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远航 [book_author]伍尔芙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66489 [book_dec]《远航》是伍尔芙于1915年创作的首部长篇小说。创作期间,她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经过漫长的酝酿与几度更改后,才得以出版。伍尔芙独具创新精神的叙事风格,对于女性意识、两性观念以及死亡的探讨已经在这部处女作中有所迸发,并在之后的作品中延续升华。 女主人公蕾切尔·温雷丝一直与自己的父亲和姑妈一起生活,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人虽然受过教育,却在一个极为传统保守的环境下长大。她在舅妈的引导下,开始了自我发现的旅程,最终她体会到了自由与自我,知晓了男女之情,也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但她的人生却在即将完满时戛然而止。 在小说第三章登场的克拉丽莎·达洛维正是伍尔芙代表作《达洛维夫人》中的核心人物。因此,将《远航》看作后者的前传也不算为过。 [book_img]Z_10806.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从河岸街通向维多利亚堤岸的街道可是相当狭窄的,最好不要手挽手地沿着街走。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么律师助理们恐怕就得一蹦一跳地在泥地里前行,年轻的打字员姑娘们会焦躁不安地跟在你身后。在伦敦的街道上,人们对美丽视而不见,怪异却总要承受苛刻的目光。还有,人最好别长得太高大,不要穿蓝色的长斗篷,左手也不要在空中乱拍。 十月初的一个下午,正值街道变得车水马龙,一个高大的男士挽着一位女士迈着大步走在人行道上。愤怒的目光纷纷扎向他们的后背。那些瘦小、焦虑的人们——和这对夫妇相比,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很瘦小——身上别着钢笔,拎着沉重的公文箱,赶着准时上班去,还有周薪要领。也难怪他们会向安布罗斯先生高大的身形和安布罗斯太太的斗篷投去不友善的目光。可是,有某种魔力将这一男一女隔绝在了恶意与不受欢迎之外。从他张合的嘴唇来看,人们猜测他大抵是在思考;而她冰冷的双眼直视前方,视线高过了大多数人。人们猜想,她或许是沉浸在悲伤中。她只能靠着目空一切并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才能忍住眼泪,与行人的碰擦也显然令她觉得痛苦。她隐忍地盯着堤岸来往的车马,几分钟后又揪紧了丈夫的袖子,在川流不息地车辆中穿行。当两人安全地到达了另一头时,她轻轻地摆脱他的臂弯,同时放松自己的双唇,或是说颤抖起双唇来。她的泪珠紧接着就簌簌地滚落了下来。她双肘靠在栏杆上,并遮挡住自己的脸庞,将好奇的目光隔绝在外。安布罗斯先生试着安抚她。他轻拍她的肩膀,可她对此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站在这个比他还要悲伤的人身边,安布罗斯先生感觉尴尬极了,他双手交叉背在身后,沿着人行道缓缓地踱步转圈。 堤岸向四周延伸出一个个凸起的坝角,如同一座座布道台。不过那上面并没有传教士,而是被一群小男孩占据了。他们甩绳子、丢石头,或是让纸团浮在河面上开始它的旅程。他们有着善于捕捉古怪事物的敏锐目光,觉得安布罗斯先生是一个糟糕的家伙。在他经过时,反应最快的那个机灵鬼大叫道:“蓝胡子!”为了防止他们接着去调戏他的妻子,安布罗斯先生冲他们挥舞起手杖。看着这情形,男孩们认定他只不过是个怪人罢了,四个人索性齐声喊起了“蓝胡子”。 虽然安布罗斯太太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久得异乎寻常,小男孩们还是放过了她。时常会有人一个劲地盯着滑铁卢大桥下的河流看;还有一对夫妻会在一个美好的下午站在那聊上半小时;大多数在这儿散步消遣的人都会沉思上三分钟,相比其他场合,人们大多是说上几句话便继续走路了。有时候威斯敏斯特的公寓、教堂,还有宾馆就如同薄雾中君士坦丁堡的轮廓一般。泰晤士河有时呈现出一种浓重的紫色,有时又是泥土般的颜色,有时又像大海一般泛着波光粼粼的蓝色。这个地方总是值得人们花费时间往下看,去瞧瞧下面正在发生些什么。可是这位女士既没有朝上看也没往下看。自她站在那里起,她唯一看见的东西就是一块色彩斑斓的斑点,中间有根细秆,缓缓地飘过去。隔着盈满眼眶的泪水,细秆与斑点在视线中游啊游啊。眼泪涌上来又落下去,洒进了河水里。随后一阵声响逼近了她的耳畔—— 克鲁西姆的拉斯·波塞内王 以九大神.起誓—— 骚动声渐弱,好像说话的人经过她后又走远了—— 塔奎因的元老院势必不再蒙受冤屈。 是啊,她明白自己必须回到现实中,可眼下她非得哭上一场不可。她把脸遮了起来,抽泣得更厉害了,她的肩膀相当有规律地起伏着。她丈夫刚摆脱一个兜售明信片的男人,正走到锃亮的狮身人面像那里,转过身就看到了她这副模样,诗句便戛然而止。他向她走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开口道:“亲爱的。”他的声音非常恳切。可是她将脸别了过去,如同在说,“你根本就不会明白。” 正因为他没有离开,她不得不抹抹眼泪,抬起头望向河对岸的工厂烟囱。她还看见了滑铁卢桥的一道道圆拱,货车在上面穿梭,活像游戏射击场里出现的一连串动物。她茫然地望着它们,不过无论她看的是什么东西,都势必能止住她的泪水,让她走动起来。 “我情愿走路。”当她的丈夫拦下了一辆已经坐了两名金融雇员的出租马车时,她开口说道。 走路将她已经稳定下来的情绪打破了。疾驰而过的汽车与其说是地球上的物件,它们更像是月亮上的蜘蛛。轰鸣的运货马车,丁零当啷的汉瑟姆马车,还有小巧的黑色四轮马车,让她思索起这个她生活的世界来。就在那些尖塔上方的某个地方,炊烟从一座尖尖的小山丘中升腾而起,在那里她的孩子正呼唤着她,可得到的也只有几句宽慰。正是这些乱哄哄的街道、广场,还有公共建筑拆散了他们。此刻她只有一种感受,这座伦敦城中令她欢喜的事物寥寥无几。尽管她生命中的四十年里有三十年是在同一条街上度过的,她很会解读她身边的过路人:有在这个点互相登门拜访的富人;也有坚守岗位径直冲向办公室的工作者;还有闷闷不乐,势必做出些坏事的穷人。虽然还有几缕阳光穿透薄雾,可是衣衫褴褛的老头老太已经在长椅上打起了瞌睡,头沉沉地点着。当一个人不再去注意那遮盖万物的美丽外皮时,眼中所剩的也只有下面的森森白骨了。 蒙蒙细雨让她的心情更阴沉了。干着古怪行当的大篷车顶着同样古怪的名字——斯普鲁尔斯,锯末制造商;格拉布,每张废纸都让人称心如意——简直就是个糟糕的笑话。奔放的爱侣们躲在同一件斗篷下面纵情肆欲,在她眼里真是有伤风化。讲话总是很中听的卖花女们本安静地聚在一块儿,现在倒成了浑身湿透的老太婆。那些红色、黄色还有蓝色的花朵都挤在了一起,失去了光彩。不仅如此,她的丈夫迈着大步,步伐迅速带有节奏,还时不时甩起空着的那只手,不是像维京人就是像中了弹的纳尔逊,这时几只海鸥改变了他的调子。 “里德利,我们坐车好吗?坐车好吗,里德利?” 安布罗斯太太不得不高声叫道,因为那时他已经走远了。 沿着相同的街道,稳稳的马车一路小跑,不久就带他们离开了西区,驶进了伦敦。这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制造基地,人们就在这里一门心思地造些什么东西。就好像灯火通明的西区,透着黄光的巨大玻璃橱窗,精心修建的房屋,还有生气勃勃地在人行道上奔走的渺小人影,或是在街上穿梭的汽车,都不过是一件件制造品。在她眼中,这间巨型工厂制造出的成品如此微小;不知怎的,在她看来,这一切就如同挂在一件黑色大氅边缘的一道小小的金色流苏。 她看到这一路上再没有其他的汉瑟姆马车从身边经过了,有的只是大篷车和送货的四轮马车。在她眼里,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里没有一位绅士或淑女。安布罗斯太太这才明白,贫穷终究是件寻常事,这座伦敦城里更有着数不清的穷人。这个发现令她震惊,她又想到自己这一辈子都在皮卡迪利广场打转,便在经过伦敦郡议会建造的夜校大楼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 “上帝啊,这是多么的惨淡啊!”她的丈夫嘟囔着,“可怜的人啊!” 想到她可怜的孩子,悲惨的穷人,还有这雨,她的心神就如同一道伤口被赤条条地晾在空气中一般。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因为它现在有可能会像枚蛋壳一样被碾碎。宽阔的堤岸曾经容得下大炮和骑兵中队通过,如今却缩成了一条卵石小道,弥漫着麦芽和油脂的气味,还被运货马车堵得水泄不通。正当安布罗斯先生读着墙上写着出发去苏格兰的船次时刻表的布告时,安布罗斯太太在一旁尽可能地找寻信息。他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充斥着满载麻布袋的运货马车,两人的身形几乎完全地没入了黄色的薄雾之中,没有人来帮忙,也没有人留意他们。奇迹出现了,有一位老人走向他们,猜到了他们的意图,提出要用他那艘停靠在楼梯洞下的小船把他们摇到大船那儿去。他们带着几丝犹豫,还是相信了他。他们在小船上坐好,没多久就来到了波涛起伏的河面上。伦敦收缩成了两道布满楼房的直线,方正的楼宇和椭圆形的建筑排成行,如同孩子用积木搭出的大道。 泛着混浊黄光的河水汹涌地奔流着。笨重的驳船靠着拖船的牵引迅速地漂浮而下。警察的小艇飞快地经过了所有船只。风顺着水流吹动。他们乘坐着没有顶棚的手摇小船,上下起伏地沿着繁忙的航道一路颠簸。划到中游时,老人将手搁在了船桨上,汹涌的河水冲刷着船桨,他说起了他一度载过许多人渡河的往事,而如今乘客却寥寥无几。他仿佛忆起了当年停泊在湍急的水波之上的小船曾载着一双双纤足,把人们送到罗瑟希德的草坪上。 “现在他们都愿意从桥上过河了。”他指着塔桥那怪物般的巨大轮廓说道。海伦悲伤地看着他,是他用河水把她与她的孩子隔开的。海伦悲伤地望着逐渐靠近的那艘大船;她停靠在河的中流,他们几乎看不见她的名字——尤弗罗西尼②。 在十分暗淡的暮色中,他们能够看见一道道缆索,一根根桅杆,还有鼓起的深色旗子在风中飘扬着。 随着小船渐渐靠向汽船,老人摇起了桨,指着上方再次开口道,全世界的船在起航的那天都会升起这面旗。在两位乘客的心里,那面蓝色的旗子看上去是个邪恶的象征,正预示着不祥,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站起身,收拾好东西,登上了甲板。 二十四岁的蕾切尔·温雷丝走下楼梯,来到了她父亲船上的会客厅,站在那儿紧张地等候着她的舅舅和舅妈。首先,他们尽管亲缘深厚,可她却几乎记不得他们了;再者,他们是长辈;最后,作为她父亲的女儿,她必须得有所准备,要好好招待他们。她满心盼望着见到他们,就像一个文明人总会期待第一眼望见另一个文明人一样。尽管他们的到来似乎让她身上感到不自在——就像一只过紧的鞋子或是一扇漏风的窗。意料之外的是,她早已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正当她专心致志地将叉子和餐刀一丝不苟地摆齐时,她听见一个男人阴沉地开口道: “在黑夜里要有人从这个楼梯上一头栽下去,”还有一个女人接上话,“准会摔死。” 说着最后几个字时,女人已经站在了门廊那儿。她个子高挑,眼睛大大的,披着一条紫色的披肩。安布罗斯太太浪漫又美丽。她或许没什么同情心,因为她的双眼目视前方,对看进眼里的东西总有考量。她的脸庞比希腊人的更柔和,也比一个寻常的英国美女更粗犷。 “噢,蕾切尔,你好!”她说道,上前握了握手。 “你好吗?亲爱的。”安布罗斯先生开口道,他把额头向前凑去,接受她的亲吻。他的外甥女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他瘦骨嶙峋的身形和他硕大的脑袋,以及那双明锐且纯真的眼睛。 “跟佩珀先生说一声。”蕾切尔向佣人吩咐道。这对夫妇随即在桌子的一侧落座,他们的外甥女则坐在了对面。 “我父亲叫我先开饭,”她解释道,“他正忙着和船员你们认识佩珀先生吧?” 这名矮小男人弯折的腰就像被一道狂风刮过的树木。他悄悄走进来,向安布罗斯先生点头致意,和海伦握了握手。 “有风。”他说着将大衣的领子竖起来。 “你的风湿还没好?”海伦问道,她的嗓音低沉又性感。尽管用了漫不经心的口吻,城镇与大河的景象依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着。 “一旦得了风湿恐怕就再也好不了啦,”他回答说,“某种程度上来讲,这取决于天气,不过没多少人会考虑到。 ” “不管怎么说,这病死不了人。”海伦说道。 “一般来说,死不了。”佩珀讲。 “来些汤吗,里德利舅舅?”蕾切尔问道。 “谢谢你,亲爱的。”他回道。他一边将盘子递出去,一边出声地叹息着:“啊!这孩子跟她母亲长得不像。”海伦没来得及用圆底酒杯敲击桌子,好让发出的声响盖过蕾切尔的耳朵,不至于让她听了尴尬得涨红了脸。 “瞧这佣人打理的花儿呀!”她慌张地开口道。她将一只绿色的皱口花瓶拉到面前,开始把一枝枝花瓣浓密的小菊花从里面抽出来,把它们放在桌布上,一丝不苟地一枝枝摆好。 一时间寂静无声。 “你认识詹金森吧,安布罗斯?”佩珀先生在桌对面问道。 “彼得学院的詹金森?” “他死了。”佩珀先生说。 “啊,天啊!我认识他,好多年前的事了。”里德利说道。“他是那桩平底船事故里的英雄,你记得吗?他不按常理出牌,娶了一个烟草商的女儿。住在苏格兰的沼泽地区——再没听说过他过得怎么样了。” “酗酒——嗑药,”佩珀先生言简意赅却不怀好意地答道,“真是可悲啊,混得一塌糊涂,别人告诉我的。” “那人确实有些真本事的。”里德利说。 “他为杰勒贝的介绍依然占有一席之地呢,”佩珀先生继续说着,“这挺令人震惊的,看看教科书的变化。” “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关于行星的理论?”里德利先生问道。 “我想他脑袋里肯定有根筋搭错了。”佩珀先生说着摇了摇头。 这时整张桌子晃动了一下,舱外的光线变了方向。与此同时,刺耳的电铃响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起航啦。”里德利说。 一道细微却可感的水浪似乎在地板下滚动,它沉了下去,随后,又有一道更明显的浪过来了。灯光堪堪掠过了没遮帘子的窗户。整艘船发出了一声忧伤的呜咽。 “我们出发啦!”佩珀先生说。其他的船只和它一样悲伤,在外头的水面上应和着它。河水坦荡荡地发出咯咯的轻笑与嘶嘶的吐息。船身起伏着,端着餐盘的乘务员不得不扯住帘子来维持平衡。一时间寂静无声。 “卡茨的詹金森——你和他还有联系吗?”安布罗斯问道。 “差不多就那样吧,”佩珀先生说,“我们每年碰一次头。今年他的妻子不幸去世了,当然啦,见面时充满了悲伤。” “确实很悲伤啊。”里德利附和道。 “我记得他还有个未出嫁的女儿替他管理家务,可是一切都不再一样了,在他这个年纪都不一样了。” 两位绅士一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一边啃起了自己的苹果。 “他曾有过本书是不是?”里德利问道。 “曾经是有本书,但之后再也不会有了。”佩珀先生恨恨地说着,引得两位女士看向他。 “再也不会有那本书了,因为有某个人已经替他写了,”佩珀先生语气极酸,“这就是做事拖延的结果,采集化石啦,在人家的猪圈上修补诺曼式圆拱啦。” “我承认我对此抱以同情,”里德利忧伤地叹了口气,“我对这类开不了工的人总是很心软。” “……一生的累积都浪费了,”佩珀先生继续说道,“他积累的收藏都够堆满一间谷仓了。” “我们有的人逃避了,真是罪过,”里德利说,“我们的朋友迈尔斯如今又有了一项新成果。” 佩珀先生酸溜溜地嗤笑了一声。“据我推测,”他说道,“他一年写了两卷半,算上他酝酿所花费的时间,称得上是一桩可圈可点的事业了。” “是啊,老校长对他的评价真是全部应验喽。”里德利说道。 “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如此,”佩珀先生说,“你知道布鲁斯的收藏吗?——当然啦,不公开的。” “我想我不清楚,”里德利意味深长地说,“他作为一名神职人员——真是相当的自由啊。” “比如,内维尔路上的泵?”佩珀先生问道。 “恰是如此。”安布罗斯说道。 在座的两位女士,沿袭女性风尚,在不听男人讲话的情况下,老练地让他们的对话进行下去,心中却各有所思——孩子们的教育,或是在歌剧院里怎么用雾笛——全都可以做到不露声色。海伦唯一想到的就是,作为女主人的蕾切尔似乎过于沉默了,她应该着手做些什么。 “不如——?”她拖长了尾音说着。她俩起身离席,倒让两位绅士暗地里吃了一惊。他们不是以为她们听得过于专注,就是早已忘记同在席上的这两个人。 “啊,人们总是能讲些昔日里的古怪故事。”她们听见里德利正重新坐回椅子里时这样说道。她们转头看向门廊,只见佩珀先生似乎突然松脱了衣服,成了一只生气勃勃的丑恶老猿。 女人们用面纱裹住脑袋,走上了甲板。他们正沿着河流缓缓航行,经过了一艘艘驻船投下的阴影。伦敦是一团光,还盖着一只从上面耷拉下来的淡黄色顶棚。那里有着大剧院的灯光,有着长街的灯光,有着大广场的灯光,透着家庭的和乐融融,还有挂在空中的灯光。从未有黑暗能够降临到这些灯火之上,过去几百年里的黑暗也未曾做到。这座城镇竟能够在同一处地方永远燃烧着,这看上去很可怕;至少对于离开陆地去海上冒险的人来说是可怕的,在他们眼中,这座被圈起来的土丘永远地燃烧着,留下了磨灭不去的伤疤。从汽船的甲板上望去,这座伟大的城市看上去就是一个蜷缩着的胆小鬼、一动不动的守财奴。 两人并肩倚靠在栏杆上,海伦问:“你不冷吗?”蕾切尔顿了一秒接着说道:“不冷……多美啊!”风景几乎不可见——有几根桅杆,在这儿有一片陆地的影子,那儿还有一串明亮的窗户。她们试着让自己迎风而立。 “刮起来了——刮起来了!”蕾切尔喘着气说,声音却顺着喉咙被风压了下去。一旁在风中挣扎的海伦却突然冒出一阵冲动,把长裙在膝盖周围一裹,双手抓着头发,向前冲去。可是这一阵陶醉的冲动渐渐地消逝了,风变得狂野阴冷起来。她们透过一道百叶窗的细缝朝里面看去,只见男人们在餐厅里抽着长长的雪茄;她们看见安布罗斯先生重重地瘫坐在椅子里,佩珀先生遍布皱纹的脸仿佛是由木头雕刻出来的。一阵粗放的大笑飘向她们,又立刻被湮没在风中。在这间黄色灯光通明的屋子里,佩珀先生与安布罗斯先生显然是忘却了所有的骚动;他们身在剑桥,那时间大约是在一八七五年。 “他们是老朋友了,”海伦微笑地看着这一幕说道,“现在,可有一个房间让我们坐坐?” 蕾切尔打开了一扇门。 “与其说是房间,这儿更像是一个楼梯平台。 ”她说。实际上,这间房间与岸上封闭安静的房间完全不同。中央安了一张桌子,四周固定有椅子。热带的阳光刚好将挂毯的颜色晒褪成了蓝绿色。装饰着贝壳的镜子边框出自乘务员的巧手,在南部海洋上航行的时光漫长无聊,它倒显得古雅别致却不丑陋。壁炉架上装点了长着红色唇边好似独角兽犄角的螺旋状海贝,还盖了一块边缘垂着几颗小球的紫色长绒毯子。有两扇敞开的窗户正对甲板,汽船在亚马孙的烈日下炙烤时,穿过窗户的阳光将对面墙壁的挂画颜色晒褪成了淡黄色,罗马斗兽场与逗弄西班牙猎犬的亚历山德拉皇后这两幅画几乎也分不清了。壁炉边的一对柳条椅引得人们想要凑到炉架前,点燃金色的刨木屑暖暖手。一盏巨大的灯悬在桌子上方——就是这种灯让文明之光闯过黑暗的田野来到了乡野间行者的手中。 “大家竟然都是佩珀先生的朋友,真是奇怪。”蕾切尔紧张地开口说道,现在的氛围十分尴尬,房间里很冷,而海伦又异常沉默。 “我猜,你是想当然地把他当作那种人了?”她的舅妈说。 “他就像这玩意。”蕾切尔说,开灯照亮了一条盆里的鱼化石,并向她展示起来。 “我想你是太过严苛了。”海伦说。 蕾切尔即刻试图证明她所说的并非本意。“其实我不太了解他。”她说,以事实来遮掩,她相信年长者喜爱事实多过情感。她简述了一堆自己对威廉 ·佩珀的了解。她告诉海伦,他们在家时他总会在周日拜访他们,他知晓好多好多事情——数学、历史、希腊语、动物学、经济,还有冰岛的萨迦史诗。他曾将波斯语的诗歌转译成英语散文,将英语散文转译成希腊语的抑扬格诗;他还是个研究硬币的专家;还有——还有一样东西——噢,对了,她记得那个是叫车辆交通学。 他要么就是研究在海里的东西,要么就是推测奥德修斯的航线,因为希腊语永远都是他的爱好。 “我有他所有的小册子,”她说,“小册子。黄色的小书。”看来她应该是没有读过。 “他谈过恋爱吗?”海伦问,她选定了位子坐下。 她出人意料地问到了点子上。 “他的心就是一只旧鞋皮做的。”蕾切尔扔下鱼说道。可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她也承认自己从未问过他。 “我得问问他。”海伦说。 “上次我见你时,你正在买钢琴,”她继续说着,“你还记得吗——那架钢琴,阁楼上的那间屋子,还有那盆巨大的带刺植物?” “是啊,我姑妈说钢琴会穿过楼层砸下来,可到了她们那个年纪还会害怕在晚上被杀吗?”她问。 “我前不久还收到贝茜姑妈的来信,”海伦说,“她担心你这样长久地坚持练琴会毁了你的胳膊。” “前臂的肌肉而已——弄伤了后我就结不了婚了?” “她也没说得那么严重。”安布罗斯太太回道。 “噢,不会——她当然不会这么说。”蕾切尔叹了口气说。 海伦望着她。她一脸软弱缺乏坚定,只剩下一双死气沉沉的大眼睛带着疑问的目光。她不漂亮,原是因为她躲在屋里,缺失了血色与鲜明的轮廓。此外,她讲话支吾,更确切地来说,她的词不达意更显得她不及她的同龄人。说话一向很随意的安布罗斯太太现在想到,她自然不会指望在船上的这三四个星期能和蕾切尔产生亲密的感情,不过现在这个想法危险了。与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交往往往令她生厌,她猜和女孩子在一块儿或许更糟。她又瞟了蕾切尔一眼。没错!毫无疑问,她是如此优柔寡断、多愁善感。当你跟她说点什么时,对她产生的影响不会比拿根棍子打一下水面的效果来得更久。女孩身上没有什么抓得住的东西——没有什么坚固、永久且令人满意的东西。威洛比说的是三周,还是四周来着?海伦试图回想。 然而,在这时,房门开了,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走进房间。他走上前,带着一种真诚热烈的情绪握了握海伦的手。这就是威洛比本人了,他是蕾切尔的父亲,海伦的姐夫。这么多肉本应该是长在一个大胖子身上的,然而他的骨架十分巨大,可人并不胖。他的脸盘也很大,从小小的五官与凹陷发亮的脸颊来看,这张脸更适应与肆虐的天气抗衡,但是并不善于表达情感与情绪,或是回应他人的情绪。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道,“我俩都很高兴。” 蕾切尔在她父亲的眼色下顺从地喃喃了几句。 “我们会竭尽所能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还有里德利。能招待他,我们深感荣幸。佩珀需要一个来驳斥他的人——反正我是不敢。你发觉这孩子长大了,是吧?成了个大姑娘了,嗯?” 他依然握着海伦的手,又将手臂环上了蕾切尔的肩,这个姿势把他们凑得极近,让人不舒服,可是海伦忍着不去看他们。 “你觉得她会符合我们的期望吧?”他问。 “噢,会啊。”海伦说。 “因为我们对她有很高的期许。”他继续说,捏了把他女儿的胳膊又放开了她。“不过现在该说说你了。”他们并排坐在了一张小沙发上。“你有好好与孩子们道别吗?他们该上学了吧,我想。他们像你还是像安布罗斯?他们肩上的小脑袋我看肯定很灵光吧?” 说到这个,海伦立刻前所未有地显出了容光焕发的一面,说道,她儿子六岁了,女儿十岁了。每个人都说儿子像她,女儿像里德利。至于头脑嘛,他们都是机灵鬼,她想。她还稍微讲了一个关于她儿子的小故事。就在大人走开的没一会儿工夫里,他抓了一块黄油,带着它一路跑过房间,把它放进了火里——就为了找乐子,她能够理解这种感受。 “可你得让这个小鬼知道不该玩这种把戏,嗯?” “和一个六岁的孩子说吗?我觉得这没有关系啊。” “我是个老派的父亲。” “胡说,威洛比。蕾切尔知道得更清楚。” 毫无疑问,威洛比想要他女儿赞扬他几句,可是她并没有。她的眼神毫无波澜,手指依然拨弄着那块鱼化石,她正神游天外。长辈们继续探讨着如何能令里德利觉得更舒服的安排——给他设了张桌子,抬头就能看见海,远离锅炉,同时也把他与来往的游客隔绝开来。他打包了所有的书,除非他把这次远航当作假期,不然他就完全没有假期了。因为出于经验,海伦知道,自出发去圣玛丽娜的那一刻,他就会整日埋首工作。他的箱子,海伦说,全都装满了书。 “交给我!——交给我!”威洛比说,显然他打算做的要比海伦向他要求的还要多。不过这时传来了里德利与佩珀在门口发出的声音。 “你好啊,温雷丝?”里德利一进门便伸出了一只孱弱的手招呼道,仿佛这次会面的两人都透着忧伤,不过总体来看他更忧伤一些。 威洛比依然保持着他真挚的热情,还怀揣着敬意。一时无话。 “我们刚才朝里看的时候,瞧见你们在笑, ”海伦说,“佩珀先生刚刚一定是说了个极好的故事。” “呸。没一个故事是好的。”她丈夫不耐烦地说道。 “依然还是一个严苛的评委吗,里德利?”温雷丝先生问。 “是我们让你们觉得无聊了,所以你们便走了?”里德利直接向他妻子问道。 这话确实没错,海伦不打算否认,她便接着说:“那我们走了以后交谈有没有变得好些?”不幸的是,回答她的是她丈夫垂下的双肩:“要有变化的话,也是变得更糟了。 ” 现在的气氛让每个人都觉得相当不舒服,长时间的压抑与沉默足可以证明这点。佩珀先生着实另辟蹊径,一跃蹿上自己的位子,把两只脚缩到自己身下,活像一个见了老鼠的老姑娘,原来是冷风刺痛了他的脚踝。他坐在那儿,吮吸着自己的雪茄,双臂环住膝盖,看上去像一尊佛像。他坐得高高的,开启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他没有在对谁讲,因为没有人想要他说话。他讲起了大海的深不可测。当他听闻温雷丝先生有十艘在伦敦与布宜诺斯艾利斯往返的大船,却没有派一艘去调查深海的巨型白色海怪时,他表示大为震惊。 “没有,没有,”威洛比笑道,“这世上的怪兽够我受的了!” 蕾切尔发出一声叹息:“可怜的小山羊哟!” “如果不是因为有山羊,那么连音乐都没有了,我亲爱的,音乐全仰赖山羊了。”她父亲尖锐地说道。佩珀先生继续描述着那些白色无毛的瞎眼怪兽,它们蜷缩在深海的沙脊上,如果你把它们带上海面,它们就会爆炸。当失去压力时,它们身体的一侧会爆开,内脏四散向空中。他讲述了诸多细节,展示了大量学识,让里德利感到无比恶心,恳求他别说了。 看了这一切,海伦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相当悲哀的结论。佩珀是个讨厌鬼;蕾切尔是个不像样的姑娘,她无疑是相当自信,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的,我跟我父亲处得不好。”威洛比一如往常,热爱他的生意,建造他的帝国。和他们在一块儿,她会感觉相当无聊。作为一个行动派的女人,她还是站起身,表示她应该上床睡觉了。她走到门后本能地回望了蕾切尔一眼,希望在场仅有的两个女人能够一同离开。蕾切尔起身,茫然地看着海伦的脸,支支吾吾地轻声道:“我准备出去吹……吹吹风。” 安布罗斯太太最糟糕的怀疑成真了。她沿着过道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一会儿用右手扶着墙,一会儿又用左手扶着墙。每走一步,她都恨恨地大喊一句,“该死!” [book_title]第二章 也许是,或者说肯定是因为佩珀先生的被褥不够,再加上一路的颠簸与咸咸的空气,这个夜晚过得并不舒服。这样一来,翌日早晨的早饭就显得相当美妙了。起航了,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在宁静的海面上,愉快的旅途开启了。尚未探索的感觉,想要开口却驻在唇边的话语,将这个时刻变得意味深长。因为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场景成了整个旅程中最具代表性的画面,其中还多多少少夹杂着前一夜漂浮在水面上的轰鸣汽笛声。 苹果、面包和鸡蛋丰盛地摆满了一桌。就在海伦把黄油递给威洛比时,她瞟了他一眼,暗忖道:“我想,她嫁给了你,她是快乐的。” 她沉浸在一连串熟悉的思绪中,又被带进了各种铭记于心的场景,思考起最初的那个问题,为什么特里萨嫁给了威洛比? “当然啦,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她想道。她的意思是说大家都看得见他高大魁梧的身形,还有一副嘹亮的好嗓门、一对铁拳与独立的意志。“不过——”想到这儿,她又陷入了一番对他的细致分析,用一个词完美地来形容就是“多愁善感”。她的意思是说,他从未简单真诚地正视过自己的感受。举例来说,他几乎从来不提起亡妻,却以豪华的排场来度过纪念日。实际上,就像她之前总是怀疑他欺凌过他的妻子一样,怀疑他对女儿异常凶暴。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将自己的命运与她朋友的做起了比较,只因威洛比的妻子算是海伦勉强能称之为朋友的女人。而这番比较常常作为她们的谈资。里德利是位学者,威洛比则是个生意人。里德利的第三卷品达诗集刚出版时,恰逢威洛比的第一艘船下水。他们建造新工厂的那年正好也是亚里士多德的评注本(是这个吗?)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那年。“还有蕾切尔。”海伦看着她,定是要得出个结论。另一方面,因为双方的实力过于均等,她只好摆出了蕾切尔比不上她的孩子的事实。“她真该只有六岁。”这便是她所有的评价。不过除了这女孩那张圆滚滚、没有轮廓的小脸,其他的也无可指摘了。要是蕾切尔会去思考、感受、大笑,或是自我表达,而不是为了观察水滴的形状就让牛奶从高处滴下来,她或许会是个有趣的女孩,尽管生得不太漂亮。她长得像她母亲,与她母亲在宁静夏日的水池中映照出的那张生动、绯红的脸颊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海伦自己也在被别人审视着,尽管目光并非来自她的任何一个牺牲品。佩珀先生正打量着她。他一边把吐司切成小块,干脆地给它们抹上黄油,一边在沉思,思索自己那特别冗长的一生。锐利一瞥后,他更确信前一夜自己的判断没错——海伦是个美人。他殷勤地把果酱递给海伦。她正在扯些废话,无非就是人们吃早饭时经常聊的那些。他大脑的血液循环令他吃过苦头,而这个时候正打算找他的麻烦。他秉持原则,向她继续说着“不”,因为他从来没有因为性别而向哪个女人屈服过。现在,他把目光落到了自己的盘子上,思考起了自己的一生。他有充分的理由不结婚,只因为他还没遇上一个值得他尊敬的女人。他无奈地在孟买的一座火车站里度过了自己多情敏感的年轻岁月,在那儿他只见过深肤色的女人,女军人和女官员。他理想中的女人就算不会波斯语,也要会读希腊语,要有一张无可挑剔的漂亮脸蛋,还要明白他脱衣服时玩的小情趣。实际上,他已经沾染了一些自己丝毫不以为耻的习惯。每天,他总要花上几分钟去用心地学些东西。他每次取票都要记下号码。他在一月里全情投入于佩特罗尼乌斯,二月给卡图卢斯,三月或许属于伊特鲁里亚的花瓶。总之,他在印度干得不错,除却一些聪明人并不会感到遗憾的基本缺陷,他依然把握住了当下,所以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他这么想完便猛地抬起头露出微笑。蕾切尔捕捉到了他的眼神。 “我猜,你还在琢磨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吧?”她心里想着,但还是礼貌地出声问道,“你的腿今天还疼吗,佩珀先生?” “你是说我的肩胛骨?”他问,说着痛苦地动了动肩,“美景对于给我苦头吃的尿酸水平毫无影响。”他叹了口气,凝视着对面的椭圆形窗格,窗外是蓝天碧海。与此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捆羊皮卷,放在桌上。显然,他期待着别人对此发表意见,于是海伦便问他那是什么书。她知晓了它的名字,却也收获了一大通关于如何正确修路的专题论述。他从古希腊人说起——他们有不少麻烦要应付,他说道。接下来,他又讲到了罗马人,再说到了英国。他说,开始时是正确的方法,可它们很快就出了岔子。讲到这里,他将当今所有的筑路商都狠狠地批判了一番,尤其痛斥了里士满公园的筑路商。佩珀先生每天用早饭前都习惯去那里骑会儿自行车。搅动的勺子把咖啡杯碰得叮当作响。佩珀先生的餐盘旁至少垒着四只小面包的面包芯。 “卵石!”他总结道,恶狠狠地把另一只面包的面包芯垒了上去。“英国的路都是拿卵石铺的!‘只要下一场大雨,’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你们的路就全都淹了。’被我一次又一次地说中,但你觉得在我跟他们说这话时,他们听进去了吗?