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追帽子的人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4443 [book_dec]《追帽子的人》是梁遇春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英国小品文译作。收录兰姆、罗素、高尔斯华馁等英国大家小品文三十余篇,内容宽泛广博,从宇宙人生到日常琐事,任何事物都能被作为切入点,有时是简单地描述和记录,有时是对宇宙和生命的深刻思考,小品文短小诙谐,读来轻松。《追帽子的人》 中选录的三十余篇,堪称小品文典范。 [book_img]Z_10809.jpg [book_title]英国小品文选 她将这玫瑰栽住家里,这树老是生长发达得奇怪。每年六月时候,那一大堆的枝叶还是送出充满香气同红色的热情华丽气象,好像在树根树心里还燃烧着这位意大利爱人的愤怒同失望。 [book_title]译者序 把Essay这字译作“小品”,自然不甚妥当。但是Essay这字含义非常复杂,在中国文学里,带有Essay色彩的东西又很少,要找个确当的字眼来翻译,真不容易。只好暂译作“小品”,拿来和培根、约翰逊,以及戈斯所下Essay的定义比较一下,还大致不差。希望国内爱读Essay的人,能够想出个更合式的译法。 在大学时候,除诗歌外,我最喜欢念的是Essay。对于小说,我看时自然也感到有兴趣,可是翻过最后一页以后,我照例把它好好地放在书架后面那一排,预备以后每星期用拂尘把书顶的灰尘扫一下,不敢再劳动它在我手里翻身打滚了。霍桑的《红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康拉德的《吉姆老爷》《水仙号上的黑家伙》都是我最爱念的小说,可是现在都安然地躺在家里我父亲的书架上面了。但是坡、丁尼生、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济慈的诗集,蒙田、兰姆、哥尔德斯密斯的全集,斯梯尔、艾迪生、哈兹里特、亨特、布朗、德·昆西、史密士、萨克雷、斯蒂文森、洛威尔、吉辛、贝洛克、刘易斯、林德这些作家的小品集却总在我的身边,轮流地占我枕头旁边的地方。心里烦闷的时候,顺手拿来看看,总可医好一些。其中有的是由旧书摊上买来而曾经他人眉批目注过的,也有是贪一时便宜,版子坏到不能再坏的;自然,也有十几本金边大字印度纸印的。我却一视同仁,读惯了也不想再去换本好版子的来念。因为恐怕有忘恩背义的嫌疑。 常常当读得入神时候,发些痴愿。曾经想把蒙田那一千多页的小品全翻作中文,一回浊酒三杯后,和一位朋友说要翻兰姆全集,并且逐句加解释,第二天澄心一想,若使做出来,岂不是有些像《皇清经解》把顽皮万分的兰姆这样拘束起来,兰姆的鬼晚上也会来口吃地和我吵架了。有时高兴起来,也译一二篇,但将译文同原文一比较,免不了觉得失望。所以天天读,天天想译,二三年始终没有办到。前年冬天反倒马马虎虎地译出一篇自己不十分爱读的屠格涅夫的小说。回想起来,笑也不是,叹气也不是,只好不去想吧! 今年四五月的时候,心境沉闷,想作些翻译解愁。到苦雨斋和岂明老人商量,他说若使用英汉对照出版,读者会更感到有趣味些。我觉这法子很好,就每天伏案句斟字酌地把平时喜欢的译出来。先译十篇,做个试验,译好承他看一遍,这些事我都要感谢他老先生。 本来打算每一个作家,都加一篇评传,但是试写兰姆评传,下笔不能自已,写了一万字,这样算起六篇评传就占六万字了(当代小品文四篇,本不拟作评传,只打算做一篇泛论当代的小品文),比翻译还要多两万字,道理说不过去,所以也就不做,等将来再说吧。 所加注释,除原文困难的地方以外,许多是顺便讨论小品文的性质同别的零零碎碎的话,所以有不少赘言,不过也免得太干燥,英文程度好,用不着注释的人,也可以拿来看看。 译这书时,我是在北京马神庙西斋;现在写这些话时,人却在真茹了。而且北京也改作北平了。 译得不妥的地方,希望读者告诉我。 梁遇春 一九二八年九月五日 [book_title]黑衣人a 哥尔德斯密斯 我虽然爱和人们认识,却只愿意同几个人弄得很熟。我常常说的那位黑衣人是个我喜欢同他做朋友的人,因为我很钦重他的人格。a真的,他的态度沾染些奇怪的矛盾色彩,他可以说即使在以举动滑稽出名的人民里也算得上一个举动滑稽的人。虽然他慷慨到像浪费,他在人前却假装是个鄙吝鬼。不管他说多少顶下流自私自利的话,他的心是满涨了无限的爱。我看过他自认是个人类的厌恶者,当时他的脸却因为同情于人们红得发烧;他面容现出怜悯柔情的时节,我听他口里却说脾气顶坏的人所说的话。有人假装仁爱、人道的样子,还有自夸生来具有这副柔软心肠的,他倒是我所看见唯一的人,好像会对自己天然的慈心觉得害羞。他遮盖这情感的努力不下于那班伪君子存起本来的冷心肠的费劲。可是在不留心时,他这假面具丢下来了,就是最糊涂的人也会看出他的真相。 在近来到乡间的旅行里,有一次我们偶然谈起英国对贫民的救济,他好像很惊奇为什么竟有人会心地柔弱地去救济那路上碰着的可怜人,因为法律对他们的生活已经供给得这么完备了。他说:“在每个区立穷人院里,穷人都有衣、食、火同睡的床铺,供给得很完全;他们不至于有什么别的缺乏,就是我自己也不想要什么旁的东西。但是他们好像还没有满意。我真奇怪为什么长官不管他们,不把这班连累勤作者的游荡汉关起。我还奇怪天下找得出去周济他们的人们,因为人们同时心里一定会明白,这样干有些像鼓舞人去懒惰、浪费同做假。若使教我去对一个我稍稍有点关心的人说,我一定劝他千万留心不要给他们的假理由哄住。先生,请相信我的话,他们全是骗人的,他们值得关在监狱里,不接受我们的援助。” 他正要这样继续往下说,严肃地劝我不要犯那我实在不常犯的毛病,一个身上挂着破烂的绸衣碎块的老人来求我们的怜悯。b他要我们相信他不是普通的叫花子,他为着要养活一个将死的老婆同五个饥饿的孩子,被逼到干这可耻的生涯。我对这类假话,心里早不相信,他的话不能感动我。但是这套话对黑衣人的影响就大不相同了;我看出他脸孔发生变化,最后这故事打断他那滔滔不绝的演说。我很容易看出他心中热烈地想救济这五个饥饿的小孩,但他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显出他的弱点。当他的同情和自尊两种情绪相冲突、犹疑未决的时候,我故意向别方看,他就趁这机会给了这可怜求乞人一块银洋,同时为着说给我听,他故意教他去工作谋食,不要再拿这无聊的大谎麻烦走路人。 他以为我一点都没有看见,所以我们走时,他还继续同起先一样愤怒万分地骂叫花子;他插说些自己惊人的谨慎同俭省的故事,和他点破装假的大本领。他解释若使他做了长官,他对叫花子的办法是怎么样,露出他要扩张监狱来收容他们的意思,并告诉我两件乞丐抢妇女东西的故事。他刚要说第三样相同的故事,一个用木腿走路的水手又走到我们面前,希望能够得到我们的怜悯,祝福我们两腿的健康.我打算走过去不睬他,但是我这朋友仔细地看这可怜求乞人,请我站住,说他要我看他多么容易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揭穿这类欺骗者。 所以他用一种严肃的脸孔,不高兴的声音开始盘问这水手,问他是为了干什么事弄得这般身体残缺,不能再执行他的职务。那水手也同样含着怒气地答道,他从前在战舰上做军官,为保护这班在家里没事干的人,在外面打仗把腿打坏了。听这话,我朋友的那种傲慢态度立刻完全消失了,他没有话再问,他现在只研究他用什么法子能够偷偷地周济这水手。这事倒不大好办,因为他不得不在我面前保持那坏坯子的面孔,却又要设法去救济这水手,以此来救济他自己心中的苦痛。所以他对这个人挂在背后、绳子穿着的几包火柴凶凶地望了一眼,我这朋友问他的火柴卖什么价钱,不等他回答,声音粗暴地向他要一先令的火柴。c水手起初对他的话好像有些惊奇,一会儿心里明白,将所有火柴都给他,口里说:“先生,请将我所有的货都拿去,此外我还送你一个祝福。” 我这朋友带着这新买的东西往前走,那种得意神气是描写不出的。他对我说他坚决相信肯以半价出售东西的人,他的东西一定是偷来的。他告诉我这种火柴各种不同的用处,还说一阵用火柴燃洋蜡比将洋蜡拿到火炉里点会多么节省洋蜡。他用劲地说,若使没有什么对他便宜的地方,他绝不会拿钱给这班流氓,同他不至于拔下牙齿送给他们一样。我不知道他这对俭省同火柴的赞美要往下说多久,若使他的注意不转到一个比前面两个更悲惨的情形上去。一个衣服褴褛的妇人,手里抱个小孩,后面背一个,勉强地唱些小调求乞,她的声调是这么凄凉,听的人分不出是唱还是哭。d一个可怜人在深深的苦痛里,却要强为欢笑,这情景我的朋友绝对忍耐不下,他的高兴同谈话即刻停住了,这回他也忘记去扮假面目了。甚至于当我面前,他立刻伸手到衣袋里去掏钱来救助她。当他发现他带在身边的钱已完全给从前两个了,读者,你猜一猜他那时焦急的样子。那女人脸上现的哀容赶不上他面上苦恼的一半。他继续掏了好几次,都没有达到目的,等到最后他自己记起,用种说不出的和蔼态度,他将他那值得一先令的火柴送到她手里。 a 这篇所描写的“黑衣人”就是哥尔德斯密斯自己的人格。——译者注 b 可见这个乞丐是个穷困无以聊生的浪子,所以还穿着烂破的锦绣衣服,下面所说甚多,为妻子故才出此下策,自然是句谎言。——译者注 c 火柴是非常贱的东西,几个便士就可以买许多,自然用不到花一先令来买,而且在十八世纪先令的价值比现在为贵,所以几包火柴用一先令来买,就是等于给他一个先令。水手起先不明白黑衣人的动机,后来镇静一想,才知道他故意以买火柴来掩盖这慈善的行为。——译者注 d 英国穷女人常在街角屋旁,唱着歌谣小调,向行人要钱,有时还弹奏手风琴和着。——译者注 [book_title]更夫 亨特 看我们这四便士一份的议论a的读者,用不着通知,自然晓得我们是没有家车的。我们爱看戏,又有几个不小心的朋友时间越迟,越玩得高兴,一直到晚上一点钟才止,结果我们变作深夜回家的步行大家,所以我们和更夫、月夜、泥土的光,同这有趣时候别的东西都非常熟识。很侥幸,我们本来爱夜里步行。这样的事不一定对身体有益,但是这并不是时间太迟的罪过,是我们的错处,我们应当生得强壮些;因此我们要客客气气地由这不得已的情形中找出我们所能得的好处。这是“大自然”奇怪的一点,我们所知道她最和蔼可亲的一个地方,当你向四面一望,又明白了那时的情境,若使你心里是快活,这一看就可报偿给你许多趣味。“大自然”是一个大画家(艺术同社会也是她的作品),若使对她极细微的一笔能够鉴赏感动,我们快乐的材料就丰富得多了。 我们也承认在二月晚上步行回家有好多地方会被人指摘,说有毛病。旧伞有它的坏处,泥土同大雨的量可以超过好景致。把一个软的泥块错当作硬的,弄得满鞋是土,特别在出发时候,无论如何,要算作使人难堪。然而你应当穿长靴。的确伦敦街上有些事情,无论什么哲学也不能把它变作可爱;那类事情说起来太严重了,不合在我们这纸上讨论;可是我们要声明,我们走的路程带我们离开城市。我们所走的街道同近郊绝不是最糟的。然而就在我们走的地方,若使我们要伤心,也有伤心的可能。我们走到乡下走得愈远,我们会觉得愈疲倦。若使我们完全是陪朋友走,我们不能不承认(我们的一位朋友就有过这样的情形),两只酸痛脚上的慷慨会使人感到为善本身就是快乐这句话用的地方不能普遍b,同时我们可以很有理由地“诅那班舒服的人们”,他们窗上的灯光照出他们正到暖和的床铺去,互相说道——“今晚在外面走的人真苦呀”。 假设我们的健康同别的安适的准备都还可以,我们可以说,你若想去找些好处,夜行回家也有它的好处。最苦的部分是在出发的时候,大门把同你分别的慈爱脸孔遮住的时候。但是他们的话同面容有时却可以带你好好地走一大阵的路。我们经验过一句话够我们想了整个归程,一个面容使我们做梦似的走到家里。譬如由一个正在热恋中的人看来,没有道路是坏的。在大雨昏黑里面,他只看见一个脸孔,就是在暖和房子灯光底下所看的脸孔。这总是跟他走,在他眼睛的前面;设使世界上顶可怜的憔悴脸孔忽然现在当前,用这对爱情最可悲的嘲笑来吓他,他为她的缘故也会仁爱地看待。但是这一大阵话是用靠不住的事拿来当大前提。一个爱人压根儿就不走路。他既尝不出走路的快乐,也不知道什么苦痛。他踏着云走,在好像严酷苦痛的环境里头,他有一条光明的路,铺着天鹅绒让他皇帝一样地走过。 回过来,让我们像普通的人谈一谈夜行吧。深夜的好处在于什么东西都静默着,人们熟睡在床上。全世界因此有一种恬静的气象。情感同思虑现在全睡得同死的东西一样地安定。人们像房屋同树林不动地躺着,悲哀是停止了,你心里打算只有爱情才清醒吧。请神经灵敏的读者不要害怕,我们对应当奉为神圣的东西c不想侮慢;我们在这时候所想的既然全是最好的,我们所说的爱情也是最纯洁的;不是那种合法或者不合法的没有真心的爱情,只是那配得上跟星光同时醒着的。 至于那些焦虑呀,帐中说法呀,同这类伤害夜里安宁的事情,想到它们,我们特地记起诗人等等说的嘉言,什么“甜香的安眠”呀,“创伤的心的慰抚”,同“悲哀的疲倦送人到忘却一切的境地”这类话。大多数人在我们说的这个时候,一定是教堂似的安息;其余呢,我们也是为这大多数的利益没有去睡的工作者d;因此我们有特权可以暂时忘记他们。唯一引起我们留意到他们的东西是那红灯,远远地照在药铺门口的上头;这灯发光时候,使我记起这大多数若使要得救助,可以来这儿找。我现在看见那医生脸色苍白,眯着眼睛,压下那对把他叫醒的学徒的不合理的生气e,迷迷糊糊走出房子,声音粗哑,穿件大氅,私下打定主意用圣诞节开账要钱时数单的甜蜜来报偿他这刻的辛苦。f 这么说下去,我们要说太多房子里面的事情了。这时候野鸡马车全离开他们常站的地方,这是他们今天挣到钱的一个好现象。几个厨房的燃屑中,到处可以听到蟋蟀叫。一条狗跟我们走。没有法子可以使他“滚开”吗?我们躲避他,白费了力气;我们跑着,站住对他“嘘”;禁止时还带着劝诫的姿势。我们拐一弯,他还在那里缠绕我们的衣裳。他简直逼得我们愤怒地怀疑我们不让他随我们到家,他会不会挨饿。若使我们能够弄跛他而不带一丝残忍,若使我们是地方管事人,吏役或者卖狗皮的人,或者一个想狗是不必需的经济学者,那是多么好呀!g啊,好,在基角上他拐弯了,走去了;我们看见他身体消瘦龌龊地在远处飞跑,心中却难过得很。但是这不是我们的错,他走时候我们并没有嘘他。他这样离开去是很侥幸的,他把我们的快乐变作狼狈两难的情形;我们这篇“文章”会不知道怎样处置他好。这些困难情形,有同情心的人都很容易遇到。现在我们再走我们的路,独自孤单地,因为这时除开我们从来不会忘记的渺茫朋友——我们的读者外,我们没有别的伴侣。把自己的手臂插在别人手臂里,已经不是要想法子才能快活的步行了。因为那已经是很好了。一个步行的同志就可算伴侣了,可以等于你才离开的那群朋友;一路有说有笑,用不着什么奋斗了。但是要孤单单地在凄风冷雨里走一程长路,这才用得到毅力同耐性支持着;于是我们穿上长靴,紧紧扣起衣衫,撑着伞,雨滴打到伞上,灯光照小沟发亮;还有“泥块的光”,一个艺术家,我们的朋友,常常一团不高兴地说这两字。现在,步行不能找一个再坏的环境了,但是若使你高兴地干去,这些麻烦都不值什么。打倒个障碍本来是个快事,仅仅动作已经可得快乐,想象更添上许多趣味,血脉的加快流转同精神的努力活泼互相影响,渐渐地使你气壮,心里觉得胜利。每回你踏了一步,于你的脚你会有些敬意。伞拿在手中像个咆哮的战利品。 