话太正确了,我的老弟!我记得刚开始和你姐姐认识的时候,就听到人们在谈论她是如何如何把你一手带大的。大家都称赞她是一个心地多么善良的人,我自然也和大家说的一样,认定她有多么善良。再说到你,”乔说到这里,装出一副似乎看到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时的表情,说道,“那时你长得那么一点儿小,又软弱无力,又非常难看,天啦,你要是自己看到自己的模样,你也会瞧不起你自己的。”
对他这些话我不敢恭维,只是说:“乔,不必总想着我的事。”
“皮普,我怎能不想着你呢。”他继续说道,言语中含着纯朴和温情,“在我正式向你姐姐提出要成为终身伴侣时,我就邀她一起到教堂去举行仪式,她也就同意嫁到了我这个铁匠铺。我当时对她说:‘带上这个可怜的孩子吧,上帝会赐福给这个可怜的孩子的!’我又对你姐姐说:‘铁匠铺子并不多他一个人!’”
听到这里,我不禁放声大哭,再三请他原谅我,用双手抱着他的脖子。乔这时也把火钳丢在一旁,紧紧地抱住我,说:“永远是最好的朋友,皮普,你说是不是?不要哭了,我的老弟。”
乔的话被打断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接下去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你看,皮普,我们俩就在一起了!这总算是幸运的,我们俩就在一起了。现在,你就要手把手地教我学习,皮普,不过话要说在前面,我很笨,而且是非常非常的笨,再说,教我认字这种事可不能让乔夫人发现。所以,我说我们要秘密地干。为什么我们要秘密地学呢?皮普,我来告诉你这其中的原因。”
他又把火钳拿起来。我真怀疑,要是他不拿起火钳,恐怕也不能说明他的理由了。
“你姐姐喜欢官。”
“什么,乔,喜欢官?”我吃惊不小。这句话使我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想法,其实,我也希望这种想法实现,那就是乔要和她离婚了,因为她喜欢上了海军大臣或者财政大臣。
“她喜欢官,’乔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她喜欢官你和我两个人。”
“噢!是这么回事!”我这才弄清他说的是管人。
“你姐姐最不喜欢的是家里有一个有学问的人,”乔接下去说,“特别不喜欢我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因为她怕我比她有本领,有本领就要造反。你懂这意思吗?”
我正打算提出一个问题对他进行反驳,但刚说出了一个“为什么”,话头就被他打断了。
“不要急,我知道你正准备说什么,皮普,你待会儿再说。我不否认,你姐姐总是像一个蒙古暴君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也不否认,她不仅要把我们打个背朝地,而且还要再狠狠地踩我们几脚。要是在你姐姐暴跳如雷的时候,皮普,”乔这时压低了声音低语起来,并且偷视了一下门,“讲句公平话,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怪物。”
乔在说到“怪物”时,从他的神情来看,仿佛这怪物长了十二个头。
“皮普,刚才我打断了你说的话。你想问为什么我不起来造反,是吗?”