我给他们指明后果,那可是事关国库的,还提议他们去读读科里菲尔斯的书,他们听了吗?并没有,安布罗斯太太!你没在自治市议会待过,根本见识不到人类的愚蠢!”小个子男人凶狠地瞪着她。 “我有佣人,”安布罗斯太太聚焦起目光说道,“我跟前还有个保姆,人倒是不错,可她执意要让我的孩子祷告。亏得我不遗余力地照看,他们目前还把上帝当成是一种海象;可如今我既已不在他们身边——里德利,”她转过身向丈夫问道,“我们回家后要是发现他们又念起主祷文了,该怎么办呀?” 里德利发出了一小声“呸”。可威洛比听着也不舒服,他身子轻轻一晃,尴尬地开口说:“哎,真的,海伦,一点点宗教信仰伤害不了谁的。” “我倒宁愿我的孩子撒谎。”她回应道。威洛比沉浸在思绪中,他弟妹比他记忆中还要古怪。她把椅子往后一推,匆匆地跑下楼。不一会儿他们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噢,瞧呀!我们在大海中央了!” 他们跟着她来到甲板上。所有的烟雾与房屋都不见了,汽船航行在一片空旷的海域上。大海澄澈又清新,颜色却在晨曦中显得黯淡。他们离开了一片泥泞的伦敦。一道极细的影子稀疏地落在地平线上,其厚度勉强能承受住巴黎的重量。尽管如此,它还是扛住了。没有了道路,没有了人,他们感受到了自由,因此四周洋溢着相同的兴奋之情。汽船缓缓前行,细浪轻轻拍打着它,破开的水面又如沸腾了一般嘶嘶作响。它一路在两侧留下了一小串泡泡与水沫。上方十月的天空没有颜色,只有稀疏的云。空气仿佛经过了一道柴火的熏烤,透着美妙的咸味与凛冽。其实甲板上冷得根本站不住。安布罗斯太太将手臂探进了丈夫的怀里。两人走开了,可以看见她凹陷的脸颊朝他别着,似乎要谈些私事。他们走了几步,蕾切尔看到两人在接吻。 她低头向大海的深处看去。海平面仅是被航行而过的尤弗罗西尼稍稍打扰,海面之下却是一片浓绿与昏暗,而且愈来愈暗,到了海底的沙地,只剩下一片看不清的昏暗。人们只能依稀看见沉船的黑色船骨,或是由爱掘洞的大鳗鱼建造的螺旋形高塔,抑或是游过的光滑绿皮怪物,时不时地闪着光。 “对了,蕾切尔,要是有人想找我,告诉他我要到一点钟才有空。”她的父亲说道,一如既往地带着不容反驳的口吻。和女儿讲话时,他在她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要到一点钟,”他重申,“你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的,嗯?弹弹琴,看看法语,看看德语,嗯?佩珀先生知道的离合词比全欧洲的男人知道的都多,嗯?”他大笑着走开了。蕾切尔也笑了,实际上她从记事起,便这么笑开了,也不去想那有趣与否,只因为她仰慕自己的父亲。 正当她环顾四周,想着给自己找些事情干时,她被一个女人挡住了去路。那女人又胖又壮,挡了蕾切尔的路,躲都躲不掉。从她小心翼翼又踌躇不前的步子,还有那身朴素的黑裙可以看出,她来自更下一层的阶级。尽管如此,她还是如磐石一般立在那儿。她四下张望,确认了周围没有其他上流人士在场后,才准备开口。她要讲的是关于床单的情况,这可是重中之重。 “我们到底该怎么熬过这次航行,蕾切尔小姐,我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开始讲话,“只有床单是够分的。老爷的那条有一块地方破极了,用手指可以一戳一个洞。还有床罩。你注意到床罩了没?我看就算穷人瞧了都会觉得难为情。我给佩珀先生的那条勉强能盖住只狗不行,蕾切尔小姐,它们补不了啦,它们只能当防尘罩使了。问我为什么?你要是让我拼了命地缝补,下回洗起床单来我可就干不了喽。” 她的声音中涌动着愤慨,泪水似乎已经在打转了。 现在别无选择,只有把那一大堆床具摊在桌上再检视一番。契莱太太收拾起床单来,每一条的名字、特点和质地,她似乎都知晓。有的沾着黄色的污渍,有些有几处抽丝抽得厉害。但是在一般人眼里,它们看上去就和一般的床单一样,整洁、雪白、冰冷,且一尘不染。 契莱太太突然转移了床单的话题,放下了床单,把紧攥的双拳搁在上面,坚定道:“还有,你不可以让一个活物坐在我坐的位置上!” 契莱太太原本是被安排坐在一个相当宽敞的船舱里,可那儿离锅炉太近了,以至于五分钟后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丢了”,她一边捂着胸一边抱怨道。这种可怜的情状可是温雷丝太太,蕾切尔的母亲做梦都想不到的——温雷丝太太熟悉她家里每一条床单,并期望事事俱到,可她不在了。 再给她另外安排一间房可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了,而且床单的问题也能够奇迹般地迎刃而解。毕竟污渍和抽丝还不至于无可救药,可是—— “假话!假话!假话!”小姐气愤地大吼,她奔上了甲板,“跟我撒谎做什么?” 她气的是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竟像个小孩一样跑到一个女孩跟前哭诉,就为了想要坐到轮不到她坐的位置上去。她不再考虑这个特殊事件,打开乐谱后,很快便忘记了那个老女人的一切和她的床单。 契莱太太叠着床单,她脸上挂着了无生趣的表情。这个世界不再在意她了。这儿又不是家。当昨天的灯亮起时,水手就在她的头顶咚咚咚地走来走去,她哭了;今晚她还会哭的;明天她也要哭。与此同时,她在房里整理起自己的装饰品,都是些轻易得来的东西。这些奇怪的玩意都是在航海途中获得的——陶瓷哈巴狗、微缩茶具、印有布里斯托市纹章的俗气杯子、生满了绿锈的发夹盒、彩塑的羚羊头,还有好多小照片,上面不是穿着礼拜正装的工人,就是抱着雪白婴儿的女人们。但有一张人像被放在了一个镀金相框里,相框还缺一颗钉子。在找钉子时,契莱太太戴上眼镜,读起了一张相框背后的字条: “威洛比·温雷丝将此张女主人的相片赠予埃玛·契莱,感谢她三十年来的尽心服侍。” 泪水模糊了文字和钉帽。 “只要我还能为你们家做些事情。”她边敲着钉子边说着,这时过道里传来了一阵悦耳的嗓音: “契莱太太!契莱太太!” 契莱太太立刻整整裙子,抹抹脸,打开了房门。 “我遇上个麻烦,”安布罗斯太太说,她的脸通红,喘不上气,“你知道先生们是什么样子。椅子太高了,桌子又太低,地板离门有六英寸。我想要把锤子,一床旧被子,你这有厨房餐桌一类的东西吗?总之,别告诉其他人。”眼下她猛地打开丈夫会客室的门,只见来回踱步的里德利眉头紧锁,大衣的领子立着。 “他们就好像是煞费苦心地要来折磨我!”他大叫道,突然停住脚步,“我加入这次远航难道就是为了染上风湿和肺炎的?真该有人给温雷丝多灌输点理智,亲爱的。”海伦正蹲在一张桌子底下,“你只是在把自己弄脏罢了。我们最好认清事实,我们注定要忍受长达六周的悲惨折磨。总之,一切都愚不可及。不过既然我们人都在这儿了,我想我能像一个男人一样去面对它。我的病肯定会加重——我的感觉已经比昨天还要糟了。不过我们只能感到庆幸,孩子们开心地——” “走开!走开!走开!”海伦叫道,她推了把椅子像赶一只乱跑的母鸡一样把他从一个角落轰去另一角落。“你走开,里德利,不到半小时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妥当了。”她把他从房里赶了出去,她们听见他一路还在过道上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 “我猜他不是很强壮吧。”契莱太太说道,同情地看着安布罗斯太太,一边帮着她收拾。 “尽是书,”海伦叹了口气,将满满一大摞书从地上放到书架上,“从早到晚都在看希腊语。要是蕾切尔嫁得出去,契莱,祈祷她最好嫁个大字不识的男人。” 因为最初的不适和恶劣的条件,头几日的海上旅程让人神经紧绷,几乎毫无兴致。不过忍过一时,接下来的日子过得还算愉快。十月份一天天飞快地过去,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相比之下,之前的夏日倒显得幼稚而且反复无常。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照耀在秋日的暖阳之下。整个英国,从荒芜的沼泽再到康沃尔的悬崖,自晨昏到日暮,都被照亮了,呈现出一片片连绵不绝的黄色、绿色和紫色。在这种照耀下,就连大城镇里的屋顶都闪烁着光。在几千座小花园中,几百万朵暗红色的花儿正在绽放,待悉心照料它们的老太太们带着剪刀走下小径,剪断花儿多汁的茎秆,将它们放在村里教堂中的冰冷石架上。无数聚会、野餐的游人们直到日落才回家,哀叹道:“还会有像今天这样美妙的天气吗?”“是你。”年轻的男子低语道,“噢,是你呀。”年轻的女人回应着。所有的老人,还有许多病人都情不自禁地到户外走上几步,预测些关乎这个世界运转的开心事。至于情爱的私语与表白,不仅能在玉米地里听到,还从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传来。在那里,打开的窗户通向花园,抽雪茄的男人们亲吻着灰色头发的女人们,更是不计其数。有人说天空标志了生命的降临。长尾羽的鸟儿啁啾而鸣,在树木间穿梭,身上的羽毛带有金色眼睛的花纹。 这一切都在陆地上展开,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大海。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大海是沉静的。而且也没有必要去想大海,因为在许多房子里,在有爬山虎轻抚的卧室窗户后面,夫妇们在亲嘴前都会嘟囔,“想想今晚的船”或是“感谢上帝,我不是那个在灯塔里的男人!”在他们所有的想象中,当一艘船融进天际线消失不见时,就如同雪融进了水里。说实话,大人的见解并没有比那群穿着游泳短裤在英国海岸边扑腾水花、拿着桶子舀满水的小家伙来得多。他们看着片片白帆或是束束烟柱穿过地平线。要是你说这些是海龙卷或是海洋之花的白色花瓣,他们也会认同的。 然而,船上的人对于英国抱持着一样单纯的看法。在他们眼里,它不仅是座岛,还是一座很小的岛,而且是一座正在萎缩、禁锢着人们的岛。有人发现,他们先是像一大群没有方向的蚂蚁挤在一块,几乎都快把对方挤出了边缘;后来,船驶离了,有人发现他们正在徒劳地吵嚷,没人听得见他们说些什么,到后来不是消停了就是升级成了骚乱。最后,当船开得远得看不见陆地时,英国人彻底哑了,变得平平无奇了。这个病在地球的各个角落肆虐,欧洲萎缩了,亚洲萎缩了,非洲和美洲萎缩了,这艘船是否再有可能碰上像这种皱缩的地块都值得怀疑了。但另一方面来说,它内心泛起一股强烈的自尊;它是这个广袤世界的栖居所,只承载了那么一点点居民,它整天穿行在空荡的宇宙中,还遮盖着一身面纱。它比横穿沙漠的商队更寂寞;它无疑更神秘,靠自身的力量移动,靠自己的资源维持。大海可能会给予它死亡或是前所未见的欢欣,而这一切无人知晓。它是奔向丈夫的新娘、不被男人知晓的处女。凭借它的活力与纯洁,它也许会被比作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作为一艘船,它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说实话,要是没有好天气的祝福,天天都是蓝色的晴空,平静、圆润、完美无缺的话,安布罗斯太太本会感到十分无聊的。现在一瞧,她在甲板上支了张刺绣框,她一侧的小桌上摊着本黑皮的哲学著作。她从腿上铺着的各色线团里选出一根线,给树皮绣上红色,或是给河流绣上黄色。她正在进行一项大工程,那是一条穿过热带森林的热带河流,最后还会有一只在香蕉、橙子和巨大石榴等众多水果间大快朵颐的花斑鹿。与此同时,还有一队赤身裸体的土著,正在朝空中投射飞镖。在下针的间歇,她还不时转头看向一边,读上一两句《物质的真实》( Reality of Matter)或者《善的本质》(Nature of Good)。在她周围,穿着蓝色工装裤的男人们正跪着擦洗甲板,或是靠着栏杆吹着口哨。不远处的佩珀先生正坐着,拿着一把削笔刀切着植物的根。剩下的人占据了汽船的其他角落:里德利在看希腊语——他根本找不到比这个更令他欢喜的事情;威洛比在处理文件,因为他得利用这次航行处理生意上积压的事情;还有蕾切尔,——海伦,在她哲学书的字句间,有时也会疑惑蕾切尔自个儿会做些什么,她有些想要过去瞧瞧。自从第一夜后,她们之间讲的话不超过两句;两人见面时都很客气,可是她们之间毫无信任。蕾切尔似乎和她的父亲处得很好——好多了,海伦想着,比她想象中处得好多了。既然她不睬海伦,那海伦也不准备去理她。 同一时间,蕾切尔正坐在房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当船满之时,这个房间就有了些响亮的名头,这儿是晕船老太太的修养圣地,她们将甲板让给了年轻人。凭着漂亮的钢琴、地上的一大堆书,蕾切尔将这间房认作是自己的。她会坐在这里弹上几小时艰难的乐章,读一点德语,或是在情绪上来时读一点英语,然后——就像现在——什么事情都不做。 她所受的教育,加之她懒散的天性,无疑是造成她这副样子的部分原因。她受的教育和那些十九世纪末富裕人家女孩儿接受的一样。亲切的博士和温柔的老教授教过她多达十门学科的基础知识,可是他们很快就以她的手太脏为由,逼着她全心投入到一些沉闷的苦差事里去。每周有一两个小时可以愉快地度过,部分要归功于其他的小学生;部分要归功于那扇正对着商店背后的窗户,冬天里人影会从红色的窗子里透出来;部分要归功于那些事故,因为当一间房里超过两个人时注定会出些事。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她并没有一门完全通晓的科目。她的心智程度同一位伊丽莎白女王初登位时期的智者一样:她几乎全盘相信别人跟她说的一切,为她说出口的所有事情编造理由。地球是什么形状,世界有怎样的历史,火车如何运转,钱是怎么投资的,有什么法律正在实施,哪些人想要什么,为什么他们想要这个,现代生活系统中最基本的概念——没有一个教授和家庭女教师向她传授过这一切。不过这个教育系统有个极佳的优点,它虽什么都没教,但也不会妨碍孩子去发挥某些真正的天赋。蕾切尔有音乐天赋,除了音乐什么别的都没让她学,她便对音乐入了迷。所有本该投向语言、科学或是文学的精力,那些本来可以让她结交朋友或是向她展现世界的精力统统都直接涌向了音乐。在她发现自己的老师不够格后,她便开始自己教自己。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掌握的音乐知识不比大多数三十岁的人少。在天赋所及的范围内,她能演奏到最好,而且每天都愈来愈好,这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这项明显的天赋被最为古怪和愚蠢之人的梦想和观念包围的话,那就再也没有聪明人了。 她的教育是如此的寻常,那她的情况也就更算得上是平平无奇了。她是独生女,从来不曾被兄弟姐妹嘲笑欺凌过。母亲在她十一岁时过世了,两个姑妈(她父亲的姐妹)将她带大。她们住在里士满那座舒服的房子里,过着毫无波澜的日子。她从小自然是受到了相当细心的照料。还是个小孩时,她的健康备受关注;不管是她被当成小女孩还是大姑娘,跟她提道德伦理似乎都太过粗鲁了。直到最近她才刚刚知晓女人居然还有道德问题的存在,此前她对此一无所知。她在旧书里探求知识,并且是以冷淡的字句呈现出来的。但她天生不在意书本,先经姑妈过手再交由父亲的审查也从不教她烦恼。朋友们或许会告诉她一些事情,可她没有同龄的朋友——里士满位置偏僻尴尬——实际上,她唯一熟识的一个女孩是个宗教狂,她狂热地沉浸于谈论上帝以及画十字的最佳方式。这类话题只能偶尔令那些神游天外的人感兴趣。 她陷进椅子中,一只手搁在脑后,另一只抓着椅子上的凸起部分。显然,她正顺着自己的思路,心无旁骛地沉思着。她的教育给予了她充足的时间思考。她眼睛定定地望着汽船扶手上的那个球,要是有什么东西碰巧挡住了它哪怕一秒钟,她都会猛地一惊并心生懊恼。伴随一声大笑,她开始了自己的冥想。这一切都是由接下来这首《崔斯坦》的译文引发的: 在那瑟缩的颤抖中, 他似将自己的羞愧掩藏, 而面对他的至亲国王, 他竟献上死尸般的新娘, 难道我所说的话就毫无意义? 她大叫道就是“毫无意义”,便把书一扔。接下来她又拿起了《柯珀书信》,这本父亲要求她读的经典曾经令她觉得无聊。书中碰巧有句话描述了柯珀花园中金雀花气味,令她随即回想起了母亲葬礼那日。她眼前浮现出里士满居所中一间铺满鲜花的厅室,那股味道是那么浓烈, 哪怕到了今天,任何一种花香都能重现那种可怕的病态气息;她走过这幕场景,半是听半是看地去往了下一幕。她看见露西姑妈正在会客室里侍弄花朵。 “露西姑妈,”她出声道,“我不喜欢金雀花的味道,它让我想到葬礼。” “胡话,蕾切尔,”露西姑妈答道,“别说这种傻话,亲爱的。我总觉得这是种令人相当雀跃的植物呢。” 