我们走到乡下了,雨雾过去了。我们碰着我们的老朋友,更夫们,他们大概是身体肥重,态度安闲,什么也不关心的样子,整个人衣衫的成分比身体还多,好像想什么,实在又并不想什么东西,年纪很老而不会叫人见而生敬,一点用处也没有。不,他们不是没用,因为住在屋里的人想他们是很中用的,他们的用处也就在给人以这种思想。我们并不像往常那样可怜更夫。老年人多半不注意按时的睡眠。他们在床上或者还睡不着,可是在床上他们不能够挣钱。他们所能得的睡眠或者因为是在更棚里偷偷地得来的,所以特别甜蜜h;他们自己觉得很重要,对住户有各种特权,还加上他们的大氅同更棚,难怪他们自视是个“人物”。他们在个人职业外,加上这公家的职务。汤金斯同他们一样做补鞋匠,但是他却不是更夫。他不能够谈“夜里的事情”,也不能“用皇上的名字叫谁站住”i。他没有得孱弱的老人家同醉汉的小钱同感谢;没有说,“让先生们走过吧”;他不是“教区的人员”,教堂里的执事不对他说话。不管他如何常排在这“大洋铁匠”面前,他绝不会问,“汤金斯,你好吗?”——“一个老年安静的更夫”。莎士比亚时代,更夫是这样,现在更夫还是这样。老年,因为他没有法子能够不老;安静,若使能够不安静,他也不愿意;他的目的是要办到四处都是寂寂的安宁,他自己的心也包括在内。所以他叫钟点并不叫得太大声,也不故意捣乱地说得太清楚。没有一个人会真听到叫“三”点,心里害怕,睡得不稳。他说的声音,听的人们觉得怎么解释合适,就可那样解释,三点,四点,一点都行。 就是更夫里也有性格的分别。他们不只是大氅,笨大的躯体同满不关心的神情。却说,他们普通所想的是什么呢?他们由一点钟到两点,两点到三点一直下去,怎么样来变换他思想的单调呢?他们是不是把自己同没当差事的补鞋匠比较,想明天午餐吃的是什么东西,回忆六年前自己的情形,嗟叹他们的命运是世上最苦的(无聊的老人常爱这样想,为的因此可以享那发牢骚的快乐),或者想起在小钱外还有别的利益,安慰自己虽然不在床上他们的老妻却安歇着? 关于更夫的特别性格,或者说不同的性格还好些,我记得几个。一个“公子式的更夫”,他在牛津街公园邻近走来走去。我们称他是公子,为的他说话的声音与众不同。他说话半吞半吐,past这字中间的a当hat这字中间的a念j——说话以前,先预备地咳一下,等一会才说出他的“过——了——十——点”,那文雅的不留心样子k,好像只讲他也觉是这时光吧。 另一个是铁打的更夫,他也在牛津街向着汉诺瓦广场巡行,他声音似喇叭的响亮。他除声音外没有别的奇特处,不过在更夫有一些特别处,也就算难得了。 第三个是在柏底福广场叫更的,他的叫声简短洪大得奇怪。那时候他们这班人有一种新时髦,就是略去“过了”和“点钟”几个字,只唤出数目来。我不知道我对从前一个晚上事情的记忆是否完全属实,还有没有我以后想象中可能的成分杂些进去;不过我的印象是当我同一位同学在基角拐弯到广场的时候,正在谈论同弯数目的关系的问题,我们忽然好像得到答案地给一个简短颤动的叫声——壹——吓着了。这一段应当放在页底,这个“壹”字也当突然地印在纸角上。 第四个更夫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怪人,一个看书的更夫。他有一本书,借他灯笼的光念着;可是他不能给你快感,反使你替他难过。将一个居然有想象力打算赶丢愁闷的人搁在这许多困苦缺乏之中,真像件残忍事情。只有一种懒洋洋毫无思想的样子,才同更夫合式。 但是最古怪的是一个溜行的更夫。试想一下在严霜深冬的道上走着,沟里有长条的冰,上面雨雪霏霏,再画一个像白袋子的人,手里拿个灯笼,遮着雨伞,向你滑溜过来。这是苦工同享乐,青春和老年最奇异地混在一块!但是这种结合使人看得高兴。什么事只要能够带劲有彩就好;我们这壮健不屈的更夫倒似拉伯雷l书里的人物。“时间”像个山羊给他赶得东奔西跑。他这一溜仿佛可以溜过整个半夜;他兴致一来,就由他的更棚同那陈腐的势力里溜出,好像在那里说,“什么事情全靠着心境——现在我这职务的全部压迫一些也没有了”。 可是我们走近家了。树林多么寂静!旷野睡得多么甜蜜!这条往上走的花径配着那寒冷的白色天空,现出多么美丽又严肃的夜色!小心的居民同安置在离他们大门一里路内的好多更夫同巡查向我们祝“早安”——这句话没有我们有意把它当作得那么客气;因为我们不该在外面逛得这么迟,这班像父亲式的老头子擅自拿这句带讥讽话来提醒我们。有的家禽本来很奇怪地栖在树上,我们走过时鼓翼飞去;别的站在山上,毫不退让;还有几个在平地上跨行;在那个地方,那个同我们有特别关系的窗子里有那个我们所熟识的光,那是屋里恳挚亲爱的人的眼睛——人们的家庭。家庭,这个字对每人所引起的感想是多么不同,然而又多么普遍地感动人心,它是多么一些不错地将每个人安放在他自己的巢窝里! a 亨特这篇文章载在他所办的叫作Companion的小报上面。——译者注 b 就是“慷慨”的化身,两脚酸痛,却要陪人走路,恐怕也会不高兴吧。——译者注 c 不论是经过法律手续或者没有经过法律手续也好,只要是真心相爱就是神圣的婚姻了。——译者注 d 亨特晚上出去闲逛,观察夜间景色,描写来供读者鉴赏,所以他可算是一个晚间工作的人了。——译者注 e 医生被徒弟叫醒,心里一团不高兴,想向徒弟发脾气,但自己知道这不是徒弟的错,所以只好吞下气了。——译者注 f 英俗各店铺在圣诞节收账,所以他们的圣诞节等于我们的除夕。——译者注 g 这是讥笑那班经济家无论对什么事情,只看有用没有用,全不想到别的方面。——译者注 h 更夫晚上应当清醒,在更棚里偷睡,自然是一种违法的痛快事情。——译者注 i 更夫晚上遇着行人,就用这句话叫他站住,盘问后才放他走。——译者注 j 纨绔子弟、时髦人物说话时故意装出一种特别腔调。——译者注 k 时髦人爱排出无精打采,什么事也不足关心的样子给人看,以显他是个超乎一切的角色。——译者注 l 拉伯雷(Rabelais),十六世纪法国文学家,他最善滑稽同讥讽、荒诞不经的故事;这个更夫浪漫古怪,所以说配放在Rabelais书里。——译者注 [book_title]玫瑰树 皮尔·索尔 这位老太太对她园里那株大玫瑰树总是很自夸,老爱说给人听,这株树是怎样由一个砍下的枝干长大的,那枝干是在好几年以前由意大利带回来的,当她才结婚的时候。她同她的丈夫坐马车由罗马回来(这是在发明火车时期以前),在丝莺娜南边,一段不好的道路上,他们的车子坏了,他们不得不在路旁一个小屋里过夜。房里的设备自然是很马虎,她整夜没有睡好觉,很早就起来,围着东西,站在窗前看朝阳,那时凉风向她脸上吹着。经过了这许多年,她还记得那明月底下的青山,同在很远的一座山峰上的城镇怎样地渐渐地变成白色,等到月亮看不见了,那高山给上升的太阳的红光照着,忽然间那城镇像点着火地发光起来,一个窗户跟着一个窗户抓到、又反射出去太阳的光线,最后全城在空中闪烁着,辉煌着像一窝的明星。 那天早上,当他们知道马车正在修理时候他们要等着,他们就坐地方用的车到山上那个城镇去,据说在那里他们可以得到更好的住所,在那里他们就滞留两三天。这是意大利小城之一,有高耸的礼拜堂,傲慢自得的大方场,几条狭窄的街道同几处小小的宫殿,整整齐齐稠密地栖止在山巅上,城墙围着一块比英国菜园大不得多少的地方。但是这城充满了生命同嘈杂,整天整夜地回应出人们脚步同说话的声音。 他们所住的那个简朴小旅馆的咖啡室是那小城里名人聚会的地方:市长、律师、医生同几个做旁的事情的人。他们注意到里头有一位面貌秀美、身材瘦长的好说话老人,他有一对发光的黑眼睛和雪白头发——体格高而直,还带着少年的态度,那侍者很得意地告诉他们这位伯爵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真的,第二年就要八十岁了。他是他家里最后剩下来的一个人,侍者继续说——他家从前是很有声望、很富的,但是他没有子孙;真的,那侍者很愉快地说,好像这是个那地方人民觉得很荣耀的故事,说这位伯爵曾经失恋过,从来没有结婚。 但是,那老绅士却很高兴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对于生人感觉有趣味,想和他们认识。这个和蔼的侍者立刻替他将这事办好,谈了一会,这老人请他们到他的别墅同花园去逛,那正在城镇的城墙外面。所以第二天下午当太阳开始下降,他们由门口窗口瞥见棕色的山上已经有蓝的影子在那里开展着的时候,他们去拜会他。那别墅并不大,一个近代式石灰墙的小别墅,连着一座铺着石卵的花园,里面有一个石池,养些无精打采的金鱼,还有一个月神像,旁边刻着她的猎狗,都靠着围墙。但是使这个园光荣显赫的是一株伟大玫瑰树,这树爬到房子上面,差不多把窗口塞满,使空气充满了它的芬芳。当他们赞美这树的时候,伯爵得意地说,这确是一株好玫瑰树,他要同这位太太谈这株玫瑰的故事。当他们坐在那里,饮那他请他们喝的酒的时候,他用种老年人快乐的不关心的态度提到他的情史,那随便的样子,仿佛他以为他们已经听过了。 “那位姑娘住在那山过去的谷里。那时我是个青年,因为这是好些年前的事情。我常常骑马去会她;路是很长,但是我骑得很快,因为年轻人总是性急,这点太太一定知道。然而那姑娘心肠很硬,她要让我等,啊,好几个钟头;有一天我等得好久,生气了,当我在那她告诉我她要和我会面的园中踱来踱去的时候,我折断她的玫瑰,折了一枝下来;当我看清我所做的事情,我把这枝存在我衣服里面——像这样子;我回家时,就将这枝栽下,太太,你看现在长得多大了。若使太太赞美这玫瑰,我一定要送她一枝,也栽在她的花园里;我听说英国有美丽绿色的花园,不像我们这给太阳烧焦了的花园。” 第二天当他们修理好了马车来接他们,他们正开始由旅馆出发的时候,伯爵的老仆人拿着清清楚楚包好的折下来的玫瑰枝走来,说她主人祝他们一路快活平安。镇里人聚集着看他们出发,小孩们跟着马车跑,跑过小城的城门。起先他们听见后面有匆忙脚步的声音,但是不久他们深深进到山谷里面了;那小城同里头所包含的嘈杂和生命高高地站在那山巅。 她将这玫瑰栽住家里,这树老是生长发达得奇怪。每年六月时候,那一大堆的枝叶还是送出充满香气同红色的热情华丽气象,好像在树根树心里还燃烧着这位意大利爱人的愤怒同失望。自然,这位老伯爵一定是死了好几年了;她忘却他的名字,而且起先在早上看见在空中闪烁着像一窝的明星,后来她住在里面的那个山上小城,她也忘记是叫作什么名字了。 [book_title]采集海草之人 赫德森 太阳下山时候,海里吹来的烈风开始使人感觉到寒冷,我站在个沙丘顶上,看下面一个老妇人在低湿的地上匆忙地走来走去——那是一块近海的平地,隔个沙陂就是海;我心里觉得很奇怪,因为她的样子是个衰弱的老妇人,但是她走动——我差不多要说,飞动——过那平湿地面的样子是轻快得出奇,有时停住弯下腰,由地面捡些东西。可是我不能够看得很清楚,使我自己满足:太阳正落到水平线下,空气的朦胧同日暮的冷风,当这又是年暮时候,把一切东西都弄模糊了。走下到她那里,我看出她是个老年人,没有戴帽子,头上有稀少灰白的头发,脸孔瘦黑,形容端正,灰色的眼睛并显不出老气,她不动地瞧着我,这种神情使我忽然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因为那是没有笑容的眼睛,表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悲情,头一下瞥见时,我是这样觉得,或者她现在并不悲哀,那不过是悲哀留在眼睛里的一个影子,当一切人生的快乐同兴趣,跟着一切的情感全舍她了,她也不再怀着什么回忆同希望了。这或者只是我的瞎猜同幻想,但是若使她是个由别的世界来的人我也不会觉得更奇怪。 我问她这么迟的时候在那儿干什么,她用种悄悄地没有什么高低的声音(那声音里也带了影子)回答说她是采集那生在平坦盐泽的海草,那草的叶子像葱,暗绿色,汁很多。她告诉我这时节刚好采集来腌着,搁起来整年都可以用。她带个桶子来装这草,手里拿一把餐刀,把小树连根掘起,她还有一个旧布袋,她碰着的每条干树枝同柴碎都丢在里头。她还说她每年八月底在这同一地方采海草已经好多年数了。 我将我们的谈话延长下去,问她许多话,对她那机械式的答话故意有趣味地听着,同时我却想法去探测这对不含笑容、没有人气、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们谈不久,一阵嘈杂的人声传到我们耳朵里,我们半转过身来,看见一群(说一队还好些)打棒球人由那沙丘旁边他们吃茶的棒球房里走来。女的同男的打棒球人,四十个左右,零零落落的,有一对同行,有几人一组,朝着那边海滩上的“棒球旅馆”走;这是一群非常漂亮的人物,肥肥的快乐脸孔,衣服很讲究,高兴得很的样子,随随便便谈天说笑。有些在旅馆里住,其余的人,有二十来辆汽车在旅馆门口等着,预备送他们回到内地的家里,或者他们暂住的房子。 当他们在离我们站的地方三码以内走过的时候,我们的谈话暂时停止了,他们走后,我心中记起他们午后游玩的那块沙丘的历史。那块地方是属一个很老的世家,有人说,从诺曼民族征服英国的时候起,他们就占有这块地方;但是这家家长现在穷了,没有房产在伦敦,没有煤矿在威尔士,除租给人耕种的二三万英亩田外,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实在说起来,就是这样子他也不会穷,若使没有那班儿子,他们爱城市里的快乐生活,在那里他们或者有私房子。最少,他们养有比赛用的马,自己有汽车,天天在最好的俱乐部过活,年年他们要这忍耐的老父替他们还赌债。把这么可敬的家长处在这样情形中,这真是苦痛的地位,他的朋友邻居都很可怜他,说他是那郡里最好最老的世家的一个好代表。但是他被逼到不得不尽他的能力弄成个出入相抵,他因此所干的小事之一就是建设这沙丘上面一英里来长的棒球场,位置在海同沿海的老村中间,还盖座棒球旅馆,吸引各地的来客。这样子偶然地把村里人到海最短的旧路截断了,那个荒野的沙丘,从前可以算是他们的空地同游戏场,他们当公地用已经好几百年了a,现在也由他们手里夺去。人们警告他们,吩咐他们到海岸要用另一条路,那路由乡村走起要走半英里多。而且他们一向是驯良听命,没有露过怨声。真的,那管理田地的人要他们相信,他们有许多理由对地主应当感谢,因为偿补他们所受的些许不方便,他们有打棒球人在这里,有些村里小孩会被雇去做拿珠棍的差事。然而我看出他们并不感谢,只是以为他们受了人们的欺侮,这件事使他们痛心。 当打棒球人流水般走过时候,我记起这么多事情,心中想不知道这个可怜妇人会不会和她的同村人一样对这班人秘密地怀一种恶感,因为他们剥夺了村人们沙丘的使用权,在那松松的黄沙上面,荒草丛中步行,闲坐或者躺着,村人已经养成这个习惯好几代了;他们又截断村人到海最近的路,那里村人每天去找些柴同海浪抛上岸的一切东西,这些对他们穷苦的生活都有帮助。 我暗自忖着,若使她会存些恶感,那看到这群高兴快乐的打棒球人向着他们的旅馆、汽车同奢华的家庭走的时候,这一对不变的眼睛一定会有变化。 但是我虽然很近地注意她的面容,一些变化也没有,就是恶感或者任一情感的顶微痕迹也找不出,只是以前在眼里的悲哀影子还在那里,她那固定的眼睛好像一个囚着的鸟兽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然而又不像是看我们,倒是像看穿过我们,看到我们背后的东西。他们都走过了,我们也谈完了,我把钱放在她手上,她的神气老是那样子;她没有笑容地对我道谢,那悄悄地没有什么高低的声音同她答应我问她关于海草的问题时是相同的。 