“是的,乔。”
“要知道,”乔说着,把火钳换到左手上,这样他便可以用右手摸他的胡子了。我知道,一巳他做出这种平静的姿态,就不必对他再抱什么希望了。“‘你姐姐可是个大智之人啊。大智之人。”
“什么是大智之人?”我问道,希望这个问题能将他一军。但出乎意料之外,我根本没有想到他早已胸有成竹。他用凝神的目光注视着我,说道:“大智之人就是她呗。”他兜了一个圈子,把我说得无以答对。
“我不是大智之人。”乔又说道。这时,他已收回目光,又去摸胡子了。“最后还有一点不得不说,皮普,而且我得很严肃认真地对你说,我的老弟。从我不幸的妈妈那里,我悟出些道理。她是个受苦受难、做牛做马、肠断心碎的诚实人,可是在有生之年没有过过一天平静安稳的日子。所以,我就最怕把好心当坏意而亏待了女人,要亏待就亏待我,而不亏待她,宁愿自己吃亏麻烦。皮普,我希望一切错儿由我来承担,老弟,我希望那粗粗的呵痒棍不落在你的身上,希望棍子都打在我身上。事情就是这样曲曲直直的,皮普,有时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及的,不免有缺点,你得原谅我。”
虽然当时我尚年幼,却相信自那夜开始,我对乔又添加了一分敬慕之情。我们自此以后,仍与从前一样,情如手足,平等共处。但是,每逢平静的时刻,当我坐在那儿,看着乔,想着乔时,会陡生一种新的情怀,内心中对他敬仰不已。
“可是,”乔说着,站起来添了些燃料,“这台荷兰自鸣钟已经做好准备,就要敲响八点了,而她还没有回来!但愿彭波契克舅舅的那匹母马没有把脚踩在冰块上,也没有摔倒在地上。”
乔夫人有时候要陪着彭波契克舅舅去赶集,帮助他购买日常家居所需要的东西,如吃的和用的。买这类东西总该听听女人的意见,而彭波契克舅舅是个单身汉,对家中的佣人又不敢相信。今天就是赶集的日子,乔夫人便去帮他忙了。
乔把火生好,又把火炉清扫干净,然后我们走到门口,听听路上是否有马车的声音。这是一个严寒之夜,风刺骨地迎面吹来,整个大地铺上了一层白霜,冻得结结实实。我不禁想到,今晚要是有人睡在沼泽地上,肯定是要冻死的。我举首仰望,一片星空,不禁又想起,一个人在被冻得快要死时仰望灿烂的群星,却从中得不到任何帮助、任何怜悯,那有多么可怕。
“有马来了!”乔这时说道,“这声音多像铃声啊!”
马儿的铁蹄声在坚硬的地上得得得地如乐曲一样有节奏。这匹母马今天显得比以往更加轻快,一路小跑而来。我们从屋里搬出一张椅子,好让乔夫人踩着从马车上下来。我们又把炉火拨得旺旺的,使马车上的人一眼便会看到明亮的窗户。我们对厨房做了最后一次检查,看看一切东西是不是都放得整齐。我们刚做完各项准备工作,马车也到了门口。乔夫人全身裹得紧紧的,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她下车后,彭波契克舅舅也跟着下了车,并且一下车便在马身上盖了一块遮寒布。然后,我们一起进了厨房,一股冷空气也随着我们给带了进去,似乎一下子就把炉火中的热气赶跑了。
“听我说。”乔夫人匆匆忙忙而又兴致勃勃地解开外衣,把头上的帽子向后面一推,挂在肩后,帽子上的带子扎在颈前。她说:“这孩子今晚如果还不感谢别人,今生今世也不会再感谢别人了。”
我尽力表现出一副感恩的样子,其实在心里,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感恩的表情。
“我只不过是希望,”我姐姐说道,“他不要给宠坏了。总之,我心中有些担心。”
“她不是那号人,夫人,”彭波契克先生说道,“她见多识广呢。”
“她”是指谁?我望着乔,撅撅嘴唇,抬抬眉毛,意思是“她是谁?”而乔也望着我挤眉撅嘴,仿佛也在说“她是谁呢?”可是他的这个动作被姐姐看到了,于是他采取了平常一贯的那种免得惹是生非的态度,抬起手背擦擦鼻子,两眼望着她。
“你在干啥?”我姐姐暴躁地说道,“睁着大眼看什么?难道家里失火了不成?”
“某个人,”乔十分谦恭地暗示说,“刚才提到什么她——”
“我告诉你,她就是她,”我姐姐说道,“你总不会把郝维仙小姐称为他吧。我看就是你也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吧。”
“是住在镇上的郝维仙小姐吗?”乔问道。
“还有哪一位郝维仙小姐住在镇下?”我姐姐回敬道,“她要这个孩子到她那儿去玩。他自然是要去的,而且最好是去那儿玩。”我姐姐说着,对我晃动着头,好像在鼓励我要表现出特别的轻松活泼、爱闹爱玩。“否则的话,我会给你好看的。”
我早就听说过镇上的郝维仙小姐,几乎周围几英里一带的每一个人都听说过镇上的郝维仙小姐,说她家产无限,但生性冷酷无情。她住在一所既大又阴森的房子里,整所住宅保护严密,防范盗贼,而她自己过着一种隐居的生活。
“真有这口事!”乔大吃一惊,说道,“我真不知道她怎么晓得皮普的!”
