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退步主义者 [book_author]坂口安吾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4450 [book_dec]本书是与太宰治齐名的日本战后文学中“无赖派”的旗手坂口安吾的中短篇精选集。收录《退步主义者》等8个反思输家哲学的珠玉小品。作品多呈戏谑及反叛色彩,有着颓废而又浪漫的输家哲学之美。收录的代表作《退步主义者》正是当年坂口安吾在课桌上刻下的“余将成为伟大的落伍者,有朝一日重现于历史上”的完美诠释。 [book_img]Z_10811.jpg [book_title]青色地毯 为了出版《言叶》这本翻译杂志以及《青马》这本同人杂志 [1] ,于是我们用芥川龙之介的书房充当编辑部。这是因为其中一位同好——葛卷义敏 [2] 是芥川的外甥,当年他才二十一二岁,已经负责处理芥川的身后事,为他出版全集,关于出版同人杂志这件事,也是靠他暗中打点,负责大部分的工作。那是芥川辞世的三年后。 在我认识的文人当中,芥川家应该是最气派的了,不过还称不上中流。那是一栋小巧别致的日式建筑,没有什么砸了大钱的部分,也没有什么精雕细琢的地方。我只去过二楼的两间房间以及别院的两间书房和两间房间,还有院子,我没去过家人的起居室。虽然那是一栋采光良好的房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很阴森,有股死亡的气息,即使我当时年轻气盛,但一想到那股阴森,也会驻足不前。 我新潟的老家以前是一所和尚学校,有点类似寺庙风格的建筑。再加上位于天然松树林中,随便都能找到两人环抱或是三人环抱的松树,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平常只看得到乌鸦和猫头鹰的巢。曾经有个和尚在阁楼悬梁自尽,后来大家把那里单独隔成一个小房间。阁楼是侍女的房间。小时候,我很怕撞见和尚的幽灵,却还是在梁上走来走去,我完全不觉得那栋房子阴森。 牧野信一在小田原的家中自杀后,我也曾经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那栋房子就在寺庙旁边,进出的时候,前后左右都要经过一片墓园,他上吊的儿童房约莫1.5坪宽,铺着木质地板,采光很差,房间总是很阴暗,不过我从来不觉得那是“死亡之家”。 相较之下,芥川家位于高台,采光良好又别致,没有阁楼、病态、陋巷等,没有会跟“死亡之家”画上等号的条件,对我来说,却是一栋阴森至极的房子。我最痛恨的就是葛卷在二楼生活起居的房间,四坪大小的房间里,铺着青色地毯,一想到那个地毯阴森的颜色,我就忍不住想要掉头离开。如果我没记错,这地毯是出版芥川全集初版的时候,制作封面时剩下来的青布,铺满整间房间后,成了肮脏的青色。真是阴森的地毯。别这样嘛。当时我总是不断痛骂那条地毯,可是葛卷少年——其实,我觉得他像个贵族少年——每到这时候他总是突然露出老人般的窃笑,随便敷衍我两句。他肯定很喜欢这条地毯。他应该觉得这条地毯与芥川生前完全无关。 葛卷曾说,这房间的某个书柜底下埋着瓦斯管,舅舅(芥川)曾企图含着那条瓦斯自杀,差点死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死去的主人怀着相当大的敌意,我根本不想了解自杀者的心声。此外,我曾在这间房间里阅读芥川的遗稿。几年后,当我重新阅读这份遗稿时,这份未完成的小品让我惊叹不已,关于这部作品,我已经两度发表感想,但是当时的我完全看不懂。不对,因为那股旺盛的敌意,我还记得自己没看几眼就放回去,一口咬定内容无聊。 我经常在这间房间里熬夜。为了无趣的原因熬夜。葛卷曾说不想把这些无聊的原稿登在杂志上,我回答,没什么不好啊,就算他们的原稿很烂,只要我们好好做事就行了,反正同人杂志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从年头吵到年尾,葛卷出身于文学名门,却不能自豪地说自己是绝对不登烂稿子的编辑。即使原稿已经送到印刷厂,校对工作进行到一半,他也会闹起脾气——你在明天之前写点什么吧,或是,你翻译这篇文章吧,或是,那你自己写嘛,嗯,我也会写哦。因为他露出软弱的微笑,所以我们两人只好熬夜写稿。在这种时候,葛卷一天晚上就能写一百多张稿纸的小说,写完再撕掉,结果连一篇都没发表过。其实他一晚真的能写一两百张,简直是令人不敢置信的写法。跟每天细心写短篇的舅舅完全不一样。我不得不陪他翻译,一晚能翻完一本厚厚的原文书。像是安德烈·纪德 [3] 的《关于王尔德的回忆》,我才花三天就翻完了,玛莉亚·显克微支这位有闲贵妇的《普鲁斯特回忆录》也是一晚就翻完了。虽然这是一本有闲贵妇的精装书,不过我只用三十张稿纸就翻完了。因为我的法语不够灵光,而且只有一个晚上,所以我完全没查字典,遇到不懂的词,我嫌麻烦就直接跳过,中间经常一下子跳过五行,在《普鲁斯特回忆录》中写到一些普鲁斯特喜欢的菜,大半的料理和原料都是我不认识的词,我怕麻烦就直接省略了。我这么不负责任,读过我译本的人,也许会猜想普鲁斯特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办晚宴的菜色居然少得可怜。保尔·瓦雷里 [4] 的《杂集》(variete)等作品也是用这种方式翻译的,遇到不懂的就跳过去,结果晦涩的原文在我的手中变得极为明快,不懂原文的人还大为赞叹,因为我删掉了不懂的地方,所以才会这么清楚、流畅,当时真的很乱来。每次有人夸我翻译得很好,我总是不知所措。 熬夜这回事,在壮年体健的时候,特别容易疲劳。最近即使熬夜也不觉得累了,熬夜似乎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当时真的很累。也许是因为翻完一本书要耗去全部的精神,加上紧张的关系,我一脸憔悴,黑眼圈加上满脸油光,整张脸又皱又黄。吃着兔屋的最中 [5] 配浓咖啡。我绝对忘不了熬夜后的早晨,我们通常都会吃咖喱饭。我只记得我几乎没有食欲。 我憎恨熬夜赶稿。一旦葛卷开始闹脾气,我就会满腔怒火,用顶撞的口气跟他吵架,尽管葛卷跟女性一样温柔、病弱,却是一个非常执着己见的人,他的口气温和,笑容软弱,讲话不会带刺,却会坚持到底,不肯善罢甘休。最后都是我认输。再怎么说,葛卷的意见通常比较有道理。因为他说我们的原稿太烂,他说得没错,而且在他的野心之中,贪念也比较少。这是因为他从来不想成为有名的文人,只是专心致志地想要出版好杂志。他热爱某位千金小姐,这件事占去他大部分的生活,除此之外,如果还有其他的愿望,大概是想要获得三四位名媛贵妇的宠爱,的确是名门少年该有的愿望。一本好杂志等同他的仪表,所以非得要是好杂志才行。烂原稿令人伤脑筋。他的心思传统,我则是粗枝大叶,像个到处掠夺的野武士。一心只想着扬名立万,根本没想到自己才疏学浅。明明对在这个房子自杀的屋主感到敌意,却接受把屋主的书房当成据点比较容易赢得世人的好评的提议,只想踩着别人往上爬,充满轻率的干劲。 对于爱情,葛卷也非常直率,虽然他的爱情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对于朋友,葛卷则从不欺瞒。不过他有点可怜,怎么也不敢对那位千金小姐坦白。因此,他想要一本好杂志来充实自己,顺利的话,也许能帮他追到千金小姐,由于他纯洁无瑕的心愿,他对于原稿的优劣也没有邪念。不过其他人全都是野武士,只想要捡个现成的首级出人头地,即使是过不了评论家那关的不良品,只要作品可以当成商品获利,我就觉得可以登上杂志,心思不够纯正。不过我总不能大肆宣扬这件事,所以会找很多借口,老实说,我认为作家的本性下流,就算找了那么多借口,作家本人也觉得这样的作品不会红吧。 当时的编辑有葛卷、我,偶尔还有诗人本多信,大致上,所有的同志都抱着野武士的心态。虽然我在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有利,倒也不是如此,毕竟葛卷的立场比较纯粹,他讲话比较有分量。我这个少年野武士,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纯真的心灵还没被黑暗吞噬。从来都辩不过葛卷的道理,我经常为此感到遗憾难平。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二十岁、二十五岁、三十岁的时候,我住在京都伏见的外送便当店二楼,那是我最惬意的时光,待在利根川河岸的取手市时,有时候日子苦到只能喝水度日,不过那时的回忆很快乐。我面临一个严肃的难题。身上只剩八钱,这个星期不会再有收入,这时,该用八钱吃荞麦面呢?还是该拿去买烟?虽然遇过好几次难关,不过我每次都拿去买烟,从来不曾拿仅剩的钱去吃乌冬面。后来我问过同好,结果发现大家都一样,所有人都拿仅有的钱去买烟。 不过,在伏见的时候,我生了一场重病。时至今日,我都还记得当时是葛卷救了我,那是我搬到外送便当店二楼之前的事,我当时住在一个会计师家的二楼,他家对面就是一个军火库。我之所以住在京都,就是想要离开所有的朋友,让自己处于真正孤独的状态,因此,一时兴起就搬过去了,不过我在会计师家的二楼生了一场病。我的背上长了一个脓包,长在手勉强可以碰到,但是绝对看不到的地方。我没理会它,过了一个月左右,我突然发起高烧,两眼昏花,严重耳鸣,难受到我必须蜷着身子,但冷汗还是冒个不停,我只好到处打滚,无意识地发出呻吟。 当时正好是月底,我身无分文,会计师房东每到月底就会下落不明。他早就习惯在月底躲起来,于是我不得不应付那些上门讨债的人。与其说是债主,其实都是一些房东、蔬菜店老板和收水电费的人。会计师已经年近五十岁,想法却跟少年诗人一样天真,遇上好天气就不想工作,所以天气好的日子多半外出不在,虽然不喝酒也不玩女人,但他无法如期完成工作,所以顾客跑光了,好像很穷的样子。他跟老婆分居,独自住在事务所楼下(我住楼上),虽然他说一个人比较清净,不过老师(指我)您别客气。他是好人,不管别人说什么,他还是不会失去雅量,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因此,他每到月底就不见人影。躲上一个星期,我也拿他没办法,反正帮别人欠的债找借口,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所以我从来没怪过他躲起来的事。此外,这男人已经五十岁上下,鼻子底下也长了不少胡子,只要一点小事就脸红,是个奇妙的好好先生。 然而,在我病到动弹不得的时候下落不明,真是把我害惨了。不过,对我来说,打发那些债主并不是一件苦差事。毕竟病痛难耐的时候,再也没有比孤独更可恨的事物了。就连路过的行人的脚步声,都让我觉得安心。最难熬的就是夜里,我要面对黑暗与寂静。夜里的电灯就是我的生命,如果光线消失,我的生命也会跟着消逝。我的窗户正对着军火库,可以看到佩枪的巡守兵在悬崖上来回走动。病中的我,幻想自己潜进军火库,立刻被人持枪追赶,军火库突然爆发,爆炸让我醒来,全身疼痛不堪,在地上到处打滚,把身体蜷得跟虾子一样,连喘气都会痛苦呻吟。天啊,快亮吧。窗外来个人吧。谁都没关系,快来人啊。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来讨债也没关系。门打开了。我听见债主的声音。啊啊,得救了,我没说谎,我抱着要去见意中人的心情急忙下楼,不过连走下一层楼梯都像攀爬阿尔卑斯山一样费力,我咬紧牙根,趴在地上,每次只能移动一只脚,慢慢往下爬。我只感到怀念,面对债主生气的脸,我也能自然浮现亲密的微笑,用宛如歌唱的口气陈述欠钱的借口。这是我生病时唯一的慰藉。尽管如此,收电费的人仍大发雷霆,扬言要断电,把我吓了一大跳。夜里的灯火是我的性命。如果连灯都熄了,我该怎么活下去呢?我拼了命。我来付。不管要卖掉多少东西,我一定会付钱。请你等我一个星期,不过我一点也不恨那些债主,他们全是让我安心的访客,我拼命的叫声,听起来依旧宛如歌声。债主走了,门关上了,脚步声走远了。我的力气用尽,瘫软在地板上,暂时失去意识。收电费的人总算是同意了,他离开之后,我倒在地板上,昏了过去,自然而然地哭了起来。等我醒过来,地板上还留着一摊眼泪,以前有个爱画画的小和尚,用眼泪画了老鼠,而我连写一笔的力气都没了。 总之,我决定去看医生,这时,我给葛卷发了电报。我是怎么筹到钱,又是怎么走出门发电报的,这些重要的过程我全都忘光了。然而,他回电报的速度非常快。虽然等待很难熬,不过我比预期更快地收到电报寄来的钱,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喜悦。刚开始,我非常不安,担心自己能不能走到邮局收葛卷寄来的钱。不过钱已经寄来了。因为这份喜悦,我突然勇气百倍,起死回生,不仅能走到邮局,还能小跑。 此外,蠢事不只这一桩,还有更蠢的事。我握着收到的钱走出门,才走不到二十米,坂口先生,我就被一个男人叫住。是三宅勇藏。今年春天刚从大学毕业,在京都JO摄影棚当剧本员工,他过来拜访我。当时,连窗外的脚步声都让我安心。朋友来访。有朋自远方来。宛如梦一场。我们去喝酒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喝了酒。我醉到不省人事。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尊泥巴塑成的人偶,全身都觉得非常奇怪。我酩酊大醉,才一个晚上就把医药费全数喝光,兴奋地回家,再也不怕那股恐惧,倒头就睡,管它电灯还是什么,全都关掉。好好睡了一觉,醒来之后,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一夜退烧,病突然好了。我说得一点也不假。也就是说,那天晚上,脓包破了,脓流了出来。后来,大概连续冒了五个月的脓,不过自从那天之后,我再也不痛了。 万事都靠运气,不过,我却是用极为理想的方式,把病治好了。因为我后来在三好达治背上看到一个拳头大小的伤疤,他也长了一样的脓包,动了手术。听说他还在手术过程中昏倒,手术后痛了半年之久。他的伤疤不像是脓包的痕迹,比较像是被大炮的碎片打到,挖出来之后留下的痕迹,非常惨烈。我的处置方式反而平安无事。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这些全都成了值得怀念的往事。贫穷的苦,恋爱的苦,过去种种,如今宛如一首远古的和歌。 然而,其中唯有一段没有光明,也不曾怀念的日子,那就是我在芥川书房度过的那段青春、那段多愁善感的日子。当时的我并不贫穷。也不曾为情消瘦。充满希望与青春活力,也没什么恐惧与必须妥协之事,可以昂首阔步。不过我就是拿葛卷的大道理没辙。虽然我表面上从不示弱,不过内心总是被他折服,我只是被他的道理折服,并不是为了葛卷的艺术折服,我并未对艺术失去信心,也不曾绝望。这个时期正是我年轻的时期,充满希望的时期,亟欲发展的时期。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期的我、那间房间、那条路和那些话,全都有一道摆脱不了的莫名阴影。宛如青春本来就是晦暗的。也许青春本来就很晦暗。连病态的青春都很健康,即使晦暗依然健全。然而,在那段充满希望的时期,每当我仰头眺望阳光下的蓝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总是走在阴暗的路上。那是通往芥川书房的路。我在昏暗的房间里,与葛卷面对面坐着动笔翻译。那个房间的采光很好。可以看见澄澈的蓝天,冬阳轻轻洒落在地毯上,即使是熬夜的早晨,天空依然澄净。 那栋房子已经死透了,我对芥川家深恶痛绝。真拿你没办法,长岛萃回答。他冷冰冰地挖苦我,之后就不说话了,这家伙在想什么呢?杂志的同好经常来芥川家,不过这家伙很少出现,不久,他死得比芥川更轰轰烈烈。 也许你不知道,那间房子啊,如果你走到楼下的客房,就有一个没有脚步声的老婆婆站在那里,或是走来走去哦。老婆婆长得很高,肩膀又宽,长得像瘦瘦的相扑力士。本来以为只有一个老婆婆,我记得有两个呢。我没骗你,真的有两个。我从来没听过脚步声。我跟长岛说了这样的话。哇哈哈。他无声地笑了。我从厕所出来后,有一个没有脚步声的老婆婆走进门了哦,葛卷也笑了,没说话。干脆放一把火,把地毯烧掉吧?你不是很讨厌这条地毯吗? 葛卷罹患严重的结核性脊椎炎,当我躺在地上看X光片的时候,他一手拄着下巴,笑嘻嘻地说,你觉得怎样?有点恶心对吧?每天都服用接近致死剂量的镇静剂,年轻贵族的脸色蜡黄,充满皱纹。别吃镇静剂了。可是我睡不着啊。