我又走那山顶,向下望又看她像我起先看她一样,不过更模糊些,轻快地像飞蛾或者像鬼魅行动着或者飞动着,在那低平盐田上面,还在冷风里采取海草,那时我心里想的是,这个我正看见、起先对谈过的人是一个非常像鬼的人,无论如何是一个描写不出的灵魂,像风景画家没法描摹只好置之不理的一种水天大地所生的空气气象一样。为自卫起见,风景画家练出一种本领,叫作“眼力的迟钝”:可以说他用手指塞着耳朵,免得听到那跟着他、讥笑他可怜的有限能力的嘲笑声音。用笔来传达印象的人是差不多同样地不能成功:像上面所说这件事,尽他力之所能只是努力将他当时心中所引起的情感传达出来。 让我现在说一种人,他练习他的眼睛(不如说他的眼力不知不觉里自己练习),他要由他所碰的多数脸孔里去探出些他们的内心生活,不管多么微小。这样人不能够走完司特能街同弗立街或者奥士福街,而不很惊奇地遇着一种脸孔,那里面所包含的悲剧同神秘分子和那半露出的奇怪消息会缠绕他的心中。但是这印象不会盘占他的思想很久;另外一个使他不得不注意的脸孔跟着来,一会儿又有一个,这么多的印象不久却全由记忆里消散去了。可是有时,隔了好久时间,或者五年一回,他会逢着一个脸孔,老是缠绕他心中,那显明的印象好几年都不会丢失。这种脸孔同眼睛和我那清冷的黄昏所碰的采集海草的女人是同类的,但是那里面的神秘始终还是个神秘。 a 英国于城市、乡村,皆有公地,供人民随便使用,这样的地就叫作common。——译者注 [book_title]毕克司达夫先生a访友记 斯梯尔 有些人有许多快乐同玩意儿在他们的手头,他们自己却没有享受。所以有谁把他们本有的幸福说给他们听,使他们注意那容易忽略的好运气事情,这倒是一件仁爱的好事。结婚了的人们常需要这么一个教导者;他们看着自己的单调不变的生活情形,悲闷着喃喃埋怨,愁苦地度过他们的时光,但是由别人看来,他们的生活却包含着人生的一切快乐,又是远离人生各种苦痛的躲难所。 我所以想到这点是由于去拜会一个老朋友,他是我的旧同学。前星期他同家眷到城里来过冬b,昨天早上他打发人来,说他的妻子请我去列席宴会。我在他屋里同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他们一家人都知道我心里是希望他们好的。我到的时候,孩子们是那么高兴地来迎接,我当时的快乐真是说不出来。当他们猜出打门者是我的时候,他们争先恐后跑出来;跑输了的小孩赶紧回转去告诉他的父亲,说毕克司达夫先生来了。这回是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带我进去,我们起初以为她一定不认识我了,因为他们一家不到城来已经有两年。她居然还认得我,这变作我们谈天的一个大题目,我一进门就谈这件事情。这说完了,他们和我开玩笑,说出成千成万关于我同一个邻人的女孩结婚的小故事,这些都是他们在乡下听到的。那位先生,我的朋友,就说:“不对,若使毕克司达夫先生娶他朋友的女孩,我希望我的孩子会优先被选;这位玛利姑娘现在十六岁了,嫁给他将来定可做个再好不过的孀妇。但是我十分知道他,我晓得他的心给我们青年时节那班社会之花的影子迷住着呢。他对现在的美人连瞧一眼都不瞧。老朋友,我记得当宅拉敏达c占住你的心时,你一天中多么常常回家去洗脸换衣服。当我们来城坐在车中,我还背诵出几首你赞她的诗,给我妻子听了。”这样子回想些久已过去的零碎事情,我们快乐地吃了精美的大餐。吃完了后,他的太太同小孩们全都离开房子。他们一走去,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的时候,他就拉着我的手,说:“我的好朋友,看见你,我心里非常愉快;我曾担忧过你也许不能再和我们全家像今天吃饭这样相会了。你觉得我们这好主妇同你从前由戏院出来跟着她走去、替我找出她的姓名的时候,有什么变更没有?”他说话时,我看见一滴眼泪由他的面颊流下,这很感动了我。因为要故意转过话路,我说:“她同从前实在有些不同,那时她退还我代你送的信,口里说道,因为她是上等社会人,她希望我不要再被人利用来和她捣乱,她并未曾得罪过我,请我好意劝那位朋友不要再干这万不会成功的事情。你或者还记得,那时我以为她所说的是出于真心;你于是不得不找你表哥老威设法,他教他的姊妹为了你同她结识。你不能希望她老是十五岁那么年轻。”“十五岁!”我朋友答道,“啊!你这过独身生活的人d简直不能了解真真被人家爱的快乐是多么广大而甜蜜呀!天地间最美丽的面貌,不能像我看到这好妇人的时候似的,在我心中引起同样的快感。她脸上颜色的衰老多半是因为我生热病时她看护着劳苦了的缘故。跟着她也病倒了,这病去冬差一点就要把她带走。我老实告诉你,我感激她的地方太多,我对她现在的健康免不了万分关心。至于你所说的十五岁,她现在每天给我的快乐,是从前她美丽还在我也年富力强的时候,我所没有尝到的。现在她每时刻给我新例子,证明她是多么顺从我的癖好,对我的家产是多么节俭留心。由我的眼睛看来,她的容貌比我头一次看她时还美;她脸上的衰老处,我都能由现出那时候,说出这是哪一回她对我的安宁上的大关心所引起的。所以同时我觉得从前对那过去的她的爱情是被我对现在的她的感谢增加热度了。妻子的爱和平常一般叫作爱的无聊情绪一比较,有雅人的秀美微笑与小丑的粗声狂笑的不同。啊!她是无价之宝。她管理家事,只怕找到别人的错处;这样子她使仆人像小孩一样地顺从她,我们最低级的仆人做错了事,都有自觉羞耻之心,那在别家小孩子里有时还找不出。我坦白地对你说,老朋友,从她那回病后,以前给我极端快乐的东西,现在倒使我烦恼。譬如小孩子在隔壁房子玩的时候,我由那脚步的声音,认出是这班可怜的小孩,心里就盘算,若他们在稚年失去了母亲,他们怎样办呢?以后我讲打仗故事给男孩听,问女孩洋囡囡的现状,同它和她谈了什么话没有等各种快乐全变作心里的思虑同愁闷了。” 他正要这么悱恻地往下说,我们的好太太进来了,面上现着说不出的甜蜜告诉我们,她刚在自己房里找些非常好的东西,来招待像我这样的一个老朋友。她丈夫看她笑容满面,喜欢得眼睛发光,我看见他的恐惧立刻烟消云散了。这位太太由我们脸上的神情觉察出刚才我们有特别严重的谈论,看了她丈夫的强为欢笑,很担心地同她招呼的样子,就立刻猜出我们谈的是什么东西,微笑地向我说:“毕克司达夫先生,他告诉你的话,一点也信不得,若使他对身体只管像到城以后这么不小心,我真是常常允许你似的,可以活到再嫁给你。你要知道,他对我说他觉得伦敦这地方比乡下更卫生得多;因为他看见有好几位老朋友旧同学在这里还是很年轻,美丽的假发后面有着满头的真发e。今早我差不多不能阻止他打开胸扣f到街上去。”我的朋友一向非常爱她这种有趣的滑稽,便叫她陪我们坐下。她态度雍容地坐下,这态度是聪明女人特别有的;为着要保持她带来的快乐空气,她转过来同我开玩笑。“毕克司达夫先生,你记得你有一夜从戏院里跟我一同出来的,你明晚带我往那里去,领我去前排坐,好不好?”这话引起了我们大谈一会现在已经做了母亲、而二十年前在戏厢里出过风头的美人。我同她说:“我看着很高兴,她把她的许多美丽传了下来,我相信无疑,在半年之内她的大女孩子一定会变作被人举杯祝饮的姑娘了。”g 我们正在把这位姑娘的幻想的高升拿来说笑,忽然间我们被鼓声吓住了,一个男孩立刻走进房间,要给我奏一曲军歌。他的母亲半笑半骂地要把他赶出,可是我不肯就这样子同他分开。同他谈起,我才知道他高兴的时候,虽然有些吵闹,但他有他的好本领,凡是八岁以内小孩所知道的学问他全懂得。我发现他是《伊索寓言》的历史大家;但是他明白地告诉我他的意见——他不爱这门学问,因为他不相信那些事是真的;因此我晓得在最近一年他念的东西多半是“希腊的白里安力斯先生”“瓦轶的葛勇士”“七豪杰”h同这么大年纪要看的别个历史家。我察出他父亲对儿子的大胆出众很满意,至于这种娱乐对他是有益的,我由他的批评里看出,那些话他一生都用得着。他会告诉你约翰·黑曲术利夫提处理事情不对的地方,对于撒生敦的毕比斯的坏脾气表示不满意,爱敬圣乔治,因为他是英国的保护神。这样子他的意思渐渐不知不觉地在谨慎、道德同名誉各个观念的模型里熔成。我赞美他的能干,他母亲对我说,今早邀我进来那小女孩在她自己方面比他还渊博。她说倍蒂多半注意神仙鬼怪的事,有时在冬夜把女仆都吓得不敢去睡觉。 我同他们坐到很迟才散,有时讲些快乐的话,有时正经地谈论,始终有一种特别的快乐,这快乐使一切谈天真正发生乐趣,就是我们大家都觉得有一种互相亲爱的情调。我回家,心里想着结婚生活和独身生活不同的地方。我不妨老实说,想起无论什么时候我一死去,没有一点痕迹留在后面,这情形都会使我暗暗地焦心。抱着这沉思的心境,我回到我的家庭——所谓家庭者就是我的女仆,我的狗儿同我的猫儿i,我的境遇如何,只对他们才有好坏的影响。 附注:Steele作这篇文章后过了半月,又写了一篇《续篇》,Mr.Bickerstaff Visits a Friend(continued),叙述Bickerstaff朋友的太太死时的情形,但是写得太凄惨了,有故意使人掉眼泪的毛病,终不如这篇轻描淡写,漫话一日聚会的含蓄生姿。 ——译者 a 这是Steele编Tatler时用的假名。 b 英国有钱人家多半夏天到海边或山上去避暑,冬天就到大都会去过冬,因为那时候城里特别热闹。——译者注 c 这是个意大利的名字。十七八世纪的文人爱用意大利名字来叫他们所喜欢的女子。——译者注 d 凡是作小品文章的人,多数都装说自己是个单身汉而且是饱经世故的老人,因为单身汉同老头子对于一切事情常有种特别的观察点,说起话来也饶有风趣。——译者注 e 十八世纪上等社会的人,都戴着假发(periwig),所谓full-bottomed,就是在假发里面有满头的真发。——译者注 f 胸前没有扣紧,故意学年轻人的样子。——译者注 g 英国习俗,年轻人在酒酣耳热时,常高举酒杯,祝当时美人的健康,一饮而尽,在座的也陪饮。——译者注 h 这些都是英国小孩常看的故事里英雄的名字。——译者注 i 意即没有妻室儿女。——译者注 [book_title]论健康之过虑 艾迪生 一虚弱者a之来信b 下面的信一看就明白,用不着什么声明。 先生: 我是通常所谓身体虚弱这类多病人中间的一个,让我老实地告诉你,我是由读医学才得到这种身体的——倒可以说,心理的——坏习惯。我一开始读这类书,就觉得我的脉不对;差不多没有念过关于任何病的叙述,而自己不以为正患这个病。新登哈姆博士那篇论热病的深奥文章使我害缠绵不去的痨热病,当我看这篇好论文时候,这病老在我身上。以后我去念几位肺痨热病学者的书,用这法子我得了肺病。等到最后长得太胖了,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再存这个幻想。不久又发现我自己有痛风症c的各种病象,只是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可是我看一位聪明作者作的尿沙症书,就把这病医好了,他(医生平常多是医好一种,换来个别的病)把我痛风症虽然弄没有了,却给我一个膀胱病。最后我观察出好几种病在我身上综合起来;但是偶然把山克多利亚斯那本杰作拉来看一下,我决定按着我由他书里所集的那一套规则做去。学术界对这位先生的发明都知道得很清楚,他为着要实行他的试验,做一种数学的椅子,精巧地安在弹簧上面,能够同一副天平似的称东西。用这样法子,他发现我们食的东西多少英两化作汗,若干分量变作滋养料,以及由人身别的天然器官用去的有多少。我自己预备了这么一把椅子,常常坐在上面读书、吃东西、喝水、睡觉,简直可以说最近三年中我在一副天平内过活。当我最健康的时候,我的体重刚好二百磅,饿了一天减去一磅左右,饱饱地吃了一顿后,也可以增加这么多。所以我每天都在想法怎样把我身体的两个常变磅数目弄成平均。通常每顿我要把自己做得二百零半磅,若使吃完了,我看数目不够,我就喝这么多弱麦酒或者吃这么多面包,使我刚好达到那数目。我吃得最多的时候,也没有超过再一个半磅以外;为我的健康起见,每月头一个星期一我大吃一回。每天餐后,当我轻重合适的时候,我走动一下,等到发汗减轻五英两八十厘。由我的椅子我知道轻了这么多的时候,我就开始念书,再念轻三英两。至于剩下那几英两的用处,我没有计算。我饮食起居不是照钟点,是按这椅子定的;它指示出我那磅食品用完了,我就以为自己是饿了,赶紧再吃下一顿。我节戒时候,失去半磅体重,严重的斋日,我比一年中别的日子轻了两磅。 每晚我让自己在睡觉里消耗去四英两左右,若使起来时,还没有消耗去那限定的数量,我就在椅子上休息。将去年我身体的收入同消费仔细算一下(这些数目我总在一个本子记着),我找出总平均是二百磅,所以整年中我的健康不能说有一英两的损失。但是,先生,虽然我费很大劲使我天天都在同样的状况中,保持我身体合宜的重量,现在我却是病恹恹无精打采,脸孔渐渐变得非常憔悴,脉搏低微,身体也水肿起来了。先生,所以请你把我当作你的病人,给我比我已经照做的规则更清楚明白的规则,使我有所依从,那么我一定非常感谢你。 你的恭敬的仆人 这封信使我记起一个虚弱者的墓碑上刻有一篇意大利语的墓志:“以前我身体是很好的,将来还要好些,现在却是这样子。”d这句话是不能翻译的。对于死的恐惧常常可以致命,人们怕死,找法子来救命,这法子倒一些不错地把他们害死。这是一位历史家e的感想,当他看到逃走死的比打仗死的还要多几千。这也可以用于那班自己想是有病的人,他们吃药太多,弄坏身体,为的是要努力躲开死,反把自己丢到死的手臂中去。这种法子不仅仅是危险的,而且是理性的动物所不应该做的。只研究怎样保存生命好像是人生唯一的目的,将保护我们的健康当作毕生的事业,除开养生吃药外什么也不干,这类意思是这样颓衰下流,有玷人性,所以心灵伟大的人宁其愿意死,不甘俯受这类思想的支配。不只对于生命不断的焦虑会将生命一切的滋味损坏净尽,将一层凄惨景象盖在自然的脸孔上,而且在我们时时刻刻只怕丢去的事物上,我们绝对不能够感到快乐。 我前面讲的话的意思并不是凡对健康有相当小心的人们都是该责备的。并且,心情的愉快同做事的能力多半是良好身体的结果,因此一个人对于身体的培养保全不会有太小心。但是这种小心既不单单出于常识,而是给责任同本能所激起的,所以不要把我们带到有无限的恐惧、愁闷的杞忧同幻想的疾病中去,这几种弱点凡是只留心活着、不注意怎么活着的人自然会有的。总而言之,生命的保存应该是第二种重要的事,生活的处理应当是最重要的事。我们若使有了这种心境,就要尽力来保存生命,同时不可对它过于关心;这样就可达到马取鲁所谓幸福最完满的快乐境地——就是既不怕死,也不希望死的来临。 至于这位用英两厘来调剂健康的人,他不顺从饥渴、疲倦思睡同爱运动这些天然的刺激,而受椅子的号令来管理自己,我要说个简短的寓言来回答他。神话家说天帝为要赏一个乡下人的虔敬,允许给他所想要的东西,随便什么都行。这乡下人请求在他自己的土地内能够管理天气。他得到他所求的,立刻照他以为土地所需要的,将雨雪太阳分给他各处的田地。年底到了,他正希望他能够收获得比平常更多,他的收成却反比他的邻人都要差得非常多。于是(寓言上面这样说)他请求天帝仍然把天气收回到手中去管理,不然,他会把他自己弄得倾家荡产哩。 a 指身体没有什么大毛病,而自己心里却老以为有好多病的人;同精神病人有些相同。