“你这个傻家伙!”我姐姐叫道,“谁说她晓得皮普的?”
“某个人,”乔又一次谦恭地暗示说,“刚才提到的,说她要他去她那儿玩。”
“难道她不会问彭波契克舅舅是不是能帮她找一个孩子去她那儿玩?难道彭波契克舅舅就不可能是她的房客,难道他就不可能有时,比如一个季度一次,或者半年一次,到她那儿去付房屋租金?对你多说这些也是多余的。彭波契克舅舅到她那儿去,难道她就不会问问他,能不能帮她找一个孩子去玩玩?难道彭波契克舅舅不总是在体贴我们想到我们吗?当然你是不会想到这些的,约瑟夫。”我姐姐用沉重的责备口吻说着(并且用了约瑟夫这个正式名字),好像他是一个最冷酷无情的外甥,“那么,他难道不会提到这个孩子吗?可这个孩子却耀武扬威地站在这里。”其实我可以郑重声明,我一点儿也不耀武扬威。“这个孩子,我一辈子都得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奴隶。”
“说得好极了!”彭波契克舅舅大声说道,“真棒!臂点明确!确实有道理!约瑟夫,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不,约瑟夫,”我姐姐依旧用那一种责备的口吻说道,而乔则怀着歉意似的举起手擦了擦他的鼻子,“你不会明白的,你根本想不到其中的道理。也许你认为你明白了,然而你却不明白,约瑟夫。因为你不了解,这是彭波契克舅舅,他对我们一番好意。这孩子的远大前程就全靠他把他送到郝维仙小姐家去了,他答应今天晚上就用他的马车把这孩子先带到镇上,住在他家中,明天早晨他就会亲手把这孩子送到郝维仙小姐家中去。但愿我主保佑!”我姐姐高声喊着,突然用力一拉,把帽子拉掉了下来。“我只顾站着和两个傻瓜讲话,倒忘了彭波契克舅舅正等着呢,那匹马站在门外也会感冒的,而这孩子,从头发直到脚底板全都是泥啊、灰啊!”
她说完便向着我冲过来,那副架势就像老鹰扑向小羊羔一样,一把揪住我的头就把我的脸按进了放在水槽中的木盆里。我的头正好在大水桶的龙头下面,接着便给满头满脸地涂上了肥皂,揉啊,搓啊,擦啊,拍啊,搔啊,刮啊,一直挨到我几乎要发疯。我不妨在这里说明一下,我看当今的任何一位权威也没有我更了解这件事了,即用一只结婚戒指无情地在一张人的面孔上来来回回地擦,那会给面孔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会擦出多少条隆起的痕迹。
我的这一次“洗礼”完成后,便给穿上了一件干净的亚麻布衣服。衣服硬挺得真难受,就好像少年犯穿的麻袋服装一样。接着,我身上又被捆绑上一件外衣,紧得不得了,难受极了。一切完毕,我姐姐把我移交给彭波契克先生,他产然如一位行政司法长官般地正式接收了我,然后对我作了他早有准备的讲演,最后说:“孩子,永远要对所有的朋友感恩,特别是要对一手把你带大的人们感恩!”
“乔,再见了!”
“皮普,老弟,愿上帝保佑你!”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和乔分过手,所以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再加上眼睛上还留着刚才的肥皂水,一时在马车上竟看不到天上的繁星了。然后,这些星星在天空中一个接一个地闪烁出现,却并不能解答我心中的难题:究竟我为什么要到郝维仙小姐家中去玩?究竟她要我到她家中玩什么?
[book_title]第08章
彭波契克先生的宅邸在集镇的大街上,弥漫着干胡椒和谷粉的味道,说他是一个做粮食生意、卖种子的人,真一点不假。我想,他一定是一个十分幸福的人,因为在他的店堂中有许许多多的小抽屉。我偷瞧了下层的一两个抽屉,看到各式各样的牛皮纸包,里面都是些花种或根茎之类的,不禁想到,它们是不是也想有那么一天,从这纸做的监狱中破门而出、开花结果呢?