躺在炽热的阳光下,她的思绪停留在了姑妈的性格、她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上。实际上,有好几百个清晨,当她绕着里士满公园散步的时候,这个主题就占据了她的脑海,遮挡住了树木、行人和小鹿。为什么她们会做那些做过的事情?她们感觉怎样?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有一次听到露西姑妈在对埃莉诺姑妈说话。那个早晨她正要去了解一个佣人的性格,“还有,那是当然的,早上十点半应该是有个女佣来擦洗楼梯的。”真是奇怪!真是说不出的奇怪!但是她也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为什么她的姑妈突然将整个她们在其中生活的世界、那些就在眼前的事物讲成是某种异常陌生而且令人费解的东西,平白无故地把她们自己看作四处散落的椅子和雨伞。她只能哆哆嗦嗦地小声问道:“你喜 -喜不喜欢埃莉诺姑妈啊,露西姑妈?”她姑妈紧张地像只咯咯叫的母鸡,她轻笑一声回答道:“我亲爱的孩子,你这问的是什么问题呀!” “多喜欢呢?非常喜欢?”蕾切尔追问道。 “我说不上来我曾想过会‘有多喜欢’,”温雷丝小姐说,“如果有人在意一个人的话是不会去考虑‘多喜欢’的,蕾切尔。”这番话直指她的侄女,她还从来没有像她们期望的那样,真挚地“奔向”她们过。 “可你知道我在乎你,不是吗?亲爱的,因为你是你母亲的女儿,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有许多其他的原因。”她倾下身子,略带激动地亲吻了她。这一处的争论如同一桶倾洒的牛奶般覆水难收。 蕾切尔就是这样步入思考的。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一个球或是一个把手,嘴唇停止颤动,如果这能称为思考的话。她努力想达成谅解的结果却只是伤了姑妈的心,那结论就是,最好不要去尝试了。要对任何事产生强烈的感受就是要在自己和他人之间生出一道深渊。其他人的感觉或许强烈但也有所不同。弹奏钢琴,忘掉其余的一切,这可就好多了。这个结论相当受用。就让这些奇怪的男男女女——她的姑妈们、亨茨一家、里德利、海伦、佩珀先生,以及剩下的所有人——都变成符号吧,平平无奇却高贵庄严,年长的符号、年轻的符号、母性的符号、学识的符号,还有美的符号,就像舞台上的人往往都是美丽的。似乎没有一个人说出真正想说的话,或是谈谈他们真正的感觉,而这就是音乐存在的意义。现实扎根于一个人的所见所感中,但不存在于话语中。一个人能接受一个万物往复循环,众人皆感满意的世界,不用频频花心思去考虑它,除非出现了什么非常怪异的事情。她心满意足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也许每两周会怒火中烧一次。而在她平息下来后,就像现在这样陷入沉静。她的神智交织着如梦似幻的迷乱,似是进入了神交,愉快地舒展开来,并与甲板上发白木板的魂灵、大海的魂灵、贝多芬的第一百一十二号作品的魂灵,甚至远在奥尔尼的威廉 ·柯珀的可怜魂灵交织到了一起。如同一团毛茸茸的蓟花冠毛亲吻着大海,升起,再一次地吻,一路上升一路亲吻,最后消失在视线之外。起起落落的蓟花毛团被她突然前倾垂下的头颅取代了,当它飘离视线时,她睡着了。 十分钟过后,安布罗斯太太打开门,看着她。见到蕾切尔这副样子度过早晨,她并不惊讶。她扫了屋子一眼,看见了钢琴、书本和乱哄哄的杂物。她先是用审视的眼光观察了蕾切尔,见她毫无防备地躺着,犹如一只自猛禽脚爪中掉落的猎物。不过想到她是个女人,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女人,这个场面就发人深省了。安布罗斯太太站在那思考了至少有两分钟。随后她露出微笑,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生怕吵醒睡梦中的女孩,引来一番尴尬的对话。 [book_title]第三章 第二日清晨传来了一阵链条被猛烈拖拽的声音。尤弗罗西尼稳健的心脏缓缓停止了跳动。海伦将头探出甲板,只见一座静止不动的城堡立于一座静止不动的山上。他们在塔古斯河的河口落了锚。海浪不再无休止地劈出新的浪花,而是反复冲刷着船的一侧。 一用完早饭,威洛比就消失在船的另一头了。他提着一只棕色的皮箱,转过头高吼,每个人都要守好规矩,他要在里斯本处理些生意,直到下午五点才能结束。 到了那个点,他再次出现了。只见他拎着箱子,一脸倦容与不耐。他显然是饿了、渴了、冷了,想要立刻来上一杯茶。他搓着手,向大家讲述自己一天的奇遇:他是怎样撞见在办公室镜子前梳理胡子的老可怜杰克逊的,杰克逊自己都没料到会碰见他,一大早就给他带来一堆差使,因为很少有人会碰到他;之后威洛比又请他吃了顿午饭,他们喝了香槟还吃了圃.;他还去拜访了杰克逊太太,她胖得不得了,可怜的女人,不过她好心地问候了蕾切尔。上帝啊,小杰克逊懦弱地向他吐露了件烦心事——好吧,好吧,一切无事,他想着,要是刚下达的命令随即就会被违反,那提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坚决表示这趟旅途不会捎带旅客。说到这儿,他摸索起自己的口袋,最后找到了一张卡片,猛地往蕾切尔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她读起上面的文字:“理查德 ·达洛维夫妇,布朗大街 23号,梅菲尔区。” “理查德·达洛维先生,”温雷丝继续说道,“看着是位绅士,自认为当过国会议员,妻子出身名门,他们就可以尽情地提要求。总之,他们说服了小杰克逊,说是非要捎上他们一程不可——拿出封来自格伦纳威勋爵的信来,要我私下里帮个忙——他们驳回了杰克逊提出的所有反对意见(反正我也不信它们会有多大作用),所以我看现在也别无选择了,只能让步。” 可显然是出于某些原因,尽管威洛比表现得怒气冲冲,但他还是相当乐意地让步了。 实际上,达洛维夫妇发现自己被困在了里斯本,茫然无助。他们已经在欧洲大陆上旅行了几周,主要是为了帮达洛维先生拓宽思路。他在国会为国家效命时,政治生涯中出现了一次原因不明的事故,达洛维先生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在国会之外的地方为国效命。就此而言,拉丁国家是个相当好的去处,虽然东方无疑本应是更好的选择。 “等着我在彼得堡或是德黑兰传来消息吧。”他站在旅行者俱乐部的台阶上转身向大家挥手告别道。可是东方爆发了一场大病,俄罗斯爆发了霍乱,而且听上去并不太妙的是,里斯本也出现了疫情。他们已经游历了法国,在制造中心停了下来,在那儿写了封介绍信,就被领着参观了几个工厂。他还将所见所闻详实地记录在了一本口袋本上。他与达洛维夫人在西班牙骑了骡子,因为他们想要了解农民是怎么过日子的。比如说,他们造反的时机成熟了吗?达洛维夫人坚持要在马德里多待两天拍些照片。最终,他们到达了里斯本,在那里度过了六天,在之后一本私下披露的刊物中,他们将旅行描述为“独一无二的趣味”。理查德谒见过几名大臣,并预测说不日会有一个危机,“政府的基石已经腐败不堪。可该怪谁呢,等等。”而克拉丽莎则检视了一番皇家马厩,拍了几张快照,有被放逐了的人,还有破损了的窗户。她还做了其他事情,拍摄了菲尔丁的坟墓,解救了一只被某个恶棍捕获的小鸟,“因为在有英国人长眠的地方,一想到有任何东西被困在笼中,总有人会对此深恶痛绝的。”日记里如此写道。他们的旅途彻底打破了常规,没有遵循任何周详的计划。《泰晤士日报》的外国记者们认定他们的路线史无前例。达洛维先生想要去看几把枪,还认为非洲海岸远比故国民众想象中要动荡得多。出于这样的原因,他们想要一艘慢得出奇的航船,要舒适,因为他们都不习惯乘船旅行,但不必奢华。那艘船会在一些个港口靠上一两天装煤,这时达洛维夫妇就能自顾自地去游览。他们发觉自己被困在了里斯本,一时还登不上那艘符合心意的大船,这时他们却听说了尤弗罗西尼。不过他们也听说了它只是艘货船,只有经过特殊安排才会接收乘客。它的主要业务是将谷物、棉和煤一类的干货运到亚马孙地区,再把橡胶带回家。然而“经过特殊安排”这几个字给了他们莫大的鼓舞,因为他们正是来自一个几乎所有事情都经过(也可以说都可以)特殊安排的阶级。这样一来,理查德只需要给格伦纳威勋爵写张便条,在开头题写上他的头衔;去找老可怜杰克逊;去跟他说达洛维夫人是如何如何,他又是遭遇了这些那些,他们想要这样那样。这就搞定了。他们愉快欣慰地分了手。就这样,一周之后,一艘载着达洛维夫妇的小船在暮色中驶近了。三分钟不到,他们一同站上了尤弗罗西尼的甲板。他们的到来无疑引起了一阵骚动。几双眼睛都看向了达洛维夫人这位高挑纤瘦的女人,她周身裹着皮草,脸上遮着头纱。而达洛维先生则是个中等个儿,身形健壮,打扮得像个秋日荒野上的户外运动家。达洛维先生随身带的一只公文箱,他妻子带了一只化妆盒,里面应该是收着一条钻石项链以及银色盖子的瓶瓶罐罐。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只深棕色的皮箱没多久就包围了他们。 “那儿瞧着真像惠斯勒的画啊!”她高声说,与蕾切尔握手时朝海岸挥了挥手。蕾切尔只能趁机看了一眼旁边的灰色群山。紧接着,威洛比就为她介绍了契莱太太,由她将这位女士带进她的客舱。 尽管这一幕看似短暂,这段插曲依然令人苦恼。每一个人,从乘务员格赖斯先生,到里德利他自己,都多多少少被打扰到了。几分钟后,蕾切尔走过吸烟室,找到了正在挪动扶手椅的海伦。她一心忙于布置,见了蕾切尔,吐露了一番: “要是有人能给男人们一间屋子让他们自己坐着去,那可真是太好了。扶手椅可是重要的东西——”她开始把它们推到各处。“现在这儿看上去还像个火车站酒吧吗?” 她将桌子上的长绒桌布迅速地扫了下去。房间的面貌得到了惊人的改善。 随着晚餐时间的临近,陌生人的到来再一次让蕾切尔清醒地意识到,她必须得换身裙子。大钟的声音敲响时,她依然靠坐在自己铺位边,脸盆架上的小镜子倒映出她的头与双肩。镜子里,她的表情紧张又忧郁,因为她已经得出了个沮丧的结论:自达洛维夫妇到来后,她脸上的表情就不是她想要的,而且十之八九再也不可能变成为她想要的表情。 然而,她深谙守时的规矩,所以不管脸上挂着什么样的表情,她也必须加入晚餐。 威洛比只用了几分钟草草地向达洛维夫妇介绍了他们即将碰面的人,并用手指一一指了出来。 “这是我内弟,安布罗斯,是名学者(我猜你们听闻过他的名字),他妻子,还有我的老朋友佩珀,一个相当沉默的家伙,但是他无所不知,反正是有人这么跟我说的。就这些了。我们就一点点人。把他们送到海岸放下就成。” 达洛维夫人,微微地歪着头,尽全力回忆起安布罗斯来——这是个姓?——还是没想起来。她听到的话语让她感觉有些不舒服。她知道学者总是会和任何人结婚——要么是在农场读书会上认识的姑娘;要么是郊区的小女人,不以为然地说着,“我当然知道你想要的是我丈夫,不是我。” 不过海伦在那时正好进来了,达洛维夫人见了她便释然了,尽管外表有些古怪,但她不邋遢,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她压着自己的喉咙,彰显出作为一位淑女的标志。佩珀先生没有特意换去他那身整洁丑陋的西装。 “不论如何,”克拉丽莎跟着温雷丝去用晚餐时暗自思忖道,“每一个人确实都很有趣。” 当她在桌边落座时,她需要一些信念,主要是因为里德利。他来晚了,看过去一脸的未经修饰,满面愁容地喝着自己的汤。 丈夫和妻子间传递了一个极微小的信号,意味着他们把握住了形势,并会忠贞不渝地相互支持。达洛维夫人转向威洛比,几乎没有迟疑地开口说: “我发现大海的无聊之处就是里面没有花。想像一下,海中央开着大片的蜀葵和堇菜!那该多美啊!” “不过这会对航行造成一些危险。”理查德响亮地说道,他声音低沉,如同一支应和他妻子激扬小提琴演奏的巴松管。“为什么呢,光海草就让人够呛,不是吗,理查德?我记得横穿毛里塔尼亚的那次,问了船长——理查兹——你知道他吧?——‘现在告诉我,你最怕你的船碰到什么危险,理查兹船长?’我以为他会说冰山啦、荒船啦、大雾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结果一样都不是。他的回答我一直记着。‘ Sedgius aquatici’他说了这个拉丁名字,我估摸着就是种水浮萍啦。” 佩珀先生抬起头狠狠地看了一眼,正要问问题时威洛比接着开口了: “他们因为这个可是够呛呢——这些船长们!船上有三千条人命呢!” “是啊,确实。”克拉丽莎说道。她又转向海伦,深奥地开口道:“人们说,是工作让人精疲力竭,我确信他们都错了。责任才是。我看,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付给厨子的工钱要比付给女仆的多。” “这么说的话,那人该付双份的钱给自己的保姆,不过也有人不这么做。”海伦说。 “是啊。可想想,与其和盘子打交道,和宝宝们在一块儿是多么开心呀!”达洛维夫人说着,饶有兴趣地看着海伦想,她应该是个做母亲的。 “比起当保姆,我倒宁愿当个厨子, ”海伦说道,“没有什么能让我起念头去带孩子。” “做母亲的总爱夸大其词,”里德利说,“一个有教养的孩子不用担太多责任。我和自己的孩子环游了整个欧洲。你只要把他们裹得暖暖的,再往行李架上一放。” 海伦听了大笑。达洛维夫人看着里德利,高声道: “做父亲的就是这样!我丈夫也是。随后他们就谈起了性别平等来!” “是吗?”佩珀先生问。 “噢,有些人会的!”克拉丽莎大叫道,“我丈夫每天下午去开最后一个会时都得从一位怒气冲冲的女士身旁走过,我猜她也不说别的。” “她坐在屋外。那看上去真尴尬,”达洛维说,“最后我鼓起勇气对她讲,‘这位好太太,你待的地方正好挡道了。你妨碍了我,而且正在对自己做无益的事情。’” “随后她揪住他的外套,差点没把他的眼睛给抠出来——”达洛维夫人插嘴道。 “哼——那说得夸张了,”理查德说,“不,我同情她们,我承认。坐在这些台阶上的感觉一定糟透了。” “她们活该。”威洛比唐突地说了句。 “噢,我完全同意你的话,”达洛维说道,“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去谴责这种愚不可及的无用功了。至于这整个僵局嘛,好吧!英国的女人要能有投票权,要么等我死了!这就是我要说的。” 她丈夫那番隆重的断言令克拉丽莎也变得严肃起来。 “真是无法想象,”她说。“别告诉我你是个妇女参政主义者?”她转向里德利问道。 “我完全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安布罗斯讲,“如果有谁自欺欺人到认为一张选票能给他或她带来好处的话,就给他一张嘛。他马上就会受教了。” “我明白了,你不是个政治家。”她微笑道。 “天哪,我不是。”里德利回道。 “我担心你丈夫不会接受我。”达洛维在一旁对安布罗斯太太说。她突然想起来他曾在议会工作过。 “你就不觉得在那儿很无趣吗?”她问,实际上她并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理查德的双手摊在自己面前,好像手掌里刻了铭文待他去解读似的。 “如果你是问我觉不觉得干这行其实无趣得很,”他说着,“我肯定要回答‘是’;换句话,如果你问我就所有行业来看,好的坏的,最舒服的最值得羡慕的,不去谈它较为严肃的一面,那么所有行当中,最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应考虑从事的,我肯定会答‘从政’。” “当律师或是从政,我同意,”威洛比说,“为了挣钱你得多奔波。” “一个人的才能总要派上用场,”理查德说道,“我有可能于险境中如履薄冰。但我对诗人与艺术家的看法往往如此:在你自己的诗行间,你所向披靡——自然是的;可离了你的诗句——噗——你就得忍让了。现在,我不该去想有谁会为我忍让。” “恕我不能苟同,理查德。”达洛维夫人说,“想想雪莱。我觉得在《阿多尼斯》里包含了一个人想要的一切。” “一定要读读《阿多尼斯》,”理查德坦言道,“可每当我听到雪莱,我就对自己反复说着马修·阿诺德的字句:‘怎样的安排!怎样的安排!’” 这话引起了里德利的注意。“马修 ·阿诺德?一个自命不凡的讨厌鬼!”他嗤笑道。 “一个自命不凡的人——没错,”理查德说道,“但是,我想他也是个通晓世故的人。这就是我要讲的重点。我们政治家在你们眼里(不知怎么的他将海伦认定为文艺人的代表了)就是一大群寻常的人;但我们双方兼顾,我们或许笨拙,可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去弄懂一些事情。如今你们艺术家发觉事情一团糟,耸耸肩膀,沉浸到自己的想象中去——我肯定那一定十分美妙——然后把烂摊子扔在那儿。这在我看来,就是在逃避个人责任了。此外,并非所有人生来就具备艺术天赋的。” “这太可怕了。”