——译者注 b 这封信也是艾迪生自己写的,十八世纪写小品文字的作家常喜欢虚作一封来信,后面再加按语,用这法子可以将一件事情的正反两面都写出来,既没有用辩说体那样枯燥,比起对话体,文情又有从容不迫、娓娓清谈之致,不像那样针锋相对,没有闲逸的风味。——译者注 c 痛风症最显明的病征是到处痛,这位先生的一切病皆是个境由心造的空中楼阁,所以自己以为得了痛风症,却又感觉不到苦痛,把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了。——译者注 d 这是讥笑那班自夸会养生的人,埋到墓里还觉得他的身体可以渐渐滋养好起来。——译者注 e 大概是指蒙田(虽然他不是个历史家,而是小品文学的始祖),因为他有一篇小品说起过这件事。——译者注 [book_title]读书杂感 兰姆 去注意一本书的内容是拿别人脑里榨出的东西来消遣,我却想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上等社会人对自己脑里自由地涌出的思想会觉得非常好玩。 ——《重蹈覆辙》剧中福宾汤爵士说的话 爵士大人这句漂亮的机锋是这么深深地打进了我一个朋友的心坎里,他已经完全不念书,因此他脑里天外飞来的簇新思想大有增加。不管我有没有失去我思想出奇的名声的危险,我总要自己承认我贡献不少的时间,去念旁人的思想。在别人的空想里,我做梦地度去我的时光。我喜欢将自己沉溺在旁人的心灵里。我不走路的时候,就得念书;我不能坐着苦想。书籍替我想一切的东西。 我对书籍没有什么厌恶。沙茀斯伯利a的文章,我不觉得太细腻优柔,朱黎山·王尔德b的我也不以为太下流。凡是我认作是书的,我都能念。有的带着书的外形,我却不能当作是书。 在这“不是书的书”目录里,我可以数出宫廷起居注指南,袖珍书本(文学的除外),装订好而背后写着字的棋盘,科学论文,历书,法典大全;休谟c、吉朋d、鲁百孙e、必提f、孙安·金立斯g的著作,以及一切所谓“绅士家里书库不可不备的书”h;同福利非亚斯·朱西发斯i(那位博学的犹太人)的历史,伯黎j的伦理学。这些除开之外,我差不多什么东西都可以念。我的趣味能够这么广大并容,我真要庆祝自己。k 看这类“穿着书的外衣的东西”栖止在书架上,像假圣人、霸占真正神龛者和侵犯神殿者反把正当要排在上面的赶了出来,我自认这件事使我很愤怒。拿下一本装订得好像书的东西,心里希望这是个心地温和的剧本,翻开那“像书叶子”的东西,突然碰到一个憔悴凋零的《人口论》l。希望得一本斯蒂鲁m的文集或者法夸尔n的喜剧,却遇着——亚当·斯密斯o。看到那笨傻的百科全书(“大英”的或“京师”的p)整部好好地排着,用俄罗斯或摩洛哥皮装饰q,那好皮的十分之一就够给我那被冻得发颤的大书舒服地再穿上一层外衣,使巴纳西鲁沙斯r面目一新,破旧的来门·鲁立s也能在世上重复旧观。我每回看这班冒充者,总想把它们的衣服剥下,将这抢来的东西盖上我那穿百结衣的老书,使能得到温暖。 有坚固的背脊,清清楚楚地订着,这是一本书不可少的条件。然后再谈到华丽。就是办得到讲究华丽,我们也不应该把这“华丽”毫无分别地花费在一切书的上面。好像,我不情愿给一套杂志穿上整整齐齐的衣服一样。便服或者半装订(老是用俄国皮做背脊)是“我们”的装束。将一本莎士比亚或密尔敦(除非是第一版)盖上艳服,完全是纨绔虚荣爱慕浮华的行为t。这种浓妆不能增加它们的价值。说来也奇怪,这种外表(这外表是那么普通的)不能引起快感,也不会增加书的主人占有的愉快。还有汤姆生u的《四季》这本诗集最漂亮的地方(我是这样主张的)是一些撕破处同折卷的页子。由一个真正爱念书的人看来,“流通图书馆”v的老旧的《汤姆·朱黎斯》w同《威克菲尔牧师传》x的玷污的纸页同破烂的外表是多么美丽,而且,若使我们不因为过于讲究而忘却人类的温情,那种气味(俄国皮以外的气味),也是何等的可爱!这些破书指示出曾经有千个手指快乐地翻那页子!——有的由它们得些快乐的寂寞女缝匠(做帽带首饰的,或者勤作的做女衣者),在长日工作之后,已经入了深夜,她由睡眠里勉强地偷出一个钟头,一字一字地拼出那迷人的内容,好像将她的烦恼浸在一杯忘川y的水里头!谁愿意这些书少有些污点?我们能够希望它们有什么更好的形象吗? 越是好的书,仿佛越不需要精美的装订。菲鲁丁、斯姆立、斯东,同一切这一类自己老是生下新版的书——“大自然的铅版”——我们看它们个本的消灭没有痛心,因为我们知道这一部书是“万古不灭”的。但是一本同时又好又难得的书——差不多是海内孤本,当它毁坏了, 我们不知道哪里去找普鲁米修斯z的火, 能够将它的光重新燃起—— 这种书,比方像那公爵夫人所作的《新堡公爵传》aa——我们来敬重,来保存这样一个宝贝,没有珍贵的匣子会说是够得上,没有套子可以算坚固得够用了。 不止这类难得的,又没有再版希望的书值得这样看重,就是菲立·史得利ab,泰禄主教ac,作散文的密尔敦ad,茀禄ae等作家的老版子——虽然我们也有翻印本到处流通,人们有时也谈到它们,可是我们知道它们还没有(将来也未必能够)熔化在我们民族心里,所以不能变作通常的书——这类的书我们还是用坚固值钱的皮装起好些。我并不爱第一次对折版的莎士比亚。我倒喜欢雷和汤生af的版本,没有注解,附上的铜版印得非常坏,只可当张地图或者提起书里说的是什么,并没有野心想和原版比赛,所以比那莎氏雕刻木版本还好得多,因为木版本是打算和原版竞争的。我对他的戏剧和国人有共通的情感,所以我爱那最常在人手里翻转的版子。——同这个相反的,堡门和弗烈取ag的剧本,我非对折本念不下去。八开本看起来觉得恶心,不能使我生出同情。若使这种版本的读者也有念别个诗人通行本的人那么多,那么我也可以喜欢这八开本,不再那么样爱老版了。我没有看见过一个比翻印《愁闷的分析》ah再麻木不仁的举动。把这古老的伟大老头子的骨头掘起来,用最时髦的寿衣捆着拿来给现代人骂,这又何必呢?哪个不幸的老板会梦想伯敦也有受大众欢迎的日子?ai——就是下贱的马伦也不能干件再坏的事情,马伦用钱贿赂司图拉福教堂的事务员,让他进去用灰水刷白那带彩色的老莎翁雕像,那像本来站在那里很粗糙,但是栩栩如生地配上颜色,甚至面颊、眼睛、眉毛、头发和他常穿衣服等一切的颜色都画出来——无论怎地不完全,这是我们所有唯一的关于莎翁奇怪形容的记载。他们用一层白垩盖上去。我指——为誓aj,若使我是瓦亦克州的法官,我要把他们当作一双瞎闹渎圣的无赖,用足枷将这注书家同事务员都紧紧地箍住。 他们——这班捣乱坟墓的聪明人——工作的样子,现在活现在我眼前。 我会不会被人们当作胡思乱想的人,若使我老实地说,有几位我们诗人的名字读起来特别甜蜜,听到耳里另有一种滋味——最少,对我是这样子——比密尔敦、莎士比亚都来得悦耳?或者,莎士比亚这名字在普通谈话里太常用了,弄得走味了。最甜蜜的名字,说起来带着香气的是岂·玛禄ak、都莱敦al、何桑登的都拉门am和考莱an。 读一本书,在“什么时候”同“什么地方”读,都很有关系的。在大餐没有预备好以前,剩的五六分不耐烦的时间,谁会想拿《仙后》ao或者一本安徒留斯主教ap的训语来填这一点的闲空呢? 在读密尔敦以前,你差不多要先听一套严肃的音乐才行。但是密尔敦诗里有他的音乐,那听的人须要有恬静的思想同干净的耳朵。 冬夜——我们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温文的莎士比亚不怎么拘礼地走进来了。这时,最好读《暴风雨》或者他自己的《冬夜故事》。 这两位诗人你不得不大声诵读—— 一个人独念,或者(有时凑巧)有一个人听着。一个以上——那就变作无聊的听众了。 趣味热烈紧张的书,很快地把我们带到说奇事的地方,这种书只好让眼睛溜掠看过去。把它读出声是不行的。我就是听人念那比较好些的近代小说,也免不了觉得万分的不耐烦。 一张报纸念出声来是使人忍耐不下的事。有些银行里有一种习惯(为着省俭个人的时间),让一个书记——他是里头最有学问的人aq——念出《泰晤士报》或者《纪事报》,大声地把“为公众的利益”的全部内容读出来。用尽如同演说家的本领,那结果是非常无味的。在理发店同客栈里,一个人忽然站起来,拼着字念出一段新闻,他把这个告诉人家像个新发明。又一个拣他自己爱念的也报告一段出来。这样子整张报一块一块地最后全说出来了。少看书的人看字看得非常慢,若使没有这种变通办法,一群里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够披阅完整张报纸的内容。 报纸总是引起我们的好奇心。可是没有一个人放下报纸时,心里不觉得有希望。 在那都俱乐部里,穿着黑衣的绅士拿那报纸看得多么久了!侍者不断地叫着:“先生,《纪事报》有人看着。”我真听得厌烦。 晚上到了个客栈——叫好了晚餐——在窗台上找出好久好久以前有些客人一时大意丢在那里——两三本小城的老杂志,带着两人对面的有趣图画——下面写着“伟大的爱人与格××太太”“屈服了的唱高调女人与老浪子”ar——同这一类久已过去了的谣言,天下还有比这个更快乐的事吗?你愿意——在那时候,那样地方——把它来换一本更好的书吗? 最近瞎了眼睛的可怜的杜宾对于不能阅览严肃作品倒没有什么痛惜——《失乐园》同《可吗斯》这类书他可以教人读给他听——但是他却失去了那用自己眼睛飞读杂志或者滑稽文章的快乐。 我就是在大教堂严肃的甬道里,独自读《戆第德》as的时候,若使给人看见,我也不怕什么。 我有一回很舒服地躺在草上,在樱草山at被一个很熟的小姐侦出,在那里读——《拍买拉》au,我记不起有过比这个更可笑的惊讶。书里并没有说什么话,使一个男人看起来,觉得真真地害羞。但是当她坐在我旁边,好像决心和我同念,我真望它是—— 一本别的书。我们很要好地同念几页,她觉得这作家不合她的胃口,站起来——走了。温和地研究人们动机的学者av,我让你去猜赧颜(我们中间有一个脸红了)在这两可的情形,到底是属于这位仙女,还是发生在我这田舍少年aw。你绝不能由我得到秘密。 我不大喜欢在户外读书。我不能够收下心读下去。我认得一个主张神位唯一派的牧师ax,他常常在早上十时同十一时中间,在雪山(师金吕街那时还没有出世)读一本腊得律ay作的书。这种忘却一切环境的能力,我自认是办不到的。az看见一个挑夫的绳结或者一个面包篮会将我所知道的神学全由我脑里赶跑了,使我弄得比不知道五要点还坏。 还有一种路旁书摊的读者,我每次想起这种人总要动情——那班可怜的先生,没有钱来买书同租书,由那排着书卖的摊子上偷些学问——老板,用他厉害的眼睛,老在那里不高兴地看着,心里想什么时候他们才不看。他们悬心吊胆地冒险着,一页又一页,无时不在预期那老板会下个禁谕,但是又舍不得那种快乐,他们这样子“捡来些充满恐惧的快乐”。马丁·伯就曾这样每天念一点,读完两卷《克拉力沙》ba,那时管摊子的冷下他这可赞美的野心,问他(这是在他年轻时候)到底想不想买那本书。老马说他一生中无论在什么情形之下,没有念一本书,有那次不安的偷看的一半趣味。一个现代奇怪的女诗人bb对这问题用两首非常动情、但是很朴素的诗来歌咏: 我看见一个眼睛充满热烈希望的小孩 在书摊上翻开一本书来, 读时节好似想一气念完; 开书摊人看见这样, 我听见他很快地向少年招呼, “先生,你从来没有买过书, 所以请你不要在这里看书。” 小孩慢慢地踱开,叹口气, 满望他从来没有认过字母, 他就不会用这老东西的书了。 穷人有好多苦痛, 富的永远没有尝过。 我不久又看见一个小孩, 他脸上好像老是饿着, 那天最少是没吃东西—— 他对着酒店的凉肉用着眼睛享受。 我想这个小孩的情形必定更苦, 这么饿着,想着,这样一个便士也没有, 对着烹得精美的好肉空望: 他免不了会希望他生来没有学会吃东西。 a 十七世纪一位散文作家,著有许多关于伦理的著作,他的文体优柔雅驯,读起来音调铿锵,但有时失之无气魄,句子太长。——译者注 b 十八世纪小说家Fielding著的小说,叙述一个流氓由他的出世到上绞台的历史。全书描写堕落生活,形容入微,使人看着仿佛有一担阴郁之气压在身上,但是于性格的描写,确是入木三分,作者气魄之大,任何读者都会佩服。——译者注 c 十八世纪的一个哲学家,文笔比较枯燥。——译者注 d 十八世纪的一个历史家,他的《罗马衰亡史》是一部不朽的杰作,他的文体雄丽壮伟,词句波澜起伏,为一代文宗。——译者注 e 十八世纪的一个历史家。——译者注 f 十八世纪的一个诗人。——译者注 g 十八世纪一个诗人兼小品文家。——译者注 h 这是书店做广告时用的话。——译者注 i 一世纪的一个犹太历史家。——译者注 j 十八世纪的一个哲学家兼政治学家。——译者注 k 英人相信,小孩生下时候,天上所照的什么星与他一生的性情命运都有关系。——译者注 l 一本憔悴凋残的人口论(人口论是说人口的繁殖学说,上面却加上withering这形容字,字面的意思是那本书破烂得很厉害,但是这字却与人口的繁殖这字相对,所以是双关意)。——译者注 m 十八世纪的小品文家,也可以说是英国定期出版物的开山始祖。——译者注 n 十七世纪的喜剧家。——译者注 o 十八世纪的经济学家,《原富》的作者。——译者注 p 是两部百科全书版本的名字。——译者注 q 俄国或摩洛哥出产的皮,常用作书面。——译者注 r 十六世纪有名的德国点金术家,一个无所不通的大学者。——译者注 s 罗马的一个哲学家。——译者注 t 第一版的莎翁集或密尔敦的作品,极不易得,所以可华丽地装订。如果不是第一版的书,家传户诵,任一书肆皆有,用不着用书皮保护。——译者注 u 是十八世纪初叶有些浪漫派色彩的诗人,《四季》是他的杰作,中多述乡间故事及田舍风光。——译者注 v “流通图书馆”,这是十八世纪才有的一种很好的组织,每人按月纳些费,可以向一个共同组织的图书馆,借书拿回来看,这样的机关对于普及教育方面很有用处。——译者注 w 汤姆·朱黎斯所著的一本小说,是他的杰作,有些批评家都承认这是英国最好的小说。——译者注 x 这本书是Goldsmith作的,在中国很风行,他的妙处已经用不着说了。——译者注 y 希腊神话,在阴间有一条河,名作Lethe,那河里的水人吃了可以忘却前生一切的事情,所以Letheancup可以当作“忘忧水”解。——译者注 z 普鲁米修斯是天上的一个神,他为着要帮助人们,从天上偷取了天火,用火把燃着带到地上来,给了他们,但这事后来天帝晓得了,天帝非常生气,把他绑在高加索山上,每日教鹰啄食他的心肝,还教许多鬼来磨难他。——译者注 aa the Duchess of Newcastle做的《新堡公爵传》,是兰姆爱读的一本书。——译者注 ab 英国十六世纪的诗人,他欢喜歌咏牧羊生活,还作有很好的四行诗。——译者注 ac 英国十七世纪的神学家。——译者注 ad 密尔敦的散文流传不如他的诗那样广。——译者注 ae 英国十七世纪的传记兼历史家,文体奇妙,也是兰姆爱读的作家。——译者注 af 是印行莎翁全集的出版者。——译者注 ag 莎翁同时的戏曲作家,他们二人常合编戏曲,所以有许多剧本后来分不出哪一篇是谁作的。——译者注 ah Burton作的,他行文光怪陆离,想入非非,兰姆好奇成性,所以耽读此书不厌。——译者注 ai 意思是伯敦的书,一定卖不出去,书店老板免不了赔本。——译者注 aj By——,发誓时用的话,如by God等,意思是“上帝鉴之”,此处所以省去代以一横,是因为十七八世纪作家忌用粗熟之语入文,故遇有此类字常略去而代以记号。兰姆虽然生在十九世纪,他却惯喜模仿英国古人,所以也省去这字。——译者注 ak 就是Christopher Marlowe,十六世纪诗剧家,莎翁受他的影响很大。——译者注 al 十六世纪的英国诗人。