来到这里后的第二天清早我才有了这些思考,因为到达这里的当天晚上,我立刻被送到一间小绑楼上就寝。这间小绑楼的屋顶是倾斜的,在一个最低的角落处放了一张床。我心中计算着,屋上的瓦和我的眉毛之间相距不过一尺。一大清早,我发现在种子和灯芯绒之间有一种亲缘关系。彭波契克先生穿着用灯芯绒制的衣服,他的店堂伙计穿的也是用灯芯绒做成的衣服,不知为什么,他们穿的衣服散发出的灯芯绒气味和种子的气味很相似,而从种子包里散出来的气味又和灯芯绒的气味十分相似,所以,究竟什么是灯芯绒的气味,或者什么是种子的气味,我是无法分清的。同时,我又注意到另一件事,彭波契克先生做生意的方法就是直瞪瞪地望着街对过的那个马具师,而这位马具师的经营方式是不停地瞅着那位马车修理匠,而这位修理马车的师傅打发生活的办法是双手插在口袋里,凝视着面包师傅,而面包师傅交叉着双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杂货店老板,这位老板则站在店门口对着药剂师打哈欠。唯一专心致志的人是钟表师傅,他永远伏在他的修表桌上,眼睛上罩个放大镜。尽避一群群身穿农民服装的人走来走去,透过他的店窗玻璃窥视着他,而他却不为所扰,成为大街上仅有的一位专心于自己买卖的人。
彭波契克先生和我于八点钟在店后面的客厅中享用早餐,而他店里的伙计却坐在店堂里的一袋豆子上,喝着一大杯茶,吃着奶油面包。我认为彭波契克先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伙伴。他完全接受了我姐姐的那套观点,在我吃饭的时刻也要来伤害我、惩罚我,给我吃的全是面包屑,只加上那么一点点儿黄油,而给我喝的牛奶却兑上了许许多多的热水。我看,还是老老实实的不要放牛奶更好。他的谈话内容,除掉要我算题目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我对他客客气气地道了声早安,他却趾高气扬地立刻问我:“孩子,七乘九是多少?”可是,我刚住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而且肚子空空的,叫我怎么能计算得出来呢?我饿得发慌,连一口面包屑还没来得及吞下去,他就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整个早饭时间都没有停过,什么“七乘七是多少?”“乘四呢?”‘乘八呢?”“乘六呢?”“乘二呢?”“乘十呢”?等等等等。一道算题刚刚做好,我还来不及啃上一口面包或喝上一口牛奶水,第二道算题又来了。他这时却舒舒服服,用不着费脑筋地吃着火腿和热面包圈。要是我可以直言不讳的话,他那副吃相简直是生吞活剥、狼吞虎咽。
一到十点钟,我们就出发到郝维仙小姐家中去,我禁不住愉快起来,不过心中还是没有多少轻松自在的感觉,因为在这位小姐的家中,究竟应该怎样检点自己的行为,我完全没有把握。一刻钟不到,我们就抵达了郝维仙小姐的家门口。这是一所古老的砖瓦结构的房子,特别阴森凄凉,装着许多铁栅栏。有些窗户已经用砖头封死,那些留下来的窗户,凡低一些的都装有生了锈的铁条。房子的前面是一个院子,也装上了铁栅门,所以,我们按过门铃后只有站在外面等人来开门。趁等在门口的时间,我向里面张望着。就在这时,彭波契克先生还在说“七乘十四是多少?”但我假装没有听见。我看到房子的一侧是一个很大的造酒作坊,不过现在里面没有酿酒,看上去似乎已有很长时间不再酿酒了。
一扇窗户向上拉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问道:“谁呀?”引我来的人赶忙答道:“彭波契克。”清脆的声音又说道:“知道了。”接着,窗户被放了下来,一位年轻姑娘手上提着一串钥匙,穿过院子走来。
彭波契克先生说道:“这就是皮普。”
“这就是皮普吗?”这位年轻小姐问道。她生得很漂亮,不过非常骄傲。“进来,皮普。”
彭波契克先生也想跟着进去,她连忙关上了门,将他拦在外面。
“噢!”她说道,“你想见一见郝维仙小姐吗?”