达洛维夫人说道,她丈夫讲话时她一直在思考。“我和艺术家在一块儿时,很是享受这种快乐。将自己关在一个专属的小天地中,里面有画,有音乐,有所有美丽的事物。可是我走上街去就碰见了一个苦孩子,那张刻满了贫穷与饥饿的脏兮兮的小脸蛋儿让我回过神来,并对我说,‘不,我不可以把自己关起来——我不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应该停止画画、写作以及演奏音乐,直到这种事情不复存在。’你感觉不到吗,”她激动地冲海伦说道,“生活就是一场永恒的斗争?”海伦思考了一会儿。“没有,”她说道,“我想我感觉不到。” 这时的一阵沉默无疑令人感觉不舒服。达洛维夫人随即微微颤抖了一下,问起是否有人能将她的皮草大衣递给她。她一边调整着颈间柔软的棕色皮草,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新话题。 “我得承认,”她说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安提戈涅》的。我是多年前在剑桥看的这部剧,它自此就萦绕在我的心头了。你不觉得这是你所见过的最现代的东西吗?”她问里德利。“于我而言,我已经认识了二十个克吕泰涅斯特拉了,一位迪池灵村的老太太也算一个。我一个希腊字都不认识, 可我就是能一直听着它——” 佩珀先生在此时突然用希腊语念道: 纵有奇迹无数,无一妙过人类;穿过白色海潮的神力,乘驾狂暴的南风,劈径斩浪令其无从吞噬。 达洛维夫人.起嘴唇望着他。 “如果能让我识得希腊语,我愿意用十年的生命去换。”佩珀先生念完后,她说。 “我能在半小时里教会你字母表,”里德利说,“一个月之内你就能读荷马的作品了。我要是真能指导你,那可是莫大的荣幸。” 海伦现在正和达洛维先生聊着,刚讲到下议院引用希腊语的习惯正在渐渐消失的状况。听了那番对话,她在随身携带的大册摘录本中记录下这样一个事实,所有的男人,哪怕是像里德利那样的,也确实更喜欢时髦的女人。 克拉丽莎兴奋地表示那真是太好不过了。在一瞬间,她能看见自己坐在布朗大街的会客室里,腿上摊着本柏拉图——一本希腊原版的柏拉图著作。她禁不住去相信一位真正的学者——或许是因极度兴趣使然——能够毫不费力地将希腊语塞进她的脑子里。 里德利答应了她明天就过去。 “但愿你的船能对我们温柔相待!”她大声说道,向威洛比开着玩笑。为了客人,还有这些尊贵的来宾,威洛比随时恭候,以确保万事得体,海浪再不太平船也要开得平稳。 “我晕船晕得厉害,我丈夫也不太行。”克拉丽莎叹了口气。 “我从不晕船,”理查德解释道,“至少,我只真正晕过一次,那次是要过英吉利海峡。那时候波涛汹涌,我承认,或许还要糟糕,一个大浪搅得我难受极了。人总还是要吃饭的,可我看着食物说:‘我不行了’;你吃上一大口,但天晓得你要怎么把它吞下去。可是坚持下去,你就能一劳永逸地抵御袭击。我妻子是个胆小鬼。” 他们把椅子往后一推。女士们在门廊处徘徊。 “最好由我来带路吧。”海伦说着,走在了前面。 蕾切尔跟在后面,她没有参与交谈,没有人跟她讲过话,可是她听到了里面的每一个字。她的目光从达洛维夫人到达洛维先生,又从达洛维先生回到达洛维夫人身上。克拉丽莎确实是道迷人的风景线。她穿了一条白裙子,带着闪烁的长项链。她的穿衣搭配,还有她立体精致的脸庞在她渐灰的头发下透着美丽的粉色,她与十八世纪的大师杰作惊人的相似——像是雷诺兹或是罗姆尼的作品。有她在一旁,衬得海伦和其他人看上去粗糙又邋遢。她轻松地坐正,看上去像是在自己的世界随心所欲地打着交道;这颗巨大沉重的球体就在她的手指下肆意打转。还有她的丈夫!达洛维先生那低沉浑厚的动听嗓音更令人深刻。他仿佛来自一台油润轰鸣的机器核心,那里面的光杆在滑动,活塞在撞击。他捕捉起事物来既稳当又轻松,显得其他人像一文不值的老姑娘。蕾切尔紧跟在妇人们后面,似是陷入了恍惚。一阵奇异的紫罗兰香味从达洛维夫人那飘来,混合了她裙子软软刮擦的簌簌声,还有她链子的叮当声。蕾切尔一路跟着,一股极度的自卑感涌了上来,笼罩住她的整个生活与她所有朋友的生活,“她说我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得对。我们真是可笑至极。” “我们坐这儿。”海伦说,打开了会客厅的门。 “你弹琴?”达洛维夫人问安布罗斯夫人,拿起了摊在桌上的《崔斯坦》乐谱。 “我外甥女弹。”海伦说着将手放在了蕾切尔的肩头。 “噢,我真嫉妒你!”克拉丽莎第一次对蕾切尔说话,“你还记得这个吗?是不是美妙极了?”她带着戒指的手指在谱子上弹了一两个小节。 “之后崔斯坦是这样子,还有伊索尔德——噢!——这一切都太惊心动魄了!你去过拜罗伊特没有?” “没有,我没去过。 ”蕾切尔说道。“那你还是要去的。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次看《帕西法尔》——那是八月里炎热的一天,这群胖胖的德国老女人穿着鼓囊囊的长礼服裙走上前,还有黝黑的剧院。接着音乐奏响了,人们都止不住泪。一个好心的男人上来递了杯水给我,我还记得呢;可我只能在他肩上哭泣!我哭得都喘不上气(她摸着喉咙),就好像这世界什么都不剩!你的钢琴在哪儿?”“在另一间房里。”蕾切尔解释道。 “不过你会给我们弹琴的吧?”克拉丽莎恳求说,“我想不到比坐在月光下聆听音乐更美好的事情了——就是听上去还像个女学生似的!你懂吧。”她说着,转向海伦又开口,“我觉得音乐并不一直都对人有好处——我恐怕是这么想的。” “太紧张了?”海伦问。 “怎么说呢,太过情绪化了,”克拉丽莎说道,“当一个男孩或女孩把音乐作为职业,有人就会立刻意识到这一点。威廉 ·布罗德利爵士告诉过我一样的事情。你就不讨厌人们疯狂痴迷瓦格纳时的那种态度吗?诸如此类的——”她抬头凝视着天花板,紧握着双手,摆出一副迷醉的神情。“这根本不意味他们欣赏他,我总认为事实上恰恰相反。你知道亨利·菲利普斯吧,那位画家?”她问。 “我见过他。”海伦说。 “光看表面,人们或许会认为他是个成功的股票经纪人,而不是当代最伟大的画家之一。我就喜欢这点。” “如果你喜欢盯着他们瞧的话,会发现许许多多成功的股票经纪人的。”海伦说。 蕾切尔愤愤地希望她的舅妈不要那么乖张倔强。 “当你看见一位留着长发的音乐家时,你难道不会本能地知道他是个糟糕的人?”克拉丽莎转向海伦问道,“瓦茨与乔基姆——他们看上去就如同你与我。” “要是他们都有卷发就会看上去漂亮得多呢!”海伦说道,“问题在于,你是准备关注他们漂亮的外表了是吧,是还不是?” “整洁!”克拉丽莎说道,“我相当希望一个男人看上去是干干净净的!” “说到整洁,你实际上是想说剪裁精良的衣服吧?”海伦说。 “一个绅士是要有某种标志的,”克拉丽莎讲道,“不过人们也说不出是什么。” “现在拿我丈夫来说吧,他看上去像名绅士吗?” 在克拉丽莎看来,这个问题的品位糟糕至极。“有些事情不能说出口。”她本能地将问题打发了,因为她找不到答案,只能干笑一声。 “好了,总之,”她转向蕾切尔说道,“我可是坚持要你明天来给我弹上一曲的。” 她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令蕾切尔爱上了她。 达洛维夫人压下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只让鼻孔微微张了张。 “你知道吗,”她说道,“我困极了。都怪海上的空气。我想我该撤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她认为是佩珀先生的。那声音在讨论中尖锐刺耳,渐渐逼近会客大厅,引起了一阵警觉。 “晚安,晚安!”她说道,“噢,我认识路——希望能睡个好觉!晚安!” 她的哈欠一定只是装装样子的。她没有任自己的嘴巴垂下,把所有的衣服像穿在一根线上似的从身上褪下来揉成一团,也没有在铺位上肆意地伸展四肢;她只是换下裙子,披上一件装饰着无数褶边的晨衣,双脚裹进一张小毯子里。她坐下来,膝头放着一册信纸。这件窄小紧凑的船舱赫然已经成了一位高贵女士的更衣间。里面有装着液体的瓶瓶罐罐,有托盘、盒子、刷子、别针。显然,每一样用具都恰到好处地组成了她身上的每一部分。那股曾令蕾切尔迷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一切既已妥当,达洛维夫人写起了字。她手中的笔成了用来爱抚纸张的东西,她本可能一边抚摸轻搔着一只小猫,一边写字: 想像一下我们,亲爱的,在一艘你能想象得到的最奇怪的大船里,漂浮在海面上。奇怪的不是这艘船,而是船上面的人。在旅途中碰到各种奇怪的人这不奇怪。我得说我发现这有趣极了。航线上有位经理叫温雷丝,一个不错的英国人,大个子,话不多——你知道的那种。至于其他人嘛——他们就像是从一本古老的《笨拙》杂志里跑出来的人,就像六十年代玩槌球的人。他们在这艘船里关了多久我不清楚——我猜连着好多年了吧——给人感觉就好像登上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而他们从未上过岸,或者在这辈子也没像正常人一样,做过些平常事。这就是我对文人的惯常看法——他们是最难相处的那类人。最糟糕的还在于,这些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还有外甥女——让人会感觉到,如果他们不是被牛津、剑桥这种地方给吃掉而变成了怪人的话,他们本可能就和普通人一样。那个男人确实不错(要是他能剪剪指甲的话),那个女人脸蛋十分漂亮,不过,当然啦,她像是穿了个装土豆的麻袋,发型就跟伦敦利柏蒂百货里的售货小姐一样。他们聊起艺术,也觉得我们是傻子,居然在晚上还要盛装打扮。可是,我就是情不自禁。要是我不换好衣服就去用晚餐,我情愿去死——你难道不是吗?这比汤汤水水重要多了。(真是奇怪,这些事情确实要比人们想的重要得多,要让我贴身穿着法兰绒,还不如砍了我的头。)还有个害羞的好姑娘——可怜的小东西——我希望能有人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把她带出来。她的眼睛和头发漂亮极了,不过,当然啦,她也会变得很可笑。我们应该开办一个为年轻人拓宽思路的社团——这可要比传教有用多啦,海斯特!噢,我还忘记了,这儿有个可怕的小东西名叫佩珀。他人如其名。他有种说不出的卑微无用,脾气特别古怪,可怜的人啊,就像是与一条坏脾气的猎狐梗同座共进晚餐。只不过要真是条狗,主人还能替他梳梳毛、扑扑粉。有时也真是遗憾,一个人不能像狗一样对待人啊!最大的慰藉就在于我们远离了报纸,这样理查德就能度过一个真正的假期啦。西班牙不算度假…… “你这个胆小鬼!”理查德说,整个房间几乎都被他强壮的身形填满了。 “我在晚饭时尽了自己的职责!”克拉丽莎喊道。 “不管怎么说,你居然让自己去学希腊字母表。” “噢,亲爱的!安布罗斯是什么人?” “据我所知,他以前是个剑桥大学的老师。家住伦敦,研究古典文学的。” “你以前见过这样一群怪人吗?那个女人居然问我她丈夫看上去像不像一位绅士!” “在晚餐中让对话不要中断自然是很不容易的,”理查德说,“为什么那个阶级的女人会比男人还要古怪得多呢?” “他们长得也不是太难看,他们就是——相当的——古怪!” 两人都笑了,想到了一起去,所以他们不必再比较彼此的想法了。 “我想我有很多事情要对温雷丝讲,”理查德说,“他对萨顿以及整套装置都相当了解,他能告诉我许多关于北方造船的情况。” “噢,我真高兴听到这个。男人总是比女人好上那么多。” “这是当然的,人们总是会对一个男人有话要讲,”理查德说,“但我毫不怀疑,聊起宝宝,你准会立刻滔滔不绝,克拉丽斯。” “她有孩子了吗?不知为什么她看起来不像是有的。” “两个。一男一女。” 一股妒意刺痛了达洛维夫人的心。 “我们非得生个儿子不可,迪克。”她说。 “上帝啊,这些机会都给现在的年轻人啦!”达洛维先生说,他的话语让他思考起来,“自从皮特的时代过后,我觉得这里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机遇了。” “可那是属于你的!”克拉丽莎说。 “要成为人的领袖,”理查德自言自语地说,“是一项优秀的事业。上帝啊——多伟大的事业啊!” 他的胸膛在马甲下缓慢地起伏着。 “你知道吗,迪克,我克制不住地在想英国,”他妻子若有所思地说道,她将头靠在他的胸前,“登上这艘船后这一切变得更为鲜活了——它就是作为英国人的意义。想想我们做过的一切,我们的海军,在印度和非洲的人们。我们经历了一个又一个世纪,将来自乡下村庄的男孩们派出去——还有你这样的男人,迪克。让人感觉到,当不了英国人简直难以忍受!想想国会上方通明的灯火,迪克!我刚才站在甲板上时,我仿佛都看见了。那就是伦敦赋予一个人的意义。” “这就是连贯性。”理查德简洁地说道。英国历史的图景,国王一代接着一代,首相一任接着一任,正当他妻子讲话时,一条条法律湮没了他。他的思绪在保守政策中穿梭,从索尔兹伯里大法官稳固地传到阿尔弗雷德手里,随后渐渐地封卷装存,就好像一条打开的套索捕捉到了东西,以及人类栖居星球上的巨大碎块。 “那要花上很长时间,但我们快要完成了, ”他说,“它尚待巩固。” “而这些人根本看不见!”克拉丽莎大声讲道。 “创造一个世界需要各种各样的事物,”她的丈夫说,“如果没有一个反对党,那么政府也不会存在。” “迪克,你比我强,”克拉丽莎说,“你看到了全局,而我只看到了这儿。”她按着他的手背说道。 “那是我的工作,我试着在晚餐时解释的。” “我喜欢你,迪克,”她继续说,“因为你始终如一,而我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不管怎么说,你是个漂亮的女人。”他说道,目光更深沉,凝视着她。 “你是这么想的,是吗?那吻我吧。” 他热情地亲吻了她,那封写到一半的信滑落到地上。他把它捡起来,不打一声招呼便读了起来。 “你的笔呢?”他问。随后他遒劲的小字加入了进来: 来自R.D.:克拉丽斯没跟你说她在晚餐时是多么光彩照人,她强势地下定决心提出要学习希腊字母表。我想趁此机会补充说,我俩在异国他乡玩得十分开怀,真希望我们挚友(你和约翰)的加入能令这次旅行如期许那般完美尽兴,并发人深省…… 走廊尽头传来说话声。安布罗斯夫人正在低声说话,威廉·佩珀正用他那清楚尖利的嗓音说道:“她就是那种女人,我向来对她们毫无同情。她——” 而理查德与克拉丽莎都没有就这份断言作出评论,似乎这样做会直接传到他们耳朵里,理查德撕下一张纸。 “我常常在想,”克拉丽莎枕着一册与她形影不离的白色帕斯卡著作,在床上思考着,“让一个女人和一个在道德层面上高于她的男人(如同理查德之于我)生活在一起是否真是一件好事情。这让一个人的依赖性变得如此之强。我想,我对他的感觉就如同我母亲以及她同辈女人对耶稣基督的一样。这恰好表明了没有了某些东西的存在,一个人是办不成事情的。”她陷入了睡眠中,就和平时一样,十分安然舒适,但是奇妙的梦境造访了她,巨大的希腊字母在她房间踱步。当她醒来,还笑起了自己,回想自己身在何处,希腊字母成了真人,就在不远处沉沉睡着。随后,她又想到了外面在月光下翻腾的黑色大海。她颤抖了,想到了她的丈夫和其他人都是这次远航的旅伴。实际是,梦境并非仅在她的脑海里打转,而是接连地造访了一个个脑袋。他们都在那天晚上梦见了其他人,这是自然,想想他们之间的隔板真的很薄。他们离开陆地,又在大海中央毗邻而坐,看见了对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又听见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句,这是多么奇异。 [book_title]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克拉丽莎起得比其他所有人都早。她穿戴好,走上甲板,呼吸宁静的早晨的清新空气,并绕着整艘船逛了两圈。她迎面撞上了消瘦的格赖斯先生,那个乘务员。她道了声歉,同时向他问了个问题:顶上这些半是玻璃半是黄铜的发亮物件是做什么的?她一直在思索这个,可就是猜不出来。他向她解释了一番后,她激动地叫道: “我就知道当水手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活计!” “你又知道些什么呢?”格赖斯先生问道,激起了异样的态度,“抱歉。在英国长大的男男女女有哪一个会懂得海上的事情?他们宣称自己懂,其实他们压根不知道。” 他苦涩的口吻给接下来的事情蒙上了不好的兆头。他将她领到自己的宿舍。达洛维夫人在一张黄铜包边的桌子旁坐下,她的身躯白皙清瘦,消瘦的脸庞挂着警觉,看上去怪像只海鸥的。她不得不听这个狂热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讲话。