睡得着的人好幸福。少说傻话了。你舅舅只是亡灵罢了。快跟你舅舅断干净吧。这样的话,请你帮我入睡吧。年轻贵族露出爽朗的微笑。 虽然芥川自杀,但是自杀并不是这个家的错。只是有人在这个房子里死去。有人把短刀或手枪丢在家里,所以我说啊,根本不需要犯人哦。这房子就是这样。无论何时都躲在青空里。我也对长岛说了同样的话。他也捧腹大笑。 总之,对于我这么粗心的男人,长岛也拿我没辙,我利用这死亡之家的阴影,捏造出奇怪的故事,并且乐此不疲,这就是我的态度。用弗洛伊德来分析的话,也许保持距离的人才握有解开谜底的钥匙,不过也许他认为态度更重要。 我的态度确实会造成别人的困扰,不过我一直抱着虔敬的心,我可以断定那是一栋黑暗的房子。不要笑我。至今,我的心里仍然还有宛如少女祈祷般童稚的部分,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那栋房子是阴森的房子。葛卷并不阴森。芥川家也不阴森。住在那里的人们也不阴森。编造出没有脚步声的老婆婆的故事是很失礼的表现,全是出于我无礼的态度。总之,那段时间我过得很阴森。 充满希望的少年哪里懂得什么是阴森呢?没经历过贫穷的苦、失恋的苦以及种种污秽的事物,只知道探索人生的重量。燃烧希望,憧憬虚名,追求成功,唯有青春岁月,才知道死亡真正的意义。我认为这也能说是一段毫无希望的时期。 处于这样的时期,有天傍晚,我独自走在骏河台下的路上,被一名穿着雨衣的青年叫住。他问我是否认识他,我回答不认识,于是他说这样啊,你怎么可能会记得像我这么平凡的男人。我对自己的人生早已了如指掌。我只会当个领低薪的上班族,肯定没错的。没丢掉工作,这件事就已经够神奇了。那个时候,大约有半数青年没有工作。 他说可以耽误您十到十五分钟,陪我喝杯茶吗?于是我们到附近的餐厅小坐片刻,他突然说您认识的美丽千金小姐一定多到数不清吧?我知道那些千金小姐都很喜欢您,他讲了一些很离谱的话。这个男人似乎对此深信不疑,我根本无力反驳。像您这么聪明、豁达,具有王者风范的青年绅士,肯定结识许多美好的朋友,我只不过是Athénée Français法语学校的最后一名,所以我把您当成我的目标。正巧看到您独自一人,才会忍不住把您叫住,能跟您喝杯茶,一起聊个十到十五分钟,是我莫大的荣幸,我从来不敢妄想请您介绍一位千金小姐给我认识。那些姑娘对我根本不屑一顾……他一个人说个不停,然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这个男人傲慢地躺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胸前交握,瞪着天花板,傲慢地抽烟,同时自卑地讲个不停。 真是不可思议。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美丽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人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光想到这件事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世界上真有这种事吧?没有人过着如愿以偿的顺遂人生,所以大家都觉得别人比自己幸福。 一定有很多人觉得葛卷是个幸福的人。不过葛卷并不幸福,他为情消瘦,暗恋一位千金小姐,必须服用接近致死剂量的镇静剂才能入睡。世事无法尽如人意。前几年,葛卷结婚的时候,我曾经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写着“为了纪念你结婚,把那条地毯烧了吧”,但是我终究没寄出这封信。 注解: [1]  由同好一起出版的杂志。 [2]  葛卷义敏(1909—1985),作家、文艺评论家。 [3]  André Gide(1869—1951),法国作家。代表作《人间食粮》。 [4]  Paul Valéry(1871—1945),法国作家、诗人。 [5]  一种日式甜点。 [book_title]水鸟亭 一条沙丁鱼 每逢星期天夜晚,梅村亮作的老婆信子都会迅速钻进被窝,进入梦乡。女儿克子也跟着有样学样,盖上棉被,呼呼大睡。 到了九点半、十时许。 “梅村先生。您还醒着吗?” 后门传来声响。 亮作窝在已经没有火的火盆边,找出香烟残屑,塞进烟斗中抽着,听到这个声音,他立刻精神抖擞地起身。 他急忙打开后门。 “您回来啦?来,请进。” 他的声音高了几度,还微微颤抖。 看到亮作高兴的模样,野口觉得十分满足,在他恭敬的态度里,仍然带着社长的大将之风。他拿出包裹: “这给您。里面是鸡蛋,还有今天早上的沙丁鱼又是大丰收了。” 他拿出装着三颗鸡蛋和不到十条沙丁鱼的纸袋,交给亮作。 “这是我们自己种的白萝卜跟红萝卜。” 在亮作眼里,这些食物宛如闪闪发亮的宝石。他茫然地收下。眼泪几乎快要掉下来。 “府上都歇息了吧?” “没关系。请进。” “现在正在回伊东的路上。还没回家露脸呢。晚安。” 野口露出微笑,安静地离去。 每到星期天夜里,就要上演一次同样的戏码。信子跟克子不想看到这一幕,总是早早上床睡觉。 尽管如此,信子与克子都毫不客气地享用野口送来的食物。吃的时候还要大肆批评送来的人跟收下的人。 “既然你们这么讨厌他,那就别吃他送的东西。” 亮作气得直发抖,不过两个女人根本充耳不闻。还越骂越难听。 “那个男人是什么意思?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他还是你的同事呢。有一阵子穷困潦倒,好像还干过乞丐,来跟我们借钱呢。现在是怎样?以为自己发达啦?只不过是发了笔战争财,就那么不可一世啊?” “他才没有不可一世。” “就是有。以前讲话明明就你啊我的,一点也不客气,现在以为自己发达了,就讲您啊、在下。真讨厌。以前才不会讲现在正在回伊东的路上,而是说现在正要回伊东的别墅呢。真是有够讨厌的。” “笨蛋。人家是谦虚。” “你别乱讲。他只是假装谦虚,实际上可瞧不起你了呢。真是讨人厌的暴发户。克子,你说对不对?” “对啊。没有学识的文盲才会这么讨人厌。穷人硬是爱装阔。” “笨蛋。因为你们心地不好,只会用这种差劲的眼光看待别人,再说野口根本没提到伊东的别墅。他每次都只说伊东。你们还不懂吗?他很努力,不想当个没品的暴发户啊。” “无聊。明明只是穷人装贵族罢了。” 女大学生克子丢出这句话。 “他明明想说伊东的别墅,刻意只讲伊东,就是这样才惹人厌啊。这些东西,明明只要派下人送来就好,还说什么现在在回去的路上,好让你感激,心里明明想说伊东的别墅。他是故意的,根本不是什么谦虚。再说每一次都送三颗鸡蛋,未免也太不自然了吧?我看他是勉强凑数。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这样讲太不厚道了吧?看看这堆沙丁鱼。不是七条嘛。他哪有在凑数。全是你们下贱的臆测,真是太下流了。” 克子不以为然地看着盘子里的煎沙丁鱼。 “七条啊,真奇怪。” 她露出一抹微笑。把沙丁鱼捣烂,慢慢品尝, “怎么不送九条呢?到底是六条加一条呢?还是九条减两条呢?” 亮作怒火攻心,差点掴住她。 “先回答我的问题。这哪里是在凑数?” “大概是吧。” 克子的脸色刷白,露出苍白的微笑。 “这是颁给忠诚跟顺从的特别奖赏啊。天底下竟然有人为了一条沙丁鱼老泪纵横呢。以前的同事开了家小工厂,发了一笔小财,所以你也跟着鸡犬升天。他只是看上你那死忠、没用的个性,才把掌管会计的重要工作交给你。不过啊,你只是个薪水少得可怜的小职员。所以社长讲话客客气气的,称呼您啊什么的,对你可好了。除了六条沙丁鱼之外,额外再多赏一条。没想到小职员马上泪眼盈眶,在星期天的夜里等待社长回别墅呢。” 女大学生合情合理的挖苦,对象从社长转到自己身上,亮作失去抵抗的力气。他气到简直无法喘气。怒发冲冠,紧闭双唇,垂头丧气。 亮作跟野口以前曾经在东京近郊的农村当小学老师。野口不想一辈子当老师,自行创业失败,结果当过沿路吹唢呐的卖面小贩,赚了一些钱之后,又去丧仪社当掌柜,也当过运输商,专门买便宜的病马,结果马半路就死了。明明知道马随时都有可能死亡,还是赌上自己的运气,虽然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没想到这匹马临死之前发狂了,泛红的双眼瞪得老大,从稻草床上拖着将死之躯,一直往天上跳。也就是靠后脚站立,前脚像人的幽灵似的弯在胸前,脖子伸得长长的,朝上扭动。然后,它扯断缰绳,冲出马厩。在马路上直线冲过五六百米,突然倒下来,没气了。野口没请兽医来看过,只是对外宣称马得了脑膜炎。 后来,他开了一家小工厂,就在快走上穷途末路的时候,战争爆发了。他很快就顺利地发了一笔战争财。 野口找来一直不得志的亮作,请他负责会计工作。虽然亮作的能力很差,不过他看准亮作没有干坏事的能耐。薪水比照当时的公定价格,只比老师好一点。 尽管野口很亲切,不过他是个从不乱花钱的男人。大家都说他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小气,对员工说话才会这么毕恭毕敬,他就是这么小气的人。虽然他会把产报 [1] 配给的啤酒票和餐票送给亮作,但是基本上亮作的饮食还是要自己花钱。人们(亮作也是)总说这是野口小气的缘故,如果他不小气的话,肯定是个亲切的人。 亮作明白克子说得很有道理。每个星期天,野口都会送来蔬菜和沙丁鱼,虽然若无其事地交给他,但在公司午休的时候,他曾经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就连伊东都很难买到沙丁鱼了。 如果只有一两次,亮作倒还能忍耐。如果亮作一直没回应,他大概每天都要说一遍吧。 “听说有引擎的船啊,叫作烧球式引擎那种。全都被征召去当运输船了。年轻的渔夫被送去战场,老的则跟渔船一起征收。竟然还能捕到可供一千人食用的沙丁鱼,真是太神奇了。” 亮作终于露出沉思般的神情,抬头说: “前几天,我听那边来的人说了,听说他们是靠撒网捕的。我记得好像叫作大谋网 [2] 吧。” 野口深知这是亮作的挑战,微笑却没有从他的脸上消失。 “您说的那边,是哪边呢?” “咦?我是说沼津 [3] 。我有个远亲在那边的工厂上班,偶尔会来东京的总公司,每次都会顺便来我家。” 亮作忐忑不安。他的表情跟小乌龟一样怯懦。像是随时都要把头缩回龟壳里,不过他还是坚强地说下去。 “听说顺利的时候,大谋网一次可以捕到四五万尾青花鱼呢。海底的鱼永远也捕不完呢。” “沼津的大谋网,在下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不过沼津没有渔场哦。” “对,不在沼津。听说是附近的渔场。” 亮作泫然欲泣,露出垂死挣扎的表情,拼命开口说话。看起来可怜、顽固又可恨。 野口神色一变,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那是在下亲眼看到的。您想用听来的故事,否定在下亲眼所见的事实吗?” 亮作沉默不语。 “太平洋沿岸已经被敌军潜艇包围了。敌军潜艇曾经在真鹤 [4] 撞上大谋网呢。也许有点夸张,听说潜艇勾着渔网逃走了。所以不管是哪里的大谋网,全都放着不收,很危险,没有船敢出海呢。” 亮作一副泫然欲泣的脸,仿佛在说只要能让野口神色改变,呼吸急促,他就满足了。不过亮作默不作声,野口也觉得很满意。没多久,他又恢复社长该有的沉着稳重。 野口为亮作倒茶,说:“您想不想去伊东玩呢?这个星期天陪我一起去吧。那里可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哦。在下家里的田差不多二町步 [5] 。一个星期份的鸡蛋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好的。请务必让我同行。” 亮作重新变回忠心的职员,微微一笑。社长善意的关怀,让他感到亲切与温暖。 即便从星期一起的六天,野口的小气让亮作觉得烦躁、不愉快,星期天当晚,他还是喜滋滋地等候社长亲切的造访。到了晚上十点,听到安静的后门传来脚步声,也让他的喜悦直达高峰。 听到后门传来脚步声时,对于社长的小气,用恭敬的语气弥补低廉的月薪,亮作的心底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生气。然而,当他确定来访者的声音后,这些事全都被他抛到脑后。亮作的心里只剩下感激。他的胸口小鹿乱撞,他跑向后门,老泪纵横。 亮作从不觉得自己可悲。他相信别人的善意。在信子和克子面前,他总是这么想,然而,一星期中的六天,当他本人面对社长的时候,都瞧不起对方的小气和恭敬的语气。也许亮作比任何人都激动,竟然有男人为了一条沙丁鱼掉泪,实在很可悲。 当老婆和女儿满怀恶意地指控自己为了一条沙丁鱼掉泪时,亮作觉得自己完蛋了。他怒火攻心,紧闭着双唇,羞愧地低头不语。 不久,他再次抬头挺胸。 跟上次开口兜圈子挖苦社长的时候一样,亮作怯懦不已,却又紧咬着不放。 “你不配吃那条沙丁鱼。” 他口气平静地说。不过,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兴奋,讲得唾沫横飞。 “那么瞧不起人家、怨恨人家的话,为什么还要吃?那是你瞧不起的人送的,不是应该更瞧不起那条鱼吗?”听了他的话,克子先是回答: “别把口水喷到食物上。” 然后,她慢慢起身,像是要丢掉脏东西似的,打算把沙丁鱼扔进没有火的火盆里。 “住手!” 父亲抓住女儿的手。应该说是快抓住的时候,对她大吼。 “即使你现在才用觉得沙丁鱼比垃圾还肮脏的手势把鱼丢掉,也不能否认你过去因为嘴馋吃掉沙丁鱼的事实。你这么做,只不过是瞧不起你自己的坏心眼罢了。” 克子的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起身拿出便当。她等一下要去征召的地方工作。 克子把便当放在膝上打开,拎起里面的配菜——一条沙丁鱼,扔进水槽里。她流下一丝泪水,随后轻轻啜泣,咬着唇,重新整理仪容就出门了。 “欺负克子很好玩吗?” 信子高声对他大叫。 他沉默无言。 “竟然把克子惹哭了,真是不吉利。她正要去征召的地方上班呢。女人的征召等于男人上沙场!只不过是吃了一条沙丁鱼,为什么要被你瞧不起!比起沙丁鱼,我更瞧不起卖棺材的人。只不过是吃一条沙丁鱼,还需要什么高尚的大道理吗?我毫无理由地瞧不起卖棺材的人哦。只不过是吃一条鱼,就要被说坏心眼,你真的很讨厌。坏心眼的人是你。连一条沙丁鱼都舍不得让女儿吃。这顿饭的米,可是乡下的姨婆特地寄给克子的。你不也吃了吗?” 亮作无言以对。虽然克子可以为了耀武扬威而哭泣,他却不能哭。 他也站起来,准备出门上班。他没办法学克子像丢掉沙丁鱼那样丢掉便当里的白米饭。 比起战争的胜败,对他来说,如何逃离这样的痛苦,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书与鸡舍 亮作坚信皇军会获胜,不过信子与克子却相信日本即将战败。 当塞班岛传来战况不利的消息时,她们母女俩立刻动手整理逃难用的行李。 看到信子努力打包那些旧衣服,克子说:“你带那种东西干什么?” “这些衣服还能穿啊。这是为你留的。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我才不要穿那种衣服呢。” 女儿翻起白眼,咂了咂嘴。 “姨婆最喜欢漂亮的衣服了,她把那些她花了一辈子收集来的,简直可以称为艺术品的衣服全都送给我了。这种衣服,连女佣都不想穿吧。” “别说那种奢侈的话了。这些都是我出嫁的时候带过来的衣服哦。只要稍微修改一下,就能穿一辈子了,好怀念哦。你爸爸从来都没给我买过一件和服。” 女儿完全不顾母亲的伤感。不过她又添了几分对父亲的轻蔑。 “真的吗?从嫁过来到现在?” “真的啊。” “真的吗?从嫁过来到现在的话,这些衣服都比我老了。” “当然啊。” “真是不中用。” 母亲用沉默代替赞同。 战争时期的夜晚特别安静。两人的对话传进那个不中用的人的耳里。 亮作想参加教师资格检定考试,当个中学老师。考取小学老师后,他立刻着手准备考试。他把微薄的薪水全都花在考试上。本来以历史和地理为目标,后来也考了国文,却连一次也不曾考取。 信子相信亮作不会只是一个小学老师,才肯跟他结婚。别说是中学老师了,说不定还能考取其他资格,成为教授或学者。媒人也是这么说的,看到他在书房里埋首书堆的模样,她信以为真。 三十岁左右,亮作的风评还不错。大家都夸他学识渊博,不是个终身只当小学老师的平庸之辈。当时,人们都很尊敬他。 四十岁左右,他的风评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明明是同一个人,在同一片土地,过着完全一样、不起眼的生活,没想到世人的风评居然完全相反,简直令人无法置信。