——译者注 am Drummond,是十七世纪英国诗人,因为他住在Hawthornden,所以人家都这样叫他。——译者注 an 考莱,十七世纪的诗人兼小品文家,他只留给我们十一篇小品,但每篇都充满着微妙的思想,清新的文句,开英国小品文学的先河。——译者注 ao 伊利萨伯时代的诗人Edmund Spenser的作品,文字极华丽典雅的能事,但念起来极其费劲。——译者注 ap 十七世纪的英国神学家。——译者注 aq 这自然是句讥笑话,不过指那在书记里比较懂得些事情的人,可是他在书记里却是“鹤立鸡群”。——译者注 ar 主张纯粹精神之爱,超乎肉体之爱情,但俗人讥笑他这种学说,所以把他当作“唱高调”解了。——译者注 as 法国服尔德所作,有讥笑宗教的论调,因为服尔德是个怀疑主义者,此书徐志摩先生有译本。——译者注 at 希腊神话中Venus(青春的神)常到的山,兰姆以这位小姐来比青春的神。——译者注 au 十八世纪小说家Richardson著的小说,述一女仆名Pamela,她的主人Mr.B.要她做外遇(Mistress),她坚决地拒绝,利诱威逼,终不能动。Mr.B.佩服她的贞洁自爱,后来正式娶她。这部小说完全是她写给她父母的信。——译者注 av 一种于一切的行为专考究良心(动机)为何的人,议论精明,但太近于诡辩。De Quincey有一篇有名的小品,论casuistry,此处只作“研究人类行为的学者”解。——译者注 aw 英国十七八世纪文人好以牧羊郎自况,以此来作情诗或他种诗歌。——译者注 ax 反对主张三位一体的教徒。——译者注 ay 英国神道学家。——译者注 az 这句有双关意,一是牧师独行慢读,和路人毫无接触;一是他驰心于神圣之言,忘却俗世的纷扰。——译者注 ba Richardson著的一篇很长的小说,共九大本。——译者注 bb 指Lamb的姐姐Mary Lamb。——译者注 [book_title]青年之不朽感 哈兹里特 没有年轻人相信他将来会死,这是我兄弟的话,真是一句妙语。年轻人总觉他是能够长生不老,这情绪就可以赔偿我们一切的苦痛。青春时期的人可以说是个神仙。一半的光阴固然是用过去了——但是我们还有另一半预备着给我们用,包含了无穷的宝贝,因为我们不能够划清一条线,说下半生是哪时截止,而且我们的希冀同愿望又是没有限度的。我们把将来都算作是我们的—— 我们前面浮现有浩大无边的风光。 死同老变成没有意义的字,不过是梦幻的东西,和我们满不相干的。旁人挨过或者现在正受死和老的苦——我们却像有一种神秘的生命,敢对这些无聊的空想嘲笑。像一个快乐旅行开始时节,我们睁着热烈的眼睛前望, 向远处的美景欢呼。 我们走时,新东西接连地现在眼前,好景后面又有好景,简直没有尽处,同样地在我们生命起首期间,我们有不尽的愿望,我们以为满足愿望的机会也是无穷。我们还没有碰到障碍不想歇步,仿佛我们可以永久这样前进。我们环视这充满生机、不停进步的簇新世界,自己觉得也有精神力气可以跟它同走,我们现在看不出什么预征来推测将来我们会落后衰颓到变作老人,最终坠到墓里去。这是青春时我们知觉的感单性,也可以说是抽象性a(我们可以这样讲),使我们同自然合一(因为我们经验既少,情感又强),使我们想能够同自然一样长存不朽。我们痴痴地恭维自己,以为我们这种和生命暂时的结合会永久不破。像小孩微笑着睡觉一样,我们在期望的摇篮中b荡漾着,被环绕四旁的世界声音弄得静默地住在梦想的安全无忧境界里——我们焦渴地去饮生命之杯,并没有饮完,快乐同希望好像老满到杯缘地盛在杯中——一切东西紧紧地围着我们,我们心中只去想这些东西的广大复杂同它们引起的欲望,所以我们没有空去想到死。我们这种醒时做的好梦太新鲜灿烂了,我们的眼睛太迷眩了,我们因此看不见那躲在远处等着我们的暗淡影子。就是说我们看见了,生命是这样紧地把我们擒住,它也不许我们分心到那里去。我们真太给现在的物事吸引了。当青春的精神还完好无缺地存着,在“生命的酒饮干”c以前,我们好似喝醉了酒,或者有热病的人,给自己强烈的感情带着走,一定要等到对当前的事物,开始觉得乏味,爱干的事也灰心了。最密切的关系也割断了,我们才渐渐地忘却这世界,感情也没有那么猛烈抓着将来,我们慢慢开始惨淡地想我们同世界永久分离的可能性,好像由一面镜子里看出。在那时期以前旁人的例子不能影响我们。不测的变故,我们避着不想;老年慢步地袭来,我们对他要捉迷藏。像斯天d书里所说那个傻胖的厨子,听到他主人蒲伯死的消息,他唯一的感想是“我却没有死”,我们通常也是这样。提起死这观念不仅不能把我们这自信摇动,倒反为我们现在享有生命的自觉增加力气。别人可以落叶般死在我们的四旁,蔓草似的被“时间”的镰刀割下e,这些话由那不假思索意气飞扬的耳朵同自命不凡妄加臆断的青春听来不过是几句漂亮的比喻就是了。非等到“爱情”“希望”“欣欢”的花一朵朵枯萎在我们四周,我们是不肯弃去以前引着我们向前走的幻影,到那时横在我们面前的空虚无趣的将来才使我们假说地不怕那坟墓里的寂静。 生命的确是一个奇怪的礼物,它的好处是非常神妙的。f所以这事用不着纳罕,当这礼物初给我们时候,我们的感谢、赞美同快乐阻止我们记起我们本身的空虚渺茫,或者想到生命有一天会讨回去。我们生来第一次最深的印象是由伟大的自然得来的,我们不自觉地将自然的永存不灭性同壮丽辉煌处全移到自己身上。才得到世界,我们自然谈不到同它分手,最少也把这想头老是迟延着不提。好似在市场游玩的乡下人,我们心里充满了奇怪同高兴,并不想回家或者天快黑了这些事情,我们只能够根据自己去了解生命,我们又把知识同它的对象混在一起。因此我们同自然打成一片。若使不是这样子,那种幻觉,那种请我们去吃的“理智之宴同心灵之酒”全变作故意的讥笑同残酷的侮辱了。通常看戏要等最后一幕演完了,灯快灭了,我们才走出戏院。“自然”神仙般的宠儿老是美丽照耀在宇宙的舞台上:在这出戏闭幕以前,或者当我们还看不清做的是什么的时候,我们也得被召了去吗?像小孩一样,我们被“自然”,我们的继母,捧起看一下西洋镜,不一会仿佛捧我们她也要费什么力气,又将我们放下了。可是,天下没有一件好东西不显在这镜里,像一个宇宙的跳舞或者大宴会。 看蔚蓝的苍天,金黄的太阳,舒卷的大海;走这碧绿的大地,做千种生物的主人;由张开大口的悬岩下望,或者远眺向阳的山谷;看世界像张地图展布在我们脚下,用天文仪把星拿近些来瞧,由显微镜看最小的昆虫;阅读历史,细想国家的革命同时代的递变;听到泰尔、锡顿、巴比伦同苏沙的功绩,口里说这些全在我以前,现在却全化作乌有了;讲我是活在这一时期,这一地方;做这常动不停的世界舞台的观客,同时又扮一个角色;观察春夏秋冬四季的变换,尝到冷热苦乐美丑善恶的不同;感觉到自然界的变更,细味那耳朵眼晴给我们的伟大世界;静听深林里斑鸠的歌调,旅游高山同泽地;午夜里默聆颂圣的乐声g,到灯烛高照的大厅,或者赞美那壮大教堂的沉郁气象h,或者坐在拥挤的戏院里看生命本身被拿来嘲笑i;研究艺术品,将审美能力磨炼得使自己苦痛;崇拜名誉,梦想长生;瞻礼教皇的皇宫,诵读莎士比亚的戏剧;积起古人的智慧,再去探索将来;听战场的鼓角和凯旋的欢呼;根据着历史来考察人心的演化;找求真理,主张人道,俯视世界好像时间同自然倒出它们的宝贝在我们脚下——做这么复杂一个人,干这么多事,刹那间化作乌有——这么多的东西像幻影或者耍把戏的东西忽然由我们身上夺去!j由这么复杂的境地变作什么都没有,这一转真够惊吓我们,沮丧那满涨了希望同快乐的少年热血,所以我们远避这令人不安的思想。当开始享乐人生时候,我们丢开这欠债同迫偿的恐惧,就没有想起我们最后要还“自然”这笔大债。k学是无涯,这我们晓得;我们恭维自己说生也是一样地无涯。我们知道要干一件事,我们遇着无限的困难同停顿;尽美尽善的地步是慢慢得到的,那么我们应当有时间去完成工作。我们所仰慕的大人物的盛名是不朽的,可是我们这班默想这盛名的人也能得些那什么也灭不了的灵气吗?屋能勃兰l所画的或者“自然”所表现的一个皱纹,我们要花好几个整天才把它分析清楚,了解中间柔松尖硬的程度;我们淘炼那完好的东西,发阐出自然的奥妙。将来要干的事情有多少!我们已经动手做的工作是多么伟大!在事业没有成功以前,我们要被阻止吗?这样用去的时间,我们不把它们算作丢了,这样花的劳苦,我们不说是白费;我们没有灰心,也不厌倦,而且面对这做不完的工作,我们的力气日日增加。这些我们已经动手,和“自然”也说好了,要干的事情,“时间”会鄙吝地不给我们光阴去完成吗?这功败于垂成之际以后的时间,为什么不送给我们呢?我曾经连着几个钟头细看一张屋能勃兰的图画,不觉时间的飞逝,只是每回都带着新的奇怪同快乐想,不仅我这一生,就是再有一生也可以这样地过去。这种高雅微妙的生活似乎是不会有终止的,没有限定日期,也并不包含有衰颓的分子。我这个看画的人化作蠕虫的食料后,这画还可以留存好久。死这回事儿像是完全不合理的,我们平常的健康、力气、嗜欲没有一个情形对这死的观念不是相反的,一定要等到我们的幻觉毁灭,我们的希望冰冷,我们才预备去相信天下有死这一回事。年轻时节一切东西因为新鲜同别的原因特别有力整个地印在脑上,我们以为没有东西可以抹去或者破坏这些印象。这些印象钉在脑中,由我们看来是我们的一部分了。我们相信要去丢这些印象必定得用暴力,天然的腐朽是不行的。我们这种信力坚固时,我们好像将长生的快乐在意想中提前享来。所以靠着强烈的领悟,我们熔化几十载作了一刻,用了这关于未来的推测,我们来抵抗时间的蹂躏。那么若使我们生命里一刻就值得几十载,我们对生命全体的价值同长短还要加什么限度吗?我们有时对自己的生命没有终点这回事很有把握,当一个人独在一块心里不耐烦想翻些新花样的时候,我们对这由我们看来同爬着一样慢的时间步伐真觉厌倦,私下打算倘然时间老是这般蜗牛似的无聊地移动,这时间简直过不完?我们心爱东西还没到手时节,我们多么愿意牺牲这中间的时光,一点也没有想到不久我们会感到时间走得太快了。 至于我自己,我生在法国革命时期,我活到——唉呵!——看见它的终局。可是我并没有预料到这结果。我的生命跟这自由的曙光同来,我从前没有想到多么快这两件东西都要沉灭。这给人们以狂热的新刺激也给我心一种同样的热情;那时我们都意气雄壮,大可以同跑一趟光荣的路,我万想不到在我的生命还没有尽以前,自由的朝阳居然早已化作赤血或者又落到专制的黑夜里。我自认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觉得自己是个青年,因为我的希望跟着也倒下了。 以后我转过心来,把早年事的回忆想零零碎碎地收集起来,写下备我自己有时翻看。我向将来的前进被截止了,我只好向过去找些安慰同鼓舞。所以当我们发觉自己实实在在的生命渐渐离开了我们消灭,我们就努力在思想里去得一个反映的,可以拿来做代表的生命m:我们不愿全部沦亡,希望最少我们的名可以传到后世。当我们能够使旁人心里想到我们心爱的思想同切己的事情的时候,我们并不像完全退出这舞台。我们在旁人心中还占有地位,对他们生出影响,化作尘埃的只是我们的身体;我们喜欢的思想还是受人欢迎,在世人眼中我们有同样的地位,或者比生时更要出色。这样子,就可以满足我们自爱的要求,一个紧迫毫不放松的要求。而且若使我们知识的优长能够使我们肉体死了,精神不死,那么用我们的道德信仰,我们亦可达到对别人发生趣味,自己生活也可以有更高尚的境界,这样子我们同时能做天使同人们的伴侣n。 自然之声是从坟墓之中出来; 他们昔日之火焰仍存在我们的灰烬之中。 我们年纪一大,就明显地感觉到时间的宝贵,真的,别的东西全没有什么重要。我们老是奇怪,已经有过的为什么会变作没有。我们知道许多东西总是一样地丝毫不差:那为什么我们会变老呢。这念头叫我们加紧地抓着现在,使我们深感到我们看见的一切是空虚幻假。失丢了在初尝生活同一切东西时候那种丰满流畅的少年精神,什么都是平凡无味——世界变作一个粉饰的坟墓,外面是漂亮的,里头充满了蠕虫争食同一切的不洁。世界是一个女巫,拿假玩意儿来骗骗人。但是青年的老实、不疑的期望、无涯的欣欢全消散了:我们只打算怎样好好地走出世界,没有碰什么大麻烦或者大祸患。幻觉的灿烂丢了,就是那怡然自乐,对过去的快乐同已灭的希望的回忆也找不到。若使我们办到能够没有受侮辱地走出生命行列,身体也无大损伤地逃出,在归到大虚以前心境可以修养得同槁木死灰一样地恬静安宁——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希望。我们不在死时完全死,老早我们已经渐渐地腐朽了。机官随着机官,趣味随着趣味,一个个癖好继续掉去。我们活时节,生就已由我们身上剥去,岁岁年年人不同,死不过是将从前的我们的最后剩下的残碎搁在墓里。我们这样次第消磨下去,一直消到没有,用不着什么惊愕,因为在我们年富力强时期,我们最深的印象也不过暂时留在脑中,我们本是受细微环境支配的动物。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时期中,所读的书、看的事情、受的刺激对我们生下的影响是多么少呀!试想读本好传奇(比方说,司各德o的书)的时候,我们当时感情的经验如何:多么壮丽,多么有趣,多么使人心碎!你一定猜这些情调可以常留不灭,或者将你的心化作同样气质腔调:我们念时节,好像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搅乱我们这心境,或者使我们感到麻烦——但是一走到街第,玷污了脚的第一块泥巴、被人骗去的第一个两便士就够使我们的情调由心中完全隐没去,我们变作微末、麻烦的环境的战利品了。p我们的心虽然向高尚卓越处飞翔,它却总是和卑污的、可厌的以及微小的事情熟识。然而我们还是奇怪老人身体会衰弱,爱发牢骚——少年人的青春会萎谢凋零。实在说起来,天上同人间这两世界合起来,也不容易满足我们过度的希望同骄傲。 a 年轻人多半偏于理想,对于一切事情缺乏具体的了解,所以说“年轻人情感的抽象性”。——译者注 b 年轻人整天在希望里做梦,虽然世上波涛汹涌,也能够快乐地嬉笑过日,所以希望是我们的摇篮,使我们获得片刻的安眠。译者注 c 把生命比作一杯酒,我们一天一天过去,好像是一口一口细尝着人生的滋味,及至真懂得人生味道的时候,杯已干了,死的时期也到来了。译者注 d 斯天,十八世纪的英国的小说家,著有Tristram Shandy等书,以诙谐多感著名。译者注 e 神话中“时间之神”拿着一把镰刀,表示许多东西随时消灭,好像给镰刀刈去的一样。译者注 f 所谓生命的“特权”,就是生命所给我们的各种趣味同快乐。译者注 g 指圣诞之夜礼拜堂里的唱歌班。译者注 h 大礼拜堂进去很深,光线多半不好,所以有阴郁沉雄的气象。译者注 i 把真真的人生缩小起来放在舞台上,岂不是同人生开玩笑?此句或可解作“悲剧里面.命运故意和人们捣乱,冷酷地在旁嘲笑我们的孱弱无力”。译者注 j 变戏法人能够将东西忽然变丢了。译者注 k 我们的身体本来是大自然给我们的,所以死去等于“将这笔债还给大自然”。译者注 l 一个阴影画得工巧的画家。译者注 m 我们的过去同我们的思想都是我们全人格的一部分;把这些写下,也可以做我们的代表。译者注 n 人虽然厕身在神仙之列,心却仍流连于人间的祸福。译者注 o 司各德,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的小说大家,著作甚多,以写历史小说(偏于苏格兰及中古时代的)名于世。