“要是郝维仙小姐想见我的话,我想进去看看她。”彭波契克答道,表情十分尴尬。
“噢!”姑娘说道,“那我就告诉你,她不想见你。”
她回答得那么肯定,根本没有商讨的余地。虽然彭波契克的尊严受到了挫折,而且也无法提出抗议,但是他仍然不放过我,用眼睛狠狠地盯住我,仿佛这一切又是我造成的。在离开时,他还念念不忘用话来教训我:“孩子!你要乖乖地在这里,要为一手把你带大的人争光!”我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担心着什么时候他又会跑回来,又会站在大门外面考问我“七乘十六是多少?”不过,他没有回来。
领着我的年轻小姐锁上了大门,然后我们便穿过院子往里走去。路是用石板铺的,扫得很干净,只是在石板间的缝中长满了小草。路上有一个通道和造酒作坊连在一起。通道上的几扇木门都大开着,酒坊的所有门窗也都开着,所以一眼望去就能见到那高高的围墙。酒坊空荡荡的,已经不再使用。这里的风似乎比门外的风更加阴冷,并且发出尖厉的叫声。里外风声连成一片,在酒坊敞开的门窗处窜进窜出,和狂风在海上航船帆索间的呼啸声不相上下。
她看到我凝视着造酒作坊,便对我说道:“孩子,现在那里造出来的烈性啤酒,就是你全部喝光,也不会对你有半点儿伤害。”
“我想是这样的,小姐。”我有些羞涩地说。
“最好还是不要在这里酿酒,否则,造出来的酒也是酸的,孩子,你说对吧?”
“看上去是这样,小姐。”
“现在根本没有人想在这里造酒,”她又说道,“酒已经造过了,不过这造酒的地方还得呆头呆脑地待在这儿,一直到倒塌为止。至于烈性啤酒,地窖里放了很多,多得可以把这一座庄园宅第淹掉。”
“小姐,这房子就叫作庄园宅第吗?”
“孩子,这只是这房子的一个名字。”
“那么,小姐,这房子有不止一个名字吗?”
“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沙提斯。这个词不是希腊文就是拉丁文,不是拉丁文就是希伯莱文,或者全是,反正对我来说,不管是哪一个意思都一样,那就是足够。”
“足够宅邸!”我说道,“小姐,这个名字可真奇怪。”
“是的,”她答道,“不过意思比这还多着呢。它的意思本来是指,无论是谁,一旦有了这所房子就足够了,再不希求别的。我想,在从前的日子里,人们一定是很容易满足的。好了,孩子,不要闲荡了。”
她左一声右一声叫我为“孩子”,既随随便便,又毫无礼貌,其实她自己的年龄和我也差不多。她看上去比我大得多,当然,作为一位姑娘,长得又漂亮,又沉静迷人,似乎有二十来岁,俨然是一位女皇,对我怀着轻视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通过一扇边门走进屋子,因为那巨大的正门外锁着两根铁链条。一进去,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那些过道都是漆黑的,只点着一支蜡烛,是刚才她出来时放在那里的。这时,她拿起蜡烛,我们一起走过了几条过道,又踏上楼梯。一路上全是漆黑一片,只有这支烛光照着我们的路。
终于,我们走到一个房间的门口,她说道:“进去。”
我答道:“小姐,我跟在你后面走。”这不是因为懂礼貌,而是我有些胆怯。
她听了我的话后答道:“孩子,你可别闹笑话;我可不进去。”然后,她便带着点儿轻视的态度走开了,而且,更糟的是把蜡烛也随身带走了。