世人先是对他过度亲切,然后待他冷若冰霜。 没有任何人同情他。他只得到轻蔑与辱骂。 学务委员表示家长反映亮作为了那个根本考不上的资格考试,怠慢了目前的教学工作,家长还向校长群起施压。 校长并未替他辩驳。 “真是个麻烦人物。就算想把他调到其他学校,也找不到肯收他的校长。人家还说找代课老师都比他好。” “您怎么说这种话,竟然把我们的宝贝儿子交给这种人,您要我们怎么办呢?” “我会想办法,我也会告诉他,请大家再忍耐一阵子。” 每次家长抱怨,亮作就会被叫到校长室,向学务委员和家长们赔罪。 于是,不管教了多久,他的月薪还是跟起薪差不多。他被十几岁的人赶过,每到新学期,接手他班级的年轻老师都要把他痛骂一顿,骂他整年几乎都没在教学生。 信子总是跟克子说,要是没有姨婆的援助,我早就带着你一起自杀了。 信子母亲的姐姐,也就是克子的姨婆,跟有钱人结婚,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不过她的另一半已经过世,也没有继承人。于是,任性的老太太立刻相中克子当她的养女。 信子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对独生女当人家的养女。梅村亮作这家的姓氏,要是后继无人,对世人也算是功德一件。这个姓名有的只是耻辱、贫穷、悲惨和叹息罢了。她对这个姓氏只有满满的诅咒。梅村亮作充满屈辱的一生,在他这一代画下句点,也是应该的。 姨婆给克子寄了教育费,让克子去读女子大学。和姨婆对亮作的态度比起来,世人的冷言冷语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姨婆非常痛恨亮作。完全忽视、否定与扼杀他的人格。 每回放假,克子都会跟母亲一起住进姨婆家,不过她们完全不允许亮作出现。于是,克子放假的时候,他必须自己煮三餐,虽然独居生活不太方便,但只要没有屈辱的痛苦,他就一点也不觉得苦。 姨婆禁止他们拿克子的教育费来支付包含亮作在内的生活费,信子也严格遵守禁令,直到战局激烈,姨婆才寄粮食来给克子,虽然亮作很少直接从中获得好处,但他因此可以吃掉母女不吃的配给粮食,也算是间接受惠。 每天晚上母女俩都在打包逃难用的行李。行李当然是寄到姨婆家,打包的时候,她们完全没收拾亮作的物品,这自然是不在话下。 因为锅碗瓢盆和饭桌本来就是亮作的东西,即使她们俩把自己的行李寄出去了,对三个人的生活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她们两人从没劝过亮作整理逃难用的行李。虽然有一部分出于她们不希望日常生活受到影响,另一部分则是即使亮作的东西化为灰烬,对她们来说也不痛不痒。 两人把行李全部寄出去之后,家里显得越来越空旷。看久了,亮作也开始考虑起逃难的事。他心想,至少要把书保住。这些书是他留在世上的足迹。万一书烧光了,他觉得一定比自己被烧死还痛苦。 他每个月攒下微薄的薪水买书,二十几年来,藏书也累积到两千多册了。 “我说信子啊,能不能把这些书寄放在姨婆那里?” 听了他的话,信子都傻了,叹了一口气。 “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竟然敢说这种话,还要不要脸啊?我巴不得叫B-29 [6] 来把这些书烧掉呢。你想想,就是这些书,害我一辈子全都化为乌有。为此我不晓得掉过多少眼泪。而你竟然,唉,不想把这些没有用的书烧了。这些书害我流了好多眼泪,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不过是个笑柄罢了。这些书啊,每一本上面都刻着你很低能。你居然还能每天心平气和地看着那些低能的证据。真不晓得你到底多低能。我跟克子能够活下来,全都要感谢姨婆。如果没有姨婆相助,我们母女俩早就被那些书逼死了。” 这是信子的真心话。这些埋怨,克子早就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她也觉得很烦,自己仿佛是为了听这些埋怨才出生的。虽然信子语气激动,不过克子只觉得这是老调重弹,完全提不起兴致。 克子问:“爸爸,你要去哪里逃难?” 她的话里完全不带讽刺。她认为父亲跟自己应该不会去同一个地方逃难,也认为这件事情理所当然。她只是对父亲逃难的地方有一点感兴趣罢了。 “他找得到地方逃难吗?” 信子继续攻击。 亮作稍微歪着头,露出困惑的浅笑。 “我没打算离开啊。皇军即将进行全面反击。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了。先等敌军投注物资,建立半永久的机场之后,再把它抢过来。这么做比较麻烦,不过也是一个节省物资的好方法。作战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日本的反击就是亮作的反击。他露出有点得意的神色。 这是他唯一的顽强反抗,也是他报一箭之仇的机会。 克子对他孩子气的复仇一点也不感兴趣。 “所以你不逃难吗?” 她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才没地方可去呢。他不懂得什么是认输。” “有什么关系。我想问啊。” “你这问题也太不知趣了吧。” “我就是想问啊。” “问了又能怎样呢?” “万一这些书能找到人保管啊,那个人应该不知道这些都是没用的垃圾吧。这不是挺有趣的嘛。” 亮作把头从龟壳中伸出来。 “人都需要梦想。没有梦想就活不下去。明知道不值钱,还是能寄托于梦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是不会懂的。战争结束之后,我又能跟这些书一起生活。说不定时代会改变,像我这样的老书生也能考上教师资格,找回过去的光荣呢。虽然傻气,但是人活着还是要有梦想。” “有够无聊。” 克子当场否定他的想法。 “即使战争结束了,考取资格了,你也差不多该退休了。哪还有什么梦想可言。” “克子没有梦想吧。” 虽然亮作说得正经,但是那股软弱、苦苦纠缠的抵抗,又浮现怯懦的微弱征兆。 克子轻轻咂了咂嘴,拍掉他的微弱抵抗。 “被人瞧不起也很正常吧。你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没有梦想?我看爸爸你这把年纪还梦想考上资格,才是痴人说梦吧。后年我就能考上中学教师资格了。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当中学教师。” 克子的想法并无恶意,不过她把亮作的希望全打碎了,他完全无力抵抗与回嘴。 亮作很想找个地方寄放书本。他认为这是抵抗这两个女人的唯一手段。而且他对这些书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 “有件事想要拜托社长帮忙。” 亮作拜托野口。 “其实,是关于逃难的事。” “逃难啊?很好啊。这事应该尽早安排。您打算去哪里呢?” “不,不是这件事。” “应该是尊夫人阿姨的府上吧?在下听说她财力过人呢。好羡慕哦。要是能分一点给在下,不知该有多好。” “是的。内人与小女会到那里避难,不过我跟那里渊源比较浅……” 亮作不想提起家庭不和的事。他不希望外人知道这件事。 “比较浅是什么意思呢?这可是一场持久战。有物资的地方十分有限。为了这家小工厂,在下不能随意离开。不然在下可是想要躲到乡下,大口品尝新鲜的食物,忘却忙碌的俗世呢。” “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借用您伊东别墅里的一个小角落呢?” 这个意外的请求,让野口脸上的微笑暂时消失。不久,他苦笑着摇头。 “恕在下无法答应您的请求。那是个只有四坪的简陋小屋哦。光是我们家人就快挤不下了。” “轻井泽也没关系。” “那里已经租给别人了。” 野口撒了一个谎。 他在轻井泽和伊东都有别墅。那是他长年来的梦想。夏天要到北方的山庄避暑,冬天要到南海的别墅过新年。 而且这个梦想轻易实现了。 他在轻井泽便宜买下找不到买主的别墅,那是一间中等的气派别墅。 在伊东找不到价格合理的别墅,于是他买下有温泉的土地。那是一个成年男子要四十分钟脚程才能从车站抵达的地方,位于平原的尽头,三方被山脉围绕的一小方平地,附近几乎没有人家。 田地正中央有一座温泉。他买下那片露天温泉,还有以温泉为中心,约两町步的田地。 伊东车站附近的人口稠密,已经没有发展的空间。未来只能向外发展。越接近山区,泉质越好。 虽然现在还是荒凉的偏远地区,但是等到战争过去,大家有闲暇时间出门游山玩水时,游乐区肯定会迅速发展。野口看好未来的发展,一并买下温泉与土地。他打着慢慢兴建大旅馆、泡温泉顺便赚钱的如意算盘,暂时盖了一间小别墅。请人打理农地、养鸡,兼做战时的营养补给基地,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 然而,从伊东车站出来,还要走四五十分钟的路,才能沿着死巷子,直达山脚下的平原尽头,虽然战争结束后,全国各地的景气势必好转,但伊东能不能发展到这个地方,还是个未知数。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便宜的价钱买下这片两町大小、含温泉的田地。 亮作之前曾经受邀参观这座别墅。真的是随便盖来暂时栖身的房子,只有四间房间。 那里有两间鸡舍。大鸡舍养了二三十只鸡,小的废置不用。走投无路的亮作想起这间小屋。他已经豁出去了。 “我记得您还有一间鸡舍吧。” “啥?您说鸡舍吗?有啊。怎么了?” “可以请您把那间鸡舍借给我吗?” “借鸡舍!” 野口兴致来了,直盯着亮作。 “您说的是那间荒废的小鸡舍吧?” “当然。我从没想过要借用那间使用中的鸡舍。” “那间鸡舍只有四尺五寸 [7] 宽,还不到一坪哦。您打算借来做什么呢?” 野口越来越感兴趣,盯着亮作瞧。在野口的目光下,亮作就像一只快要溶化的蛞蝓,眯着眼睛,几乎快要哭出来,不过他再次发起柔弱却固执的抵抗。 “没什么,我想要找个地方暂时存放两千本书。虽然身边不是没有值钱的东西,不过我根本没打算寄放我的财产。既然是战争,我就要死守我的岗位,我不会离开东京。我打算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我也不会整理手边值钱的东西。我要跟它们生死与共。不过,书本好歹是文化财产。我收藏的都是一些比较特殊的专业书籍,没办法用金钱估算。虽然也是要看读者啦。万一这些书没被烧掉,肯定有人拍手叫好。对后世一定有帮助。这不是为了我。虽然我一生庸庸碌碌,但是即使只有一个,也想给后人留点好评。这只不过是我临死前的感慨罢了。” 这些话把野口惹火了。他若无其事地露出微笑。 “这怎么行呢?在下这样成不了大器的小人物,哪来的能力收存这样的国宝。在下没办法负起保管的责任。” “不,您不需要负责。” “不行。不行。尽管您这么说,万一被战火烧尽,或是遗失了,该怎么办呢?野口只知道顾他那些不重要的东西,帮别人保管的国宝图书都烧光了。结果害在下在后世留下污名。既然是有学术价值的书籍,您还是麻烦文部省 [8] 或是大学保管吧。那么不得了的高级品,怎么能放在我们这种平凡和乐的家庭里呢?对不起,在下坚决反对。” 亮作说不出话来。野口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落寞的模样。 “梅村先生。您有没有搞错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在下不知道您手上有多少珍贵的书籍,恕在下失礼,您身为小学教师……不,在下没有恶意。您既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专业学者,您收藏的书籍,在别的学者的书柜里,应该随便都找得到吧?千万别逞强哦。在下明白那是您一生珍爱的书本。不过现在可是战争哦。没了性命,还有什么用呢?劝您把那些绑手绑脚的书卖掉吧。用这笔钱,到偏乡买一间农家,准备逃难的落脚处,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虽然在下这么说有点坏心眼,如果要放那些书的话,在下绝对不会出借鸡舍。但如果为了哪天逃难时的不时之需,要存放锅碗瓢盆或棉被的话,在下可以把那座鸡舍清出来给您。” 亮作泫然欲泣的脸上浮现微笑。 “没关系,不用了。我从没想过要逃难。我将随皇军赌上一切,一定会尽忠报国。而且日本才不会输。最后一定会获胜。虽然不知道还要等几年。到时候,我留下来的书应该能造福后世吧。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无遗憾了。” “梅村先生。战争唤来好几百万的炮火,烽火毫不留情哦。别嘴硬,别逞强了,这样是没有用的。” “不会,我们一定会胜利。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军方已经完成秘密武器,等到敌军一鼓作气发动总攻击的时候,我方就能使出撒手锏,一举得胜。这是军方既定的作战计划。” 亮作讲得唾沫横飞。野口微笑地望着他。似乎非常佩服。 “若是棉被、衣服、锅碗瓢盆的话,可以寄放在鸡舍。劝您还是有备无患吧。这些都是必需品。那些书的话,趁现在还能卖个好价钱,赶快卖一卖吧。说不定还能拿来当柴烧。” “也许真的能当柴烧吧。在战国乱世,连皇居的篱笆、国宝佛像都能拿来取暖。平民百姓也是出于无奈。我的书可能也会遭逢相同的命运。” 野口越来越佩服地摇摇头,像是看破一切似的低下头来。 信子与克子自从过年去姨婆家,给学校寄了证明书之后,便再也没回到东京。 三月十日的空袭 [9] ,亮作与野口都遇到火劫。不过,命倒是保住了。 亮作对于大本营发表 [10] 及报纸报道前景看好的说法深信不疑,过去空袭也没什么灾情,所以他高估日本的战况,连防空壕都没挖。再说,他的住处附近只要一挖就会涌出水来,挖防空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亮作完全没救到任何一件财物。能保住一条命,都算奇迹了。 当天夜里的空袭,直到敌机开始投掷炸弹,到处都是火海时,空袭警报才响起,亮作还在穿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听到炸弹落地的巨响。不过他还是不知道空袭的恐怖,不仅慢慢地穿上衣服,还把装着现金的小包裹缠在肚子上。 走到外面一看,火海已经步步逼近。他的眼前一片火红。火焰卷起旋风沿着地面散开,热气冷不防扑到脸上。他惨叫着跳起来。哭着拼命逃往下风处。 他完全不知道逃生路线。多亏他跑得快,才能保住一条命。他一直被大火追赶、挡住去路,一路逃得跌跌撞撞。逃跑的路上,没有任何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建筑物、防空壕或是广阔的公园,但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得救。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回过神之后,他已经站在海边。天色逐渐亮起。 他的房子已经化为废墟。在倒塌的砖瓦下方,还剩下残留书本原形的灰烬。全都烧光了。东京还剩下许多房子,日本各地还有许多屋子,不过他住的家已经不存在了。 才半天的光景,他已经看到无数焦尸。他再也不想看,也不想停下脚步。看着房子的灰烬,他不禁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泪水。那一带的路上、防空壕里,躺着许多焦黑的尸体,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一片已经烧成灰烬的房子里。 野口的房子跟工厂都烧光了。走到烧毁的房子一瞧,野口夫妻跟孩子们简直就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脸上、手脚沾满泥土,站在一起。 大家都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全都烧光了。” 野口喃喃自语。他的声音非常不悦,像是根本不想说话。 “我家也烧光了。只剩下我这身衣服。” “能保住一条命,就很幸运了。振作点。” 虽然野口的面色狰狞,咬牙切齿,但是听在亮作耳里,总觉得还有股人情味。 他想要依靠野口,便使尽全力握住野口的手。他的胸口有股怀念的感觉。