译者注 p 读者千万不要误会哈兹里特是主张唯物史观的,他在另一篇小品《思想与行为》里曾主张意志万能的学说。译者注 [book_title]躯体 林德 报纸里偶然有些新闻使我们看时停住,引起我们去考察我们关于一个问题的态度,好像这是第一次才想到的样子。这类新闻的一个是爱多亚·马丁遗嘱的公布,他是爱尔兰独立运动者——乔治·摩尔a的表兄弟,照他的遗嘱,他的尸体要给一个医学校做解剖用,剩下的同别个解剖过的死尸一样将来埋在贫民冢里。谁念了这段,不会转过来问他自己能不能忍受他自己的身体被医学生拿去开刀(虽然已经没有知觉了)的结局?真的,只有几个人对这事能够毫不关心。若使一个人对他死后躯体的际遇,一些也不留意,像苏格拉底一样,人们想这是一件奇特的事,值得记进他的传里。在一切人们里基督教徒或者应当最容易达到这种快乐的洒脱心境。b但是就是灵魂不灭的信仰也很不容易使人们把死尸看作同已由黑暗爆出花了的外壳一样地不值钱。以至于基督教徒一向好几百年对死体表示敬意,好似死体比活人要高贵些,好多穷人从来没有路人向他脱帽,要等到变成死体由街上过去的时候,才有人对他致敬。c在好多年代之后,那久已做了蛆虫同时间的捕获品的躯体,一听到号筒声音,会真真地由地下起来,再合成像个生人,d对这种思想,我不知道现在基督教徒相信的程度有多少。或者现在没有几个人会坚决地说出关于这事的意见。但是从前许多人相信死体绝不是灵魂永远丢下的无用衣服,而是灵魂升到天堂时所要穿的衣服。就是那班看不起活的肉体的基督教徒,对死了的肉体却很尊敬,一个圣人生时饿他的身体,也不把它收拾干净,以为是个连鄙视都不值得的东西,他死后的躯体,人们却崇敬得像包含有神圣力量,能做神迹的东西宝贝。e这事看起有些实在是很反常,但是活人站在死人面前所生的敬畏情绪,凡有反省能力的人自然会有的。我们听说有些野蛮人对死人的肢体表示敬意,是怕不是这样,死会跟他们捣乱。但是没有这种恐惧的文明人也是同样地尊敬死体,或者因为他在死体上看到一种预兆,一件奇事,把他世界的外状变化,带他一直到他自己生命神秘的门前。 不管是根据什么理由,世人心里还是觉得死人应当受人尊重,不该像废物一样看待。大战时候,人们以为德国有种“死尸工厂”,在里面将死的兵士被化作有用的油或者化学原料供给军械厂用,那种大声疾呼的反对不单是宣传反德者的假仁假义的表现。德国人也是人,我们若使去相信他们居然许可干这事情;这相信当然是太荒诞了;但他们若使真办了这事,我们自然会相信他们没有什么人性。可是,倘然为医学的目的,用死人的肢体是没有错的,我们找不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为什么为战争目的用死人的肢体,就成个罪恶。真的,还可以这样辩驳说战争的需要是更急迫的,所以“死尸工厂”对我们应当没有解剖室那么可怕。其实,解剖室会把我们吓得更厉害,若使我们没有将那无亲无友的穷人躯体拿来算作国家的(或者市区的)公物。f当解剖家到墓地去掘那死时债还得清清楚楚的死人时候,死人的朋友大家联合起来,晚上守那死尸,一直等它在土里腐朽了才止。我们多少人幼年时光是在一千零一个偷尸故事的空气里长大的!这般偷尸人同拐子是多么像魔鬼!听到他们的冒险是多么惊心动魄!我们可以像听蓝胡子的犯罪一样g笑他们,可是我们是多么不舒服地笑着。但是再过一千年人们或者会将这偷尸人同拐子当作科学功人,伯克同黑尔h或者被尊视作殉道者。我并不想人们将来会这样办,但也许会是科学的进步或者是他们罪恶的结果。允许解剖室有时到坟地去找尸体同给它权利在那没有人领的养贫院穷人身体上用刀,是有同样坚固的理由。但是我们大部分人希望我们同我们朋友就在这生活昂贵的年头也不至于死在养贫院里,所以我们对现在这种妥协办法觉得满意,我们简直不去问当天下找不到穷人的时候,解剖室要由哪里得来材料呢。当然天下有不少男女,对科学有这样宗教式的热心,在他们遗嘱里,他们自己献身给解剖室用。但是当征求这种甘心自荐的人们时候,我们头一个本能是退缩走开,像避一个苦痛的牺牲。 我就是一个不容易将我的身体赠送到医学生乱七八糟手里的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理由,除非是我免不了有些把我的躯体当作我整个的自己。苏格拉底到底是个真哲学家,能够在他死的前晚,把他身体看作个虚壳,对自己说:“那不是我。”可是我们多数人虽然在我们理智里可以承认我们的躯体不是我们,在想象中却总是继续把躯体算作就是自己。无论我们的本质是什么,我们是用这躯体来到地球上,一切使生命这样值得活、使我们希望再活下去的经验都不能和我们的躯体分开。不管我们是到礼拜堂或者上酒馆,在大地向阳的山腰里或者家庭火炉旁得到的快乐,在育婴房游戏或者足球场上当王,沉浸在恋爱的热情里或者受世界上公众的大奖,我们的躯体最少是我们不可分的伴侣。我们一生里没有一个经验能不赖手、脚、心、肺、脑、口、眼、耳而实现。圣弗兰西斯i在弥留时对他的躯体道歉,因为待遇它太坏,这事是没有什么奇怪,因为没有躯体,圣弗兰西斯这人也不会存在了,鸟儿也失去了它们唯一的教谈,模模糊糊地死了。那么,我们对这样一个同伴,怎么能够不关心呢?若使山上石头盖的教堂由连带关系变作神圣东西,所以人们进去的时候,因为对这上帝的庙宇表示尊敬,要脱下帽来,那么一个人对他那肉和骨做的躯体的运命会关心,这事更用不着奇怪了。好多人甚至于留下话来,要人们对他们死体有种礼遇,那是他们生时所没有要求过的,像亚鲁斯特地方一个主张联合主义者,他要大英联合帝国的国旗包着他的躯体,拿出投到不列颠尼亚海里。有些人比较愿意死些,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遗体(话是这样说)会葬在一个特别地方——小山的顶上,或者在那墓地,那里鬼气阴森的墓碑黄昏时可以由海里看见,或者在半荒弃的孤村里老教堂树下的一块地。若使我想起将来会埋在撒哈拉沙漠,或者就是埋在一个殖民地里,我自己会感到悲哀;设使有人对我预告,说我必定葬在异乡里,我会长久地感觉到刺心的苦痛;甚至于在故乡哪个地点长眠,我都要讲究。我不知道我现在有没有从前那么开心。我想我对于要葬在地下这回事(不论是什么地方,)我反对的程度日日增加。火葬的结局,我也不爱。当我们看我们躯体还是个活东西的时候,我们差不多想不出一个结局,能不同解剖桌一样地可怕。把尸体老是保存着,做个木乃伊——谁愿意这样子呢?在基督教徒的墓里快快地给土洗净成个骷髅倒还好些。我刚离学校,想自己是个泛神主义者时节j,我像别的小孩所干过一样,我想起将来好花会由我坟里生出,我有一种痴心的欣欢。我甚至于想为这花,化作养料去把土弄肥沃。我现在不能这么容易来安慰自己,虽然若使我想起那花匠有时对我这永久的盖被会费点心,我心里还是会高兴些。可是真的,我对地下世界并无爱好,倘然是办得到,我想我永不会自己到那里去,只是在这乐土的地板上继续地滞留着,滞得同“游荡无所归的犹太人”一样久。k据说人老了对这躯体生了厌倦,很愿意离开去。我想有这种心境的人的精神是比我勇敢。我生性是爱在家里住着,我一生无时不住在里面的唯一的家是我的躯体。虽然命带土星,我却都还快乐,不想将我的躯体去换一个更好的。若使我愿意做个更好人,我还是希望新灵魂在这旧躯体里住,因为虽然我这个躯体并不是照什么建筑的高贵格式做的,没有人会把它拿来自夸,我对这躯体却很惯了,有各种的同情把我同它捆起。我对它的看护却没有尽我的能力。我让这躯体沉到破毁倾颓的状态,所以我身体已经未老先衰了。但是一个弯背的人,有个弯身的猫子,或者在那弯颓的小屋里住得很快乐,不是受强迫,还愿意离开屋子。所以若使相信末日到时躯体会飞过空中,再做在更好世界的灵魂的房子的基督教徒是对的,虽然我不能够同他们有同样的信仰,我也是很高兴。我并不替自己辩护,或者妄说这是个可赞美的态度。真的,我羡慕苏格拉底同一切看轻躯体、只当作是一个脆弱的瓶子或者会枯的草的人们,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他们的俦侣。 有些人因为想起雨点在夜里打到他们,冷了他们无知觉的骨头,心里难过,所以更退缩怕到坟墓去,这种人我却也难同他们合伙,最近在某一本书上,我念到一件故事,说当他所爱的女人死后,林肯在一个风雨夜差不多疯狂了,为的想起这时候风正怒号着雨正狂打着在她的墓上面。别人告诉我他们也有这类感觉,我认得一个人,他说他不愿意她在一个坟地里,因为那里土“很潮湿”。但是那时他正患风湿症。然而他这个反对同我们大多数不愿躯体不全有皮无肉地放在解剖桌上教授眼前有同样坚固的理由。我们将好多生人的羞耻心同感觉放在我们尸体上,我们想到尸体受那只在我们生时才能损害我们的事情时,我们没有理由地战栗。这样在想象中我们给自己一种生命的延长。我们好像对活值得活比死值得死应当更有把握些。但是就是在死这回事,我们还存有希望的余地。 a 乔治·摩尔,爱尔兰独立运动者,他又是一个小说家兼批评家,为英国的一个当代文豪。——译者注 b 基督教徒相信灵魂不灭,肉体不过是暂时的皮囊,所以应当看轻躯体才是。——译者注 c 英国人凡是在路上遇着出葬,不管死的是王公大人或者是乞丐奴仆都会脱帽致敬。——译者注 d 基督教徒相信在世界末日时候,喇叭一吹,死的都由坟墓里出来,受最后的审判,好人就升天堂去。——译者注 e 有一部分基督教徒极端地鄙弃肉体,以为是阻止灵魂向上的东西,是灵魂的囚狱,可是他死后,人们或者偶像地崇拜他,以为他的一毛一发都具有神秘的能力了。——译者注 f 英国没有亲友的穷人死后,尸体给政府拿去,发给医学校作解剖之用。——译者注 g 欧洲一种传说:蓝胡子杀了许多个妻子,后来又娶了一个,一天他出外去,把锁钥交给妻子,告诉她有一间房子千万不要开,他走后,他的妻子好奇心动了,偏去开那房子,里面存的却是前几位太太的尸首。她吓得心惊手战,锁钥丢到地下,沾了血迹。她用尽法子洗,总洗不去。蓝胡子回来看到钥匙上的血痕,正要杀她,她的兄弟刚好来看姐姐,于是把这专会杀人的恶丈夫杀死了。——译者注 h 英国有名的偷尸首同拐人的两个犯人,后来都被绞死了。——译者注 i 圣弗兰西斯,他能够对鸟儿讲道,好比中国使顽石点头的生公。——译者注 j 泛神论者相信宇宙整个就是神,我们也是神的一部分,大地上一花一木都是神的表现。——译者注 k 犹太人侮辱了耶稣,耶稣就罚他们老在大地上东跑西走,没有片刻的休息,一直等到世界末日才止,这事耶稣做得实在不高明。——译者注 [book_title]吉诃德先生 雷利 一个西班牙的武士,大约五十岁年纪,在拉曼差村中度着非常穷苦的生活,拼命地念那谈游侠的浪漫小说,这种书他收集了好多,最后竟把他头脑弄糊涂了,没有事情能满足他,一心想要骑了他那老马到外面去,提着长矛,戴起甲胄,当一个游侠,去冒一切的危险,来申雪世界上数不尽的不平事件。他引诱了一个邻居,一个又穷又傻的农夫,名字叫作山差·邦札,骑一匹很好的驴子,跟他当从卒去。这武士只有从他所爱的浪漫小说这面镜子里看到世界,他把小旅馆错当作魔堡,风车错当作巨人,又把乡村姑娘错当作流落在外面的公主。他的豪气同勇敢始终不衰,但是他的幻觉却给了他无穷的麻烦。用保障公道同游侠精神的名义,他把自己插入在他所碰到的人们里面,凡是他以为是拿权力来做压迫或者横暴用的人们,他都要殴打他们。他同那可怜的从卒到处挨打,受鞭挞,被骗,受人们的嘲笑,等到最后靠着他村里老朋友的好意,同那些被他幻觉所含有的可爱而慷慨的性质所感动了的几个新朋友的帮助,这武士才医好了他的瞎想,给人带回到他故乡的家里,以后就死在那里。 这是《吉诃德先生》这本书的本事,这好像是一个琐屑的骨子,在可以叫作世界上最聪明、最伟大的书面上讲起来,没有什么虚说。这是一本老年人作的书,里面包含着已经懂得忍耐的热烈心的一切智慧。莎士比亚同塞万狄斯是同日死的,但是若使塞万狄斯的命也只有莎士比亚那么长,我们就不会有《吉诃德先生》这本书。莎士比亚自己没有写过什么东西,有这样充满了经验的各色材料,这样恬静稳健地照出温和的智慧,对于世界的力量有这么明亮的把握;就是替雄豪心肠人辩护说话时候,莎士比亚也不能比他勇敢。设使请把拉替力亚的地方官a来裁判这两位大作家的案件。他的判决词常是简单明白得出奇。或者他要规定,因为莎士比亚是五十二岁死的,塞万狄斯比他多活十七年,一个人所以要整天整夜念莎士比亚,等他活到比莎士比亚死的时候年岁还大,以后,做他暮年的安慰,他可以到塞万狄斯所开的更严肃的学校去。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比莎士比亚命长,而且有那么长寿命的人里,不是每个人都学到随着年岁长进的法术,所以照这个规定,这位西班牙先生的熟朋友一定比不上那斯徒拉福高等典吏儿子b的范围那么广。他确是没有那么多好朋友,但是他那得天下人的欢迎的力还是一样地不会失丢。他老是,将来还是一样地摄引一大群读者,当这班读者看到这位糊涂的武士先生所受的可笑苦难,人家同他捣乱的诡计,他那种多愁多难的古怪外表,他所听见的情史恋歌,他所碰到的各样各色人物,他每到一个地方立刻生出来的许多灾祸事故(一大堆有趣的事情),他们得到一种简单纯粹的快乐,或者他们同样高兴地读到他的挨打、受捶、脸孔给人家抓破同在泥洼里打转,这些他天天尝着的事情。这就是说,不大注意或者毫不留心吉诃德先生本身的人们也可以由那书里的活泼热闹情境得到趣味;他的书确是充满了这活泼热闹的情境。 我们对塞万狄斯自己一生的经验没有什么充分的记载,他的经验是结晶在这本书里,他最伟大的著作。我们知道他是个军人,在拉朋吐地方同土耳人打仗,他的左手受伤变成了残疾;过几年他又给摩尔人监禁起来,在亚鲁格尔斯过了五年的囚奴生活;他同旁人合伙想法逃走,被人发觉,当受审问的时候,他将全部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最后借他家族同朋友的力量被赎回来,回到西班牙去,在那里勉强地过一个穷文人的生活,有时干些政府给他的差事,就这么样子再活了三十六年。他作过十四行诗同戏剧,把他家里东西拿去上过当铺,还很知道监狱的内容。在一六〇五年——就是说,在他五十六岁时候——他出版第一部的《吉诃德先生》,从此以后享了盛名,虽然他的穷困还是继续着。在一六一五年,第二部的《吉诃德先生》出版,在这部书里作者很有趣味地将他那第一部书拿来开玩笑,把它当作是这故事里面的人物全都知道的一本书。第二年他死了,穿个佛兰西斯教徒的衣服,埋在马德力的一个“三位一体派跣足尼姑庵”里。没有碑石指出他的墓,但他的精神已化作了一个现实同理想两境界里最温文秀雅的君子,在世界上逍遥着,碰着人谈论时,他c还是主张世界上最需要的东西是游侠,去尊敬妇女,替被压迫的人们争斗,代天下人打不平。“先生们”,我们还可以听到他说这,“这就是当游侠,我所谈的就是武士派,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虽然不是完人,我却拿这个做我的专业,干这班有名侠士所干的事情;所以我要旅行这些荒野同寂寞的地方,去冒各种危险,我曾考虑过,下个决心,为着要扶弱济贫,我愿将我这手臂同身体贡献给命运呈现在我面前的最大危险。”世界是仍然多惑而且杂乱。“由他们所说的几句话看来,”作者对前面那篇话加个按语说,“旅客们完全相信吉诃德先生有神经病了。” 有句常说的话,好多研究塞万狄斯的人有时也提到,就是说他写《吉诃德先生》的大目的是要消灭武士浪漫小说的影响。