她意识到了吗,陆地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比起大海来,它是多么平和、多么美丽、多么仁慈?假使明天陆地上的动物都因为瘟疫死绝了,深海的蕴藏依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供养欧洲。格赖斯先生回想起他在世界上最富有的那座城市里见过的可怕光景——男男女女站成一排,等呀等呀,就为了领上一大杯漂着油花的汤水。“我还想到这下面有游动的肥鱼可以尽情地捞。我算不上是个新教徒,我也不信天主教,可我巴不得祈祷罗马天主教再度回归——因为有斋戒。” 他边说边打开一只只抽屉,摆弄起玻璃小罐。这里都是些伟大海洋赐予他的宝藏——浸泡在绿色液体中的浅色鱼,一团团长着卷曲长须的水母,脑袋上带着灯的鱼,它们生活在深海。 “它们曾在尸骨间四处游动。”克拉丽莎叹了口气说。 “你想到了莎士比亚。”格赖斯先生说道,从摆放整齐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带着浓重的鼻音背诵道: “你的父亲深眠于五尺五下。” “伟大的家伙,莎士比亚。 ”他说着,把书放回了原处。 克拉丽莎听到他这么说很是高兴。“你最喜欢哪部戏?让我猜猜是不是和我的一样?”“《亨利五世》。”格赖斯先生回道。“棒极了!”克拉丽莎大叫,“就是它!” 你也许会觉得《哈姆雷特》对于格赖斯先生来说过于内省了,而十四行诗又太过热情。《亨利五世》于他而言恰是英国绅士之典范。不过他最爱读的还是赫胥黎、赫伯特·斯宾塞,以及亨利·乔治。至于艾默生与托马斯·哈代,他只是读来消遣的。正当他向达洛维夫人就英国的现状陈述自己的观点时,早餐铃急切地响了起来。她表示自己必须得离开了,并许诺还会回来,要来看看他的海草。 前一晚在她眼里显得十分古怪的那群人已经围坐在了桌旁。他们依然面带睡意,所以相互间没有交流。不过她的翩然而至如同朝他们吹了一小口气。 “我刚进行了一次这辈子最有意思的谈话!”她高声说着,在威洛比身边落座,“你们意识到了吗,你们之中有一位哲学家兼诗人?” “一个相当有趣的家伙——我总是这么说,”威洛比说,点明了是格赖斯先生,“不过蕾切尔觉得他讨人嫌。” “他讲起洋流来确实讨人嫌。”蕾切尔说道。她的眼中满是困意,可眼中的达洛维夫人依然美极了。 “我还没碰到过讨厌鬼呢!”克拉丽莎说。 “那我得说这个世界充斥着这种人!”海伦高声说。她在晨辉中光彩照人的美貌与她的话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觉得这可能是对一个人最糟糕的评价了,”克拉丽莎说,“一个人宁可去杀人也不能讨人嫌!”她补充了一句,带着她讲起事情时惯用的深沉口吻,“有人或许还能喜欢上一个杀人犯呢。狗也一样。有些狗真是相当讨人嫌,唉,可惜呀。” 理查德碰巧坐在了蕾切尔旁边。她清醒地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与外表——他剪裁精良的衣服,笔挺的衬衫前襟。他的袖口佩有蓝色环扣,指尖都修得平平的,相当整洁的左手小指上戴了一枚小巧的红宝石戒指。 “我们养过这么一只狗,连它自己都知道自己讨人嫌,”他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冷静口吻对她说道,“它是一条斯凯梗,就是那种毛长长的,小脚从它们的长毛里露出来——像毛毛虫——不对,我是说像沙发那样。好吧,那时候我们还养了另一条狗,是条活泼的黑毛狗——一条史奇派克狗,人们应该是这么叫的。你根本想象不出它们的区别可以有多大。那条斯凯梗慢条斯理的,看你的眼神就像俱乐部里的老绅士,仿佛在说,‘你实际上不是这个意思吧,说真的?’而那条史奇派克快得像把刀。我得承认,我最喜欢那条斯凯梗。可它出了桩惨事。” 这个故事听上去并无高潮。 “他怎么了?”蕾切尔问道。 “那是个悲伤的故事,”理查德说,他压低声音,削着一只苹果,“有天它跟在我妻子的车后面跑,被一个残忍的骑车人给碾了。” “它被碾死了吗?”蕾切尔问。 但是坐在餐桌另一头的克拉丽莎还是听到了。 “别说了!”她哭喊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忍想起这件事。” 眼泪真的在她眼里打转吗? “这就是关于宠物的伤心事,”达洛维先生说,“它们会死。我记忆中第一次感到悲伤就是因为一只榛睡鼠的死。我抱歉地承认,是因为我坐在了它身上。就算说了,依然没能减少我的愧疚。不是还有一只塞缪尔·约翰逊坐死的鸭子吗?就我那时的年龄来说,我块头挺大的。” “后来我们养了金丝雀,”他继续道,“一对斑鸠,一只狐猴,还养过一只紫崖燕。” “你们在乡下住过?”蕾切尔问他。 “我们以前一年里有半年住在乡下。我说的‘我们’指的是四个姐妹,一个兄弟还有我自己。有个大家庭最棒了。姐妹们特别的讨人喜欢。” “迪克,你可是被宠坏的!”克拉丽莎在桌子那头喊道。 “没有,没有,是备受喜爱。”理查德讲。 蕾切尔还有其他的问题已经到了嘴边,或是说她有一个特大的问题,可她根本不知道怎样组织语言。谈话的氛围显得太轻松了,根本容不下这个。 “请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那就是她想要说的。他已经打开了一小条细缝,展露出璀璨夺目的珍宝。在她看来,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愿意同她说话,简直不可思议。他有姐妹,有宠物,还在乡下生活过。她一圈一圈地搅动着自己的茶,漂浮聚拢的泡沫在她眼中就如同聚集起来的想法。 她的思绪从这次交谈中转移,已然飞远。这时理查德突然以一种打趣的腔调开口道:“我肯定,温雷丝小姐现在正偷偷地转投天主教呢。”她根本不知道如何作答,海伦见她一激灵的模样便忍不住笑了。 无论如何,早饭还是结束了,达洛维夫人站起身。“我一直认为宗教信仰就如同收集甲虫,”她说,和海伦一同上楼时她一路总结着这次谈话,“有人迷恋黑色甲虫,有的人不是,争论这些并无价值。你现在的黑色甲虫是什么呀?” “我想是我的孩子吧。”海伦说。 “啊——那不一样,”克拉丽莎吸了一口气,“一定要跟我说说。你有个儿子,是不是?跟他们分开是不是糟透了?” 一时间,犹有一道蓝色的影子倾泻到池子之上。她们的眼神变得更深邃,嗓音变得愈加兴奋。她们走上甲板散起了步,可蕾切尔没有加入。她对兴高采烈的主妇们心怀愤懑,感觉自己被隔绝在她们的世界之外,因为自己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她转过身来,唐突地离开了她们。她将自己的房门砰地关上,打开自己的乐谱。那都是些古老的乐章了——巴赫与贝多芬,莫扎特和柏塞尔——纸页泛黄,触感粗糙。不到三分钟,她便深深沉浸在一首难度极高、极为经典的 A大调赋格曲中。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不带个人色彩的疏离表情,一种彻底的全神贯注以及焦虑的心满意足。现在她出了个差错;她停了停,不得不把那小节重弹一遍;可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似乎将音符都串在了一起,并由此升起了一个轮廓,是一座楼宇。她全心投入到这部作品中,想要知道如何将这些音符联合到一起实在是太难了,这耗尽了她所有的本领,因此她根本没有听到敲门声。房门被猛地打开,达洛维夫人就站在房中任门开着。开口处露出了白色的甲板与蓝色的大海。巴赫的赋格曲戛然而止。 “别受我的打扰,”克拉丽莎恳求道,“我听见你在弹琴,我忍不住了。我爱巴赫!” 蕾切尔的脸涨得通红,手指在双膝上摩挲着,笨拙地站了起来。 “它太难了。”她说。 “可你弹得真是棒极了!我应该站在外头的。” “不必。”蕾切尔说。 她把《柯珀书信》和《呼啸山庄》从扶手椅里抽了出来,好请克拉丽莎坐在上面。 “多可爱的小房间呀!”她说道,四下环顾着,“噢,《柯珀书信》!我从没读过它们。好看吗?” “非常无聊。”蕾切尔说。 “可他写得非常棒,不是吗?”克拉丽莎说道,“如果有人喜欢那种书的话——就能看完他的一字一句和所有作品。《呼啸山庄》!啊——这个更对我胃口。没有勃朗特姐妹我就活不去!你爱她们吗?不过总的来说,和她们比起来,我更离不了简·奥斯汀。” 尽管她说话的口吻轻快随意,可她的举止中透着一种极度的关怀,并且迫切地想要与蕾切尔交好。 “简·奥斯丁?我不喜欢简·奥斯丁。”蕾切尔说。 “你这个怪物!”克拉丽莎大叫道,“我只能勉强原谅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太——太——好吧,太像一股编得紧紧的发辫了,”蕾切尔支支吾吾地讲。“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不赞同。等再过几年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我像你这么大时只喜欢雪莱。我还记得我在花园里为了他流泪痛哭呢。‘他已然飞跃在我们黑夜的阴影之上,嫉妒憎恨痛苦以及诽谤——’你记得吗?‘不再触碰到他,混浊世间的侵蚀不再折磨他。’多么美妙!可尽是些胡话!”她随意地环视房间,“我总觉得与死相比,生才是真正重要的。我相当尊敬某些个上了年纪闷闷不乐的股票经纪人,他成天把一栏一栏的数据加在一起,然后和自己喜欢的某只哈巴狗小跑回布里克斯顿的别墅,还有个无聊的小妻子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隔两周去一趟马盖特——我向你保证,我认识很多这样的人——好吧,在我眼里,他们确实要比那些诗人高尚多啦。那些诗人受万人敬仰,只是因为天妒英才死得早罢了。不过我不指望你会赞同我的话。” 她把手搭上了蕾切尔的肩头。 “嗯,嗯——”她继续引用着诗文,“‘不安被人们误以为欢欣——’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充斥着欢乐的事物。我觉得年轻人犯了这样一个错误——不让自己开心。有时候我觉得快乐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我和你不够熟,还不能说这个,但我猜你也许会想要听听的——在一个人年轻貌美的时候——我要说!万事万物都在自己的脚下。”她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不只是几本乏味无趣的书和巴赫。” “我非常想要问些问题,”她继续说,“你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如果我失了礼数,你就扇我耳光吧。” “我——我也有问题想问。”蕾切尔的语气无比热切,令达洛维夫人的笑容一滞。 “介意我们一块散个步吗?”她问,“空气怡人极了。” 两人关上门走上甲板,她像一匹赛马似的深吸了一口气。 “活着真好不是吗?”她高声说道,将蕾切尔的臂膀拉进怀里。 “看哪!看哪!多美呀!” 葡萄牙的海岸轮廓开始变得模糊。可是就算隔着很远的距离,陆地依然是陆地。她们能看见散落在山坳中的小村落,烟雾袅袅地升起,映衬着后面紫色的高山,这些镇子看上去小极了。 “说实话,”克拉丽莎看着,开口说,“我还是不喜欢风景。它们太缺乏人性了。”她们继续走着。 “这真是奇怪!”她激动地继续说着,“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俩还未曾见面。我还在宾馆中一间拥挤的小房间里收拾行李。显然,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 “你有孩子——你的丈夫之前在国会?” “你从没去过学校,你住在——?” “在里士满和我姑妈们一起。” “里士满?” “要知道,我姑妈喜欢那个公园。她们喜欢清静。” “可你不喜欢!我明白啦!”克拉丽莎笑了。 “我喜欢独自在公园里散步。但不算——还有狗一起。”她补充道。 “不算,而且有的人就是狗,不是吗?”克拉丽莎说,仿佛猜中了一个秘密,“不是所有人——噢,不是所有人。 ” “不是所有人。”蕾切尔说着,不再作声。 “我能清楚地想像出你一个人散步的样子,”克拉丽莎说,“并且思考——在你自己的小小世界中。可是你将会相当愉快的——总有一天!” “我会愉快地和一个男人一起散步——你是这个意思吗?”蕾切尔问,睁大了双眼疑惑地望着达洛维夫人。 “我没有特地去想是一个男人,”克拉丽莎说,“但是你会有那么一天的。” “不,我永远都不会结婚的。”蕾切尔坚定地说。 “我不该那么肯定。”克拉丽莎说。蕾切尔的眼角余光扫到了她,虽然她莫名的滑稽,但还是发现她富有魅力。 “为什么人要结婚?”蕾切尔问。 “这就是你要去探索的。”克拉丽莎笑着说。 蕾切尔追随着她的眼神,发现它们在理查德 ·达洛维富有活力的身形上停留了一秒。他正蹭着靴子底划火柴,一旁的威洛比正认真地解释着什么,两人看上去都兴趣盎然的。 “没有什么能与此相比了,”她总结道,“跟我说说安布罗斯夫妇吧。还是说我问了太多问题了?” “我觉得我和你很谈得来。”蕾切尔说。 安布罗斯夫妇的简短介绍虽然看起来很是敷衍,但她还是多少提到了安布罗斯先生是她舅舅的这一事实。 “你母亲的兄弟?” 当许久未使用的一个称谓被掷出后,在她心中轻泛起了涟漪。达洛维夫人继续说: “你和你母亲像吗?” “不,她很不一样。”蕾切尔说。 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告诉达洛维夫人某些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起过的事情——某些她自己都从未想到过的事情,直到眼前这一刻。 “我很寂寞,”她开口道,“我想——”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所以她连这句话都说不完,可她的双唇颤动着。 可是达洛维夫人似乎不需要言语就明白了。 “我知道,”她说,将一只手臂紧紧地环上蕾切尔的肩膀,“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渴望那些。没有人理解得了,直到我遇上了理查德。他给了我想要的一切。他是男人也是女人。”她的目光停留在达洛维先生的身上,只见他靠着栏杆,依然在说话。“别觉得我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妻子才这么说的——他的缺点我看得最为清楚。一个人对于共同生活的另一半的要求无非就是让对方保持最佳的状态。我经常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自己如此快乐!”她高声说道,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她将它抹去,捏了捏蕾切尔的手,又高声道: “生活多美好啊!”在那一刻,两人伫立在清爽的微风中,阳光洒在波涛上,达洛维夫人的手抚着她的臂膀,在此之前的生活仿佛从未被正名,如今却美妙无比,美妙得似不真实。 海伦这时从她们身边走过,看见蕾切尔与几乎是一个陌生人的女人手拉着手,还一脸兴奋,她觉得好笑,同时也隐隐有些愠怒。不过理查德很快就加入了她们,之前他愉快地与威洛比聊了些相当有趣的话题,兴致十分高涨。 “瞧瞧我的巴拿马草帽,”他说,抚摸着自己帽子的帽檐,“你注意到没有,温雷丝小姐,恰当的头饰能为好天气做多少贡献呢?我坚信现在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我得警告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动摇的。所以我要去坐下了。我建议你学着我的样子。”三把椅子排成一排正等候着他们落座。 理查德往后一靠,注视着波涛。 “这蓝色真的很漂亮,”他说,“可是这有点过了。对于一道风景来说,多样性必不可少。所以,如果你有山那就要有水;有水,就得有山。我认为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就是好天气下的博尔斯山——必须要得是个好天气,告诉你——一条毯子——噢,谢谢亲爱的这样的话你还有利于你建立联系——与过往的联系。” “你想聊聊天吗,迪克,或者让我大声地朗读?” 克拉丽莎拿来毯子时一并带了本书来。 “《劝导》。”理查德说道,审视着书。 “这是给温雷丝小姐的,”克拉丽莎说,“她忍受不了我们最爱的简。” “这样啊——恕我冒昧——那是因为你还没读过她,” 理查德说,“她是我们所有女作家中最杰出的,无与伦比。 ” “她是最伟大的,”他继续说着,“就是因为她没有试图像一个男人那样写作。