他无声地抽泣,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打起精神。” 野口温柔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我真傻。” 亮作哭到喘不过气。 “说这种话也不能改变什么。你也看到那么多的尸体了吧。我想即使是聪明的人也全死光了吧。” 野口还是一样不悦。他刚刚结束一场与死亡的搏斗。在这个恐怖的夜里,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努力活下来。 亮作也差点失去一条命,怎么也忘不了这恐怖的一夜。然而,现在,活下来更令人恐惧。 “请把鸡舍借给我。我什么都没了。我真的好傻。” 亮作不停地啜泣与大吼。 “请你别抛下我。求求你。想到只剩下我孤家寡人,都快要不能呼吸了。你要我当下人还是佃农都没关系。请带我去伊东。让我住鸡舍吧。” 野口的孩子们吓了一跳,移开目光。 “您之前没有准备棉被和衣服吧。”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我比较怕孤家寡人。只要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屋顶就够了。别把我丢在这么可怕的地方。” “这种时候,当然要互相帮助。不过,您应该到夫人逃难的地方找她吧?您是不是昏头了,什么都忘了呢?那里可不只有屋顶,应该也有棉被和锅碗瓢盆。您的夫人正在等您呢。她应该很担心您吧。” “她才不会担心我,我必须工作。要是社长您不理我,我就活不下去了。” “工厂已经烧掉了。只剩下伊东那个小房子。在下已经不是社长了。” “拜托别抛弃我。” 亮作发狂似的啜泣。 野口愁眉苦脸地移开目光,不久,他回过神来,自言自语地说:“总之,在下得先在东京待个四五天,收拾工厂的残局。说不定有什么必须请您帮忙的事。以后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在下也许会到其他工厂工作呢。说不定要成为一介劳工。” 他转身,挖开残骸和防空壕,开始寻找可用的物品。 买卖 在野口的同意下,亮作住进鸡舍。他铺了地板,用木板搭建墙壁。利用战灾户的特别配给品以及其他人送的东西,以最低限度的需求度日。虽然他身上有现金,不过除了食物之外,他完全不花钱。他没有毛巾,每次泡完温泉后,只能站在浴室里,等身子自然风干。野口的家人不再同情他,也不再送东西给他。 “梅村先生,您要不要考虑利用其他东西呢?不是只有毛巾能擦身体。虽然您什么都没有,倒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替代品。对了,您腰上不是包了一条片刻不离身的包巾嘛。那条包巾应该可以充当毛巾使用吧?” 那条包巾里,好像包了不少现金。野口的家人都在猜测里面有多少钱。野口接着说下去,取笑亮作。 “听说您拿在下家中的柴刀削铅笔。柴刀是劈柴用的工具,请问削铅笔还顺手吗?只要跟在下家里的人说一声,他们会借您小刀啊。我看您不如买把小刀吧?我上次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商店呢。” “不要,我不买。我也不想买。我并不是爱惜金钱。只是想要体验这难得的生活。我的考古资料跟重要文献都烧光了,所以我想找出不在文献记载中的资料。我要把现在的生活当成原始时代,把这段经验化为资料,进行实验。以前的学者只能从地底挖掘石器时代的遗迹,现在,我要在生活里挖掘。这跟八纮一宇 [11] 的精神一致。不只那些英美的科学家才能挖掘遗迹,我打算当日本唯一一个遵从学问真髓,也就是日本精神的学者。不做到这种程度,就无法了解考古学。我将在考古学上,找出利用日本精神制胜的方法,英国的科学思想终究要向日本的复古精神投降。当日本全国化为焦土之后,日本反而能抓住英国科学思想的弱点。日本的胜利指日可待。” “原来如此,您在体验石器时代啊。原来如此,当时没有毛巾吧?当时的人们沐浴之后,都是靠自然风干吧?可是,恕在下失礼,石器时代有那个什么贝冢,人们都是直接吃生的食物吧?现在我们吃的东西都没有调味,都是些猪吃的饲料,可能比不上石器时代吧。但我记得当时的人们过着穴居生活吧?住在鸡舍不是很奇怪吗?您是不是该到防空壕里生活呢?” 亮作无言以对。野口坏心眼地穷追不舍。 “您应该立刻进行穴居。请您去住防空壕吧。您应该体验真正的石器时代。万万不可拿鸡舍蒙混。” 亮作露出软弱的笑容。结果嘴角全是口水泡。 “您说的是,不过我不急。反正事情自然会发展到那个地步。日本会化为焦土,这里要不是被烧光就是会被摧毁。大家以后都要穴居哦。不用急着去穴居。随着事情发展自然演进,才能体验真理。” “您这话是认真的吗?” “半点不假。” “石器时代有毛毯、棉被和衣服吗?” “当然没有。” “为什么您要穿衣服呢?您不应该收下发给战灾户的毛毯吧?为什么要收呢?” “收下来也没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难得的自然状态呢?” “没关系。以后就收不到资源了。总有一天,大家都要光着身体。” “这样还算是日本的胜利吗?” “一定会获胜。‘存在’的思想必将灭亡。‘虚无’的思想不会失败。” “那是自然的。没有比虚无更差的情况了。” “不对。虚无将会摧毁存在。” 亮作怯懦的眼睛里,浮现诡异的神色。看来他极端的思想已经走火入魔了。 当日本各大城市的轰炸告一个段落后,夏天来了。 人们陷入狂乱的热潮中,认为敌军将从伊豆半岛,尤其是伊东登陆。这里的地形正好适合登陆,加上又是铁轨的终点,众人谣传敌军将在此建立基地,然后往东直上首都,这里的人们开始相信此地将是本土的第一个战场。 仿佛为了证实这个谣言,人们在伊东周边的山里到处挖洞,洞穴的数量几乎可以躲进一整个师团,埋伏在此,等待敌军登陆,亮作也受雇当挖洞的挑夫。 从伊东通往各地的山间小径,挤满了带着家当逃离本土第一个战场的人们。随处可见抛售的别墅,即使价格杀到几乎免费,仍旧找不到买主。 野口也决定弃守。即使伊东不会成为本土第一个战场,临近东京的太平洋沿岸也迟早会沦为地狱般的战场。这一带的群山诸海都会陷入火海,烽火连天。所有的房子、树木都会倒塌,只留下摧毁殆尽的土地。住在这种地方,无异是一种自杀行为。 野口还有轻井泽的别墅,所以他很快决定放弃这里。他打算趁这里被烧毁之前,先把别墅卖掉,躲到轻井泽。就算卖不到好价钱,也好过遭受战火的摧残。虽然别人的别墅卖不掉,但是他倒是对卖掉别墅这事充满信心。 野口开始认真思量,亮作片刻不离身的包包里,到底有多少钱。 “梅村先生。在下打算搬回轻井泽,您想不想买下这栋别墅呢?整片土地还包括温泉,算您一万元就行了。虽然这价钱简直是白白丢进水里,不过我愿意用一万元卖给您。”这阵子,亮作出门当挑夫,所以很清楚镇上的情况。 每栋别墅的屋主都陷入惊慌与恐惧。他们只能抛售别墅和带不走的物品。不过还是找不到买主。因为镇上的人都深信敌军即将登陆。亮作并不是不相信这个传闻。只不过他一无所有,所以才能冷静地观察人们即将面临穴居的命运。 亮作曾经想要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之前房子烧掉的时候,失去房子令他悲恸欲绝,如今,他已经不再悲伤。因为他找到了几百个、几千个同伴。不过他倒也不是不想要房子。 亮作心想,万一自己能趁便宜捡到一间房子,又能幸运躲过战乱就好了。这样一来,他就能扭转自己的命运。说不定能成为少数拥有房子的人。 野口的房子跟镇上的别墅不一样,孤立于平原尽头的田地中央。说不定有机会躲过一劫。也许会是镇上唯一仅存的房子。 一想到这里,亮作突然觉得人生充满希望。 不过野口开的价钱太夸张了。狡猾的野口真是可恨。 “比这里大十倍,比这里气派的别墅,只要卖五千元哦。那些别墅还找不到买主呢。说起来也很正常啦。因为一两个月之后,那些房子全都会被夷为平地。以一两个月的房租来算,顶多只值一百元。如果是你的房子,差不多值三十元吧。我觉得三十元还嫌多了。” 亮作露出残酷的笑容。 “您别开玩笑了。我这房子可不会被夷为平地。这里还有土地跟温泉呢。几十吨的炸弹也毁不掉。” 野口冷笑着回答。看来他没有一万元。价钱好像开太高了。他开心地进行这笔居高临下的买卖,继续说: “您可别想歪了。我举个例子,如果只有别墅的话,就算是金屋玉楼,找不到买主也很正常。现在敌人就快要攻过来,生活贫苦的我们,最大的财富是什么呢?相信不用在下多费唇舌,您一定很清楚,就是自给自足的土地。是田地。您知道吗?现在田地最值钱了。假使未来恢复和平,田地可能没那么值钱了。到时候,最值钱的又是什么呢?在这片土地上,一定是温泉吧。也许伊东镇上家家户户都接了温泉,可是温泉的源头有限。在下这里可是自流温泉哦。伊东可没有那么多自流温泉。大部分都是用马达抽上来的。您可以同时拥有现在最值钱的东西跟未来最值钱的东西,而且这两样东西,即使遭到空袭或是舰炮射击也不会改变,您还是觉得一万元太贵了吗?看在我们交情这么好的份儿上,在下才会便宜让给您。在下开一万元的话,肯定很多人抢着买呢。如果是不认识的人,我才不会用一万元卖出呢。恕在下失礼,在下是看在您的家当已经全数烧光,孑然一身的份儿上,才想为您尽点力。如今就此一别后,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所以打算献上最后的友情。饯别之刻,在下也想免费奉送,不过在下也在战火中蒙受不少损失,没办法大方送给您。” “在近代战争里,都在登陆地点发生激战,留下的遗迹全都满目疮痍,山不成山,河不成河,草木不生,鸟兽绝迹,一片荒芜。我看连伊东曾经在哪里,都没人认得出来吧。我看你的土地没化为河流或沼泽就不错了。想要复建温泉乡,可要花上二十年的时间。到时候,我都进棺材了。”亮作再次残酷地笑了。 “您的意思是日本会亡国吗?” 野口反问。 “失去一切之后,日本会获得胜利。回到太古,经历太虚,新世界的黎明重现。日本是太虚,是太阳,也是新世界的盟主。这是上古的预言,也是历史的必然演进。” “希望如此。话说回来,梅村先生。就算躲在洞穴里,人不吃东西还是活不下去啊。洞穴里的生活,可没有配给的物资啊。没有自己的田地,请问您到时候该怎么办呢?这片田还包括鸡舍的鸡哦。以日本目前的处境来说,几乎跟王公贵族没什么两样了。再说,万一在下把别墅卖给别人,您会被人赶离鸡舍。我想没有人会连您一起买下吧。” 这就是亮作的痛脚。万一野口真的找到买主,亮作肯定会被赶出去。 不过亮作丝毫不肯退让。 “请您去找买主吧。不用担心我。我好久没去听曲、看戏了,有果有人肯花一万元买下这房子,我还真想见识一下,等我笑完再离开鸡舍。” 野口心想,看来一万元行不通。他按照路边摊喊价的要诀,从一万元开始喊起,看来真的太贵了。这个价钱找不到买主。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亮作抓住机会,讲话也大声了起来。 “卖给别人您真的没关系吗?” 野口脸色微微一变。 “是的。请您自便。我已经许久不曾开怀大笑了。” “之前有人开价五千元想买,被在下拒绝了。不过,在下可不想拿钱换命,比起降价出售,我更怕耽误了时辰。看来您打的如意算盘是反正现在到处都有别墅出售,却苦于找不到买主吧。但您没想到的是,就连大战争这种生死关头,还是会有商人出没。我真是叹为观止。竟然有打算收购别墅的人存在。” “我也有听说。不过我听到的说法不太一样,与其说是收购,倒不如说是捡便宜。因为根本不需要收购。大家都扔下别墅逃走了。据说只要抵得上搬家的运费,大家都欣然接受。” 没想到这事竟然闹到满城皆知,野口恨起那些人,不过他的目的还是这笔买卖。只要能多卖一分钱就够了。 “看来您有什么误会。那些别墅当然不值钱。可是在下开的可不是别墅的价钱,而是田地和温泉的价格。” “那样的话,差不多一千元吧。说不定还要再便宜一点。” “您说这片田地和温泉竟然只值一千元吗!” “对啊,一千元。” “请问您是怎么估算的呢?在下愿闻其详,以供日后参考。” “假设敌军两个月之后登陆,别墅两个月的房租是六十元。万一敌军四五天后登陆,那我就是惨赔了。两个月后,这里会变成长达十几年的不毛沙漠,所以土地跟温泉都不值钱了。值钱的只有那三十几只鸡,还有现在田里的蔬菜。我这还估多了,全部加起来顶多值一千元。如果还没吃完,敌军就登陆了,那也是惨赔。假设概率各半的话,五百元刚刚好。” “您竟然又砍了五百元!” “没错。这还算多了。” “您还想再砍!” “没错。” “还要砍多少!” “说不定敌军明天就攻过来了。说不定是今天晚上。不对,说不定大岛 [12] 一带已经看到敌军的舰队,现在就要发布空袭警报了。” “原来如此。所以呢?” “不用钱了。” “您愿意免费收下吗?那真是在下的荣幸。真不巧,到时候在下也要吃那些鸡跟蔬菜,没办法送给您。” “我就拿一千元买下吧。” “哈哈。您愿意花一千元买下吗?” “是啊。万一我买下的时候,敌军正好展开登陆作战,我只能当成自己运气不好。不过我们还是不能放弃。放弃的话,就无法在这场战争中胜出。如果拿鸡舍的房租来说,这价钱有点高了,不过我一直受到你的关照,我会把这笔钱当成谢礼,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 “原来如此,在下真是受教了。原来有这么多种估算方式啊。在下深感佩服。不过,在下真是开了眼界。您应该更有成就才对呀?只要您愿意,可以把一千元的东西说成只值十元,还能讲出一番道理。您可以把方形的东西说成圆的,还能说明原因。把白的说成黑的,还能证明其中的道理。凡事都能按照您的计划,为什么穷了一辈子呢?梅村先生。您知道为什么吗?您知道您为什么会这么穷吗?明明凡事都能如您的意,不是吗?原因是这样的。您的算盘只在您身上行得通。在这个世界上可行不通。方形永远是方形。白的不会变成黑的。” “现在可不能按照常理。因为现在是战时啊。你忘了,人家常说祸福无常。” “你又要说祸福无常,找对自己有利的说法混过去,净是讲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话。可是啊,这样的人生未免太不讲情面了。对吧?我举个例子好了。买房子啊,与其说是在战争的时候失去房子,说不定买完房子当天晚上就会遇上火灾。买温泉呢,说不定有一天地底突然发生变化,再也不会冒出温泉了。买牛呢,说不定明天就死掉了呢。硬要拿这些歪理,把五千元的东西说成一千元、五百元、免费。如果要照你的歪理,也许真的不用钱。因为您买完当天,说不定您就在房子里被烧死了。您以为您真能靠这些歪理走遍天下吗?” “当然可以。你只不过想把平时跟战时混在一起,刻意混淆罢了。这是一个大家抛弃别墅逃难的时代。所有东西都会失去价值的时代。你那才是自私自利的算法。” 亮作的眼睛绽放诡异的光芒,嘴角抽动,冒出口水泡。他真的疯了。 野口不疾不徐地模糊争论的焦点。 “这是我的想法。只要日本还没灭亡,人类还没死绝,战争结束后,我们拥有的物品就是我们未来的希望。没有什么比一无所有更可悲的事情了。没有人能预测到时候是不是还有配给物资的机关和秩序。如果一无所有,只能像以前的落魄武士一样当强盗维生了。您这把年纪已经当不成强盗了。这可不是笑话哦。每个日本人都对此感到不安。到时候,只要拥有田地和温泉,即使盗匪横行,他们还是没办法把田地和温泉偷走。在这场悲惨的战争里,拥有田地和温泉才是活着最大的意义。这房子不一定会毁于战祸。说不定会毁于战祸,也有可能不会。人类一定要拥有梦想,拥有梦想才会快乐啊。我并不打算替梦想标个价钱。这片田地跟温泉只要五千元。总共六千坪。算起来一坪还不到一元呢。恕在下失礼,要是没遇到战争的话,您这辈子就算做梦都不会拥有六千坪的田地和温泉。这可是人人称羡的温泉哦。只有少数阶级才拥有的奢侈品。在下不会再多说了。请您自行选择自己的命运。只要五千元我就卖。您不肯的话,这事就一笔勾销。” 亮作片刻不离身的包包里,有七千多元。这是他在野口底下工作后,用五年的时间存下来的钱。由于这是个凡事靠配给的时代,根本用不到多少生活费,自从信子和克子受到姨婆接济,分开生活之后,他存钱的速度更快了。 他最怕的就是孤老终身。这是一无所有造成的恐惧。他非常了解自己的无能。年纪也快五十岁了,而他还一无所有。 他非常想买这栋别墅。拥有房子、田地和温泉,简直太美好了。他也觉得,这间盖在荒郊野外的房子,说不定真能躲过战祸。 即使房子毁了,只要有这亩田,还是能保证晚年安泰。 要是他没钱的话,说不定会去偷、去抢,只为了买下这座别墅。不巧的是,他正好拥有买下别墅的钱,所以他怎么也不想付这笔钱。他感到一股仿佛受骗、上当的寂寞。 尽管如此,拥有房子、田地和温泉,并不是一件坏事。他从来不敢想象,自己竟然能拥有这样的身份。这个期望几乎让他升天。人生真美好。战争万岁。 