我感到浑身不舒服,多半还有些害怕。无可奈何,我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硬着头皮敲门。我敲了门,里面传来声音要我进去。我推门进去,发现这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里面燃点着许多支蜡烛,而白日的光辉一丝儿也看不到。根据陈设,我猜想这是一间化妆室,其中还有许多家具不要说是干什么用的,我就连见也没有见到过。最奇特别致的是一张铺着台布的桌子,上面有一面镀金的梳妆镜。一眼见到,我就断定它是一位贵夫人的梳妆台。
要不是因为我看到一位高贵的夫人坐在那里,否则很难说我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张梳妆台。她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一只胳膊肘靠在梳妆台上,手支撑着她的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奇怪的夫人,恐怕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了。
她穿的衣服都是上等料子制的,缎子、花边、还有丝绸,全是白色的。她穿的鞋也是白色的。她头发上披下来一条长长的白色披纱,头上还别着新娘戴的花饰,但她的头发已经白了。在她的颈子上和手上闪着珠光宝气,还有些珠宝手饰在桌上闪闪发光。一些比她身上穿的礼服要稍显逊色的衣服以及几只装了一半的衣箱都凌乱地散放在房里。看来她还没有打扮好,因为她只有一只脚穿上了鞋,另一只鞋还放在梳妆台上她的手边;她的披纱还没有整理停当;带链的表还没有系好;应该戴在胸口的一些花边和一些小玩艺儿,诸如手帕。手套、一些花儿、祈祷书等,都乱七八糟地堆放在梳妆镜的周围。
我并不是一下子就看到了这许多东西,不过我一眼看到的东西也的确不少,比估计的要多得多。我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应该都是白色的,很久很久以前肯定是白色的,不过现在已失去了光泽,都褪色了,泛黄了。我看到的这位穿戴结婚礼服的新娘也已经像她的礼服一样衰弱了,像她戴的花饰一样凋枯了。除了她那双深深陷凹的眼窝里还有些光彩外,在她身上再没有留下别的光彩。我看得出,这衣服曾经是穿在一位十分丰满的年青女人身上的。如今,那个丰满的身体亦已消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罩在上面的衣服也显得空荡荡的。我记得曾经有人带我去市集上看一具苍白可怕的蜡人,我不知道那是哪一位显赫人士的遗像模型。我还记得曾经有人把我带到一座古老的沼泽地上的教堂,去看一具骷髅。骷髅是从教堂的地下墓穴中拖出来的,华贵的衣眼已变成了灰。而现在,似乎蜡人和骷髅正在我的旁边,眼窝里有一双黑眼珠,滴溜溜转动着望着我。如果我能够叫出声,我早就大叫了起来。
“你是谁?”坐在桌边的夫人说道。
“夫人,我是皮普。”
“皮普?”
“夫人,我是彭波契克先生带来的男孩,到这里——玩的。”
“走近点,让我看看你,靠我近一些。”
我站在她的面前,避开她的目光,却详细地观察了四周的东西。我发现她的表停了,停在八点四十分,房里的钟也是停的,时间也是八点四十分。
“看着我,”郝维仙小姐说道,“你不怕一个从你出生后就没有见过阳光的女人吗?”
我感到遗憾的是我竟然毫不胆怯地撒了个大谎,这个谎包含在“不怕”的回答中。
“你知道我的手摸着的是什么地方?”她把一只手叠在另一只手上,放在左边胸口,对我说道。
“夫人,我知道。”这情景使我想起了那个要挖我心肝的年轻人。
“那么说我的手摸着哪里?”
“你的心。”
“碎了!”