而其他的女作家都是如此,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读她们的书。” “说说你的想法吧,温雷丝小姐,”他接着说,十指相对,“我准备好改变想法了。” 他等待着,而蕾切尔试着从他施加的轻蔑为自己的性别辩护。 “我恐怕得说他是正确的,”克拉丽莎说,“他就是——一个可怜虫!” “我把《劝导》带来了,”她接着道,“因为我觉得这本相较其他书基本上还没那么俗套——还有,迪克,你假装自己对简烂熟于心,这可不好,想想她总是让你犯困!” “我为立法操劳过,睡睡觉天经地义。”理查德说。 “你别再想着那点枪了,”克拉丽莎说,她注意到他的视线越过了波涛,依然在全神贯注地寻找陆地,“还有海军、帝国,还是别的什么。”她这么说着,打开了书开始朗读: “‘来自萨摩赛特郡凯琳奇庄园的沃尔特 ·艾略特爵士其人,为了消遣,也不拿起别的书,只看《男爵名册》’—你不知道沃尔特爵士吗——‘闲暇时,他能从中获得消遣,在痛苦的话语中找寻到慰藉。’她写得真的很好,不是吗?‘还有——’”她朗读时用上了一种轻快幽默的语气。她坚信沃尔特爵士可以让自己的丈夫将注意力从英国的枪炮转移到一个精致、奇妙、活泼且略带滑稽的世界中去。片刻过后,那个世界的太阳似乎正在落下,句子变得愈加柔和。蕾切尔抬起头要看看是什么造成了变化,只见理查德的眼睛一合一张,一张一合。一阵响亮的鼻息表明他已经不在乎形象了,人已然陷入了酣睡。 “胜利!”克拉丽莎在句末低语道。她突然抬起手以示阻止。一个水手迟疑了,她把书给了蕾切尔,轻轻迈步走上前去听他的口信——“格赖斯先生想要知道您方不方便”她跟着他走了。没有人注意到里德利在一旁徘徊, 这时走上前,又停住了。他做了个表示厌恶的手势,大步迈向了自己的书房。沉睡的政治家只能留待蕾切尔来照料了。她读了一句句子,又看了眼他。睡梦中的他就像一件挂在床头的大衣—遍布褶皱,尽管没有手臂双腿的填充,袖子和裤管却依然保持着形状。她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直到她觉得他非抗议不可才停下来。 他大概有四十岁,眼周遍布细纹,双颊上有奇怪的龟裂。他看上去有些沧桑,但他顽固倔强,正值壮年。 “有姐妹,一只睡榛鼠,还有几只金丝雀,”蕾切尔喃喃道,眼睛不曾移开他身上。“我想知道,想知道,”她不说了,她的手托着下巴。一阵铃声在他们身后响起,理查德抬起头。他睁开双眼,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眼神,就像个近视眼丢了眼镜的模样。他花了点时间回过神。他先前在一位年轻女士面前失了体面,没克制住打起了呼噜,而且可能打得很响。他醒来发觉自己单独与另一个人在一块儿,这也有些令人不安。 “我猜我一直在打瞌睡,”他说,“大家都怎么了?克拉丽莎呢?” “达洛维夫人到格赖斯先生那看鱼去了。”蕾切尔回道。 “我早该猜到的,”理查德说,“这很寻常。你在这段美妙的时光里精进得如何?你皈依简了吗?” “我得说我一句话都没读进去。”蕾切尔说。 “我一直都这么感觉。有太多东西要去看了。我发现自然令我兴奋。我最棒的点子是我在户外时萌生的。” “在你散步的时候?” “散步时——骑车时——划艇时——我想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对话都是在我漫步于圣三一的大庭院时发生的。两所大学我都去了。那是我父亲那辈的潮流。他觉得这能开拓心胸。我想我是赞同他的。我还记得当年的那种光景——与现任的印度大臣共商未来国家的根基。我们曾认为自己充满了智慧。我确定我们这么想。我们以前很快乐,温雷丝小姐,而且那时我们还很年轻——天赋助长了智慧。” “你说过的你想做的事情,你做了吗?”她问道。 “一个探究性问题!我来回答——是与不是。一方面来说,如果说我没有完成自己既定的目标——还有谁能做到呢!另一方面,我又能坦言,我还没有降低我的理想。 ”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海鸥,仿佛他的理想乘着鸟儿的翅膀。 “可是,”蕾切尔问,“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这你问得太多了,温雷丝小姐。 ”理查德玩味地说着。 她只能说她想知道,而理查德的兴致足够高涨,愿意回答。 “好吧,我要怎么回答呢?就用一个词——团结。目标的团结,主权的团结,进程的团结。最棒的想法四散在这个最伟大的地方。” “英国人吗?” “我承认英国人总体上看上去比大多数人更清白,他们的记录更干净。可是,上帝啊,不要认为我没有看见缺陷——恐怖——难以启齿的事情就在我们身边发生着!我不存幻想。没有多少人,我猜,比我抱有更少的幻想了。你去过工厂吗,温雷丝小姐!没有,我猜没有——我真该希望你没去过。” 对蕾切尔来说,她鲜少走过贫民街区,就算去身边也总是有父亲、女佣或是姑妈陪着。 “我要说,如果你见过身边正在发生的这些事情,你就会明白是什么驱使我以及像我这样的人从政的。你前一会儿还问我是否已经达成了我的既定目标。好吧,当我思考起我的人生,我承认其中有一件事令我引以为傲。正因为我,兰开郡有几千个姑娘——她们之后还有几千个——每天能够在户外待上一小时,而她们的母亲在昔日里只能整天坐在纺织机前。我觉得,这比让我写出雪莱、济慈的那些玩意儿更令我骄傲。” 蕾切尔作为沉迷雪莱、济慈文字的一员,这话令她心痛。她喜欢理查德 ·达洛维,所以变得同他一样激动。他的话似乎就表明了他的想法。 “我一无所知!”她高声说。 “你还是一无所知来得更好,”他用上了父亲般的口吻,“而且你错看了你自己。我听说了,你的琴弹得非常好。我也坚信你博览群书。” 来自长辈的善意逗弄已经再也无法让她哑口无言了。 “你说到团结,”她说,“你得教我弄懂它。” “我向来不准我妻子谈论政治,”他严肃地说,“正因如此,尽管人类组织有序,但既要他们战斗又要抱有理想,这不可能。如果我已经坚守住我的理想,我得满怀感恩地说,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我能够晚上回到家与妻子团聚,知道了她度过了这样的一天——做客,演奏音乐,和孩子们玩耍,还有操持家事——你以后也会面对的。她的幻想还没有被摧毁,是她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勇气。公众人物的生活可是相当紧张的。”他附加道。 这番话令他看上去像一名沧桑的殉道者,为了服务人类,每一日都舍弃了最珍贵的黄金。 “我想不到,”蕾切尔高声说,“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的!” “说说吧,温雷丝小姐,”理查德说,“这是我想说清楚的一个话题。” 他表现出真挚的善意。她也下定决心要把握他给予她的机会,尽管和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男人讲话令她心悸。 “在我看来就像这样。”她开始说,先是尽了最大努力去回忆,再是颤颤巍巍地吐出个人的见解。 “有个老寡妇在自己屋里,某个地方的,我们假设是在利兹的郊区。” 理查德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是这个寡妇。 “在伦敦,你们过你们的日子,交谈、写东西、通过法案、想念自然的事物。可结果呢,她无非是来到橱柜前找到多一点的茶叶、几块糖,或是一份报纸。我承认全国的寡妇都这么做。尽管如此,寡妇依然拥有思想——情感。这就是你不曾触碰的。而你浪费了你自己的。” “如果寡妇来到橱柜前发现里面是空的,”理查德回到道,“我们要承认她的精神或许会受影响。如果让我来寻找你哲学里的漏洞,温雷丝小姐,它确实有自己的优点,我要指出,人类并不是一个套间,而是一个有机体。想像一下,温雷丝小姐,发挥你的想象力。这是你们这些年轻的自由党人的缺陷——将世界看作一个整体。现在说你第二个观点。你断言我为了年轻一代的福祉,尽力要将议会整顿完善纯粹是在浪费我的高超能力,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我想不出比这个更崇高的目标了——成为帝国的公民。要这么看,温雷丝小姐,将这个国家看作一台复杂的机器,我们公民就是机器的零部件。有一些行使这更重要的职责,其他的(也许我就是其中之一)仅仅是负责连接机体内一些不太引人瞩目的部分,隐藏在公众的视线之下。但哪怕最微小的一颗螺丝掉了链子,整个机器的正常运转都会遭到威胁。” 一个是全身黑衣的瘦弱寡妇,望着窗外,巴望着能有人说说话;一个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就像人们在南肯辛顿看到的那种,轰隆轰隆地撞击着。根本不可能把这两个形象结合起来看。为沟通做出的尝试已经失败了。 “看来我们无法互相理解。”她说。 “我能说些会令你相当生气的话吗?”他回应道。 “我不会生气的。”蕾切尔说道。 “好吧,那我说了。没有女人拥有我说的那种政治直觉。你们拥有非常美好的品德,我得说我是第一个承认这一点的人,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可以明白政治才能的意义。我还要说些让你更生气的。我认为永远见不到这样的女人。现在,温雷丝小姐,我们成了死对头吗?” 虚荣、愤怒以及渴望被理解的强烈欲望催促着她做出了新的尝试。 “在街道下面,下水道里面,线路里面,电话里面,有一些东西活着。这是你说的意思吗?像是在垃圾车里,人修的路里?每次你在伦敦漫步,当你打开龙头水冒出来时,你难道都感觉得到?” “那是自然,”理查德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整个现代社会是以共同努力为基础的。如果有更多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温雷丝小姐,那你口中独居的老寡妇就会少很多啦!” 蕾切尔思考着。 “你是自由党还是保守党?”她问。 “方便起见,我管自己叫保守党人, ”理查德微笑道,“不过这两个党派之间共同点比人们想像的要多。” 出现了一阵沉默,并非蕾切尔没有话可说;同往常一样,她无法言明,更是被即将终结的谈话给弄糊涂了。她的思绪被奇怪的想法乱哄哄地萦绕着——若是一个人能够追溯到够远的地方去,也许一切都会明了的。一切事物都有共同之处。昔日在里士满大街一带吃草的猛犸象变成了铺路的石头和扎满缎带的盒子,还有她的姑妈们。 “你说过你孩提时曾住在乡下是吗?”她问。 在他看来,她的举止粗鲁,理查德却受宠若惊。毫无疑问,她是真心感兴趣。 “是啊。”他微笑说。 “在那发生了些什么呢?”她问,“还是说我问得太多了?” “我必须跟你说,你让我受宠若惊了。不过——让我想想——发生了些什么?好吧,骑行、上课、姐妹们,那有个奇妙的垃圾堆,我记得,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都有!对于怪异的东西孩子们记得最牢了!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地方的样子。认为孩子都是快乐的实际上是个谬论。他们不是,他们并不都快乐。我童年时受过的苦最多了。” “为什么?”她问。 “我和我父亲处得不好,”理查德简短地回答,“他是个相当能干的人,可是很严厉。好吧——这也让我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犯下那样的罪过。孩子从来不会忘却不公。他们会原谅许多大人介意的事情,可是那项罪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跟你说吧——我是个难管教的孩子。在我想到的时候我就准备说出来了!不,我的罪孽比那项罪更深重。我上学的时候,成绩非常不错。之后呢,就像我说的那样,我父亲把我送去了两所大学你知道吗?温雷丝小姐,你令我思考起来了。哪怕只有一点点,一个人可以向任何一个人讲述他的人生!我坐在这,你坐在那;我俩的人生,我怀疑并非全都是最有趣的经历、想法和情绪;可是要如何沟通呢?我告诉你的事情,你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告诉你。” “我不那么认为,”她说,“这就是讲述事情的一种方式,不是吗,而不是说某些事情本身?” “没错,”理查德说,“的的确确如此。”他沉默了一下。“回想我的一生——我四十二岁了——有何种伟大的真相显现过?启示,如果我能这么叫它的话,又在哪里?贫穷的苦难还有——”(他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爱!” 那个他压低声音说出的词,就是这个词似乎令蕾切尔豁然开朗。 “同一位年轻女士说这个很奇怪,”他继续说,“但是你多少懂了吧?你懂我的意思了吗?没有,当然没有。我不是在传统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我像一个年轻男人一样用它。女孩子是在无知的环境下长大的,不是吗?也许这是明智的——也许——你难道不明白?” 他说着话,仿佛已经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讲些什么了。 “不,我不懂。”她说,几乎气若游丝。 “战舰,迪克!在那呢!看呀!”克拉丽莎正向他们跑来,比着手势。她欣赏完格赖斯先生所有的水草藏品,刚刚脱身。 她看见了两条阴沉沉的灰色大船,在低水位里航行。它们形同枯骨,一艘跟在另一艘的后面,如同寻找猎物的盲眼野兽。理查德立马回过神来。 “是乔治国王的!”他高声说,站起来手抵额头,遮住阳光。 “是我们的船吗,迪克?”克拉丽莎问。 “是地中海舰队。”他答道。 尤弗罗西尼缓缓地降下旗帜。理查德举起帽子致意。克拉丽莎激动地捏住了蕾切尔的手。 “作为英国人,你难道就不高兴吗?!”她说。 战舰驶过了,在水面上留下了一种奇异的气氛,既拘谨又悲伤。直到船开得看不见时,人们才开始泰然地聊起天来。午饭的闲谈全是关于英勇与死亡,以及英国海军上将的伟大品质。克拉丽莎引用了一位诗人的著作,威洛比又讲起了那位。在海上戎马一生的男人非常了不起,他们都那么认为。还有水手们,无论在什么时候碰见他们,总是特别的友好与单纯。 因此,没人喜欢海伦说的那番话。在她看来,船员被困在船上与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至于英勇的战死沙场,现在肯定是时候让我们停止褒扬勇气——“或者写关于这个主题的烂诗歌了。”佩珀先生嘲讽道。 然而海伦十分想知道为什么蕾切尔静静地坐着,看上去如此怪异而且面红耳赤的。 [book_title]第五章 然而她没能坚持观察或是得出任何结论。由于在海上有些情况注定会发生,他们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 众人还在用下午茶时,脚下的地板再次上下涌动了起来,那汩汩的声音低沉极了。到了晚餐时分,船似乎开始绷紧低吼,像是被落下的一束鞭子抽打着。之前的船还是一匹依仗着后肢力量轻松拖行的宽背役马,现在却成了田野中的一匹小马驹。餐刀滑脱了餐盘,正在用餐的达洛维夫人看见滚来滚去的土豆,脸色顿时煞白。当然啦,爱惜自己财产的威洛比赞颂起了他大船的品质,还引述了专家与贵宾对它的评价。尽管如此,晚饭还是吃得不舒坦。一见男人们都走了后,克拉丽莎表示自己最好还是卧床休息,她带着勇敢的微笑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风暴席卷了他们,就算再体面也忽视不了它。达洛维夫人待在房间里。理查德直面三顿饭,英勇地咽下每一餐。可到了第三顿,他盯着油里泡得亮晶晶的芦笋,还是投降了。 “那东西把我击溃了。”他退却道。 “现在又只剩下我们了。”佩珀先生环视着餐桌说道。可是没有一个人搭他的腔,整顿饭在沉默中用完了。 第二天他们碰上头了——然而却是像叶子一般在空中飞到了一起。他们并没有晕船,可是狂风把他们急急地推进了屋内,又凶猛地赶到楼下。他们在甲板上气喘吁吁地打着照面,在桌子上对吼。他们穿上厚厚的皮草大衣,海伦头上的大方巾就没见她摘下来过。为了舒适起见,他们撤回了自己的船舱,紧紧地挤成一团,任凭大船颠簸晃荡。他们感觉自己就如同一麻袋土豆被装在飞驰的马背上颠簸。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一场激烈晦暗的骚动。两日来,他们从陈旧的情绪中抽身,休息得特别好。蕾切尔刚好有足够的意识把自己想象成一头在冰雹天里屹立于荒野之巅的驴,它的皮毛被吹出了褶皱;随她又变成了一株枯萎的树,不住地被又咸又湿的大西洋冰雹击退。 