他快要哭出来,但还是硬挤出微笑:“那我出两千元买下吧。” “您在说什么呢?要不是我急着逃难,才不会开出这种跳楼拍卖价呢。现在五千元能买什么呢?跟您这种既没有房子又没有土地的人提这种事,是我的错。这是我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别墅。如果您想拿那点小钱侮辱我,我干脆放一把火烧掉算了。” “我没有侮辱你。我真的没有钱。” “那就算了。没钱的话,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们用三千元成交吧。” “谁要跟您成交?” “我只拿得出这么多钱。” “没钱就算了。” “你真卑鄙。” “为什么?” “跟我这个鸡舍的房客谈买卖,还想要进行一笔超过我现有资金的交易,当然卑鄙。” “在下不想跟您争辩。如果您当律师的话,杀人犯应该很高兴。因为您可以导出小偷和骗子是正当行业的结论。债权人都可以被您说成罪人。” “你提出这场买卖,只是想要捉弄我吧?如果真是如此,你真的是罪人。” “看来,与其称您为善人,您更喜欢被称为罪人吧。” “你先让我一时欣喜,充满期望,然后再把我推到谷底。在我没有希望的时候,还能在鸡舍里安然度日。现在你把我捧上天,再把我推到谷底,我已经失去平静的心境。你让我陷入绝望之中。不仅手脚都断了,还把我扔下不管,叫我快去工作。我该怎么办呢?” “在下什么也没做哦。在下只想卖掉这片土地和房子,搬到轻井泽而已。” “那我出两千五百元,请把土地、建筑物和温泉各卖一半给我。” “如果在下找得到另一半的买主,我就卖给你。” 亮作皱着眉头,放弃地哭了起来。 “我早就把过去那些难过的事忘光了。要是没忘掉那些事,我怎么能在鸡舍过活。我努力忘掉那些事。好不容易才习惯这种跟蛆没什么两样的生活。忘记我的耻辱与别人的评价,打造一个毫无希望的心境。那就是我所有的财产。你竟然把我所有的财产都抢走了。你把那些我曾经遗忘的悲伤,不对,你把更大的悲伤打进我心底。那简直就像一颗火球,让我全身充满悲伤,近乎发狂。三月十日,在那场恐怖的空袭里,火舌追在我的背后,几乎快烧到我身上。你要我怎么办呢?我的耳边传来比三月十日的空袭还要恐怖的舰炮轰炸声。天空充满火光,山崩地裂,落石喷火。我被一切抛弃了。已经无力前进。我该怎么办才好?” 亮作发出呵呵呵的声音,又惨叫一声,哭了起来。 野口觉得他很可怜,心想三千元正好可以支付搬家的费用,反正别墅会在战祸之中毁于一旦,与其白白丢掉,不如用三千元卖掉好了。 可是,他又想了想,同情亮作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在战争这条冷酷魔神的路上,只能顺从自己的命运,没有人能靠自己的意志躲过命运。没人知道自己一个小时后的命运。同情别人,只是没认清自己身份的愚蠢行为罢了。 “战场可不是只有这一处啊。迟早整个日本都会沦为战场。在下还比较羡慕您,可以自由挑选喜欢的房子。” “反正都会死,我决定咬牙拿出四千元。请用四千元卖给我。” “不行。五千元。这是底价了。在下并不是在做生意。五千元已经是跳楼拍卖价,已经杀到底了,根本没赚您一毛钱。这只是在下依照心意,随便开的跳楼价。这份心意只能稍微抚慰在下必须舍弃心爱土地的悲伤。在下不想破坏这份心意。请别把它当成买卖,随便杀价或是降价。” 亮作抬起疯狂哭泣的脸,注视着野口。虽然他有点怯懦,不过又露出平常那种若有所思的微笑。 “如果我用五千元买下,你今天就会离开吗?不对,请你今天马上离开。” “今天还没办法。前阵子在下已经跟车站那边说好了,明天早上才会搬运行李。在下已经打点好了,明天下午就会离开。” “说到做到哦。” “在下保证。您什么时候要支付五千元呢?” “等你离开的时候再给。” “这可不成。万一您改变心意了,在下又要延后出发的时间,另外找买主了。在下最怕的就是逃难的时间又要延期。请您现在就付我五千元。” “不行,这不公平。” “这没道理吧。对您来说,趁今天及早完成登记手续比较重要吧。到时候,您就是这里的主人了,就可以放心了。” 于是,野口的别墅成了亮作的所有物。 第二天,野口把行李运到车站,他亮出耕田工具,包括锄头、镰刀、柴刀及铁锹,“整套卖您一百元,不知您意下如何?另外还有一整套建筑工具,包括抹刀在内,一应俱全。如果您不需要的话,在下打算在车站喊价出售。” “一百元太贵了。” “真的吗?连水桶、秤和洒水器都有哦。现在上哪去买这些农具和建筑工具呢?而且现在这些东西最值钱了。好货不嫌多,在下本来想要带走,想到您什么都没有,就算拥有田地,也没办法耕作,才打算让给您。如果您觉得太重的话,那在下只好不辞劳苦,把它们带走了。” “那些应该是买地的赠品。” “您这么说的话,买房子也要送家具啰?” “不是,那些是户外用的物品。” “哈哈哈。” “我买啦。”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包包里拿出一百元。 野口一家人离开了。 野口兴建这栋别墅之后,来了一个负责看守的奇特女佣。这个怪人叫作“金时”,是个年方二十四岁的女人。她的脸跟身材都圆滚滚的,还有惊人的怪力。 金时懂得耕田,却不会煮饭。叫金时煮饭的话,她会烧一锅热水,把调味料扔进锅里,把饭、菜全部扔下锅,再用饭匙搅拌就完成了。她不会煮其他的食物。 不过她在田里能抵好几个男人,还能一派轻松地为两町步的田地翻土。比起煮饭,她更喜欢搅动堆肥。 金时没遇到喜好特殊的男人,所以至今无人追求,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比她更适合耕田的别墅管理人。 亮作对农事一窍不通,所以他让金时留下来,由于两町步的田地收获颇丰,在敌军登陆之前,靠金时工作还能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才一天的时间,就出现这么大的变化。原本住在鸡舍里、一无所有的亮作,现在已经成了大富翁。虽然这是经过一番算计,争论敌军登陆时间才成交的买卖,但是在敌军登陆之前,亮作的确是别墅的主人。 亮作感到心满意足。他走进已经是自己所有物的客房里,傻傻地发呆。战争的时候,人有空就会发呆,不过亮作发呆的时间特别久。 金时走进房间,站在他后面。 “给我买棉被。” “棉被?” “还要蚊帐。” “你没有吗?” “你也没有吧?” 亮作觉得胸口闷闷的。他果然一无所有。这件事让他激愤难平。 “我分你一条毛毯。这样就够了。” “冬天会冷。现在就买给我。” “你能背着棉被逃离战场吗?” “我会背。还有蚊帐。” “不需要蚊帐。以后我们就会在洞穴里生活。洞穴又不能挂蚊帐。” “可以。我会打洞来挂。顺便买锅子跟饭锅。” “我已经有了。” “太小了。” “不小了。够四个人吃了。” “不够我吃。” “你有毛病吗?那个饭锅可以煮一升米。” “我要吃三升。” “你一餐可以吃一升吗?” “我一天要吃五餐。” 亮作哑口无言。金时像在可怜他似的,一直盯着他瞧,劝诫他说: “全都买吧。现在很便宜。我可以买到便宜货。你身上的钱,全部交给我。” “你要干吗?” “趁有钱的时候买一买。” “笨蛋。全花光要怎么过活?” “别担心。交给我。” “来收电费的时候怎么办?” “把田里的作物卖掉,拿来付钱。你不用担心。” “这样啊。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 “你买那么多。战争的时候,要带着逃走吗?” “交给我。” 亮作觉得金时的话很可靠,于是打开包巾,拿出他宝贝的现金。里面还剩两千多元。 他们一起去买东西。 金时先是买了一台大八车 [13] 。那是长年扔在仓库深处的闲置品,在这场翻山越岭的逃难中实在派不上用场。金时早就物色好了。她告诉亮作,只要修一下就还能使用。在这股逃难潮中,最值钱的就属大八车,不过这台真的很便宜。尽管如此,大八车还是最贵的东西。他们买了一整车的东西。 “你喜欢酒吗?” “嗯。你要买酒吗?” “我酿给你。” 金时买了酒瓶和酒杯,还买了两个酿酒的罐子。亮作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他想要向老天爷道谢。 “你也喜欢喝酒吗?” “我不喝。我比较喜欢吃饱。” 最后买了一套钓鱼用具。 “田地我一个人就行了。你没事做,无聊的话就去钓鱼吧。” “哦。钓得到吗?” “钓得到吧。不喜欢就别钓了。” “我试试看。” 不久,战争结束了。 亮作从来不曾做过这么幸福的美梦。他载着大八车跟满满的物品,和金时在洞穴里活下来了。他们回到废墟,马上开始耕作,希望以后过着安稳的生活。这已经是充满希望的未来了。而且他还有房子和农田。 亮作每天都到街上闲逛。他怎么也坐不住。因为当他独自留在屋子里的时候,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已经拥有房子、农田与温泉。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他不认为这是拥有这些物品带来的心满意足。所以他急忙上街。每天都在街上走来走去。 镇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单调战争中从未出现过的微小变化。亮作仔细观察这些变化。 这是与亮作完全无关的变化。没有任何一种变化能让他产生自己是拥有者的自觉。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很怀念。他把每一个小变化都看在眼里。心里觉得暖洋洋的。 某天夜里,他想到自己该挂上门牌了。 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挂上门牌。反正没有人会寄信来,他也不曾想过要收信。他已经不再怀念过去的一切。梅村亮作已经死了。挂一个别人的新门牌吧,想到这一点,他觉得非常愉快。 他打开窗户,对着澄澈的夜空思考。 战争结束之前,他躲在溪流的岩缝之间,偷偷享受钓鱼的乐趣,每次都会惊扰那些水鸟。那是一条小鸟聚集的溪流。 把酒拆成水鸟两个字吧。这是个双关语。把酒拆成两个字,就成了三点水和鸟(酉)。金时酿的浊酒很难喝。如果硬要拿去酿酒的话,多半只能酿出甜酒。虽然金时做事认真,却不够上进,看来酿浊酒的功夫不会有什么长进了。每次酿出甜酒的时候,亮作都觉得很沮丧,不过他从没打算学习酿酒功夫,好酿造好喝的浊酒。每天都能饮用美味的浊酒,也许很愉快吧,不过他有金时酿的难喝的浊酒和甜酒就心满意足。期待下次完成的是什么酒,好过每天一成不变地饮用美味的浊酒。金时做什么都是粗枝大叶,不过她的粗枝大叶,反而让人感到人情味。比起其他人酿的美味浊酒,他更珍惜金时酿的粗枝大叶、质量低劣的浊酒。 “嗯。水鸟亭。这个好。” 半月挂在山边。 “水鸟亭山月。嗯。就是它了。” 他砍下竹子,用小刀刻字,做了一块门牌。 伊东周边的群山里,有无数个战时防范敌军登陆而挖的洞穴。这些洞穴跟防空壕不同,用于陆战用途,都是一些很大的洞穴,除了部队之外,还能放置战车与卡车。 后来,离市区最近的洞穴成了乞丐的据点。伊东的农田也有温泉,再加上旅馆、鱼市场都能找到许多给乞丐的食物,于是这里成了乞丐和野狗的天堂。住在上野地下道的乞丐们,听了这件事之后,就把整个部队迁了过来,如今已经住了大约六十户。 其中有个年约六十岁的老头,以前曾经是中学(相当于现在的高中)老师。由于在这里乞讨吃得很好,所以面色红润,身材也很富态,还能随时到田里泡露天温泉,身子干干净净的,比那些在战争里烧伤的人好多了。从他随身背着日用品,包括水桶、饭盒、锅子与裁缝道具的那副模样,才能看出他是个乞丐,不明就里的旅客还以为他是登山客,总之,他是一个一点也不起眼、打扮洋派的居民。 虽然大家都称这位当过中学老师的老头为大叔,但是他依然精力十足、威严端庄,看起来跟现任中学老师没什么两样。他的威严主要来自嘴巴上的胡子以及专注的眼神,如果没有充足营养养出来的光滑皮肤与精力,威严可能会减去一大半。 他似乎热爱孤独与逍遥。平时背着日用品,安静地走在路上,完全不为他的老本行汲汲营营,偶尔看到在马路上工作的劳工,只会轻声说:“马路拓宽。马路拓宽。” 看到路边涌出的温泉,则会低语:“温泉涌现。温泉涌现。” 有一天,他偶然路过水鸟亭。这是他第一次经过水鸟亭,他平静的逍遥有部分原因来自他的老本行,他之前从来没机会走上这条矗立在田中央、通往水鸟亭的独立小径。 他平静的步伐停在水鸟亭门口。是什么东西,让不为所动的哲人停下脚步呢?是门上的门牌。 “水鸟亭山月。水鸟亭山月。” 朗读两次后,他再次回头。边走边说:“水鸟亭山月。嗯。原来是浪曲 [14] 师的别墅啊。” 又低声说:“浪曲师别墅。浪曲师别墅。” 亮作正好在篱笆旁照顾农作物,悄悄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把他讲的话听进耳里。有一股称不上恐惧,也称不上可怕的事物,压得他喘不过气。 战争结束后,已经过了好几年。市面上已经买得到各种商品。看来他已经忘记政府曾经拿猪的食物充当人的配给品,甚至整整一个月都没有配给品的时代了。曾几何时,自己田里的作物是无上珍馐的那个时代也过去了。现在只要有钱就买得到肉、砂糖、进口芝士,甚至是苏格兰威士忌。几年前,连一条沙丁鱼都是难能可贵的贵重物品,现在,伊东鱼市场里的竹筴鱼干和鲭鱼干,连野狗都不屑一顾,温泉街的商贩还会把几乎没动过的龙虾料理直接扔进垃圾桶。 无怪乎洞穴里那一整个部队的乞丐越来越接近圣贤。他们不需要为了居住问题而烦恼,营养非常好。 只有亮作——不,改名后的水鸟亭山月,他唯一得到的、拼命守住的,只有那栋房子和小小的田地,他的衣、食和住都跟战时没什么两样。他只能吃自己那片田种出来的作物,无法过奢侈的生活。他没有钱,也没有工作。不,他唯一能夸耀的,只有自己是温泉与田地的主人这件事。也许有点不可思议,他的心境恰巧符合斜阳族 [15] 。他只有一身傲气。这身傲气甚至不允许他捡拾地上的东西,也不允许他去找工作。 在那些洞穴里的居民当中,亮作也认识日子过得特别精彩的大叔。他也曾见过大叔轻声说“马路拓宽”“马路拓宽”,那副平静的逍遥姿态,他也听说大叔曾经是中学老师。 当他知道大叔的存在时,也曾经感到一种充满讽刺的满足。中学老师曾经是自己大半辈子的心愿,最后却没当成,成了拥有温泉和农田的别墅主人。然后,以前曾是中学老师的人,现在只不过是洞穴的居民。 随着战争的阴影散去,他的生活越来越窘迫,亮作觉得越来越可悲,他越来越常想到大叔的事。这是他深藏在心底、恐惧不已的秘密。他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秘密。 大叔过着安定的生活,自己的生活却不安定。明明没有收入,却要付那些税金与捐款,只能咬紧牙关,守护浮世的繁华。虽然自己拥有温泉与农田,但是大叔不也拥有温泉与农田吗?他不仅拥有露天温泉,除了农田之外,他还拥有海边的渔场及荒野的牧场。寻遍山珍海味,随时都能大快朵颐。 不过亮作依然瞧不起乞丐,不忘自己以别墅主人为傲的心。问题应该是出在他怎么也忘不了这样的心情。他觉得自己被大叔的存在压倒,把这件事当成心底的秘密,生怕别人发现这个秘密。 “浪曲师别墅。浪曲师别墅。” 大叔口中念念有词地离开。虽然他认同在篱笆旁工作的亮作,不过对浪曲师本人似乎没什么兴趣。是“水鸟亭山月”这块门牌,打扰了他稳重的步伐。亮作也察觉了这件事。 “水鸟亭山月……” 当大叔的身影消失后,亮作轻声低喃。 亮作深深体会到一件事,大叔认同的只是水鸟亭山月这块门牌,而并不是他本人的存在。他觉得这件事理所当然。 “这块门牌并不代表我。” 他想把水鸟亭山月这块门牌拆下来。不过,当他绕到门口看着门牌时,又觉得很悲惨,怎么也舍不得拆下来。他反复思量,犹豫不决,终究没拆掉。 隔天早上,他依然没拆下门牌,人们在鸡舍旁发现他上吊自杀的身影。 注解: [1]  大日本产业报国会,战时日本官办的工会组织。 [2]  一种定置渔网。 [3]  位于静冈县。 [4]  位于神奈川县。 [5]  计算田地面积的单位,一町步约为0.99公顷。 [6]  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的主力轰炸机。 [7]  约136.5厘米。 [8]  相当于我国的教育部。 [9]  东京大轰炸,1945年3月10日,美国出动B-29轰炸机,于东京大量投掷燃烧弹,造成近十万人死亡。 [10]  大本营为战时日本军最高统帅机关。大本营发表为战果宣传,虽然战争末期日本已经出现败势,但是大本营发表仍发送战况大好的消息。 [11]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的国家格言,表示天下一家,世界大同。其实是把侵略海外正当化的口号。 [12]  奄美大岛,当时日军在此建设要塞。 [13]  双轮推车。 [14]  日本的一种说唱艺术。 [15]  源于太宰治的小说《斜阳》,意指没落的上流阶级,仍然执着于自己虚有其表的名号。 [book_title]行云流水 “和尚,大事不好了。” 寺庙对面酱菜店的老板娘大声嚷嚷地冲进来。 “什么大事不好了?” “我们家吾吉那个混蛋竟然迷上女人了。那个女人就是住在寺庙后面,那个被打屁股的妓女。真是太丢人了。真希望有人帮我出手打吾吉那个混蛋的屁股。我只能来拜托和尚,帮我好好说说那个混蛋了。” “那个女人没做什么坏事吧?她长得漂亮又性感,虽然脑袋不够聪明,不过这样才有趣,相处久了也不会腻。” “别说这种话。再怎么说,我最讨厌妓女了。” “她也是为了讨生活啊。妓女跟游女 [1] 没什么差别啊。我觉得吾吉也没做什么坏事嘛。” “怎么跟我们家老公说得一模一样。男人怎么都这样?女人就要一清二白才行。我们家老公也说妓女没有错,因为不这么做就没办法讨生活了,什么嘛,可恶,都一把年纪了还在召妓,给我记住。和尚你也一样吧?真是的,我都吓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所以这事拜托贫僧也没有用。我们两个人的想法是一样的。罪过,罪过。” “什么罪过?你振作一点啊,笨蛋。不过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我会把吾吉那个混蛋带过来,请你让他坐在正殿,在佛祖跟前好好把他训一顿。” 于是,和尚只好跟吾吉谈话。 “听说你跟后面那个女人搞上了?” “啥?对不起。” “你们订婚了吗?” “没有。因为那女人怎么也不肯答应,我都快疯了。我已经在那女人身上花了三十万元。我都想一刀杀掉那个臭女人算了。” “喂,别说那种吓人的话。哈哈。所以你只是花钱买女人啊。” “就是这样。听说那个被打屁股的妓女长得很可爱,又很清纯,只要花钱就能拥有她,交易之后发现果真跟传闻一模一样。等到熟识之后,才发现她很冷淡,可是都有感情了,就冲昏头了,嘿嘿。真的很抱歉,她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连做梦都忘不了她。希望佛祖保佑,成就我们这段姻缘。” “你这笨蛋,嘴巴倒是挺会讲的。什么冷淡?有感情?原来如此。但愿佛祖保佑你们。” 和尚很悠哉。他热衷于酿浊酒和将棋,念经的时间大概只剩下四分之一,成了这一区的大家长,个性又亲切,大家都很喜欢他。 寺庙后面那个被打屁股的妓女,是建筑工人的女儿,叫作园子。战争结束后,父亲得了肺病,卧病在床,园子去当事务人员挣钱,不过一个女人家,总是没办法养活生病的父亲、家中的弟弟和妹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当起妓女了。如果是在外面讨生活,那倒还好,她偶尔会把男人带回家。 后来,生病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园子后,把她压在地上,掀起她的衣服,狠狠打了她的屁股。边打边吐血,力气用尽之后断气了。父亲等于是被园子逼死的。 也许是父亲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把女儿痛揍一顿这件事太有趣,附近的人全都跑来看热闹。他用尽全力打了园子的屁股才断气,把大家都看傻了。 “病人总是比较歇斯底里。” 通晓人情的和尚在守灵的会场,为园子说话。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会打你屁股吧。人就是这样。往生者其实很感激你。” 没有人敢表示意见。 “没有错。你的屁股是可爱的屁股。帮父亲延寿,赚取医药费,是了不起的屁股。不需要觉得羞耻。” 她的屁股真的很可爱。虽然女人的身材娇小、瘦弱,不过胸部跟屁股的肉恰到好处,非常丰满,诱发男人的情欲。和尚像是正在抚摸园子的屁股似的有感而发,大家都被他那不寻常的模样吓呆了。 因为吾吉的请求,和尚前去拜访园子,她的弟弟妹妹都上学去了,家里却有一双男鞋,好像有人躲在壁橱里。 “出来吧,别像只老鼠。别躲了,躲起来没办法好好说话。都被老爸打屁股,活活把他气死了,带男人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园子低头,不发一语。和尚站起来,打开壁橱,一名年轻男子缩着身子坐在里面,同样垂头丧气。他总算是看开了,爬到外面。 “你就坐那儿吧。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的恩爱。” 和尚根本没有一丝歉意。 “其实是酱菜屋的少东拜托我来的,他打从心底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他打算跟你结婚,你意下如何?” “我不要。” “还真坦白啊。你有什么困难吗?” “我被父亲打了屁股,害父亲折寿,所以我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当一辈子妓女。让他看看我的决心。” “这是我这阵子听到最勇敢的一句话了。武士以额头的伤为耻。中国人说是面子。以前人们就很重视面子问题,不过当今女性已经要靠屁股来保全颜面了吗?” “我不清楚,不过我必须把弟弟妹妹拉扯大,所以非做这门生意不可。这一带的人全都叫我妓女,老是盯着人家的脸瞧,这里有那么多讨厌鬼,我才不想嫁到这里。” “你说的有道理。这表示你不跟吾吉结婚,并不是因为讨厌吾吉,而是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吧?” “倒也不是。我很讨厌吾吉哦。如果喜欢的话,我会免费陪他。因为我讨厌他,所以才会死皮赖脸地跟他讨零用钱,叫他买东西给我。那个人竟然还说我在你身上花了三十万元,所以你应该嫁给我,真讨厌。” “原来如此。你说得很有道理。要是你嫁进酱菜店的话,不但你的家人会不幸,对方应该也会不幸吧。放心好了,如果有事贫僧会帮你打理,你就认真当妓女吧。” 和尚起身返家,对吾吉晓以大义。 “可恶。那个臭女人,竟然这么说。不可原谅。” “别这样,生气也不能解决问题。那个女生是因为被打了屁股才会逞强,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就死心吧。” “欸嘿嘿,我也不喜欢勉强别人,不过,给我记住了。可恶的女人。就算不能把她碎尸万段,我也要把她剃成光头。” 他的恨意非比寻常。和尚有点担心,见了园子,跟她说明吾吉的情况,要她小心。 “好的,谢谢。我正好要跟男人去出差,他要带我一起出门玩三个星期。三个星期后,他应该冷静一点了吧。开口闭口只会说自己的事,我最讨厌那样的男人了。” 于是,她给待在家里的弟弟留了一笔钱,然后不知道上哪去了。 佛家有一句话叫作“行云流水 [2] ”,园子已经顿悟云水的境界了,和尚感到万分佩服。通常云水境地指的是放下那些恋恋不舍的想法,披上袈裟,云流四海,不过园子更加透彻。她早已目空一切,也就是说,她靠着屁股行遍天下,即可达到行云流水的境界。真的非常透彻。已经不需要师尊的大声训斥了。 园子才十八岁。一般来说,这年纪还只是个女学生,还是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女孩。在她的身上,还能看到不少尚未成熟的影子,不过她的乳房和屁股已经丰满欲滴,绽放诱人的魅力。 想到她靠屁股行云流水,和尚有点不是滋味。才那把年纪,已经不需要听师尊训斥了。和尚还得挨上三十棍才行。 “现在这个时节,就连久米仙人 [3] 都要看得目不转睛了。平凡如我,自然要更加努力。” 和尚感到些许慰藉。 三四天后,吾吉行踪不明。听说他从公司挪用五十万元后逃跑了。调查后发现,早在这之前,他已经花掉了五十万元公款。他把这笔钱都花在园子身上了。 “和尚啊,他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嘴里一直叨念着园子拿走他的三十万元,现在那家伙是又犯什么傻啦,竟卷铺盖逃走。没想到他竟然偷钱包养那个女人。我看他大概跟园子手牵着手去当亡命鸳鸯了吧。真是个笨蛋。” “吾吉也太有勇无谋了。园子没有跟他在一起,园子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 “哼,别说得一副你全都知道的样子。笨蛋。话说回来,和尚啊,我该怎么办呢?” “反正我们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先别担心他了。你就是这样,念个不停,做事不周全,才会教出那样的儿子。” “哼,真是不好意思啊。死秃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不过和尚啊,你帮我卜个卦吧。我要揪住那家伙的衣领,把他痛揍一顿。” 酱菜店的老板娘说到“痛揍一顿”的时候,特意加强了语气,这也怪不得她,她被警察传唤,又被报社记者骚扰,难怪她要生气。 大约十天后,吾吉花光身上的五十万元,在相模湖 [4] 的山林上吊身亡。偷来的钱大部分都被他赌光了。 “和尚啊。不好意思,那家伙好像还没成佛,请您诵经超度他吧。每天晚上,骨灰坛都会咔咔作响,吵死了。” “你听错了吧?我看你也神经衰弱了。还以为老板娘绝对不会得这种病,世事果然无常啊。” “别把我当傻瓜。那个笨蛋用一根绳子上吊自杀,才不会害我神经衰弱。都是和尚没有认真诵经的缘故,那家伙才没办法成佛。” “我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念经只要念重点就好,这样才有效。等我有空就为他诵经,好好跟亡灵交谈,这样行了吧?” “别开玩笑了,笨蛋。” 酱菜店的老板娘气得回家了,约莫一小时后,她一脸悲痛地回来。 “和尚。我快被吓死了。亡灵真的出现了。” “真难得啊。他说了什么?” “不是这样啦。骨灰坛咔咔作响真的很奇怪。因为我本来以为是小老鼠。所以把骨灰坛打开来一探究竟。我把骨灰全倒到报纸上,仔细翻找一遍,结果没什么异状。不久,我捡到一颗牙齿。那家伙在门牙上写了数字,写了‘30’。我不认识字啦,我老公洋洋得意地念给我听,说上面写了‘30’。真傻啊。那家伙肯定忘不了被妓女拿走三十万元的怨气。” “牙齿在哪?给我看看。” 仔细一看,牙齿上果然有咖啡色的痕迹。看起来像“30”,不过不是很明显。看起来不像生前刻在牙齿上的字,比较像是用了隐形墨水,火烤之后浮现的字迹。 热爱将棋的和尚也很喜欢推理,他把身子往前倾。 “嗯,好。这事交给贫僧调查,老板娘也一起来吧。” 和尚拜访认识的牙医。牙医把牙齿拿在手里,研究一番。 “我也不晓得怎么会这样。我从来不曾帮死人医过牙齿,所以没办法说什么,不过这只是偶然吧。” “这是上吊自杀的往生者,他有没有可能用隐形墨水写在牙齿上,高温烤过之后,字体才浮出来呢?” “不晓得。我从没听说有人用隐形墨水在牙齿上写字,通常嘴巴是湿的,用了隐形墨水也会被冲掉吧?这只是偶然吧。我没看过已经烧成骨头的牙齿,也许只是刚好看起来像字吧?” “真的不是隐形墨水吗?” “和尚,别说傻话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剃度出家的老头,就别把隐形墨水挂在嘴边了。吾吉那个笨蛋真的满怀恨意地现身了。都是你不帮他诵经,才会发生这种事。连骨灰坛都闹起来,看来这事可严重了。” “知道了,知道了。把骨灰坛放在我这里吧,我会把它放在正殿,连续二十一天用心诵经。” 和尚迫不得已,只好把骨灰坛带回庙里。不然他就要出门诵经了。只要放在正殿,即使偷懒没诵经也不会被发现。 不久,园子行云流水回来了,他把园子叫到正殿。 “老实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吾吉上吊死了。” “这样啊。我看他是被死神缠上了。这种男人我可看多了。” “酱菜店的老板娘没去骂你吗?” “还没来,事到如今也只能随她骂了。”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吾吉在你身上花了三十万元,好像很不甘心的样子。每天深夜骨灰坛都会咔咔作响。因为太奇怪了,所以我们打开检查了一遍,发现门牙上竟然出现‘30’这个数字。大概是为了三十万元,无法成佛吧。你看,吾吉的遗骨就在那边,你拜拜他吧,好让他放下。” “我才不要拜他。” 园子生气了。 “如果他乖乖死掉,我还愿意拜他,居然怀着对我的恨意死掉,没看过器量这么小的人。既然这样,我也要恨他。我被父亲打屁股的时候,已经与全世界为敌了,我才不怕吾吉的鬼魂呢。” “真是倔强的姑娘,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和尚把骨灰坛拿过来,从里面翻出门牙。 “你看看,上面写着‘30’吧。贫僧认为他已经丧失理智,上吊前用隐形墨水在牙齿上写字,不过酱菜店的老板娘觉得这是亡灵不肯离开,在牙齿上留的字。唉,这个傻瓜真是太固执了,死后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我懒得诵经,他肯定不太高兴。” 园子拿起牙齿,研究一番,不过她一点也不害怕。 “随便他吧。给我记住,我也很恨你。你不会孤单的,以后还会有很多人跟你做伴。” 园子露出无所畏惧的嘲笑,把门牙扔进骨灰坛。 “好气魄。你有心仪的对象吗?” “你管太多了吧?” “就当我多管闲事,告诉我吧。我实在不懂现在的女人在想什么,想要一些参考。我前前后后娶过三个老婆,以前更是欢场常客,不过我不懂现在的女人在想什么。” “打完我的屁股就死掉,太卑鄙了。吾吉也很卑鄙。男人全都一样卑鄙。我恨男人。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笨蛋。” “原来如此。难怪你这么想。男人确实是笨蛋,做什么事都会搞砸。可是吾吉之前说过想把你碎尸万段,至少要把你的头发剃光,对你恨之入骨,你可要多加小心。亡魂很有耐心,我们和尚最明白了。虽然不至于诅咒三代子孙,诅咒今世的人倒是很有耐心。” 园子只露出冷笑,没有回答,说句“再见”就回去了。 和尚感慨万千地盯着骨灰坛。男人看起来全像笨蛋,这句话他也感同身受。 男人只不过是凡夫俗子。根本不及园子靠屁股行云流水的境界。她的屁股平静无波、明亮无影,只是纯粹的屁股,这就是所谓的行云流水。 想到她那带着乳臭未干的孩子气,却又充满迷人的魅力、形状姣好的乳房与屁股,和尚也不知如何是好。什么佛祖,全都是骗人的,男人怎么可能悟道成佛。 吾吉的亡魂留在这里,愤恨难消,在门牙写上“30”,夜里把骨灰坛弄得咔咔作响,他也许能称上男人中的勇士吧。虽然无法达到明镜止水的境界,却是个厉害的笨蛋。和尚首次对骨灰坛感到亲切。不过他依然忙着酿造浊酒,根本没有诵经。 和尚造访园子家的时候,那个躲在壁橱里的男人,跟园子正打得火热,他也是一个笨蛋。他带园子一起出差兼旅行,长达三个星期,出差只是个幌子,他其实是卷款潜逃,想尽办法逃跑。也就是说,他现在的处境跟吾吉一样。 回到东京后,从园子那里听说吾吉上吊和骨灰坛的事,他感到可悲。因为他也已经走上绝路,差一步就要上吊了。 男人担心地问:“我跟吾吉不一样吧?你爱我吧?” “你跟吾吉不一样啊。我喜欢你。” “这样啊。” 男人想了一下。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没那回事啊。你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人,我才不会把你甩掉。” 男人又想了一下。 “我就老实跟你说吧。除了老实说,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时至今日,除了自杀,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事你就不懂了。我现在的处境跟吾吉先生一样了。你知道吗?出差只是一个幌子。我挪用公司的钱,现在到处跑路。偷来的钱都花完了。我没有当劫匪的勇气,除了死之外,我真的没办法了。之前去旅行的时候,我一直在物色寻死的地方,结果拖着拖着又回到东京了。活到现在,我一直很担心,不晓得你愿不愿意跟我共赴黄泉?” “要是你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园子从来不曾这么软弱。她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她从来没想过死亡这件事,如今却必须立刻面对这个问题。