真的,他那时候时髦的读品是这些浪漫小说,里面好多是没有价值,有许多是有害的没有价值的东西,这也是真的,就是《吉诃德先生》这部书的布局也把这类小说的弱点痛快淋漓地暴露出来,他这本书的真意可以在检查书籍那件事情里看出,那回牧师、理发匠、管家人同甥女把他所藏的浪漫小说大部分用火烧去,但塞万狄斯怎样会这么清楚地知道这些浪漫小说,说到它们里面的事情时又是津津有味,详详细细呢?而且,好几本没有受这次普通火葬的,他特别提出名字来,这也是值得注意的事。《高鲁的亚马的斯》留着,“因为这在那类书里算是最好的”。《英吉利的帕鲁买林》也得到同样的赞美;牧师自己都说《白贮能提》是快乐的宝库、消遣的富源。 真的,我要告诉你,教母,论这本书的文体,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书,在本书里武士们也有吃东西、睡觉、死在床上,死以前也做好他的遗嘱,还有旁的事情,都是这类书别本所没有的。 但是塞万狄斯对最好的浪漫小说的敬重,我们可以由他常将它们的书名同荷马和维即鲁的诗连在一块提起这点上更显明地看出。所以当他们住在石于拉穆冷拉旷野,吉诃德先生教导山差·邦札时候,他提出乌利西斯d做谨慎同耐心的模范,意尼斯算作最大的孝子能将,亚马的斯却真做“被一位贵女迷住了的勇敢武士们的北极星、启明星同太阳”,“这班武士在爱情同游侠的旗帜下打仗,都是我们的好榜样”。若使一部这么大胆,想象崭新的著作,大部分目的却在破坏方面,那真是一件奇事,而这本书也只像个清道夫,不能得我们什么大敬礼。实在因为这本书的方面极多,一切趣味信仰都能由里面抓到一个根据。这书的真髓是一种讥讽,但是太深了,只有几个读者能够看透。好像一个矿,深处下面还有深处,许多好宝贝在容易走到的那层也可以得到。一切用讥讽来批评人类不对的意思同理论时,不是用一种另外更不对的意思同理论来代替,只是将事实放在那理论旁边,做个没有说出但看者自知的评语。“宇宙之王”是个讥讽大家;人类也可以分得些他这种用事实洗净理论的快乐。比较孱弱好争的人们常常要事实来帮他那无聊的理论的忙。像塞万狄斯这样一个严肃精深的人知道事实是不能忍受这种奴使。它们不肯由那要它们下个判断的人那里得到命令,它们也不愿只在人家要它们说话时节说话。它们常常非常惊人,毫不相干地忽然冲进那人们细心料理得很好的计划里。它们不是解释得通的,好多人自己以为很有把握不会受惊,却给爱情同死亡吓住了。 《吉诃德先生》书里最浅的那层讥讽,谁也看得到,谁对这容易了解的讥讽,也感到趣味。这位糊涂老先生想把他那老旧的思想在这忙碌自私平庸粗俗的世界上应用,就是由知识能力最下等人看来,也觉得是一个可笑的人物。但是再想一下,我们的轻浮乱笑就会有一个制止了。天下所有的道德好心是不是都同吉诃德先生在同样的情形中呢?作者到底是不是要说,世界已经很好了,所以这班想去把它再变好的人们是错的?若使这是他的意思,为什么在我们念这书时节,我们一步一步地觉得这位武士先生更可爱,等到最后我们对他的爱敬简直是无限量的?书中所含的批评会不会像个两边都锋利的刀,而我们看着很高兴地狂笑的事情会不会就是世界上的缺陷呢? 塞万狄斯写这部小说时的一件奇事是他那绝对忠实同坦白的态度。他并没有什么事情说得半吞半吐,他书里的世界的一切动作是像一个日常事情给个疯子捣乱得乱七八糟的世界。失败接连着失败跟在这可怜的吉诃德先生脚后,他当时又没有什么赫赫虚名可以补偿他这物质上的灾祸。“凡是把我这个人拿来写成一本书的人,”这位武士先生当他同单身汉森卜新谈论时候,他沉思地说,“只能使极少数人高兴。”这位单身汉替他找出的唯一的安慰只有这点,就是天下愚人的数目是无限的,他们却都喜欢他冒险故事的第一部。做一个例来说明塞万狄斯写小说的方法,让我把一个这武士最初的冒险故事拿来述一遍,就是那回将小孩安特烈斯由压迫者手里救出的事情。当吉诃德先生成了武士的第一天,那时他还没有一个从卒,他骑马离开了小旅馆时,吉诃德先生听到邻近丛林里有悲诉的呼声。他谢谢上天这么早就给他一个履行他职务的机会,他把马转到那里去,在那里他看到一个农夫打着一个小孩。吉诃德先生用了武士那一套礼节,将那农夫叫作懦夫,挑战他来两人对打。e农夫看到出现了这样一个罕见的怪物,心里害怕,就解释说这小孩是他的仆人,粗心得很,每天总要丢一只羊。这事最后解决的法子是农夫恢复小孩的自由,答应还给小孩他所欠的工钱,这位武士心里很高兴地骑马走了。农夫就将小孩重新捆起,比平常更厉害地打他一顿,最后才松开绳子,叫他去找他的保护者再来申雪。“因此这小孩哭着走开,他的主人站在后面大笑;勇敢的吉诃德先生是这样替人抱不平的。”后来当这武士同从卒在旷野时候,刚好那里偶然有一群人,那个小孩也在内,吉诃德先生就述他关于救人的故事,做游侠给世界以利益的一个例子。 “你老爷所说的,全是真的,”那小孩子答应,“但是事情的结局同你老爷所想的大大相反。”“怎么相反?”吉诃德先生说,“以后他没有还你的钱吗?”“他不但没有还我钱,”那小孩说,“而且你老爷一走出森林,只剩我同他两个人的时候,他重新把我缚在起先那个树上,鞭打我那么厉害,使我简直变作同圣巴所落姆一样地剥去一层皮f;每打一下,他就说几句滑稽或者轻蔑的话,来嘲笑你老爷;若使我不是受那么多苦痛,我对他所说的话简直会笑起来……这么多事情全是你老爷弄出来的,因为若使你走你的路,不管旁人的事,我主人打我一二十下,也就会打够,以后他会把我解下,还我他所欠的钱。但是因为你老爷侮辱了他,骂了他好多话,把他的怒气激起来了,他因为不能在你身上报仇,就把他全部的雷霆发在我身上了。” 吉诃德先生悲哀地认了错,自己说他应当记着“没有坏人会践言的,若使他觉得不大方便照他所答应的话干”。但是他允诺安特烈斯,说要替他报仇;听这话,小孩又害怕起来了。“为上帝的爱起见,游侠老爷,”他说,“若使你再碰着我,看我给人砍作碎块,请你也不要救我,也不要帮助我,还是让我挨苦痛好;因为无论多大苦痛,总不及由你老爷帮助我以后,我所受苦痛那么大——我愿上帝使你同一切生在世上的游侠都倒了霉!”说着他就跑开了,吉诃德先生听这故事自己觉得很惭愧,所以其余人要很小心不笑出来,免得使他难堪。 书里没有一处地方,塞万狄斯使读者忘记了这样的事,就是说,替人打不平的人在这世界上绝不要希望得到什么成功同赞美。真像查理斯·兰姆所说,这个文雅英武的好汉所受的一大堆侮辱差不多使读者看得都不高兴。他挨打、被踢、牙齿也遭打落,只好自己安慰,心里想这些苦痛都是干这种事业的人所常受的;他脸上被人满满地涂上泥,他很严肃地答应那愚弄他的人们的嘲笑。当他在旅馆里骑在马背上做哨兵来保护那些睡眠者的时候,管马厩的一个女仆马力多尼斯,让他把手伸到上层窗口,或者也可以说是草棚的围墙上一个圆洞,在那里她将一个活结滑到他的手腕节,那绳子就坚固地结在草架里面的一个杠子上。若使他的马走开,他就有一个手吊着的危险,在这样情形中,他一直站到天亮,那时有四个旅客在客栈门口打门。他立刻向他们挑战,因为他们这样打扰他所保护的睡觉者实在是个无礼行为。就是和他很有感情,照顾他的公爵同公爵夫人也很愿意同他开些粗野的玩笑。这是当他做他们的客人时候,他脸孔给故意被赶到他房里的一群惊慌的猫全抓破了。村里的朋友对待他还好些,但是他们带他回家时,用杠子抬个有格子的笼,将他像个野兽放在里面,给群众观赏;他自己想,“因为我是世界上一个新武士,是头一个将这已经忘了的游侠举动恢复起来,这或者是一种新发明的用魔力囚闭人的法子”。他的精神总是超在一切患难之上,他的心始终是像云净天空一样地晴明安静。 但是人们可以反对说吉诃德先生是疯子。这里塞万狄斯的讥讽是更深了一层。吉诃德先生是个心境高超的理想主义者,他用他自己的先见来照看一切东西。由他看起来,每个女人都是美丽可钦的,无论对他说的什么话都值得很注意很尊重地听着;每群人,就是随便在客店聚集的客人们,都是根据了互相关心同看重的严格原则而成立的社会。他的行为是由这些意思脱胎出来的,所以人们笑他挨了许多苦,但是他有一个从卒山差·邦札,这从卒却是个实际主义者,爱吃贪睡,用常识来看世界的真状。我们或者会想山差·邦札是神经健全的,可以当个标准来量他主人神经错乱的程度。简直不是这么一回事,山差·邦札在他特别方面是同他主人一样疯的。若使那个是给幻想弄糊涂了的,这个便可以说是被常识弄糊涂了,那可笑的行为是同样的。这种情形可以在那海岛的问题上很清楚地看出,那海岛是当吉诃德先生得到王国的时候,要托山差去管理的。虽然任何胡闹的生意人的大话山差都可以看穿,他却立刻承认他主人是没有私心,诚实不欺,对他所说关于海岛的事情完全相信。他对于这海岛计划用了好多的心思,发表了许多的批评。有时他宣布总督的地位同他很不合式,说他的老婆一定做不出一个很大方的总督太太。有时他却热烈地说好多才干不如他的人都做了总督,天天用银盘吃饭。后来他听说若使得不到海岛,会赏他大陆上一块地,他立刻先行说好他的领土要在海边,为的他可以在他的人民身上发财,把他们卖了当奴隶去。说山差是疯了,并不是替塞万狄斯辩护;这种含蓄的意思在那本书里也可以看出,而且有意地重复说着。“真的,”理发匠对从卒说,“我开始想你应当跟他同在笼里,你同他是一样地给什么东西迷住了。在一个不幸的日子,你心中得到他那给你做海岛总督的允许,当你所心想的海岛这个观念跑到你头里时候,这是个可以悲哀的时间。” 所以这两个人由他们邻居看来都是疯的,但是这书里大部分的聪明思想都是他们的,当他们都不说话的时候,那书就降到是仅仅平常的作品了。这意思在书的本身里面也常常承认过,点了出来。有的是武士,有的是从卒,说的话使听的人觉得奇怪,说话说得这么聪明公平、透彻的人,做事竟会傻到那样子。真的,那本书是有趣谈话的天堂,书里什么题目都是用一种新眼光来谈论,用新外表呈现在我们面前。戏剧式的背景,就是说这本书的真意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但是所说的话是那么好,就是由那背景里拿了出来,那话也是很夺目的,虽然没有放在书里时候那么灿烂。什么当他自己想着将来同一位基督教或者异教的公主求婚的名义,什么话能够比吉诃德先生谈到门第问题时所说的更妙呢?“世上有两种门第,”他说,“那不同的地方是——有种人现在虽然不阔,而从前却是阔过的,还有是从前虽然不阔,现在却阔起来了的;所以当考究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可以成为一个由高贵著名的门第出身的人,使那国王,我将来的丈人,一定会满意。”什么话能比山差辞总督之职的报告更聪明呢?“昨天早上我离开那海岛,岛的情形同我到的时候是一样的,街道房屋盖瓦还是那么样子。我没有向谁借过钱,自己也没有跑去混钱,虽然我想定几条可以挣钱的法律,但是我怕这些法律不能实行,那就同没有定一样,所以我一条也没有定。”这对英雄在漫游中所碰到的人们里好多给他们的谈话迷住了。不止这样,而且这两个漫游人所住的想象世界现出来这么可爱,他们思想的传导是这么强烈,所以还没有到末卷时候,一大堆不同的人们,由公爵、公爵夫人一直到村里人,早已把自己的事情搁在一边,来弄这以假为真的把戏,变作吉诃德先生迷梦里面的人物。世上找不出一个像把拉替力亚的国,但是知道山差的人们非常想知道他当总督时候的行动,所以公爵为这个目的,借个乡村给他,山差把这村布置得很好,也设有国家官员。这样子,这两位说空话者的幻想差不多能够实现一些出来,找不到的幸福,就由吉诃德先生的梦来制造。 书里面没有一件事比武士同从卒渐渐的互相亲爱、互相赞美这回事更为动人。每个人深深地尊敬对方的智慧,虽然吉诃德先生因为在说话上爱那温文有致的官话,好几次不满意山差那种一大堆的俗语。每个人都受对方的影响,骑士坚持着用平等的礼遇对待他的从卒,使那可怜的山差最后声明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拿给他管理,也不能引诱他使他离开、不再伺候这可爱的主人。那么对这嘴里随便说聪明话的两个傻子,我们要做何感想,创造这两个人物的作者又要做何感想?“你要注意,山差,”吉诃德先生说,“天下有两种美——灵魂的美同肉体的美。知识,谦恭,良好的行为,慷慨,以及好教养,这些好处都是属于灵魂的美的;一个外貌很丑的人可以有这么多美德……我很明白,山差,我长得不漂亮,但是我也知道我没有残疾,一个有体面的人只要不像个妖怪也就行了;若使他有我上面所说那灵魂的好处,他便会得人家的敬爱了。”有时,当他的疯狂到了极点,这位武士差不多像个得了灵感的人。所以当牧羊人招待他以后,他为着要谢他们,献身来保护牧羊女郎的令名和美丽,去反抗一切有旁的意思的来人,他还说出他那关于感谢的奇怪的短篇演说: 大概,赠予的人是比接收的人高一等;因为上帝是个超乎一切人之上的大赠予者,所以上帝比一切人都要高一等;人们的礼物不能够同上帝的礼物相比,因为中间有无限长的距离;接收的人的感谢可以补偿人们礼物的有限同不及的地方。 这种疯癫,我们只怕其不多。当单身汉森卜新穿上“银月武士”的衣服,在争斗中打倒吉诃德先生的时候,亚东尼乌先生骂他的话一些也不错: 啊,先生,你想把世界上最可爱的疯子变成个明白人,你这种损害全世界人类的罪过,希望上帝能够赦你!你看见没有,把吉诃德先生医好后所得的利益绝对赶不上他疯狂所给我们的快乐。 若使全世界不像吉诃德先生那样疯起来,也不像山差那样发财疯,却是有一种平凡乏味的疯狂,一个在信仰同怀疑中间将就的折中妥协办法,那岂不是更糟吗?一切人性质里都带点吉诃德的气派。在好多事情里,我们可以算出他们是计较利害,按照习惯,跟着老路走,等到忽然间来了问题,那时他们不肯再去计较利益;他们采取一种主义,坚持到底同金刚石一样的硬。一切人都知道自己有山差这种心情,当山差说: 我曾经听到说教师说我们应当爱上帝本身,不要给光荣的希望或者苦痛的恐惧所动而去爱上帝;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因为上帝能够替我干什么事情,才去爱上帝的。 这两种心情,吉诃德的心情同山差的心情,好像将人生大部分的光荣同大部分的安逸,一边分一半去。给一种心情完全占住了的人是很不容易找出来的。一个从头到尾总是怀着这老不长进的山差的心情的人会成个无赖汉,虽然若使在一切动作中他还保持一种好脾气,他倒是一个有趣味的无赖汉。一个存吉诃德心情的人会变作很像一个圣人。世上基督教会的圣人们对这位拉曼差的武士的性格不会觉得有什么莫名其妙看不清楚的地方。有些圣人或者会比吉诃德先生知道得更明白,相信塞万狄斯所编的吉诃德先生动作的全部记录是对圣人性格的一个贡献和一个批评。他们一定会看出这部书里宗教的真髓,好像世俗人当很容易地相信自己的高明的时候,忽略过看不出一样。他们懂得谁失丢了生命就会救这生命,他们一定不觉得困难去了解为什么吉诃德先生同与他相当程度的山差自己愿意当傻子,为的是这样子,他自己同世界能够变成聪明些。最重要的是他们会鉴赏吉诃德先生那更龌龊的灾祸,因为不像那班根据光轮来认识圣人的群众,他们这些圣人只知道他们所拣的路是受人侮辱的路,基督教是在马槽里养育起来的。 a 《吉诃德先生》书里一个人物。——译者注 b 莎翁的父亲是Strattord地方的高等典吏。——译者注 c 指吉诃德先生。——译者注 d 荷马所作史诗里的英雄。——译者注 e 按骑士习惯,必先受人侮辱然后才比武,所以吉诃德先生故意骂农夫一句,给农夫一种比武的借口。——译者注 f 圣巴所落姆是被人剥皮弄死的。