她露出迫切的神色说出这几个字,而且特别加重了语气,还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笑声中隐藏着她的骄傲。她的手在胸口放了一会儿以后,才慢慢地挪开,仿佛两只手十分沉重。
“我烦闷极了,”郝维仙小姐说道,“要消遣解闷。我已经和男男女女们玩够了,所以想找个孩子来玩。玩吧。”
我想,哪怕是最喜欢争辩的读者也会承认,她要一个可怜的孩子在如此情况下玩耍,恐怕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事了。
“有时候我会出现病态的幻想,”她继续说道,“我病态地幻想着我渴望看别人玩。得了,得了!”说着,她用右手的手指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现在玩吧,玩吧,玩吧。”
霎那间,我姐姐对我讲过的那些恐吓的话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想我得不顾死活地玩一下,装成彭波契克先生的马车在房子中绕一圈。但是我又一想,我一定表演不到家,所以便放弃了这个念头,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郝维仙小姐,而她也望着我。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她一定认为我太任性,于是说道:
“你怎么这样紧绷着脸不高兴,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夫人,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感到对不起你,因为我现在玩不了,所以很对不起你。你不要责怪我,否则我姐姐会找我的麻烦。如果我能玩,我一定玩给你看。可这里的一切是那么新鲜,那么奇特,那么美好,同时又那么令人感到忧郁——”说到这里我停住了,担心说多了反而铸成大错,也许我已经说了太多。于是,我们又四目相对。
她一时没有答我的腔,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先注视着自己穿的衣服,然后看着梳妆台,最后又对着梳妆镜看着自己。
然后,她独自嘟哝着:“这对他是如此新鲜,而对我又是多么陈!日;这对他是如此奇特,而对我又是多么单调;不过这对他、对我都同样令人感到忧郁!把埃斯苔娜叫来。”
这时她仍然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形容,所以我想她一定是自言自语,便没有答腔。
“去把埃斯苔娜叫来,”她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视了一下我。“这种事你能做的。去叫埃斯苔娜,就在门口叫。”
在这样一幢毫不熟悉的大宅子里,站在一条漆黑而又神秘的过道里,我拉开嗓子大叫埃斯苔娜,大叫这位既看不见踪影,又听不见回音,待人傲慢的年轻小姐,而且是直呼其名。我内心感到这是一种天大的无礼行为,和叫我玩一样几乎是难以忍受的。不过,我最终听到了她的应声,然后看到她的蜡烛光像一颗星星一样沿着黑暗的过道飘然而来。
郝维仙小姐向她抬抬手,意思是要她走近些,然后随手从梳妆台上拿起一颗宝石,把它放在她美丽动人焕发着青春的胸脯上,接着又放在她美丽的棕色秀发上。她比试来比试去,说道:“总有一天这颗宝石是你的,亲爱的。你佩戴着这宝石会更楚楚动人的。现在,我要看你和这个孩子玩牌。”
“要我和这个小孩儿玩!为什么,这是一个乡下干苦力的孩子!”
我想我无意中听到了郝维仙小姐的回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要知道,你可以把他的心揉碎。”
“孩子,你会玩什么牌?”埃斯苔娜用非常蔑视的态度问我。
“小姐,除掉玩夺牌戏外,其他我都不会。”
“那就把他的牌都夺过来。”郝维仙小姐对埃斯苔娜说道。于是,我们都坐下来玩牌。
这时我才看明白,这个房间中的每一样东西都和那只表与钟一样,在很久以前就停止了。我注意到郝维仙小姐把那颗宝石又放到她刚才拿起的地方,一点都没有变更。埃斯苔娜发牌的时候,我又对梳妆台瞥了一眼。我看到放在上面的那只鞋,从前是白色的,现在已经发黄了,而且从来没有被穿过。我又看看她那只没有穿鞋的脚,看见脚上穿的那只丝袜,以前是白的,现在也已发黄,而且已经穿烂了。要是房中的物品不是处在这样一种停顿状态,要是房中那些早已褪色衰朽的东西没有衬托出死寂般的气氛,即使这变色的新娘礼服穿在色消形褪的躯体之上,也不会这么像死人衣眼,那条长长的披纱也不会这么像裹尸布。
在我们玩牌的时候,郝维仙小姐坐在那里,活像一具尸体。她身上那件婚礼礼眼的褶边和一些饰品看上去真像是土黄色的纸做的。虽然有些事我不明就里,但我听说过,很久很久以前埋在土里的尸体偶然被发现时,只要一被人们看到,便立刻化成粉末。由此,我便想到,郝维仙小姐看上去似乎只要一见到白日的阳光,也会立刻变成尘土的。
“瞧这个孩子!他把这张‘奈夫’叫做‘贾克’!”第一局牌还没有结束,埃斯苔娜便轻蔑地说道,“瞧他的手多么粗糙!瞧他穿的靴子多么笨重啊!”