她突然觉得男人很可怜,对他充满同情。 也许是因为他的处境正好跟吾吉一样。十八这个年纪,让她天真地接受这个现实。园子激动万分,恨不得一头栽进去。 “我也不想当什么妓女了。不过,除了妓女之外,我也没别的谋生能力了。如果你想死,我陪你一起。” 男人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表现方式。因为他非常苦恼。 园子下定决心后,她对这场死亡之旅反而充满希望,认真打点起来。她把男人独自留在家里,自己去了一趟美容院,梳了一个桃割髻 [5] 。梳桃割髻一直是她未能实现的梦想。 她准备一桌子丰盛的好菜,跟弟弟、妹妹一起共进最后一餐。园子怕发髻松掉,拒绝男人最后求欢的请求,头没沾枕,一直坐到天明。 男人恨恨地对园子说:“比起我和我们的爱情,你好像更宝贝那颗桃割髻。” “因为你不够爱我的发髻,才会说这种话啊。忘掉其他事,只要想着寻死的事就好。” “你说得没错。你一定是圣女的化身。” 男人既后悔又感动,再次放声大哭。两人在黎明时分,在黑暗之中,迎着寒冷的晨风,并肩躺在寺庙旁边的铁轨上。 “身体断成两截一定很恶心,我才不要那样。” 两个人经过一番讨论,决定把脚朝向堤防的方向,只把脖子放在铁轨上。 这时,园子才首度感到害怕。 “好冷哦。抱紧我。” 园子跟男人接吻。然后,她利用男女站立接吻的姿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脸挪开,将脖子往后缩。接着,由上往下把嘴唇印在男人脸上。 这时,早班车开来了。园子移开嘴唇,往后一倒,假装自己枕在铁轨上,不过她没把头放在铁轨上,只把桃割髻留在铁轨上。 “有人在后面的铁轨自杀,麻烦您过去超度一下。” 和尚被镇上的人吵醒,爬到铁轨上。 死者是一名男子。脖子断得一干二净,身体还留在原处,附近完全没有打斗的痕迹。 脑袋滚到十几米远的地方,像是斩首示众的首级,立在枕木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瞪着火车离去的方向,好像在目送火车似的。非常平静。 “他还真客气。这具卧轨自杀的尸体,好像在跟辗死自己的火车说‘您辛苦了’。说不定是个血脉纯正的年轻武士呢。” “是吗?” 和尚盯着首级。 “啊。是那个男人。” 是那个躲在壁橱里的男人。看来预言终于成真了。园子曾经说死者不会只有吾吉一个人,看来她已经用屁股向第二个人复仇了。 “喂。这里有一个女人的发髻。这是桃割髻。看来是从发根连根拔起的。” 有个人在稍远处大叫。 “对了,这里也有女人的木屐。还有女人卧轨吗?” 天色总算亮起,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这时,发现木屐的男人突然大喊。 “啊,我看到女人的尸体了。被撞到水沟里了。只有鼻子露在外面。那个。我看应该没命了吧?快把她捞起来,不然要沉进水底了。” 和尚急急忙忙跑过来。 他揪住女人的衣领,把她从水里拉出来。是园子。园子睁开眼睛。 “呼,你假装自杀,送他一个人上路吧?” 和尚忍不住大吼。 她的头发全掉光了。除此之外,没有受到其他伤害。不晓得她是在头发掉落的时候滚进水沟里,还是听到人声才偷偷跳进水沟里的。 和尚看见一个景象。园子假装一起赴死,结果只有头发被火车碾过,他看到园子技巧老练的德行。想到她才十八岁就第一次赴战场,未来肯定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和尚突然激动地大叫。 “你这个臭女人。你假装赴死,结果是目送男人死去吧。你根本没打算要死,真是够坏的!” 和尚把园子推倒,从后面翻起她的衣服下摆,脱掉内裤,露出雪白的屁股。 “就是它,就是它,就是这家伙。” 和尚陷入疯狂。他不停拍打园子的屁股。巡警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和尚拉开。 和尚的行为并没有引发人们的议论。因为大家认为和尚代替园子死去的父亲,狠狠把她教训了一顿。 然而,这是和尚的战争。和尚完全没有得到救赎。 以结论来说,吾吉的亡灵总算达成心愿,把园子剃成了光头。 头发只要一年就会长出来了。园子完全不觉得困扰。她下定决心,今后再也不会搞什么殉情,她要彻底榨干、折磨那些傻男人。 注解: [1]  原文中的パン 助,主要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服务美军的妓女,带有贬义。游女则是传统的妓女。 [2]  比喻放下执着,了无牵挂。 [3]  相传久米仙人贪看洗衣女的小腿,因而从云端坠入凡尘,失去神力。 [4]  在神奈川县。 [5]  日本古代的女性发型,正面看起来像桃子,顶部收紧,露出双耳的发型。 [book_title]退步主义者 马吉信奉退步主义。在那个人人轮番号召存在主义或是共产主义的时局,马吉还能创建这个没多少人听过的退步主义,可见他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马吉当然是绰号,会有这个绰号,乃是因为他的食量惊人。虽然他的身材五尺四斗 [1] ,十五贯 [2] ,算是日本人的标准身材,脸形也不怎么特别,不过他的食量是正常人的三倍,在这个时局也算是一种不幸。时年二十五岁。关于他的职业,则要另外说明。 二十岁时,他以学生兵的身份上战场,负责在日本某个地方挖洞,直到战争结束。他返回浅草老家,那里已经被大火烧尽,孤苦无依的老妈不知何时已经成了关东煮摊的老板娘。 “哦,是你啊。平安回来啦?我们这边的人都死光了。” 老妈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暂时停下手边的工作,只说了这句话。 马吉很尊敬他的老妈。她并不是继母。不过他觉得老妈有点性感,长得很漂亮,有时会让他心跳加速。 新老爸和老妈感情非常好。好到没把马吉放在眼里。只不过基于乱世里的人之常情,他们把马吉当成免费劳工,尽情使唤他。马吉觉得新老爸很厉害,非常敬佩他,反倒是新老爸和老妈对马吉的存在感到慌张。在那段专门挖洞的军旅生涯中,不晓得是经过什么磨炼,马吉的食欲非常旺盛。摊子上都是要卖的商品,总不能藏起来。夫妻俩必须随时监视马吉。因为马吉总是毫不客气地拿来吃,不知不觉中,关东煮都被他吃光了。 要是让他跑腿买东西,他半路就会把买来的东西吃掉,或是在路上吃五碗拉面,啃十根玉米,不过当事人认为自己已经很节制了。 他表示:“其实我想吃炸猪排,不过那个太贵了。我也忍得很辛苦。” “你这个饭桶。稍微考虑一下现在的时局吧?大家现在还要靠配给,政府与国民上下一心,共同承担战败的痛苦。你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咦?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啊,只是在硬撑罢了。你不就是因为大家光靠配给吃不饱,才在这里做生意吗?少讲那些丢人的话了。” 于是,新老爸和老妈聚在一起,开了一场秘密会议。虽然马吉不用领薪水又能帮忙做家务,不过实在是太不划算了。也不能把他杀死,大卸八块再扔进隅田川里。虽然手边有锋利的菜刀,就算他跟马一样壮,也还不至于像马一样生起气来就乱踹人。日本虽然战败了,但监狱还存在,二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 这时,新老爸有一个新发现,简直如获至宝。新老爸到埼玉的农家买米,正巧那户人家有一个痴傻又斜视的独生女,他们正在找入赘的女婿。不过在这个女人比男人多的节骨眼上,就连乡下的小哥都开始买起西装和套头衫,抽着洋烟,成了跳舞的贵公子了,就连丑男都看不上她。 新老爸和老妈想尽办法说服马吉。如果不答应这件婚事,就要跟他断绝亲子关系。现在已经是民主时代,一旦年满二十岁,就是独立的人格了,根本不用顾虑亲子关系。由于父母说得很有道理,马吉只好同意。今后没有人情的束缚,马吉觉得非常畅快。马吉也是在动荡的战争里成长,早已深刻体认到人性的美好。 就在这个时候,他才深刻顿悟出退步主义,因此,他更应该抱着士兵视死如归的天命,成为别人家的女婿。他们办了一场盛大的婚宴。 他的新娘长相跟猪八戒没什么两样。身材略为肥胖,鸡胸、大屁股,和她的脸蛋非常相衬。不过她有一个惊人的缺陷。由于她是农家捧在手心的宝贝独生女,在战争结束之前,她竟然从没刷过牙。战后,她看了电影的接吻画面,感到非常惊慌,立刻学会刷牙,不过已经太迟了。她满嘴都是蛀牙。刷牙会刺激神经,让她牙疼。虽然很痛,但是基于女人的执着她还是忍耐地刷好牙。然而一听到自己有夫婿,这下可好。她再也不用忍痛刷牙了。 马吉吓了一大跳。每次新娘开口,即使两人隔了一尺 [3] ,他也感觉快要昏倒了。退步主义毕竟还是有底线的,马吉深刻体到会一件事,人跟猪绝对无法结合。 于是,他装病躲在房间里,发挥自己的才能,写了搞笑剧本。他的才能并不是后天学来的,而是天生的才华。即使又瘦又弱,自己毕竟也曾在浅草的民间乐团混大,轻而易举就能发挥他过往的长才。 马吉抱着剧本,用推车拉着两斗米 [4] 和一套棉被,拜访浅草的貍剧团。两斗米可不是拜师的费用。而是他自己要吃的。 “算了吧。为什么要抛弃农家女婿的身份呢?你是不是脑筋有问题啊?” 经理兼文艺部长的品川一平对他破口大骂。 “你不懂。我是退步主义者。文明这种东西啊,终究要退步哦。也就是说,大家都会沦为美国人的娼妓。大家都会变成混血儿,你说对吧?你不知道吗?大家都会成为混血儿耶。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不管是日本人还是马来西亚的土著,一定会越来越像欧洲人。欧洲向日本与马来西亚靠拢,这就是文明哦。反正我们本来就不可能往上爬了。只能由高处摔到低处。我早有觉悟,才会当农家女婿,本以为这是一种堕落,没想到我错了。我必须往下发展才行。我抱着退步主义的决心,打算把我自己献给貍剧团。拜托了。” “别说笑了。”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什么都肯做。不管是演员、道具还是伴奏,我什么都做。反正只要学一下就能上场了。再不然的话,当你的助理也没关系。只要能让我吃饭、睡觉就行了。不然我也可以当这里的警卫。我带了棉被,睡在舞台正中央也没关系。” “哦。” 品川一平应了一声,移开目光,他早已看出马吉是个有才华的人。如果不是相当程度的笨蛋的话,怎么会讲这种交易。不过笨蛋不常见。一平的老婆跑了,一堆杂事等着他处理,所以他打算把这男人当成佣人使唤。然而,任凭他的眼光再好,毕竟看不透马吉的食量。 如果凡事都能遵照退步主义就好了,不过马吉还是喜欢享受。 他曾经上台演戏,红了一段时间。那场戏叫作新人歌唱比赛。马吉是个五音不全的音痴。唱起歌来荒腔走板,唱到高音时非常尖锐,低音又像是低鸣,高低音夹杂时,根本难以入耳。 “唷!小马上场了。就是等你这一幕!” 曾经有观众说过这句话,让马吉兴奋不已。不过走红只是短暂的美梦,这就是新人的悲哀,他的走红并没有维持多久。 品川一平发现自己看走眼了。 “你没有做演员的才能,只配在道具底下工作。不过,我们养不起你这么能吃的人,从今天起,要请你另谋高就了。” “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明明不能领配给,还要吃一升米饭,我们可养不起。你去上野的地下道吧,总会有办法的,退步吧。” “不行啦。没有人会把米扔在地下道吧?” “你想吃多少就靠自己去赚。我才管不了那么多。” 于是,他就被扫地出门了。品川一平说得有道理。每次听到别人说得有道理时,马吉就会感到由衷佩服,心想,原来如此,他说得一点都没错。不过,现在可不是佩服的时候,他到处拜托剧团的人:“喂,让我住一晚吧。” “才不要。让你住是无所谓,不过你一定会赖着不走。你的脸皮那么厚,一定会偷吃米吧?所以绝对不行。” “我肚子会饿,没办法才会偷吃啊,一个晚上真的不行吗?” “就算只有一个晚上也不行,你的胃是无底洞。你找别人吧。” 他不敢求女演员。入团没多久,他就追过剧团每一位女演员,全都被干脆地拒绝了,所以肯定没希望。 推车早就被他卖掉拿去喝酒了,既然已经走投无路,他只好把棉被也卖了拿去喝酒,反正以后要睡在荒山野岭了,当天晚上,他喝个烂醉,睡在路边。这家公司看似充满温情,其实很冷漠。也许这是马吉的个性造成的结果。他是个尽管接受别人请客也从不回请的人,之前住在品川一平的公寓当食客的时候,那两斗米也是他自己一个人吃掉的,卖掉推车的时候,也是自己一个人去喝酒,从来没请过别人。这是马吉的天性,不过这家公司的人个性都差不多,即使马吉以为今天有机可乘而跟大伙一起去喝酒,他们也只顾着自己吃喝,从来不会请马吉吃东西。因为大家都是了不起的武士,所以才会团结一致吧,马吉为此深感佩服。 马吉并不怕住在地下道。这阵子,不管是地下道还是寺院的走廊下,都不愁没地方过夜,不过这些地方没办法填饱肚子。 第二天,在马路上醒来后,他到剧场喝水,然后他不找男演员,而是逐一拜会每位女演员,跟她们讨一点便当的菜。他太小看女人了。 “你在说什么呀?笨蛋。” 里面的大姐大盘腿坐好,把他狠狠训了一顿。只有两个小演员心不甘情不愿地分他一点面包。 他以前就习惯躲在主要女演员的房间里,趁隙偷袭。因为男演员比较小气,总是用烟斗抽烟,抽到连烟屁股都不剩。女人就不会用烟斗。他总是等女人抽完后,捡她们的烟屁股。用捡的还好,他还会趁她们还没丢掉之前抢走。以前她们还会说“给你一根吧”,现在已经没人对他这么好了。一看到马吉,弟子身份的女演员马上说:“马吉来了。大家快把香烟、便当还有钱包藏好。” “少在那边逞威风。我也不想做这种事。可是啊,因为是这个时局,我才会找你们下手。这可不是吗?女人可以当小妾、当妓女来赚外快,男人可不行。这是女人的天下,我可是很尊敬你们。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这么没骨气,是男人中的垃圾。白痴。” 因此,他根本无从得手。大家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如果他迅速摆出退步的态度,倒也不难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只不过曾经有观众说等着看他表演,他就以为自己是名演员,借钱纵情玩乐,搞到自己没钱吃饭,他已经没救了。 马吉向空腹感投降。小偷、杀人都是退步的一步棋,他也不怕这些事,不过他还是想要安稳度日,所以不肯出手。 他只能在道具组工作,不能上台了,他拜托一个名叫阿三、个性畏畏缩缩的小演员帮他把脸涂白,躲在暗处等待闭幕。 白天第一次闭幕的时候。当奏乐响起,一行人走上舞台。他迅速跳起舞来,站在一行人的最前方,带头跳起草裙舞、布吉伍吉舞 [5] 、后空翻,半蹲着跳他倾力想出来的舞蹈,而当大家都下台之后,他依然留在舞台上热舞。当布幕落下,他掀开布幕,唱起荒腔走板的歌谣。逗得大家呵呵大笑。 马吉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向大家点头致意。 “嗨,大家好,我是大家熟悉的特别演员,歌唱大赛的马吉。本剧团感谢各位的爱护与支持,正因为你们的支持我们才能继续经营,团长与主要演员都受到各位的援助,尽管当前物资不足,他们也在小菅 [6] 过着有如大臣般的幸福生活。然而,像歌唱大赛的马吉这样有才华的男性、特别的演员,却没能受到世人的眷顾。唉,真是太可惜、太悲惨了。我的热血还在燃烧。我好难过。静候各位窈窕淑女的支援。呀……” 不知道是谁丢了个苹果,正中他的下腹部。马吉惨叫一声,像猴子似的抱膝、蜷着身子,不敢动弹。这可不是演戏。几名团员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到后台,他依然保持猴子般的姿势,根本不敢动弹。 “喂,你这家伙。竟然做出那种事。我们剧团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这个色情狂。” 年轻团员狠狠地朝马吉猛呼巴掌。品川一平则在旁边开怀大笑。不红的演员都能明白这个道理。马吉由衷感谢他。 “大哥,你太厉害了。” 马吉难掩羞怯,大摇大摆地跟一平握手,却被他推开。 “走开。你别开玩笑了。” “什么嘛。好过分。明明笑得那么开心,我可是公然向你表示感谢之意,竟然把我推开,太过分了。我也不想做那种事啊。不做这种事的话,我只能去当小偷、去杀人了。要是男人也能当妓女就好了。” “白痴。你刚才不是在舞台上当妓女吗?” “你怎么说这种话。难道要我在大马路上做那种事吗?” “你被炒鱿鱼了。滚出去。” “别急嘛。