另一头,海伦跌跌撞撞地来到达洛维夫人房前,敲了敲门。可狂风肆虐,门都被吹得砰砰响,屋里听不见,她便直接进去了。 房里果然有几个脸盆。达洛维夫人半躺在一只枕头上,没有睁眼。一会儿她嘟囔着:“噢,迪克,是你吗?” 海伦惊呼一声——因为她被甩到了盥洗台上——“你还好吧?” 克拉丽莎睁开一只眼。模样瞧上去异常慵懒憔悴。“糟透了!”她喘息着,嘴唇内圈都发白了。 海伦将双脚打开站定,费力地把香槟倒进一只装着牙刷的平底玻璃杯里。 “香槟。”她说。 “里头有支牙刷呢。”克拉丽莎嘟囔着,又露出微笑,那有可能是她扭曲了的流泪表情。她喝下去了。 “恶心。”她冲着脸盆低语道。残留的情绪依然像月光似的挂在她的脸上。 “还想再来点吗?”海伦叫道。克拉丽莎又一次说不出话了。狂风令船战栗起来。达洛维夫人惨白的痛苦表情与起伏的波涛交织到一起。帘子翻腾起来,灰色的光亮掠过了她。在风暴大作的间歇,海伦把窗帘拉得紧紧的,拍了拍枕头,拉直了被褥,还让清冷的空气舒缓滚烫的鼻头和额头。 “你真好!”克拉丽莎喘着气说,“这儿一塌糊涂!” 她试图为地上乱丢的白色内衣道歉。她睁开一只眼睛的那一瞬间,发现房间变整洁了。 “真好。”她喘着气说。 海伦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她知道自己对达洛维夫人有种喜爱之情。她禁不住地倾慕克拉丽莎的精神与欲念,哪怕饱受晕船之苦也要为克拉丽莎清扫房间。而她的衬裙却提到了膝盖上面。 风暴突然放缓了它的肆虐。就在用下午茶的时候,预料之中爆发的狂风在达到高潮时戛然而止,并渐渐消失了。船没有像往常一样颠簸,而是稳稳地前进起来。那种起起伏伏、时而轰鸣时而安静的单调节奏停了下来。席上的每一个人再度振作,感觉身体也似乎松弛下来了。绷紧的弦放松了,人类的情感慢慢冒出了头,就如同隧道尽头露出了光亮。 “跟我上去转一圈。”里德利向蕾切尔叫道。 “蠢货!”海伦大叫,不过他们还是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楼梯。风灌了上来,瞬间撩起了他们的兴致,因为在骚动的灰暗边缘还有一点隐约的金黄。世界突然间化为了实体,它们不再是在虚无中飞扬的原子,人们已然乘着宏伟的船航行在大海的脊背之上。放逐了狂风与空间,世界像浴缸里的一只苹果那样漂浮着,人们曾经漂泊的神智再度与过去的信仰联结到一起。 他们东倒西歪地在船上晃了两圈,灌了不少狂风后,看见了一名水手,他脸上闪烁着一片灿烂的金黄。他们张望着,看见了一轮黄色的太阳;下一分钟它就被穿梭的流云遮住了,之后彻底消失不见。到了翌日吃早饭的时候,晴空万里,波涛虽然起伏剧烈,海水却是一片湛蓝。在见识过鬼魅盘桓的地狱奇景后,人们兴奋异常,开启了被茶壶与面包环绕的生活。 理查德与克拉丽莎依然是混混沌沌的。她并不打算坐起来。她丈夫站在她脚边,注视着自己的马甲和裤子,他摇了摇头,随后两人又躺下了。他的脑海依然像舞台上的大海那样起起伏伏。到了四点钟他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阳光照射在红色的厚绒窗帘和灰色的花呢裤子上,形成了一个分明的角度。外面的寻常世界溜进了他的脑海,当他穿戴齐整后又是一位英国绅士了。 他站在妻子身边。她抓住他大衣上的翻领将他拉近自己亲吻了他,还紧紧地抱了他很久。 “出去透口气吧,迪克,”她说,“你看上去累极了你真好闻!还有,对那个女人要有礼貌。她待我很好。” 随后达洛维夫人将枕头翻了个个儿,露出阴凉的一面,她没精打采,却依然坚不可摧。 理查德看到海伦正隔着两碟鸡蛋糕和光滑的面包黄油同自己的姐夫讲话。 “你脸色看上去差极了!”她见了他高声道,“过来用点茶吧。” 他注意到那双摆弄杯盏的手十分美丽。 “我听说你待我妻子特别好,”他说,“她那时感觉糟透了。你走进房里还喂了她香槟。你自己还好吗?” “我吗?噢,我二十多年没晕过——船了,我是说。” “我总会说康复期分为三个阶段,”威洛比精神抖擞地插进了话,“牛奶阶段,面包黄油阶段,再就是烤牛肉阶段。我得说你正处在面包黄油阶段。”他把盘子递给了理查德。 “现在,我建议该来上一顿丰盛的下午茶,之后再去甲板上轻松地散个步;等到了吃晚餐的时候,你就会吵着要吃牛肉了,嗯?”他打招呼说自己事务缠身,便大笑着离开了。 “这家伙真是棒极了!”理查德说,“总是对事物怀抱热忱。” “是呀,”海伦说,“他总是这样。” “他的事业相当伟大,”理查德继续说,“这项生意不会因为船只而停止,我得说。我们要能在国会碰见他,唉,我说的不对。他就是我们国会想要的那种人——干过大事的人。” 可海伦对她的姐夫并没多大的兴趣。 “我想你现在头还疼着吧?”她问道,倒了杯新茶。 “是啊,没错,”理查德说,“发现人在这世上其实是被自己的身体掌控着的,真是丢脸。你知道吗,如果没有炉子上的那壶热茶,我根本没法工作。我多半不怎么喝茶,但我觉得要是在我想喝的时候必须得有茶才行。” “这样对你很不好。”海伦说。 “这折损人的寿命,可我恐怕得说,安布罗斯太太,我们政治家必须要在最开始就下定决心。我们要么把蜡烛的两头都点着,不辞辛劳地苦干,要么——” “你这是自掘坟墓!”海伦响亮地说道。 “我们无法强求你能认真地看待我们,安布罗斯太太,”他反驳道,“我能问问你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吗?阅读——哲学?(他看见了那本黑皮书。)玄学和垂钓!”他高声道,“要是让我重新活过,我相信自己会一门心思地扑在其中一项上面。”他翻起了书页。 “‘于是,善,难以描述,’”他大声地读了出来,“一想到还有这东西真是开心!‘据我所知,只有一位伦理作家,亨利 ·西奇威克,他本人清楚地意识到,并陈述了这个事实。’那就是些我们年轻时谈论的东西。我还记得我和达菲——如今的印度大臣——争论到凌晨五点,我们绕着回廊走了一圈又一圈,后来我们意识到上床睡觉也太晚了,便一起骑车兜风去了。至于我们到底得出什么了结论——那就是另一桩故事了。无论如何,那次争论才是重点。这类事情在人生中显得格外出彩,因为没有事情比它更鲜活了。正是哲学家们,正是学者们,才是传递火炬的人,他们守护着我们赖以生存的光芒。当政治家的还不至于瞎成那样,安布罗斯太太。” “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海伦说,“不过你记不记得你妻子是否要加砂糖呢?” 她端起托盘走向了达洛维夫人。 理查德拧起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挣扎着爬上了甲板。他在昏暗房间中变得苍白柔软的躯干在清新的空气中打了个激灵。他毫不怀疑自己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他站直身子任凭狂风的击打,眼中充满了骄傲。他微微压低了头,向角落急转而去,向上迈出大步,并直面暴风。他撞上了一个人。一时间,他看不见自己撞到了谁。“对不起。”“对不起。”是蕾切尔在道歉。他俩都笑了,风刮得太猛说不了话。她上前打开自己的房门,迈入宁静的空间。他们站在狂风的漩涡中;纸张盘旋纷飞,房门猛地关上,他们一路蹒跚,大笑着跌坐进了椅子里。理查德坐在了巴赫上面。 “哎呀!多么厉害的暴风雨!”他大叫道。 “真棒,不是吗?”蕾切尔说。这番挣扎与狂风定然是给予了她所缺乏的决心。她的双颊通红,头发散落。 “噢,真有趣!”他叫道,“我坐在什么上面了?这是你的房间吗?真漂亮!”“坐这吧——就坐这。”她坚持道。柯珀又一次滑下来了。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理查德说,“像是好久没见了。《柯珀书信》?……巴赫?……《呼啸山庄》……你就是在这里对着世界沉思,随后走出房门,向可怜的政治家们提问?在晕船的间隙时,关于我们的谈话,我思考了很久。我得让你知道,是你令我思考。” “我令你思考!可是为什么呀?” “我们就是孤独的冰山啊,温雷丝小姐!我们能交流的实在太少了!我有许多事情想要告诉你——为了听听你的看法。你读过伯克吗?” “伯克?”她重复道,“谁是伯克?” “没有吗?好吧,我得记下来,好寄一本给你。就《法国大革命的演讲——美国的叛乱》吧,我想,这本怎么样?”他笔记本上记下了几笔,“你之后必须写信来,告诉我你是怎么看的。这种沉默寡言、这种孤寂,却与现代生活息息相关!现在跟我说说你自己吧。你的兴趣爱好?日常消遣?我猜你是一个兴趣丰富的人。你一定是!上帝啊!我想到我们生活的年代,有它的机遇和可能性,有那么多事要去做,要去享受——为什么我们只能有一条命而不是十条呢?那说说你自己吧!” “你看,我是个女人。”蕾切尔说。 “我知道——我知道。”理查德说,头向后一拗,手指揉搓着眼睛。 “当个女人真是奇怪!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简短地说,“整个世界都在她的面前。千真万确,温雷丝小 姐。你拥有不可估量的力量——不论好坏。你不能做——” 他突然不说了。 “什么?”蕾切尔问。 “你有美貌。”他说。船突然一倾。蕾切尔微微地向前倒。理查德捉住了她的手臂,亲吻了她。他紧紧地将她搂住,吻得是那样深情,让她感觉他坚硬的身体和粗糙的脸颊都要印刻在她的身上了。她跌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心脏猛烈地跳动,每跳一次眼前都浮现出黑色的波浪。他双手捂住额头。 “你诱惑了我。”他说。他声音中透着骇人的语调,惊恐得快要窒息了。两人都在打颤。蕾切尔站起身跑开了。她的脑袋冰冷,双膝颤抖,心绪上的刻骨之痛是如此深切,令她只能依靠剧烈跳动的心脏挪动步子。她倚靠在船的栏杆上,渐渐地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因她的身体与神智逐渐发冷,寒意蔓延全身。远处,黑色、白色的小小海鸟漂浮在波浪间。它们在浪尖波谷优雅淡然地起伏着,看上去异常的疏离与冷漠。 “你们很平静。”她说。她也平静下来了,同时却拥有了一阵怪异的狂喜。生活似乎拥有无限的可能,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她倚靠在栏杆上,注视着汹涌的灰色海水。阳光细碎地洒在浪尖上,待到她再度感到寒意时,也彻底冷静下来了。无论如何,某些美妙的事情已然发生。 然而,在晚餐时,她不再感觉狂喜,只是觉得不适,就好像她与理查德一同看见了潜藏在寻常生活之下的某些东西,因此两人的目光都不与对方接触。曾有一次理查德的眼神不安地扫过了她,之后便再也没看她一眼。人们费力地挤出些陈词滥调,可是威洛比却兴致高昂。 “给达洛维先生的牛肉!”他大叫,“来吧——散完步你就达到了牛肉阶段,达洛维!” 充满阳刚气息的美妙故事围绕着布赖特与迪斯雷利以及联合政府逐渐展开,美妙的故事令餐桌上的人们显得渺小且平平无奇。晚餐过后,海伦与蕾切尔一同坐在摇晃的灯下。海伦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坏了,她再一次感觉到这女孩儿的行为有些异常。 “你看上去累了。你累吗?”她问。 “不累,”蕾切尔说,“噢,是的,我想我累了。” 海伦建议她上床休息,她便走开了,不再去看理查德。她一定是累极了,因为她很快就入睡了,并没有做梦。但睡了一两个小时后,她又做起了梦。她梦见自己沿着一条长长的隧道走着,它变得愈来愈窄,以至于她能摸到两边潮湿的砖墙。最后隧道敞开了,成了一座带穹顶的地窖。她发现自己被困住了,不管她转向哪都会碰到砖墙。和她在一块儿的只有一个矮小的畸形男人,他长着长指甲蹲在地上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他满脸麻子,长了一张动物的脸。他身后的墙渗出的湿气聚积成了水滴,从上面滑落。她冰冷得像个死人,静静地躺着,动也不敢动,直到她整个人在床上翻了个身才将这痛苦打破,“噢!”的一声醒来了。 光线为她照亮了她熟悉的东西:她的衣物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了,闪着白色光泽的水壶。可是恐惧并没有即刻消逝,她感觉自己正在被追逐,便起身将房门牢牢锁住。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呜咽,一双眼睛渴望着她。整整一夜,野蛮的男人们袭击了这艘船;他们拖着脚沿着走廊一路扭打着,在她门前停下细细嗅闻。她再也睡不着了。 [book_title]第六章 “那简直就是人生的悲哀——就像我一直说的!”达洛维夫人说,“一些事情有了开始,却不得以要迎来终结。尽管如此,要是你希望的话,我并不打算就此结束。”现在是早上,海面平静,船再一次把锚落在了离岸不远的地方。 她穿着自己那身长长的毛皮斗篷,头上包裹着面纱,再一次,众多箱子一个叠一个地堆放着,一如几日前的场景。 “你觉得我们还会在伦敦相见吗?”里德利讥讽地说,“等你一踏上那儿便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啦。” 他指向岸边的小小海湾,他们现在能看见枝条摇曳的连体树。 “你真讨厌!”她大笑说,“反正蕾切尔会来看我的——你一回来就要来看我呀,”她说,抓紧蕾切尔的手臂,“现在——你可没得选了!” 她拿了支银色的铅笔在《劝导》的扉页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并将书给了蕾切尔。水手们扛着行李,人们开始聚集到一起。有科博尔德船长、格赖斯先生、威洛比、海伦,还有个穿着蓝色毛线衫不起眼的讨喜男人。 “噢,是时候了,”克拉丽莎说,“好吧,再见了。我真喜欢你。”亲吻蕾切尔时她低语道。由于有人挡着道,理查德再无必要去和蕾切尔握手。他生硬地盯了她一秒钟,随后跟着妻子走下了船。 小船离了大船,驶向了陆地。海伦、里德利和蕾切尔在栏杆上靠了好一会儿,观望着。达洛维夫人一度转过身来挥挥手。可是小船渐渐地越来越小,最后它不再起伏,除了两道清晰的背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好了,都结束了,”里德利沉默良久开口道,“我们不会再和他们相见了。”他补充了一句,埋头看起了自己的书。一阵空虚与伤感包围了他们。他们打心底里明白,都结束了,他们永远地分开了,知晓了这一点,苦闷忧愁远比他们几日的相熟来得剧烈。随着小船驶远,他们能感觉到其他的风景与声音开始取代达洛维夫妇,这种感受相当令人不快,所以他们试着抵抗。因为同样的,他们也会被忘却。 当契莱太太清扫梳妆台下枯萎的玫瑰花瓣时,海伦正怀着同样的心情焦虑地在客人走后将一切再次安排妥当。蕾切尔的疲惫萎靡暴露在外,这令她成了个易于捕获的猎物,实际上,海伦已经设好了一个陷阱。她现在能确切地感觉到,出了一些事情。再者,她也想到两人已经彼此疏离得够久了。她想要知道蕾切尔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部分原因自然是蕾切尔那副不太愿意被人了解的姿态。所以,正当她们离开栏杆时,她开口道: “别练琴了,过来和我聊聊吧。”她将蕾切尔领到了阴凉处,那有一排延伸到了太阳底下的折叠椅。蕾切尔冷漠地跟着海伦,她的心思被理查德占满了;被之前发生过的极端怪事,也被她之前未曾领略过的千般滋味给占满了。她几乎没怎么去听海伦正在说的话,而一边的海伦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些普通琐事。正当安布罗斯太太整理好她的绣品,将吮抿好的丝线穿过针孔时,蕾切尔往下一躺,凝视起了地平线。 “你喜欢这些人吗?”海伦随口问她。 “喜欢。”她淡淡地答道。 “你和他说话了,是吗?” 她沉默了一阵。 “他吻了我。”她依然淡淡地说道。 海伦一惊,望着她,体会不出她的感受。 “嗯,嗯,是呀,”沉默了一阵后她说道,“我觉得他就是那样的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蕾切尔问。 “夸夸其谈且多愁善感。” “我喜欢他。”蕾切尔说。 “所以你并不介怀?” 自海伦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蕾切尔的眼睛鲜活地亮了起来。 “我确实介怀,”她愤愤地说,“我做梦了。我睡不着。”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海伦说。在她倾听蕾切尔的故事时,她不得不极力克制自己颤动的嘴唇。骤然间,一切的事情都被倾吐而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