——译者注 [book_title]小品文选 当我最后的一个旅伴下去之后,我放下我的报纸,伸一伸我的手臂同我的双脚,站起,从窗口望着恬静的夏夜,我的车子正从那里穿过,我看到尚逗留在北天的淡淡的白昼余意。 [book_title]译者序 自从有小品文以来,就有许多小品文的定义,当然没有一个是完完全全对的,所以我也不去把几十部破书翻来翻去,一条一条抄下。大概说起来,小品文是用轻松的文笔,随随便便地来谈人生,因为好像只是茶余酒后,炉旁床侧的随便谈话,并没有俨然地排出冠冕堂皇的神气,所以这些漫话絮语很能够分明地将作者的性格烘托出来,小品文的妙处也全在于我们能够从一个具有美妙的性格的作者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许多批判家拿抒情诗同小品文相比,这的确是一对很可喜的孪生兄弟,不过小品文是更洒脱、更胡闹些吧!小品文家信手拈来,信笔写去,好似是漫不经心的,可是他们自己奇特的性格会把这些零碎的话儿熔成一气,使他们所写的篇篇小品文都仿佛是在那里对着我们拈花微笑。 小品文同定期出版物几乎可说是相依为命的。虽然小品文的开山老祖蒙田是一个人住在圆塔里静静地写出无数对于人生微妙的观察,去消遣他的宦海余生,积成了一厚册才拿来发表,但是小品文的发达是同定期出版物的盛行做正比例的。这自然是因为定期出版物篇幅有限,最宜于刊登短隽的小品文字,而小品文的冲淡闲逸也最合于定期出版物读者的口味,因为他们多半是看倦了长而无味的正经书,才来拿定期出版物松散一下。所以在这集里,我忽略了奸巧利诈的培根,恬静自安的遗老沃尔顿,古怪的布朗同老实的考利,虽然他们都是小品文的开国元勋,却从斯梯尔起手,因为大家都承认斯梯尔的《闲谈者》是英国最先的定期出版物。中国近代的文坛岂不也是这样吗?有了《晨报副刊》,有了《语丝》,才有周作人先生的小品文字,鲁迅先生的杂感。我只希望中国将来的小品文也能有他们那么美妙,在世界小品文里面能够有一种带着中国情调的小品文,这也许是我这样不顾鲁拙,翻译这部小品文的一些动机吧! 现在要把这二十位作家约略地说几句。在这二十位里,四位是属于十八世纪的,四位是属于十九世纪的,其他那十二位作家现在都还健在。斯梯尔豪爽英迈,天生一片侠心肠,所以他的作品是一往情深、恳挚无比的,他不会什么修辞技巧,只任他的热情自然流露在字里行间,他的性格表现得万分清楚,他的文章所以是那么可爱也全因为他自己是个可喜的浪子。他的朋友艾迪生却跟他很不同了。艾迪生温文尔雅,他自己说他生平没有接连着说过三句话,他的沉默,可想而知,他的小品文也是默默地将人生拿来仔细解剖,轻轻地把所得的结果放在读者面前。约翰逊不是小品文名家,但是他有几篇小品文是充满了智慧同怜悯,《悲哀》这篇就是一个好例子。哥尔德斯密斯和斯梯尔很相似,不过是更糊涂一点。他的《世界公民》是一部我百读不厌的书。他的小品文不单是洋溢真情同仁爱,并且是珠圆玉润的文章。华盛顿·欧文就是个私淑他的文人,还只学到他的一些好处,就已经是那么令人见爱了。以上四位都是属于十八世纪的,十九世纪的小品文多半是比十八世纪的要长得多,每篇常常占十几二十页。兰姆是这时代里的最出色的小品文家,有人说他是英国最大的小品文家,不佞也是这样想。他的《伊利亚随笔集》是诙谐百出的作品,没有一个人读着不会发笑,不只是发笑,同时又会觉得他忽然从个崭新的立脚点去看人生,深深地感到人生的乐趣。哈兹里特是个最深刻不过的作家,但是他又能那么平易地说出来,难怪后来的作家像亨利、斯蒂文森对他总是望洋兴叹,以为不可复得。他写有好几本小品文集(《素描与随笔》《席间闲谈》《直言者》《温特斯洛》)同许多批评文字(《时代精神》《有关英国诗人的讲演》《有关英国喜剧作家的讲演》《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等)。他又是英国文学史坐头把椅的批评家。亨特是整天笑哈哈的快乐人儿,确然他一生里有许多不幸的事情,他的人生态度在他这篇《在监狱里》可以看出。他的下牢是因为他在报纸上攻击当时皇太子。他著有一部很有趣的《自传》。约翰·布朗是个苏格兰医生,有一回霍乱盛行,别的医生早已逃之夭夭了,他却舍不得病人,始终是在病城中服务。他是个心肠最好的人,最会说牵情的话,他的杰作是一部散文集《有序的女神》,他自己喜欢狗,谈起狗来娓娓不倦,他那篇《瑞博和他的朋友》是谈狗的无上佳文,可惜太长了,不能收在这本集里。近代的小品文又趋向于短篇了,大概每篇总过不了十页。含蓄可说是近代小品文的共同色彩,什么话都只说一半出来,其余的意味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切斯特顿的风格是刁钻古怪,最爱翻筋斗,说似非而是的话的,无精打采的人们念念他很可以振作精神。贝洛克是以清新为主,他最善于描写穷乡僻处的风景,他同切斯特顿一样都是大胖子,万想不到这么臃肿的人会写出那么清瘦的作品。卢卡斯是研究兰姆的专家,他自己的文笔也是学兰姆的,不过却看不出模仿的痕迹。林德的小品文是非常结实的,里面的思想一个一个紧紧地衔接着,却又是那么不费力气的样子,难怪有人将他同哈兹里特相比。加德纳的文字伶俐生姿,他在欧战时候写有许多小品文,来排遣心中的烦闷,《一个旅伴》也是在那时候写的。以上五位差不多是专写小品文的,自然也有其他的作品。此外高尔斯华绥是英国当代五大小说家之一,有时也写些小品文,出版有二三部小品文集子——《安宁的小旅店》《西班牙城堡》,他的笔轻松得好像是不着纸面的,含蓄是他的最大特色。默里是英国文坛宿将,一个有数的批评家,他极赞美俄国近代文学,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尤为倾心。他的名著《风格问题》是一部极难读而极有价值的书。这篇《事实与小说》是从他的小品集《素描》里选出来的。其他几位比较不重要些,下次再谈吧! 去年此日,正将去年春天所译的十篇英国小品文注好,交开明书店的老板去,当时满想写一篇三万字的序文,详论小品文的性质同各代作家,人事草草,结果是只写出一千多字的短序文。今年开始译这部小品文集时候,又动了这个念头,还想了不少意思,打了许多腹稿,然而结果又仅仅是这么几句零碎的话。对着自己实在有点难为情,真是“人生何事说心期”! 梁遇春 一九二九年八月十三日于福州 [book_title]伉俪幸福 斯梯尔 我的妹夫脱兰启拉斯离开了伦敦,要好几天才能回来,我的妹妹真妮遣人传话,说她想来望我,和我同餐,所以最好是没有别人在座。我就照着她的话办去,看她端庄地、俨然一家的主妇样子走进房来,我心里的确非常喜欢,我想这种态度于她是很合宜的。我一看就晓得她有好多话要对我说,从她的眼睛同脸上的神情,我很容易猜出她心中是十分满意,正欲说给我听。但是,我已经下了决心,要让她自己讲出那一套话,因此她不得不用千般小计同暗示,希冀我会向她提起她的丈夫。一看到我是决意不说到他的名字,她只好自己先说出来。“我丈夫,”她说,“问您的好。”我仅淡淡地答道:“我希望他也很好。”不等她的回话,立刻又谈到别的题目上去了。最后她真生气了,微笑着,含嗔带恼的样子,我从来没有看见她有这样可喜的风姿同豪爽的气概,她对我说:“我真没有想到,哥哥,你的性情是这么乖僻。我一进了门,你就知道我是一心一意打算来同你谈论我的丈夫,你却偏不肯给我机会,这也未免太狠心了。”“我不知道,”我说,“也许你讨厌这个题目。你总不至于以为我是一个陈腐古板的老头子,款待一个年轻姑娘的时候,会用她的丈夫来做谈话题目。我晓得她所最喜欢听的是谈论她的未婚夫,但他变成了她的丈夫,我们去谈论呵,(就要讨没趣了!)真的!真妮,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子不懂礼节。”听着我这几句调侃,她稍稍有些不悦神气;从她这种昂头自许、愤愤不平里,我看出她期望人们此后不再看她是真妮·的斯塔夫姑娘,却是以脱兰启拉斯太太之礼待她。她这种新心境我也很喜欢;跟她闲谈几件事情,我免不了觉得她丈夫的癖性同态度很显明地现在她的论断里,她的词句里,她的声调里,甚至于她脸上表情里。这使我感到不可言喻的快乐,不单是因为我替她所找的丈夫能够教她这许多值得赞美的举动,并且因为她这样模仿他我认为是她整个心儿爱他的最好表征。这种推测我未曾看见有不应验过,虽然我记不起有谁说过这个意思。女性天生的害羞使她不便向我明说她自己的爱情是多么热烈,但是当她描摹他的性格给我听时候,我很容易窥出她的真情。“我所能希望的好处,”她说,“脱兰启拉斯真是完全具有;你先前告诉我一个良好的丈夫会给他的妻子以爱人的眷恋、父母的慈爱同朋友的亲密,这些快乐我全能够由他那里得到。”我不禁狂欢,看她说时候双眼满溢着挚爱的泪。“好妹妹,”我说,“得到这样一个人是不是比在跳舞会里、集会里穿着妖娆的衣服做出小小的胡闹快乐得多,我从前却费了天大的劲才劝服你看轻那些东西。”她微笑地答道:“脱兰启拉斯在几个星期里说得我痛悔前非,变成另外一个人,虽然我恐怕你就是劝了一生也做不到这样的地步。老实地告诉你,我现在只有一个恐惧徘徊在我心里,常常当我在万分满意之中,使我顿然感到烦恼:你一定知道,我怕的是在他眼里我不能够永久保存像目前这么可喜的模样。你知道,毕克司达夫哥哥,你有魔术家之名,若使你能够传给妹妹一种驻颜的秘术,我的快乐真是胜过于我做了大千世界的主人,就是你在星夜里指给我看的——”“真妮,”我说,“用不着向魔术求助,我要教你一个简单的法则,绝对能够担保你会在像脱兰启拉斯那样钟爱你的性情、又温和又合理的男人眼里始终是一个可喜的人儿。努力于取得他的欢心,你就一定会得到他的欢心;永久保存着你现在求这种秘术时候的心情,我敢包你绝对不会有需要这种秘术的机会。一种不可侵犯的贞节、欣欢的心境同温和的性情在标致脸庞的各种娇媚引力失丢之后,仍然能够继续存在,并且会使她的爱人看不出她容颜的渐渐衰老。” 关于这点我们谈了好久,我俩同样地喜欢讨论这个问题;我要承认,因为我很深切地爱她,所以当我为着她的好,去教导她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快乐,她自己接受这些教训时也是同样快乐。因此我就将这类意思恳切地开导给她听,告诉她我自己偶然晓得的一段奇怪事情的经过。 有一回,我们几个人正在乡村的一位朋友家里宴饮,教区里礼拜堂的下级职员稍有些惊愕神气走进房来,告诉我们,当他在圣坛旁边掘墓时候,他的鹤嘴锄轻轻一击,却打开了一口朽烂的棺材,里面有几张写着字的旧纸。我们的好奇心立刻动起来,就走到这位下级职员刚才工作的地方,看见一大群人围着墓旁。内中有一位老妇人告诉我们埋在里面的是一位贵妇,至于她的名字,我觉得不便提起,虽然这段故事没有一点不是增加她的荣耀的。这位贵妇过了几年伉俪之爱的模范生活,她丈夫去世后没有多久她也跟着死去,她的丈夫在道德同感情两方面可以说都配得上她的性格,她弥留时要求他所写给她的信,结婚以前同以后,全要埋在棺材里,同她在一块儿。我检查后,知道所说的信就是我们面前这些旧纸。有几封因为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变成破碎不堪,我只能东鳞西爪地瞧出几个字,像“我的灵魂!白百合!红蔷薇!最亲爱的天使!”这类的话。有一封是全篇都可以看得清楚的,内容是如下: 小姐: 若使你想知道我的爱情是多么热烈,请你想一想你自己是多么美丽。你那如花的脸庞,雪般的酥胸同婷婷的身材,无时无刻不是回绕在我的想象里;你那双眸的光明阻碍我不能关闭我的眼睛,自从前次同你会面时起。你还能用嫣然一笑来增加你的美丽。你一皱眉就会使我变成世界里最可怜的人,因为我是世上最热烈的情人。 拿信里所描状的话同本人现在的情形一比较,大家都觉得悲来填胸,因为现在只剩得几块将变成齑粉的残骨同一小堆快要崩解的尘土了。费了很大的劲,我又读出另一封信,开头是:“我亲爱的,亲爱的妻子。”这触起我的好奇心,想去看一看结婚后所写的同求婚时写的文字有什么不同。我真是非常惊愕,看到眷恋之意却倒增加好多,并没有减少,虽然所赞美的是另一种的好处。信里的话是如下: “在我们这次小别之前,我真不知道我实在是这么爱你;虽然那时我也以为我是尽了爱的力量爱你。我现在非常恐惧,只怕你会有什么麻烦,我却失丢了分忧的机会,我自己也不想有什么赏心乐事,当你不能和我共享的时候。我求你,我亲爱的,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若使不为别的,那么就为着你知道倘然你有什么不测,我是不能独生的。人们离居的时候,常常会说我心匪石、梦寐不忘这类的话,但是对于像你这样值得怀念的人,我的忠实几乎不能算是一个难能可贵的美德,尤其是这不过报答你待我的种种诚恳,自从我们初次认识以来,你是不断地常常给我你挚爱我的证据。你的……” 当我念这封信时候,刚好这对贤良夫妇的女儿站在旁边。一看到这口棺材,里面躺着她的母亲,放在她父亲的遗体邻近,她简直化作一个泪人儿。我曾经听过人们说她的德行非常好,现又看到她是这么纯孝,我摆不脱我的老癖性,总爱教导年轻人们,所以我就对她说出一番话。“年轻的小姐,”我说,“你看‘自然’很慷慨地给你的那类美姿容的据有期间是多么短促的。你晓得你眼前这个悲伤的景象同你刚才所听的关于这件事的第一封信的话是完全冲突的;但是你可以说赞美你母亲的节操的第二封信居然能在这里发现,可以证明你母亲的贞洁诚挚。不过,小姐,我应当告诉你,不要想躺在你面前的尸体是你的双亲。你要知道,他们真挚的爱情得到了酬报,他们实现有比这种同穴更尊贵的结合,他们处在极乐的世界里,不会有第二次离别的危险同可能的。” [book_title]恶作剧 艾迪生 我要将下面这封信刊登出来,做读者今天的消遣材料。 先生: 你很知道我们国家是世界里最负盛名的产生所谓“怪人物”同“滑稽家”的国家,所以人们说英国喜剧里人物的新奇同复杂是无论哪一国的喜剧也赶不上的。 我们国家所产生的数不尽的种种怪人物里面,我看起来最觉得奇怪有趣的是那班异想天开、弄出很特别的把戏、替自己或他们的朋友们寻开心的人们。我的信要单述一种怪人物,他们最喜欢召集一班具有同样特点的客人,使人们看着会觉得滑稽可笑。我要用下面这个例子使大家来明了我的意思。前代有一位滑稽家拥有很厚的财产,他却以为开玩笑花的钱是用得最值得的。有一年他住在巴斯a,看到那一大群的时髦人们里面有好几个是长下颏的,他自己脸上的这一部分也是很出色的,他就宴请十位这种出色的人物,他们的嘴都生在他们脸孔中间。他们一坐在桌旁,立刻开始彼此睇视,想不出他们怎么会聚在一堂。我们英国的俗谚总说过: 满堂都是胡子 大家一定笑哈哈。 我现在所说的这群人也是一样的,他们看见当饮食谈话的时候有这么多脸孔的尖锐下颏老是摇动着,又看到在会这许多的下颌常常在桌的中央相碰,每人都了解了内中的滑稽意味,大家非常高兴,从那天起他们变成很好的朋友,有什么事彼此也帮忙得很周到。 这位先生后来他又聚集一班他所谓送秋波的人们,就是那班带有不幸的斜视眼的人们。他这次的开心是在观看这许多破碎曲折视线里的一切射眼箭,误会的表示同不经意的目许。 这位哈哈笑先生的第三次大宴会是请口吃的人们,他集有够坐满一桌的人们。他先叫他的一个仆人坐在布幕后面,将他们酒桌上的谈话记下,这是很容易可以办到的,用不着速记的帮助。由所记下来的看起,虽然他们的谈话没有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