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手会给我带来耻辱,而现在我也怀疑起我的手确实是一双难看的手来。她对我的蔑视像传染病一样也感染了我,我对自己也开始蔑视起来。
埃斯苔娜在第一局中获胜,轮到我发牌。我不可避免地发错了牌,因为我知道她正等在那里笑话我发错牌,所以一慌就出了错。于是,她指责我的机会又来了,骂我是个小笨蛋,是个粗俗的、干苦力的孩子。
“你一句也不回敬她,”郝维仙小姐看到这一切,便对我说,“她说了你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你却一句不说她。你觉得埃斯苔娜怎么样?”
“我不想讲。”我结结巴巴地说。
“那么你在我耳边说给我一个人听。”郝维仙小姐边说边把身子倾向我。
“我觉得她是很骄傲的。”我轻轻地对她耳语。
“还有呢?”
“我觉得她长得很漂亮。”
“还有呢?”
“我觉得她非常无礼。”我说话时埃斯苔娜正望着我,然后又做出一脸非常厌恶的神情。
“还有呢?”
“我想我要回家了。”
“她长得那么漂亮,你就不想再看到她了吗?”
“我不清楚是不是不想再看到她,但是我想我现在要回家了。”
“待一会儿你就能回家,”这时郝维仙小姐大声说道,“先把这一局牌打完。”
如果一开始没有见到过她那古怪的一笑,我肯定会认为郝维仙小姐的面孔绝对不会笑。也许当她周围的一切事物在很久以前停顿之时,她的脸就深深地陷入一种凝神沉思的表情。现在看上去似乎没有东西再能使她开颜。她的胸脯深陷了下去,使她变成了驼背;她的声音衰弱了下去,使她的话声很低,而且使人感到死神正召唤着她。总之,好像有一种致命性的打击,使她整个儿地憔悴下去,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统统地憔悴下去了。
我和埃斯苔娜打完了这局牌,她把我手中的牌全都吃光了,然后把所有的牌向桌上一扔,表明她大获全胜,那副神态,好像赢了我的牌简直是恶心。
“什么时候你再到我这里来呢?”郝维仙小姐说道,“让我来想一下。”
我正要提醒她说今天是星期三,她就挥动着右手的手指,带着前面提到过的那种不耐烦的神情,阻止我说下去。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不知道有什么星期几,我不知道有什么星期。过六天你再到我这儿来,听到没有?”
“听到了,夫人。”
“埃斯苔娜,带他出去,给他吃点儿东西,让他边吃边在四周走走看看。皮普,去吧。”
我跟随着烛光出去,和我刚才跟随着烛光进来一样。她把蜡烛放在我来时看到的那个老地方。我想这时一定已是黑夜了,可是她把边门打了开来,那白天的阳光一下子从外面射进来,弄得我头昏眼花。这使我感觉上似乎已在那间用蜡烛照亮的古怪房间中待了许多个小时了。
“你这孩子在这里等一下。”埃斯苔娜对我说,然后便消失了,并且关上了门。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院子里,便趁机仔细瞧了瞧我这双粗糙的手和那双笨头笨脑的皮靴。我现在对这些东西很是瞧不起了,这些东西过去没有烦恼过我,现在却使我烦恼了。它们确是些粗俗不堪的东西。我决定回家去问问乔,为什么他总是告诉我那些牌叫做贾克,而实际上应该是奈夫。我想,如果当年乔的教养高一些,我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
埃斯苔娜走了回来,拿来一些面包和肉,还有一小杯啤酒。她把杯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把面包和肉递给我,一眼也不看我,傲慢得似乎把我当成一条可怜的小狈。我如此地丢脸,如此地伤心,如此地遭她冷眼,如此地受辱,既愤怒又难过。我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内心所受到的痛苦,也许只有上天才会知道。这痛苦使我的双眼中涌出一股泪水。就在眼泪要夺眶而出时,她望了我一眼,仿佛知道了流泪的原因和她有关,不禁喜形于色。正因为此,这倒反而给了我力量,强忍住不让眼泪再流出,并且望着她。于是,她轻视地把头高高抬起,离开了我。我想,也许她过于自信,以为伤透了我的心。
她走后,我瞧瞧四周,想找一个可以隐藏自己的地方。酒坊的过道里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