剧团没关系吗?虽然被炒了,可是我不能走吧?不会影响到剧团的业务吗?” 虽然这是个前途难料的时代,不过希望并未在马吉身上驻足。他在观众席的走廊闲晃,什么事都没发生。看来退步主义也是一门艰困的事业。 他只剩下当小偷这条路了,他打开售票亭的门,走进去说:“嗨,你今天也很认真嘛。” 平常只有一个售票员,今天多了个助手,还有一个负责打扫的阿婆,睁大了眼瞪着马吉。 “不行哦。我们接到指示了。嘿嘿嘿。” “欸嘿嘿。” 马吉也露出苦笑。他打算回到后台,守在楼梯入口的后门守卫说:“你不能进去。我已经接到指示,不能让你进去。” “别开玩笑了。我的东西还在里面。” “嘿嘿嘿。全剧团的人都知道你穷得只剩那身衣服。” 马吉慢慢踱到舞台后方,在道具后面躺下来。如果不去偷点东西的话,他就要饿死了。他已经顾不得地上有没有玻璃了。先睡一觉再说,他呼呼大睡。他非常冷静,随时都能盗窃和杀人。 马吉觉得有人踢了自己的侧腹,醒了过来。踢他的人是道具组的熊先生,他是剧团的大力士,马吉打不过他。 “喂,别这样。有话好好讲,干吗踢我呢?我现在就起来。” “你很挡路,快滚开。” 马吉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熊先生面露杀气,几乎要把他丢出去,此举勾起马吉的贪念。 “喂。熊先生。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儿上,可以给我一些送别的礼物吗?” “你少来。还不滚的话,后果我可不负责。” 马吉只好打消念头,走了出去。这下没办法了。剧团他比较熟,如果要偷的话,这里比较好下手,不过他受到严密监视,难以如愿。后门守卫站在出口瞪着他,似乎要他早点离开。 “喂。我们朋友一场,好歹给我点钱,当作送别礼物嘛。我一定会记住你的恩情。” 虽然他知道没用,但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后门守卫没有回答,只是打开后门,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扔了出去。他脚步还没站稳,门已经关上了。这下已经无计可施了。 想到什么朋友一场,他没来由地感到羞耻。什么人情道义都是假的。每个人都是态度一致的高傲武士。人生就是这样一回事,他为自己的无力露出苦笑。 接下来换我成为武士了。武士是什么?椎名町帝银 [7] 的犯人应该是位了不起的武士吧。他捡起路上的烟蒂,在打火机专卖店拿了打火机,把烟点着。不好意思,请原谅我。打火机专卖店的贩卖员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吓了一跳,睁大双眼。马吉想调戏她,于是把打火机放进口袋里。她差点叫出来。 “嘿嘿嘿。骗你的。” 马吉放下打火机,露出狞笑,抛了个媚眼。突然被人揍了一拳。 “喂,别这样。我开玩笑的。” “你要是再敢做傻事,小心吃不完兜着走。” 对方有两个人,好像是打火机专卖店隔壁的店员。说不定是想在打火机专卖店的女孩面前逞威风。 “嘿嘿嘿。” 马吉奉行不抵抗主义。跟退步主义一样,只要完全不做进取那类的好事,每个人都能达到这个境界,可说是文明的极致。 他想到一个好主意——去品川一平的公寓。他打算跟管理员借钥匙,毕竟他们昨天还住在一起,指令应该还没传到那里,不会被怀疑。于是他成功了。 “欸嘿嘿,那家伙真是太天真了。大家都气得横眉竖目,只有他还呵呵大笑。” 马吉找出米,先煮了一锅饭。一平家的饭都是马吉煮的,所以他很顺手。马吉不在的时候,一平多半在外面吃饭,他是个酒鬼,应该不会太早回来。马吉慢条斯理地吃饭,再吃一两碗就要饱了,这时…… 时机很不巧。一平回来了。他不是演员,不需要随时待在剧场。马吉有点惊讶,慌忙用双手抱住饭笼。因为里面还有一点饭。 “等一下。你等等。对不起。可以等我一下吗?要发脾气也不差这五分钟吧?” 他连忙把饭填进碗里。然后把筷子插在饭上,一只手捧着装酱菜的盘子,躲到房间的角落。 “等五分钟再发脾气,还不是一样嘛。你忍耐一下嘛。食欲这种东西,我也拿它没办法啊。如果在战场上,不是连战友的尸体都能吃吗?我也不想干这种事啊,真的没办法了嘛。你也站在我的立场上,为我想一下嘛。” 马吉偷偷瞄一平,拼命扒饭。 “别这样啦。你一直瞪着我,会害我噎到。你要是被别人这样瞪,也会觉得不舒服吧。别这样啦,我吞不下去了。再等我五分钟吧,我还要喝点水。虽然这酱菜是我腌的,但是怎么有点难吃呢。说不定是被你瞪,才让我产生了错觉。” 马吉总算吃饱喝足,把茶壶的水倒进碗里,咕噜咕噜喝下肚。 一平懒得理他,怒气也消了不少,不过他演戏演习惯了,知道怎么演出生气的模样,丝毫没有松懈。 “喂,你这家伙,少开玩笑了。” 他整理衣服,坐下来,以锐利的目光瞪着马吉。 “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嘛。我只是煮饭来吃,没有偷东西哦。本来打算吃饱之后稍微物色一下,不过我还没偷嘛,放过我吧。要是小偷趁自己不在的时候闯进家里,又不知道对方的底细,每个人都会不知所措,觉得不舒服嘛。你体谅我一下嘛,别逼我动粗嘛。” “你闹够了没?” 一平勇猛地靠近他。这也是一种演技。马吉被打一巴掌之后,突然想到一件事。 “啊,对了。我还没领到遣散费。被革职的话,每个人都能领遣散费吧?这是规定嘛。欸嘿嘿。拿来。别想骗我。” “别说傻话了。正式员工才能领遣散费。才不会给你这种临时聘请的实习生遣散费。话说回来,你之前还预支了一千元吧?这件事就算了,好好感谢我吧。” 他又打了马吉一巴掌。一平终于动怒了。马吉苍白的脸上露出兴奋的微笑,不过他的笑容越来越狰狞。 “切,你少骗人了。我可是认真的,之前都没想到这件事。你一定要给我遣散费。” 他又被打了一巴掌。一平很用力,把马吉打到脸都扭到一边。他目光游移,同时泛着兴奋的光芒。他沿着墙壁转了几圈后脱身。 “该给的一定要给哦。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骗我。从战争到现在,我好像老是上当受骗。所以,人类一定要退步。欸嘿嘿。” 他又吃了一巴掌。这时,他们正好来到放菜刀的地方。马吉面色一沉,狰狞地微笑。他稍微弯下身,再站起来。菜刀已经刺进一平的腹部。 一平往后仰,马吉冷静地叫声“嘿咻”。双手用力把菜刀推得更深。 当人们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时候,马吉已经把菜刀插进一平的脖子。这时,在他的脸上,已经看不见狰狞的表情。他的模样像在把玩玩具。 看到赶来的人们,他狰狞一笑。 “人类必须退步。” 他像是在演讲一般,用洪亮的声音大叫,随后整个身子往后倒。原以为他自杀了,结果并非如此,他吃饱喝足,像只老猫,呼呼大睡。 虽然马吉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不过他本人自称退步主义者,经常撰写学说,随后撕破。 注解: [1]  约一百六十五厘米。 [2]  约五十六公斤。 [3]  约三十厘米。 [4]  约三十公斤。 [5]  Boogie-Woogie,一种快舞。 [6]  东京的地名。 [7]  帝银事件,1948年1月26日,东京帝都银行的一起抢劫案,这起事件造成十二人死亡。 [book_title]玩具箱 一般来说,提到技艺这件事,必须得先有靠技艺维生的人,才有技艺的存在。例如围棋或将棋棋士,必须在十四五岁取得初段资格,他们需要特殊的天分;虽然这些人拥有走这条路的天赋,但是如果让他们从事其他活动,他们的能力可能还不如一般学校的小孩,有些人甚至跟白痴没什么两样。然而,这些特殊的畸形儿,顶多只能爬到四五段,那些能在各项技艺都出类拔萃的人,即使走上不同的道路,也不会因此庸碌一生,因为他们的见识超乎常人。 在文学这方面,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作家。一般人对作家的偏见已经近乎迷信,认为文学与技艺没什么两样,艺者、艺术家都是一些疯狂的人,拿作家的工作性质来说,他们的生活不正常、不规律,不过正常人并不会因为工作性质不规律,晚上工作白天睡觉而疯狂。 追根究底,技艺、艺术都不是抱着家常便饭的平常心就做得来的事,前阵子,我去参观将棋名人战的最终战,当时冢田八段 [1] 足足想了十四分钟才下第一步棋。于是我询问一同观战的土居八段 [2] ,难道不能在前一天晚上先想好怎么下第一手吗?他回答即使前天晚上已经想好,面对盘面时,想法又会改变,虽然封手 [3] 的下法有限,也不难想象,如果对方下这手,我应该怎么下,下那手又要怎么办?虽然已经想好下法,但一旦面对盘面,又会产生不同的想法,结果下了不同的棋步。 我们的工作也是如此。明明已经想好我要写怎么样的剧情,要让那个人物采取哪些行动,一旦面对稿纸,想法又不同了。 想法为什么会改变呢?因为前天晚上想好的内容,其实是我们本着平常心考察的内容,面对稿纸后,我们不再保持平常心,因此再也不能忍受那些情节。全部重来,这是我们追求的境界,所谓的创作活动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能按照计划进行,就无法称为创作活动,而是制造手工艺品了,即使能制作出精巧的手工艺品,也无法从事艺术创造。艺术创造总是始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行动。当然预定计划还是要看作家本来的个性、现有的力量而定,然而,艺术是不断的自我创造与发现,如果不能脱离常轨,创造、发掘那些出乎预期的事物,终究无法满足自己。 因此,作家不像事务人员,怎么也无法从事规律性的事务工作。再加上工作性质的关系,生活很不规律,这个部分是工作性质造成的,并不是作家原本的个性。据说猪原本是很爱干净的动物。日本人却用很脏的方式养猪,把脏东西一股脑儿地扔进猪圈里,自以为猪圈跟粪坑没两样,事实并非如此,猪本来个性洁癖,如果猪圈保持干净,猪平常也会小心注意,避免弄脏环境,也就是说,文人就像日本的猪。因为工作的关系,只好过着不规律的散漫生活,原本是一板一眼的人,但是,反正,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文学出自人的手,因此,通透人性是作家的必备条件。尽管一些围棋、将棋界的专家,除了下棋的天分之外,其他部分几乎跟白痴没什么两样,不过这个世界上可没有通透人性的白痴。就算真的有,也是极少数。也许还不到白痴的程度,总之,除了作家的工作之外,我们做什么都是半调子,没有其他的谋生能力。大众经常误以为我也是这样的人,这是大家的误解,一般来说,在文学界,我们很难找到同行默认为个性不切实际的小说家与诗人,虽然有些诗人老是写一些非现实的诡异诗歌或是吟咏一些厌世的诗词,但本人多半比事务人员更现实。文学本身就具备人性、出于人性,因此我们在近代文学的文人身上,看不到什么文人墨士,他们其实比凡夫俗子更接近世俗,更加现实。 三枝庄吉是近代日本文学的异色作家,这也是他小说的宣传广告词,然而,据我所知,他是日本唯一一位一无是处,只会写小说的作家。 他的小说就像一首诗,内心深处的诗魂驱使他从事创作活动,他过着苦心创作、贫穷、流浪的生活,是个没有其他赚钱能力的废物,但他却是个通透人性的人。他对人的洞察力既深入又精准,因此,尽管他宛如活在梦中,不切实际,却比世间俗人更重视物质,更加现实。他浪费成性,本性却很吝啬,比起那些勤俭刻苦的凡夫俗子,他拥有更多惜钱爱物的执着心,明明是个执着的守财奴,却又浪费成性。近代文人之所以这么重视物质,个性现实,全都是因为他们通透人性,通透人性代表他们十分了解自己,理解人类的执着与妄执,也就是说他们具备“主观意识”。人类就是这么复杂、执着又眷恋的生物,近代文人更全都是复杂、执着又眷恋的生物,同时,他们也浪费成性,像个梦游行走的人,过着如梦似幻的人生。 基本上,像我们这么穷的文人,如果偶尔能领到一笔钱,我们肯定不会急着把钱花掉。三个文人聚在一起就会去喝酒,如果每个人身上都有钱,结账的时候,肯定是最穷的那个沉不住气,先去付钱。我老是这样,本来非常阔气地说今天都算我的,最后却沦落到赊账的地步,看一下口袋,才发现钱根本不够。我只能坐立不安、沮丧地翻找自己的口袋,看看还有没有多的钱,这时,身上有钱的文人就会默不作声,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饱满的钱包。三枝庄吉也是这样,他就是第一个狼狈掏出钱包的那种人,不过他们那伙人都已经穷到骨子里了,深知钱财的可贵之处。尽管如此,那伙人钱包里的钱,却像是长了脚似的,全都争先恐后地抢着离开,印证了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后悔莫及,老婆说米已经吃光了,白萝卜就连尾巴都不剩,今天该吃什么才好?他目光炯炯地瞪着老婆,仿佛把老婆当成可憎的恶魔,转身用棉被把头蒙上,或是双手盘胸,左顾右盼。 庄吉一直在搬家。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直到他连酒行和米店的支出还有房租都付不出来的时候,他最怕看到印半缠 [4] ,他欠下的债务不多,却要为了这些小钱在东京四处流浪,那些来讨债的大叔或小伙子,身上都穿着印半缠。而且他们通常都骑脚踏车。他最怕看到那些仿佛乘着风、踩着脚踏车来追他的印半缠,所以他总是搭车前往目的地,在司机的怒视之下,扭扭捏捏地,羞愧得直发抖。到了目的地,再请那边的人帮忙付车费,他人生的一切,净是这般落魄。而且还花很多钱。如果有钱的话,他就不需要叫车了。 他的老婆也希望他过贫穷的日子。她之所以一直在跟贫穷打交道,绝非打从心底喜欢贫穷,只是事情自然而然就演变至此。这全是为了庄吉的小说。 他小说里的主角,全都是写他本人。他总是写自己的生活。不过内容并不是他现实中的生活,他的小说写的是他的愿望、他理想的生活。然而,他不可能总是写一些想要家财万贯那类连做梦都无法实现的幻想,对于自己的人生,每个作家都是最准确的预言者。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穷,这是连他本人都无法苟同的幻想,艺术不容许幻想。在他的作品当中,他总是一贫如洗,四处搬家,连夜逃走,暂时寄人篱下,偷偷潜进鬼泪村 [5] 或是风祭村 [6] 里酿酒厂的酒窖,趁着昏暗的夜色饮酒作乐,跟讨债的人同欢,跟残酷无道的业因 [7] 大叔大战,用计谋把对方吓一跳,而他的老婆总是开开心心地站在最前线,责备无能又无用的老公,同时又吹着口哨,在林间来回穿梭,就着小河梳洗、泡脚,完全没有俗念。 因为其中包括一部分的真实个性,因此,庄吉总是这么写,写着写着,老婆自然就变成那样了,因为老婆自然而然地变成那样,于是庄吉写得更卖力了。创作没有极限,现实中的人却有极限,写到那条不能超越的界线时,自然会发生悲剧。 庄吉的作品不像酒宴里的一升酒瓶,反而比较像四斗桶 [8] ,被人尊为文坛第一大醉鬼,不过,他的酒量却是奇差无比。 他本来就是个体质羸弱的人,酒量自然称不上豪迈,再加上他连喝酒都要顾虑三分,如果对方先喝醉,他会感到无比的压力,怎么也喝不醉,黄汤甫下肚就被他吐出来。遇到他不擅长应付的人,更是喝不醉,喝完马上吐出来,通常喝五次酒,有四次不会醉,都是吐掉的,更不幸的是,他生性胆小,只有喝醉的时候才敢跟别人说话,虽然内心一直饥渴地期待有人造访,但是如果不借助酒力,他就不能敞开心扉说话,结果罹患抑郁症。因此,只要客人一上门,他马上就叫老婆去酒行买酒,早上来的客人要喝酒,深夜来的也要喝酒,每家酒行都欠了一屁股债,只好跑到大老远,像在敲医生家大门似的猛敲酒行的大门。因此,等到附近酒行都不再理会他们,他们就会连夜逃到新天地,因为酒行就是他维系生命的命脉。 他出身望族。即使处于贫穷之中,他的灵魂也依然高贵。 他同时兼具近代作家紧趴在地面的鬼目——魔鬼般的冷酷眼光以及日本传统的文人气息,尽管他心里明白小说只不过是一种商品,他也仍然认为小说是一门超越俗世的艺术,高雅不凡,是特定人士才能享有的特权。他仍然保持矜持,专心一致地为了小说而活,正是他的这份荣耀使他即使身处贫穷之中,灵魂也依旧高贵。他的作品却也因此成了文人的玩具,在小说的根基里,他的化身与他本人渐行渐远。 也就是说,他过着贫穷却始终自认为高贵的生活,于是他强迫自己,用不当的方式扼杀自己的鬼目,盲目地沦为文人的兴趣,他的玩具成了特定人士的玩具、他一个人的玩具,带着低俗工艺品的色彩,艺术原本该有的人性化生命逐渐死去。到了四十岁,他越来越穷,于是他的作品也沦为“空壳”,独留高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